“药好了,我帮你吹凉了些,你慢点喝。”女孩递过药碗,搬条凳子坐了,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靠坐在床头,低头喝药。女孩低声道:“我守着煎的,大夫说要煎足整整半个时辰,我片刻也不曾离开,你放心喝罢。”
“恩。”我淡淡应着,她忽然身子前倾,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颗糖球:“你要不要?”
“……”
她一本正经道:“前几次我发烧,你也煎了药与我喝,我嫌它太苦,你便给我买了些糖下药。我偷偷留了一些下来,你要吃么?”
见我不去接,她又微笑道:“很甜的,我不骗人。”
她的笑容柔软洁净,是世间最轻柔的风,最干净的白雪。可是化作红眼时,却令人恐惧至颤抖战栗。
一面是赤子之心,一面又是恶鬼修罗。
我一口气喝完药,接过一颗糖球,含在嘴里,只是道:“我晓得你不骗人。确是很甜。”
她搓了搓手指,良久,似鼓起勇气道:“我给你煮了粥,就在厨下搁着,你要喝么?”
我看了她一眼:“你怎不直接端过来,搁在那里会凉。”
她脸泛起红来:“我怕你会嫌弃。我手艺不好,也许不好喝。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就自个去厨房喝掉。”
我道:“我不嫌弃。”
她一双水波晃动的眼将我欣喜望着:“你不嫌弃我的么?我那般待你,你也不怕?”
“我怕。”
她眼中神色黯淡下去:“你怕是对的。我也怕我自己。”
我实诚道:“初初时分,我的确是怕。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会被你杀掉,不过也只有那一刻而已。你停下来了,不曾下重手。”
她绞住衣摆,根本不敢再看我。
“你昨日说你信我的,对么?”我问她。
“对。”她点头。
“因着你心底信我,所以你不会真的杀我。”我淡道:“此番我继续留你在我身边,也是因着,我信你。”
她忙举起手指来,嗫嚅道:“我发誓,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你别……别嫌弃我,我们还和以前一样生活,你教我念书写字,我会努力去学许多东西,洗衣做饭,什么都可,将来我会好好报答你的。让我跟着你,我定乖乖听话。”
“不要随便发誓。”
“什么?”
我舔了舔口中含着的糖球,道:“不要轻易发誓。若你将来无法践行守诺,便会伤了别人的心,惹他人失望。尤其是你将来长大成|人,遇上待你重要之人,更须谨慎诺言。”
她想了想,状似有些似懂非懂,道:“若我他日违背诺言,你也会伤心的么?”
我道:“不会。”
她道:“为什么?你方才说你信任我,若我背弃诺言,你为何不会伤心?你是诳我的么。”
“我没有心。既无心,何来伤心,又何来难过。”
她沉默了许久,终是道:“我给你端粥过来喝。它要凉了。”
最令我忧虑之人,还是淮阳子。伤重之后三日,是我死限,若是淮阳子觑准我最虚弱的时候,过来宅院挑衅寻事,我恐赢不了他。不过这般过了三天,宅院里风平浪静,淮阳子也未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我不由暗忖,莫非他还不曾知晓我受伤一事?
如此一想,倒觉宽慰不少。三日死限一过,如此又修养几日之后,我的身子慢慢恢复,伤口亦是结痂妥帖,纵然他此番前来,我也不惧。
晚间,用过晚饭,我披衣坐在书桌旁,给女孩批字。批完之后,我搁下朱砂笔,道:“相较往日,已小有进步。”
“是么?”她先是欣喜,继而又垂下眉来,轻声细气地道:“这几天我抄写了许多张,想着练好一点,你看了也会舒坦些。”
我静了片刻,道:“这么多天关在家里,闷么?”
“闷。”她连忙又摇头道:“不……不闷。”
“闷就是闷,不闷就是不闷。”
她这才点头:“闷。”
我道:“明日带你上街去玩耍散心罢。无需练字,也无需背书。”
她面上露出欢喜神色,转而却又眸色暗淡道:“你伤口没好透彻,还是不要出去了。我们在家里待着就好。”
“是么。”我看着窗外朦胧夜色:“你既不愿出去,我也不强求,我自个出去。”
她扑过来攥住我的衣袖,我冷眸睨着她,她又瑟瑟索索地收回手去:“我闷,你也带我去罢。”
“想去,那就早点歇下,明日是花朝,要早些起。”
“什么是花朝?”
“花朝是青萱的一个节日,最早源自于周朝,定在春日百花盛放的时节。青萱历史古久,循礼守旧,这花朝节自周朝一路流传下来,亦不曾湮灭,不过中原其他地域已然绝了。花朝时节,街上会有许多卖花或者扎花的人,期间也有年轻男女相互赠花,借以寻觅天成佳偶。”
她点了点头:“原来是寻情人的节日。”
我道:“严肃些。你一个小孩子,却又晓得什么情人?”
她忙脸红道:“我……我不晓得。”
我道:“不晓得就去睡,莫要在此胡言。”
“哦,好……好。”
第二日花朝,阳光暖煦,二人洗漱过后,踏着晨光出门。时辰尚早,街上却早已熙熙攘攘,街道两旁摆着各色花篮扎花,杏花洁白雅致,一簇一簇,恍若白雪;深山里采来的迟开的红梅,花苞莹润,十分少见;而最灿烂的莫过于这个春日时节开得正好的桃花,一支支整齐搁在摊位上,或者花篮里,枝条墨绿,桃红色花瓣上头沾着露水,迤逦勾人得很。
整条长街上混合着花香与食物的香气。二人在街上慢慢腾腾走着,打算寻个好地坐下吃早餐,这时女孩扯了扯我的衣袖:“你看左边摆着的花,比右边的多多啦,那么多花,也没有摊主守着,我刚还看见一个老人家取了几支花走了,他没有付钱。我可不可以也去拿一支?”
我淡道:“那是给死人用的。你也要么?”
她历来怕黑怕鬼,听到死人二字,脸色都白了:“什……什么……那,那个老人家,他……他是鬼的么?”
“是人。”
“你……你不是说那些花只是给死人用的么?”
“是给死人用的不假,那老人家只是取了些许花枝前去祭拜而已,至于那祭拜之人,应是他亡故的妻子。”
女孩舒了一口气:“幸好。”
我道:“自古左为阴,右为阳,这花摆在左边,便是幽冥之花。花朝时节,除了阳世男女携侣求爱,亦是追思亡故眷侣的日子,是以左边也备了花枝。这些花不用钱,有人若有心爱之人要祭拜,自去左边取几支走便是。至于旁的人,也不会伸手去拿,毕竟冥花晦气得很。另外晚间这些花也不会撤去,青萱地气不好,相传夜间时有鬼魂出没,鬼也有眷侣的,白日人场,夜里鬼场,你可懂的?”
女孩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懂……懂的。”
我将手一指:“你瞧,左边那处有个小男孩在看花,生得很是俊俏。”
她忙抬头去望,倏尔又汗涔涔起来:“在哪里?在哪里,我怎地瞧不见……”
我道:“你瞧不见的么?他在往你这边看呢,年纪和你一般大,梳着公子髻,穿得一身银装。”
女孩攥住我的手,手指发颤:“我当真瞧不见。”
我“恩”一声,轻声道:“那恐是那夜间场的角儿出来了,想提前挑些花回去,免得晚间争抢。我瞧他总在看你,估摸着是瞧你生得好看,想讨你归家去做个媳妇。”
她将头低下去,几乎要哭出来似的:“我还小,还小,不给人做媳妇的。”
我道:“童养媳也是可的。”
她一抬头,眼里含着包泪一般,盈盈地望着我,咬着唇怒道:“我又不喜欢他,作甚要给他去做媳妇。你去跟他说,要他走开些,莫要一总盯着我看。”
我亦是微微咬着下唇,煞有其事地低头看她。
她急道:“你做什么要笑?你去同他说呀!我才不给别人做媳妇!”
我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笑了?”
她道:“你咬着唇,眼睛眉毛都弯了,还不是在笑。你当我傻的么?”
我一摸自己的脸,道:“好罢。你莫怕,我骗你的。没有那小男孩,他也不会讨你做媳妇。”
她眼里泪花闪耀,分外地委屈:“我之前说过这世上我就只信你,我信你,你竟会骗我……”
我道:“我之前也说过我不是好人,叫你有些话莫要信我的。”
她将头偏过去,拿手揉了揉眼,自顾自地往前走。
我追上去,道:“喂。”
她并不理我,依旧只是朝前走。
我走到一旁花摊,挨着一簇妍丽的桃花站定,又道:“我被你刺伤的地方疼,你不来瞧瞧我么?”
她这才回过身,朝我走过来,沉着脸道:“我之前刺伤你,是我的错。本就是我欠了你,不该同你发脾气,我陪你回家休息罢,不玩了。”
我折了一支桃花与她:“给你了。”
她愣住。
我又道:“这是右边的花,不是左边的。”
她伸手将那支桃花接了,上面犹自带着露珠,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光。
她犹疑道:“你不是说花朝赠花是……?”
我道:“我又不是青萱本地人,不用守这规矩,你接着便是,这花倒是很衬你。走罢,我们去寻个去处吃早饭,包子,饺子,还是面条?”
她欢喜地将桃花拿在手中,摇晃着往前走:“包子。”
我跟在她后头,轻声道:“别这般乱甩,花瓣会散的。”
她不理会我,兀自在前步履轻快地走着。
清晨凉薄的微光,撒了她满身。桃花一支开在她手边处,勾红晕蕊,分外昳丽。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两更,这是晚上第二更。
番外就要完结了。即使两更也不要忘记在上章给我留点言涨积分哟,爱你们。(捧胸口
☆、洛神番外(十四) 可心伤
“你伤口还疼么?”女孩捏着一纸袋小笼包,手指间隙夹着桃花,一面走,一面慢腾腾地将包子往腮帮里塞,说话含糊不清。
我道:“你说呢。”
“我伤了你,你还怪我的么?”
我冷笑道:“你说呢。”
女孩忙一低头,往嘴里接着猛塞小笼包,模糊道:“那我不说了。”
两人继续这般沿着喧闹长街,漫步徐行,花朝时节,许多青年男女手挽着手,极其亲密地拢在各色摊子旁驻足赏看,我与女孩这一高与一矮,倒成了花朝的别扭之景。少顷,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女孩,又失落地朝我示意道:“你看,桃花这么快就变得蔫蔫的了。”
我瞥了她一眼,淡道:“日头一上来,你又不拿水养着它,自然容易蔫。”
“那它得多可怜,我得快些找个花瓶将它养起来。”
我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更何况是这已然折断的花枝。纵然你拿水养着它,它终也会枯萎,就像是凡人,终也会落叶归根,腐于大地。顺其自然便好。”
女孩停止往嘴里塞包子:“我觉得你说得不对,但是我又说不出来你到底哪里不对。等我多读点书,懂得多一些,变得能言善辩,再来跟你说你哪里不对。”
“……”
“你脸色不好。”
“没有。”我咽下一口气,道:“等你多读点书,我已然不晓得身在何处,你又到哪里来同我理论那错误之处。”
她眼里盈盈的,似有水波在里头晃动:“你要丢下我离开的么?”
我道:“我有自己选择的路要走,前路并不平安,你尚年少,跟着我只会吃苦罢了。且我有仇家在暗,你总这般跟着,免不得要惹那麻烦。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处,总有别离之日,如此,你懂么?”
她垂下头去,轻声道:“懂。”
良久,她咬了一口包子,语声含糊:“若别离那日到来,你我分开,你会觉得伤心的么?你之前说你没有心,若我背弃诺言,你不会伤心难过。那我与你分开,你会伤心么?”
我不语。
她讪讪道:“哪怕一点点。”
我依旧沉默不语,她忽然咳嗽起来,一手掐着脖子,脸涨得通红,手中装小笼包的纸袋亦是落了地。我紧张地弯下腰去,扶住她,她腮帮子鼓囊囊的,眼里噙着泪花,显是噎着了。
我在她背上使力拍了一把,她一声不吭,硬是将那嘴里堵着的小笼包,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拿手背揉了揉眼,擦掉泪花,嗫嚅道:“我这是噎着了,可不是难过得想哭,你莫要误会。你若被小笼包噎着了,也会掉眼泪的。”
我道:“我吃东西时从来不会噎着。尤其是小笼包。”
话音刚落,她眼里泪花啪地落下来,亮晶晶的,又擦了一下,恼道:“我最讨厌吃小笼包!”
我指着地上纸袋,说道:“可你方才明明吃得很欢。你一共吃了七个。”
“……”她闷闷拿着手中桃花晃了下,道:“它们个头太小,我吃了七个也没觉得饱。”
“那我待会再买些别的给你做早点。”说着,我便朝前走去,女孩默不作声地跟上来。方才一路走来,此番两人差不多已然走到了长街街尾,那里稀稀疏疏地栽了几棵歪脖子树,叶枝青翠,遮在头顶。
女孩道:“这里没什么摊位,算了罢,我不想吃了。我们再逛一阵,就回家去罢。”
我正要接口,忽然,身后有人道:“姐姐,有人要我给你这个。”
我警觉地回过头去,见身后立着一名青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正满脸通红地将我望着。
“谁与你的。”我沉下脸来,并不去接,只是冷冷道。
那少年许是被我吓住,骇得变了脸色:“一个……哥哥给我的,他……他说他倾慕你,书信一封,想要邀你花朝饮茶……不是我冒犯你……可不,不关我的事啊!”
少年将书信往我手里一塞,当即飞也似地跑了。
那黄褐色信封上面并无半点墨迹,口子则用鲜艳火漆封住。我看了一眼,当即从怀里取出蚕丝手套戴上,拆开信封,自里头取了一份洁白薄绢出来。
薄绢上书一行小字:“洛大人,花朝佳节,故人相邀,长街来叙。”
我心中凛然,顺着长街望去,但见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名高挑的黑衣男子停驻其间,背对我立着。少顷,他背过身来,对我微微一笑,随即又转过脸去,慢慢地随着人流往前走。
淮阳子,他竟敢此刻现身。
这时,女孩过来扯我衣袖:“谁的信?”
我回过神,紧张地嘱咐她道:“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很快就回来找你。倘若万一,我许久不回,你便自行归家去。”
不待女孩做出回应,我脚下轻点几步,追进了人群之中。淮阳子在前,早有察觉,蓦地发足狂奔,一众行人俱都被他掀开,七零八落地跌在长街两旁,不住哀声叫唤,他却转而身形若鸿雁般一掠,掠上了左侧屋檐。
长街花枝四散,花瓣纷纷扬扬舞在空中。我皱了下眉,亦是紧随淮阳子其后,跃上屋檐,同时抽出腰间掩藏的软剑,踏檐疾走。
当年我与淮阳子于刘彻面前比试五场,其中一场轻功,我败在他手下,输得心服口服。如今光阴流转,他的轻功造诣却是远胜当年,纵然我自认不曾荒废过步法轻功,此番追逐之下,仍然觉得分外吃力。我自信这男人离不开我的视线,甩不开我,但我恐怕也很难将他追上。
耳畔风声呼啸,不多时两人已经离了长街,至于郊外,面前显出一大片幽深竹林来。淮阳子在前头纵声长笑一声,倏尔闪进了竹林之中。
他的黑衣在青竹之中来回,忽隐忽现,犹如穿花黑蝶。我闪身进去,甩手一剑,将那青竹横着劈了,整株断掉的青竹立时便朝淮阳子后背扫了过去,淮阳子身子一侧,一脚踏在前头另外一株青竹之上,堪堪躲将开来。断竹与其余竹枝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竹叶簌簌而下,落了两人满身。
脚下青竹被淮阳子压弯了,他整个人挂在上头,似荡秋千一般,微微笑道:“洛大人,好大的脾气。不过寻你花朝饮茶,增进感情而已,何须这般动怒。还是我日前送你的那份薄礼,你不喜爱,自此恼我了?”
我道:“承你厚礼。只是我从不和丑人饮茶。”
淮阳子哈哈大笑:“原来我在洛大人眼里,竟这般的丑?”
我道:“倒也不算是。待我斩下你的头颅,你便不丑了。”
淮阳子面色一变,自青竹上跃下,抽出青锋长剑,指着我朗声道:“洛神,你是我当年手下败将,五局三胜,陛下和你家先生,以及朝中大臣,宫中守将,俱都看在眼里,你可忘了?我且看你,如何能斩我头颅。”
我冷笑:“当年比试,最终孰胜孰负,你我心知肚明。我自问没有你和刘彻那么无耻下作,你们君臣,当是狼狈,先生他自愧与你们为伍。”
淮阳子道:“我和陛下无耻下作?分明是你妇人之仁!什么自愧与我们为伍,因你输掉比试,东方朔将监陵一事输给了我,他便怀恨在心的么。他不过一介迂腐书生,读了区区几年墨水,又怎懂得陛下他要追寻的长生极乐大道,他却冥顽不灵,日日进谏,惹得陛下在朝堂之上下不来台,陛下早已瞧他不顺,不过尊他当年护持陛下登基有功,给他老脸几分薄面,不同他计较,不然他哪里还有命去过那舒坦日子?”
“你自己欺上魅主,哪里有资格去说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洛神番外青萱篇就会完结,迎来终章。
最好记住番外出场的龙套,正篇马上需要那个龙套的转折点。当然如果没看番外,就会前后文接不上了。
洛神番外以后还有,么么大家~
☆、洛神番外(青萱篇终)十年梦
淮阳子讥笑出声:“我倒是想,陛下却不愿我魅他,倒是眼巴巴地盼着你来魅呢。你要晓得,几百年前,这大汉的天下,是男人的天下,你一介女流,若不是陛下爱你,又如何会让你随东方朔自由出入皇城。陛下他百般宽容于你,你却是个十足死心眼的女人,三天两头不给他好脸色看,他晓得你最听东方朔的话,便去东方朔那处讨要你,要东方朔同你好生言说,你便会依照东方朔之言,允他入宫。想不到东方朔亦是回绝了他,陛下恼羞成怒,这才会下了杀心的。你以为东方府邸当年被灭门抄家,又是谁的错,不是因为你开罪于陛下,东方朔会死?这么多年以来,你总是将他的死算在我头上,其实归根结底害死他的那人,便是你自己!我看你是要斩我头颅,还是自尽以谢己罪!”
“你住口。”我翻开掌心软剑,直刺而去:“我纵然要自尽,也要先取你性命。”
淮阳子不再开口,提剑来接,两人斗在一处。剑气激荡,剑花闪耀,挑,刺,分,拆,劈,虚虚实实,一一前后地来回相应,踏步之下,卷起无数青叶。
我以往都不曾杀过人,这么多年,我敢对洛宫祖上发誓,手上不曾沾染一条性命。这么多年,我鲜少与人交往,更何谈与人相争,纵然遇上穷凶极恶之人,也不曾真正伤其性命。
可是此刻,我是当真动了杀心。
两人在林中拆解了无数招,及至后头,我渐下狠手,招招照着淮阳子的死|茓空处打,原本我尚处在上风,压制着他,不料后头,我心头倏然一紧,冷汗不自禁地从背心冒出来,手指发颤,差点连剑都握不稳当。
我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已是满额的汗。
淮阳子何等精明人物,忽地挽唇笑道:“你,犯病了么?”
我弯下腰来,也不吭声,提剑便刺,却被他轻易闪躲了去:“怎地忽然没了气力?哦,我倒是忘了,洛大人你原就是个娇滴滴的病美人,鲜花有刺,纵然平常如何凶狠,一旦犯起病来,刺便没了,这没气力却是正常,哈哈。”
糟糕。怪我不曾掐好时辰,如今寒疾发作,我如何能赢得了他。看眼下情形,并不是输赢之分,而是性命之忧了。
念及此处,只得咬牙忍着,腿风扫去,踢断了旁边一株青竹。那青竹断口是被踢断,不似之前剑切那般光滑平整,而是分叉开来,再被我勾在靴面上方,朝淮阳子打去,那断口被内力震开,立刻分散成条条铁韧也似,直接击在了淮阳子胸口。
淮阳子躲闪不及,迎面撞了下狠的,立时吐出一口血来。同时胸口一个物什弹了出来,落在一旁竹叶之上,瞧不清具体模样,只是状似一个玩偶。
我哆嗦着冷笑一声,颤声道:“怎样,现在又是换谁没了气力?”说话之际,腿脚发软,只得拿软剑苦苦撑着,软剑锋柔,立时弯折许多。
而淮阳子吐血,竟是不顾,而是扑过去,将地上那物什宝贝似地握在手里,口中呢喃道:“阿央,阿央……打疼你了么……你的衣裙被打坏了,你莫难过,我这就来与你补一补……”
我皱了皱眉,还未细看,他便将那物什收进怀中,也不瞧我,身形回转,跃到青竹顶端,踏风般远去了,只能听到竹枝沙沙摇曳的声响。
四面只有风吹竹叶之声,我浑身似入了冰窖,再也支撑不住,软剑跌下,身子也跟着落了地。
竹林里遮天蔽日,昏暗清凉得很,我喘息着仰看着上方,只能看见苍幽的一片竹叶。此刻,突然万分庆幸淮阳子莫名其妙便舍了争斗离去,不然,我恐是要交待在这竹林里了。
身下竹叶潮湿,我被体内寒气冻得瑟瑟发抖,难忍之下,又想起一件事来。
还有一个人忘在那里。
我离开这许久,她等不到我,会不会听我的话已然归家去了?不过她有时呆呆的,又是否会在那树下傻等着我呢?
想到这,不由对自己此番突然争斗懊悔不已,自个被仇恨迷了眼,才会做出这般不理智的举动。
我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的。先生他若是泉下晓得,定也会对我失望。
咬牙站起身来,扶着青竹慢慢地往前挪动步子,体内寒气肆虐,每走一步,于我来说都是凌迟煎熬,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贴在青竹光滑的竹身上时,竟似要结冰黏在上头似的。
来时是使的轻功,回去的路途遥远之极,如此苦撑着不知走了多久,堪堪回到青萱镇外,周遭人流渐多,日头高挂,竟已是午时了。
眼前日光摇晃,我已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子存在,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及至我醒来,我才发觉自己躺在榻上,屋里一灯如豆,而那以往相熟的女大夫正俯□,就近盯着我瞧:“之前不是叫你莫要在道上混的么?道上危险,姑娘家家莫要打打杀杀,我同你相熟,才跟你说这些话,你生得这般标致,寻个好郎君嫁了才是正理。今次怎地又提剑与人打架,还打得晕了过去?若不是镇子上别个好心人送你过来,你今日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我不理会她啰嗦,只是拉住她的手,涩声道:“现下何时?”
女大夫疑道:“酉时一刻,怎地?”
“酉时……酉时了……”我取了外衫,哆嗦着下得榻去,丢□上带着的所有银钱,也不理会那女大夫的叫喊,急急推门出去。
日暮西沉,外头一片凄凄凉凉,黑夜将近的景致。花街上的人俱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左边献祭给死人的花枝,还冷冷地堆在那里,蔫蔫的,毫无生气。
终于走到街尾那几棵歪脖子树处,那里空无一人。
“喂。”我绕着那几棵树附近,来回细看,同时低声轻唤。
“喂,出来。”依旧无人应答。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之前一直提着的心搁回原处。天都黑了,我昏迷这段时间,她一定是等得不耐烦,归家去了。泰和楼会按时送饭过来,她不会饿着才是。
想到这,心下稍宽,快步往家中赶,等到推开大门,院落里一片漆黑,屋子里并不曾点烛。
“她定是睡了。”我轻声对自己道。
轻缓地推开房门,点上烛火,映出屋里一片死寂,床榻上被褥齐齐整整。
“或许她今夜回自个屋子睡去了?”我依旧是自语。
走进她的房间,亦是死寂得很。
“也许她在书房写字,写着写着,她便困得睡了。”我最后道。
光影摇动,书房书桌依旧保留着离去之景。几份堆叠的宣纸被一本千字文压着,毛笔,砚台,镇纸,静静地搁在书桌上。
窗子大敞,夜里凉风吹进来,我冷得打了个寒战。桌面中央一张宣纸不曾被镇纸压好,被夜风吹起,落到我脚边上,上面一页弯弯扭扭的大字,画着唯一的朱砂笔批注的红圈。
在书房静坐许久,我站起身,提着一盏灯笼,出了门。
青萱夜里无人,我默默地从青萱的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街尾街头,街头街尾,如此重复。
每条街都走遍了。每个角落,都瞧过了。
直到清晨第一抹晨光,照在我脸上,便只有那街道左旁献祭给幽冥死者的残花,安静地陪着我。
我在青萱等了她两个月。这两个多月里,我哪里也不去,只是在宅院与青萱镇子内外流连打转,找人问询她的身影。
令我后悔的是,那日花朝时节,我赠了一支桃花与她,而她,再也没有回来。
“姑娘在这住了足足四月有余,老身也没什么东西招待你的,这是我自个做的一些点心,你拿着在路上吃罢。”租赁宅院的女主人送我出门时,还不忘递给我一包点心。
我接了过来,道:“多谢您,这些日子多有叨扰。”
老人家笑道:“哪里话来,你付了银钱,又何来叨扰。对了,你家那个小姑娘呢,后头我偶尔回来转转,怎地一直不见她人,就你一个在家?”
我微笑道:“日前她家里来人,接她归家去了。”
老人家恍然道:“原是这般。那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我道:“是我……表妹。”
老人家笑眯眯道:“看起来,姐两个很好的么,都是标致人儿呢。姑娘路上慢走,老身这就不送了。”
我朝她一点头,提起包袱与剑,离开巷子,离开青萱,踏上了未完的路。
这条路已然走了千年,无休无止,倒是不在乎再继续这般走下去。
只是在这条漫长的路上,我能记得清晰的面容,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张而已。因着我与常人不同,时间太富足,看重之人日后若是失去了,难过也会越长久,是以,我总是尽量避免与他人的接触。
而就是因着与人接触少,那些记忆里仅有的几张脸,反而就越发突出与难以忘怀,我一想到他们的离开,便会越难过,自此有了一种妄执之念。
阿姐是如此,先生是如此,她,亦是如此。
她的消失,是我的错。
我时常后悔,后悔当初不该丢下她一人,如此悔意愈深,妄执便愈甚。
总也记得她。
直到十年之后,我与她再度重逢,她已然长大,成了另外一个与我全然陌生的人。
我晓得她仍然活在这人世,十年的后悔,转成欢喜。
然悔意纵然去了,心中那份妄执,已成习惯,竟再也无法放下。
若别离那日到来,你我分开,你会觉得伤心的么?
你之前说你没有心,若我背弃诺言,你不会伤心难过。那我与你分开,你会伤心么?
会。
洛神番外(青萱篇)终
作者有话要说:一梦十年,洛神番外,青萱篇完结。
☆、不老颜
天一大亮,我便急急忙忙地出了房门,打算前往就近的医馆去请大夫。
走到院里,却瞧见傲月与九尾齐齐对着院墙上方低声咆哮着,院墙上原本坐着的那些影卫俱都站起身来,他们同我一般,也是一宿未睡,面上齐齐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傲月。
十四低声说了句,有些含糊,我只依稀辨得“战狼”二字。
喝退傲月与九尾,叫它们回窝里好生待着,我看也不看那些影卫一眼,欲要推开大门,这时只听十四道:“殿下。”
我将大门推开,冷笑道:“我去请大夫。你们是不是要看着我家中人快死了,才算开心快活?”
十四静默片刻,道:“殿下早归。”
我沉着脸走出去,街上人流不算太多,寻了当地人问路,终于寻到了一间离家近,传闻大夫医术又精湛的医馆。
医馆木门半掩着,我推门而入,瞧见一个女人叉着腰,披头散发地在院里漱口。
我被她唬了一跳,回过神,走过去道:“你就是这里的大夫么?我家中有位病人,病得厉害,你快去瞧瞧成么?”
那女人捞起面前长发,吐出一口水,若不是我提脚跳开,连靴裤都要被她吐湿了。她约莫四十几岁,头发下露出一双精光闪耀的眼,面容沾染了沧桑,不过仍看得出年轻时犹存的风韵。
那女人斜睨我一眼,道:“老娘不出诊,死透了没,没死透就把人扛过来。”
我不同她多说,直接道:“五两诊金,药钱另算。”
那女人哼道:“老娘不出诊。”
我道:“十两。”
那女人这才展颜一笑,忽地凑上前,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姑娘瞧着好生面善,却又在哪里见过。待老娘梳个头发,这便随你前去。”
我亦是回她微笑:“大夫,我看您是瞧着银子面善,我长得没银子好看,也无银子面善。”
那女人作势娇羞地一掐我的手臂,说道:“哪里话来,姑娘面善得紧,我以前定是见过才对。”
我躲开她,揉着掐疼的手臂,依旧保持守礼微笑:“不说这个。你快去梳头发,那才是紧要事。”
我在心里默默问候她一百遍,好不容易等这祖宗收拾妥当,我的心火都要喷到嗓子眼了,若不是之前引路那人说她医术高超,在青萱很有名气,我才不来这处遭罪。
领着这女大夫回到家中,雨霖婞正对着院墙上那群“不速之客”怒目而视,险些就要撩袖子动手干架,见我推门进来,便对我道:“师师,这一堆黑乌鸦般的,都是些什么人,问他们话,一句也不答,瞧不起人,当姑娘我不存在的么?”
我头疼道:“别管他们。只当他们瞧不见便是。”
雨霖婞哼哼两声,只得咽下气来,不再折腾。我引荐了那名女大夫与她认识,三人随即走进房中,瞧见洛神安静躺在榻上,乌发披散,正背对着我们侧卧着。雨霖婞道:“奇怪,怎又躺下了,方才还在床头靠着的。”
我喜道:“洛神她方才醒了?”
雨霖婞道:“是。你今早出门后,我便醒了,看见榻上空无一人,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岂料扭过头,就见死鬼她扶着门,病恹恹地从外头走进来,我同她说了几句话,她也不答我,只是看着桌上水壶,我便倒了些水与她喝,她喝过水,又坐到榻上靠着,看着那帐幔,从头到尾,都是一张冰块脸。”说到这,雨霖婞声音低了下去,紧张道:“我方才在房里瞧了她许久,她眼睛都没怎么眨,死鬼她不会是,不会是傻了罢?”
我啐了一口,道:“闭嘴,一边去,你才傻了。”
雨霖婞“哎呀”一声,道:“我这是担心她,她今日太过反常了些。大夫你也莫要干杵着,赶紧给她来瞧一瞧,好好开个方子。我这朋友她命真苦,可怜得紧,跪在雪地里,受了许多冻,又不吃不喝了两天,我恐她冻坏了脑子。”
那女大夫顺着雨霖婞这厮的话,假惺惺地叹气道:“哎,是么,那般可怜哟。”
我恨不得拿眼神瞪死她们二人,忍了半晌,好歹忍住了,捏住额角青筋道:“大夫,你过来这边瞧。”
三人走到床榻边上,洛神背对我们而眠,这时,那女大夫竟然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抓出一把瓜子,一面嗑瓜子,一面看着我,说道:“你得把她转过来,左手朝外,搁在床榻边沿,我这才好与她把脉。”
我在心里翻个白眼,心说你这连瓜子都磕上了,却又如何把脉。不过还是俯□,轻轻地使力,打算将洛神的身子扳过来,扳了半晌,她的身子就是不动,我无奈,只得在她耳边轻声道:“乖,大夫来了,你给她瞧瞧,身子就会康复了。”
那女大夫嗑着瓜子道:“姑娘家家,竟还害羞的么?我又不是汉子,俱都是个娘们,怕羞个什么劲。”
我道:“她平素不这般的。”
那女大夫又道:“那她脸上生麻子了么?不能见人?”
我大怒:“胡说八道!她美极了!”
那女大夫翻个白眼:“那是为何。”
我道:“我,我怎晓得。”
这时,隐隐听得叹息一声,洛神身子动了动,忽地自个勉力撑着坐起身来,倚床而坐,长长乌发缱绻地垂在肩头,面色苍白,一双黝黑深邃的眸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瞧见她陡然醒来,心里咚咚直跳,当下涌出一大堆想说的话,但是此情此景,偏生又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嗫嚅半晌,只觉难受得紧。洛神看了我许久,又打量着那名女大夫,那女大夫亦是一脸惊愕之色,细细端详着洛神,瓜子皮竟都喷了出来。
良久,洛神随手捋了捋长发,神色慵懒道:“我怕羞么?”
那女大夫直摇头。
洛神咳嗽一声,又淡道:“我脸上生麻子了么?”
那女大夫摇头似拨浪鼓。
她们二人之间气氛,分外诡异。少顷,那女大夫蓦地一拍大腿,大叫道:“你……你!老娘认得你!化成灰,老娘也认得你!你就是那个……”
洛神打断她,冷道:“你若在这里胡乱说话,就将你舌头割下来。”
那女大夫连忙捂住嘴。
洛神面无表情道:“我开玩笑的。寻你开心,你莫怕。”
我和雨霖婞嘴角俱都一抽,雨霖婞道:“你们,认识?”
洛神点头道:“认识。”
“可不就是认识。”那女大夫面色缓和,终于挨着洛神身旁坐下,嘻嘻笑道:“想不到又在青萱这里遇见你,真是缘分中的缘分。以前你在青萱住了许久,道上混着,一总受那重伤,每次都是去我的医馆医治,我救过你许多次呢。还有花朝节那次,你在镇子外头晕了,昏迷不醒,浑身发冷,若不是我救你,你还能那么快醒来?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你不该感感恩,同我好生叙叙旧的么?你瞧你这般标致娇俏一姑娘,又总冷脸子,也没多少话,出手又阔绰,三天两头穿得雪白雪白的,见了就让人印象深刻,忘都忘不掉,即便是过去了那整整……”
这时,洛神蓦地开口,打断她那一大通话道:“你身子可安好?”
那女大夫随口道:“安好,安好。等等,我刚说到哪里了?”
洛神道:“你说要同我叙旧。”
那女大夫一拍大腿,说道:“对,叙旧,叙旧。你瞧你这年轻的小模样,保养得可当真是好,比起以前,竟然一点也没改变,还越发好看了,真是羡煞旁人。你怎么做到的?你要晓得,女人么,容貌最紧要,色衰则爱弛,永葆青春是每个女人心心念念的大事。你看我这张脸,经年过去,这都快五十了,皱纹亦是出来这许多,烦恼得紧,我来寻你讨个留住青春容颜的法子。你可莫要小气,告诉我一些罢。”
洛神道:“我常服灵芝与珍珠磨成的粉末。”
雨霖婞道:“死鬼,你经常吃这玩意?我怎不晓得你吃什么灵芝和珍珠。那东西,能使人变得更美?”
那女大夫却不疑有他,拍着大腿道:“我是个大夫,也是晓得灵芝与珍珠有那美颜之功效,以往也吃了许多,可没什么效用,该老,还是要老的。莫非你吃的灵芝与珍珠,有特殊之处?”
洛神面无表情道:“千年灵芝,万年珍珠。”
雨霖婞捅了捅我,忍着笑,小声与我咬耳朵道:“死鬼骗起人来,从来不眨眼睛,也不变脸色,什么千年灵芝万年珠,却又听她在那处胡扯。”
我没有搭理她。
心中虽晓得洛神是在胡言,但却总觉得洛神在刻意遮掩什么,并且在领着那女大夫绕圈子。那女大夫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大了,脑子不大灵光,一下就被她带着绕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节奏会加快,我要闭关埋头写了--
等我出关之后,就是大结局之时(喂
☆、心通透
而且我还觉得那女大夫的话里头,有些东西不大对劲,但是具体,却又说不上来。不过忖到洛神现在醒了,说话虽是没多少气力,但情况还是喜人的,这事我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
那边女大夫晃了下神,讪讪道:“千年灵芝,万年珍珠,那得价值几何,老娘我可吃不起。”
洛神又掩唇咳了声,低声道:“你不是要与我把脉的么。”
那女大夫急忙道:“对对,把脉,把脉。”说着,捏住洛神垂在床榻边沿的手腕,开始把起脉来。
洛神乌黑的眼睛望着我,淡淡道:“清漪,我想沐浴。”
我瞧见她那张脸,蓦地恍了下神,五味杂陈,之后才轻声道:“我去替你烧热水。”
洛神又看着雨霖婞,道:“霖婞,你去街上帮我买些梅干回来可好?我嘴里无甚滋味。”
雨霖婞道:“你突然想吃酸的梅干,莫不是你有了……”
我掐了雨霖婞一下,而洛神则冷冷地盯着她:“你且再说。”
雨霖婞哈哈笑着一摆手:“行了行了。漫说是梅干,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你等着,热水和梅干,很快就来了。”言罢,拉扯着我就往外走。
雨霖婞出门后,我径自前往厨房烧热水。扶着下巴看那灶膛的火焰,心里则就着那女大夫的神色与话语,来回琢磨。
洛神要我烧热水与她沐浴,又要雨霖婞上街去替她买梅干,分明就是想暂时支开我们。她们二人之间,有些什么秘密不能令我和雨霖婞知晓的?
一点也没改变。保养。永葆青春。留住青春容颜。
眼看热水还需些时间,我有些心乱,便离开厨房,走到院里去透气,这时,那女大夫竟刚巧从房里出来,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她一见我,便道:“方子我给你们搁在房里桌上,你等下拿着方子来我医馆抓药便是。”
我紧张道:“她没什么要紧罢?”
那女大夫蹙了蹙眉,道:“表面上只是染了风寒,加上长时间不曾喝水进食,身子虚弱,好生调养一阵便可。但是她另有一处寒病,我无从下手,你莫要怪,另请高明罢。”
我黯然道:“不碍事。她那寒病我也是晓得的,正在想法子与她医治。”
那大夫撇嘴道:“话又说回来,她那驻颜之术倒是深得我心,我同她讨教了些,这回算是赚了,你是她的好友,最好也去同她询问一二,讨个法子。女人么,漂亮不过短短一瞬,别看姑娘你现下漂亮,等你年岁大了,可就要对镜自艾自怜,苦命得紧了。我跟你说,这世上,我还没见过哪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能像她那样年轻貌美,青春永驻,那肌肤嫩得不见半点岁月痕迹。想那千年灵芝与万年珍珠,竟有这般奇效。”
我皱眉,纠正道:“洛神她今年才二十岁。”
那女大夫看似有些着恼道:“你当我老糊涂了么,十年前她在青萱时,就是这副二十岁模样,你当我看不出来十岁与二十岁的区别?十年过去,她不是三十来岁的么?如此简单的算术,我会弄错?我年岁大了,你个姑娘家莫要说这话寻我开心,我晓得她看上去生得年轻,但你也莫要循着她这长相,硬称她才二十岁罢。我可走了,你叫她有空上我那瞧瞧,毕竟相识一场。”
言罢,挎着药箱子快步走了。
一人立在院中,立了许久,冬日冷风卷将过来,我突然觉得有些晕眩。
头脑里一片空白。我深吸一口气,走去厨房,发现热水得了,便提了水回房,发现屋子里寂静得很,洛神已然又睡下来了。
这一次,她是面对着我躺着,能清晰地瞧见她阖起眼,长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有风在拂动。
任由那热水晾在一旁,我搬条凳子,在洛神身边坐了,也不去唤她,就只是这般安静地看着。
坐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我沉声道:“我现在去抓药,等你晚些时辰醒了,再沐浴罢。”
她的睫毛,又抖了一下。
我抿唇,拿起药方出门而去。
再次去到那女大夫的医馆,那女大夫正在柜台上翻拣着数份药材,见我一声不吭地走进来,便道:“我晓得你要来,已然将药分装挑拣好了,这便来付账罢。等等,你可别忘记之前你应允我的十两银子。”
我道:“忘不了。”
走到柜台前,她便将那些盛放在草纸上的药材往我面前一推:“喏,你自个包。”言罢,一手扶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开始磕起瓜子来。
我着手包药,同时道:“你之前说洛神她十年前在青萱住过,对么?”
那女大夫抬抬眼皮:“是,她十年前来过青萱,我还记得她,你一总打听这个做甚?”
我随意道:“我是她好友,就随便问问她的过往而已。听说她以前过得并不快活,便想着多打听一些,了解清楚,日后也好多关心她。”
“你倒是有心。”那女大夫笑道:“十年前,我是大夫,她是病人,纵然时常见面,说些话,混个面熟耳热,但具体论到她的那些个细致事,我可就不清楚了。更何况她待人冷冰冰的,我同她说十句,她总共回不了我十个字,那时我就连她名姓都不晓得。若不是她经常出入我家医馆,生得扎眼,性子也古怪,付账又不含糊,相隔十年,我恐是记不得她的。”
我敛眉道:“你说她经常出入你家医馆,她那时时常生病的么?”
那女大夫摆手道:“倒也不是,时常生病的是她带在身边的那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不晓得撞的什么邪,三天两头身子不好,夜里发高烧。你晓得青萱夜里有个老规矩,夜里不开门,怕招来脏东西,她便只得第二日一大早带人过来,那时可怜老娘我的脸都还没洗呢。她自个虽不说时常生病,但是有过一次重伤,腹部被人刺了一剑,穿了一道大口子,满身的血,再之后寒病发作,在镇子外头晕过一次,也是我给她救回来的。瞧她那样,在青萱恐怕也没过什么安生日子。”
我的心似被狠狠刺了一下,揉着眉心道:“她当时身边,还带了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大约多大?”
“个头不矮,瞧上去大约九岁至十岁的模样罢,我就猜个大概,却也做不得准。而她自个十年前的模样,啧啧,就跟现在没什么大差别,所以我才说她保养得好。与那小姑娘往那处一站,活脱脱两姐妹,谁料却又不是,那小姑娘于她只是个半道上遇上的陌路人。我就想不通,既不是妹妹,她又作甚这般顾看关心人家?这不是闲得慌么。你这位朋友,性子的确古怪得很。”
她见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忽地又凑到我面前,挑起眉毛神秘道:“不过她身边那个小姑娘,就更古怪了,我第一次见,还以为她是妖怪呢。”
我心一沉:“何出此言?”
她忽地不说下去,递了些瓜子与我:“吃瓜子歇息下么?我说了这许多,突然觉得乏了。”
我随意捏了几颗瓜子在手里把玩,笑道:“我晓得,听书么,怎么着也得给个瓜果茶水钱,以作慰劳。放心,那茶水钱少不得你的,你且说下去。”
那女大夫磕着瓜子,乐呵道:“姑娘倒是个爽快伶俐人,我喜欢。不过看姑娘你这模样,看上去不像是在问询朋友的过往,而像是那衙门里查案的捕快爷们,专在这管套人口风呢。”
我淡道:“不论哪一种,你且说罢。越详细越好,少不得你许多好处。”
那女大夫接道:“那小姑娘么,第一次来医馆时,被你那个洛神姑娘领着,全身上下伤得同破布一般,啧啧,若是换做旁的人,早就断气了,她却还能自个走动。尤其是……”说到这,她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尤其是我给她上药包扎之后,第二日她醒过来,身上的伤口俱都愈合了一大半,有些小伤口,甚至连痕迹都不曾留下,能走又能跳,同没事人似的。你说说,她那种,算不算做妖怪?”
我微微一笑:“自然算的。而且你面前,现下也站着一只妖怪。”
那女大夫恍惚道:“什么?”
我道:“没什么。”
那女大夫扶着下巴,盯了我半晌,道:“姑娘,不瞒你说,你这眉宇之间,同那小姑娘,倒是颇有几分相似,怪不得我之前见你面善得紧。”
我不作理会,只是道:“除了这些,你还有别的细节要告知我的么?”
那女大夫摆手道:“差不多就这么些了。姑娘你可还满意?”
“满意。”我取出答应的银钱数目与她,那女大夫喜滋滋地接过银子,接着嗑起瓜子来。
我提起包好的药,转身往医馆外头走,临到出门,掀开帘子,外头的雪光照进来,晃人眼目。
回过头,我朝那女大夫一点头,笑着低声道:“今日多谢你,尤其是,你的瓜子。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大年二十九啦,新春快乐。
给大家拜年~
而且我看了后台,这一章抢到我沙发的客官,将会是坐到了第11111条评论的位置上,噗,我看看到底会是哪个= =
PS:师师要黑了(不对
☆、至心爱
回到院中,雨霖婞正坐在院子的石台旁,状似无聊地吃着梅干,而那批影卫依旧石像一般坐于院墙之上。雨霖婞轻哧一声,拿着一颗梅干去打十四,十四挨了一记梅干,却是一动不动。
“没劲。”见我进来,雨霖婞托腮,懒洋洋地道:“师师,这些个木头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生无趣。还有死鬼,说是要吃梅干,我巴巴地上街去给她买回来,谁知她又睡成一个木头,瞧也不瞧我一眼。屋里屋外的人俱都这样,师师你若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
我道:“大小姐,你会闲死,那倒是不假。”
“是要闲死了。”雨霖婞站起身来,道:“青萱这里一点也不好玩,过阵子等死鬼身子痊愈了,我们便走罢。我们来这这些日子,死鬼竟出了这等事,叫人好生不快。”
我淡淡道:“好。”
“师师?”
“嗯,怎么。”
雨霖婞走到我面前,上下来回地端详了我片刻,眨着桃花眼,道:“你真是师师?”
我摸着自己的脸,说道:“如假包换,童叟无欺,难道我还戴着人皮面具不成?你若不信,自个来撕我脸皮。”
雨霖婞蹙眉道:“我怎么觉得你自抓药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边走边道:“哪里有,你闲得两眼发昏,看错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道:“长生呢,她起来了么?”
雨霖婞道:“她还在睡。”
我点头道:“你去喊她起身罢,让她去洗漱,不过不要让她跑进洛神的房里,洛神还在睡,莫要扰了洛神休息。”
“成,我去叫她。”雨霖婞沉吟片刻,似是若有所思,良久,却又道:“我想我们还是尽早离开此地为宜,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不吉利。”
我朝她一笑:“我也觉得不吉利。”
雨霖婞走后,我踱到墙下去,看着院墙上方那一众影卫,道:“你们滚罢。”
十四拱手,低声道:“殿下,司函大人让我们来保护您。”
我道:“我今日累极了,莫要让我再重复第二遍。”
墙上发出窸窸窣窣一片声响,十四做个手势,除她之外,其余影卫身影宛若夜枭,飞身而下,隐入雪光之中,远去了。
我直直地盯着十四:“你呢,怎地还不滚。”
十四面无表情道:“臣下是您的贴身护卫,殿下在哪里,臣下就在哪里。”
我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话。
十四依旧似雕像一般立在墙头。
良久,我缓缓道:“你到底听谁的?你说你是我的护卫,可你又是司函手下,那你到底听谁的?”
“司函大人,和殿下您。”
我冷笑:“你也该知道,我和你口中的司函大人,意见不一致,关系如今已然很僵了。如果我要你向左,司函要你向右,又或者我要你向右,而司函要你向左呢,你到底听谁的?”
十四年轻清秀的脸上,露出一种分外茫然的神色,有点不知所措。
司函要她领着一批影卫跟过来,她便依言而行;我要他们滚,她便将那群影卫给喝退了;可是司函之前明言要她跟着我,所以她还得选择留下,于是,就变成眼下这般独留她一个的僵硬局面。她听命于司函,便不敢忤逆,可她又偏执地认为自己是我的贴身护卫,如此这般,她也会顺着我的意愿做事。可是等到我和司函意见相悖时,她便只得将自己置于一个夹缝之中,无从判断了。
我看着,总觉得她仿佛是一具没有主见的人偶,内心死板固执,却又听任摇摆,突然就有些可怜她。
“下来。”我终究是道。
十四跳下院墙,轻盈落到我面前。
“到厨房里来。”
十四静静地随在我身后,我烧火支锅,煮了一碗素面,递给十四:“吃罢。”
灶膛炉火映衬着十四年轻漂亮的一张脸孔,她看着我,并不伸手来接。
我将素面搁在灶上,淡道:“追了我那么久,又不眠不休地在风雪天守了一整夜,你不饿的么。”
“多谢殿下挂怀。”十四神色稍缓,起身端起面碗。
我坐在她前头,看着她默默吃面:“你今年多少岁?”
“回殿下,臣下今年十七岁。”
“你跟司函多久了。”
“十年。”
我一面准备烧热水,一面道:“你七岁便跟着她了么?这么小。”
“我们一行人,俱都是年少时便随在司函大人身边,我算年岁稍大的。”
“既然你跟了司函大人十年,你可晓得她的一些细致事?无论多少,你都说与我听。”
十四抬起头来:“殿下。”
我笑道:“怎么,不方便说么。那算了罢。”
十四道:“并不是不方便,殿下要我说什么,我一心侍奉殿下,自是不会隐瞒的。只是我们虽然跟随司函大人十年,也只是奉命行事,司函大人上头传下命令来,我们无须迟疑,照做就是。关于司函大人的私人事宜,我们却是一概不知,也不敢多做探听。司函大人说您是殿下,要我们保护您,我们也是依言而行。除了保护追随殿下,其他都不知晓。”
“你们什么都不清楚,为何会这般死心塌地地替她做事?”
“能侍奉司函大人,是我们的无上荣耀,亦是我们的使命。自我生下来知人事之后,阿爹就告诉我,司函大人是族里现今权威最高之人,能自小随侍左右,便是福分。司函大人说什么,我们便做什么,无需多问。就算是就死,也绝不退缩。”
“原来如此。这样罢,我来换个问题,问个简单的。”我抿唇,轻声道:“你可知晓司函她如今年岁几何?”
“我不知晓,只是十年前,司函大人便是这副模样,不曾变过。阿爹曾告诉我,司函大人是神,共日月之华,与天地同寿。”
我勾起嘴角,笑了起来,几欲笑出眼泪:“神,她,她是神。”
十四搁下放下面碗,面色微变:“殿下,你……”
我摆手道:“我没事。你待会去给你家那位神传个信,就说我明日要见她。明日下午未时一刻,我会在这宅院附近的泰和楼二楼,等着她。请她务必赏脸前来。”
十四沉吟片刻,恭敬道:“是,殿下。”
我站起身来:“我还有一事。”
“殿下请说。”
“同我一起回来的那位白衣姑娘,她名唤洛神,你也晓得。”我淡道:“往后,你莫要为难她。如何待我,你便如何待她。”
“殿下吩咐,臣下自然不会。”
我道:“若是你的司函大人吩咐呢。”
十四面色僵住,并不说话。
“不逗你了。”我笑道:“你出去罢。”
十四躬身见礼,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中,便又默默坐回原处,等着热水烧好。
回到房里,备好热水,一切准备妥帖之后,我就坐在床榻边上,看着洛神安静的睡颜,并不去唤她。
过得一阵,洛神咳嗽一声,睁开眼,随即撑着坐起身来。她拢了下耳际略显凌乱的发丝,直勾勾地望向我:“你不说话,就这般干坐着等我醒,不怕水会凉了么?”
我微微一笑:“你看,我虽不曾出声,你这不就自个醒了。想来我之前进门来拿药方之际,你便只是在房里坐着,直至听到我临开门的脚步声,你才又躺下的。我没猜错罢。”
“我媳妇这般玲珑心思,又怎会猜错。”
两人对视,她的眼眸剔透如墨玉,里面映照着我的脸。
半晌,我倾身过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轻声道:“累么?”
“我睡足了,怎会累的。”洛神只是摇了摇头,眼里光波柔软,嘴角看上去有些笑意,却是很淡:“你恼我了么。”
我道:“你指什么。”
“指你此刻心中所想。”
静了片刻,我闷闷道:“我怎会恼你,我疼你还来不及。”
她眼里蕴着几丝温柔:“那你来疼疼我罢。”
我扶着她的肩道:“那你乖一些,将衣衫脱了,我就来疼你。”
她轻轻笑起来,却又伸出手指,掩在唇边咳嗽,雪白单薄的肩头一颤一颤,叫人心疼:“你莫心急,我这便脱了。”
我道:“我一点也不急,你看,我哪里有半点急的样子。”说话之际,手上动作,将她亵衣裤褪去,剥个干干净净,抱着她前去沐浴。
洛神身子浸在热水之中,微微眯起眼,打量着我。
我并不说话,默默地与她擦洗,她微歪着头,轻声道:“你怎地不问我话来?”
我道:“问你什么?”
“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你要的答案,全都在我这里。你若问,我便答,一早就准备好了。”眼里勾着晕霭的薄雾,她微笑道:“我那位大夫旧识,你去抓药之际,想必也是见过了。你这么久才回来,定是同她聊得分外投缘。好媳妇,你看我所说的,对么?”
她这般的平静,与洞若观火,令我心里涌起一丝紧张与不安。
我知晓的,她知晓。
我不知晓的,她也同样知晓。
“我的确和那位女大夫聊得投缘。可现在,我没什么想问你的,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些问题,留着下次问罢。”
抿了抿唇,我停止手下替她擦拭身子的动作:“此刻,我只是觉得生气而已。生气那司函欺侮与你,更生气,你会听任她的威胁宰割。你原本不是这般叫人任意欺负的人,如今怎会变成这样?”
“生气?你方才说不会恼我的。”
“我甚时候说不恼你的?”我眼里有些泛酸,语气越发地闷。
“就前一刻说的。你竟耍赖。”
“我没说过!”
“耍赖。骗子。”
“你才是大骗子,大混账!你骗了我多少,你自个去算算,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现在不追究,是顾着你身子刚好,可不代表我往后不追究!”
“你竟骂我?”她眼里似嗔非嗔的,好看的眼角,微微挑着。
“我骂你又怎地?我同你成亲了,你是我的妻子,我骂你,管教你却又怎地?恩,你这般不听话,我指不定日后还要休了你。”
“休了我?你舍得么?”洛神凑过来,湿润的唇几乎要触到我的脸颊,呼出的白气温软,熨帖在我面上,几近融化。
乌黑的眼里沉淀着温柔的光,却又极是深邃,仿佛要将我自里朝外看个透彻。
“你自己舍得这么多天不来看我;舍得默默离开,打算不与我相见;这么冷的天,舍得自己的身子,在雪地里跪着,跪上两天两夜。这也舍得,那也舍得,我却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说着,之前忍了半晌,终究是忍不住了,哽咽起来:“你晓得我若是看见了,知晓了,定会难过,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以往什么也不怕,为什么要听那司函的话,糟践自己的身子,不要自己的命?”
“因为你。”
她的声音凑到我耳边,轻柔地答道:“我之前打算离开,自以为是为了你好,但那是错的。十年前,我犯了一个大错,如今,又犯了一个。而我跪着,是因为,我想见你,但这也是错的,这是我自个软弱和妥协的一面,是我没用,却不想更令你难过。往后,我决计不会再犯了,你原谅我罢,莫要休了我。我已经是你的人,清白之身都给你了,你要我如何是好?”
她凑得太近,我心里一抖,想推开她,却被她攥住了。
她的手下移,握住了我的手,带着湿润的热气。我的手指搭在她的手指上,微微颤抖。
“骗子。”
我紧紧地拥抱她,将她光祼的身子圈在怀里,她身上的水渍,沾湿了我的衣衫。
“我骗你,你却也喜欢得很。”
“胡说。”
她的身子压过来,吻住了我的唇。
我被她亲着,含含糊糊地骂:“混……混账。”
“你又骂我。”
“岂……岂有此理。”
“此理应当。”
作者有话要说:师师明白了大部分,后几章会给大家揭秘,还有探险。
鉴于洛神气场太强,师师还需努力……慢慢历练,直到修成正果(何?
感谢某位姑娘除夕夜给的长评,大礼啊,抱住蹭蹭蹭。
给大家拜年~
☆、长相守(上)
她轻柔的吻落在我耳廓附近,温软馥郁的呼吸,掠过发丝,吹将过来,既麻又痒。右手捧住我的脸颊,手指湿漉漉的,冰凉的水珠便随着指尖滴落,再缓缓地沁进我的亵衣内里。
我在心底打了个突,下意识扣紧了她的光祼肩背,由于她的身子出了水,水渍变冷,能感觉到她的肌肤凉成了一层寒冰。
“别玩,当心冻着。”我连忙克制住被她撩拨的绮念,咬了下唇,同时捉住她的手,将她压进浴桶热水之中。
她眼角略略殇着,眸里光波涌动,好似不大情愿。
我沉着脸吓唬她道:“怎地?你对我不满么?仔细我揍你。”
洛神轻哧一声笑出来,右手搁在浴桶边沿,扶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我,说道:“怎么揍。我等着你。”
“你给我老实点,沐浴便沐浴,作甚动手动脚的。”我脸通红道。
“我想你。”洛神低声道:“整整七日,不曾见你,想你得紧。”
我闻言,心里软极了,嘴上却道:“我一点也不想,谁叫你惹恼了我。”
“无碍,我想我自个的。”她垂下头,不再看我,轻描淡写地道。修长手指则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水波,像是游鱼。
我没吭声,开始接着帮她擦揉身子。等到沐浴完毕,我给她穿好干净衣衫,拿着毛巾替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她就这般安静地偏在我的怀里,宛若乖巧的白猫。
“我记得你有一个锦囊,很漂亮。”我把毛巾拿下,拥着她,低声道。
“你竟偷看我私隐,倒是好得很。”洛神沉默良久,身子蜷在我怀里,动了动,这才略带嗔怪地道。
“以前在惜颜的医庐,我不小心瞧见的。我是无心。”
“这么说来,里面的东西你都看见了么?”
“看见了。”
“恩。”她淡淡地应着。
我将身子往后挪,揽紧她纤细腰肢,脸则贴在在脸颊处,轻轻柔柔地道:“你觉得我的字,写得如何?漂亮么,先生。”
满室寂静。
她就像是凝固的玉像,被我搂抱着。
我感到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之前出那女大夫的医馆时,那青萱熟悉的街道景致,灰暗天空,街头白雪,一一带着薄光涌入我的脑海。往昔的人,与事,俱都回归了我的本心。
但我那时,不知为何,却非常平静。也许是因着我晓得,这本该就是我的珍贵宝物,如今,不过是理所应当地将其取回而已。
所以我才能那般泰然平和地处之。
而此刻,面对着怀里那十年前赠我这般珍宝的女人,我等待她的回答,心中竟是波澜起伏,紧张万分。
“漂亮。”洛神似有些释然般笑道:“所以先生我才会赏你那许多红圈,你不是要鼓励的么,我便成全了你。”
我张了张嘴,感到苦涩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进口中。
泪珠滴落到洛神的手上,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那泪珠上抚拭:“哭什么。可是怨我之前瞒着你?如今你自个想起来,我终究是松了一口气。你去了那女大夫那里,我便料到了,这一天会很快到来。清漪,以往我总偷偷盼着你能记起我,但是我晓得,这种事如何能强求得来,强行告诉你,只会叫你受到伤害。而且你若是知道我容颜不老,一定会惧怕与恐惧……”
“别说了……”我紧紧抱住她。
“你怕么?还是将我当做楚王妃那般的……怪物看待。”
“我怕。”我彻底地哭出来,绞住她单薄的衣衫,说道:“我怕,怕不能与你共白头,怕不能与你长相守。我那么欢喜你,可你为什么会长生不老,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长生不老?你为什么要长生不老!”
“清漪……”洛神愕然,声音听起来,竟是分外地吃惊。
我不理会她,心里有如刀割,兀自道:“我之前想起来,我原便是你口中所说,在青萱遇见的那个小姑娘,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就是我。这宅院,也是十年前我与你同住之地,所以……所以你再度回到青萱,才会选择依旧在此处居住。我都晓得了……可是为什么,壬午三年春,那时我不过才八岁而已,你便是现今这副模样,不曾变过。如今……如今新年一过,我已然长到十九岁啦,你还是这样……等我三十岁,四十岁……迈入花甲,迟迟老矣,你定还会是这副模样!本来我记起后,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安慰自己说,因着你容貌保养得好,显小,只是看起来那般年轻而已,实际上你已然三十岁,而不是你骗我的二十岁……可是到后头,我发现自己根本安慰不了,骗不了我自己。先前,我还在心底倾慕你通古博今,什么都晓得,什么都懂,那些历史洪流里掩藏的东西,无论什么细致事,都瞒不过你那双眼。原来……原来你就是这些历史的见证人,对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到底活了多少岁!你到底……到底活了多少岁?战国争雄时的楚王妃……汉朝时的武帝刘彻……前朝大隋年间的常玉将军……再到今时今日的大唐……横跨千年历史,哈哈,好媳妇,你认识的人,倒是多得很呐!”
“清漪,清漪你冷静些。”一双手伸过来,紧紧抱住我,几乎要将我揉进她身体里。
我将脸埋在她胸口,只觉得无法呼吸,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我算什么。
我算什么?我何德何能,能与这般的女子长相厮守?
我有什么资格。
“姽稚说得对。我纵然厌极了她……却还晓得她有句话说得对。”我攥紧她,恨不得将心中憋藏已久的话尽数倾出:“她之前在姑苏公主墓里说,你和她才是同类,而我不是。等几十年过后,我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妪,就只有冰冷的坟墓在等着我,她问你,你还会不会惦念着我。那时,我虽心中疑惑,却也并不能解……如今,如今我全明白了……我配不上你……你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而我,我什么也没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这个心愿,终究,终究是个奢望,是一场梦。因着我这一心人,她……她竟不会白头……竟不会白头……”
“清漪。”洛神将我揽起来,我哆嗦着嘴唇抬起头,能看见她秀丽脸容上落下的两行清泪。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是重要的作者有话说,务必要看哦!!!!!!!!
也许有读者认为本文架空,其实我是根据历史发展来写的,是历史玄幻正剧(喂,所有一切,都是准确掐着历史节点来的,这点注意下。
洛神始于战国,现在的朝代是唐朝,我在文中其实已经多次暗示了本文的唐朝背景,比如白居易的那首“绿蚁新醅酒”的唐诗,以及之前青萱的壬午三年和现在葵巳十四年的说法,熟悉唐朝纪年表的,应该会看出来。
壬午三年,也就是十年前,为公元862年。葵巳十四年,也就是师师她们过完春节后,为公元873年。期间是唐懿宗李漼在位,李漼昏庸无道,历史上写他是刚好873年前后(?)驾崩,而本文的皇帝,也就是师师的所谓养父,在872年驾崩了,刚好符合。
包括常玉将军,女扮男装,也是隋朝花木兰的原型,刚好符合大隋朝。
战国始于公元前475年,至公元前221结束。洛神设定在公元前243年出生,距离文中现在时间的公元873年,中间刚好过了1116年,也就是洛神行文至此,已经1116岁了,正正经经的千年美人。
关于这个历史年代表,各个角色的脉络关系图和年代准确表,完结后我会总结出来,放到定制里。
PS:我在这章明确写出,是唐朝背景了。是因为第二部现代篇里面需要这个时间节点,如果对探虚陵第二部的现代篇有兴趣的客官,一定要记住,第一部古代篇的背景,是唐朝。
好了说完了……(这么一看我考据到变态0 0希望大家不要辜负俺查资料和设定的苦心……不要忘记了TAT
PS:前文有一点小BUG,在所难免,我现在正在修文中,到时候会全面修正。
如果有BUG,欢迎提出~
☆、长相守(下)
“我晓得你怨我欺瞒于你,且不能接纳我这长生事实。纵然现下是由你自个揣摩想通了,也无法接受。”洛神低头,不着痕迹地拭了泪,语声淡淡的,却又柔得很:“原是我对不住你,不敢告知你,是我的错。你怨我,也是应该。”
此话说完,她脸上便再也不见泪痕,依旧是如玉的一张面容。
我晓得她不愿将她脆弱的一面示人,藏得极深,自然鲜少哭,纵使流泪,泪水也只得那么些许。而就这么一些泪,也是因着我的缘故,才会落下。
若我伤心,她定也不会快活。
既然如此,我何必要这般地自怨自艾,来惹她难过。
忖到这,我深吸一口气,咬了咬下唇,稳住情绪,轻描淡写地道:“我并不怨你。”
洛神轻声道:“清漪,莫怕。其实你也……”说到此处,却堪堪顿住,眼中神色极是复杂。
“罢了。”等得一阵,也不见她说出下文,我认命一般,叹道:“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这不是什么寻常事,若是换做是我,我得了长生,也不敢告诉你。至少,一时半会没有那般勇气。现在,我只恨我自己。”
“你后悔了么?”洛神凑过来,墨玉般的眸子里静若黑夜:“我问你,你可曾后悔?”
我道:“是啊,我后悔了。”
她眸子里的光,暗淡了下去。
“我后悔自己太过欢喜你,陷进去太深,如今,已然无法从你身边离开了。”
我抬眸,看着面前这张令我神魂颠倒,并且将永远不会老去的脸容,轻声道:“既然无法离开,我只得将我这一生,绑在你的身上。只是我如浮游,你如日月,我只得短短数十载光阴,而你许是将与天地同寿。此时此刻,我不奢望别的,也不再想着能与你共白头,我只念想着到那时,依然年轻貌美的你,莫要我嫌弃我……嫌弃我成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吝啬再多看我一眼。而我他日若归于黄土,你也莫要忘记了,你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妻子。”
“清漪。”洛神伸出手,大约是想来摸我的脸,中途,手腕却又垂了下去。
我压下嗓子,问她:“我问你,你可否做到?你若应了我这愿望,我此生便再无遗憾,绝无后悔。”
“我应你。”她答得毫不犹豫。
我抿住唇,像是得到宽慰一般,笑了起来。她的简单几个字眼,就能使我喜,就能令我悲。有时,我在意她的时候,何尝不是一个傻子,但晓得自己傻,却还傻得乐呵,可谓无可救药。
“你瞧,你笑起来,我才欢喜。你若流泪,我断也不会好过。”洛神嘴角绽出一丝涟漪,说笑,却又谈不上,反倒寂寥得很。
她偏着头,湿润长发歪在雪白肩头,说道:“你莫要认为我方才那三个字是敷衍于你,哄你开心。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敢发誓,倘若我长生,而你只是个普通人的话,我若是爱上了你,等你归于黄土的那日,我定然会自尽,选择陪伴你同去。如此这般,也算与你过完了这相守一生,刚好应了你那句白首不相离的的愿望,你大可安心。可是天命总是弄人的,有些事情的发展,我们不能控制,不能预料,就比如我料不到我会爱上你一般。我以往没欢喜过什么人,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而偏偏,你和普通人,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你又为何只是说‘倘若你长生,而我是个普通人,你便会选择随我同死。’?这本就是眼前的事实了,还需要做什么假设。”
洛神淡道:“我现在,暂时不能与你很好地解释这个问题。清漪,我只要你记住一点,我若长生,你若只得常寿,陪你过完这一生之后,我定会选择与你同死,绝不犹豫,毕竟此生,再没什么遗憾了;而反过来,你若长生,我得常寿,我也会追随着你,在你身边好生陪着,直到我老来死去那日的到来。而你我……你我若是皆得长生,我便只盼着永永远远地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才好。以上这些假设,无论哪一种可能发生,我都会践行。我会践行这些假设的缘由,皆是基于我对你的感情,我既然爱你,不管哪一个假设成了真,你都无须如方才这般的担忧与害怕。我洛神,绝不会负了你。”
我晓得她这是表白心迹来安慰我,心中大为感动,却还是疑道:“可是,这些假设,哪能都成了真呢。事实就在眼前,你是长生不老的人,我只是个平凡人,却又哪里来的这许多假设。我觉得你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了。”
“没错,这些假设,不能都成真,里面只得一个,会是事实。然无论哪种,我都不会令你遗憾,如是而已。”
我释然地轻声道:“你能这样说,我便安心了。你是长生也好,常寿也罢,我既晓得你的心意,现在对我来说,便再没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呢。她还是她,我还是我,彼此相爱,还不是这样携手过下去。我纵然只能得到她数十年,也觉得满足。
这般想通之后,突然就觉得自己之前那番痛哭,那番不甘,都极是幼稚了。
洛神垂下眼,嘴唇动了动,好似斟酌了良久,才缓缓道:“清漪,我心里现下藏着一个秘密,没有对你说,也不敢对你说。除了这个秘密,关于我的别的所有,我定倾囊而出,再也不会瞒你了。因着我怯懦无用,且是出于私心,我才暂时不敢将这个秘密告知你,甚至,我只盼着你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才好。我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女人,比不得那所谓的神仙圣人,自会有这许多的短处与缺点。某件事,我感到格外害怕,怕你日后知晓,会后悔同我在一起。毕竟,我没有把握若是你知晓这个秘密后,会不会动摇你自己的心意。我没有把握,所以……我只得选择自私一回,瞒着你,你莫要怨我。”
我之前得她承诺,心中已然安定,此刻突然又听了她这峰回路转的一番话,不由黯然道:“对你的心意,我怎会动摇,又怎会后悔。你将我当做什么薄情之人来看待了?你心中那个秘密,何不现在就说与我听。”
洛神亦是黯然一笑:“这话,你先莫要说到前头了。待你有朝一日知晓,是选择动摇,还是不动摇,再来由你自己的心来判断罢。我会等着你。但是此刻,我实在没有那般的勇气来面对。”
我唤她:“洛神。”
“好了,莫再缠着这个秘密说来说去了。我方才说过,除了这个秘密瞒着你,其他所有,我绝不再瞒你,说到便要做到。”她往后退了退,身子斜靠在床头,修长手指来回抚摸着亵衣袖口,声音轻轻柔柔地道:“我本是那烟云海之人,这点,你早已知晓。”
我咬住嘴唇,感觉到她即将要说出什么,蓦地变得分外紧张起来。
洛神垂下眉眼,睫毛微微颤动,似在回忆。安静了片刻,她才低声说道:“我族族人世代居于烟云海,烟云海,其实就相当于一个机制完善的边陲小国,由于遮掩极深,外人根本不知道烟云海的存在。我出生那年,外面正值战国七雄乱世相争之际,烟云海内里却分外平静,不受外界战乱干扰。十六岁时,我沐成|人礼,受爹爹遗命,接任烟云海洛水十宫的宫主一职。姽稚与我同岁,十六岁那年,她亦是成为烟云海主上,执掌烟云殿金印,是烟云海权位最高之人。洛水十宫世代为烟云海效力,所以,姽稚她,算作我的……主人。”
我似在听一场梦,不可置信地呢喃道:“你和姽稚,竟当真是……战国时期的人。这么说,姽稚身边那个装腔作势的卓段暄,也是的么?这么说,你们都……都一千余岁了……”
“是,我们三人,同属烟云海。姽稚为主上,我为洛宫宫主,卓段暄隶属它部,居于我之下。”
洛神应和着,又轻声接道:“你也记得,我曾有一个阿姐。阿姐她性子桀骜,思渴自由,不甘如笼中鸟一般受困于烟云海,且厌极了姽稚的种种作为,便生出了出逃之念。在我二十岁那年,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刚好是三月初五,下着大雨,她便是在这大雨中,在我的面前,经由暗道离开了烟云海。她离开的时候,曾劝说我同去,我被爹爹遗命束缚,要守着洛宫,当时便并未应她。可是后来,在那年八月的下旬,我也叛离了烟云海。”
“为何你当初不愿跟她走,后面拖到八月,你又选择离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忐忑问道。
洛神嗓音有些颤抖,道:“发生了许多事。那几个月里,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我实在受不住,才会选择逃离。”
我靠她近些,将她冰凉的手,握在了我的手心。
洛神朝我淡淡一笑,又道:“八月下旬,我叛出烟云海,同时带走了烟云海的至宝天命镜。因着我与阿姐在齐国静水台有约,每个月的初五,阿姐都会在静水台等我。我出去后,在十月初五那天,终于在静水台与阿姐碰面。就是那一次,我将天命镜托付于她,请她替我代为保管。”
“天命镜,原是你们烟云海之物?怪不得,怪不得当初你对天命镜了解得很,连我的玉簪是开启那装天命镜的翡翠玉盒的钥匙,都知晓得这般清楚。原来早在战国时期,它便曾在你手上了。”
洛神摇头:“不是,天命镜不属于烟云海,而是……属于另外一个部族。那个部族,为姽稚所灭,这天命镜,便是姽稚从那部族的族人鲜血之中,强取豪夺而来。其实,天命镜与地煞剑,原本皆为那部族的王所保管,姽稚杀了那位王,却只取得了天命镜,并不曾得到地煞剑,想来那地煞剑,被那位王,藏在了极其隐秘之处。”
我蹙了蹙眉。藏在了极其隐秘之处?
犹记得我们一行是从古城地下的石棺中,将地煞剑取出来的。那石棺女子的身体之下,可不就是一个绝佳的藏匿之处么?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么。还是,只是巧合而已?
洛神咳嗽一声,扰了我的思绪,接着道:“我将天命镜托于阿姐之后,便与她分开了,姐妹相约再会。谁知,过了许久,我忙完手中琐碎,赶去相约之地等她,她却不曾过来赴约。自那以后,阿姐就似在人世间消失了一般,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十月初五齐国静水台那次相见,竟成永别。”
“消失了?莫非你阿姐她……”我顿了顿,转而道:“既是如此,为何那天命镜又会落入楚王妃墓中?我记得,那楚王妃,也是战国的。”
洛神点了点头:“你猜测不错,阿姐的确是在那时遭了不测。若不是去年我随你同去楚王妃陵墓,在那水晶棺中发现了她的遗体,我还不晓得她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下我彻底惊住:“你是说,你阿姐,便是那棺中女子影儿,便是那楚王妃所爱么?”
“是,她便是我的阿姐,名唤洛影。那双红鲤玉佩,为我洛家家族之物,原本我与她各执一只。想来在战国时,她将属于她的那只红鲤玉佩,赠给了楚王妃,当做信物,所以我才能从楚王妃手中,将那另一半玉佩拿回,终究并成了一对。去年同你在那墓里,我从楚王妃口中知晓阿姐当年之事,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失约于我。我深知阿姐性子,她极重诺言,选择替楚王妃赴死之际,她无法同我相见,但也会将我托付给她的事记挂在心。我便拿出那枚玉佩,示意楚王妃,出言以作试探,说要取回属于我的东西,料不到楚王妃竟当真将天命镜取出,交还与我。想来,这些都是阿姐临终时,留书托付于她的罢。”
我听了,心里酸涩,极不是滋味:“你阿姐她,待人当真是好得很。”
“好得很,倒也傻得很。我之前说过,她很傻,所以她死了。”洛神苦笑。
我吞吐道:“那你究竟是……是何时得的长生?还是说,你和那楚王妃一般,原本就是那专于长生不老之人?”
“不,我原来本是普通人,后来因着某种原因,才会得了这所谓长生的。”洛神轻声道:“准确时间,是在我二十岁时,也就是叛出烟云海那年。所以我便一直带着这二十岁的容貌,一路辗转至今。”
她闭了闭眼,似是想起什么苦痛事,缓了会,终究是道:“清漪,你信也不好,不信也罢,总之长生,原非我所愿。自我得到长生,伴随而来的,便是那生不如死的寒疾苦楚,这个月歇住,下个月又会再来。月月年年,永永远远,再无止尽。那时我因着太过难受,也曾想过以死来作为了结,只要我死了,便可不用永远地受这寒疾苦楚。可是那一次,我却并未当真死去,也许是我心底怯懦,下手并不彻底的缘故罢。我本是常人,怯懦之心终究是有的,又何尝不畏死呢?等我醒转,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我才觉得分外的不甘心。我不甘心自己连生老病死的权利都被夺走,我也想有个康健身子,寻个相爱之人,与之白头偕老,共度一生。我本是那寻常人,只想做回一个寻常人,如此,却有什么错。那时我心里想着,连这样的权利,我都得不到,心底便充满了恨。”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正式解释了,洛神所知道的所有,除却某个秘密,其他的,再也不会隐瞒,这也是她心结打开的转折点。
这里解答了战国时期的事情。
下章待续……
☆、当年事
仅仅是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道尽了她那漫长的苦楚。我心底纵然堵塞得厉害,却半句话也安慰她不得。
那时我并不在她身边,如今又只是个听客罢了,又如何能去安慰她?
顿了顿,我又问她:“那你,缘何会得长生呢?”
洛神摇头道:“这便与我心底藏的秘密有关,我不会告诉你。”
想起她方才围绕这所谓秘密时的严肃神情和话语,我晓得自己不该去问,便妥协道:“你既不愿说这个,我便不再问你。”
洛神颔首,又抬抬手指,将之前那一直在摩挲的亵衣袖口抚直了,从从容容,就像是将往事都拂去了一般。
此刻,她的神情亦是十分平静,接道:“清漪,想来你也晓得那玉梭录,是战国时期楚王景绯骏着人整理出来,再刻在金缕衣上,赠给楚王妃的。而在这之前,玉梭录的雏形,还是一些自周朝时便流传下来的琐碎记载。我当初在烟云海书阁,已然看过些许这般的琐碎记载。可惜那只是零星碎末,笼统地说了诸如长生不老,百病消除等空话,我所能掌握的重要线索,便也只有里面着重强调的天命镜与地煞剑这两者神器天命镜主寿,地煞剑主杀,如是而已,因着书阁记载残缺,冥幽环当时并不曾在册。姽稚同我一般,也时常出入书阁,自也知晓这许多,所以她灭了那守护神器的部族之后,便将搜寻到的天命镜作为战利品带回了烟云海。之后我叛离,才能将这天命镜带出,交由我阿姐来保管。后面我独自一人在战国辗转,找寻解我寒疾与长生的法门,同时找寻那玉梭录以及与其有千丝万缕的天命镜和地煞剑,如此一寻,竟然在浑浑噩噩中,过了这千年。这么多年,我这般地过下来,虽然活得并不如何痛快,活着活着,竟也成了一种习惯。”
“活成了一种……习惯?”我呢喃。
“活久了,当然就习惯了。纵然心中难捱,却也因着胆怯与不甘心,不敢赴死,只得一人顺着这时间洪流,走入今日大唐。遇见你之前,我因着独自一人,也并未有什么牵挂,活着,便只是活着,再无其他。可是现在,我的心境全然变了,爱上你的前后,那心中所想,当真是大大的不同。眼下,我不单想活着,更想好好地活着,照顾你,不愿与你分离。”
我牵住她的手,在那光滑手背上吻了一记,道:“我也断不会与你分离。一直伴在你身边,直到我老去。”
她闻言,怔了怔,旋即微微一笑,道:“如此,是我之幸。”
得妻如你,又何尝不为我之幸。
洛神握住我的手,接着轻声叙道:“其实关于那三器,我最古早的时候,因着书阁藏书,只识得天命镜与地煞剑的一些琐碎。天命镜一直由翡翠玉盒所纳,除非有那与之相对的狴犴形状玉钥,否则,世间再无钥匙或者利器能将其打开。只是可惜,姽稚只得到了那天命镜,不曾得到狴犴玉钥。直到去年我与你再遇,瞧见你发上那枚玉簪,我才恍然,那遗落的狴犴玉钥,竟是到了你的手中。”
我讪讪地道:“这狴犴玉簪,也是我小时候,从那姑苏公主墓中带出来的,其实我百思不得其解。”
洛神点头:“这点,我也并不清楚,只晓得你手中有那钥匙罢了,所以当初,我才用你的玉簪开启了那玉盒。至于古城石棺女子身下掩藏的地煞剑,当时我在书阁读到此剑凶煞非常,平常都是处在封存之态,只有驾驭它的贤主才有资格去触碰。常人若是强行打开封印,反而会遭受反噬。是以那日在古城底下,你想拆开那剑的封印时,我才会紧张地出声制止。”
此话一出,我倒回想起了与她在一起的种种往事,不禁叹惋道:“你瞧瞧,你瞒着我的事,当真是多得很。那时我还为了你那些怪异之处,苦苦思索,心里怎么也不能够安宁,就似傻子一般。”
洛神道:“你平素好奇心太重,若是遇到不解之事,总是百般地思忖。好好一个姑娘,就是思虑得太多了,模样才会憔悴的。”
我摸了摸脸,紧张道:“我憔悴了么?”
“眼底略有乌青。昨夜你一宿没睡的么?”洛神伸手,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脸颊,见我讪讪避开,便笑道:“躲什么,这么紧张做甚?怕我嫌弃你带着黑眼圈?”
“你敢么。”我咕哝着,只得将脸凑她近些,道:“那你帮我再一揉揉,将那乌青揉散一些才好。想来这模样定是难看得很,忒也讨厌。”
“哪里,你美极了。”
说话间,她的手指轻轻柔柔地在我眼底拿捏着,像是有晃动的水波,熨贴着眼底肌肤。
我的脸倏然便红透,哼哼唧唧地说道:“饶是你嘴上抹了蜜,也不能抵消你是个大骗子的事实。你还不将你的其他罪行如实招来,汉朝武帝那边,与你又有什么纠葛?”
“放心罢,我当然会招。要不,我还在此画一个押?”
我顺她的意思,佯哼道:“如此最好,我去取纸笔。”
她一个牵扯,倒是将我拉住,跟着,两人便倒在了榻上去。我枕着身下被衾,被她搂抱在怀里,只觉她身上沐浴过后的那抹淡雅清雅扑入鼻息,旖旎勾人,连心思都被晃得散了。
洛神在我脸上亲了亲,说道:“在你这漂亮脸蛋上画个押,倒是划算得很。”
我又羞又气,正想以其人之道还治之身,在她身上讨回便宜,料不到她将手臂伸进我颈下,让我枕靠着她,同时低声道:“至于那汉朝之事,是我这生遗憾。以前我曾告诉过你,我曾有位先生,待我恩重如山,后来为奸人所害,而那位先生,便是东方朔。”
我委实吃了一惊。
洛神兀自道:“先生当年,机缘巧合下曾救了我一命,将我带回府中,教授我奇门遁甲,机关异术,是我益友良师。只是可惜,武帝刘彻年轻时虽然器重先生,到他年岁渐大之后,暗地里对先生的种种劝谏极是不满。偏偏那时,他又得西王母入梦,与之鱼水欢好一场,因着西王母是蛮荒之神,寿命无极,刘彻梦醒之后,想起她梦中点悟,从此便迷上了长生之道。后来,刘彻渐渐疏于国政,转而在民间四处寻求方士炼丹,期盼无极长乐,先生见了,深以为痛,在朝堂之上三番五次进谏,刘彻对先生的不满,便越发深了起来。”
我轻哧道:“我少时曾读了些许野史杂记,却也知道那武帝当年造了场春梦,梦的便是那西王母。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另外一名追寻长生的西周帝王,周穆王姬满,当年亦是自言与西王母十分交好。这是因何缘故?是那西王母生得太美,惹得这些个帝王都存了非分之想,所以才时常造那劳什子梦?”
洛神捋了捋我的头发,轻柔道:“这些,只是那些帝王的妄言而已,皆是虚梦,怎可当真呢。西王母是蛮荒之神,他们仰慕,倒是可以理解。不过早在蛮荒时期,神迹湮灭,西王母亦是随着其余众神,一同泯灭,怎么可能会和周天子穆交好,又入刘彻梦中。”
我微微抬起头,右手托腮,左手在洛神亵衣上随意地画着圈,道:“你说,这世上,当真有神么?”
“神都死了,想来是再无神存在的。”
“是么?”我琢磨了片刻,又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武帝很看重一个名叫淮阳子的方术之士,还将原本属于东方朔的监陵之权,赐给了那淮阳子。你好似很厌恶那人,却是何故?”
“因为,淮阳子便是害死先生之人。”洛神淡淡道:“刘彻原先虽然在追寻长生之道,却也并不沉迷,可自打他招了淮阳子入宫后,便似换了个人一般。他听信淮阳子的一切,将淮阳子之言奉为神谕,淮阳子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刘彻会差人暗地里四处寻访冥幽环的下落,也是受了淮阳子的蛊惑。想来该是淮阳子告诉他,若想要得到长生,冥幽环是必不可少的缘故罢。”
洛神说到这,顿了片刻,又道:“淮阳子精通蛊毒之道,我记得那时,淮阳子需要活人来炼蛊,刘彻便将牢狱之中的大部分犯人送入淮阳子府上,关押起来。每每淮阳子需要蛊人,便从那犯人之中取用,久而久之,不知害死了多少条性命。其实那些犯人,并非全都是恶人,更多的是些无辜冤枉的可怜人,就算当真犯了罪,有些也只是偷窃之罪,罪不致死。纵使淮阳子知晓这些,他用起蛊人来,却也从不含糊。我那时查过他的底子,竟然发现他除了动用无辜囚犯做蛊人,暗地里还捉了些年幼的童男童女归家,用来引蛊,甚至作为蛊虫的宿主。可怜那些幼童,被他活活折磨而死,或者,成为了蛊虫的养料,或者,变作了丹炉里的药渣。”
我闻言,心中怒极,冷冷Сhā了一句:“世上怎会有这般丧心病狂之人。对着那些小孩子,他如何下得去这狠手。”
洛神抿了唇,良久,道:“我那时发现后,忍耐不住,便潜入他的囚室,将剩余几名幼童带出,想不到却被淮阳子察觉。他倒也不曾为难我,只是任由我将那几名幼童带走,而自此之后,他与我之间,关系势同水火。他晓得我住在先生府上,加上先生时常在朝堂上斥责他欺上魅主,便开始百般地刁难与陷害先生。最终,刘彻听在耳中的谗言过多,下令将东方家满门血洗,我那时正被先生派去别处办事,不在府上,等我回来,才发现府邸内里一片血海,而先生与师母,也俱都……俱都去了。”
我连忙搂紧了她,哄着她道:“事情已然过了那么久,几百年光景,你莫要再伤心。”
洛神淡道:“我自是晓得,伤心并无益处。只是我还欠着先生一件恩情未还,现下,惟有手刃了淮阳子,才算能够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现下手刃那淮阳子?等等,淮阳子可是汉朝人,那他早该……”说到这,我蓦地又噎住:“你莫不是要告诉我,那淮阳子还犹在人世,他也是那长生之人?”
洛神道:“对,他同我一样,容貌并不会衰老。那淮阳子,你其实也是见过的。十年前,与你同在青萱时,我曾经与一名年轻男子在屋顶上动起手来,当时,你也在场。”
我细细回想一番,恍然道:“原来是他。我记得他的模样,高高瘦瘦的,生得倒是俊秀。”
洛神眼里略略露出喜色:“如此一来,你当真记起了当年之事?”
“恩,少时与你在青萱之事,我现在记得了个八九分。”
“如此,那便好办许多。我有话要问你。”洛神略一沉吟,道:“清漪,十年前的花朝节,那时我因着要去追那淮阳子,央你在树下等我,只是后面拖到那么晚才来寻你,原是我失了约,是我的错。我且问你,当年,你究竟发生了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洛神知道的,仅仅是她视角内所知的,结合起来,只能对前面的一些作出部分解释,不是全部。
剩下的,会和接下来的剧情走向以及探险联系起来解答。
进入解篇,君导现在要处理的信息量有点大,CPU负荷也重,让我慢慢来,要是写急了,前面有些细节漏掉,就不好了。
昂,那啥,下章待续,踊跃留言打分,鼓励君导,古代版早日杀青,人人有责哦(喂你够
☆、我疼你
我揉着酸胀的眼角,含含糊糊地道:“我只记得青萱与你相处时的那些个日常琐事,记得你教我读书写字,准确地来说,我只晓得你待我的那些好。至于那日花朝之后的事宜,我便……便记不真切了。”
洛神蹙眉:“怎会这样。”
“真的,我骗你作甚。就好像有人用刀子将我那部分的记忆剔除了一般,某些事情,我当真记得不大清楚了。许是因着姑……司函已然将我推了六日|茓,体内封针松动,比起以前来,我能想起来的事,早已多出许多。不过,随着我渐渐地想起一些模糊的脸,我的心底,不知怎地,总觉得害怕。”
“别怕。”洛神亲昵地碰了碰我的鼻尖,道:“你瞧,你现下只记得一些你觉得快活或舒心的事,说明你心底在抗拒某些令你不安的记忆,这是正常的。一切顺其自然,你若不愿,那就不要勉强去想。”
我“恩”了声,盯着她乌黑的眼眸,静静地看了一会,忽地记起一幕光景,忙道:“虽说花朝之后的事,我全然忘了,但隐约晓得我在那长街街尾的树下等你时,有一名男子来到我面前,同我搭话。他说是你央他过来接我的,我瞧他十分面善,便信了他所言,当真随他前去见你。再后来的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中间一段俱是空白。直到那年秋日,昆仑和娘亲将我从姑苏公主墓里救出,带回家中抚养,我才有了一个崭新的生活。”
洛神似早有预料,问道:“那名带走你的男子,是淮阳子么?”
我摇头。
洛神不大置信:“带你走的那名男子,竟不是淮阳子?这怎么可能。除了他,我想不到还会有他人。”
我低声道:“不是他。淮阳子那张脸我是认得的,你那时不喜欢他,我自然也跟着不待见他,断断是不会跟他贸然离开的。”说到这,我略微皱了下眉:“当时我见到那名男子时,总觉得十分亲切,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听他的声音,亦是温柔好听得很,是以没和他多说上几句,我便信了他的话。他当时手上好像还握着一个木雕,同我说话之际,依然不忘去琢磨着那木雕的刀刻走向。”
“木雕?”洛神眼里有了几分疑虑。
我道:“说起木雕,我倒记起我原也有一个的。你记不记得在那姑苏公主墓里,我曾捡了一个粗琢成女子模样的木雕,现下,倒不晓得被我糊里糊涂地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洛神身子动了动,带起一阵衣衫与被衾的摩挲之声,忖了片刻,她才道:“你若是哪日将那木雕翻出来,也拿来给我细细地瞧一瞧,可好?”
“眼下定是不成。当时临出发去墨银谷之际,我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物件落在了蜀地的萱华轩,那木雕,十有八九混在其中,如果不回蜀地,是翻找不出来的。”
“倒也无妨。等过几日,这边事情了结,我们便回去看望昆仑前辈。出来这许久,你也定是想她了。”
“好。”我低低应她,同时脸颊贴过去,凑她更近了些,近得几乎可以去细数清楚她那长睫毛的数目。
两人相拥躺在榻上,这般敞开胸怀,再无隐瞒,在这承载往昔的屋子里呢喃低语交谈,实在是舒心得很。所谓的岁月静好,不知流年,大约就是指的如此了罢。
我盼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终究是等到了。
洛神的手揽在我腰身上,微微笑道:“我心底的事,除了那一件,其余所有,此刻俱都告知你了。我说过,不会再瞒你,定会信守此诺。我晓得你其实还有别的许多疑虑,我同你一样,也不明白,一直在寻找所谓谜底。”
“无碍,你说的这些往事,已经解答了我的多数疑惑。以往我思忖时,许多不解总是断在你那处,觉得你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谜,现在终于是通透了。”
拿手指去触她柔软的唇,轻轻抚弄着,我又颇为感慨道:“你看你这一招供,竟是招出这许多来,满满几大张宣纸,都是不够写的。以往你就是个闷葫芦,现在一说,竟是说了一大箩筐。”
她舌尖略略一舔,缓慢滑过我贴在她唇边的指腹,声音嗡嗡地道:“倒也是,话说得太多,现在嗓子干得很。”
我忙将手指缩回:“我替你倒盏茶水罢,润润嗓子。”
洛神牵住我的衣袖,轻声道:“不用,我唬你的。你就这么躺着,我想多抱你一会。”
我点头,托腮躺着,去玩她略略带着水汽的乌黑长发。尤其此刻,我对她分外依恋,就想与她这样相贴着黏在一处,不分开才好。
洛神定定地望着我,眼里光华涌动,看了一阵,她在腰侧之上做了个手势,似有喟叹:“十年前,你才只有这么小,刚好到我这里,如今,竟长成快与我一般高了。”
我酸溜溜地哼道:“这话我听在耳中,怎么就觉得那么不是滋味呢。倒像是你巴巴地在盼着我长大似的。”
她一愣,咳嗽了声,故作着恼地低斥道:“怎么说话的,不许胡说。”
指尖点了一下她的唇,我勾着嘴角,嘻嘻笑道:“哎呀,你说,是也不是?”
“什么是不是,简直胡闹,胡闹之极。”
她白皙昳丽的脸上,泛出些许淡淡的红润,竟现出少有的羞恼之色。睫毛忽闪着,上头似萦绕着雾气,嘴唇微抿,看得人恨不得想去轻轻咬上一口。
“做贼心虚。”她鲜少露出这般神情,我难得寻到她这短处,忍不住就想去逗一逗她。
“走开些。”她轻嗔薄怒地,着手要推开我。
我偏不走开,而是抬起身,一把捉住了她推过来的手,跟着左手趁势滑下,紧紧地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那里柔软得很,贴在我掌心,仿佛没有骨骼似的。
如此这般,我终于牢牢将她圈在怀中,附耳过去,轻声笑道:“先生,你这是恼学生我了么?”
她身子蓦地僵住,一个字眼也说不出来。
脸则侧向一旁,乌黑的长发随之偏在一旁雪白的肩头,像是在水波中静止的海藻,衬着脖颈处晶莹的肌肤,分外柔和,又带出极淡的一丝羞怯之意。
此时明明已然临近中午,外面白光自是很盛,透过窗纸与门缝,照得屋里一片亮堂。可是在她这里,却像是入了夜,幽邃,静雅,万籁俱寂。而这暗沉沉的夜里,我眼中只能揉了她的影子。
我看得情动不已,往前俯了俯,半边身子压住她,觉得嘴唇有些干,不由舔了下。
“学生好无礼,这般青天白日的,要对先生我做什么。”她眼眸微垂,闷声道:“不怕我谴你去墙角罚站两个时辰。”
“你舍不得。”拿脸颊去蹭她的脸,我低低地笑:“十年前你也经常这般说,你待我好,偏生没有一次舍得。”
“那是从前。”她依旧是闷闷出声。
“现在也一样。”我贴着她耳际,轻轻软软地道:“好先生,别羞,学生我疼你。”
说话间,手指下移,掀开她雪白衣襟,在她锁骨处舔吻,同时,能听到她因着隐忍而轻轻吸气的声音。
“清漪,你莫要后悔。”她咬牙,刚好这时,我贴过去,在她脖颈处啃了一记,她唇齿间立时逸出难耐的呻吟来,那“后悔”二字,尾音倒是拖得发了几丝颤。
“我怎会后悔?”我将手伸进她亵衣里,手指不疾不徐地在她柔滑如脂玉般的肌肤上游走,道:“记得你以前教我读书习字时,曾告知我‘遇事果敢,心动则行动,方至不悔矣’,先生教诲,我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忘怀。如今我已然‘心动’,这‘行动’上,断断不能落了后,如此,才不负先生苦心教导。”
“我不记得曾经教过你这句。定是昆仑前辈教你的罢,我可不曾。”这次,她虽是轻喘着,回敬我倒是利索。
我被噎住,道:“好好的办正事,你提她做什么。”
她轻哼了声:“这便是正事了?”
我沉着脸道:“哪里不是正事?这是最最紧要的事。”
“哦,那便办吧。”这回,她倒是恢复了往常那般的淡然自若模样,安静地受着我手指的摩挲,唇边隐约露出一丝涟漪,居然有些似笑非笑起来。
我心里一沉,但凡她这样,总是没好事的。
不过我现在已然被她勾得周身滚烫,犹豫了片刻,手便接着下移,掌心贴在了她的腰际。
正要使力之际,她的手却突然伸将过来,我不由僵了下,她的双手便顺势这般搭在了我腰上,将我扶了一扶,说道:“我看你身子骨娇弱,在上面办正事定是累得很,先生我爱怜你,特地来扶你一扶,莫叫你跌了下来。”
我着恼道:“我哪里身子骨娇弱了,住口。”说话间,却感觉腰上竟是松松垮垮的,上头那腰带早被她轻车熟路地拆解了。外衫拉开,她的手指跟随着伸进里衣衣摆,又准确地抵在了我腰间肌肤上。
“你……”
话到嘴边,犹自未完,她却朝我轻柔一笑,手指绵绵软软地用了力,看似柔,实则韧,竟是推了内息进来。
不晓得她拿捏到了我腰侧哪个|茓点,我只觉被捏那处酥麻难耐,而她传递过来的内息浑厚,又偏阴寒,仿佛正有无数冰凉的细丝,涌进了我的身体里。
加上我之前动了极深的绮念,一时之间,竟是冰火交加,我再也受不住,下侧暖流涌出,竟是如此简单地在她手上泄了身。
“……”我脸颊滚烫,此时此刻,简直无语凝噎。
“好学生,先生我疼你。”她收了渡过来的偏寒内息,手指却依然抵在我腰侧,施施然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阿清……这疼来疼去的,你又被疼了= 。=(慢悠悠喝茶
黑化师(阴森森):本宫疼死你。
☆、好姑娘
我虽是被她拿住|茓道,已然腰酸腿软,不过心中不甘,只得红着脸,死死撑着,不上也不下。
如此,噎了这许久,洛神的双手仍旧搭在我腰上,稳稳地托住了我略略悬空的身,下方那双水雾晕霭的眸子,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怎地,先生我疼你还不够么?一句话也不同我说。”
语毕,她唇角上扬了一个很浅的弧度,纤长两指又捏住我腰侧|茓点,缓缓地往下按压。我吓得腰身都要软折了,身子骤然往下,压在了她的身上,哆嗦道:“歇住,你可要将我疼死了。”
她当真依言歇住,转而伸长手臂,趁势将我搂个满怀。胸前柔软紧紧地贴着我的胸口,同时,一抹淡雅冷香裹着沐浴过后的水汽,扑鼻而来。
我的脸不自禁地又红了几分,她却只是淡淡地道:“我还没当真动手呢,只在你腰上按了一记,你怎就吓成这样。”
我凑在她耳边,恼道:“饶了我罢。你这是逾规,谁叫你动用内力的?”
“我方才察觉你身子烫得很,便渡了些冰息与你,旨在替你降温。”她扯谎不带脸皮红,答得倒是毫不犹豫:“这都是为你好。如何,现下可凉快了?”
“谢你好意,越发地热了。”我咕哝着,既疑又怯地问她道:“你之前这是捏住了我腰上哪处|茓点?我怎地感觉……感觉……”
这般“感觉”了半天,最后实在是羞于出口。
“感觉什么?”她侧过脸,在我耳际轻轻柔柔地吹着气,馥郁温软,而右手竟是趁我不备,倏然滑进了我亵裤里,靠在内侧缓慢摩挲着。手指勾挑之下,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暖液在她指尖滑开的湿润之感。
隔着亵裤,我按住了她的手,沉着脸严肃道:“我问你话呢,还不快些回答,莫要乱摸。哎,说了别摸!”
洛神顿住,道:“你摆出这副这森森的骇人表情,是在质问我,还是在此向我讨教?”
我哼道:“这种事,有……有甚好讨教的。”
身下那人立时将脸略略一侧,眼眸微阖:“既然不是讨教,那便是质问。我心凉了,不愿答。”
见她悠然闭了眼,理也不理我,我实在无法,只得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含糊地哄着她:“讨教,讨教。好先生,我是你学生,自然要向你讨教的。你方才拿住了我什么|茓?我怎会有……有那般反应?”说到后头,声音已然低若蚊蝇。
洛神这才睁开眼,含笑道:“什么反应?”
我在她腰肢上着力掐了一记,她呻吟一声,这才压着声音道:“腰侧诸|茓,皆上连心肺,下通肢体,是以极其敏感重要。之前我摸到你腰侧,感到极是炽热,便趁势渡了几缕冰息进去,以冰压火,稍稍刺激下,你才会受不住的。其实,并无你心中所想的所谓‘那种|茓’,你多心了,心思不纯。你若是心底明净,决计不会那般简单地就在我手……”
我晓得她将要说些什么,立时红脸斥道:“住口。”
洛神面无表情地道:“好,我住口了。”
我气得几乎内伤,道:“你平日里都瞧些什么书?怎么尽晓得这些。”
洛神挑眉道:“我看的俱是正经书。你瞧,你也太不正经,这又是想到哪处去了。”
我哼哼冷笑了几声,在上方睨着她,咬牙道:“你倒是正经得很。你若是正经,方才说了这许多,怎么不将你的手从我里头拿出来。怎地,很好摸的么?”
“你说呢?”她敛着几分暧昧的笑,手指又是一滑,激得我不由打了个哆嗦,而她忽地又揽紧我,一个翻身,将我压住。
我的双手撑在被衾上,窘迫望着她道:“你这回是,是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她的手搭在我腰上,将我托着往上扶了扶,我的脊背直起,被迫抵靠在了床头。正脸红尴尬间,她却又低低咳嗽了声,半跪在榻上,身子前倾,墨色双眸盯着我的眼睛,淡淡道:“我倦了,只是缺个香软的枕头靠着而已,你瞧,你又往那不正经的地方了,该打。枕头,给我坐直了,让我靠着歇息一会。”
我浑身冷汗热汗一起招呼,只得曲起左腿,右腿伸直,僵硬地搂抱着她,将她那轻软身子圈在怀里。
她半倚半靠地歪在我怀里,道:“手臂放松些,怎地都不软,硌得慌。”
我呼出一口气,身体放松,更轻柔地抱着她。她这才懒洋洋地轻“恩”一声,许是表示满意,而后又道:“枕头,说个故事来听。”
我着恼道:“你这病人,怎么这么难伺候,给你当枕头垫着,还要听书不成?”
洛神依旧不改其音:“故事。”
我无奈,只得妥协,贴在她耳际,哼哼唧唧含含糊糊地道:“得,说故事就说故事,客官您可听好了。要说这从前呐,曾有一个可怜得紧的姑娘,我将她唤作姑娘甲,她娶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就定名为姑娘乙。这姑娘乙呢,时常欺负姑娘甲,又喜欢说谎骗人,是个道行极深的骗子。得,客官,您说这姑娘乙活了千八百年的,是个货真价实的老不死,她能不道行高么?所以……”
“所以什么?”怀里的人冷笑着,在我大腿上掐了一下。
“所以,客官您能不掐我么?”我低低哼了一声,接道:“所以那姑娘甲也没办法,人道行高,她擒不住,还喜欢上人家,只得将自个给倒贴上去。要伺候那姑娘沐浴,要替那姑娘做饭,要煎药,还要伺候那姑娘喝药,洗衣衫,如此种种,临了还要将自个洗干净送到那姑娘面前给她摸……”
说到这里,洛神的脸侧了过来,几乎都要触到我脸颊上,嘴边的话语,便随着她凑过来的淡雅香气断掉了。
我有些慌乱,道:“故事还没说完,你动个什么劲,吓死我了。”
“不听了。”洛神动了动,将身子转过来,坐在我大腿上,面对着我,轻轻柔柔地呵气道:“这位姑娘,我现下洗干净了,你想不想摸,恩?”
“不,不,想。”我答得磕磕绊绊,手却不受控制似地搭上了她的腰。她倾身,低下头来,静若幽潭的眸子,似带起暗夜里的雾气,直勾勾的看着我。些许柔软的发丝,垂落在了我的肩头,是挠人心窝的羽毛。
她笑盈盈的:“不,想。那便是想了?可真是实诚的好姑娘。”
想。
想一口吃了她才好。
我再不迟疑,抬起她光洁的下巴,沿着那脖颈处优雅的曲线往下,轻轻舔吻起来。扯下亵衣,将她光祼的上身牵到我面前,她的双手柔若无骨地勾着我,低着头,锦缎似的长发贴着我的脸颊晃动,呻吟压得极低,却极是妩媚娇婉。
正这般情热难以自抑之际,外头却传来“哇”的一声,打断了两人动作。那声音稚嫩,听起来竟像是长生的哭声。
我被着实吓了次狠的,身体整个都跟着那哭声变凉了。
洛神亦是身子一僵,脸上红晕退却,迅速穿上亵衣,扶好衣襟,跳下床榻去着靴。我也慌里慌张地将衣衫理好,下得榻去,洛神麻利地将我腰带整了整,跟着随手取了一旁搭着的狐裘披了,飞速往外头走。
推门而出,就见十四坐在杏花树的石台旁,腿上承着长生,长生左手捂住右手手背,正抽嗒嗒地哭。十四满脸通红,拿手去拍长生的背,估摸着是想安慰长生,可她本身年岁也不大,才十七岁,青涩得很,看那架势大概也没和小孩打过交道,看上去十分笨拙尴尬。
两人急忙走过去,洛神低声道:“发生何事?”
长生一抬头,看见我和洛神,扁了扁嘴,哭得更大声了:“姐姐,白姐姐,你们可回了。这么多天,你们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我最见不得长生哭,她一哭,我的心就全软了,当下心疼得不行,哄她道:“回来了,姐姐回来了,以后都陪着你,再也不走了。怎么回事,哭成这样?”侧过脸,又问十四:“这是怎么了?”
十四垂首道:“殿下,臣下也不知。我听见声音方赶过来,可那时她已经从墙上摔下来了,这才将她抱到此处。她一直哭,臣下,臣下不知如何是好。”
我皱眉,长生又抽噎着道:“疼,疼。”
洛神眼睛盯着长生交叠的手,拎着狐裘下摆蹲下去,轻柔道:“长生,给我看下手。”
长生支支吾吾了阵,将左手拿开,露出白嫩的右手手背,手背中心位置,有一个圆形的紫色小点,周围亦是晕了一圈极淡的紫色,又透出几分黑,像是被粗针扎过一般。
洛神让十四让开,换她坐在石凳上,抱着长生,细细地检查长生的手背。过了片刻,我担忧道:“如何?”
洛神略一沉吟,并不回答,而是回头看了一眼杏花树依傍的那面墙,又对长生道:“去墙上做什么?墙上有什么?”
长生道:“有,有一只漂亮的鸟,我想去捉它,结果从墙上摔下来了。”
洛神脸色沉了下去,对长生低声道:“我要做一件事,待会还会有点疼,你要是觉得受不住,就哭出来,莫忍着,晓得么?”
长生似懂非懂地点头。洛神毫不犹豫地将长生的手背捉到唇边,吸吮了阵,又对着一旁地面,吐出一小口略带黑色的血来。
我看得心惊:“有毒?”
洛神拿手指蹭了下唇边的血,道:“别担心,很轻微的,无大碍。”
我连忙回房倒了盏茶水,让洛神漱了口,歇息片刻,才道:“是那只鸟?”
洛神点头,神色寂寂地道:“那也许是姽稚的信翎。具体如何,还得问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几天去了远地,今天才回,耽误更新了= =。
☆、锁龙渊(上)
我会了意,对长生道:“长生,那只鸟生得什么模样,也给姐姐们说说。”
“哦。”长生乖巧地应声,大约是觉得手背中央有些难受,说话间,下意识地伸着食指去抠,被洛神眼明手快地挡住了。
洛神压低声音,叮嘱道:“不要拿手去抓挠,就算痒极了也不可。等过几个时辰,它便好了。”
长生只得悻悻将手指收回,缩在洛神怀里,眼珠咕噜转了转,看着我道:“那是一只漂亮的鸟,穿着一身白底花衣衫,脖子上还围着五颜六色的羽毛呢,像戴了围巾似的。它也不像别的鸟儿那样喳喳唧唧地叫,一声都不吭,我十分喜欢它,就爬到墙上去捉它,眼看着就要捉到啦,它忽然就咬了我一口,然后飞走了。”
长生神色哀哀的,一脸惋惜,看样子虽是被这鸟啄了,疼得都掉了眼泪,但她更可惜的,应该还是没有捉到那只所谓漂亮的鸟罢。
洛神沉默听着,也不表态,长生又道:“它飞走的时候,也没有声音。我以前总是看见它,今天走了,不晓得明天还会不会来。若是下次遇见,我一定要小心点,不会再被它咬到了,以前在落荒原时,还没有我捉不到的鸟呢。”
我一听,拧着眉故作着恼道:“捉什么鸟,女孩家的,爬上爬下去捉鸟雀,成何体统。”
长生被我训斥,大眼睛里水波晃着,怯怯地含糊恩了一声:“哦。”
我瞪她:“哦什么哦,日子久了,你倒是越发性子野了。那只鸟的鸟喙上有毒,幸而啄得浅,不然你就要被毒死了。死了你就两腿朝天一蹬,立马着凉,再也看不见我们了,却还能惦念着去捉什么鸟雀?”
长生眼里含着包泪,哇地一声又哭出来:“我不要死,不要蹬腿着凉,也不要看不见姐姐,我再也……再也不捉鸟了。”
我原想着这鸟喙带毒,如斯危险,长生却还惦念着下回再去捉,这不是不要命了么,担忧气恼之下,免不得说了些重话去吓她。不料却将她吓得稀里哗啦地哭将起来,一时尴尬,立在原地,竟不知如何去哄她。
洛神拿袖口给长生拭了泪,脸上微有嗔意,道:“清漪,你做什么吓唬她。她与别家孩子不同,神智尚未开化,许多事宜俱都不懂,你莫要唬坏了她。”
我心里软了,嘴上却讪讪道:“都怪你太宠她,现在她做起事来,才没个分寸。”
洛神微微一笑:“怎地,我又不只宠着她。”
我察觉她话里另一层意思,再回想这片刻前,两人还在房里榻上温存,脸上不由一红,忙低了头下去掩饰。
长生止住了哭,被洛神抱着送回房里去歇息。长生手上只是被浅浅啄了一记,洛神道毒血已经排出,如此敞着便好,无需包扎,看她神情,明显对这种毒分外熟悉,我也就放心地帮长生掖好被角,叮嘱几句,与洛神一起出得门去。
回到院中,我挨着洛神坐下,看见十四远远地守在门口,这才低声道:“那只鸟,是你说的所谓‘信翎’么?”
洛神淡淡点头:“恩。”
得到确认,我心里极不舒服,道:“这么说,姽稚在附近?”
洛神凉凉道:“不一定。信翎虽在此处,她人也可远在千里之外,做不得准。”
我奇道:“这是为何?”
洛神平静道:“古久以来,烟云海一直饲育乌鹏与信翎,乌鹏体大,几可御风,羽长爪利,群集而来,黑压压可漫布长空,是烟云海防护的一道有力屏障。而信翎鸟喙带毒,身体娇小,若非主人在侧,它从不啾鸣,连展翅飞翔时,也是悄无声息,是以被用作探查监视与盗听一途。信翎隐蔽极好,通常很难发觉,且它目光极其锐利,就连在低空飞行时,人说话时的口型,它都能看个一清二楚。经过极长时间的反复训练,派出去探听时,信翎可以做到大致复述目标的口型,如此这般,人在交谈之际,口型便会被信翎以其鸟喙的独特方式重复,随即带去给附近熟悉信翎“语言”的交接者。交接者将探听的内容记下,写作书信,再令乌鹏捎给姽稚,乌鹏日翔千里,姽稚就算不在青萱,也完全可以掌握我们的行踪,甚至,熟知我们生活方面的点点细节。”
我心底全然凉了:“怪不得方才长生说,她以前总是看见那只信翎,今日走了,明日也许还会再来。怎么就她能看见那么多次,我们竟都不晓得?”念及此处,不由连连后怕。
洛神低叹口气,道:“长生的五感与我们不同,心思犹如赤子,不似我们大人每日忙于俗事烦扰,她能注意,也是常理。不过说到深处,是我的过失,你们不熟悉信翎,不晓得不足为奇,我却是知根知底的,竟也疏忽了。其实在我离开烟云海之前,乌鹏虽盛,信翎因着饮食挑剔,饲育极其艰难,已然绝得差不多了,我实在料不到,现在姽稚的手头上,竟还留着。”
我垂头不语,片刻,忽地又想到一事,道:“这种信翎,我细细回想了下,曾在墨银谷时见过一次。那还是刚出雪山陵墓后,你因寒疾卧床,不知人事,我则在房里察看冥幽环,就是那时候,我看见一只如长生形容那般模样的鸟,落到窗台上。我以为只是寻常鸟雀,也就没在意。”
洛神眼里颇有虑色,半晌,才有些惘然地道:“墨银谷?怪不得。”她抬头,见我有些坐立不安,方才展颜:“怎么,怕了?”
我哼道:“我会怕她?她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在那姑苏墓里方才气焰鼎盛,有本事出来同我单挑,我必输不了她。况且她也就爱这偷偷摸摸探听的勾当,若是念着,怎地不来你身边亲自看着呢。”说到这,语气不由酸了几分。
洛神只是看着我,淡淡微笑,眉间却微有愁色。我忖了忖,声音低了下去:“经过这事,我有点放心不下昆仑,说不定当时我们回蜀地时,她便已然这般监视上了。昆仑行动不便,日前七叔又带了三器回去,姽稚一直追逐三器,这落在姽稚那里,可是扎眼得很。”
洛神点头,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细细考量一阵,又不免惴惴不安起来,道:“不成,我想早些回去看昆仑。三器事小,若是姽稚有那不轨心思,伤到昆仑可如何是好?如果有我们守在昆仑身边,那便好办许多。”
洛神手肘撑在石台上,揉了揉鼻梁,轻声道:“这也不难。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即可动身。”
我看的不忍:“可是你还在服药,这副身子,若是日夜兼程赶路,定是扛不住的。”
“我身子好得很。”洛神笑道:“方才在房里,你不是检验过了?”
我面红耳赤,着手拍了她一记。正在这时,十四却又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匣子,躬身道:“殿下,方才司函大人遣了阿姐过来,言说殿下之前走得匆忙,落了此物,令我现在呈与殿下。”
我心念微动,不动声色地将那匣子接了,打开一看,里头搁着的,正是前阵子从司函处得来的那最后一部分金箔。
洛神也瞧见了匣中物事,与我对望,脸上也未曾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低眉不语。我收好匣子,略一颔首,冷冰冰地道:“谢她心意。”
十四顿了顿,并不退去,而是续道:“阿姐方才还传了话,司函大人与殿下的明日之约,改了下,定在今日下午未时一刻。司函大人交待下来,今日下午,她会在泰和楼等着殿下。”
我轻哧一声:“我不急,她倒是急了么。”
十四只是垂首,藏了面容,沉默着不出声。
我哂笑道:“左右下午无事,那便今日下午罢。难得你家司函大人今日有空,我也断断不能拂了她的意。”
语毕,十四这才退下。
我捉着洛神的手,安慰道:“等下我见她一面,只消说几句话,很快就会回来的。”
洛神垂了眸,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我心疼道:“怎么,我晓得她待你不好,触到你难受之处了?那便不说这事了。”
洛神摇头:“她同我现下没什么干系,有什么难受不难受的。”看着我,又淡淡道:“我只是,有些饿了。”
我拂了拂她肩上乌柔的发丝,道:“也该是用午饭的时辰了,我去厨房准备些吃的。雨霖婞这家伙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等下开饭时,她记得回来才好。”
等饭菜上桌,我从房里牵了长生出来,及至落座时分,雨霖婞这才将将赶回,洗过手后,围着桌子坐下。
我咳了声,斜睨着她:“回得倒是巧。”
雨霖婞道:“可不是,大老远隔条街就闻到师师你的饭菜香,啧啧,巴巴地飞回来。”说着,伸筷在十四面前那盘青菜处夹了一记,送进口中。
我道:“你做什么去了?”
雨霖婞状似饿得狠了,含糊糊地随意道:“哦,姓花的叫我出去说会话。说了大半天,也不晓得她在说些什么,还说什么要我放心,别怕,弄得我糊里糊涂的。呸,本姑娘有甚好怕的,什么毛病。”
“惜颜?”我蹙了蹙眉,道:“你怎不叫她进来?”
“我叫了,她不愿,随她去罢。”雨霖婞回答得没心没肺。
我略有沉吟,接着扒饭。过了阵,雨霖婞奇道:“这位十四姑娘,你是兔子么,这么喜欢吃青菜?我看你只吃你面前那盘青菜呢,这么好吃?”
十四低着头,埋头吃着青菜,平素石头一般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是破天荒一红:“恩,恩。”
雨霖婞挑眉道:“师师,她是嫌你别的菜做得不好。”
十四立即板脸道:“休得胡言。殿下做的饭菜,自是样样都好。”
“殿下?”雨霖婞哧地一声笑,对我附耳道:“师师,你打哪里捡来这个二愣子姑娘?”
我不语,而是在桌底下踢了雨霖婞一脚,雨霖婞气得直哼哼。这时,坐在十四一旁的洛神一声不吭地将十四面前那盘青菜端起,调整了下桌上饭菜摆放顺序,换了一盘香酥的椒撕肉片过来,十四嘴里含着饭,脸越发红了,轻轻朝洛神点头。
洛神没什么表示,接着给长生挑鱼刺。
又过了阵,雨霖婞道:“这位十四姑娘,你怎么现在只吃你面前那盘肉片?不做兔子了?”
十四又含糊道:“恩,恩。”
洛神停下给长生喂饭的动作,镇定地端起十四面前那盘肉片,又给她换了一碗豆腐青葱汤过来。
十四点头朝洛神致谢,给自己碗里舀了碗汤,红着脸慢慢喝着。
雨霖婞:“……”
我:“……”
洛神在那边一副淡然模样,给长生喂饭,时不时自己吃几口,间歇又给十四面前换一盘菜。如此桌上摆的菜肴,俱都在十四面前打了个转,而十四虽然怪癖,只实心眼地吃摆在她面前的那盘,终究是将桌上的菜肴都动了筷。
临了,雨霖婞在我耳边促狭笑道:“我没说错,她真是个二愣子,你到底打哪里把这尊佛请回来的?瞧,这都拘谨成什么样了,想吃什么,不晓得伸筷去夹的么,偏生只死守着面前那盘,若不是死鬼替她换菜,她难道由始至终就只吃青菜不成?”
我听了,只是在心底叹气。用过午饭,将碗筷送过厨房去清洗,十四紧随着进来,面色严肃地朝我做个大礼:“殿下恩德,臣下永志不忘。”
我被她吓一跳,手里的瓷碗差点跌了,道:“做什么呢。我却又许你什么恩德了。”
十四面无表情道:“殿下尊贵之躯,亲自下厨,且并不嫌弃臣下出身卑贱,得以同桌用膳,实乃臣下毕生之幸。”
我嘴角扯了扯,心说,雨霖婞说得没错,她还真是个实心眼的二愣子姑娘。不晓得以前司函是怎么训练她的,不过看她如今表现,司函训练时的严苛程度以及等级贵贱严分,由此可见一斑,不然也不会教养出她这般心思死板的人儿来。
十四见我不说话,又道:“殿下恩德,臣下无以为报。来日若有差遣,但凭殿下吩咐。”
我晓得她天天殿下长,殿下短的,按她脾性,估摸着是改不了了,只得由着她:“得了,我没什么差遣的。”想了想,转念又道:“你若真是闲来无事,帮我将这些碗筷一并洗刷了可好?”
十四躬身道:“臣下万死不辞。”
我一个哆嗦:“不就洗个碗,至于万死不辞么。”
及至下午未时,家里收拾妥帖,我和洛神交待几句,要她安心等着,随即去往泰和楼赴约。
今日天空灰白的云层薄了些许,阳光透过云层缝隙,细细缕缕地洒落下来,竟是冬日里少有地开了天。屋檐与道旁一些行人不曾踩踏之地,犹自积着厚厚一层白雪,在刺目的白光下,越发耀眼起来。
现下早就过了用饭时辰,泰和楼里冷清得很,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在一楼剥瓜子饮茶。上了二楼,被小二引到一处临街倚窗的雅间,推门一看,司函早已侯在那里,挨着窗子坐着。
今日她并不似往常般着僵冷的黑衣,而是换了一身竹青色的裙裾,倒使得她整个人添了几分生气,变得柔和了一些。
我径直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她低着头,拿手拢着衣袖,替
我倒了一盏茶,热气袅袅,晃在我面前。
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很快就走,不需饮茶。”
司函静默片刻,抬头看我,只是道:“东西可收到了。”
“收到了。谢你记挂。”
司函方才展颜:“瑾儿,你喜欢的东西,我自然记挂着。”
我冷冷地觑着她,良久,哂笑:“有个我喜欢的,你还是莫要记挂了,我受不住。司函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依旧更新,算作前几天的弥补00.
这是两更哦。
☆、锁龙渊(中)
司函闻言,面色微变,却不发作,只是端了热茶慢条斯理地品着。
她是那种将心思藏得深的人,若脸上已然动容,想必心底定是甚为不快。抿了口茶水,司函才道:“才一日不见罢了,瑾儿你这张嘴,怎变得这般伶俐不饶人起来。”
我微笑着道:“是司函大人之前不饶人在先的,我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司函道:“你一口一个司函大人,当真生分极了。我还是喜欢听你唤我姑姑。”
我敛了容,面无表情,并不去接口,只是望着她。
“我晓得你现下心中怨恨我。”司函手指轻轻点着黑檀色桌面,低声道:“纵然你怨我,我也不觉得自己那般作为,有什么过错之处。她并不是你这命中注定之人,我说过,她不配,是以,我不会应允的。”
“你有什么资格应允,又有什么资格不应允。”我淡淡道:“更何况这些话,你之前已然同我说了无数遍,今次,不过是多费唇舌,在此浪费时间罢了。”
“瑾儿。”司函的脸上,微有厉色。
“我晓得你找我来,无非也只是想反复说这些,我早已听得厌了,歇住罢。”
司函蹙眉:“你既然明白我的意图,为何还要如此固执。”
“是我固执,还是你固执?”我一声轻哧,道:“我不会在此多待,此番寻你,只是想告诉你两点。一是,我再也不想同你有任何瓜葛,请带着你的人,从我生活中退出去。诚然,之前因着种种原因,我是对你好奇与感兴趣,也想通过你找寻自己的身世过往,毕竟这世上,能这般明白确定地言说我身份的,你是第一人。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纵使感兴趣,也会压制自己的这个想法,你说的每一个关于我的字眼,我都不会再相信。二是,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妻子,你若是再敢动她,我定不会似现在这般简单地同你饮茶闲谈了。”
司函抿了抿唇,道:“瑾儿,我知道,你这是在逃避,你害怕从我这里知晓真相。其实在你心底,你也是相信我的,不然也不会过来同我说这些话,不是么?”
我压下声音,冷冷地笑:“莫要自以为是了。我害怕什么,又在逃避什么。”
司函凉声道:“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司函安静半晌,不知在忖些什么,旋即皱眉道:“她非你良人。”
我平静地答她:“她非不非我良人,你倒是清楚得很。你统共见她才几面,怎就了解得这般清楚,言之凿凿地替她下了断言呢?我与她朝夕相处,处处细节都瞧得清,也听得见,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明白也不过。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吃什么菜色小吃,中意什么古酒,平素翻看些什么书,对待他人又是如何,她的悲喜,她的好恶,如此种种,我现如今都晓得细细致致,清清楚楚。而你呢?”
说到此处,我手指交叉搁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司函那双压着几丝恼然的眼,勾着嘴角笑道:“你,司函大人,可明白这些,可当真了解了她?她的一切,我都清楚得很,你一个局外人,又怎么懂呢?”
司函似是被噎住,脸色白了起来。
“你既不懂,又如何能妄言她。”我靠回椅背,一手抚着茶盏,有些怅惘道:“就像我娘亲在世的时候,周围的人都说她不好,说她不详,什么样难听的话,他们都能说出来。可我陪在娘亲她身边那么久,我什么都知晓,她的好,只有我自个知道,凭他人怎么言说,我晓得娘亲她是极好,那便成了,管那些宫中什么都不懂的东西怎么说呢。这是一样道理的。”
司函微微垂了头,静默了一会,才复又抬眼看我:“你既然说了这些话,我也不再迫你。你原是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也只有到时自个撞了墙,吃了苦头,才会真真切切地晓得自己的错处。我有的是时间,现下并不着急。”
“那最好,等我撞了那所谓的墙,你再来看热闹罢。”我站起来,徐徐道。
司函也不表态,只是看着我起身。
我道:“你将十四带回去罢,不必再这般跟着我了。”语毕,回转身子,往雅间出口走去。
行到中间,方听司函在后面叫住我,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像风似的:“瑾儿,你定会为你今日所言感到后悔。等你悔极,彷徨无踪之际,你会再来找我的。姑姑我,等着你归来之期。”
我心底紧了一下,扭过头,看着端坐桌前的司函,轻轻撂下一句:“我怎会后悔。”
她定定地盯着我,似是在我脸上找寻什么,片刻,她唇边挂着一丝笑:“莫要后悔。她可也曾这般问过你?”
我沉默不语。
“她当真是个有趣的女人,难怪你舍不得她。”司函嘴角笑意变得讥诮起来:“她拿自己的心在你身上做赌注。你若来日后悔,你说她会如何?心若没了,就算死,也会死得不甘愿罢。”
我走回去,手撑在桌面上,弯下腰,冷眸睨着她:“闭嘴。真难听。”
司函的笑意冷了下去,面上一阵白,一阵红。
“过几日我们便会离开青萱,再也不回来,在此招呼一声,权当作别。”我抄起那盏之前未动的茶水,尚有余温,一饮而尽,方沉沉地道:“你斟给我的茶,我饮了。不会再有下一次,姑姑。”
司函望着我,愣住。
我将茶盏搁回桌上,也不瞧她,转过身,不紧不慢地下了楼。走到街上,回头往二楼望,司函正倚着窗,面朝向我这边,由于隔得太远,加上白光刺目,一时看不清她的面容。
沿着街巷原路返回,不料走到半途,一袭红影急切地自我面前晃过,我忙出声叫住她:“雨霖婞,去哪里?”
雨霖婞连忙顿住,拧身折回我面前,脸上大有忧色:“师师,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我跟你说,家里恐怕出事了。”
我一颗心掉了下去,捉住她的手,急道:“怎么了?什么叫做恐怕出事?”
雨霖婞喘一口气,说道:“你出门后,死鬼同我说,明日我们就要离开青萱,她便叫我上街去置办些赶路的干粮,她自个则留在家里收拾衣物与琐碎物事。我买完干粮回来,发现院子里一个鬼影都没有,你们房间的门也大敞着,走进去,死鬼竟不在里头。当时我心里纳闷,就在屋里扫了几眼,发现墙壁上Сhā着一支箭,没入极深,床上衣物散乱,想是被人收拾到一半便撂下了,窗子也明晃晃地开在那里,诡异得很。我晓得不对劲,又忖着没人给你传信,这才出来找你商量的。”
我皱眉道:“十四也不在?那长生呢?”
雨霖婞道:“我去房里看了,长生还好,午饭后一直在房里睡着,没有惊动她。就死鬼和十四不见了。”
我匆匆忙忙往回赶:“先回去瞧瞧再说。”
等回到住处,院子里寂静无声,进到房中,瞧见床上果然堆了些许衣物,俱是洛神与我的,旁边还有两只包袱。我略一沉吟,走到墙壁上Сhā的那支利箭之下,踮起脚,想抬手将其取下,谁知那箭身没得太深,我费了不少气力,才堪堪拔出。
雨霖婞走过来,把这周身乌黑的利箭握在手中端详了阵,疑道:“射箭那人是谁?死鬼在青萱有仇家的么?这箭力道如此强劲,对方必定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善茬。”
我回头,看着敞开的窗子道:“此处墙壁正对窗棂,射箭之人之前应是站在这窗子对面,直线穿窗击入。当时洛神在屋子里收拾衣物,如果那人是想立时取洛神性命的话,绝对不会选择从这个角度放箭,高度也不对,明显高了许多。这箭也许是想引起洛神注意,又或者,是来给她传信,大抵是为了引她出去罢。”
雨霖婞道:“那对方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洛神把房里的巨阙带走了,如果她面对的是简单人物,她不会巨阙傍身。”我沉着脸,踩到窗下的方桌上,探头去看后面对着的围墙。墙头上本来堆着厚厚一层积雪,现在被人踩塌了部分,缺出个口子。
雨霖婞也跳上桌,跟着纵身一跃,跳到围墙上,低声道:“幸好下了雪,留下脚印,咱们顺着脚印追就是。”
我点了点头,尽量压制心底焦躁与不安,也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积雪上的脚印都浅得很,有些甚至只是足尖点上去的凹痕,分不出什么来,想必脚印的主人都是用了轻功赶路。周围屋檐层叠,巷陌交叉,我和雨霖婞在屋顶上发足狂奔,如此奔了盏茶功夫,竟是沿着雪上足迹出了青萱镇,来到了郊外一处竹林里。
面前是密密的青竹,积雪覆盖,只露了些许青碧透绿的竹枝来,白雪绿叶,在寒风中显得分外死寂。寒风穿过竹林,白雪便自叶上抖落大片,簌簌地落了我和雨霖婞满身。
“脚印到这就没了。”雨霖婞拍拍身上雪花,懊恼道:“不会是都踩着竹枝子过去了罢,这叫我们怎么追?”
我稳住心神,低声道:“先四处瞧瞧看。”
正说着,从层叠的竹枝中落下一个人来,一身黑衣,少女身量单薄,却是十四。
我大喜,忙和雨霖婞跑过去,十四正兀自气喘吁吁,满脸薄汗,对我躬身道:“殿下,臣下无能,将洛姑娘跟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四疲惫回道:“方才洛姑娘在屋子里收拾,臣下随在一旁帮手,不妨有人自窗外放了一支冷箭,那箭上缠着一封书信,洛姑娘取下读了,脸色骤变。她央臣下守在家里,候着殿下回来,以便告知殿下细节,旋即孤身追了出去。臣下在屋里等了片刻,想起殿下之前嘱咐,怕她有何闪失,也就跟随上去,本来远远地还能瞧见她的身影,岂料后面,却又在此片竹林里跟丢了。”
我紧张道:“她出去前,对你说了些什么,叫你告知于我?”
“洛姑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会将那淮阳子擒拿回来,与殿下对质,殿下的顽疾,也应当可解了。”
我失声道:“淮阳子?!她身子现下虚弱得很,如何能赢得过淮阳子。”拉起雨霖婞,紧走几步,又回头对十四大声嘱咐:“你回去看顾长生,莫要再跟来!”
和雨霖婞在竹林里穿梭,地上半点痕迹也无,后面只得翻到竹枝上去。由于今日大风,竹枝上积压的雪大多被抖落得东缺一块,西少一块,分不清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人踩落的。如此追踪线索断掉,我焦躁之下,变得十分恼然。
寒风里送过雨霖婞颤抖的声音来:“师师,你莫要告诉我,你们说的那什么淮阳子,是之前死鬼在墨银谷说的,替武帝刘彻监陵的那个罢?难道我们现下在追一个几百年前的大粽子,你怎不早些告诉我,害我连黑驴蹄子都没备上,这不是在玩我么?!”
我差点吐出一口血。心里想着这妖女思虑方式怎如此曲折,哪天我倒要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玩意。
竹林广阔,我远目望去,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突然爆出了一声竹枝悉索声响,一个身影从竹枝里头冒出,轻盈跳跃起来。
只见那人着一身白衣,宛若一只白色大鸟,踏在碧青的竹枝上,身后乌黑长发晃荡,脚下是竹枝晃动的声音。
雨霖婞喜道:“哎,师师,死鬼,死鬼在前头!”
我啐道:“胡说什么,那不是洛神!是一个男人!”
雨霖婞骂道:“男人好端端地穿什么白衣,还穿得和死鬼一样骚,害我误会!”
“骚你个头!她哪里骚了!”如果我现下有空,一定将她踹下竹枝去。
雨霖婞哪里晓得我现在要掐死她的心思,兀自接道:“那男人好像在引我们过去一样。”
我也早就瞧出那男子意图,当下再不迟疑,追着那白衣男子,一路往前。他的白衣在竹枝之上沉沉浮浮,始终与我们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分外刺目。
作者有话要说:看见影二愣子的吐槽,修改了下细节,捂脸噗
二愣子姑娘,对不住啊,在这给你检讨了。
☆、锁龙渊(下)
不多时,两人便随着那白衣男子跃过竹林,转而进到另外一处幽静深深的林子里。放眼望去,俱是黑压压的一片树干,上头的落叶落尽了,仅剩下堆满积雪的干瘪枝桠,来回交织着,直刺向灰白的天空。
面前那道白影倏然一晃,竟是隐入枯树林深处去了,积雪枯树层层叠叠,遮挡视线,再也寻他不见。
“那男人去哪里了?”雨霖婞低喘着,单手撑在腰间,往前探视:“贼小子跑得倒挺快,本姑娘这么好的轻功,居然追不上。”
我蹙眉,呼出一口白气:“不用管他去哪里。之前他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前头引路,只为叫我们瞧见他,如今到了这处林子,他又不见了,只能说明目的地就在此处。我们先在这林子里探查一番,他既然引我们来,自是有意图的,说不定他为我们指了一条找寻洛神的明路,也未可知。”
“谁知道他这意图是好还是坏呢?若是故意将我们引到此处,图谋不轨,又或者死鬼根本不在这,对方不过调虎离山而已,实际上死鬼去往别处了,那我们岂不是亏大发了。”
我摇头:“不会。”
雨霖婞撇嘴,表示不屑:“你就那么肯定?凭些什么。”
我绷着脸,严肃道:“女人的直觉。”
雨霖婞用一种“你已经无可救药”的眼神,哀怨地望着我,道:“你这女人的直觉太不值钱了。说不定这白衣男人就是那什么所谓的淮阳子,先将死鬼囚禁起来,再来将我们引到这里,调虎离山。弄得不好,等那淮阳子回去后,死鬼就会不幸被其先奸后杀,或者先杀后奸,对方可是一只几百年的大粽子,师师你想想,一只大粽子,死鬼她……”
我踢了雨霖婞一脚,木然地看着她:“你好恶心。”
雨霖婞立刻闭嘴。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路,眼前景致骤变,地上的积雪被破坏殆尽,变得坑坑洼洼,上面脚印凌乱不堪,露出白雪之下的黑色泥层。仔细看去,泥层上面还混杂着许多腐烂的树叶,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像是被一群铁骑践踏过似的。
更严重的是,这个区域的大批枯树,浑不似之前所见那般僵硬挺拔,而是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大片。不消说,定是有人曾在此地恶斗一场,从眼前被破坏的程度来推测,这场恶斗,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洛神她来过这。”我尽量使自己沉住气,走到一处被利剑削断的枯树旁边,捞起枝桠上悬挂着的一只坠流苏的紫玉,道:“她腰间的玉佩落在这了。”
雨霖婞觑了眼,紧张道:“还真是。”
我把紫玉小心收进怀里,沿着狼藉的脚印,快步往前走,一面疾走,一面道:“雨霖婞,你可以接洛神多少招?”
雨霖婞哼一声:“本姑娘神功盖世,自是要有多少招,就接她多少招了。”
“实诚点。”
“以前我央着她同我打过,她这人忒讨厌,看不起我,老放水,我那时在她手上走了大约千余招罢。若是她认真同我打,我大概走不过五……五百招。”雨霖婞不服气地回嚷道。
“那你看方才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她出了多少招?”
雨霖婞加快奔走的步伐,在风中大声道:“那么多树都倒了,地皮都被掀翻,我想她定是用了全力,出了不下万招!那淮阳子到底是什么厉害的粽子,竟使得她这般拿命出来赌?”
我闻言,心底一紧,咬着牙往前赶。
越往前,地面景象越是可怖,从积雪里翻出许多乌黑的人骨骷髅,手骨,腿骨,零零落落地散得到处都是。不小心踢到一个头盖骨,那黑色物事便滚出老远,上头森森凹陷的眼窝,怨毒地瞪视着我。
林子里死寂非常,仿佛从尘世隔离出来,俨然成了一个万籁无声的修罗地狱。
除了我和雨霖婞的踏步声响,其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安静到令人毛骨悚然。
过得一阵,地上竟出现了拖行的痕迹,一条很长的痕迹诡异地往前延伸,一直伸到不远处一道幽深的口子里。那口子开在一面黑色石壁下方,像是前方山体张开的一只黑色大眼,冷冷地驻在那里。口子周围没有多少积雪留存,只有那些黑色发黏的泥土,瞥眼过去,里面竟是露出一只朝天张开,皮肉尽褪的黑枯手掌来。
雨霖婞停下脚步,下意识去摸腰间软剑,轻声道:“看起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拖到这洞里去了,不会,不会是死鬼她罢?”
我心里一沉,不过没吭声,而是弯下腰,摸到了那口子边沿。
甫一靠近,里面便涌出一股极其森冷的寒气,这比冬日寒风吹在身上,更要难受百倍,宛若刀锋剔骨一般。寒气里还夹着一股腐烂的怪异味道,闻得我眉头紧皱。
“这附近有很多尸骨,看起来年代应是有些久远了,尤其是在这洞口处,尸骨更多。能拥有如此数量庞大的尸骨,料想应当是古久以前有大批人在此殉葬才对。此地是青萱地界,这林子又处在西边,加上尸骨殉葬,我想这地方该是……”我将手触到那口子处冰冷潮湿的岩壁,顿了顿,才道:“该是锁龙沉渊才对。”
雨霖婞明显哆嗦了下:“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前些日子在镇上听闻,青萱乃是西周古镇,锁龙沉渊的殉葬之说也是自西周流传下来,这都过了一千多年,照理说,露在外头的这些尸骨早该烂没了才对,怎么还好端端的?”
我道:“你瞧它们俱是骨骼发黑,大抵是死之前淬过毒了罢。有些毒药渗入骨骼里,时日过得再长,也不会化去。而且我觉得这地方的一切俱都怪得很,我……我好像以前来过。”
雨霖婞面色一白:“得,这邪门地方,你什么时候来过,别吓我了。”
闻着口子里面散逸出来的气味,我头痛欲裂,揉着眉心,对雨霖婞道:“带火折子了没,里头黑得很,我要爬进去。”
雨霖婞在腰间拴着的锦袋里摸了摸,道:“火折子倒是没带,不过带了颗夜明珠。”
“没事带夜明珠做什么,生怕别人不晓得你阔气么?”我接过夜明珠,举着往那张开的口子里晃了晃,就着夜明珠柔和的光辉,空闲的手扣住冰冷岩壁,小心猫腰爬了进去。
雨霖婞跟在后面,衣衫摩擦,发出悉悉索索声响,道:“我原想着拿这夜明珠给镇上的工匠琢了,做个玩意给长生戴着,可惜一时没顾得上,就搁置在锦袋里了,想不到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我含糊恩了一声,开始着手,慢慢地往前爬。身下是冰冷的黑泥,上面湿漉漉的,潮湿非常,身下黑泥渐向倾斜,我只得稳住身子,尽量使自己不要滚下去。
这般爬得一阵,手心就被一个东西刺了一下,缩回手一看,才发现那是泥土里掩藏着的一根断掉的骨刺。骨刺发黑,我相信它该是淬过毒药的,幸好没刺破皮,不然兴许就要中毒了。
“死鬼……死鬼你在不在?”后面雨霖婞幽幽怨怨地喊道。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之意,不晓得是不是里面太空旷,听起来回音晃荡,格外渗人。我头皮发麻,斥道:“快别喊了,招魂么?”
雨霖婞也许被吓住,果断不再开口。我看了一眼身下黑泥,黑泥上头留存着的那道被拖曳的痕迹,一直延伸往下,心里担忧之极,不由出声唤道:“洛神?”
这声低唤非常空洞,雨霖婞在后面哆嗦道:“别喊,比我还像那招魂的。你这样喊,指不定死鬼的魂魄真出来应你了。”
话音刚落,黑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喘气声。
我捏握夜明珠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
雨霖婞压低声道:“师师,你喘气喘得好骚,我受不住,鸡皮疙瘩冒出来了。”
“闭嘴,不是我!”我恶狠狠回敬她。
雨霖婞被噎住:“不是你,难道是死鬼?她喘什么喘?”
我现下只想将夜明珠塞进雨霖婞嘴里:“也不是洛神!洛神就算要喘,也不是这样喘的!”语毕,听到后面雨霖婞不怀好意地一声笑,我自知失言,脸上烫得像火烤了一般。
“你真是啰嗦。”我哼了声,故作镇定道:“也许不是有人在那喘气,是风声,别乱想。”
正说着,身后又响了一声异动,周围变得明亮许多,好像是有人点起了火。我晓得雨霖婞身上是没有带火折子的,看这动静,该是有另外的人进来了,连忙调转身子,回头一看,就见自口子不远处趴着一个人,手里捏着一只火折子,光影晃动,那人的身影便森森然然地投到了一旁石壁上。
“谁!”雨霖婞喝了声,已然将软剑握在手中。
那人往下一滚,火折子在空中滑个弧线,跟着那人一脚撑在石壁上,稳住身形,对我沉声道:“殿下,是我。”
火光之中,映出十四清秀的一张年轻面孔。我瞧清楚后,方才松了一口气,蹙眉道:“你怎地又折返来了,不是叫你回去看着长生的么。”
十四恭敬回道:“殿下莫要担心,臣下已然半道引了信鸽过来,书信与阿姐,要她前往居所,帮忙看顾。阿姐自幼与臣下私底交好,且心思细腻,有她看顾,不会有任何闪失的。臣下担忧殿下安危,这才赶来,祈望殿下恕罪。”
她这番话说得虽是一板一眼,冷硬非常,但是眼底的担忧之色,我还是看得出来的。点了点头,我轻声道:“有你帮手,也是好事,身上可还有其余火折子?”
“回殿下,还有一只。”
“拿给雨霖婞。”
雨霖婞接过十四递来的火折子,吹出一簇火焰,三人调整身形,沿着这倾斜的黑泥道往下。
好不容易,到了斜道底部,地面转而变得平坦起来,不过依旧是黑泥铺就。面前显出一条较窄的秘道,我们举火进入,走了一阵,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跟着便是身体撞在岩壁上的沉闷声响。
我身体立时紧绷,快步疾走,出了秘道口,进到一处宽阔之地,里面竟是别有洞天,那秘道口子就似狭窄葫芦嘴,而里面的宽阔之地,倒是有几分似那葫芦的肚腹。
火折子和夜明珠的光芒无法照远,我往左面黑暗处探了探身,听到那黑暗里传来女人低而压抑的呻吟喘气声。
这声音极低,我最熟悉不过,当下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黑暗被分开,一个半边身子染血的白衣女子攥着一名披头散发的黑衣男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望向我这边。
那男子身上也俱是血迹,垂着头,任由洛神提将过来。
洛神咳嗽一声,将那黑衣男子一把丢在地上,直接丢在了我面前,那男人乌发遮了面容,佝偻着背,蜷缩在我脚边上。
洛神睨着他,凄凄冷冷地低声命令道:“对着她,跪下。”
239
239、恶之花 ...
我深吸一口冷气,看着脚边上佝偻着身躯的黑衣男子,又转脸去望洛神,见她浑身浴血,白皙脸上亦是蹭了些许血痕,心底狠狠一疼,就想走过去扶住她。
洛神摆了摆手,示意我站在原地,旋即冷声道:“淮阳子,你且睁眼瞧瞧,你当年是如何待她的。我叫你跪下,你可听见?”
那黑衣男子桀桀笑了几声,直起背来,喘息着道:“哈哈,我认得,我当然认得。”
他依旧低着头,一副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满是鲜血的双手撑在地上,朝着不远处的岩壁爬了几步,像一只可怜的虫。
一面爬,一面咳嗽,最后当真转了下膝盖,面朝着我跪了下来,声音森森地道:“洛大人,我现在是你手下败将,怎敢……咳咳……怎敢不从呢。你要我跪,我这便跪了。”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下跪的淮阳子。他的长发垂在面前,遮掩了他的面容,听声音却极是年轻。
雨霖婞不可置信地轻声道:“师师,大粽子……大粽子在跪你。”
我沉默不语。
对于眼前的这一切,我实在有些难以接受。洛神定是以为当年在青萱带走我的那名男子,便是淮阳子,也是经由他手,将那封针封入我的体内。可是当年来树下带走我的,分明就是一名青衣男子,纵然记不清晰,但也决计不会是那淮阳子的面容。
这到底怎么回事?
洛神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我伸手揽住她的腰,她的身子便朝我这边倾斜了下,看起来倦得很。她似是知晓我的疑虑,淡道:“是他。他已然承认了,就是他将你带走的。”
我摇头道:“我认得淮阳子,当时不会和他贸然离开。”
洛神压低声音,幽幽道:“淮阳子这张脸,是假的。”
我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她。
“若不是方才与他贴身近战,我也不会知晓。”洛神一手撑在巨阙上,疲惫道:“以前他在我和先生面前,用的这张所谓淮阳子的脸,不过是他改装易容的罢了。淮阳子的真正本脸,藏在他的人皮面具下,人皮面具现下……现下已然被我割坏了。”
她的声音极虚,此番为了擒拿住淮阳子,仿佛用尽了气力似的,对我道:“清漪,你去……去将他的脸揭下来,好生瞧一瞧,当年究竟是不是他。别担心,他已然受了重伤,不敢造次。”
淮阳子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让十四扶住洛神,自己走上前去,谨慎地在淮阳子身前蹲下,伸手,去捞那密密的长发。
随着长发被拨开,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着手里的夜明珠,我瞧见了一张格外狰狞可怖的面容,被那夜明珠的光芒一照,森森的,宛若尸体。若是胆小之人,瞧见这张脸,恐怕会心悸也未可知。
仔细辨认,这张脸确然保留着十年前我所见过的淮阳子的面貌,但是左边脸上的皮肤都皱缩了起来,上面一道深深的口子,有血缓缓流出,口子边缘翻起白,就像是蛇在蜕皮一般。
我看得胃里翻江倒海,淮阳子身子又往后挪了挪,靠着身后岩壁,勾着嘴角笑了起来,带动他脸上的皮,一颤一颤:“丫头,不是要看我的脸么,怎地不动。被我这张丑脸,吓坏了么?”
我脸一沉:“你叫我什么,再说一遍?”
“丫头啊。”他的声音又故意压得低了些,只是同我耳语,料想身后的洛神她们根本就不听见。
渐渐,那声音放软,声线转换,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热气喷在我脸上,居然温柔得要滴出水来:“还是你喜欢大哥哥我叫你,阿瑾?”
瑾儿。阿瑾。
我脑海里似被针穿刺而入,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一咬牙,手指扣住他左耳的耳际,寻到了那人皮面具皱起的边沿,哆嗦道:“你知道些什么?”
他却只是笑。我头疼得几乎要晕将过去,手指蓦地使力,将那人皮面具,猛地撕扯了下来。人皮被揪下,发出一声寒心彻骨的轻哧声,淮阳子的头晃了晃,侧向一边,乌发垂了下来。
我右手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抬,迫使他的脸朝向我,同时拿左手里的夜明珠去照他眉目。
光芒晕霭,浅浅地流淌开来。冷光之下,鼻梁高挺,嘴唇薄削,修眉皓目,竟是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因着刚揭开人皮面具,他的面上肌肤显得格外白净,瓷白中又透出淡淡一丝扯开面具后的红晕。尤其是那双乌黑深沉的眼眸,微微挑起,内里像是蕴着水,柔得很,仿佛能说话似的。
从其面目来看,普通人若不知根知底,十之八九都会以为他是那种温柔俊美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男人,不知要迷倒世间多少女人。
只有我知道,这张漂亮得过了头的熟悉脸孔,以及那眼里的温柔,俱都写满了欺骗。
十年前他待我的那些好,温温柔柔的声音,哄我时,买给我的那些可爱小玩意,在我不开心时,给我削的那些木刻小猫小狗。那放到天上去的风筝,备好的热饭热菜,弹给我解闷听的古琴曲子,都是骗我的,全都是骗我的!
这张漂亮脸孔的主人,一转眼,便又将我锁进了姑苏的陵墓里。陵墓那么冷,冥殿那么空旷,只有一具黑色的大棺椁搁在里头。如今,记起被他捆在棺椁后的石台之上时,那些历历在目的可怖景象与折磨,我心底便充满了恨。
冰冷锁链束缚着我的手脚,挣扎之下,便烙出血来。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举着银针,朝我看似温柔实则寒冷地轻笑,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时,我信世间对我好的人。我晓得他们待我好,便暗暗对自己说,来日也要好好地回报他们,要好生对待他们。
当年在青萱,对洛神是如此。
对他,亦是如此。
我当时熟悉的,就那么两个人。对这份感情,自然看得比天还重。可我将一片赤诚之心交给这所谓待我好的大哥哥,结果,就换来了对方这样的欺骗,与践踏。
且,我还不明白,为何他会这般待我。
我额头青筋都爆出来,眼眶发热,心底横生狂躁,恨不得扑过去将他撕成碎片:“枉我少时这般相信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害我!我杀了你!”
一手卡住他的咽喉,他的脸便涨得红了起来,显出几分狰狞与怨毒,可那嘴角,依旧挂着狂妄不羁的一丝笑意。
身后洛神急切道:“清漪!”
“都别过来!”我回过头,恶狠狠地瞪视身后的洛神,雨霖婞,以及十四:“全给我滚远点!”
男人被我勒住咽喉,却毫无惧色,只是朝洛神笑道:“洛大人,你现在可后悔令她看了我的本来面目?她就要……就要疯了,我等了那么久……等的时机……时机终于可以到了……哈哈,你……你输了,这回说到深处,还是我……还是我赢了!洛神,你永远……永远也赢不了我!”
身后洛神冲过来,扣住我的双肩,意欲将我抱开,我心中暴怒,猛地将左手的夜明珠一甩,掌心不受控制般在她肩头拍了一记,将她推开老远。
那颗夜明珠咕噜噜地滚到她身边,她跌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张口便吐出一滩血来。那血迹衬着她的白衣,在夜明珠的柔光下,显得分外刺目。
她抬起头,凌乱发丝下,是一张幽冷的脸。唇角血迹猩红,眼神带着不甘与恼怒,瞪视那被我攥在手心,佝偻似死狗一般的男人。
男人径自癫狂大笑:“洛神,你不要那样看着我!咳咳,你看看她的这左边红眼,再也……再也回不去了……现下晓得自己输得很彻底罢?是否后悔得要死?我看见……看见你这伤心后悔模样,输得这般一塌糊涂,我就开心,开心得很呐!”
洛神又咳出一口血,她看上去,就像被掏空一般,眼神划过来,落到我脸上,淡淡的,凄凉之极,却又柔软之极。
我一时呆掉了。
我在做什么。
我……我打她了。
雨霖婞蹲在洛神身边,扶住洛神的腰,对着我颤声大骂:“师清漪,你这个混账东西!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在对谁下重手!”
垂下手,那男人便滚落在我脚边,我不去看他,也不想杀他了,只是木然地站在原地。
没错,我是混账东西。
我纵然恨这世间所有,也不能动手去打她。
左边眼睛似是被人灌入了灼热发红的岩浆,几乎有种掉下来的错感,我弯下腰,双膝跪在地上,紧紧捂住左边脸颊,恨不得将那左眼珠子给抠出来。
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捂住左眼,低头呻吟着,同时听到洛神的声音虚弱地响起:“霖婞……别骂她,先过去把淮阳子的|茓道点了,莫要叫他逃跑了。”
“死鬼,你……她……”
“还不快去!”
昏暗中,只闻得周围凌乱的脚步声与衣衫摩擦声,我后面实在受不住,手指深深地,抠进了地下黑泥里。
左眼……左眼就要保不住了。
我大口喘息,突然,一双冰冷的手自后面伸过来,将我搂抱起来。她的手软绵绵,仿佛已经没有了半点气力。
我咬紧牙关,哆哆嗦嗦地吐出两个字:“镜……子。”
身后女子已然发起颤来:“清漪……别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给我镜子!你听见了没有!”我回过身,狠狠地攥紧了她的衣襟。
她任由我粗暴地摇晃着,一声也不吭。
我晓得她是谁,她的名字,我能叫得出。她的面容,在昏暗火光之中,我也能够看个分明。
我该疼她,爱她的。可是此时此刻,却又根本无法抑制自己横生而出的狂戾。身体不受控制一般,不断做下这些伤害她的举动,厌恶自己厌恶得想要呕吐,却又无能为力。
“住手,别疯了。给你镜子,我给你镜子!”纠缠之中,又横Сhā进来一个人,却是雨霖婞。她将洛神拉开,揽住洛神的腰,同时将她随身的小铜镜施舍一般,冷冷地甩给了我。
我将铜镜捡了起来,抑制住心头翻涌的恶心与左眼的灼热,慢慢地将铜镜举到了面前。
铜镜之中,半边红眼,半边灰瞳,嘴角似挂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此生第一次,我瞧见了恶鬼。
猛地一甩手,将铜镜砸向了不远处的岩壁,发出刺耳的一声爆裂声响。
我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240
240、困中兽 ...
垂首,颓唐地坐于地上,拿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颊。我晓得洛神她就在我面前,却不敢去偷偷看她哪怕一眼。
怨恨,后悔,愧疚,各种复杂感情糅杂在一处,刺激得我几欲干呕。
时至今日,我才算真真切切地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常人。普通人,断断不会如斯轻而易举地陷入恼怒与狂躁之中,也不会着恼到去伤害自己的挚爱。
我如同一个怪物,根本就管不住自己,心底戾气横生出来时,身体便不听控制似的,任意妄为。往往是做下了过激举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的荒唐可恨之处。
且不说以往就算日子风平浪静,我偶尔也会焦躁,心底怨气积压,无法发泄,可那时我还能勉励忍着,倒也无大碍。不想如今被这当年带给我深深苦痛与折磨的男子一激怒,竟再也无法回头。
此时此刻,听到洛神低而压抑的咳嗽声,我只觉自己分外不堪。爬起来,捂了左眼,颤颤巍巍地走到远处石壁的阴暗之处,喘息着坐下。
离她们远点,离她们远点才好。若是继续待在她们身边,我实在无法保证自己会造下怎生罪孽来。
尤其是她。我不想伤害她,不愿她随我受半点苦楚,可是方才发生的一切,却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巴掌,嘲讽之极。
我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又有什么资格继续陪着她。
可是离开她,我又怎么舍得。我该怎么做,才算好的?
身上似燃烧着火焰,我闷声呻吟,这时,却又发觉面前站着一个人。十四面朝我跪了下来,低声道:“殿下稍安勿躁,臣下这便背您回去见司函大人,替您医治眼睛。”
“滚开。”我毫不犹豫地冷声道。
“殿下。臣下虽然不晓得殿下这般是何缘故,但是臣下并不害怕。臣下会一直随侍在殿□边,殿下如此避开我,实属不必。”
“回她们身边去,别挨着我,不然我杀了你。”
十四静然半晌,只得站起身,往远处走,远处则立着另外两道高挑影子。
左眼依旧灼热难忍,我只得微侧了侧脸,在阴暗之中去窥看洛神的身影。她大抵是靠在雨霖婞的身上,雨霖婞正在用一种恼然的语气低声地骂,一时在骂淮阳子,一时却又骂我,我释然地听着,想从雨霖婞的声音之间寻到洛神的哪怕只言片语,可洛神却只是沉默。
雨霖婞愤愤然道:“这破粽子人五人六的,点他|茓道算轻了,等会我出去,必然将他大卸八块!”
“淮阳子的|茓,可点准了?”这时,洛神终究是开口问道。
“放心,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点趴下了,现在就跟死狗似的,等本姑娘出去,再慢慢地炮制他,替你出气。”雨霖婞见十四走回去,又哼道:“怎么了,你家那位殿下赶你了?”
十四只是不语。
“如何,她就打算这样缩头乌龟缩一辈子?我看着她这窝囊样子,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掐死她。”
“别说了,不是她的错。”听到洛神的声音由远极近,我下意识就往后面岩壁上靠。
她一手执着夜明珠,缓步朝我走了过来,脚步声听起来虚浮极了。少顷,我死死低着头,看着眼睛底下出现的那双满是血渍的白靴。
洛神咳嗽一声,蹲了下来。
“看着我。”她的声音轻柔,却又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冷冽。
“走开。”我心底大痛,作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捂住嘴,沙哑着嗓子驱赶她。我对她的靠近感到欢喜又惧怕,可终究是惧怕多一些,她靠我靠得越近,就越容易受到伤害,我又怎么能够允许方才之事再一次发生。
“看着我。”她只是重复。
“这位姑娘,我叫你走开,你听不懂么?!”我咬牙,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柔软中带出几分凄凄冷冷,在听到我那声“姑娘”时,竟是一怔,旋即眸光沉了下去。
我感觉一颗心就要裂成两半。
胸口越发气闷,连带着左眼也锐利地刺痛起来,最后我实在受不住,就想着直接拿手去把那左眼珠子抠下来。比起这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将眼睛挖出来,对我来说也许要来得轻松一些。更何况,我对现在的自己感到无比厌弃,是以即便是去挖眼,我竟也变得毫不犹豫起来。
一双冰冷的手伸过来,紧张地锁住我的手腕,我强忍着眼底剧痛,想去甩开她,不料又添了另外两双手过来。三人团团围住我,将我牢牢地压制在身后岩壁上。
“放开我!”我嘶吼道。
雨霖婞吓得大叫道:“疯了疯了,你居然要挖自己眼睛。你被雷劈了不成!”
手被十四反着扣在岩壁上,我猛地甩开十四,扭了下腰身,直接仰面跌倒在地。洛神双手按压过来,死死钳住我的双肩,同时整个人就骑在了我身上。
她自上而下,冷冷地睨着我。她原本就受了极重的伤,因我大力挣扎,此番钳制我,约莫用尽了气力,岔了内息,径自又吐出一口血来。
血渍直接溅到了我胸口,衣襟附近,兴许到处都是。甚至有几点温热的粘稠,沾到了我脸颊上,灼热得要将我融化。
我身子一抖,挣扎的力道骤然收了,骇然地望着她。洛神身体下倾,目光则盯着我胸口处被她鲜血染红的部分。
“师姑娘,对不住,将你的衣衫弄脏了。”她一手压着我,另一只手施施然蹭掉了唇边血迹,轻描淡写地道。
我全然呆住,一动也不动。
师……师姑娘。
洛神不再瞧我,只是道:“十四,拿东西捆了她的手,叫她不能再自残去摘眼睛。”
十四犹豫片刻,从腰间取出一条五尺多长的细软长鞭,便来捆我的手。
我恍惚觉得自己成了石头,僵硬着身子,只是任由十四拿鞭子绑了我的手腕,眼睛则木然地盯着洛神苍白冷漠的面容。
“绑松一点。”洛神瞥我一眼,突然出声道。
十四道:“若是绑松了,殿下很容易就会挣开,到时候她恐怕……”
“还是我来罢。”洛神淡淡说着,从我身上下来,揽住我的腰,让我靠在她身上,手下动作,开始拉扯我手腕上缠绕的软鞭。
我任由她捆着,不说一句话,纵然眼睛疼痛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下来,我也不再挣扎哪怕一下。捆好后,她使我靠墙坐着,旋即自己席地而坐,闭上眼,腰身笔直,却是开始调息起来。
雨霖婞和十四晓得她在为自己疗伤,也都变得安静起来。我漠然地靠着岩壁,眼风挑去,能看见她调息时分,微蹙的眉,额头上的冷汗,以及唇角和衣襟上斑驳刺目的血迹。
我心底又是一阵刺痛,想起她那句淡淡的“师姑娘”,犹在耳边,不由撇开目光。是我方才用“姑娘”这一称呼冷落她在先,这是我该得。
闭上眼,听到雨霖婞小声咕哝:“肚子饿死了。”
十四道:“雨姑娘莫急,待洛姑娘好了,便可带殿下回去。我身上有烙饼,你要不要先凑活下充饥?”
雨霖婞奇道:“你身上怎么会有烙饼这玩意?”
十四平静道:“方才赶来的路上,瞧见有烙饼摊子,便顺手买了三张。”
雨霖婞一惊:“你不是火急火燎地赶来帮助你家殿下的么,怎么还有闲情去买烙饼?”
“吃饱才能做事。放心,我买烙饼不过一瞬而已,耽误不了什么。”
“你心里到底装着你家殿下,还是烙饼?”
“雨姑娘休要胡言,在此挑拨我与殿下之间的情谊。我心中,自然是装着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十四木木地道。
什么忠心耿耿,这死二愣子心里肯定只装着烙饼,没装我。
呸,我还比不上一张烙饼。
我歪了歪头,眼睛疼得厉害,下意识又想拿手去抠,却发觉自己的手早已被软鞭束缚在身后。这种感觉比凌迟还难受,我痛苦地呻吟一声,听到旁边悉悉索索吃东西的声音,不消说,定是雨霖婞和十四开始啃烙饼了。
“喂,师师,你吃不吃?”雨霖婞道。
我蜷缩着身子,不搭理她。
“你不饿?外头估计已经入夜了。”
我依旧不语。
“得得得,别耍脾气了,小十四的烙饼不错,我给你和死鬼留着点,不用太感谢我。你虽然刚才很凶,但是我其实一点也不怕,你这样,我以前也见过几次,习惯了,就是这次严重一些而已。”
胡说,之前明明怕得脸都白了。
龙渊里面死寂沉沉,耳边吃东西的声音刺耳得很,我听着听着,就觉得饥肠辘辘,越发难受。正在想着那张烙饼的形状,我的下巴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捏着,被迫偏了过去。
“师姑娘,烦请你张嘴。”洛神坐在我身边,右手手指扣在我下巴处。
我抿了抿唇,依言张开。
洛神撕下一小片烙饼碎屑,喂进我口中。
她眼眸微微垂着,眼里眸光冷冽,每看我一眼,神色都是那么淡,可是手下动作,却极是轻柔。
指尖冰凉,蹭到我嘴唇上。我心中涩然,突然就想去吻一吻她送过来的手指,可是晓得这样不行,只得忍住。
“师姑娘,你要喝水么?”眼见一张烙饼吃了大约一半,她轻轻擦了擦我唇边沾着的碎屑,又出声问我。
我看着她乌黑的眸子,点了点头。
水袋也是十四的。十四以往日里夜里都在执行任务,需要饮水,是以腰间一直留着水袋随身蓄水的习惯。
经由洛神喂完水,她将水袋递回给雨霖婞,伸出手,摸上了我左边脸颊,手指在我左眼附近,轻轻柔柔地摩挲着。
她那双眸太过专注慑人,我忙将脸偏了过去,阖上了眸。
衣衫擦动声响起,应是她转过了身去。正惘然苦涩之际,我听到远处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连忙扭脸看去,那之前进来时的葫芦嘴形状入口,竟是被一道厚厚的石门给堵住了。
石门附近原本蜷缩如一滩烂泥的淮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前台滞后,我更新的新章节出不来的话,把地址栏的www改成artic,就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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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首,颓唐地坐于地上,拿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颊。我晓得洛神她就在我面前,却不敢去偷偷看她哪怕一眼。
怨恨,后悔,愧疚,各种复杂感情糅杂在一处,刺激得我几欲干呕。
时至今日,我才算真真切切地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常人。普通人,断断不会如斯轻而易举地陷入恼怒与狂躁之中,也不会着恼到去伤害自己的挚爱。
我如同一个怪物,根本就管不住自己,心底戾气横生出来时,身体便不听控制似的,任意妄为。往往是做下了过激举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的荒唐可恨之处。
且不说以往就算日子风平浪静,我偶尔也会焦躁,心底怨气积压,无法发泄,可那时我还能勉励忍着,倒也无大碍。不想如今被这当年带给我深深苦痛与折磨的男子一激怒,竟再也无法回头。
此时此刻,听到洛神低而压抑的咳嗽声,我只觉自己分外不堪。爬起来,捂了左眼,颤颤巍巍地走到远处石壁的阴暗之处,喘息着坐下。
离她们远点,离她们远点才好。若是继续待在她们身边,我实在无法保证自己会造下怎生罪孽来。
尤其是她。我不想伤害她,不愿她随我受半点苦楚,可是方才发生的一切,却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巴掌,嘲讽之极。
我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又有什么资格继续陪着她。
可是离开她,我又怎么舍得。我该怎么做,才算好的?
身上似燃烧着火焰,我闷声呻吟,这时,却又发觉面前站着一个人。十四面朝我跪了下来,低声道:“殿下稍安勿躁,臣下这便背您回去见司函大人,替您医治眼睛。”
“滚开。”我毫不犹豫地冷声道。
“殿下。臣下虽然不晓得殿下这般是何缘故,但是臣下并不害怕。臣下会一直随侍在殿□边,殿下如此避开我,实属不必。”
“回她们身边去,别挨着我,不然我杀了你。”
十四静然半晌,只得站起身,往远处走,远处则立着另外两道高挑影子。
左眼依旧灼热难忍,我只得微侧了侧脸,在阴暗之中去窥看洛神的身影。她大抵是靠在雨霖婞的身上,雨霖婞正在用一种恼然的语气低声地骂,一时在骂淮阳子,一时却又骂我,我释然地听着,想从雨霖婞的声音之间寻到洛神的哪怕只言片语,可洛神却只是沉默。
雨霖婞愤愤然道:“这破粽子人五人六的,点他|茓道算轻了,等会我出去,必然将他大卸八块!”
“淮阳子的|茓,可点准了?”这时,洛神终究是开口问道。
“放心,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点趴下了,现在就跟死狗似的,等本姑娘出去,再慢慢地炮制他,替你出气。”雨霖婞见十四走回去,又哼道:“怎么了,你家那位殿下赶你了?”
十四只是不语。
“如何,她就打算这样缩头乌龟缩一辈子?我看着她这窝囊样子,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掐死她。”
“别说了,不是她的错。”听到洛神的声音由远极近,我下意识就往后面岩壁上靠。
她一手执着夜明珠,缓步朝我走了过来,脚步声听起来虚浮极了。少顷,我死死低着头,看着眼睛底下出现的那双满是血渍的白靴。
洛神咳嗽一声,蹲了下来。
“看着我。”她的声音轻柔,却又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冷冽。
“走开。”我心底大痛,作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捂住嘴,沙哑着嗓子驱赶她。我对她的靠近感到欢喜又惧怕,可终究是惧怕多一些,她靠我靠得越近,就越容易受到伤害,我又怎么能够允许方才之事再一次发生。
“看着我。”她只是重复。
“这位姑娘,我叫你走开,你听不懂么?!”我咬牙,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柔软中带出几分凄凄冷冷,在听到我那声“姑娘”时,竟是一怔,旋即眸光沉了下去。
我感觉一颗心就要裂成两半。
胸口越发气闷,连带着左眼也锐利地刺痛起来,最后我实在受不住,就想着直接拿手去把那左眼珠子抠下来。比起这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将眼睛挖出来,对我来说也许要来得轻松一些。更何况,我对现在的自己感到无比厌弃,是以即便是去挖眼,我竟也变得毫不犹豫起来。
一双冰冷的手伸过来,紧张地锁住我的手腕,我强忍着眼底剧痛,想去甩开她,不料又添了另外两双手过来。三人团团围住我,将我牢牢地压制在身后岩壁上。
“放开我!”我嘶吼道。
雨霖婞吓得大叫道:“疯了疯了,你居然要挖自己眼睛。你被雷劈了不成!”
手被十四反着扣在岩壁上,我猛地甩开十四,扭了下腰身,直接仰面跌倒在地。洛神双手按压过来,死死钳住我的双肩,同时整个人就骑在了我身上。
她自上而下,冷冷地睨着我。她原本就受了极重的伤,因我大力挣扎,此番钳制我,约莫用尽了气力,岔了内息,径自又吐出一口血来。
血渍直接溅到了我胸口,衣襟附近,兴许到处都是。甚至有几点温热的粘稠,沾到了我脸颊上,灼热得要将我融化。
我身子一抖,挣扎的力道骤然收了,骇然地望着她。洛神身体下倾,目光则盯着我胸口处被她鲜血染红的部分。
“师姑娘,对不住,将你的衣衫弄脏了。”她一手压着我,另一只手施施然蹭掉了唇边血迹,轻描淡写地道。
我全然呆住,一动也不动。
师……师姑娘。
洛神不再瞧我,只是道:“十四,拿东西捆了她的手,叫她不能再自残去摘眼睛。”
十四犹豫片刻,从腰间取出一条五尺多长的细软长鞭,便来捆我的手。
我恍惚觉得自己成了石头,僵硬着身子,只是任由十四拿鞭子绑了我的手腕,眼睛则木然地盯着洛神苍白冷漠的面容。
“绑松一点。”洛神瞥我一眼,突然出声道。
十四道:“若是绑松了,殿下很容易就会挣开,到时候她恐怕……”
“还是我来罢。”洛神淡淡说着,从我身上下来,揽住我的腰,让我靠在她身上,手下动作,开始拉扯我手腕上缠绕的软鞭。
我任由她捆着,不说一句话,纵然眼睛疼痛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下来,我也不再挣扎哪怕一下。捆好后,她使我靠墙坐着,旋即自己席地而坐,闭上眼,腰身笔直,却是开始调息起来。
雨霖婞和十四晓得她在为自己疗伤,也都变得安静起来。我漠然地靠着岩壁,眼风挑去,能看见她调息时分,微蹙的眉,额头上的冷汗,以及唇角和衣襟上斑驳刺目的血迹。
我心底又是一阵刺痛,想起她那句淡淡的“师姑娘”,犹在耳边,不由撇开目光。是我方才用“姑娘”这一称呼冷落她在先,这是我该得。
闭上眼,听到雨霖婞小声咕哝:“肚子饿死了。”
十四道:“雨姑娘莫急,待洛姑娘好了,便可带殿下回去。我身上有烙饼,你要不要先凑活下充饥?”
雨霖婞奇道:“你身上怎么会有烙饼这玩意?”
十四平静道:“方才赶来的路上,瞧见有烙饼摊子,便顺手买了三张。”
雨霖婞一惊:“你不是火急火燎地赶来帮助你家殿下的么,怎么还有闲情去买烙饼?”
“吃饱才能做事。放心,我买烙饼不过一瞬而已,耽误不了什么。”
“你心里到底装着你家殿下,还是烙饼?”
“雨姑娘休要胡言,在此挑拨我与殿下之间的情谊。我心中,自然是装着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十四木木地道。
什么忠心耿耿,这死二愣子心里肯定只装着烙饼,没装我。
呸,我还比不上一张烙饼。
我歪了歪头,眼睛疼得厉害,下意识又想拿手去抠,却发觉自己的手早已被软鞭束缚在身后。这种感觉比凌迟还难受,我痛苦地呻吟一声,听到旁边悉悉索索吃东西的声音,不消说,定是雨霖婞和十四开始啃烙饼了。
“喂,师师,你吃不吃?”雨霖婞道。
我蜷缩着身子,不搭理她。
“你不饿?外头估计已经入夜了。”
我依旧不语。
“得得得,别耍脾气了,小十四的烙饼不错,我给你和死鬼留着点,不用太感谢我。你虽然刚才很凶,但是我其实一点也不怕,你这样,我以前也见过几次,习惯了,就是这次严重一些而已。”
胡说,之前明明怕得脸都白了。
龙渊里面死寂沉沉,耳边吃东西的声音刺耳得很,我听着听着,就觉得饥肠辘辘,越发难受。正在想着那张烙饼的形状,我的下巴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捏着,被迫偏了过去。
“师姑娘,烦请你张嘴。”洛神坐在我身边,右手手指扣在我下巴处。
我抿了抿唇,依言张开。
洛神撕下一小片烙饼碎屑,喂进我口中。
她眼眸微微垂着,眼里眸光冷冽,每看我一眼,神色都是那么淡,可是手下动作,却极是轻柔。
指尖冰凉,蹭到我嘴唇上。我心中涩然,突然就想去吻一吻她送过来的手指,可是晓得这样不行,只得忍住。
“师姑娘,你要喝水么?”眼见一张烙饼吃了大约一半,她轻轻擦了擦我唇边沾着的碎屑,又出声问我。
我看着她乌黑的眸子,点了点头。
水袋也是十四的。十四以往日里夜里都在执行任务,需要饮水,是以腰间一直留着水袋随身蓄水的习惯。
经由洛神喂完水,她将水袋递回给雨霖婞,伸出手,摸上了我左边脸颊,手指在我左眼附近,轻轻柔柔地摩挲着。
她那双眸太过专注慑人,我忙将脸偏了过去,阖上了眸。
衣衫擦动声响起,应是她转过了身去。正惘然苦涩之际,我听到远处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连忙扭脸看去,那之前进来时的葫芦嘴形状入口,竟是被一道厚厚的石门给堵住了。
石门附近原本蜷缩如一滩烂泥的淮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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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
241、美公子 ...
“喂,你个混账粽子,谁许你走的!”雨霖婞骤然弹起身,对着那石门高声大骂。只是可惜石门此时已然紧闭得严严实实,听那沉闷的声响,料想这道门定是奇重无比。
石门外面传来淮阳子低低的声音:“这位姑娘,洛大人没叮嘱过你,点|茓要点准一些的么?若是点得不到位,我很容易就能将|茓道冲开的,哈哈。”
葫芦嘴入口处嗡嗡作响。淮阳子的这种低声,并不是因着他说话声音很小,相反,是他大声吼出来的。而石门过于厚实,他纵然是吼出来的,传递过来时,声音也是细微得可怜。
“你个下三滥的家伙!”雨霖婞冲过去,直接就朝着石门踢了一脚,约摸吃痛,又立刻缩了回来。石门纹丝不动,宛若小山。
我被软鞭束缚,并不起身,也不急着起身,只是冷眼觑着。洛神走上前去,声音带出几分恼然,低声对雨霖婞道:“找机关。”
雨霖婞压下怒火,同洛神,十四三人一起举着火折子与夜明珠,在石门附近细细地摸索起来。
淮阳子的声音又轻慢地响起:“洛大人,我晓得你现下正忙着找机关,没用的,莫要浪费时间。这是外合关,在门的这头,且石门为皓岚石所打造,重若高山,以你心思,该明白你们目前是何等处境的。”
我蹙了蹙眉。
锁龙沉渊是西周周穆王时期,为了困锁恶龙而修建的,平常是大凶之地,可以说从未有人敢贸然前来,他又怎会将里面的机关暗石知晓得这般清楚。莫不是之前就来到龙渊,细致地摸清了底细?倘若当真如此,那以他这般的胆识与心机之深,未免也太过可怕了些。
洛神直起腰,停下了手中动作,冷冷道:“你对此,倒是了解得很。”
淮阳子声音渐弱,状似带出几分得意:“这世间,再没有其他任何一人,能比我更加了解此处。”
我揣摩着他话中意味,心里猛地一沉。
淮阳子接道:“现下约莫是戌时三刻了。再过半个时辰,你们所在龙渊外围积年的瘴气,就会从外围阴沟里涌出来,融掉人的肌肤,化掉人的骨骼,最后变成一滩水,那个中滋味,可当真是蚀骨销魂呐,美妙极了。哦,我记起来了,洛大人你体质历来特殊,是不惧瘴气的,所以放一百个心,你会活得好好的。另外阿瑾……”
我侧过头,听着他的声音闷闷地自门外传来。
“另外阿瑾,以你的身子,自然就更不用怕了。大哥哥我往日最疼爱你,怎会令你受瘴气之苦,再过一阵子,便会来龙渊看你的。至于其他人,你们还可活半个时辰,有什么遗言,可莫要忘记交待给洛大人与阿瑾。”
雨霖婞声音明显出现慌乱:“你个粽子胡说些什么,本姑娘可是吓大的,什么瘴气化人,少在这妖言惑众,我会怕你么?”
门外一声大笑:“姑娘,我胡说不胡说,半个时辰之后,自会见分晓,我又何必与你多费唇舌。洛大人,阿瑾,你们两人可要给我好好地活着,等我手头之物准备妥帖,自会到此与你们二人再会,莫要叫我失望了。”
雨霖婞大怒,对着石门猛踢,却被洛神拦下。等得一阵,门外半点声响也无,想是淮阳子已然走了。
“早知道他如斯狡猾,方才就该将他剁成碎片省事!”雨霖婞着恼地走回来,挨着我坐下,道:“如今我们竟是被困在这鬼地方了,且不说水粮远远不足,困了几日,便要渴死饿死,就单是那所谓化人皮骨的瘴气……”
十四也席地而坐,倒是并不紧张:“雨姑娘,你方才不是说不信那瘴气的么?”
雨霖婞脸一红:“我自然不信。我只是担心水源与干粮,听说渴死或者饿死的人,死状俱都难看的紧,本姑娘才不想落到这般地步。”她看向十四,又道:“那粽子说纵然瘴气升起来了,师师和死鬼也不会死,死的只是我们两,小十四,你就不怕的么?”
十四道:“殿下不怕,我自然不怕。”
雨霖婞森森地吓唬她:“你家殿下不会死,她当然不怕,死的可是你。”
十四面色像一块石头,木然道:“臣愿为殿下而死。”
我蜷缩着身子,默默地将脸撇开。天可怜见,我终于比烙饼重要了。
“你们两个,都不是正常人!”雨霖婞撇嘴,将脑袋歪在洛神肩头,握住她的手,作小鸟依人状,戚戚然地道:“死鬼,这就我们两正常。人家,人家现在就只有你了。”
我现在就想着把她那双握住洛神的手,给啃下来。
洛神面无表情地瞥了雨霖婞一眼,推开她的脑袋:“对不住,霖婞,实话同你说,我也不正常。”
“你这坏东西,伤我的心。”雨霖婞装模作样地叹气,顿了片刻,复又敛容,严肃道:“你们说,现下该如何是好?”
十四与洛神一同陷入了沉默。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因着双手束缚在身后,只得曲起膝盖,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洛神伸手过来扶,被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我只是望着她,她不紧不慢地缩回手,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示。
我转身就走。
“师师,你去哪里!”雨霖婞在后面叫道。
我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往前走。不晓得为何,现在我就算身上不曾有照明物事,眼前景致拢在黑暗之中,也算瞧得颇为清楚,只是看起来有些重影,摇摇晃晃的,略略带点暗红色。
一直走到一处深渊旁,我才停下。其实说是深渊,裂开的口子也不算是特别宽,从那裂开的乌黑缝隙里,逸出一股酸腐且又带着硫磺气味的古怪味道。
身后火光靠近,洛神,雨霖婞和十四俱都跟了上来。
雨霖婞拍了我一把,恼道:“师师,你一声不吭,摆这副冷脸子给谁看呢。”
我侧着身子躲开,雨霖婞这才瞧清楚眼前之景,许是吓住,道:“这莫不是那粽子口中所说的,外围阴沟?”她凑过去嗅了嗅,立马退开,脸色都白了。
“好难闻,我有点想吐,还有点发晕。”雨霖婞抚着胸口,讪讪道。
十四也皱了眉,道:“我心口也堵得慌。”
雨霖婞看向洛神,道:“死鬼,你有没有不舒服?”
洛神淡淡摇头,道:“阴沟里面里面想必是积存着大量的瘴气。我是不怕瘴气的。”
“师师,你呢?”雨霖婞又问。
我没说话。
雨霖婞这才真真正正地害怕起来:“这么说……这么说,那粽子说的,都是事实?”
我截住她话头,终究冷冷地道:“滚出来。”
“什么滚出来?”雨霖婞道。
“自然是说我滚出来了。”话音刚落,黑暗里悠悠然地晃出一抹惹眼的雪白。一名身着银白装束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玉冠束发,清雅俊秀,尤其是那双眼,内里仿佛含着春雨,在这森森的龙渊外围,竟是带出几分烟雨江南之色。
他在我面前站定,微微一笑:“韶儿,你好耳力。”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尹墨寒,怎么是你!”雨霖婞拿手一指,愤愤道:“你活腻了,竟会跟踪我们。”
尹墨寒撑开玉扇,悠然扇风,微笑道:“姑娘此言差矣。在下并非跟踪你们,而只是跟着韶儿。”
“那石门已然关了,料想你是在石门关之前进来的。”我哂笑道:“怎么,眼睁睁看着淮阳子冲|茓出去,合上暗门,你也不怕的么,竟会留下来。龙渊里如今什么境况,你该清楚得很,是想寻死么?”
尹墨寒轻笑:“我怕什么,我又不会死,区区瘴气,却又能奈我何,只得那些凡俗皮肉才会经不住。淮阳子自去关他的门,与我没有干系,我待在这,觉得欢喜得很。韶儿,这般,我就能永远同你待在一处了。我觉得好极。”
他这话说得实在露骨,我心底内火瞬间就蹿出来,心里暗忖着,到底我是掐死他好,还是砍死他好。
下意识扭头去看洛神,我以为她听了尹墨寒的话,会有什么反应,她却只是垂着眸,脸略微侧向一旁,看着那阴沟,神色淡极了。
我心中一紧,又是一松,黯然半晌,默默地在心底暗示自己,这……这样也好。
雨霖婞恶狠狠地审起尹墨寒来:“莫非方才引我和师师前来的白衣男人,就是你?”
尹墨寒继续摇着扇子,只是微笑。
雨霖婞看不过眼:“大冬天的,扇什么扇,一个大男人,做什么这么骚?”
尹墨寒含笑道:“我不扇便是。”语毕,将玉扇折了,收于腰际。
我道:“那日元宵赏灯时节,舞金狮的男子,以及前阵子在我们住处转悠的白衣人,可都也是你。”
“是。”
我冷笑道:“你跟我们很久了嘛。我们来青萱多久,料想你也待了多久,躲在一旁瞧着,心里很痛快么。”
尹墨寒道:“躲在一旁瞧着韶儿,远远比不得现在近距离地瞧着你好。”他好整以暇地打量了我一阵,才道:“韶儿,你怎会被你这些所谓的朋友给捆起来,如此行径,又怎做得你的朋友,尤其是……”眼睛微眯,又看了眼洛神,道:“尤其是至为亲密的友人。若是我,断断是舍不得箍了你的手腕,那得多疼。”
洛神依旧冷冰冰的,一句话也不说,连看都不看他。
我沉下脸:“我的事,不用被你管。我乐意被她拘的。”
尹墨寒道:“你的事,我自然要管。至少,我晓得你需要我。”
我道:“那倒是,我需要你去死。”
尹墨寒却也不着恼。他若是不红眼癫狂,平素瞧着却也是彬彬有礼,微笑道:“韶儿,我愿意为你死,这有何难。另外我是说,你这左边眼睛,不是疼得很么,这世间,只有我,才能够帮你。”
说完,他唇角勾出一丝戏谑之色,略一低头,又抬起眸来,转瞬,便是一双鲜红似血的眼。
少顷,那眼底的红色,却又轻轻松松地退了去,变回了他春雨般的双眼。
我只觉左眼疼痛非常,死死地盯着他。
尹墨寒轻声道:“瞧见了么,这才是,真正的战鬼,你还不是。若是拖着,韶儿,你的眼睛受不住体内煞气冲击,会瞎掉的。”
我后退两步,洛神已经转过身,有些发怔地看着我。
“纵然瞎了,也是我的命,用不着你来管。你滚远点,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张脸,我会瞎得更快。”我一咬牙,迈开脚步,沿着龙渊外围那道阴沟边沿,缓步走着,身后众人的脚步声,紧随而来。
我一面走,一面扫视着阴沟内里,细致视下,有隐隐约约的白色雾气正从里面冒出来。等到了我心中所想的目的地,堪堪停下,身后的雨霖婞与十四,突然开始干呕起来,洛神递水给她们二人,她们喝了几口,又都吐出来了。
如淮阳子所说,瘴气一旦升腾起来,雨霖婞和十四就会没命。
我深吸一口气,道:“跟我走,我带你们越过这瘴气渊,到龙沟内围去,那里没有瘴气。”
雨霖婞歪在洛神身上,面白如纸,声音已经变得干哑起来:“怎么……怎么过去,这深渊太宽,没有桥梁,是无法过去的。”
我淡淡道:“谁说没有桥梁?若是当真没有桥梁,困在龙渊内围的人,以往又如何能出去。”
雨霖婞骇然道:“内围是什么地方,怎么还会有人?”
“以前依稀记得有人,现在没了。”言罢,我目光一扫,抬起右脚,直接悬空踏在了暗沉沉的深渊之中。
在此刹那,洛神慌忙冲过来,揽住我的腰,胸口低低地起伏着,面色苍白,抬眸望向我,看起来紧张之极。
我怔住,回头看她,心中涩然又温暖,蓦地朝她笑了。
她看着我脚底正实打实地踩在空中,却不曾跌下,亦是一怔,旋即面上恢复冷淡神色,退开身去。
我看了她片刻,才道:“如你们所见,这里是有桥的。只是这里黑漆漆的一片,岩壁是黑的,地面泥土是黑的,而这座石板铺就的桥,亦是与四周一般黑色,浑然一体,若是瞧不细致,根本无从发现。”
雨霖婞喘息着道:“师师……你……你怎么晓得这么多?”
我没答她,只是道:“跟我走。黑桥很窄,只得一块石板铺就,每块石板俱是方形周正,刚可容纳一人过去。只是石板有虚有实,若是踏错,便会直接坠入瘴气深渊,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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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
242、昆仑丘 ...
接下来的那下一块黑色石板,不晓得是实还是虚。我稳住心神,将将又迈了一步出去,脚下终究是踩得稳当,不曾踏空,不由在心底暂且舒了一口气。
这时,身后有人攥住了我被束缚的手,随即开始拆解上面缠绕的软鞭来。
我回过头,看着替我松绑的洛神,勉励动了下手腕,道:“不用松,这样挺好,能管住我,我自己是不成的。”
“没有手臂来平衡身子,走路总会摇晃。”洛神兀自将软鞭解了,收在手中,抬眼瞧我,淡淡道:“你且弄清楚,你究竟是要这软鞭管着你,还是要你自己管着你。”
她从未这般严肃冷淡地同我说话,即便是方才,也不曾。
静然半晌,我轻声点头:“我晓得了。”
其实我最希望的是,你能管着我。
涩然地继续往前走。眼前脚下当真只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石板,十分狭窄,悬于万丈瘴气深渊之上,这种感觉比高空走单索还要恐怖万分。
深渊里一团漆黑,昏暗的光纵然照过去,也好像照进了棉花里,为那大片的黑色所吞噬。无论远近,四周围俱都是乌压压的一片昏暗,就似走在虚无缥缈的黑色云朵之上,毫无依托感可言。若不是我暗能辩物,脚下的石板走向,根本不可能掌控。
我平素是如何恐高之人,如今悬空于深渊,只能在内心深处不断暗示自己,逼迫自己,要好生忍住。倘我倒了,她们瞧不清石板,无法进到龙渊内围,到时雨霖婞和十四,便只有死路一条了。虽然这只是心理上的鞭笞,可个中难捱,犹胜身子所受的凌迟之苦。
“不要去看下头深渊,也不要去想象,顾着你脚尖那块区域便好。你现在就当只是走在平地上而已。”身后洛神轻声嘱咐,打破了周遭寂静。
纵然她语气冰冷,说出来的话,却极是柔软。
我应了一声,抬脚慢慢走了几步,脚下都是实在得很。正欲再抬脚之际,陡然又发现前面缺失了一个口子,理应存在的一块石板,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两旁承接前后桥身的两道极细锁链,若是下脚快了,直接就会从中间空心处摔下去。
不过这种情况,比那所谓的“虚板”要好上太多,至少它是明摆在那的缺口。
“注意,这里有一块石板掉了,我先跨过去,你们一个个听我指示慢慢来。”说着,我跳了过去,将洛神递给我的火折子搁在脚下,道:“看准我的火折子位置,踩踏过来,小心,莫要将火折子踢下去,我们只有两只火折子,少一只,就会少一个发光路标。”
放完火折子,我往后挪了个位置,眼见洛神迎面轻盈地跳将过来,我忍不住伸手抱住她,将她身子稳了稳。
抱了一瞬,便分开,又镇定地往后挪,洛神没什么表示,也往我这边挪了下,为雨霖婞她们腾出落脚空地。雨霖婞颤颤巍巍地跳过来,被洛神接住,跟着便是十四。
由于雨霖婞和十四受到瘴气侵袭,状况不是太好,十四跳过来时,站立不稳,眼见着就要从缺口边沿摔了下去。
可挨着她的偏生是雨霖婞。洛神因着隔了雨霖婞,根本无法施以援手,而雨霖婞早已无力去护她,电光火石之间,只听那边一声惊呼,十四摇摇欲坠的身体竟是被紧随而至的尹墨寒给扶住了。
我的心从跳出来,到落回去,恍惚只过了一瞬。
尹墨寒的声音温温地响起:“韶儿,我晓得你在意她们,她们若有差池,你定会难过。我不愿叫你伤心,会在后头护着她们的,你且宽心在前面领路就是。”
我冷道:“我不愿承你的恩,这次记着,下次自会还了你。”
尹墨寒识趣地不再说话。如此我在前面引路,洛神护着雨霖婞,尹墨寒护着十四,五个人一路小心往前。
用脚尖去试探,遇见“虚板”,便提醒我身后的人跳过。途中有许多石板已经明显掉落,昭示着以往有人曾在这道狭窄黑桥上走过,才会踩掉这许多原本为“虚板”的石板。
好不容易,我的脚脱离黑桥,一口气还没松下,雨霖婞便哇地吐了出来,十四则已经瘫软成了一滩泥。纵然现在还未过半个时辰,瘴气并未真正升起,但是只闻了些许,她们二人便再也承受不住,若是等到瘴气出来,恐怕真的要被融化掉了。
我将十四背在背上,洛神则负了雨霖婞,飞奔着离开那瘴气深渊。两人步履飞快,我便将火折子熄了,把夜明珠放到十四身上,给后面的洛神指路。
面前暗沉沉的,只能看到陡峭的岩壁,脚下松软的黑泥渐渐消失,变为坚硬硌人的岩石。不晓得奔了多久,等又过了一道葫芦嘴形状的窄门,迎面扑来的气息里,终于没有带上那种酸腐刺鼻的硫磺味,我紧绷的身子,这才有所舒展。
走了几步,扶着十四坐在地上,我喘息着道:“这里应该无碍,在这歇息下。”
洛神依言放下雨霖婞,将她挨着岩壁靠好,调整好脑袋的位置,掰开她的嘴,给她喂了点水。水刚喂下去,雨霖婞又吐了,幸好她晕了过去,不然顾及形象如她,若是晓得自己吐了一路,羞愤之下,肯定是要一根白绫将自己悬了挂于东南枝的。
“还有多少水?”我随口问,下意识拿手去摸左眼,被洛神冷冷觑了一眼,忙不迭地放下。
“不多了,要喝么。”洛神把水袋递过来。
我摇头。
她只是望着我。
“喝。”我讪讪地接过来,喝了口。
“过来。”
我忙把水袋递给她。
“不是水袋。”
我犹豫片刻,将身子挪向她,不过中间依然留了许多空当。
“再过来。”
我心里莫名发怵,不过还是靠了过去。
她张开手臂,将我牢牢地搂进怀里,我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想挣开她,却被她紧紧揽住。她的下巴抵在我肩窝,咬牙切齿地呻吟着,却一声都不吭。
她贴得如此近,近得能够闻到她呼吸之间带出的浓烈血腥气。
我怔了下,不再挣扎,任由她抱着。
“师姑娘,你倒是凶得很。”洛神冷笑道。
我不甘示弱地低声道:“你既然叫我师姑娘,就该晓得女女授受不亲,做什么抱着我。”
“授受不亲?”她一把锁住我的手腕,道:“师姑娘,你却说说,你身上哪里我没亲过。”
我被噎住,蓦地面红耳赤起来,猛地甩了下她的手,却根本无法甩脱。
“世上没有比你更小心眼的女人了。”我恨恨道。
“世上没有比你更冷心肝的女人了。”她回敬道。
“小心眼的女人嫁不出去。”
“冷心肝的女人也遇不上什么好对象。”
“被你说对了,我的对象自然不好,实在太小心眼了,稍微冷落了些她,她便记仇。”我哼了声。
“不好意思,我倒是嫁出去了,虽然对方是个没心没肺的,但好歹也算嫁了出去。”她答得利落。
“你……你,我恨死你!你把我的手放开!”每次我都不曾在她身上讨到什么便宜,这次实在恼得厉害。
“你恨死我,我倒是爱死你。”她的唇压下来,落在我脖颈处,声音冰冷:“我根本没用气力拘着你的手腕,你怎会挣不开,定是你舍不得挣开,不是么。”
“你,你个不要脸的!”感到她的唇贴到我肌肤上,我腰都软了。
她的手指触到我的面颊,冷笑道:“脸都红了,谁更不要脸?”
我抿着唇,突然又张开,直接咬住了她的手指,她痛了嘶了一声,却不缩回去。
我松了牙关,转而沿着她的指尖舔吻起来,上面一股很淡的血腥味。一面吻,一面观察她的神色,我原以为她会露出类似羞怯窘迫之类的表情,不想她只是似笑非笑着,觑了我几眼,又抬眸朝上看。
察觉到她的视线好似并不在我身上,我连忙松了口,回头一看,尹墨寒正漠然地立在我们身后,脸色格外苍白。
……她一定是故意的。
我咳嗽一声,转过身坐着,故作镇定。
尹墨寒也席地坐下。
四周一时陷入死寂,洛神抬起手,很自然地搭在我肩头。
尹墨寒看了看洛神,皱了皱眉,才道:“韶儿,你的眼睛不能再拖了。我没有骗你,当真是为你好,你若再这般拖延下去,是会瞎掉的。”
洛神搭在我肩头的手,倏然一紧。
我稳了稳心神,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等我出去后,自会找寻医治法子。”
“出去?”尹墨寒一哂:“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昆仑之丘,石门落了,又怎可轻易出去?”
“昆仑之丘?”我愣了下,半晌,低声道:“这里不是锁龙沉渊么。”
尹墨寒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韶儿,你终于同我好言说话了。锁龙沉渊只是凡夫俗子的称呼,以为这里曾经锁了一条龙子,就冠了这浅薄称呼而已。实际上,这里就是蛮荒时期陷落的昆仑之丘神主西王母所在的旧址。”
我沉下脸来:“昆仑之丘的神主,是西王母?”
医庐里的那兽皮簿册上记载,昆仑之丘的神主在自己神迹湮灭之前,采集昆仑之丘中心的山之精石,以自身精血为引,造出了三神器,而神元亦是分作三份,纳入三神器中,为他手下追随的三使者封存守护起来。这神主,竟然会是西王母?
尹墨寒点头,笑道:“没错,便是西王母。我晓得,从现在起,韶儿你是愿意让我跟着的了,我所掌握的线索,你很感兴趣,不是么?”
我不置可否,良久,才淡道:“接着说。”
“韶儿,你这是在有求于我么。”尹墨寒面上得意之色越盛。
“尹墨寒。”我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
他看似有些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韶儿,什么。”
我觑着他:“你真贱。”
243
243、三青鸟 ...
尹墨寒愣了下,随意笑眯眯道:“是,我真贱。”
经由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自己很难有脾气。
尹墨寒目光灼灼的望着我,道:“韶儿,你既然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我没什么损失,你如今这副模样,也该知晓了。倒是……”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下,瞥了眼洛神,冷笑道:“倒是怕别人心里害怕呢。”
洛神面无表情的望着他。她从来没有同尹墨寒说过任何一句话。
我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什么意思,洛神……她会害怕?
尹墨寒面上依旧挂着笑意,看起来却比之前的微笑要凉许多,竟似有点看热闹的味道在里头。他缓缓道:“西王母原本为蛮荒时期的昆仑之丘神主,她的座下,曾有三青鸟护持,而这三青鸟,又被后人称之为三神使。”
我打断他:“慢着,我记得古书上记载着这么一句话,‘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鹙,一名小鹙,一名曰青鸟。’这句三青鸟的形貌与名称记载,是否属实?”
“名字倒是属实。”尹墨寒道:“不过形貌,却纯属以讹传讹。三青鸟皆是貌美男女,背负十六光翼金翅凰羽,怎会是那般赤首黒目的丑样。”他虽是说三青鸟貌美,但神色却极是不满,甚至鄙夷。
我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
尹墨寒接道:“及至后来神迹湮灭,进入神隐时代,西王母神力日益枯竭,她心里惧怕,不想就此散神,便深入昆仑之丘中心,采集岩浆之中的山之精石,糅合她的精血,铸成了三神器,将大部分力量封存其中。三器为天命镜,地煞剑,冥幽环,我晓得现下它们尽数落入了你手中。西王母神隐后,其残存的神智便沉于昆仑之丘深处,沧海桑田,昆仑之丘陷落,这才有了今日的锁龙沉渊。”
我略微沉吟,再仔仔细细地将周遭一打量,才犹疑道:“那如今,西王母的神智还留存在这锁龙沉渊深处么?”
“自然在的。虽然丝丝缕缕,但毕竟还残存了些。”
我愣住了,心底发起凉来。
尹墨寒见我听得入神,施施然续道:“西王母神隐前,将三神器交与那三青鸟保管守护。至此之后,三青鸟为延续后代,一男两女,互为通婚,渐渐地开始繁衍开来。初初时分,通婚双方血缘相近,且罔顾伦常,随着时间推移,又渐和人类通婚,族谱扩大,由于血缘混杂,后面演变成了两种不同的族人。其中一种是普通人,被称之为‘若繇’,居于民位。另一种则保留着昔日三青鸟的影子,亦是金羽附体,居于贵族主位,人数少之又少,被称作‘神凰’。只是所谓的‘神凰’,却再没有那荣耀的十六光翼凰羽了,我记得一千多年以前的战国时期,当时的神凰王,也才将将不过十羽。”
说到这,不知为何,他脸上露出怨毒之色:“一个残废而已,有什么资格得到她。”
我久久无言。
四周空气仿佛冻结了。
自洛神前阵子同我在房里详谈之后,我的接受能力简直提升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以往,如果这些话从尹墨寒嘴里说出来,我只会冷冷叱责他痴人说梦,如今,我明白,我是相信他的。
他说的这一切,合该没错。
尹墨寒端详了我片刻,蓦地展颜一笑:“韶儿,我知道,你信我。”
静然了半晌,我扭头看着一旁兀自闭目调息的洛神,随即沉声对尹墨寒道:“你活了多久?”
尹墨寒哈哈大笑。
我漠然道:“你是战国人。”
尹墨寒接着笑:“没错,我是战国人,姽稚是,你身边这位,不也是么?但是,我这长久的生命,是天赐的恩德,是我们战鬼本就享有的骄傲。有些人,只是被施舍的可怜虫,所以才会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洛神依旧是纹丝不动,她好像凝固的冰雕。
我蹙了蹙眉,道:“你说你是战鬼。战鬼,到底是什么?”
尹墨寒冷笑:“战鬼的始祖,便是蛮荒时,西王母身边的另外一群神使。说是神使,实际上不过是西王母的低等仆役,最开始时,他们连名字都不配拥有,西王母信任三青鸟,却连半点垂青也不愿施舍给战鬼一族。战鬼世代骁勇,红眸乌发,借天地战气,无论男女,皆善战无匹,却始终被三青鸟踩在脚底下,抬不起头来。原先蛮荒之乱时,神主还曾驾驭他们征战,等到蛮荒平静,他们便落得连狗都不如。及至神主神隐之后,三青鸟带三神器离开,自此繁衍,战鬼一族却日渐凋零,等到了战国时期,战鬼已然数目寥寥,不过万数而已。”
他眼中恨色极深,又沉沉地望着我:“韶儿,你身上流着一半战鬼的血,你可知这种被摒弃,被践踏的苦楚。”
我忍不住捂住了左眼,凉声道:“你们战鬼既然憎恨三青鸟的后人,为何又对若繇与神凰这般了解?”
尹墨寒面带讥讽:“我为何会这般熟悉了解,是因着,我曾同他们生活过一段日子。”
“……”
尹墨寒道:“战鬼即便是同族,也是互相争斗,并以酣战为乐。族里的男人若是中意了哪位姑娘,便可递下战书,与之一战,若能取胜,即可娶她为妻,反之,尊严扫地,沦为族里笑柄,若是女方愿意,甚至可以杀了那名男人,毕竟这样的战鬼族男人,是没有颜面活在这世上的。我喜欢的女人,她是战鬼的耀眼明珠,是这世间最美,亦是最强的女人。她和其他战鬼的女人不同,没有她们那么粗野狂放,而是温柔极了,看上去像水做的,实际上却是最强的。我倾慕她,也递了战书与她,想娶她为妻,她却并不接纳,而是选择了另外一名男子,也就是,神凰的王。战鬼与神凰本为宿敌,她怎可这般轻易下嫁于神凰的人!”
他说到这,眸中红色暗晃,随意又黯淡下去:“可是我能怎么办,她当真去了那男人身边,我没办法,只能跟着去。”
我听着听着,心底发寒:“你也随在她身边么?”
“是,我与她自幼茭好,那时以友人的身份,随她而往。我纵然不甘心,但既是她选择的,我便只得接受。自她嫁过去,我便时常去看她,从看她着喜服,到她怀胎,再到她产下女儿,到她女儿满月,满岁,慢慢长高,我都在她身边。可是渐渐的,一切都变了,她变得日益暴躁易怒,因着她对那男人倾入的感情过深,她爱惨了他,一点一滴,累积起来,最终满溢,直到将她毁灭。”
我的指尖,不受抑制地发起抖来:“为何?”
尹墨寒道:“战鬼,是不能有多少感情的。男女之间,下过战书,打一架,便可成婚,这般过日子,谁会有什么炽热的爱情呢,至多算是倾慕,喜欢,可论及情爱,哪里又谈得上。何况俱都是族内通婚,大家明白战鬼的宿命,相互都十分克制,甚至有一部分人,只是单纯地为了繁衍后代而结合。可她偏不一样,她爱上的是外族人,她也不晓得去如何克制她的感情,付出的太多,作为战鬼的她,爱意越深,恨意随之越盛,便再也承受不住。”
他怆然道:“后来啊,她便死了,我那时看着她的尸体,冰冰冷冷的,我便晓得,一切……一切都结束了,我守着她,也是一步步地看她步入深渊。归根结底,她是为那男人而死的,如果那男人不去招惹她,她又何必如此心思单纯,落到那般地步!”
“所以,你愤恨不过,便勾结姽稚,里应外合,将男人杀了,另外,血洗了他的城池。”
洛神终于睁开眼,冷冷地道。
244
244、美人头 ...
“胡说!”尹墨寒似被戳破秘密一般,面白如纸:“我没有做过,你休要在韶儿面前信口雌黄!”
洛神淡道:“你自己也说了,是‘休要在她面前信口雌黄’。倘若她现下不在这,你定会承认。你怕她晓得你的这些所作所为之后,会厌弃你,不是么?”
尹墨寒胸膛低低起伏,双眼暗红光泽晃了晃,又沉了下去。
许久,他嘴角扯出一道讥讽的笑容,望着洛神,咬牙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敢不敢跟她挑明了说?我看你这副模样,显是不敢。你也是怕她晓得后,会厌弃你!你既然不敢,要不要我替你说出来,一了百了?!”
洛神抬眸,骤然朝着尹墨寒踏出一步,蓦地又捂住胸口,我惊得连忙去扶她,她喘息了一阵,才对我勉强道:“不碍事。”
尹墨寒鄙夷地笑起来:“我想不用劳动我再说出来了。对于一个死人,我也得好生可怜她一下,当做积福了。”
“给我闭嘴。”我冷冷地斥他。
“韶儿。”尹墨寒兀自不依不饶。
我不理会,直接晾着他。对于他这种男人,漠视他比斥责摆脸色给他瞧,要来得有效得多。
把洛神扶得远一些,靠岩壁坐好,回头看到尹墨寒不再跟来,只是席地而坐,这才小心地递了水袋到洛神唇边:“先喝点水。”
洛神喝了口水,掩唇咳嗽道:“他……说的,你俱都相信么?”
“前头的我都相信,最后的,我便不信了。”将火折子移向她,我道:“他方才道你有事情瞒着我,又道你怕我晓得了这件事后,会厌弃你。如此说来,他定是以为你对我做了不好的事,这怎么可能呢。”
“你信我。”她敛容,严肃道。
我心疼道:“傻话,我当然信你。若是这世上连你都不能信,我却还能去信谁。”
“好,好……”她沉默良久,一连说了几个好,眼底竟有怅然之色。
“好什么?”我搂着她,轻声笑道:“小心眼,其实你待我并不好才是。”
她亦是轻笑起来,不过依然咳嗽着。我意识到不能再这般拖延下去了,必须要尽快寻到出口,不然于洛神,于雨霖婞和十四,都极是危险。
陪洛神在原地又静坐了一阵,雨霖婞和十四才先后醒转。她们二人脸色苍白,饶是雨霖婞平素话多,现如今都只能哼哼唧唧地说几句短话。
我把水袋里的水分给二人,十四摆手道:“殿下……水不多,我那份留着罢,到时候殿下……”
“无碍,你先喝着,我自会想办法出去的。”
“原想……原想着来替殿下分忧,不想反倒成了殿下的累赘。臣下实在无能……”十四的脸上显出几丝类似懊悔的神情。
“是淮阳子狡猾,怨不得你。”我话音刚落,四周突然响起了一声清晰可闻的喘息声。
雨霖婞瞪大眼:“……”
这声喘息声极是幽怨空灵,声音摩擦着空气,在这寂静的龙渊内围里,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不是……我们刚进来那会子,听到的喘气声么?怎么又在喘……这里……有别的女人?”雨霖婞按耐不住,已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探头往四处张望。不过光亮有限,实际上她也看不出什么来。
“嘘。”我示意她莫要说话,侧耳,开始凝神静听。
身边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也不知等了多久,这种等待令我双腿发麻,由于太过紧张,身子已经僵硬。正当我脑海里的弦要绷断之际,那声喘息,终于又出现了,且一连喘了两下,幽幽冷冷,我终于细致地捕捉到了它。
乍一听之下,的确似极了女人在喘气,但是仔细分辨,却又不是那么回事。若是一个人喘气,根据此人的身子状态变化,其喘气声肯定会发生改变。但是我方才听到的那三次喘息,仔细一揣摩,却没什么不同,单调,且重复。
另外最重要的是,若是一个人先喘了一声,等过了盏茶功夫,她这才喘那第二声,我想她合该憋死了。
“声音打哪来的?”雨霖婞忍不住道。
“头顶。”洛神轻声道。
众人皆抬头往上窥看。
雨霖婞道:“上面一团黑,什么也瞧不见。”
“不。”我看得清楚,当下打断她道:“这岩壁上方很蹊跷,上头有几个很大的洞,岩壁里头,大约是凿空的。”
洛神在岩壁一处轻叩,然后走了几步,换个位置,又开始轻叩,一连重复许久,这才道:“也不俱都是中空,某些地方是实的,某些地方是空的。大抵应是岩壁里头有挖通的暗道,相互交错。你们方才说进外围便听见喘气声,我想外围的岩壁结构与此处差不多,许是也有清漪所说的那种暗洞。”
十四道:“暗洞……就似那耗子在墙角或者地底下打洞一般?”
“有那么大的耗子么?”雨霖婞想了想,脸色忽然就沉了下来:“听声音,好像是女人在喘气,可是……女人会……会像耗子一般在墙里头打洞?”
这时,我又听到几丝微弱的异样声响,忙摆手示意雨霖婞安静。这次不是喘息声,而是一种摩挲岩壁的声音,缓缓的,好似在刮痧一般,又好似某种僵硬的鳞甲在地面拖动时,发出的摩擦动静,寒心彻骨。
“雨霖婞,除了耗子,你还觉得什么东西能打洞?”我道。
雨霖婞一愣,随即道:“需要打洞的,无非是惧怕阳光,喜好阴暗湿冷之气。除了耗子,那便是蛇了。”
话音刚落,她的面色便发起冷来。
“你开……开玩笑。”她下意识往洛神和十四那边靠,距离头顶的那几个洞口远些。
我淡道:“我没开玩笑。我方才听到了鳞片摩挲的声音,耗子不长鳞的。”
十四道:“殿下,蛇是……是不能似女人那般喘气的。而且她喘得很……”说到这,十四的脸上显出几丝诡异的红色。
“你可以说她喘得很销魂。”我面无表情。
十四实诚道:“是,很销魂,殿下。”
“你很老实。”我继续面无表情地赞美她。
十四的脸红得越发诡异。
洛神看着我,淡道:“清漪,你倒是听得出很销魂了?我怎么,听不出。”
“……”也许我的脸,现下也开始同十四一般,诡异地红起来。
洛神继续盯着我:“我晓得你想到了什么。”
“胡说,我什么也没想。”我羞恼道。
“你误解了。”她好整以暇道:“我的意思是,你想到了能发出女人喘气声,且又像是蛇的东西。那么这个,也许是美人头。”
“是。”我舒了一口气,点头道。
“殿下,什么是美人头?”十四道。
我示意大家离开那面岩壁,站到较为稳妥的位置,这才盯着那高处黑黝黝的洞口道:“美人头,便是人首蛇身的怪物,从蛮荒时期便开始有了。这种怪物,以女人头为首,身披鳞甲,蛇身,通常喜欢躲在大荒的地底深处。美人头有口不能言,只能发出类似女人喘息的声音,由于其声音妩媚,时有男人被其声音迷惑,是以,又被称之为‘春蛇’。曾经有个故事,说的是当年周武王姬发随军宿在野地,夜色深沉,刚好驻军附近有一片巍峨高山,武王掌灯途径一处石壁,听到女子喘息之声,极尽旖旎勾魂,心驰中举灯望去,便见一女子将头露在山洞外,瞧不见身子。武王走近山洞,欲要与之交好,细细看下,这才发觉那只是一个女人的头罢了,身后拖着的竟是长长的蛇尾,当下心中大骇,晕将过去。及至后来,民间流传着美女蛇与书生的故事,便是经由这事演化而来的。”
雨霖婞揉了揉她的手臂,约摸是在搓揉鸡皮疙瘩:“好骚……骚的蛇。”
十四回看洞口,道:“殿下,这种蛇,很危险么?可有毒?可食人?”
我摇头。
十四展颜道:“既然无甚危险,那便无碍,听它喘几口气又没什么关系,不会死人。其实,臣下……臣下以前还……还从未听别人这般喘过。”
我:“……”
洛神:“……”
雨霖婞:“……”
我汗颜道:“我摇头的意思是指,我并不清楚其是否危险,是否喜食人肉,也不知其有毒还是无毒。”
十四连忙躬身,严肃道:“既然如此,那还是早些离开此地为好。”
我心说,我也很想把你踢离此地。
洛神沉吟片刻,道:“龙渊外围阴气极重,时有阴尸出没,周朝时的那些殉葬尸骨,也仅仅只是局限于外围,而我们所在的内围,却是另外一番天地,连瘴气都不得入侵。既然内围是神址,料想该是洁净之地,风水自是一等一地好,若是美人头能在内围的岩壁中栖息,大约无害才是。”
“什么大约。”雨霖婞道:“我们要的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洛神淡道:“好。肯定无害才是。”
雨霖婞道:“去掉才是!”
洛神轻描淡写地顺着她:“肯定无害。”
两人正说着,我抬头一看,赫然瞧见那高处洞口,探出一张脸来。
由于我的眼睛暗夜能视,这张女人的脸隐在暗沉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幽冷。
245
245、混沌境 ...
“都先别妄动。”我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美人头出来了,看它想做什么。”
四人静立,严阵以待,只要美人头有任何要伤人之意冒出来,我们定绝不手软。
其实根据有关美人头的那些传说与记载,大多只是着重在她声似美人,人首蛇身,时常引得男子误会,从而陡生瑃情,却鲜少涉及它有何凶狠残暴之处。且洛神方才分析也有一定道理,自从进入内围后,一切都变得十分平静,连瘴气不曾侵入,洁净之极。能在这等神址栖息之物,也许是洁物也未可知,我们不能妄下杀手。
“师师,你眼睛好,告诉我那骚蛇现在到哪里了?”雨霖婞按捺不住,低声道。
“半边身子出洞口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岩壁上方盘踞的美人头。
它看起来整体就似一条大蟒蛇,蛇身大约是酒楼里盛菜的瓷盘子粗细,身上鳞甲披挂,威风凛凛,在暗处看来,鳞片略微泛红。此时,它半条蛇体探出洞口,居高临下地觑着我们,偏那该着生蛇头的位置,却生着一颗女人的头。女人脸上的五官界限有些模糊,鼻子嘴巴就似挤到了一处,由于常年生活在黑暗阴冷之处,它的双目早已退化,取而代之的是两颗严实的肉球,披头散发,分外可怖。
我心中嘀咕,原来这便叫美人头了?此副尊容,却又哪里美了,连“丑”这个字眼都谈不上。书里那些为美人头神魂颠倒的男子,定是个瞎子,只能听其喘气之声来断其美丑,堪称色欲熏心的最高境界。
美人头轻喘一声,大部分的身子已然挂于洞口,紧接着,头转了个方向,拖着粗长的蛇体,沿着岩壁缓缓游走,鳞甲与岩壁摩挲,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它不再瞧我们,而是选择往龙渊内围更深处游去,好似当我们不存在一般。
“现在到哪了?”雨霖婞又问。
我松了一口气道:“走了。”
随着美人头的离开,周遭气氛骤然回暖。
“走了?”雨霖婞面上带了几分欣喜,却又讪讪道:“还没开打呢,这便走了?”
“别动不动就打。”我不屑道:“看来是这美人头性情温和,不愿与我们动干戈。”
雨霖婞道:“话别说得那么绝对,它现在走了,定是没瞧见我们。我听说在暗处生活的动物,眼力劲都极差。”
洛神摇头道:“不会。这美人头是无害的。蛇这种东西,除了用眼睛看,其身子也能感受到外界的温体活物,就算目力退化,凭借蛇身便可判断我们的存在。方才它一定是发现我们了,既然选择游走,那就是没有伤人之意。”
雨霖婞叹气道:“没意思,害我方才紧张到将半条命押到了鬼门关。”
“你之前本来就只剩下半条命,抵押了半条,难道你现在便要蹬腿着凉了么?”我道。
雨霖婞一手撑着额头,歪在洛神肩上,假意喘息:“师师,经……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许真要着凉了。方才瘴气太厉害,伤了我的筋骨与五脏六腑……好难受。”
我帮洛神将巨阙提在手中,一面收拾,准备待会往内围走,一面回应雨霖婞:“你吐了一路,这般吐着吐着,筋骨和五脏六腑早已经吐得松泛了,怎会难受。”
雨霖婞立马就要跳脚:“胡说八道,我何时吐了!”
“你没察觉出自个嘴里有味道么。”
雨霖婞朝掌心哈了一口气,闻了闻,立刻蹙眉:“你这个坏东西。”
我收拾完毕,打个手势,示意大家往里走,洛神早已明了我的意图,举着火折子在最前面领路。
十四回望了一眼身后阴魂不散的尹墨寒,踟蹰道:“殿下,那男人一直跟在后头。”
我淡道:“不用理会他,走。”
前路依旧是黝黑的岩壁在侧,地面亦是黑色,浑然一体。岩壁高处时不时现出一些洞口,偶尔能听到喘息声与鳞甲的沙沙摩挲声,这边洞口甫一有美人头探出来,那边稍远点的洞口竟也有,我这才明白,所谓的美人头并不只一条,从洞口的数量来看,这些美人头应是群居于此。声音悉悉索索交织着,与我们的脚步声糅杂在一起,越发衬得四周围空寂非常。
纵然晓得有无数这般人首蛇身的怪物在岩壁深处徘徊,我也并不紧张。它们温和得很,不去招惹谁,谁也不会来招惹它们,就这么在龙渊里自由惬意地游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时光流逝,不晓得过了多久年岁。
它们是什么时候就存在了呢?也许是与昆仑之丘同岁,见证了古早时混沌大荒的繁荣生机与日后的陷落。念及至此,我竟感到一股深深的怅然之意,沧海桑田,外界变化万千,这里仿佛从来就不曾改变过。
随着我们的深入,渐渐地,四周围空中开始飘过来一些光点,非常细小,好似夏夜萤火,轻盈地随着我们舞动。这些繁星般光点舞在暗夜深沉的背景中,如梦似幻,透出一股祥和平静的美感。
有几点光点落到我肩头,我轻轻拂去,它们便落了下去,消失在了空中。
“真好看。”雨霖婞呢喃道:“之前我担心极了,以为此处是什么大凶之地,想不到竟是这般美丽之境。”
我点头道:“龙渊的内围与外围相比,果然是一天一地的差别,全然不同的世界。”
群集的光点很快被我们抛到后头,前路非常顺畅,一路延伸到深处,是从未料到过的坦途。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出声道:“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三人摇头,我静听了片刻,道:“好像是流水的声音。”
“水?”洛神蹙眉:“流动的水?”
“大致是。再往里走些才好。”我不确定地道。
往里又走了盏茶功夫,面前出现一道台阶,说是台阶,其实也只是乱石堆砌出来的,并未做如何修缮。龙渊里的一切,仿佛都是浑然天成的原始。
“确然是水流的声音,有水从高处冲下来。”闻着扑面而来的水汽,我轻声道。
“从高往低流,这么说,必定是有一个源头了。倘若这个源头是活源,那便是有出路了。”洛神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喜色。
十四问题较多,道:“洛姑娘,什么是活源?”
洛神答她道:“流动的水分为两种,一种是死源,一种是活源。死源,便是所有的水困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密封严实,通过机关运作等外界力量使其循环往复,假设水量永远不增不减,机关运作等外界力量不休止,它便会永远往复下去,由高到低,由低到高。而活源,便不是封闭的环境,有外界的水自然地涌进来,进行补充,这样的话,必然有一个与外界相通的出口。”
雨霖婞忙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快些下去,寻到那冲水的位置,看其是死是活。”
我把火折子举得远一点,两只火折子就快要燃尽了,接下来我们只能靠一颗夜明珠来照明。我倒是没什么,即便黑暗之中,我辩物也无碍,只是会苦了洛神和雨霖婞她们。
“注意,这里开始有水漫到台阶上了。”我提醒着,同时提着衣摆,踏进水中,水位刚好没过胸部。举高右手,拿夜明珠去照水面,漆黑的水面上泛着柔光,好似银月照着湖面,分外静谧。
正要扶着洛神下水,尚在台阶上逗留的雨霖婞忽然大叫了一声。
我和洛神同时扭头看去:“怎么了?”
雨霖婞手里拿着昏暗的火折子,低声道:“台阶这边有尸体,血……血还没干,是鲜红的。”
我连忙又从水中出来,一面拧衣衫上的水,一面走到雨霖婞身旁。雨霖婞脚边上正跪着一名中年男子,那男子低着头,手被链条捆缚在背后,跪在乱石台阶的右边。他衣着整齐,一根尖刺穿胸而过,尖刺的尖端上血迹还兀自未干,身下亦是殷红一片,显是刚死不久。
“除了我们,还有谁在这里?”雨霖婞面色苍白道:“从血迹来看,这男人显然是刚死,是谁在这里杀了他?”
我沉默不语,却听十四在台阶左边道:“殿下,这里也有一具尸体,不过是女人的,死状与男子无异。”
走过去细看,果然,左边台阶跪着的女人,也是尖刺穿胸,鲜血淋漓。
我咬了咬唇,道:“这里……这里不可能再有别人。淮阳子已然走了,不会再有旁人进入龙渊。”
雨霖婞道:“可他们明明就是新死不久。”
“不对。”洛神摆手,盯了男子许久,道:“你们不觉得,这男人身上,与我们有什么不同之处么?”
雨霖婞道:“不同?很明显他是男人,我们是女人,这不是废话么。”
洛神瞥她一眼:“他的发髻与服饰,皆与我朝不同。里衬衣为白,中衣为红,外袍为玄黑,上绣章纹,且腰带以下连着一条敝膝,这种打扮,被称作‘玄端’。”
说到这,她顿住,面色凝重道:“‘玄端’,乃是周朝朝臣之服。而那名女子的衣饰发髻,亦是不俗,俱都似极了周朝的打扮。”
听洛神这一说,我不置信地道:“你莫不是想说,这一男一女,乃是周朝之人?”
“不可能,衣衫可以按照周朝样式裁了,再给他们穿上,发髻也可以梳,做不得数的。”雨霖婞果断否决:“有铁证在前,伤口的血迹还兀自未干,他们怎会是周朝人,死鬼,你也太能想了。”
洛神蹙眉,陷入了沉默。
这时,身后传来尹墨寒冷冷的声音:“有什么不可能。他们二人,便是大周周穆王时期献祭给龙渊的人牲。”
雨霖婞气不打一处来:“姓尹的,你跟在后头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我拦住雨霖婞,冷道:“让他说。”
尹墨寒微微一笑,道:“他们的确是周朝之人。血迹未干,容貌依旧,可以说是新死,也可以说是,死了一千多年。”
我道:“别卖关子,一次说完。”
“是,韶儿,我听你的。”尹墨寒抱臂,悠然道:“这里是昆仑之丘的深处,亦是混沌境,为西王母残存神智的沉睡之地。入了混沌境,便和外界再无瓜葛,外面是外面,里头是里头,纵然外界如何变幻,这混沌境却永远不会改变。时间在这里,是停止的。做个比方,倘若一千多年前有人将一块猪肉丢进这里,一千多年后,那块猪肉还是当年被丢进来时的模样,不烂不腐。同样道理,一千多年前,有一男一女,两名人牲被推到这里杀了,一千年多年后被你们瞧见,他们还是当初被刺死的情形,容貌,发饰,血迹,都与死之前没有半点改变。”
我静然良久,这才道:“也就是说,对于活人而言,这里就是另外一种意味上的长生不老?因为时间不会流动,人若是住在其中,永不出去,他便保留着刚入混沌境时的一切,永永远远地活下去。”
尹墨寒凝望着我,森森地道:“韶儿,你说得没错。因着时间止步,入混沌境的是死人,便永远是死人;老者,便永远是老者;年轻人,便永远是年轻人。自然,一个孩童一千多年以前进入龙渊,只要不出去,他便永远是孩童,停止生长。只有离开混沌境,时间开始流动,他才会发生改变,慢慢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明白为毛师师出龙渊之后才长大了吧?
晚安。
246
246、往昔梦 ...
我哑然,脑海中似被惊雷劈过,久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边雨霖婞不屑地哼道:“倘若你这厮说的话,俱都是真的,那么这所谓的长生不老也没什么用处。因着就算有活人进来了,这里没有粮食,眼前的水想必也是喝不得的,还不是个死。”
“这位姑娘,我方才说什么了?”尹墨寒微笑觑着雨霖婞:“混沌境,顾名思义,便是一片混沌,时间也是混沌的,不似外界那般拥有明显的界限,是以我才会说其时间相当于停止。入了混沌境,人的身体,会随着境界的影响,而渐渐变得迟钝,骨骼脏腑等不会生长,停止常人的任何需要,自然不需要食物与饮水。而人的神智,也会慢慢被境界所同化,消磨,最终陷入一片虚无混沌之中。现在你们只是方进来不久,还不曾受到混沌影响,等你们在此处多待几天,影响显著,你们就会发现自己前一刻在说一句话,后一刻你们便不记得自己到底说过些什么,也会相互忘记对方。混沌将会夺走你们的一切,呼吸中止,心跳不再,令你们变成沉睡的活死人,永远永远,长生不老。”
“说来说去,还不是个死!”雨霖婞面色惨白地怒道。
尹墨寒道:“死,就是永远地死了。可是归于混沌的人,他到底还是活着的,只要他能够冲破混沌的影响,他还是有复苏的可能。”
“听你鬼扯。”雨霖婞瞪了尹墨寒一眼,旋即将我,洛神,十四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们听见没有,再继续待在这鬼地方,我们……我们就会变成混沌,呸,什么变混沌。”
她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支支吾吾道:“糟糕,我好似忘记我方才说过些什么了,哎呀,我刚说什么了,你们帮我记一记?我现在就记性不好了,难不成再过几个时辰,我连你们几个的脸都认不得了。”
洛神淡道:“别自己吓自己。就算真要受到混沌同化,也还需些时日,怎会这般快的。你真是,说风就是雨。”
十四也严肃地宽慰道:“雨姑娘,你放心,我现下记你记得真真的。”
我依然沉默,只是安静看着雨霖婞嘴唇在那不停翕动,与洛神十四商量着接下来的对策。
雨霖婞道:“我看这事拖不得,咱们得赶紧去找流水的源头,离开此地。”
雨霖婞话音刚落,我已然感觉头痛欲裂,脚步迈开,纵身跳入水中,飞溅起的水花将台阶上的几人吓了一跳。
水位没至胸口,我开始淌水而行,往水泊深处走去。
“清漪,你做什么?”身后一声低唤,洛神也跟着跳下来,自后抓住我的手臂:“要找源头,大家一起去,莫要单独行动。”
我失神望着她,半晌,呢喃道:“不找源头,找……别的。”
“你怎么了?”洛神蹙眉。
“我要找东西,我要找东西!”我开始紧张起来,来回四顾,看着漆黑的水面,急道:“很重要,我得找到它!”
“好,找东西。”洛神双手捧着我的脸,哄道:“乖,不急,是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我帮你找。”
“我不知道。”我摇头,开始烦躁地往前摸索。耳边又是几声入水声,估计所有的人此刻都下水了。混沌境里的水冰冷刺骨,我一步步地踏过去,能感觉到水灌进靴子里,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远处则是哗啦啦的冲水声,声音并不是很响,也许只个极小的瀑布也不一定。
身子大部分是陷入水中的,许是因着水并不清澈,我这双眼,纵然能夜视,也看不清水底情况,只能靠脚底去感觉水下坚硬的岩面。
“师师,她怎么好像失了魂似的?莫不是她已然被那所谓的混沌给影响了?”身后传来雨霖婞同洛神咬耳朵的言语。
洛神只是轻声答她:“帮她寻东西,注意水底。”
雨霖婞道:“水底什么也没有,就只有石头。”
我不去理会那些低语交谈,只顾四处摸索,拿脚尖在水底踢了一下,落下时,却踩到了一个物事。
我顿住了,站在水泽中央,靠脚底去感受那物事的形状。
果然……
果然!
左眼剧痛,勉力抑制住自己心中即将喷薄出的恨意,我深吸一口气,蓦地沉入水中。水流的阻力四面八方地朝我涌过来,我闭上眼,在水底努力弯下腰,捞起了那个冰冷刺骨,周身散发朦胧光泽,亦是曾带给我无尽梦魇的东西。
哗啦一声,我出了水,回头对身后众人漠然道:“找到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雨霖婞随洛神,十四快步淌水过来。
“透晶锁链。”我将手中的透晶锁链扯了扯,展示给她们三人瞧,拖动之际,锁链垂在水底岩面的那部分便发出刺耳的咔嚓之声。
雨霖婞道:“这不是姑苏公主墓里头的透晶锁链么,怎么这龙渊里也有?”
洛神道:“这不足为奇。姑苏公主墓里面所葬的,乃是周穆王的爱女,而至于这龙渊,当年周穆王八骏出游,被一条龙惊了圣驾,幸而被一名青年男子与他的友人救下,男子将那条龙封入龙渊困锁,另有周穆王下令在外围殉葬了大批活人,龙渊之名这才传开。两处地方都与周穆王脱不了干系,透晶锁链在此,合情合理。”
“可是公主墓的那些透晶锁链被用作了机关,难不成这里的也是么?”
“当然不是。”我冷冷地回答雨霖婞。
雨霖婞转头望向我:“师师,你答得这么肯定,那你倒是说说,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嗤笑道:“锁链,锁链,可不就是拿来锁人的链子。”
将散发冷光的锁链递给雨霖婞,雨霖婞拿夜明珠仔细来照,细了半晌,才道:“这头还有被打开的镣铐,只是,这口子开得这么小,怎么套到人的手脚上去,本姑娘腕子自然是细,但也还是套不进的。”
洛神瞥了那锁链一头的镣铐一眼,面色幽幽似水。
我声音越发地沉:“这镣铐来锁你,自然是太小,若是捆一个几岁的小姑娘,那当真是绰绰有余。”
“清漪。”洛神低声唤我的名字,同时缓缓地,踏水走向我。夜明珠的光晕笼在她面部轮廓上,为她勾出一抹凄冷的晕。
“不要过来。”我轻轻阻止她:“就站在那,都站好,莫要动,我来给你们说个故事。”
十四躬身道:“殿下请说,臣下洗耳恭听。”
雨霖婞许是瞧出什么不对劲,少有的一言不发。
我笑道:“既然我们身处此地,我便来同你说一说有关龙渊的一个故事。”
远处瀑布的冲水声刺耳而尖锐,我们这边,却死寂得诡异,水面宛如凝固了一般。
我松开手,锁链便沉入了水底。抬眸,觑着眼前与我患难与共的三人,声音不温不火:“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个小姑娘,她的名字唤作苍瑾。那时正值战国乱世,烽烟四起,她却避开了,同她的族人们,在一处世外桃源里隐居着,无忧无虑。那年她八岁,正值夏日炎炎时节,按照往年惯例,作为族主的爹爹便领着她与她娘亲,带了几个贴身随从,前往另外一处族人驻地的避暑行宫消暑。只是,才过去没几天,她的娘就犯病了,犯了很严重的疯病,在她面前,生生地将她爹爹的手臂给砍了一只下来,跟着,她娘也自杀死了。本来是好端端的消暑之行,却成了一段永沦噩梦的回忆。娘亲下葬后,她爹残了手臂,便病倒了,一连好多天,他都躲在行宫里,不吃不喝也不睡。她哭着去求他,求他喝哪怕一口汤,他却好似连张嘴的气力都没有。岂知后面祸不单行,她爹爹病倒之后,便有外敌趁机入侵行宫所在的古城,漫天都是乌压压的黑色大鸟,那些大鸟将地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族民一个一个地抓到天上去,又摔下来,摔得脑浆子都出来了,血肉模糊。她爹爹因着身体恶化,已然无法应战,最终命丧对方主上之手,她自己则在一位表哥的掩护下,侥幸逃过一劫。等她孤身一人出了城,回头去看,她的爹爹,她的至亲,她的族人,皆已被大火吞灭,再也无法回来。”
“清漪……”说到此处,洛神怔怔地打断了我。
“不要Сhā话,好生听我说故事便是,以往总是你来说,如今换我了。”我不再看她,高声朝远处冷喝道:“尹墨寒,你也给我滚过来,好好洗干净你的耳朵听着,看我说的这个故事,是否属实!”
“韶儿。”尹墨寒从后面走上前,声音压低,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你叫我什么?”我面无表情的觑着他,厌恶道:“我娘已然死了,怎么,你看我生得似我娘亲,便将我当做那替代品么?你莫要唤我这个名字,每次你这般叫我,我都觉得恶心。我娘亲她泉下有知,更会觉得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读者问,我在这说一下,实体书定制的那几万字赠送番外,日后不会再放到网上来,是实体书独有的。
247
247、盘龙柱 ...
“韶儿,别厌我。我没有……我没有做过!苍擘不是我害死的!他不是我害死的!”尹墨寒后退几步,带起哗啦的水声,哆嗦道。
“狡辩。”他慌乱的神情一一落进我的眸中。
我恨极了他,归根究底,我曾经所拥有的一切温暖,俱都是被他给摧毁的。恨到极致,我才明白,我原来可以如斯铁石心肠,不晓得痛,亦不晓得伤。
“换做平常,你和姽稚两个加起来,也不配与我爹爹提靴。可是你欺他当时因为我娘亲的缘故,神思崩溃,身残潦倒,已然半死不活,便伙同了姽稚过来屠城。龙沟古城隐秘得那般好,层层保护,若不是你在那里住过一段时日,熟悉古城的一切,你们会那么轻易得手?只有你,只有你这个古城寄住的外人,才不将我们若繇的族人性命当做一回事!他们都只是安分守己的城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有什么过错?姽稚那个贱人我暂且不提,我只问你,我爹爹平素待你不好么?我年少时,也曾唤过你一声尹叔,你如何能下得去手!”
尹墨寒捂住双眼,听我一字一句地质问他,捂了许久,这才放开了手,面上神情说不出的癫狂。
他声音却是压得极低的,竟有些幸灾乐祸:“我说了,他不是我害死的,是他自己,他自己将自个害死的。谁叫他保护不了韶儿,反而叫她死得那般不甘愿!原先我忍着让韶儿嫁与他,那是我以为他会好生护着韶儿,不叫她受半点委屈。可是呢,可是韶儿死了啊!韶儿……她死了,从此在这世上,我再也瞧不见她了。都是苍擘,是苍擘他活该,他逼死韶儿,是他活该!他该死,对,他该死,怨不得我!”
我略微颔首,直接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他整个人便似破布般,堪堪委顿在水中,连头顶也没入了。弯腰下去,入水一摸,揪着他的后领子,将他从水里捞了起来,他的玉冠落下来,乌黑长发散了,湿淋淋地贴在耳际,宛若一只落水的狗。
“不反抗,以为我会在此杀了你?”我垂眸觑着他:“我故事还没说完呢,怎可轻易就死。洗干净你的耳朵,我先前可是这般说过?这水看起来浑浊,却比你要干净得多,刚好够你洗。”
他闭上了眼。
我欺身下去,冷笑道:“拜你与那个贱人屠城所赐,我那年才八岁,独自一人打算逃回本家驻地,归程途中,免不得在外流离颠沛,尝尽苦楚。终于,叫我遇上了一个待我好的人,那人唤作离央。小孩的心思就是幼稚,别人说几句暖心的话,给自己做几件新衣衫,教自己些新奇玩意,便感恩戴德,全身心地信任对方。结果对方也不过是个面善心冷的人,一转眼,就将我骗来了此处,用这透晶锁链锁了起来。”
我说着,提了尹墨寒,转过身来。雨霖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十四纹丝不动,洛神则分开水流,缓缓地朝我走来。
我看着她走近,道:“你猜猜,那个被称作离央的男子,生着一副怎生面孔?”
洛神停下了脚步,面上尽是凄惶之意。
“想你也猜不出。”我嘲讽地轻笑了一声:“他生得,可与淮阳子面具下的那张本来面目,是一模一样的啊,那好听的声音,漂亮的手指,温柔的眼睛,竟没有半点不同。洛神,我被同一个男人,同一张脸,生生地,骗了两次,那是我蠢笨,怨不得别人。不过我也想问,我生来就长了一张注定被人骗的脸孔么?”
洛神不出声,只是咬住下唇,我便自顾自地道:“你骗我,昆仑骗我,花惜颜骗我,司函骗我,淮阳子骗我,所有我曾经满腔信任过的人,你们欺我前尘往事混沌不清,俱都骗过我!我一片赤诚地待别人,信任别人,不想人人都在欺瞒于我!人心总比鬼神可怖,鬼神妖物只会明着冲你来,可是人心隔层肚皮,怎会轻易叫你瞧见内里是红是黑,是明是暗。你待别人好,别人却在处处地算计你,甚至竟算计了这么多年。如此这般,我倒愿日夜与鬼神为伍,也不愿看见这满目的欺瞒与践踏!”
“师师,你说得不对!”雨霖婞忽然道。
我侧脸,淡淡瞧她面上神色:“哦,你倒说说,我哪里不对?”
“淮阳子骗你,那是他本着恶质,别有所图。可是死鬼,你的恩师昆仑,姓花的,她们定都是为了你好,有些事情,才不得已欺瞒于你的。谎言对想害你的人来说,是利刃;对爱你的人来说,却是盾牌,你怎地这般糊涂?”
“我不糊涂,我明白得很。”心里涌出一股怅然之意,我甩开手里的尹墨寒,呢喃道:“我晓得,她们是待我好的。我只是怨憎我这命途。雨霖婞,你可曾试过,一个人与一只怪物待在一处,相依为命?龙渊里头那么黑,那么冷,什么都没有,我心里觉得好孤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很快,我便开始记不清楚一些事情,我怕自己会忘记,甚至连怎么说话都会忘记,只得不停地动嘴练习。我一个人说故事,无休无止地说,重复我娘亲当年哄我入睡时给我说的那些故事,可是渐渐的,我才发现,我通常是说了前半段,后半段便再也接不上,又或者直接跳过前半段,进入后半段,再后面,我就只能说些只言片语,整个龙渊,只有我断续残破的声音,听者,也只有一只怪物罢了,你可懂这当中无尽憎恨的滋味!”
“什么怪物?”雨霖婞面色惨白。
“这里是锁龙沉渊,还能有什么怪物呢。”
话音刚落,水面便剧烈地震颤了下,水底的锁链拖动,发出刺耳空灵的声响,连瀑布的水流声,都被遮掩了。
一声长啸,响彻整座龙渊,四面水花飞溅,震颤不已。
洛神紧走过来,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挡在我面前。方才自始至终,她都未曾说过半个字眼,浑身湿漉漉的,长发散入水中,飘飘荡荡。
我望着她因着颤抖喘息而略微弯下的脊背,那里白衫湿透,勾勒出单薄的背影。不管何时何地,我变成了什么模样,她都是第一时间选择护住我的。
我明白得很。
十四和雨霖婞连忙靠拢过来,看起来大气都不敢出。
“到我后面来。”我把洛神轻轻一拉,转而挡在了她身前:“它不认得你,会伤害你的。”
洛神冰冷的手,紧紧箍住了我的腰,她开始咳嗽。
咳嗽声很快被随之而来的一声长啸所淹没,啸声沉闷富有穿透力,仿佛要划开亘古的迷雾。
远处黑暗中,显出了碧油油的,大如灯笼的两只眼。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晚了一个多小时,这样……………………
伏笔埋完,越写到后面,感觉就越顺手了,停不下来的样子捂脸。这里有部分与洛神番外的一句台词内容呼应,记得的可以回去翻看。
三更神马,打分支持哦~
248
248、白泽鸟 ...
灯笼般两只绿色巨眼,缓缓地,升了起来,一直升到半空,这才堪堪停住。
我抬头仰望那双寒气森森的眼,实在太高,就似在仰望楼宇屋檐一般。
火折子已经全然熄灭,只有雨霖婞手中夜明珠的光柔柔地照着,与远处那双绿色巨眼一比,小得暗淡而可怜。远处那具黑色身影宛若一座小山,伫在漆黑的水面之上,身影旁边则另有三道巨型圆柱高高地耸立着,将它围困在其中。
“它不会伤害你们。”我轻声提醒众人:“不过最好不要动。”
雨霖婞已然腿软,差点要晕进水中,所幸被十四扶住了,不过十四也好不到哪里去,喘气急促之极。这也难怪她们二人如斯惧怕,那东西的身型足足是她们的千百倍,常人与之一比,不过是高山之于岩石,湖泊之于扁舟。
锁链声咔嚓咔嚓,刺耳地摩擦着,回声嗡嗡作响。那巨大的身影长啸一声,震耳欲聋,犹如泰山崩塌之势,缓缓地涉水而来。它每踩一步,龙渊便好似颤了一下,水面剧烈地晃荡起来,水波来回冲击,若是脚下一个不小心,就会直接滑进水中。
洛神咳嗽不止,整个身子歪在我肩头,我紧紧搂住她,心如刀绞。
砰,砰,砰。
黑影终于逼近眼前,之前隔得太远,看不清其具体面貌,现下瞧来,四只粗壮的腿被黑水环绕,部分高出水面,周身乌黑鳞甲披挂,上面又着生着长而尖锐的倒刺,散发出黑曜岩一般冷冽的锋芒。双眼硕大突起,暗绿如翡翠,嘴边龇出利如匕首的锯齿,额头上有坚硬的突起,只是不知为何,上面那些突起有磨损过的痕迹,额头上还密布着细密纵横的伤痕,狰狞可怖。
一条硕大的透晶锁链捆住了它的脖颈,四条腿上,以及身后的巨尾,俱都被锁链来来回回,锁了个严严实实。我的目光放远,沿着锁链散发的柔光看去,这才看清楚那些锁链的源头,竟是那三道圆柱。
雨霖婞哆嗦道:“不是龙。不过怎么它看起来似乎有点……有点眼熟。”
“是龙子狴犴。”洛神喘息着,轻声道:“和清漪玉簪尾上雕琢的那只,有……几分相似。”
十四也道:“确是狴犴大人无疑。阿姐告诉过我,狴犴大人在周朝时便消失了,当时的族主陛下率人寻了许久,都不曾寻到。”
“这种玩意,分明就是只畜生,十四你做什么叫它大人?”雨霖婞轻声呢喃。
这时,狴犴一声怒吼,响雷炸开,吓得雨霖婞再也不敢开口。那声狂啸卷起一股飓风,铺天盖地地朝我们涌来,水面打起浪头,将我们打得后退了几步。
我沉沉地道:“狴犴历来便是若繇的守护兽,那与天命镜外盒匹配的玉钥,与天命镜原本同属若繇之物,自然可以雕琢成它的模样。”
雨霖婞露出茫然神色,不过很快,她的这种茫然就被惊恐所取代,因着那狴犴硕大无朋的黑色脑袋,已经悬在了她的头顶,喷出来的白气,将她的发丝吹得直往后飘。
幽幽巨口之下,是雨霖婞垂得低低的脑袋。只要那两排利齿一分一合,雨霖婞就会整个地被其囫囵吞进肚里。
雨霖婞不敢抬头,几乎快哭出来了:“狴犴大人,我的肉很酸,皮也很厚,不好吃的……”
我道:“你平素不是自称细皮嫩肉,肤滑貌美的么?”
雨霖婞开始磨牙:“师师,你跟……它……它熟,你快叫它走开。你既然不害怕……想是笃定它不会吃你,可是它和我不熟……它会吃了我的。”
我笑道:“你这是在求我么?恩?”
“师清漪!”雨霖婞破口大骂:“你个死没良心的!你玩我很有意思么!出去后,看我怎么炮制你!”
由于她大声说话,狴犴又示威似地朝她回吼了一声,雨霖婞差点没趴下。
“清漪。”洛神面色苍白地嗔怪道:“你乖一点,别吓她。”
“你莫说话,说话累。”我轻声道。眼见她的身子好似越发吃不消,料想她之前该是苦苦支撑,如今终于撑不住了。
将洛神搂着往后靠,同时腾出手扯了扯雨霖婞的腰带。雨霖婞踉踉跄跄地被我从狴犴的口下拖离,刚想弯腰喘口气,狴犴反而对她大喘了口白气,惹得雨霖婞连连咳嗽,咬牙道:“这畜生多少年没漱口了。”
狴犴转了转头,碧油油的眼睛望向我,随即朝我垂下了头来。
它的脑袋凑得如斯地近,巨眼里仿佛蕴着浩淼的碧波,威严中透出一股沉淀历史的宁静。
纵然它外表瞧来是如何狰狞可怖,常人见了恐要吓掉半条命,我却深切明了它的温顺与宽容。龙渊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我毫无感知,仿佛只是做了一个亘古的梦而已。
梦里,从始至终,便只有它陪着我。
直到一朝梦醒,我离开了它。
缓缓地伸手,去摸狴犴垂下来的头颅。它将头低到水面上,额头伤痕纵横,我一摸,竟是满手殷红的血,沿着指缝落下,滴在水面之上,心中不觉怆然。
“你受苦了。”我摩挲着它粗糙而坚韧的黑甲。
狴犴绿色的眼合上,极其亲昵地凑过来,大约是想贴靠一下我。这时,身后锁链剧烈地震颤,它的脑袋顿住,锁链箍住它的脖颈,束缚之下,它便不能再前进半分。
我看得眼角涩然,迈开脚步,往前靠了靠。
狴犴将脑袋猛地一甩,忽然仰天,发出一声悲怆的嘶鸣,猛地回身,往龙渊深处狠狠地撞了过去。水面晃动,一时之间翻江倒海,它牵扯着锁链,一路狂奔,脑袋撞在远处一面高耸的岩壁上。
一瞬间,四周仿佛鬼哭神嚎,那面岩壁被它的额头来回冲击,发出沉闷的巨响。一下,又一下,耳边撞击声与冲水声来回交织,犹如天边夹杂阵雨的滚滚惊雷。
“它在做什么?!”雨霖婞惊道。
洛神胸口剧烈起伏,蹙眉道:“它在破洞。之前它的额头上便有很多伤痕,流了很多血,想是……想是重复地撞击岩壁所致。混沌境原先……肯定是个封闭的坏境,怎会轻易有冲击而下的活水源?唯一的解释,便是狴犴为了出去,已然将那岩壁撞出一道小口子来,如此,如此,才会有水流泻下来。无怪方才我们在水中待了一阵,水位已然升了不少。”
十四道:“殿下,根据方位,我想这外头,也许就是青萱的龙渊湖。龙渊湖里因着生有一种奇特的水藻,水里总有股味道,臣下闻着,觉得这混沌境的水,与龙渊湖里的水味道颇有几分相似。”
我点头道:“以前这混沌境,的确是干的,不曾有水。”言罢,伸手一揽,将洛神拦腰抱在怀里,涉水而行:“都跟我过来这边。”
洛神缩在我怀里,双手勾着我的脖颈,羞恼道:“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我抱着你,这就是体统。”我紧紧搂着她单薄的身子,只恨不得能早些飞出去。她纵然不说,我也晓得,她现在不过是片轻轻软软的羽毛,那些坚强与果敢,不过都是她伪装的最后一道面具。我不止一次见她咳血,实际上她的身体,已经被病痛掏得空了。
想保护她,不愿她受半点伤痛。
即使,她曾是烟云海的人。她要我信,我便信她。
狴犴撞击的地方,果然有一道瀑布,口子很高,开在几乎与狴犴额头齐平的地方。水声越来越响,水花高高溅起,将我们全部都淋得透湿。
我在瀑布之下大声叫喊,喊了好几声,狴犴终于停止撞击,前腿跪地,趴了下来。它的庞大身体委顿许多,像是小山被移平了一半。
“上去!全都爬到它背上去!”水声轰隆,我大声叫道。
“我不敢!”雨霖婞大喊。
“不敢就只有死路一条!你这胆小鬼,平素不是摸棺走|茓的,今日怎么这么畏缩,给我上去!”
“粽子那是粽子,再怎么样也长不到楼那么高,这玩意太大,吃我直接不带嚼的!”
我恨恨道:“十四,你先上!当心它的倒刺!”
“是,殿下!”十四大声回我,扣住狴犴坚硬的鳞甲,顶住瀑布的冲刷,往上跃去。
“那,那我也上去了!”雨霖婞见十四已经爬了一阵,也不再犹豫,踩在狴犴的利爪之上,似攀登山岩一般,快速往上爬。
我紧紧护住怀里的洛神,高声喝道:“尹墨寒!”
身后尹墨寒披头散发地走过来,水流冲到他身上,他像是一棵树,纹丝不动。
“你也上去!想死,也等着出去后!”我冷冷地望着他。
尹墨寒没有说半个字眼,转过身,开始攀爬狴犴。
最后只剩下我和洛神两人。我将雨霖婞留下的夜明珠扔了,洛神在前,我提了巨阙在后,从狴犴曲起的前腿上一路往上爬,好不容易到了狴犴宽厚的脊背,狴犴长啸一声,稳稳地站了起来,我们站立的位置,刚好并到那瀑布冲水的口子。
许多岩块已经被狴犴撞掉了,凹陷进去一个大坑,中间裂开一个洞口,里面正有龙渊湖的水,疯狂地往下流泻。
脊背上面倒刺丛生,洛神虚弱到连准确抓握鳞甲的气力也无,抓错了地方,那倒刺直接刺穿了她的掌心,加上瀑布的冲刷,她差点便跌了下来。
混着鲜血的水流溅在我身上,我将洛神稳住,搂进怀里,声嘶力竭大喊:“一个个愣着做什么!沿着流水的洞口往外爬啊!”
十四身先士卒,以狴犴的脊背做垫脚石,抓住那洞口的边沿,顶着水流疯狂的阻力往里猛爬,雨霖婞紧随其后,尹墨寒排在第三。
我捧着洛神的脸,摇了摇,尽量使她清醒一些:“先别睡,出去再睡,无论如何,一定要爬出去!出去后,我就给你找司函医病治伤,她的医术最好,不怕,她会听我的话!我要什么,她……她都会给我!”
说到这,我已然泣不成声。
“傻姑娘,她不会……给我治。”她的脸上满是冲刷而下的水流:“别哭了,你不恨我是烟云海的人,我……我已然满足得很,再无遗憾。”
“我没哭!那都是水,全都是水!”我大吼。
“好……都是水,都是水,你看,我脸上……也都是水呢。”她轻轻微笑道。
我一抹脸,搂着她,忍着心底剧痛,将她推进洞里。水流疯狂地涌泄,外面是广阔的龙渊湖,只得这刚巧容纳一个人通过的洞口与混沌境相连,其中的冲击力,简直大到无比可怕。
每一滴水,现在都好似割人的刀刃。我的膝盖硌在尖利的岩石之上,已然鲜血淋漓,这洞口是被狴犴撞出的,不是人工开凿,是以上面全是不规则的石块突起,手一碰到,就被划出一道口子。洞口与外界不过几尺距离,却好似隔了几万重山。
我都已然是这副模样,可想而知,在我面前的洛神,她那副身子,又怎么熬得住。我的眼睛被水冲得根本睁不开,她的情况,我根本看不到,耳边水流哗啦作响,我也再难听到她的声音,可是,光是想象她膝盖跪在满是石刺的岩石上,迎着流泻的水流往外爬,我就难受得几乎要疯过去。
用巨阙卡住岩石,缓慢地往外挪,本来我还可以摸到洛神的身子,可是一转眼,她竟好似消失了一般。
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有带着血腥味的湖水。
我心底大骇,伸手陡然一捞,竟是捞了个空,慌忙撑着巨阙往前勉力一滚,手触到了锋利的出口边沿。出口外侧出现很大的漩涡,龙渊湖里的水,打着卷,正四面八方地往那小小的洞口涌。
我扣住出口边沿,将自己的身体送了出去,又是一个漩涡卷过来,将我拍到一侧,身体随即被拍到了生满青苔的岩体之上,五脏六腑就似被撞碎了。
出口附近纵横着许多不知名动物的白骨,这些动物的白骨体型巨大,一层一层,似搭楼阁一般,深深扎根堆积在龙渊湖的湖底,也许是古时某种已然绝迹的野兽。
我伸手握住白骨,以其作为着力点,稳住身形,慢慢偏离洞口边沿肆虐的那些大小漩涡与暗流。等身边水流流动减缓,我可以自由游动时,才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冰冷,并且寂静的世界里。
朦胧中一眼望去,水底俱是白骨森森,宛若一座骨架之林,没有雨霖婞,没有十四,没有尹墨寒,更没有洛神。
情急之下,我喊了一声洛神的名字,湖水瞬间便涌进我嘴里,灌进脏腑,呛得我几欲窒息。
从未遇过比现在更可怕的处境。
我找不到洛神的影子,四周的水将我困死,幽静森然,像是巨大的牢囚。
我感觉我脑海里全部空了,茫然地四顾,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的脚蹬在白骨上,水流将我送远了些。由于我自残一般地迫使自己睁眼在水底辩物,眼睛被水刺激,几乎有种瞎掉的错感,可是我又不敢闭上眼,我怕我一闭上眼,便会错过我要寻找的人。
终于,我揉了揉眼,朦胧之中,看见那影影幢幢的白骨之林中,一个模糊白影正随着水波往下落。
白骨将洛神团团包围,一缕缕比水波颜色更深的液体
248、白泽鸟 ...
,正离开她的身子,往四周散逸,如烟似雾那些都是随水波晃荡的血。
我抓着身下白骨,疯了似地向她游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下沉。
她的长发在水中轻柔地摇曳,宛若水藻。
白影随着水流晃荡,一点一点,缓缓地陷入了水底黑暗。
我再难握住她。
249
249、渺芳踪 ...
之后水底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我这一生经历过的噩梦终极。
我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在漆黑的水底紧紧地抱住她。她的头歪在我怀里,整个人像是化作了悄无声息的湖水,柔软的长发拢进我的掌心,仿佛就要即刻化作虚无的泡沫。
我揽着她,往湖面游去。头脑恍惚到快没有了知觉,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的头终于露出水面,冰冷刺骨的湖水将我们二人推上了岸。
外面还只是清晨,湖面上飘着一大片朦胧的白雾,远处群山,皆被白雾遮挡,死寂非常。
天空苍白得厉害,像是垂死病人蔫蔫的脸,湖岸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有些地方还凝结出了冰棱子。刚从湖水里拖出来的残破身子,一到了岸上,被风一吹,马上就有种被冻在风中,无法动弹的错觉。
我咳嗽了几下,咳出一大滩带血的湖水,佝偻着背,双膝跪在地上,把洛神的身体放平,双手交叠按在她胸口,哆哆嗦嗦地开始给她挤压心肺,好使她喝进肚里的水逼出来。同时,配合着时不时给她嘴里渡气。
她湿淋淋的黑发散开在白雪中,衬托之下,一张脸竟比那积雪还要白上几分似的。每按一次,她都无意识地弹一下,仿佛我按压的,只是一具冰冰冷冷的尸体而已。我看着看着,泪水几乎要凝结成冰。
“起来……起来……起来。”我咬牙喊着,手下力道猛地加大。
毫无起色。
掰开她的嘴,嘴唇贴着她的唇,以往多么亲密缠绵的一个举动,如今,却只是落得这般凄楚光景。
渡去最后一口气,我直起腰身,低头垂眸觑着她。
“我恨你。”我冷冷地道:“你以为我不会怨恨你么?”
寒风呼啸,湖岸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冽冽地回响。
“你说你此生再无遗憾,满足得很,便可放手离开,可我呢?”
“你自个了无牵挂地走,留下我一人在此。洛神,你好自私。”
“我恨你是烟云海的人,恨你骗我,恨你瞒我。”
“我也恨,我爱上你这个事实。”
“倘若你无法保证同我相守,当初,就莫要接受我的感情。”我的手狠狠地按在她心肺处,大声吼道:“你既然不能做到同我在一起,为什么当初要答应我!你这个不守承诺的女人!”
“既不守诺,何必承诺!这是你当初教我的!如今你看看你自己做到了么!你睁开眼……睁开眼起来看看啊!”
喊得声嘶力竭,我将脸埋在她胸口处,她的胸口已然不再有半点心跳之声,肌肤冰冷,仿佛所有的血都流干了一般。
衣衫上渗出的水并着眼泪,浸润了我的脸颊。
她死了。
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会死。
就算世上的人都死绝了,她那么聪明,那么强大,那么不可战胜,她怎么会死呢?
可是她冰冷的躯体,不再睁开的眸子,停止的心跳,消失的呼吸,都喻示着死亡已然同她一起远行。
冰雪雕琢一般的容颜,静然沉睡。
连幽冥地府都眷恋她的美,所以才会想着早早地将她带走。
我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没有了魂魄,也好似融化了身体,变成一缕飘飘渺渺的烟。
一路走来,这一年多,当真是伤痕遍体,疲惫之极。我这般追寻,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没了她,我便什么也没有了。
宁愿,当初不与她在竹林相遇。
宁愿,十年前,没有和她在一起生活过。
宁愿,我永远锁在龙渊里,永远沉睡,避开世间所有死别生离。
浑浑噩噩之中,听到湖水拍击湖岸的声音。天空之中传来巨大翅膀翱翔的呼啸声,远处则是缓缓逼近的脚步声。
“谁?!”我抬起头。
脖颈处和胸口突兀地一紧,陡然之间,便被巨大而柔软的物事捆住了,上面滑腻腻的,勒得我无法呼吸。
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已然破破烂烂,细密的伤口条条纵横,被那些类似触手的东西捆住,每拉扯一下,痛苦便深深地烙进我的血肉里。
我急火攻心,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活物都撕碎,徒手揪住那些触手,猛地将其裂断,它们便似断掉的绳索,纷纷而落。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疾走几步,将巨阙往远处那放出触手偷袭的黑色东西身上一Сhā,那东西哼都没哼一下,便断了气。
触手上的粘液沾了我半身,我回过头,杀红了眼:“姽稚,你竟放化蛇来偷袭我,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来人走近,将头上黑袍取下,露出满头银发,旁边则跟着提金枪的卓段暄。
卓段暄手中七尺长枪一指,近似女人的面容扭曲之极,恨恨道:“你杀了我的宝贝儿子,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我呸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拿手指去蹭唇角。
“洛,她死了。”姽稚往前挪了两步,冷冷地觑着地上的洛神。
“你胡说,她没有!”我嘶吼道。
姽稚将掌心中一个物事猛地一甩,甩进雪堆里,道:“她死了,是你害死她的。如果她当初选择跟我回去,我有办法延缓她的衰亡,她根本就不会死!咒印日夜折磨她,她晓得自己原本就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却还是选择耗在你的身边!都是你害死她的!”
还剩下……几个月的寿命?
怪不得,怪不得洛神她身子日渐虚弱,甚至夜里还会咳血。
“什么……什么咒印?”我失神道。
“自然是藏在你爹苍擘身体里的咒印了。你爹当年以血肉为咒印,来诅咒我们,血肉进了我们的身体,咒印也同样烙下痕迹,或寒或热,永无安宁,直到身体消耗殆尽那天的到来。”
姽稚咬牙:“洛她生生受了一千年的折磨,咒印如今,已经将她挖空了。你和你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血肉入身体……我爹爹血肉里的咒印,转移到了你们的身体。”
茫然地呢喃了片刻,想通之后,我的心肺几乎要裂开:“你们……你们……你们吃了他!”
“鲛人之脂膏,神凰之血肉,谓之奇珍。不然,你以为我们能轻易活那么久么?”
“你们这些畜生!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举着巨阙疯狂地冲过去,没迈开几步,我浑身便似被烈火灼烧一般,好像身上的皮肉都要褪下来似的疼,直接身子一歪,栽进了厚厚的积雪中。
手脚……动不了了。
我粗重地喘息着,想再去摸巨阙的剑柄,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指。
低眉望去,身上那些伤口处,已经俱都发得黑了,流出来的血,也是浑浊的黑色。
“你们……你们……”我想说话,喉咙却被堵住,说出来的字眼,带着类似刮痧锅底时发出的粗噶。
姽稚踱到洛神身旁,将她拦腰抱在怀里,冷笑道:“化蛇的身体外侧全都淬满了剧毒,这种毒,还是当年尹墨寒给我的呢。方才你与化蛇接触,毒液已经侵入了你的肌肤。我晓得你们神凰恢复和排毒能力极强,不怕毒药,可是其中,还是需要一段排毒的时间,如果毒药药效猛烈,在你排毒之前就将你的血肉破坏殆尽,你便再也活不了。”
“放下……她……”我挣扎着,想站起来,那些毒液却霸道地将我困住,我甚至感觉自己的血肉,已经开始融化了。
手在雪堆里乱摸,摸到了一块冰冷的物事,这是方才姽稚扔过来的。
我哆嗦着捏住,望了一眼,眼里全是泪水。
那是一块青龙琉璃玉佩,已经被烧得焦黑。
“昆仑……昆仑……”
嗓子几乎被毒哑,叫喊临到嘴边,最后变成“啊啊啊”的痛苦嘶吼。
“你们苦苦收集的三神器和金箔,我已经感激地收下了,省了我不少气力。”姽稚的手拨弄着洛神湿漉漉的长发,道:“那个残废死得也不冤,火烧起来的时候,她那个悉心在旁照料的七弟奋不顾身地去救她,场面实在感人,有人待她情深如此,定是死而无憾的了,到阴间,当可做对鸳鸯。”
我将青龙琉璃玉握进掌心,玉佩边沿切进了我的掌心,鲜血染红了焦黑的玉佩。
眼前一片朦胧,雪光刺目,姽稚抱着洛神,在雪地上慢慢走远:“段暄,处理干净。”
我眼睁睁地望着那黑袍银发的女人将她带走。
昆仑死了,七叔死了。
她死了。
遗体也不留给我。
我是怨恨这人。
还是怨恨这天。
或者,只需怨恨我自己。
看着曾经爱过我的这些人,一个一个的,从我身边消失。
半点痕迹也不愿意施舍给我。
我却只能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蹂躏践踏。
我仰面躺着,身体无法动弹,死死盯住那苍白的天空。
很快,卓段暄讥讽的面容,挡住了我上方的视野。
他的长枪高高举起,急转而下,刺进了我的大腿,钻心剧痛混合着毒液的吞噬,彻底将我淹没。
“都怪你!怪你怎么也死不了,不然主上也不会拿我宝贝儿子的命来换你这条贱命!你知道那些毒药有多毒吗,涂在它身上,它得多疼!我养它花费了多少心血,如今被你全给毁了!你这个贱人,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舒服,我就一枪,一枪地来挑开你的皮肉,好让那些毒,更彻底地与你的血肉融合在一起,让你好好尝尝这地狱的滋味!”
我冷笑看着他。
他的靴底踩在我手掌上,极其缓慢地碾压折磨,我却只是笑。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因无始贪嗔痴。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就似大梦一场,如今,一切皆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时,我一直听的“三寸天堂”这首歌。
可以选来当背景音乐,推荐。
250
250、洛神番外(十六)战国篇(始) ...
二月,春寒料峭。
我在流莺亭坐稳,手中书卷尚自翻了几页,鼻息间便若有若无地绕来一股淡雅的熏香味。
我没有抬头,闻着这股熏香味,就晓得是谁又死皮赖脸地贴上来。
“洛儿,洛儿。”来人像只大猫一般,扒拉在我背上,使劲摇我的肩膀,声音腻得过分:“洛儿,阿姐给你采了花,你理会一下我嘛。”
“走开,吵死了。”我任由她趴在我背上,将书页往后翻。
“洛儿,你对阿姐一点都不好,阿姐好伤心难过。”
我叹口气:“我哪里又待你不好了。”
“你不理我,宁愿看书,都不看我。我给你采了花,瞧,这花多衬你,阿姐疼你,给你别上好不好?”
洛影开始拿脸颊摩挲我的头发,被我推开:“你是不是夜里又梦游,净做这些讨人嫌的无聊事。”
手摸到她的脸,我蓦地怔住,将书卷啪地丢了。
“洛影,你怎地又扮成我的模样!”
眼前洛影一身白衣,顶着同我一模一样的脸,转了个圈,这才掩嘴格格直笑:“如何,好看么?”
“……”我青筋直跳。
“阿姐就喜欢你生气的样子,多可爱,多让人疼。”
我伸手,将她用来易容的假脸撕了下来,露出她妖娆妩媚的一张本来面容。
洛影“嘶”了一声,泪眼朦胧,那假装的“梨花带雨”模样我从小不晓得看了多少遍:“你轻点成不?脸都被你撕坏了,以后阿姐可怎么嫁人,夫君会不要我的。”
我把属于我的那张假脸丢在桌上,淡淡反问她:“易容术就是这么用的?你多大了,幼稚。”
“谁叫姽稚那个贱人又欺负你。”她撅嘴:“洛儿,阿姐这是在给你出气。”
我蹙了蹙眉:“你扮成我的样子去找她了?”
洛影将手里采摘的花枝搁在书案上,道:“是。我方才易容成你的模样,上烟云殿去找她。她最开始以为我是你,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德行,我真想抽死她。后面她命人布了酒菜,席间我敬了她几杯,她有些醉意,眼睛一刻也不落地盯在我身上,我晓得她这是在看你呢,心里越发气不过,就凑上前假装去亲她,她立马呆住了,坐在那和木头似的。呸,想得倒是挺美,阿姐我在那瞬间,扬手给她赏了个响亮的大耳刮子,直接打得她摔在地上。阿姐这次替你狠狠地教训了她,也好叫她记着点,做人莫要那么无耻下作,嚣张跋扈,总是仗着权势比你高,欺压于你。”
我闻言,简直头痛欲裂,半天说不出话来。
洛影面色沉沉地道:“洛儿,我晓得你心善,百般隐忍,殊不知欺负你的人,见你越隐忍,她便会越放肆。论及各方面,她都不如你,你缘何总要忍,爹爹叫你忍,你便当真忍了么!洛儿,爹爹已经死了,他的话便再做不得数!”
我沉默不语。
洛影伸手过来,摸着我的脸,眼里隐有泪花:“洛儿,跟阿姐走罢。离开烟云海,我们两姐妹去外头生活,永远也不回来。”
“阿姐,你当真想走么?”
“自然,我早就有此打算,现在,我要你跟我同去。”
我轻声道:“你若要走,我会帮你。”
洛影的面色僵硬了下来:“你呢?”
“我走不了。”
“洛儿,爹爹已经死了,他已然管不到你,你为何还要继续做这洛水十宫的宫主,这个劳什子宮主,我们不要也罢!”
“阿姐,我明白。但是,我当真走不了。”
洛影眼中倏然落下两行清泪来:“你这个死心眼的傻姑娘。”
我笑着给她擦眼泪:“哭什么,这么大个人,也不晓得羞。哭花了脸,照样没法嫁人,你家夫君不会要你。”
三月初五,大雨滂沱之夜,洛影终究是沿着鬼林暗道,离开了烟云海。
临走前,她与我相约,每月初五,在齐国静水台等我。每个月她都会等在那,直到我与她再会的那一日。
我站在大雨中,看着雨水与黑暗将她身影吞没,看了许久,这才回宫。
回到偏殿,殿外守夜的仆从们皆枕着大雨声,在廊下昏昏欲睡。偏殿的灯火摇曳,我浑身淋得透湿,水渍沾湿了脚下的白绒地毯,抱紧手臂,蓦地觉得透心寒冷,直打哆嗦。
“宫主,你怎地淋成这般了!”身后一声惊呼,朱萸奔走过来,将我拉到椅上坐下,火急火燎地转身去拿衣物与毛巾。
我静静坐着,任由朱萸替我擦干头发,换上干爽的衣衫。她比我小两岁,是爹爹当年给我物色的贴身侍女,自幼便服侍我,与我一同长大。
收拾完毕,我靠在榻上,一声不吭地看着朱萸忙前忙后。她从厨房里端了热姜汤过来,一口一口地喂给我喝,同时絮絮叨叨地道:“宫主怎地这般不顾惜自个的身子,这么大的雨,还是三月里头,那么冷,会将人淋病的。方才阿萸去厨房熬姜汤,经过大小姐的飘渺阁,瞧见她寝间里头黑压压的,不曾点灯,大小姐今日倒是反常地睡得早呢。”
我含了姜片在口,咀嚼吞进肚里,含糊“嗯”了一声:“阿姐今后,夜夜都会睡得早。”
朱萸一怔,旋即笑道:“大小姐可算老实了。以往她夜夜晚睡,关在寝间里头做那些人皮面具,可吓死人了。上次她还拿那什么黏糊糊的玩意往我脸上抹,说是要取我的脸模子,我吓得都要哭了,四处躲避,她还使劲笑着追我,弄得我差点摔进鲤鱼池里。”
我道:“没什么,她也经常拿脸模膏往我脸上抹,她就这脾气,由她去。”
朱萸点头:“宫主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朱萸下次见了,一定不躲开,让她取脸便是。”
我接过盛姜汤的透玉碗,自己拿调羹舀着喝。喝了几口,才道:“阿萸,你想走么?”
朱萸怔住,透亮的眼里盈盈起了一层雾气,泫然道:“宫主不喜欢阿萸伺候,觉得阿萸不好,要赶阿萸走么?”
“怎会呢。”我拿食指在她脸颊上抹了下,拭掉泪痕,道:“你很好。”
“那宫主为何这般问?”
“没什么。”静了片刻,我道:“我是怕你觉得待在烟云海不快活。”
朱萸脸上显出几丝愁容,良久,才轻声道:“我的确不喜欢烟云海,不过待在洛水十宫里,我还是很快活的。宫主待我们都很宽厚,就算……就算主上她有时不高兴,要将气撒在我们身上,宫主你也总是护着我们……只要宫主在烟云海,阿萸便不会想走。”
我拿了软垫过来垫着,身子往后靠。
“宫主,你倦了么?”
“恩,有一点。”我阖上了眼。
“你淋了雨,那便早些歇息,若是染了风寒,那就不好了。”朱萸扶着我躺下,替我盖好被衾,道:“我就在外间,宫主你若有吩咐,便出声叫我。”
我没有答话。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门被带上。
外面雨声哗啦,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与寒冷。
过了几日,阿姐的事情便再瞒不住。姽稚杀气腾腾地冲进洛水十宫,将服侍过阿姐的所有侍从婢子聚到一处,带到我所住的偏殿外头,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阿姐走的那个大雨夜,我发高烧,一连几天都在榻上躺着,难受之极,哪里也不想去。听到殿外的卓段暄尖声细气的叫嚣声,便叫朱萸过来扶了我,去殿外探视。
地上跪着的所有人,头都低到了地面铺就的白玉石板上,瑟瑟发抖。偶有几个抬头,望见我,面上满是凄惶之意。
我咳嗽一声,淡道:“做什么,大清早的,又发这么大火气。”
姽稚死死地盯着我,蹙眉:“你怎变成这副样子,是那些下人们没有顾看你好么?”她冷眉一挑,滑向朱萸,朱萸挽住我的手哆嗦得厉害。
“我病了,是我自个身子不争气,如是而已。”
姽稚冷哼一声:“你历来身子好得很,怎会病的,定是她们看护不周。”
“你吵死了,吵得人耳朵疼。”
姽稚被噎住,蓦地大怒:“洛影那个贱人到底去哪里了?上次她扮成你的模样,打了我一巴掌,我还没好好跟她算账,现在她竟敢出逃?”
我只是不语,漠然地望着她。
“那个贱人走了,我便叫这洛宫里服侍过她的所有人,全都扔进幽潭喂蛊!我说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出烟云海半步!”
地上跪着的身影,俱都颤抖起来,不敢言语。
“你敢。”我甩开朱萸的手,往前一步。
“我有什么不敢!”姽稚冷冷一声嘱咐:“段暄,先带下去十人,丢进幽潭。”
“是,主上。”卓段暄颐指气使地觑了我一眼,勒令左右,前去提人。
我走下玉石台阶,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卓段暄,你若敢造次,我就掀了你的金鳞宫。我说到做到。”
卓段暄顿住,略有犹豫。
姽稚道:“动手。段暄,你个不长进的东西,你到底听谁的,恩?”
我走到姽稚面前,望着她漆黑戾气的一双眼:“不关他们的事,你放了他们。”
“你在求我么,洛。”她面上显露得意之色。
“是,我求你。”
“求我,缘何没有诚意?”她冷冽的眉,微微挑着。
我自小看惯了她这副嘴脸,只是没有波澜地道:“你要什么诚意。”
“跪下。”
“宫主,不要……”朱萸怯怯Сhā话,被姽稚剜了一眼后,缩回身去。
姽稚恨恨道:“从小到大,我明明在你之上,你却从来没有跪过我!连简单行礼都不曾,也不曾唤我尊称,你好大的架子!”
四面一片寂然。
我咳了两声,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她愣住,旋即恣意地笑了起来,笑声刺耳。
“你要说,主上,属下洛神,求你。”她站直身子,自上睥睨着我。
“主上。属下洛神,求你。”
我的眼睛,盯着地上的白玉石板。
之前黑压压跪着的侍从婢子,尽数被姽稚遣散,各自回归原来住处。姽稚将带来的卓段暄等人喝退,将朱萸也遣了下去。
偌大的殿前,便只得我与她两人。
姽稚在我面前蹲下身子,咬牙切齿:“你是不是也想同你阿姐一起走?”
我纹丝不动。
“你永远也不能离开这,永远。从今日起,你便禁足,没有我的准许,不得再出洛水十宫半步。”
我讥讽地道:“是,主上。”
她恼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她。
我冷冷地与她直视。
她面上微愣,旋即脸缓缓地贴近了,唇压下来。
我一扬手,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滚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洛神战国番外,一千多年前,战国那段时期的回忆。
分始,中,终,三章。
这是我写得最痛苦的番外了,如果我以后写文,也许再也写不出比她还要令我恋慕的女主角。
如果没有她,我甚至不想码字。你们也许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角色而已,只是个虚拟的角色。
可她对我的意义,却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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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洛神番外(十七)战国篇(中) ...
“你就这么厌弃我。”她的右面脸颊隐隐发红,怒极反笑:“洛神,你就这么厌弃我么。别人都将我捧得高高的,只有你,只有你看不起我!”
我双膝跪地,垂眸望着地面:“你有他们捧着便可以了。不用多我一个。”
“我不用他们捧,我不稀罕。”她单膝着地,右手枕着微曲的大腿,束发的红色发绳沿着她的肩头垂下来,在日光下,显得分外刺目。
这发绳为百年血蚕吐出的蚕丝织就,十分珍贵,阿姐十二岁那年费了好大的劲,才收集了些许血蚕丝,为我做了一条束发的发绳。及至后面姽稚十岁生辰,她曾向我讨要礼物,指明非要我的束发之物,我被她缠得实在无法,便只得顺手将发绳与了她。为此,阿姐生了好大的气,我哄了阿姐许久,这才将她哄乖了。
姽稚闭了闭眼,旋即低声道:“其实年少时,你对我还是很好的。虽然你一直冷冰冰的,没多少话,但是我晓得,你那时并不讨厌我。”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
我看着她刀锋般冷冽的面容,淡道:“你扪心自问,你是否还是年少时的那个自己?年少的你,手上可有如今这许多的杀戮?你告诉我,你执掌烟云殿金印以来,到底害死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光是被推去幽潭喂蛊的,便不计其数。”
“我是烟云海的主人,他们不过是卑贱的仆从,他们的性命,便只是我的囊中之物罢了,我若想要,随时可以取用。”
我咬牙,只觉此话污秽不堪,冷冷回击道:“他们的性命,俱都是自己的,何曾成了你的物什。你就是自小得到的太多,没有得不到的,日渐骄横暴戾,才会落得如今这副令我生厌的嘴脸。”
“你错了。你晓得我还有一样得不到。”她看似并不着恼,脸逼近,森森地笑道:“你百般地忤逆我,有时候我看着你,真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吃下肚,可是临了,我又舍不得。以后,我想我不该如此,而是合该换个方式待你才好。”
“不管你换什么方式,你也得不到。我不会接受你。”
她眼里终于出现恨色。
好似忍了许久,才咄咄地吐出一句话:“没关系。我只需要将你永远圈在烟云海,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成为我的东西。永远。”
语毕,她站起身,拂袖而去。
令我松一口气的是,姽稚自那以后,竟再也没有踏进过洛水十宫一步。
没有她以往的那些刁难与折腾,宫外的人进不来,宫里的人也出不去,禁足的日子,无比平静。若是需要些宫里不曾备有的物什,备张单子,去主宫门处通禀一声,才能被递送而入。
如此,洛宫白天黑夜交替,安宁得犹如身在一场梦中。
一直到六月,渐渐地变得炎热起来。天气总是变化极快,白日里骄阳似火,夜里便是一阵瓢泼大雨盖下来。
书房外雷声大作,雨滴肆意地拍打着廊外的花树枝叶,点点急促,催人心魂。
我翻过一张书页,提笔在旁边的纸上书写,同时道:“阿萸,再多点上几盏灯,光有些暗了。”
“宫主今夜也要晚睡么?身子怕是熬不住。”
“无碍,你且点灯去。”
“好。”朱萸自去点灯,又端了一盏清心的热茶过来,搁在我书案上。
她坐在旁边,拿手托着下巴,眼眸微微阖起,脑袋时不时点一下,火光中,是柔和清冽的一张年轻面容。
“若是困了,便自去睡罢。”我轻声道。
她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大大的,高声道:“阿萸一点也不困!”
话音刚落,外头便是一道响雷,将她又惊得折了下去。
我微微一笑,觑着她:“说谎话,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朱萸脸一红,站起身来,又道:“宫主,我给你煮些冰糖莲子羹过来罢,虽是在下雨,却也闷热,拿来消暑也是好的。”
“方才你给我弄了盅冰仁汤,又沏了两盏茶,这会子又要莲子羹,外头在下雨,你也要涝死我么。”
“宫主,你又取笑我。”朱萸道:“要不,我给宫主拿碟点心过来用,夜深了,肚子自然会饿的。”
我抬眸望着她,片刻,道:“也好。”
点心很快就端了过来,我往旁边眼神示意,道:“你坐下吃,这里有茶,我没动过。”
朱萸愣住,我转过身,不再看她,开始专心书写。她大约不想扰到我,便不出声,过了一阵,耳边传来很轻微的咀嚼声。
写了一阵后,忽地忖到一事,低声道:“昨日我去揽月楼的楼顶望远散心,发现以往盘旋在烟云海东面用作防御的乌鹏群,尽数不见了踪影,阿萸,你常与宫外递送物资的人有交接,你晓得是何缘故么。”
朱萸吃掉最后一块糕点,拿丝巾擦嘴道:“听别人说,是被主上带出去了。”
“带去哪里了。”
“听说是……被带出烟云海了。”
我抬起头来。
朱萸道:“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洛宫现在与外头隔绝,听到的消息,总是几分真,几分假。不过……主上这三个月都没见着人影,大抵是真的不在烟云海了罢。”
她挪了□子,托腮道:“宫主,你怎么了?主上不在,不是很好么,我们多快活,主上她也不会来欺负宫主你,我巴不得她再也不回烟云海呢。”
“这话被她听到,你的舌头就要被割了。”我笑道。
朱萸捂住嘴,眼里显出凄惶之色。
“吓你的。”我起身,听着殿外响雷,道:“睡罢,我也回房了。”
“好,好。”朱萸急急忙忙站起来,仰脖喝完茶,去提灯笼。
两人离开书房,一直走到外头门廊之下。栏杆外层层叠叠一片笼在水雾中的花树,被灯火柔光一照,明明灭灭,湿重的水汽卷过来,拍在我脸上,朱萸忙走到靠栏杆那边,替我挡雨。
我目光一瞥,看着刚并到我肩头的少女,道:“阿萸,过阵子你就十八了呢。”
“是的,宫主。”
“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么,若是有,人品可行,便来同我说。你是洛家的人,嫁妆方面,我不会薄待了你。”
“阿萸才没有什么中意的人,阿萸不想嫁,阿萸只想这样一直侍奉宫主。”
“傻姑娘,你不可能侍奉我一辈子。”
“为何不可能?”朱萸手里提着灯笼,脚步略有凝滞:“除非宫主不喜欢我了,要赶我走。”
静了半晌,我淡道:“你莫要继续待在我身边了。”
她这才完全停住脚步。
良久,她眼里蕴了些水雾,加上飘来的雨丝,她面上越发水汽朦胧。
“宫主果然嫌弃阿萸了,嫌弃阿萸馋嘴懒惰,笨手笨脚。”
“我怕,我日后会保不住你。”
朱萸愕然。
我接着道:“我已然有三月有余未见到姽稚,虽然不晓得她如今有何打算,但以我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会善罢甘休的人。她越平静无声息,我便越发觉得心里不安,你在我身边多待一天,便会多一分危险。到时,我怕我自己也无法保全,恐是顾不上你。你若离得远了,便不会牵连到你。”
“宫主也会害怕么?”
我看着瓢泼的大雨,轻声道:“人总是会怕的。”
“我以前以为,宫主什么也不怕呢。”朱萸靠过来,挽着我的手臂,带着我往前走:“阿萸不怕,宫主你也不要怕。”
我轻轻笑了起来。
廊外雨声哗啦,风摇花树,灯笼的光影,一路往前。
“宫主,阿萸会永远陪着你。阿萸别的不会,就只会侍奉人了。”
“永远?你不嫁人,到时候便要变成老姑娘。”
“老姑娘就老姑娘。宫主,你什么时候会嫁人呢?”
“我也不嫁人。”
“那宫主你不也要变成老姑娘?”
“恩。”
七月初一,姽稚派人递了帖子过来,邀我前去烟云殿赴宴。
其实早在六月底,我登上揽月楼,瞧见那黑压压一片乌鹏从外围飞回巢,长翅翱展,便晓得她已然归来。
这次的宴席,我知道避不过,只得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