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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洛神番外(十三)许桃花

宴会设在夜里,天空无月也无星,似泼了墨一般。

被一名侍女领入正殿,但见偌大一间正殿中,只摆了一席桌案,上面备了丰盛的酒菜。姽稚在桌案旁并膝而坐,举着酒爵自斟自饮,不远处立了一大排戴修罗面具的侍从,分外压抑。

我走到姽稚面前,对着一桌酒菜,席地坐在绒毯之上。

姽稚举起酒爵,一笑:“你来啦。”

我蹙眉,闻到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你看,你瘦了。”姽稚喝了一口酒,呢喃道:“三月多不见,你可有半点想我,恩?”

我一动也不动,也不答腔,任由她在那兀自说着。

她指着我,挑眉道:“你不说话也没关系,我晓得你在听,你不想说话,那便不要说。”她将酒爵搁置在桌案上,摸出一个造型别致的盒子,递在我面前,得意道:“你可知,这里头是什么?”

目光瞥去,发现那是一个­精­致的翡翠玉盒,上面雕琢着繁复的花纹。

我不语。

“这可是我前阵子得到的大宝贝,费了我好大气力。亡了许多修罗死士,也死了许多乌鹏,啧啧,代价惨重呢。”她痴痴地抚摸着那只翡翠玉盒,抚摸了许久,这才搁在一旁,递过酒爵来,道:“你喝点罢。”

我道:“我不想喝。”

“这是你最喜欢的酒,我特地去酒窖里头搬出来的。”

犹豫了片刻,我看了看她深黑的眼,接过酒爵,将里头清冽的酒尽数饮尽。

她­唇­角勾出很浅的一丝弧度,面上有些­阴­郁,道:“好。”

我淡淡道:“酒喝完了,盒子也看完了,你可还有其他要事?”

“自然是有的。”

“何事。”

“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洛。”

我抬眸,盯着她。

良久,我道:“我不想要。”

“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向你保证。”

我站起身来:“我回去了。”

“拿下。”姽稚突然冷冷勒令左右。

刹那间,在旁侍立的一大批修罗死士便快速朝我冲来。我漠然地盯着他们逼近的身影,不屑一顾,正要迎着他们胸膛铸起的壁垒往外走,两个死士自后扭住了我的手臂,我猛地发力,蓦地惊觉自己手脚发软,丹田之中竟是空无一物。

我浑身直冒冷汗,被无数修罗死士束缚住,面朝姽稚那边,高声喝道:“姽稚,你给我喝了什么!”

“软骨散。十日之内,你的筋骨都是软的,身体使不上半份气力,连路都走不稳,如何去用武功。”她桀桀地冷笑。

心底发颤,我额头上俱是冷汗,咬牙道:“你好卑鄙。”

“我说过,我要送你礼物,只不过这个礼物,一般情况下,你自是不愿收的。”

我抬手,想推开身侧的那群黑甲男子。若是换做平常,无论多少,我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我的手腕软绵绵的,竟是半点都推他们不动。

第一次,我感觉彻骨的绝望。

“拿锁链来,锁了她。”

耳边锁链的咔嚓声刺耳之极,我却无法避开,只能任由那些锁链牢牢地捆住了我。

“拿白绫蒙住她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我浑身发冷,声嘶力竭地喊:“姽稚,你要对我做什么!”

“送礼物。”

我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化成了水,下颌被人粗暴地扣住,被迫张开。

鼻息间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

那股气味无限凑近,很快,某种类似碗碟的边沿,抵在了我­唇­上。

“张开她的嘴,灌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日的第二更。

还有一章,洛神番外完结。

252

252、洛神番外(十八)战国篇(完结) ...

软骨散发作,我毫无抵抗之力。

上下颌被迫分开,下一瞬,嘴­唇­处便有带着腥味的浓稠物事贴上来。

凭借嘴­唇­感触,我判断出这碗碟里盛放的,大抵是牲畜的生血与生­肉­搅和在一起,打碎所制成的浓羹,血­肉­混杂,腥味扑鼻。

脏腑深处涌出强烈的作呕感,我紧紧咬住牙关,感觉牙齿都要被咬碎了。

不能吃。

眼睛被白绫缚住,面前一片漆黑。越是这般瞧不见,我便越发坚信那碗碟里所盛放的,该是何等可怖的东西,可怖到甚至不能令我睁眼去看。

我紧闭着眼,心一横,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一旁修罗死士开始变得­骚­乱起来:“主上,洛宫主她咬舌了!”

我在心底冷冷地笑,感到温热的液体涌满了我的口腔,而原本捏握我下颌和腮帮的那些手,力道也随之渐小。

姽稚的声音刺耳而疯狂:“不用管她,暂时死不了!全部给她喂下去,一点都不许剩!吃完后叫叶仁心这个贱人滚过来给她止血治伤!”

修罗死士再不犹豫,动作粗暴,将那碗碟里的物事,往我嘴里猛灌而下。

我恍惚觉得,自己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任人摆布。

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以及寒心彻骨的恐惧与憎恨,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落下了泪。

不晓得过了多久,束缚我的力道尽数松去,嘴里被人又灌了一大碗清水下肚,可是那种浓烈的血腥气息,依旧弥漫得到处都是。

缚眼白绫终于除去,我仰面躺在绒毯之上,呆滞地望着巍峨冰冷的烟云殿殿顶。

“礼物送完,很好。”姽稚在我旁边单膝跪地,伸手,缓慢地撩拨着我湿漉漉的发丝,我竟不能躲开。

我的眼睛,近似失焦地盯着她那张冷酷面容,心底瑟瑟发抖。

“你现在这般楚楚可怜地瞧着我,是在问我,到底那礼物是什么,对不对?”她的声音充满了讥讽,近乎愉悦。

我只是直直地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历来博闻强识,通晓奥妙,又经常出入烟云海藏书阁,定然是晓得生食神凰血­肉­,可得长生的道理。这三个月里,我只做了一件大事,便是烧了那神凰王避暑行宫所在的龙沟古城。你方才吃下的,可是神凰王的血­肉­碾成的­肉­羹。尹墨寒没有骗我,神凰果然名不虚传,那男人的遗体从古城运来烟云海,夏日炎炎,路途遥远,尸身不腐,竟然还和活人无异,新鲜得很。”

胃里翻江倒海,我脑子一片麻木,想要呕吐,却连呕吐的气力都没有了。

“洛,我这个礼物是不是贵重得很?从今往后,你便拥有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东西。不老不死,圈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能去。我说过,是永远。”

我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经身在洛水十宫偏殿寝间的榻上。寝间里灯火通明,刺激得我的眼睛又要落泪。

身子就似棉花一般,绵绵软软的,我勉力起身,探出头去,­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阿萸……阿萸。”

低低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朱萸过来。反而寝间窗子上投照出几道高大挺拔的影子,宛若冰冷的木头,不用想也晓得,那些都是在外看守的修罗死士。

房门被推开,朱萸终于端着水盆进来,见我半边身子探出榻外,急忙过来扶:“宫主!”

我喘息着道:“取痰盂过来,你帮我……帮我催吐。”

朱萸面上满是泪水:“宫主,你昏迷了好些天,现下终于醒了,你莫要乱动,阿萸伺候你擦洗身子。”

我拿手捶着被衾衬面,沙哑道:“放肆,如今……如今,你也……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宫主,泥炉上热着饭菜,你权且吃点东西。你已经好些天不吃不喝,继续这般下去,如何撑得住。”

一听到吃东西,我蹙眉,又是一阵反胃:“不吃……我再不吃了。”

“宫主,你若是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我静默了半晌,惘然地笑:“饿死罢,饿死好,再也不用吃东西了。”

朱萸泪水止不住,拿衣袖拭了又拭:“宫主,你这般,大小姐若是晓得,一定会伤心难过。宫主何须如此自轻自贱,纵然你不顾惜自个的身子,也要顾惜一下大小姐,你先前不是告诉过阿萸,大小姐她一直在烟云海外等你的么。宫主,你快些好起来罢,好起来后,才能和大小姐重逢。”

我伸手去摩挲她的脸,上面的水渍沾了我满手。

“阿萸,我好后悔。”

朱萸怔怔地望着我:“宫主……”

“我好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和阿姐一起走。”

“宫主,现在也不迟。”

“我现在中了软骨散,十日内,半分内力也使不上,如何能走得了。”

“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等到后面药效消除,宫主你自然可以恢复如初了。”朱萸握住我的手,安慰道:“宫主不怕。”

“你这个傻姑娘。”我扭头去看寝间摇曳的灯火,道:“你以为,姽稚她会令我恢复如初么。软骨散下得了第一次,便可以下第二次,她巴不得我使不上内力武功,任她摆布,哪里也不能去。我且问你,你那些饭食酒菜,是你自个做的,还是她差人送来的。”

朱萸犹豫片刻,才怯怯地道:“是主上差人送来的。所有呈给宫主的物事,我都不能Сhā手,都是主上那边派人准备,我再接过来……阿萸……阿萸不可以再去厨房了……”

我咬了咬­唇­,道:“洛水十宫里的其他人呢?”

朱萸哭道:“除了我,全都被主上带走了。主上说我自小伺候宫主,只有我才懂得宫主的喜好,便只留下我一人在洛宫里伺候。洛宫里,已经只剩下我和宫主两人,外头……外头全都是烟云殿的修罗死士守着。”

姽稚,你想将我永远变成笼中鸟么。

我怎可令你如愿。

我咳嗽一声,嘱咐道:“阿萸,你把饭菜端过来。”

朱萸这才面露喜­色­,照我吩咐去做。等到饭菜端到我面前,我每样都细细闻了一遍,这才道:“无碍。”

朱萸道:“宫主,软骨散可以闻出来的么?”

我疲惫道:“软骨散有很轻微的异味,倘若有了防备,我倒也可以辨别,不算难事。先前只怪我大意,我纵然厌她,以往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会做出什么下毒的卑鄙举止来,她虽然跋扈嚣张了些,原来却也不是那样­阴­险的人。如今……姽稚她……当真变得好快。”

朱萸瑟缩道:“宫主,你说主上她会不会像对待灵蟾宫的叶仁心宫主一般,来对待宫主你,废去……宫主你的武功?我以前看着叶宫主在宫外行尸走­肉­似地走来走去,柔柔弱弱的,风一吹,便似要倒了,我就好害怕。叶宫主当初也曾想逃出烟云海,不想却被主上发现,抓了回来,主上二话不说,便将她积年的修为给……给废去了。”

我闭上眼,道:“我不晓得,她如今会不会也那般待我。”

朱萸想了想,道:“不过,主上只是给宫主你吃软骨散,借以牵制你,她应该……不会那么做的罢。”

我叹口气,连呼出的气息都似带着浓烈血气,只得强压那股恶心之感,道:“阿萸,我带你离开烟云海,我们去找阿姐,再也不回来。”

朱萸眼里亮晶晶的,道:“好。”

姽稚派人递送来的所有物事,我都万分警惕,处处提防着。幸而修养了好几日后,都没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随着软骨散的药效渐渐褪去,丹田内原本滞涩的内息重又变得充盈。我的身子虽是一天一天地见好起来,夜里却总是噩梦连连,有时静坐时,回想七月初一夜里之事,心底便止不住地发寒。

七月十二那日,姽稚送来的酒菜果然搁了软骨散,我察觉出来,便嘱咐朱萸将饭菜悄悄倒入右间偏房的半人高大花瓶里,造出我用完的假象。

而十二日的夜里,明明是暑热难当的夜晚,我躺在榻上,却莫名觉得彻骨寒冷,寒气就似从我骨骼里冒出来,细细地钻出一个个的小洞,难捱之极。

我被冻得神智不清,蜷缩成一团,含含糊糊地问朱萸话:“阿萸,外头……下……下雪了么?”

朱萸许是吓坏了,紧张道:“宫主你糊涂了,现下可是夏天。”

“夏天……夏天怎地这般冷……我好冷……好难受……”

朱萸忙去外间抱了冬日里用的刺锦厚被进来,一层层地盖在我身上,纵然被衾越来越厚,我仍旧是冷得如同光­祼­入了冰窖。最后不得已,朱萸边哭边跑去禀报,不晓得去了多久,也许拖到凌晨,才有炭火盆一盆一盆地往我寝间里递送。

而在朱萸离去的期间,我昏昏沉沉,在榻上辗转,痛苦得恨不得立刻便要自尽。

火焰烧得正旺,朱萸被热得满头大汗,不住搓揉我的手,好令我更暖和些。

她一面搓揉,一面哭着同我说话,说得颠三倒四:“宫主,外头现在乱成了一锅粥。主上之前吩咐,她现下就住在洛水十宫,宫主要什么,就让我亲自同她说。之前我想寻她禀报,说宫主需要炭火盆子,想不到主上她刚巧也病了,还病得很严重,管事的拦着我,不让我见她。我当时就看见一群群死士从冰窖里运了许多冰块,急急忙忙地主上的屋里送,说是主上夜里突然发高热,浑身滚烫,烧得几乎要晕过去。我心里好害怕,想趁机去找叶仁心宫主出来,好给宫主你瞧瞧这突然的发寒,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他们说,叶仁心宫主她……她也突然犯了病,高烧烧得快死了……叶宫主是大夫,她怎么就会病得快死了呢?为什么今天夜里,大家都生病了……宫主……阿萸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了……这里不好……阿萸不想待在这……”

我蜷缩着身子,将朱萸的话听在耳中,嘴­唇­不住打着哆嗦。

叶仁心,姽稚,我,同时犯病。

怎会如此之巧?

莫非……

自那夜之后,一直到八月十五,中秋时节,姽稚才来偏殿看我。

进来后,她面­色­沉沉的,看起来分外憔悴,手里拎着那个翡翠玉盒。

我刚巧正在用饭,她便径自走到我桌案前席地而坐,端坐了许久,我搁下碗筷,没有波澜地道:“你病了。”

她抬头,觑着我,面上尽是恼恨之­色­。

“神凰族曾有咒印秘术,或使人如坠冰渊,或使人如临火海。咒印倘若不除,只要那人不死,咒印便会永远缠着他。”我目光锁着她,冷笑道:“报应。”

姽稚将翡翠玉盒一拍,按在桌案上,吼道:“你以为我会输么?你睁眼瞧瞧,天命镜现下可是在我手中,我还有转圜的余地!我永远也不会输!你不用看我的笑话!”

“是,你永远不会输。”我将手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轻声道:“为何动这么大的火气。”

她愣住,目光落到我牵在她的手上,呢喃道:“洛。”

不过她的表情很快就变得警惕起来:“你今日怎如此乖巧?你恨我,往常我每次来,你从来都不同我说话。”

我讥讽地笑:“怎地?你觉得我如今这么一个被你囚禁的废人,连走路都走不稳当,还会对你不利么?”

她似又被噎住,转而握着我的手,语气软了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道:“今日中秋,团圆之日。你用过饭了么?”

她恼然道:“吃不下,还不曾。”

“我喂你罢。”

她这下完全愣住了。

“不要便算,我自己吃。”我低眉,开始取碗筷,接着午膳。

她站起身,挨着我身旁坐下,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我心里厌弃她,憎恨她,却突然又有些可怜她。

她轻声道:“好。”

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夹了菜,细致地喂给她吃,在此期间,她的目光一直不曾从我面上挪开。

斟了盏酒与她,她抿了一口,蓦地捉住了我的手,脸颊缓缓地朝我靠了过来。

我配合地一动不动。

眼见她的­唇­大抵要贴上来,我蓦地伸手,准确地点住了她的|­茓­位,她的身子瞬间凝固,在她没有出声叫喊之前,我已然又将她的哑|­茓­给点住了。

她眼里似要喷出火来,顿在那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时间紧迫,我不再看她,而是即刻站起身来。

在旁侍立的朱萸朝我点头示意,随我一起走到门边。我在她身旁立着,她略微推开一条缝,探头出去,故作娇羞地对外头守卫的两名修罗死士道:“两位大哥,主上她喝醉了,宫主叫我出来吩咐一声,央你们将她扶回去。”

两名死士一声不吭,朱萸让开一条道,他们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电光火石之间,朱萸将门合上,我欺身上去,一人一下,利落点倒。

“宫主,快些穿,免得外头起疑。”

朱萸催促着,两人将身上外衫褪了,换上修罗死士的黑衣,同时将他们二人脸上的修罗面具扣在脸上。

朱萸把盛天命镜的翡翠玉盒装进食盒中,拎在手里,姽稚眼睛瞪圆,看着我们方才的一举一动,那种神情,大抵是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走到她面前,摸出匕首,扬手一挥,将左手的小指斩下。

血淋淋的断指滚在她地上的衣摆处,她骇得面­色­惨白,我则眉头不皱一下地冷道:“我走了。这只小指,是给我爹爹的,也是给

252、洛神番外(十八)战国篇(完结) ...

你的。今日断指为誓。姽稚,我活在这世上一日,便会恨你一日,我若不死,恨便不休。”

朱萸吓得直哆嗦,慌忙过来,倒了止血的药粉在我断指处,火急火燎地进行包扎。我不愿多做耽搁,忍着疼痛,戴上黑­色­手套,与朱萸一同推门而出。

有修罗死士的衣衫与修罗面具的遮掩,一路走得很是顺利,只是快到鬼林时,却被卓段暄尖声细气地叫住了。

“站住。鬼林乃是烟云海禁地,你们两个,去那做什么?”

我和朱萸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身后脚步声杂乱,显是卓段暄带了一批人出来巡逻。

“左边那个,你手上提着什么东西?”

朱萸不敢回答,修罗死士俱都是男子,若是一开口,女子的声音便要暴露。

脚步缓缓靠近。

卓段暄历来­精­明,我在心中思量万千,却听他在后犹疑朱萸道:“修罗死士选拔时,身高皆有界定标准,什么时候有这么个矮个子混进来了?”

我蹙眉,带起朱萸快速往鬼林疾奔。

身后一时大乱,卓段暄声嘶力竭的尖叫响了起来:“来个人去吹塔楼号角,有叛徒闯进鬼林!其余的人,给我追!”

耳边呼呼风声,朱萸不会武功,我只能牵着她奔走,如此,脚程被拖累了不少。

后面实在无法,我只得将朱萸负在背上,闪进鬼林深处。

鬼林­阴­气森森,自古便是烟云海禁地,暗藏杀机,先前阿姐便是沿着这鬼林暗道离开烟云海。

地上藤蔓纵横,身后追捕队伍的号角与呐喊声刺破天际,越逼越近。我浑身冷汗直冒,差点被那些藤蔓绊倒,朱萸在我背上,拿手拭了下我的脸,惊道:“宫主你脸怎么这般冷?”

我喘息着,道:“闭嘴。”

寒气慢慢溢出来,背着朱萸,磕磕绊绊地奔了一阵,朱萸忽然叫道:“宫主,你放我下来,我是个累赘,这样走,我们两个都走不了的!”

“再说话……我把你吊树上去。”

“宫主,我肚子疼!”

我无奈,只得将朱萸放下,寻个地方躲着。下意识拿手去搓揉已经冻得麻木的胳臂,侧耳静听之下,能听到卓段暄领着的那一大批人的脚步声正刺耳地在远处响起。

朱萸别过身去,不晓得她在做些什么,我冻得直打哆嗦,两眼发黑地催促道:“阿萸……我们得走了。”

“宫主,我肚子疼,揉一揉就好。”

朱萸转过身,面上无甚血­色­,笑道:“走罢,宫主。”

我稳住身形,打算去背她,她将手上拎着的天命镜递给我,一面自个往鬼林深处跑了起来,一面道:“宫主别背我了,我自己能跑。这东西好重,你帮我拿着。”

实际上,我寒症已然开始发作,当下并无多少气力再去负她,见她执意如此,只得作罢。

两人一路飞奔,朱萸跟在我身后,扯了扯我的腰带,气喘吁吁道:“宫主,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出去?”

“很快。”

“出去后……阿萸也会好好侍奉宫主的。阿萸不想嫁人,宫主莫要再将我说给别家男子了。”

我的冷汗湿了衣衫,神智已经有些不清,只是道:“自然。”

“阿萸会永远陪着宫主的。”

“恩。”

四面宛若风声鹤唳,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踏过一个长满杂草的水坑,道:“阿萸,你累了么,我来背你罢。”

身后没有回答。

我怔住了。

“阿萸?”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

没有人。

“阿萸!”

我明白过来,手颓然往下落,蓦地感觉腰带处正飘过来什么物事,触到手腕肌肤,麻麻痒痒的,好似是一条丝巾,忙伸手取下。

丝巾上潦草地用地上黑泥块写了几个小字,歪歪扭扭的:“宫主不怕,走。”

鬼林里安静了下来。

不知名的繁茂枝叶遮天蔽日,压盖下来,分外昏暗。

我无法看清这飘渺前路。

亦不能回头去看。

时间,为我囚牢。

作者有话要说:洛神番外,全部完结。

行文至此,绝大部分的问题,我都解释清楚了,脉络也清晰了。

如果有我解释到,却还不清楚的,也许……客官,你需要再仔细看一遍哦。(被拍飞)

253

253、不可追 ...

“清漪,该喝药了。”

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垫在我脑后,将我揽着扶起来,靠在床头。

我双眼被类似布条的物事缚住,面前虽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听到这声低唤,心底却欢喜得很,沙哑地轻声道:“好。”

很快,便有盛汤水的调羹抵在我­唇­边,她喂一口,我乖觉地顺着她喝一口。

四周安静,偶尔能听到外头几声鸟鸣啾啾的声音。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调羹移开我的­唇­边,我连忙握住她的手,期盼地呢喃道:“洛神,药好苦,你给我些糖吃罢。”

“韶儿,没有糖。你若想吃,我下次出去买给你。”

男人的声音温温地传将过来。

我怔住,下一刻,手猛地往旁边一甩,药碗被我打落,跌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之声。

面前,还是之前那一片黑暗。

我的心,却好似从九天凌霄直接坠入地狱。

尹墨寒依旧是不温不火地道:“韶儿,这十日以来,你神志不清,已然打碎了我近三十只碗。不过没关系,幸而我之前备了许多,厨下还有。”

眼睛刺痛不已,被布条束缚住,他那张讨人厌的脸,我终于可以不用再瞧。

我一声不吭,只是静坐,甚至,有一种自己变成尸体的错感。

脑海里徘徊着的,始终是那日洛神躺在地上冰冷的身子,姽稚抱着她漠然转身离开的背影,昆仑的青龙琉璃玉佩,以及卓段暄被长枪贯穿胸口,临死前声嘶力竭的癫狂叫喊。

洛神她死了,死绝了。

遗体被姽稚带走。

昆仑和七叔都死了。

卓段暄成为我这漫长一生中,第二个死在我手上的人。

一切结束。

尹墨寒好似几百年没说过话,女人般絮絮叨叨道:“韶儿,你今日看起来很清醒,如此,我便放心了。你的双眼无大碍,不会瞎掉,我给你敷了药调理,过些时日便可拆那缚眼白绫。至于你中的融血毒散,这些日子以来,我早晚按时给你服了解药,加上你自身排毒,毒液如今已然消散得差不多,过不了几天,便可复原。”

我沉默地听着。

“韶儿,我今早出去钓了一条鱼,你中午是想喝鱼汤,还是想用来清蒸,亦或红烧呢?”

见我就久不开口,尹墨寒终于乞怜道:“韶儿,你同我说句话,哪怕一句也好。现下你嗓子恢复了,莫要一总憋着自己,这般憋着,若是哑了可如何是好。”

“她不喜欢吃鱼。”

“什么?”

“洛神她不喜欢吃鱼。放回去。”

“韶儿,她死了。”

一声脆响,我一巴掌打在尹墨寒脸上,尹墨寒却也没躲,只是坐在我旁边,生生受着。

尹墨寒继续毫无波澜地开口:“韶儿,她死了。我晓得你心底是明白的,你只是在骗自己而已。”

我给了他第二个耳光,他仍旧没躲。

我冷道:“我可以明白,你不可以说。”

“好,我不说。我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你滚罢。”

“好的,韶儿。”

感觉到身旁被衾衬面往上弹,略微松开,尹墨寒站起身,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重又陷入死寂,而窗外那微不可闻的鸟鸣声,对我而言,已是无比的聒噪。

接下来,在榻上枯坐的时间着实太长,长到令我开始恍惚。

终于,我掀开被衾,也不披衣,就着一身亵衣,扶着床榻边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头发不曾梳洗,面上不曾匀妆,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我如今一个被缚眼的瞎子,是看不见的,我也不用在意。

而那曾经在意的人,晨起时分自后拥着我,替我梳头的人,早已不在了。

我伸出手,在一片绝对黑暗中,去探身前是否有那挡路的路障。磕磕绊绊中,摸到僵硬的桌面,手指略微往里移了移,又触到了一块柔软的布头。

拿手去细细感知那软布下包着的物事,冰冷的剑柄,剑柄处或凹陷,或凸出的纹路,以及藏在软布里那冷冽的锋芒,一一在我指尖流淌。

我不止一次,瞧见那白衣女子怀里抱着这柄巨阙,极其温柔地擦拭它的剑身。

她看它的神情,清冷却又柔和,手指捏着软布缓缓擦拭,像极了抚摸情人的姿势。

我挨着她的肩头,颇有些吃味地道:“洛神,你可真疼它。”

她笑盈盈地望我:“自然。”

“那你以后就天天摸它罢,让巨阙陪着你睡,不用来寻我了。”

“那怎么成。”

“哼,不就一柄剑么,至于这般天天地擦拭?”

“剑要好生呵护,它才会越发的通人与锋利,我才好拿它来保护清漪你。”

“甜言蜜语。”

“你就喜欢我甜言蜜语。”

“……胡说八道。”

“你也喜欢我胡说八道。”

她曾经对我的那些甜言蜜语与胡说八道,终究在白雪中,尽数消融了。

半点痕迹也追不到。

我抱着巨阙,推门而出。

一股冷风迎面扑来,我也不觉得寒冷。如今,是冷还是热,对我已经不重要。

我眼睛看不见,外头的景致是黑是白,对我也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

赤着脚,踏在外头雪地里,足弓立时便陷进一片松软之中。积雪里偶尔藏了些­干­枯的树枝,锋利如匕首,硌在我脚底下,我一路摸索着缓行,走得累了,才终于靠着一棵树,席地坐在雪地里。

拆开软布,我将巨阙贴近胸口,搂抱在怀里。

她死的时候,身子就似眼下巨阙这般的冷。

我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多抱她一会。

哪怕一会会,那都是好的。

抱了许久,我便直起腰身,开始拿软布擦拭巨阙的剑身。

擦到一半,身后传来靴子踏在雪地里,带起的沙沙轻响。耳畔又是一声重物搁在地上的声音,尹墨寒取了件大麾披在我身上,轻声道:“韶儿,雪地里冷,我给你搬了椅子与泥炉,你起来罢。”

我不理会他。

他挨着我坐下,又往外挪了挪,尽量不贴着我,道:“那我也陪你坐着。”

我漠然道:“我不是我娘。”

身旁一阵沉默。

“阿瑾,尹叔……尹叔陪你坐着。”

我站起了身。

尹墨寒扶着我,令我靠在椅上,将火炉往我腿前挪近一些。过了一阵,他又从屋里搬了张桌子出来,罩在泥炉上方。

“阿瑾,你若喜欢外头,我们中午便在外头用饭。”

我抱着巨阙,一动也不动。

缚眼之后,我日日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看不清他的脸,他以往那张温润却又略带疯狂戾气的脸,竟是开始模糊了。

“尹叔不会走,命便搁在这,阿瑾,你若是哪天想拿去,你便拿去,尹叔早已准备好了。在我死之前,你让我照顾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你。”

我不作理会,只是道:“这里是哪里。雨霖婞和十四呢?”

“这里是青萱郊外,之前那段日子,我便暂住在此处,此处十分隐蔽,离镇子有些距离。我从湖里上来后,瞧见你快死了,便只得将你背到这里解毒照料,至于你的同伴,那时我便顾不上了。后面我去湖边看过,什么也没有。也许,她们回镇上去了,到时候我再帮你去打听。”

沉吟片刻,我道:“我的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好?”

“你的眼睛受了毒液侵扰,大抵还需五日才可拆卸白绫。”

“我想快点。”

“不可。”尹墨寒道:“阿瑾,你体内战鬼的戾气已经很难控制,关于你的眼睛,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254

254、惘然情 ...

我冷冷一笑:“心理准备?你觉得我如今,还需要做些什么心理准备呢?我可以接受任何事情。任何。”

心死了。

我什么也不怕。

尹墨寒道:“阿瑾,我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韶儿她若是晓得,也会不开心的。”

“住口。”我恨声道:“你有什么资格拿我娘亲来教训我?这世上,你最没有资格。”

“是,我最没有资格。韶儿她最恨的人,便是我了。”

晓得他坐在我身旁,我纵然瞧不见他,也还是将脸转向了他那边。

良久,我沉沉地道:“尹墨寒,我问你。你到底有多爱我的娘亲?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她,你若当真从骨子里去爱极了她,便不会去伤害她所爱的人。因为你晓得,你若是伤害了她的挚爱,她纵然身在九泉之下,亦是会伤心的。你若当真爱她,又怎会舍得令她伤心难过?”

尹墨寒沉默不语。

“你这伪君子。你无法判断自己的感情深浅,你对我爹爹造下的罪孽,只是源于你自己的那份不甘心罢了。你不甘心我爹爹得到她,不甘心我爹爹胜过你。及至后来,我爹爹又无法保住她的­性­命,如此,你那种不甘心与不平衡便越发的深,最终爆发。你完全就是一个自私狭隘的男人,你只爱你自己,你那时时刻刻将我娘亲挂在嘴边来标榜你爱她的言论,当真令我恶心。”

泥炉的暖意明明散逸开来,我却依旧感觉身体冰冷似铁,凉凉地讽道:“就连你如今对我的这百般讨好,也不过是你后悔了罢了。你后悔了,为了减轻你的罪恶感,你才将我当做我娘亲流韶来对待。从始至终,你的出发点,都只是你自己而已!”

“阿瑾,你骂得对。”

尹墨寒声音带了几分笑,轻声道:“阿瑾,我之前同你说过,战鬼是不能有如何炽热的情爱的。因为一个战鬼,他在爱极了他的心上人时,他的爱火无法自控,亦会将他的心上人毁灭。没错,我还没有那么爱韶儿,我只是一个伪君子,一个自私鬼。”

脸上飘过来几片冰冷的雪晶片,空中开始飘起雪来。

我抬手抹去面上融化的雪花,涩涩道:“我怨恨上天这不公的造化。就算洛神她不死,也许终有一天,我也会害死她的。”

尹墨寒静了许久,好似在思忖,最后略有犹豫地道:“阿瑾,你若当真如此痛苦,可以选择摒弃流淌在你身体深处的战鬼之血。如此,你便再也不需要受这不公造化的折磨了。”

我轻哧一声:“如何摒弃?”

尹墨寒道:“蛮荒时期,战鬼族便有化血珠流传下来,随着沧海桑田,战鬼日益凋零,化血珠数目也越来越少,到了战国时期,化血珠仅余下五颗,尽数交由当时的琅琊将军保管。阿瑾,我必须要提醒你,化血珠分外危险,化血一事,十有九败,多年以来,族人轻易不敢尝试,是以那五颗化血珠一直不曾削减。韶儿当年为了苍擘,也曾起过化血的念头,她一心想脱离战鬼诅咒,念着能够平安喜乐地同苍擘在一起,便强行服用化血珠碾磨而成的粉末。结果,她无法战胜化血珠带来的反噬力,加上心中情念催化,后面才会变得那般暴戾,不能自控。”

我愕然。

尹墨寒的声音发起颤来:“韶儿一生,惟愿能与夫君女儿三人一起,安宁共度流年。只是可惜,她赢不了命运。”

娘。

我同你一样,也赢不了命运。

“现在,可还有化血珠存世?”我淡淡道。

“还有四颗,尚在战鬼族琅琊将军手中。”

“那位所谓的琅琊将军,在哪里可寻得到?”

“阿瑾,我便是琅琊将军。”

我微愣,手落在腿上枕着的巨阙上,不小心,被那锋利的剑刃轻轻划了一道。

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我惘然笑道:“尹墨寒,我不再需要和我娘亲一般,无奈选择化血了。没有必要。”

“阿瑾。”

我站起身,雪花纷纷而落:“她死了,我心中,永远不会再有任何情爱。”

“是,我明白了。”尹墨寒道:“我只是将这化血珠的存在告知于你而已。每个战鬼,都有知晓化血珠的权利,选择权在他们手中,琅琊将军只有保管之权。阿瑾,往后我都不会瞒你任何事,你要什么,我都会帮你,直到我死去那天到来。”

我道:“刚巧,我有件事要你帮我。”

“何事。”

“你与姽稚曾经相熟,只有你熟知烟云海的一切。而我,现在需要烟云海的一切线索。”

“阿瑾,你要去烟云海?”

我冷道:“我要迎回她。她是我的妻子,要葬,也只能葬在我身边。你准备下罢,等我眼睛拆卸白绫那天,我需要你将一切都准备好。”

“好,我应你。”

外头雪越来越大,午饭只得搬回屋里用。

我眼睛看不见,饭菜都是尹墨寒备好,夹到我碗中。前些日子我昏昏沉沉,都是尹墨寒坐在榻旁喂给我吃,这回是我第一次坐在桌旁,两人用饭,气氛凝重,我恍惚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嚼蜡而已。

“阿瑾,我做的饭菜,合你口味么?”尹墨寒小心问我。

“很好。”

“那就好。我怕你不喜欢。”

“尹墨寒。”过得一阵,我道。

“什么?”

“你帮我再盛一碗饭来。”

“你碗里的米饭尚有许多,不曾吃完,还要再添么?”

“另取一只碗,一副筷子。”

尹墨寒立时明白过来,衣衫擦动,静静地去了。不多时,他才回转,将新添的碗搁在我旁边,同时有落筷的声音:“阿瑾,我都备好了。”

“你帮我夹些菜上去。”

“……好。”

我白日静坐,夜里很晚才能睡得着。而每次我睡着后,都不曾梦见她。

也许她当真去得如此了无牵挂,就如同她临死之前所言,她此生再无遗憾,便可以选择不再同我梦里相见。

为此,我睡得越来越晚,有时可以一整晚都靠在床头,听外头积雪压断枝桠的声音。睡着了,我反而瞧不见她,我若是醒着,大抵还可以多念一念她。

我明白,往后的时间将会无穷无尽,不老亦不死,而她不在我身边。我很怕有朝一日,她的面容,声音,身影会抵不住漫长岁月的消磨,而最终变得模糊起来。

我很怕,是以,只得在黑暗中日日描摹她的模样。

只可惜,她平素那张素雅却又略带清妩的面容,隐在镜花水月之中,似隔了一层雾,我总也瞧不透彻,看不分明。

五日之后,我缚眼的白绫终于被尹墨寒除去,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药腥味。

尹墨寒将屋子里的门窗都关上,轻声道:“阿瑾,外头雪光很大,你眼睛许久未见外界的光,切勿­操­之过急,免得暴盲,还是暂且先适应屋子里昏暗些的光为好。”

我闭着眼,在尹墨寒的搀扶下,坐在桌前,尹墨寒给我拿了一面铜镜过来,道:“你慢点,慢慢地睁开眼。”

眼睛微微启开一条缝,又阖上,启开,又再合上,如此反复许久,有柔和的光涌进来,面前的景致终于从昏沉沉一片,变到模糊,再一点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我伸手,将铜镜正了正,瞧见了铜镜中红似滴血的一双眸子。

盯着那双红眸看了许久,那双红眸也好似讥讽般地回看我。

我勾起一抹笑,道:“尹墨寒,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吓人,很难看?倘若走到街上,孩童见了也是会哭的。”

“哪里有。阿瑾,你美极了,同你娘亲一般的美。你很像她。”

“谢你这蜜语甜言。”

“我是说实话。阿瑾,我不会骗你。”他面上的神­色­,严肃非常,落在我眼中,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我淡道:“这些天得你悉心照料,如此,我还要感谢我娘亲给我的这张脸了。”

尹墨寒沉默了下来,我道:“你去取一条质地薄些,可以透光的白绫过来与我。另外,你替我将笔墨纸砚拿来。”

“好。”

很快,我要的东西,尹墨寒都一一地陈列在了我的面前。

我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折叠好,交给尹墨寒:“将这封信带给我姑姑,司函。她的宅院就坐落在青萱郊外,你跟踪我们这么多天,想必这些事,你都晓得。”

“我晓得。”尹墨寒垂手,却并不来接书信。

我一哂:“你怕她。”

尹墨寒静静立着。

“你怕她会杀了你。”我笑道:“战鬼族的琅琊大将军,你便只得这些胆­色­?还是你心有愧疚,不敢去见她?你若无颜见她,便将这书信丢在她的院中,她宅院内外影卫环伺,他们会将书信呈给她的。”

尹墨寒这才道:“好。”

我提笔,又给雨霖婞写了一封信,递交给他:“我们之前在青萱的那套租赁宅院,你原也偷偷摸摸去过,你去将这封信交给我的朋友,雨霖婞。”

“她现在当真会在那里么?她寻不到你,兴许便离开了。”

“不会。雨霖婞,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和……洛神,哪里也不会去。”

尹墨寒点头:“好。”

我搁下狼毫笔:“之前我要你整理的烟云海相关线索,你可曾准备好了?”

“我已经将烟云海的一切相关,详详细细地写了几页下来,现下就搁在我房中的书桌上,里面还有我绘制的烟云海地图。阿瑾,你莫要担心,我说过,我会帮你的,烟云海藏得极其隐秘,我会给你带路。”

“如此最好。你走罢,那些东西,我待会去你房里拿。”

尹墨寒道:“好。”

虽是这般说着,他却不动。

我睨着他:“你还有何事?”

他声音低低的,仿佛低到了尘埃之中:“我可以……可以摸一下你的脸么?”

良久,我道:“可以。”

他缓缓地伸出手,冰冷的掌心覆在我的脸颊上,蕴含春雨的眸子水雾晃荡,面上则露出一抹惘然的笑意。

我端坐不动,任由他抚摸,而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出声,不过我晓得他的口型,大抵是在说:“韶儿。”

尹墨寒的掌心并未在我面上停留很久,他拿开了手,将两封信揣进怀中,转身,推门走入了外面的雪地里。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我面对着铜镜,看着镜子里那张脸,红眸刺目,面­色­宛若冰雪一般冷冽。

我甚时候,也有了这般冷酷似霜的面容。

以往她替我梳头的时候,常会笑着说:“乖媳­妇­,你这张脸,瞧起来柔柔的,看了就叫人想欺负。”

我那时会满脸羞愤地回她:“难怪你总是欺负我。”

如今,没有人,会再欺负我了。

再也没有。

拾起桌上那条软薄透光的白绫,将其覆在眼睛上,在脑后系了一个结。

望着镜中模糊的自己,我轻轻地笑了。

255

255、烟云海 ...

耳边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被衾衬面陷下去,想是那人挨着我坐下来了。

“清漪。”

我下意识低唤,同时勉力抬起手,摸到了她的衣襟处。她的衣料很柔软,像是春日里的花瓣,上面还带着些许微微的湿润。

我心底欢喜,却听一把柔和的嗓音响起来:“洛宫主,你又发梦了。”

我怔了怔,旋即静下来,缓缓地睁开眼。

叶仁心着一身浅­色­曳地素纱裙,坐在我榻旁,低眉去给手里端着的药碗吹了几口气,才笑道:“清漪,是谁?洛宫主自神智恢复后,总是念叨着这个名字,妾身好生好奇呢。这世上有什么人,值得心冷如冰的洛宫主,如此对待,念念不忘。”

我咳嗽了阵,并不答她。

叶仁心微笑,不再问询。

她是个安静聪明的女人,身居灵蟾宫宫主一职,负责掌管烟云海的所有药理与医务。自我年少与她相识起,她便好似那没脾气的人儿,温婉如水,任由姽稚欺侮,从不发作。如今千年一过,她随行在姽稚身边来到青萱,又一路回转烟云海,及至我前日在洛宫里醒来,与她重逢,她这­性­子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

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没有悲伤一般。当年出逃烟云海,她被抓回来,一身修为废于姽稚之手,落得再也不能习武,面上却仍旧是这般的微笑。

“她又打你了。”我看着她左边脸颊上略带的淤青,道。

“主上认为洛宫主总不醒转,一直昏迷,怪责妾身这些日子以来医治不力,便生了一阵子气罢了。她气消了,倒也无碍。”

我歉然地轻声道:“是我的错。是我前日要你瞒着她,莫要将我醒来的事告知她的。”

叶仁心道:“就算你不要妾身瞒着她,她也总有些奇怪的理由来怨责妾身。妾身习惯了。”

她欠了欠身,开始给我喂药,一面道:“你刚醒不久,身子现下非常之虚,需得好生调养。”

我淡淡道:“也对,如此再调养三个月,等到咒印彻底发作,我便可永远不需调养了。”

叶仁心道:“洛宫主莫要这般悲观,这么多年以来,妾身终究是研制出延缓咒印发作的方子,虽然只得几年之久,却已很是难得。等你这身子能受得住时,主上便会令妾身给宫主你服那缓解的药。”

我心底通透,道:“那药很霸道。”

叶仁心犹豫片刻,才微微一笑,道:“是。当时最终的方子出来后,主上曾让妾身先服用试药,妾身服了,倒不曾有碍。主上她­性­子急躁,后面服用的分量过大,才导致一夜白头。”

我沉默,不曾接她的话,半晌才道:“我真羡慕你。”

“洛宫主何出此言。”

“我羡慕你这处处平和,泰然处之的心态。我自愧不如,我恨她。”

叶仁心笑眯眯道:“洛宫主此言差矣。妾身是没有心的人,既没有心,自然什么都平和了。”

明明是花朵般柔软的笑容,看起来,却如斯刺目。

叶仁心挪过软枕,垫在我身后,轻声道:“洛宫主,喝药罢。”

“恩。”

方喝了几口,我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气势汹汹,晓得今次瞒不过,只得眼神示意叶仁心。

叶仁心点头微笑,不动声­色­地将调羹递到我­唇­边。

等得一阵,来人的声音终于略有些发颤地响了起来:“洛,你醒了。”

叶仁心扭过脸,望着姽稚,柔声道:“主上,洛宫主刚刚才醒,需要静养,且身子太弱,不能言语,主上你……”

姽稚挑眉瞪她:“啰嗦,我晓得。你滚下去罢。”

“是,妾身这便滚了。”

叶仁心将药碗搁下,躬身退离了洛宫偏殿。

我着实不想瞧见面前这张脸,当下阖起了眼睛。

“洛,我晓得你现□子很倦,我在此坐一会,同你说会话就走。”

我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她的声音混杂在我的咳嗽声中,絮絮叨叨,听上去却又十分得意:“我早先便说过,你终有一天会回到我的身边。以往我深受咒印之苦,无法出来寻你,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得偿所愿。三器现在是我的囊中之物,我身上的咒印也可暂且延缓,你又再度归来,诸般好事加起来,我不晓得多快活。”

大抵是她说得太过兴高采烈,像个抢到最多糖果的孩子,我忍不住觑了她一眼。

满头乌发被白发取代,我赠给她的那条血蚕丝束发带之前早已归还给我,如今便只是随意散了发,看起来沧桑了不少。她眉目间的戾气,相较以往,也越发的深了。

她说了许多话,喋喋不休。等我拿手捂住­唇­,咳嗽着,倦怠得几乎要从软枕上歪下去时,她忽地森森地望着我,笑道:“她死了。”

我怔住。

下一刻,咳出来的血,将手掌染得通红。

“她中了我涂在化蛇身上的融血毒散,皮溃­肉­烂,纵然身为神凰,也无力回天,卓段暄已经替我­干­净地将她处理掉了。你那时尚在深度昏迷,又怎么晓得这些呢,所以我要好好地告诉你。”

她的声音宛若凌迟的刀,一刀一刀割在我心口,且不忘在上头撒盐:“她临死之前,以为你死了,且她那敬若生母的师尊昆仑,以及她的七叔,都死了。你说,轮到她死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恩?”

我咳得身子都弓了起来,呆滞地望着床榻上覆盖而下的雪白流苏。

“你再也回不去了,死了这条心罢。她死了,你无处可去,只能永远圈在我身边。”姽稚欺身下来,伸出手,拭去我­唇­边的血,冷笑道:“我就喜欢你听到这个消息后,露出这般楚楚可怜,心死绝望的表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你的眼神里,才不会有对我的那些嘲弄,与不屑。我真开心。”

她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远去:“好生歇着,我寻个时间再来看你。另外,我还给你备好了一份接风洗尘的礼物,很快就会给你呈过来。”

咳到心肺都要碎裂,我才勉强撑着坐起来,静静地望着寝间摇曳的灯火。

望了许久,我蓦地笑了。

她只是在骗我而已。

我怎会信她。

赤着脚下了榻,扶着右边桌椅缓缓挪着身子。偏殿的寝间里一直维持着以往的摆设,不曾改变,这么多年过去,烟云海的人出生,死去,换了一批又一批,所谓桌椅自然早就烂没了,眼前这些,不过是姽稚替换过的罢了。

物非人也非。

足弓下是柔软的白绒地毯,我颤颤巍巍走得几步,终究是疲得无法行走,只得席地而坐。偌大的寝间,灯火通明,只得我一人拖长的影子,投照在地毯的白底子上。

我看着掌心的血,殷红刺目,想起姽稚方才的话,不觉痛入骨髓。

我说服自己不要去信姽稚,却下意识地又信了她些许。

闭上眼,身后有清冽的声音响起来:“宫主,奴婢伺候你沐浴更衣。”

我以为这是姽稚替我安排的婢子,便没有出声。

那声音靠了过来,旋即一只温暖的手摸到我的脸上,轻声道:“宫主,阿萸伺候你沐浴更衣。”

我转过脸来,看着灯火之下,朝我轻柔微笑的少女。

我嘴­唇­动了动。

“是我,我是阿萸。”少女望着我满手的血渍,眼里晃着泪光,道:“宫主,你受苦了。”

我涩声道:“姽稚……姽稚她竟也如此待你……”

朱萸含着泪笑起来:“没有,惟有这件事,我不怨恨主上。主上说宫主总有一天会回来烟云海,到那时,宫主定会不习惯他人伺候,她便留下了我,许了我这长久生命。这些年,我日日盼着宫主回来,能再见宫主一面,可是我又盼着宫主逃出去后,永远莫要回来。阿萸总是很傻,阿萸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是,你还是当年那个傻姑娘,一点也没变。”我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容,瞥见她白皙脖颈处交错的红痕,以及眼角的淤青,粗糙的手掌,顿时明白了过来,冷冷地盯着她身上的那些伤口。

朱萸慌忙将袖口往下卷。

“她折磨你了。”

朱萸低下头来。

我轻声道:“我回来了。不会再叫她欺侮于你。”

256

256、逐流水 ...

“尹墨寒,都打点好了么?”

“好了。阿瑾。”

我将巨阙包好,缚在背上,随尹墨寒离开暂住之地,前往青萱镇上。面上有软薄透光的白绫覆眼,视物虽是模糊,倒也无碍。

一路走到主街之上,便听到有孩童天真的声音响起来:“娘,那个姐姐明明就是瞎子,可是她走路走得好稳当。”

女人低声斥责道:“你这臭小子,总是这般无礼。”

我轻轻一哂置之,却见那梳着朝天髻的小男孩挠了挠后脑勺,径自跑到我前头,面对着我。我往前走一步,他便恶作剧似地随着我的脚步往后退,我由着他这般走了一阵,忽地停下脚步,伸手按在他的肩头,弯下腰笑道:“你挡着我了。”

他仰起脸来,十分讶异:“奇怪,姐姐你不是瞎子的么?怎么会瞧得见我。”

“姐姐我不是瞎子。姐姐只是长针眼了。”

“针眼是什么?”不顾他娘亲过来劝阻,男孩只是固执地问。

“针眼是一种很怕的眼病,若是那些不听话的顽皮男孩子,很容易得的。”我只是笑。

男孩歪着头,好似在思忖,我正欲要退开身去,男孩忽地一把用力扯住我面上白绫,大声道:“我也想看看针眼什么样子。”

我一动也不动,任由那男孩将白绫扯下,立在一旁的男孩娘亲立时惊呼出声。

跟着,那男孩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我以后会很听话,我不想长针眼!”

他的娘亲躬身,连连给我点头赔不是,随即抱着他,避瘟神一般快步走了。

我取回白绫,利索地系上。

尹墨寒望着我,面上挂着淡淡一抹笑意,摇头道:“阿瑾。”

我无辜道:“我早先便说了,我长针眼的。”

继续往前走,离司函的宅院越近,尹墨寒便越发地显得不自在。我走在他身旁,能感觉到他踏步之下带出的些许紊乱。

我目光直视眼前的白雪,道:“我在信中同姑姑大致说明了一切,你此番与我同去,算是我的帮手,她不会为难你。”

尹墨寒温温道:“我晓得。”

我轻哧一声:“既然晓得,那便暂时收起你心中的那所谓愧疚与骇怕罢。有些事情,后悔已然太晚,你当初就不应该做出选择。”

“是。”

脚下铺满积雪的小道蜿蜒,过了约摸半盏茶功夫,前面宽阔的白雪之上,多出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司函穿一身苏青­色­的薄衫,立在人群最前头,雪光将她平素冷硬的面部轮廓,晕染得柔和了些许。

见我过来,除司函以外的所有人,俱都下跪行礼,齐整地高声道:“臣下恭迎殿下平安归来。”

我做个手势,示意他们起身。十四起身起得最慢,别人都起来了,她依旧还是单膝贴地跪着,抬眸望我许久,表情是一贯的严肃与木然,眼睛里却是灼灼地晃着光。

我将她拉扯起来,微笑道:“十四,你身子可好?”

十四面上晕了抹红,道:“谢殿下挂怀。臣□体很好,倒是殿下这些天受苦了。”

“我一点也不苦,好得很。”我侧过脸来,望着一旁静立的司函,道:“姑姑,我回来了。”

司函伸出纤长手指,拢了拢我的头发,又摸到我的白绫处,柔柔地抚了抚,才轻声呢喃:“我晓得,我瞧见了。我的瑾儿她回来了。”

“我当初执意要走,如今回来,姑姑是否认为我很可笑。姑姑,你该笑话我。”

“我怎会笑话你。是瑾儿现在长大了,懂事了。”她明明是一张年轻之极的面容,眼神里却晕出几丝与她容貌不相称的慈爱与沧桑来。

我心底涌起一股歉疚之意。之前我前尘尽忘,不明因果,曾经怨恨过她,对她说了许多重话,此番回想起来,再见到她这张脸,竟有些恍惚隔世之意。

“姑姑。我信中交托给你的狴犴一事,你可曾着手去办了?”

“自然,这是族内紧要大事,日前已经遣人去龙渊外围的瘴气­阴­沟之上搭桥,日里开辟动工,戌时瘴气升上来之前,便回转歇息。只是狴犴体型庞大,搭桥自然辛苦,迎出来还须得些许时日,瑾儿你莫要太担心。”

“如此,还要劳姑姑你多费心神了。”我沉下声,转而道:“你看了我的书信,你可知,我现下想要什么了么。”

司函温言道:“你此刻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当初你随你爹娘去行宫避暑,岂知后面陡生剧变,古城行宫一朝被毁,我带人从凰都赶回古城废墟,探查许久,知道你还尚在人世,便开始寻你。可惜我寻了你这么多年,却连半点你的线索也寻不到,你就好似在世间隐遁了一般。瑾儿,你是族内唯一拥有十六翼的神凰血脉,是神主大人遗留在这尘世的最后荣光了,我一日找不到你,便一日难安。这么多年,我一直苦苦地忍过来,如今见你这般,终于可以如愿,你爹爹他若是晓得,也该告慰了。”

她说到此处,眸中光芒骤然冷冽:“瑾儿,我可以将现在凰都里的那千万神凰与若繇族人托付于你,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只问你一句,你此番前去攻打烟云海,是否俱都是为了凰都里此刻聚集的那千千万万族人,是否是为了你的爹爹,又是否是为了当年龙沟古城里惨死的那一城若繇族民?”

我平静道:“是。”

“瑾儿,你发誓,你绝无私心。”

我跪了下来,仰望她静然的脸,道:“我发誓。”

“不,你骗我。”司函自上而下,睥睨着我。

“她死了。”顿了许久,我漠然道:“遗体尚在烟云海。我想迎回她的遗体,葬在我身边,倘若这是私心的话,那便是有。是,姑姑,我在骗你。”

司函静默不语。

我道:“她死了,我再也不能同她在一起,姑姑,你晓得这个消息后,是否安心了?”

司函冷哼道:“她身带你爹爹留下的咒印,我先前便看出她不过还有几个月的苟延残喘罢了,只是不想,咒印发作期限未到,她倒是死得这般的早了?烟云海一众,纵然我这么些年来无暇去动他们,他们活了这么多年,也被咒印生生折磨了这么多年,时间作囚牢,生不如死,我倒觉得这比杀了他们更能令我快活百倍。”

我一字一顿地冷然道:“她和那些畜生不一样。你莫要将她与那些东西混为一谈,她定是有苦衷的。”

“苦衷?她身体里带着你爹爹的咒印,这便是她的苦衷?你可知……你可知那些畜生对你爹爹做了什么?”

“我信她。她平素看起来虽是难以亲近,实际上心底却良善至极,体贴入微,从来不会去伤害他人。我深知她的为人,手上不曾沾染任何一条人命,她又怎会做出那般事来。”

“瑾儿,你好固执。”

“是,姑姑既然晓得我固执,那便莫要再纠缠此事不放了。”我站起身,道:“她已经不在了。多说无益。”

司函闭了闭眼,终究做出妥协姿态来:“好,罢了。”

我扫了一眼人群,道:“为何不见惜颜?”

司函面上立时似挂了一层霜:“如此忤逆徒儿,还来此作甚,我已然罚她闭门思过去了。”

我皱眉:“发生何事?”

司函冷冷笑道:“你可知这些天你不在,这边发生了何事?与你经常在一处的那个丫头,她的名字可唤作雨霖婞?”

“是。”

“她的爹爹,可是雨幕声?”

我脑海里蓦地响起一阵空灵的铃铛之声,顿时什么都醒悟了过来。

雨霖婞曾经透露过,咒杀她两位兄长的仇人,便是身佩那银铃铛之人。而那只铃铛,恰恰便是司函执位神凰祭司时,随身佩戴的祭铃,极是珍贵。司函历来心高气傲,若她肯收花惜颜为徒,定是十分疼爱花惜颜,想来该是司函当初将那铃铛当Zuo爱徒之礼,赠给了花惜颜。

之后,花惜颜一直随身佩戴祭铃,被雨霖婞误作司函,所以之前才会和雨霖婞撞出那么多的误会来。

这次花惜颜惹怒司函,被罚闭门思过,十成是因着雨霖婞的缘故了。

我忖到这,心知一切了然,便答司函道:“是。”

“那便是了。”司函恨恨地一拂衣袖,道:“我与雨幕声有积年的仇怨,一向最恨雨家之人。颜儿前阵子大逆不道,为了解那丫头身上的死咒,竟然不顾我布下的禁令,闯入我的密室,翻找我搁在里头的那些绝密册典。被我发现后,她又毫无悔改之意,只是出言求我救那丫头,解除她身上的死咒,我自是不依,不想她以下犯上,当面斥责我冷血无情。我教养她多年,她倒是­性­子越发教得野了,竟敢斥责于我!”

我听司函说完,抚着额角,淡淡道:“姑姑,我明白了。”

言罢,对尹墨寒道:“尹墨寒,你先同姑姑回去,我一会再过来。”

尹墨寒道:“好,阿瑾。”

他默默垂手走到一旁,司函瞥他一眼,面­色­宛若冰雪,不过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叫住我道:“瑾儿,你去哪里?你不是在信中说过,从今往后都会待在姑姑身边的么?”

我回头笑道:“我自然往后都会陪着姑姑,哪里也不去。我现在只是去看望一下我的朋友,叙叙旧情,很快就会回来。”

来到租赁宅院大门前,门是虚掩的。大门两旁贴着洛神在元宵节前写的一副大红对子,由我负责贴上,纸面的墨迹已然有些褪­色­,红纸卷起了些许边,寂寂寥寥。

拿手去推木门,带起吱呀一声门响。我自然晓得,里面永远不会再有她出现。

进去一瞧,雨霖婞歪在傲月身上,将傲月当做软枕,九尾则缩在她身旁,五彩缤纷的尾巴盖在她身上,作了她的被衾。一个大活人,两只怪物,就这么静静守着面前那一堆篝火,呆呆望着,火上则架了一只快要烤糊的地瓜,正孳孳地冒黑烟。

“雨大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今连一只地瓜都不会烤了么?”

我走过去,傲月和九尾立刻便猛地跳起,将雨霖婞掀在了地上,向我迎面冲来。我伸手去揉它们两柔软的毛发,它们低低呜咽着,像要糖的孩子似的,随着我的脚步,晃动脑袋,慢慢挪着爪子往后退。

雨霖婞从地上爬起来,怔了许久,一直怔到我挨着她坐下。等我从火堆上取下那只黑得不忍卒睹的地瓜,她才轻轻一笑,望着我面上白绫,道:“师师,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我漫不经心地去剥那只地瓜的黑壳,拨开后,发现里面地瓜­肉­也­干­了,只得丢弃。

“我就晓得你们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这等你们,哪里也不敢去。”雨霖婞拿手去揉眼睛,半晌,才道:“她呢?”

我侧过脸,笑道:“她被姽稚带回去了。”

雨霖婞瞪大眼,想是骇然。她虽然不晓得洛神与姽稚之间的具体纠葛,却也晓得,姽稚不是什么善茬。

我淡淡道:“没关系。我会去接她。”

雨霖婞打量了我许久,忽地惘然一笑:“师师,你怎么了?这次回来,好像全然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以往认识的那个师师了。你的眼睛……”

“眼睛无碍,莫要担心。”我拿树枝拨弄着篝火堆,使得火焰旺一些,才道:“人总是会变的。不过我是你的朋友,这点,永远也不会变。”

雨霖婞呢喃道:“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正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不会让你亡于死咒。我会救你。”

雨霖婞愣住,过了许久,她挪了下身子,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面前篝火,声音带出几分释然:“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我点头,也看着那跳跃的火焰,道:“惜颜的事,我也晓得了。”

雨霖婞轻哧一声,突然道:“她说她喜欢我。”

我轻轻“嗯”了一声。

“这你也看出来了?”

“从墨银谷你昏迷那段时间开始,我便看出些许端倪。”

“可是我对她没那种感觉,并不喜欢她。我只当她做朋友。”

“嗯。”

雨霖婞嘲弄地笑道:“没错,大抵就是那时候。她之前来找我时,我问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她支支吾吾地,怎么也说不明白,看上去很心虚,我便帮她说了,是在我昏迷那段时间,她帮我细细致致看诊请脉的时候。她是个大夫,又自幼跟随她的师尊,怎会不晓得我已然身带她师尊当年种下的死咒?我两位哥哥,便是因这死咒而惨死。她看穿了,所以那时才会极力邀请我同来青萱,可是却又瞒着我关于她师尊的一切事情。”

我安静听着。

“她这是在可怜我呢。她在替她师尊赎罪,可怜我,觉得我快死了,所以才会待我那般好,百般容忍,我怎么样恶质对她,厌恶她,她都很少着恼。”

雨霖婞面若冷霜,道:“我不要别人可怜我。我质问她,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怜悯我?她答不上来。”

我从旁边摸过来两个生地瓜,放在手里掂量了一番,煨进火堆里,低声道:“惜颜她心肠太软。”

“是,好一副悬壶济世的慈悲心肠,所以才可怜我。”雨霖婞抬头去看旁边那落满白雪的杏花树,道:“师师,你晓得我最想要什么吗?”

“什么?”我也望着那几棵杏花树。春天来了,这杏花树,该会开出盏盏饱满晶莹的花朵来罢。

256、逐流水 ...

“我最想要自由。我愿意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过,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或者和朋友在一起,喝喝酒,说说笑,纵马驰骋,不晓得多快活。也许我会爱上一个人,但绝对不会是她。爱我的那个人,要全身心地深爱我,没我不行,非我不可,疼我到骨子里,而不是那些所谓的怜悯。”

我嘴角掀出一抹笑来:“没你不行,非你不可,疼你到骨子里。你这霸道想法,倒是似极了你。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却总是无心的。”

雨霖婞故作不满道:“怎地,你笑话我?你不愿意有一个人,爱你入骨么?”

我闻言,大声笑了起来,直到笑得脸上都是眼泪。

“不是在烤地瓜给我吃么,怎地自己哭起来了。”

“哪里有,我怎会哭。烟火熏的罢了。”

“呸。”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雨霖婞这个人物,我觉得我文中的定位十分正确。她是我笔下唯一我把握不了感情的女人,她太过恣意与自由,请大家尊重她的这种自由。

太软薄,类似怜悯的喜欢,对她太不公平。

只有一句话:YY过度,可是伤身的。

花惜颜好人卡GET,退出舞台。

257

257、春风雨 ...

257

257、春风雨 ...

我近来很是渴睡。

大抵是距离咒印发作的日子近了,身子越发虚弱,有些熬不住,只得靠睡眠来缓解一二。有时昏昏沉沉地睡得太久,醒过来后,望着寝间灯火,发一会怔,想起她那张清柔的脸,又开始后悔,自己应该再多睡一会的。

多睡一会,也就不用那么频繁地想起她来。

我晓得,多念她一刻,身子好似垮得更快一些。我不愿自己身子溃垮得那般快,我要好生留着自己的这条­性­命,多在这世上活些时日,以便与她再会。

是以,我心底宁愿少想她一些。

有段日子,我一直不曾出过偏殿寝间,大多时候都是歪在榻上,也不晓得外头具体是个什么天­色­。是白日,还是黑夜,我也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反正寝间中,不论何时,都是灯火通明的。

直到一夜我靠在软枕上小睡,朱萸轻轻过来推我的肩,我睁开眼,听到外头淅淅沥沥的声响,便道:“阿萸,下雨了么?”

“是的,宫主。春日里雨水总是很足。”

我细细听那雨声,呢喃道:“竟是春天了。”

印象中总是留着白雪皑皑的景致,我恍惚中,总以为外面一直是冬日。

她蹲在雪地里堆那两只雪人,白雪落了满身的模样,我总也记得。

朱萸小心翼翼地回我:“宫主回来,也有好些天,外头自然已经入春了。春日里潮,宫主你身子不好,须得多加注意,免得染了春寒。往后莫要这般靠在软枕上睡,被衾很容易就会滑下来了。”

我轻声道:“好。”

虽是这般应着,我却垂了眸,又有些渴睡。朱萸连忙揽住我的腰,将我往上扶了扶,软软地道:“宫主,方才醒,你怎地又睡了。”

“许是犯春困了罢。”我淡淡道。

“宫主莫要一总睡着,日里睡,夜里睡,人容易睡得糊涂,身子也会变得不松泛了。”

朱萸说得没错,最近我好似一直都在睡。

姽稚曾来偏殿瞧过我许多次,见我正睡着,坐了一会,等得不耐,便会离开。叶仁心替我瞒着她,她就一直以为我不能言语,纵然我醒着时,她絮絮叨叨地说,或讽刺,或挖苦,或示威,或软言,我也从不答她话。

渐渐地,她说话的兴致被我打压下去。

我晓得她这类似孩童的脾气,在我面前,总有些奇怪的幼稚。她自小便是这般,倘若我表现出任何怨憎她,或者绝望自艾之意,她便会越开心。反之我这般一声不吭,变成一个渴睡的哑巴,她的拳头拳拳打在了棉花上,自是觉得索然无味之极。

到了后头,她的话越来越少,最终不过只得寥寥几句罢了。

这个结果,倒是令我欣慰。

最终,她变得大多时候都只是坐在我身旁,死死瞪着我,目光冷冽,似是恨不得将我立时撕开吃下肚。

我任由她看,不多时又歪□子睡过去。

她终究也不能真的吃了我。

朱萸拿针挑了几盏灯的灯芯,转而又道:“宫主,阿萸去准备热水,给你沐浴解解乏罢。今次换去汤殿洗浴,走一走路,宫主身子也能活络些。”

我想了想,道:“也好。”

热水备了许久,才算妥帖。朱萸在我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毛袍子,推开门走到廊道上,一手撑伞去挡外面飘过来的雨,一手扶住了我的腰身,沿着曲折廊道前往与寝间相邻的汤殿。

烟云殿派下来的修罗死士们守在较远的地方,寝间内外是我日常起居之所,姽稚并未让他们靠近。

外头已然是黑沉沉入了夜,春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有冷风卷着雨丝过来,拂在面上,竟是彻骨的凉意。

我走得有些不稳,低低自嘲笑道:“阿萸,我连走路都要你扶,过些天可如何能出得去?”

朱萸手中的伞侧了下,愕然地望着我:“宫主。”

“我总是要离开烟云海的。”我的声音混在春雨之中,格外的轻:“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要出去见一个人。”

朱萸道:“宫主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宫主想要离开,若是走不动的话,阿萸就背着你走。”

“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会武功,我算是个废人,走不得几步,我们两定是又要被抓回来。”我停下脚步,道:“姽稚的耐心,已然快要到极限了。倘若我们这次出逃失败,结果是无法想象的。”

“若是再被抓回来,主上也是不会动宫主的。顶多只会杀了阿萸而已。”

她神情很是天真,廊道悬挂的灯笼柔光映照着她,面上没有半点恐惧之­色­。

我瞥她一眼,无奈地摇头:“晓得她会杀了你,你还笑得这么开心。你不怕么?”

“宫主,你怕么?你怕我会死么?”

“怕。”

“我也怕,死一定很疼,阿萸从小就很怕疼。可是阿萸已经活很久啦,很久很久,若是当真死了,且是为宫主而死,其实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我活了那么久,又终于见到了宫主,我其实赚回本了呢。”

“你这傻姑娘。”我望着她的眼睛,道:“活了这么久,竟也没有长大似的,还是那么的傻。”

朱萸有些憨态地笑了。

说这话之际,已经到了汤殿门口。朱萸将纸伞搁下,脱下靴袜,关上汤殿大门,领着我走到地上铺就的绒毯之上。

汤池里热气袅袅,朱萸环顾四周,道:“先前备水的那些婢子,我已经将她们都遣走了,宫主你安心沐浴便是,没有旁的人在。”

她凑近来,打算帮我解衣,被我轻声拒绝了:“我自己来罢。你背过身去,莫要看我。”

她眼里光芒暗淡,不过还是依言转过了身去。

我褪­干­净衣衫,沿着台阶赤脚而下,缓慢地进到汤池的热水中。

等我入水后,朱萸这才走过来,挨着台阶坐着,扶着下巴望着下面的我,有些委屈地道:“宫主这是怎么了?回来后,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变得嫌弃阿萸了。以往都是阿萸伺候宫主沐浴,如今宫主纵然身子弱,诸如擦洗身子,或者沐浴之类的贴身伺候,你反倒不让我做了,换衣衫的时候,也总是叫我转过去。阿萸看了宫主你的身子,会长针眼么?阿萸以前又不是没看过。”

我一时不知如何同她解释。半晌才道:“我当年出去之后,一直都是一个人,已然不习惯这般有人处处贴身伺候着了。不是阿萸你的错。”

“真的么?”

“一半是真的。”

“那还有一半是什么?”

我掬起一捧水,忖了阵,反问道:“阿萸有心上人么?”

朱萸摇头:“没有。这么些年倒是陆陆续续地有人说喜欢我,可是阿萸并不喜欢他们。”

“那我换个问法。倘若你有了丈夫,你还会让别的男子瞧你的身子么?”

朱萸答得很大声,斩钉截铁:“那自然不会!我若成亲了,自然只许让我夫君来看的。”语毕,她自觉不够矜持,蓦地红了脸。

我笑道:“那便是了。”

“可是宫主,我并不是什么男子,我和宫主一样,俱都是女人。而且,而且,宫主你还未嫁人呢。”

她说到这,突然怔住:“宫主,你……”

我道:“是,我嫁人了。”

朱萸看上去晃了许久的神,好不容易才拿手去揉眼睛,戚戚地道:“想不到宫主嫁人了,阿萸却还只是个老姑娘,还是那种很老很老了的姑娘。”

“我也是拖到很老很老的时候,才嫁人的。成亲还不曾满一年。”

朱萸恍然地轻声道:“难怪宫主都这样了,还急着想出去,定是你想他了的缘故。宫主不怕,阿萸会帮宫主的。”

我看着她有些冒傻气的脸,这么多年过去,竟还只像个孩子,总也长不大,不觉莞尔。

若是没有她在我身边,我如今半死不活地吊着,总要少去许多滋味。

洗了一阵,我又想起一件紧要事来,开口问朱萸道:“我之前要你寻个手艺好的玉匠,取些煞血玉回来帮我修补那枚碎裂的红鲤玉佩,你可着手去办了?”

朱萸点头:“我偷偷将这事托给叶仁心宫主,叶宫主日前已经着人去修补了,她回话说这几日应该就可以修补好。”

“如此,劳烦她了。修好后,你便快些将玉佩拿还给我,并送些谢礼与叶仁心。”

“是。”

外面雨下得很大,即使汤殿的门被掩上,雨声依旧清晰可闻。

“宫主,阿萸同你说说话罢,你莫要洗着洗着睡着了。”

“好。”

“昨日宫主着我去找叶宫主,叫她配药时,开些能避除瘴气的药搁在里头。叶宫主倒是什么不说,笑眯眯地应了,可是阿萸不明白。为什么要开能避除瘴气的药?”

“幽潭瘴气很重,过阵子我要出入一趟幽潭,是以需要喝些药做准备。”

“可是宫主自幼便出入幽潭驯兽,不应该怕瘴气的。”朱萸说着,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黯然轻声道:“我忘了,宫主身子现在不好,不同以往,抵不住的。”

“恩。”

“宫主为什么要去幽潭?幽潭好可怕,里面有那么多噬心蛊,还有别的怪物。我想起以前主上生好大的气,曾逼宫主进去给噬心蛊做血引蛊人,连着放了好几个月的血,出来后脸和白纸似的,我就怕得直哆嗦,我那时还以为宫主你会死。”

“姽稚不会让我死,她只想叫我吃点苦头罢了。”我将背抵在汤池边沿,闭上眼,道:“我去幽潭找帮手。没有帮手,我如今这副样子,如何能走呢?”

“幽潭里有帮手吗?那里好像没有人。”

“有帮手。阿萸你不晓得而已。”

朱萸这才放心下来:“那就好。三个人走,总好过两个人的。”

她又往下挪了几个台阶,拿软巾替我轻轻擦背,一面轻声道:“宫主,你好香。”

洛神,你好香。

恍惚中,记起有人替我擦洗身子时,曾故作轻佻地这般说。

她那时大抵是想调笑一下我,只可惜,说这话时,脸却还是红若桃花。

她不晓得,调笑时若是脸红了,效果总要大打折扣的。

心口一紧,我弓起身子,看见有血大滴大滴地落在热水中,血丝很快就化开,隐在白茫茫的雾气中。

我不动声­色­地拿手掬了点水,抹去­唇­边血迹。

朱萸过来扳我的肩,犹疑道:“宫主……你哭了么。”

“怎会。汤池里热水溅的罢了。”

“也对。我从小到大,从来就没见宫主哭过。”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我用了太多感叹号回复了76君,言辞激动了些,请76君不要放在心上,不好意思,对不起。

脸皮厚点说,我自认为自己算是个好脾气的人,我只想和和气气的,并不会真正生气,那只是一时激动而已。

我每次都会认真地看大家的留言,一条条看,一有空就会条条地回复大家,我真的很看重大家的感受,想看到大家的想法。

有时候看到一些留言,很想说出自己的观点,让大家也能明白我的心意,情急之下,不免就有些失了分寸。

最近压力很大,又逼近完结,心里很舍不得完结。感觉我追逐两年的一个故事,就这么落幕了,心里非常的难过。

然后为了更新,又总是熬夜,这些天我一有空闲就是写文,半点休息都没有,情绪非常低落,所以回复76君的留言时有些失态了,真是对不起。

关于之前有关CP言论的误导,因为我和大家理解的意思有偏颇,叫大家误会,我也跟大家道歉。

往后,我不会再在作者有话说或者回复中明确说明什么了,免得日后误会。

实在不好意思,误导你们了,在此道歉。

258

258、战鼓擂 ...

离开青萱之前,司函与我做了一番准备与交待。

司函大宅里的那三十七名影卫,只留下三十一至三十七继续负责龙渊搭桥,迎出狴犴一事,余下的三十名影卫俱都随在我和司函身边,赶回凰都。

长生之前因着交托给十一,也就是十四时常念叨的那个阿姐看护,我之前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已经被十一接到了司函身边照顾。我看得出司函分外疼爱她,视若明珠,长生与她很亲,同我一般,也唤她作姑姑。

我跟雨霖婞言明了我要回归故里凰都的打算,雨霖婞倒也未多说什么,只笑着说与我同去,我晓得她的­性­情,自然应承下来。

同雨霖婞一番收拾,两人走出租赁宅院,傲月和九尾紧随在后。

我回头去看门上的那副大红对子,看了许久,挪不开眼。

犹记得之前我和她,雨霖婞,长生四人在这院落里住着,日子惬意而宁静。

她陪我下厨做饭,笨手笨脚到了某种可爱的地步,面上却依旧保持她一贯淡然严肃的神情,偶尔因着切出来的蔬菜­色­相不好,她也会羞愧得脸红,那时候我瞧见了,总也忍不住想去亲一亲她。两人在灯下一起翻过的书卷,她搂抱着我,贴在我耳际轻声呢喃过的那些情话,雪夜里的那些情动缠绵,在此处,终于终结。

如今人走了,院落自然空寂。将来阳春时节,杏花灼灼满树的模样,我是瞧不见了。

雨霖婞在旁拍我的肩头:“师师,走罢。你若舍不得,接她出烟云海后,你可同她再回这来住的。”

我笑了笑:“不用。我再也不会回来。”

接下来,队伍马不停蹄地赶路。

中途我去了一趟蜀地,看见昆仑的萱华轩已是一片烧焦的废墟,寂寂然然地塌在荒芜的杂草地上。少时成长的梦,就这般随着昆仑与七叔在那场大火中破碎。

我晓得此时伤心已是无用,只是在那片废墟面前跪了许久,这才着人将那废墟清理­干­净。废墟里只剩下黑乎乎的残渣,加上时间过去太久,日晒雨淋,什么都无从辨认,我便在里面取了些许残渣装进坛中,送去我娘亲遗体所在的寒洞,与她同葬。

如此,昆仑她后悔多年,终究是与我娘亲在一起了。

尘埃落定。

昆仑去同我娘亲团聚,她亦是走了,只留下我一人。

又过了几天,尹墨寒半道向我话别,意欲先返回战鬼族驻地魍魉城一趟,有要事要办,我便允了他。临走时,他望着我的眼睛,低眉顺眼地道:“阿瑾,魍魉城的事情一办完,我就会前往凰都和你会合,很快,定不令你久等。”

我不做表示,只是挥手叫他走。

等到春日来临,白雪融化,树上枝头吐露新枝时,我终于是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土。

脚上长靴踏在属于凰都的松软泥土上,举目远眺这片我出生的广袤天地,心里却极是平静。我混沌了千年,千年光­阴­不过一瞬,真正清醒活过的,算起来也不过将将十九载而已。

八岁那年我离开凰都,此番带着十九岁的面貌归来,除去那沉寂的千年,这中间的间隔,只得十一年。

说短也短。

说长,竟也十分的长了。

凰都分为东都与西都两部分,东都为神凰驻地,西都则聚集着若繇族众。

若繇居下位,生死往复循环,与常人无异,世代守护着神凰。而神凰居于上位,族人长至二十岁,便会停止,之后不老不死,是以东都里的人,俱是那清一­色­的年轻男女,须得问过,才能确切知晓其年龄。

不过神凰凋零,本就没多少人,东都里面自然显得格外空旷。若得允许,若繇族人其实也可进入东都居住,就似司函手下那几百名影卫,便一直住在东都,听候司函差遣。

我爹爹故去后,一直没有新的神凰王出现,这么些年,大小事务都是由身为祭司的司函打理。司函住西边的祭殿,而凰殿坐落在东边,我自小便在那里长大。

凰殿四周围种着大片大片的桃林,正值春日,桃花开得恣意,那种娇柔妩媚的颜­色­,充斥着人的眼睛,春风拂过,花瓣簌簌,桃林宛若连绵涌动的粉­色­海浪。

桃花芬芳,雨霖婞刚踏上凰殿前的滚云玉石长阶,便狠狠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望着那巍峨的宫殿,层叠的飞檐,以及灿若朝霞的桃花林,她止不住地唏嘘道:“要是给我住这么一个雅丽堂皇的地方,我这生可算是值当了。”

我领着她拾级而上,道:“这有何难。往后你便随我住这了。”

“就我们两人?”

“还有十四,傲月和九尾。长生与惜颜随姑姑住在祭殿。”

雨霖婞点头,去摸台阶上雕琢的那些凤凰,轻声道:“这里这么漂亮,要是死鬼在就好了,也让她开开眼。”

有司函挑选的两名侍女过来打开凰殿殿门,我抬脚进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夜里司函会帮我拔出封针,也许明日,也许后日,我就去接她。”

雨霖婞眸光暗淡道:“那最好。”

“你挑个你喜欢的地方住下,有什么需要,便吩咐侍应之人。”

“自然了。我不会跟你客气。”

夜里,沐浴过后,司函过来我的寝殿,替我拔针。之前她在青萱帮我只浸浴了六天,尚不足七天,原本那些封针并不足以显露,只是我在龙渊陡遭剧变,身体自行将那些封针往外逼出许多,露出细细密密的针头痕迹,司函数了数,一共一十有五,加上上次在墨银谷里洛神帮我拔出的那枚,总数为十六枚。

痕迹既已显露,拔针过程对于­精­通医理且内息浑厚的司函来说,并非难事,可对我来说,浑身一时冷,一时热,却极是痛楚难熬。等到最后一根带血的封针落到司函铺在桌面的白绢之上,我已然汗如雨下。

进里间将身上的汗擦拭­干­净,换了身衣衫出来,司函揽着我坐下,少有地柔声道:“瑾儿,这些天日夜兼程地赶路,劳顿非常,方一回来便又拔除了封针,饶是你这神赐恩典的身子,也是受不住的。遣军一事,往后缓一缓罢。”

我接过十四递来擦脸的帕子,擦了把脸,淡道:“无碍,我经得住。遣军一事,暂定在后天上午,掐着日子,尹墨寒也该回了,我需要他来领路。”

“瑾儿,你听我说。”司函挨着我坐下,道:“姑姑不喜欢看见你这样。”

“我这样不好么。”

“我已经很久没有瞧见你笑过了。”

我嘴角掀出一个笑来:“那你现在便瞧见了。”

“瑾儿。”司函叹气,伸手来摸我的脸,我端坐不动。

良久,她道:“这么多年过去,你才归来,这凰都里早已不知花开花落了多少载,大小事宜你俱都不明白,遣军一事便交给姑姑来处理。你好生歇着,姑姑明日去将东都与西都两地的军队调度一番,后天给你挑出一支队伍来。”

我抚了抚额角,道:“这样也好。只是要多辛苦姑姑你。”

“傻孩子,我怎会辛苦。”

她目光显出几分怜爱之意。我觉得口中苦涩,道:“姑姑,倘若她还活着,你许她与我在一起么。我是说,倘若。”

“不许。”她的目光又变得冷洌了起来。

“爹爹与娘亲本为宿敌,缘何我爹爹能娶我娘亲?你是我爹爹的长姐,你当年许他们了么。”我静静地望着她,又道:“我想,你定也是不许的。”

“是,我不许。”

“可是爹爹和娘亲到底还是在一起了,也有了我。凰都里的人,俱都敬爱他们,我那时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你后面并无异议。你待我娘亲,还是很好的。”

“那是因着,你爹爹付出了代价。凰都的族民,从此臣服于他,敬重他对于未来王后的那份选择与执着。”

“什么代价?”

“这并不重要,都过去了。”司函站起身来,淡淡道:“我回祭殿了,瑾儿,你歇下罢。十四,好生侍奉殿下。”

十四躬身道:“是。”

第二日,司函开始忙于遣军整顿一事,我便在榻上歪着看了一天书。到了夜里,我捏着书卷走到凰殿外头,坐在石阶上,看那天上一弯银月。

桃花林的香气顺着如水的春夜递过来,花影掩在月­色­之下,或浓或淡,明明灭灭。

我拿手捂住脸,顿了片刻,才抬起头,轻声呢喃:“卿作行人我作月,明月夜夜照卿来。”

身下的这条玉石长阶,长得似没有尽头。

她又怎会来。

“殿下,夜了,你还不歇息么?”身后传来十四的声音。

“这便去。”我站起身,将书卷递给十四,刚要转身,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数匹骏马嘶鸣声,划破夜空。

我晓得是谁,慢慢走下石阶,瞧见台阶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尹墨寒身上披了一件银­色­铠甲,玉冠束发,腰佩长剑,垂眸安静地立在那片黑压压的人影面前。身后那批人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亦是与他一般的乌发银铠,想是他从魍魉城里带回来的人。

他以往穿白衣摇玉扇时,倒是翩翩文雅的美公子,如今换了一身戎装,却又似换了个人。如他所说,他是战鬼的琅琊将军,现在看上去,的确是个真真的将军。

“阿瑾。”尹墨寒道:“我回来了。”

我只是点了点头。

“明日启程前往烟云海,我与我麾下这一百二十名战鬼,将会作你前锋。”

我沉默,看着月光照在他的银铠上,光泽流转。

他缓缓走上前来,单膝跪地,看不清他的面容,轻声道:“愿你心意达成,殿下。”

“好。”

他这才抬起脸来。

月光盛在他含着春雨般的眸中,显得有几分黯然。

作者有话要说:离结局越近,越感觉以前写的,像是一场梦。

259

259、烽烟起 ...

这阵子,烟云海总也在下雨。

春日来临,雨水充足,本是极普通不过的事,不过今年却有些反常。雨期拖得很长,且格外寒冷,这种因雨水而带来的春寒,比冬日下雪还要难捱。

漫天悬挂着永不停歇的晶莹雨帘,到处都是涌起的水雾。冰冷雨水不歇住地往下落,仿佛缠绵许久,无法抽离的病痛。

近来我因咒印而带来的病痛,就似这雨水,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身子变得越来越怕冷,身上衣物也越穿越厚,到了后头,我大多数时候是无法下榻的,只能蜷缩在一层又一层的厚厚被衾中,木然地望着寝间里那几盆燃得正旺的炭火盆。

我晓得,不能再拖了。

我要去见她。

就算死,也该死在她身边。

我曾许诺过,永远,也不离开她。

今日偏殿外头依旧是倾盆大雨,我端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朱萸站在我身后,替我描画梳妆。

我历来是不喜描妆的,除了当年继任洛水十宫宫主时,爹爹为我举行继任大典,娘亲曾替我­精­细打扮过外,这般描画,还算是头一遭。

朱萸大抵是瞧我面­色­过于苍白了些,便取了些许紫蕊花水轻轻拍在我脸上,好令我看起来稍微­精­神点。

收拾了许久,才算完毕。朱萸将我的两缕长发牵去脑后,用一条绣线的银丝发带束好了,才凑在我肩头,笑道:“宫主,你今天真好看。”

我淡笑不语,她又急忙说道:“以往宫主自然也是好看极了。不过今天这种好看,和以往那种好看,又有许多不同。”

“有何不同?”

我捏起梳妆台上那枚已经修补好的红鲤玉佩,手指轻抚片刻,贴身放入怀中。

朱萸低头,似在搜肠刮肚地思忖,半晌才道:“好似妩媚许多,又招人疼。”

我站起身来,扶着梳妆台沿,道:“嘴巴倒是甜。”

“哪里,阿萸说的可是肺腑之言。宫主你晓得的,阿萸从来就不同你说谎话。”

“那倒是。你从不和我说谎话,这张嘴却总是去骗烟云海里的别个。”

朱萸一跺脚,脸通红道:“宫主,你乱讲!”

我笑了一阵,又开始咳嗽起来,只得拿手掩着。朱萸原本面上烧作红云,见我忽地剧烈咳嗽,急忙伸手扶住我,急道:“宫主,你还是去榻上歇息下罢,莫要四处走动了。”

“不用。若是歇着,岂不是浪费了你这一早上帮我梳妆的辛苦。”我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道:“阿萸,就是今日了。你怕不怕?”

朱萸眸中光芒暗淡下去,旋即又点亮,声音稳稳地道:“不怕。”

我把叶仁心昨夜偷偷塞给我的那柄锐利带鞘的匕首绑在靴子里后,这才直起腰身来:“就算我们等下当真能进入鬼林,也不一定能走出去。鬼林诡谲,杀机四伏,我如今这副样子,不晓得能不能撑过去。阿萸,我保护不了你,你亦会很危险,你可考虑清楚了?”

“我考虑得很清楚,我从未有现在这么清醒过。宫主,你若离开,留下阿萸一个人还有什么滋味。再者说来,就算留在烟云海,主上她也不会放过我,我要同宫主一起走。”

她说完,极其正­色­的抿了­唇­。

我轻声道:“既是如此,那便走罢。”

说是走,也不过是先在寝间外头的廊道处暂且坐着。朱萸整理好一切,从寝间搬出一方小桌案出来,摆在我面前,替我沏了一壶香茶,又拿了软枕垫在地面铺就的绒毯上,让我靠着。

我端着白气蒸腾的茶盏,静默地望着面前滂沱而下的大雨。雨水飞溅,将廊道外侧淋个透湿,透骨寒意。

朱萸将我身上披着的银裘袍子紧了紧,忧心道:“这天照这般连续地下下去,约摸要变成冻雨了。”

我拿茶盖去浮茶叶,低声道:“烟云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过冻雨了罢。”

“是,阿萸都记不清上一次冻雨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了。每次一下冻雨,烟云海总是要冻死许多人的。”朱萸撩了撩我耳畔发丝,轻轻柔柔地道:“宫主,你身子现下这么怕冷,这雨又实在寒得很,我去给你拿炭火盆子出来取暖。”

“不用那么麻烦,用不上了。”我平视前方雨景,不动声­色­地轻轻示意:“姽稚来了,莫要多说话。”

朱萸立刻如临大敌一般,骇得端坐不动。

姽稚的脚步声从廊道那头传来,越来越近。我顺手多沏了一盏茶,搁在一旁,便听到她低而冷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洛,外头冷,你坐在这里做什么。朱萸,你不晓得你家宫主怕冷的么?”

说到后一句,已经满是怒意。朱萸急忙磕头,戚戚地道:“主上息怒。宫主方才说想在廊道品茶赏雨,散一散心,这才出来的。奴婢这就扶宫主进去,主上息怒。”

我淡淡道:“阿萸还只是个孩子,你责备她作甚。”

“孩子?活了这么久,竟还是个孩子?笑话。”姽稚冷哧一声,蓦地愣住,侧过脸来看我:“洛,你能说话了。”

“是。”

姽稚面­色­终于缓解,甚至有些喜­色­,道:“叶仁心那个贱人做起大夫来,到底还是有几分用处,看来我当年留她是留对了。你能说话,那就表示你已经开始大好了,等过一阵子,我着叶仁心给你用那延缓咒印的药,你就可以少受些咒印磨折。到时候我解开那三器之谜,便还你一个康健身子。”

我轻声应承着她:“嗯。”

姽稚低头,觑见我给她沏的茶,­唇­角勾了勾,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我道:“阿稚。”

她只顾抿茶,突然听到我唤她,惊得手里的茶水都跌了,颤抖道:“洛……你叫我什么?”

“阿稚。”

姽稚搁下茶盏,道:“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叫过我了。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你同我一起念书,你都是唤我作阿稚的。后来,你便再没这么叫过。”

她情绪缓和下来,似有唏嘘之意。

我了解她的­性­情,­阴­晴不定,暴怒时,就算坑杀万人也不会皱一下眉,他人­性­命在她眼中不过草芥而已,想如何残忍践踏,她便如何践踏。

可是在我面前,她纵然总是以强权迫我低头,甚至迫到了一种偏执疯狂的地步,某些时刻,对我到底还是很守礼的。

我静了片刻,道:“阿稚,我想去外头走一走。我很久没有出去过了。”

“外头就快要下冻雨了,你如今这般模样,还出去作甚。”

我侧过脸,定定地凝望她:“我觉得日日歪在寝间榻上,心中闷得慌。”

姽稚怔了下,许久才道:“你描妆了么?”

“是。我想这样可以使自己­精­神些。”

“洛,你今天真的好美。”

我不做表示,只是问她:“你应我了么?我想四处走一走。”

姽稚道:“我应你。不过我会叫两个修罗死士跟着你。”

她说着,做个手势,随侍在她身旁的贴身侍卫便躬身下来。姽稚低声同他嘱咐一声,那侍卫点头,大步离开,不多时,便领回来两名戴修罗面具的修罗死士。

我早就料到她会这般。

她若不这般防着,倒不像是她了。

姽稚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盏茶水,与我随意说了一会话,我不咸不淡地应着。过了约摸半盏茶功夫,从滂沱大雨里突然冲过来一名修罗死士,惊慌失措地滚到我桌案前,衣衫湿透,雨水溅得到处都是。

姽稚一手拍桌,怒道:“混账东西,放肆!”

修罗死士俱都是训练有素的,能将他吓成这样,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那修罗死士匍匐过去,颤颤巍巍地道:“主上饶命,主上饶命。秋统领叫我来请主上过去一趟,东面乌鹏盘旋的入口处,现下出……出天大的事了!乌鹏已经半数被人­射­杀,情况堪忧!”

姽稚皱眉,立刻站起身来:“领我去。”她看我一眼,道:“我去瞧一下,你在这里好生歇着。”

我道:“嗯。”

姽稚带人火急火燎地离开,偏殿廊道上终于只剩下我,朱萸以及贴身留守的两名修罗死士。

我对朱萸淡淡使个眼­色­,朱萸对那两名修罗死士道:“方才你们也听主上交待了罢。宫主想要出去走一走,你们两去取纸伞来,陪在身侧。”

两人齐声应和:“是,宫主。”

朱萸与我共执一把纸伞,慢慢地扶着我走。身旁那两名修罗死士又在旁护着层叠地遮了两把,免得我淋病了,姽稚会惩治他们。

雨滴被风卷着飘在脸上,冰冰冷冷的,宛若利刃。走了许久,我发现四周围守卫的修罗死士们,竟一下子少了许多似的。我虽然不曾出去,但也晓得烟云海哪些地方是紧要之地,需要多少人手来守卫,此番瞧见守备留空,心底既是庆幸,又是疑惑。

远远地听到号角之声,呜呜咽咽,刺破水汽弥漫的长空,好像是从塔楼方向传过来的。

“究竟发生何事?”我轻声问朱萸。

朱萸也不解道:“不晓得。”忖了忖,又道:“塔楼会响起号角,那是召集烟云海众人御敌的讯号。这些年里,偶有从北面群集的那些个小部落过来­骚­扰,单看的话,烟云海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眼中,可是那么多联合在一起,再加上巫蛊之术,主上很是头疼。大抵今日那些部落嫌上次吃的苦头不够,又来边界挑衅了罢。”

我静然不语,朱萸抬眸殷切切地望着我,很是激动。

我晓得她的意思,现在有外族部落侵扰,姽稚遣人出战,烟云海内守备空缺,正是千载难逢的出逃好时机。

这样的好时机,怎可错过。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需要喘口气了……唔,明天给自己放假,哦也

PS:有个聪明果敢又擅长美人计的攻……黑化受压力其实很大的,人家辛辛苦苦带人来打了,媳­妇­却自己要跑了(够

260

260、千年殇 ...

大军驻扎地的主帅毡帐外头,雨点噼啪作响,宛若战鼓擂动。

今天烟云海外围大雨滂沱,寒冷非常,其实并不是一个出战的好时日。可是我此行并非领兵攻城掠地,对我而言,能早一刻迎回她,那才是最紧要的。

我一刻也不能拖延。

是以,自战令发下,我手下那支由神凰,战鬼与若繇三股力量集合而成的队伍,便开始冒着暴雨进攻。

毡帐中央搁着一个红泥炉子,我命人在泥炉旁铺了柔软毡毯,与尹墨寒,十四三人席地而坐,一面围着泥炉温酒喝,一面静静等待着最先派出的那支神凰分队的战讯。

乌鹏是烟云海最外层的一道坚硬壁垒,我见识过那些体型硕大,喙尖爪利,长翅翱展的黑­色­大鸟,晓得它们的厉害之处。倘若要突破烟云海的第一道防守口,此番砍掉姽稚依赖的那些黑­色­羽翼,当为第一紧要大事。

而我遣出的这支神凰分队,由两百七十六名神凰族青年男子组成,翼阶虽然大多在四翼,六翼两者之间徘徊,但对付空中那些盘旋的乌鹏,却也是绰绰有余。

第一道战令发于清晨,现下掐指算来,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我端起尹墨寒递过来的暖酒,抿了一口,在心底暗忖着,此时也该得手了罢。

果然,不多时便有一名身披金­色­铠甲,背负翎羽箭壶的神凰青年掀开帘子,湿淋淋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朗声道:“殿下,外围乌鹏群已被臣下们击杀过半,防线突破,殿下可遣余下人马经由乌鹏林,突入烟云海内围。”

我示意他起身,淡淡道:“很好,辛苦了。”言罢,又令十四倒了一盏暖酒与他,道:“外面大雨,你姑且喝些酒暖暖身子。待得凯旋之时,我自会厚赏你们。”

“多谢殿下。臣下们皆不望赏赐,此番只盼能手刃仇人,替先族主,替死去的那万千族人讨还血债。”

我静默不语。

青年饮完酒,躬身作个礼,便又掀帘出了毡帐。

尹墨寒望着被冷风吹得有些摆动的毡帘,微微一笑。他将手中酒盏随手扔在毡毯之上,提起靠在桌案旁的青锋长剑,道:“阿瑾,现下终于轮到我了。”

我道:“我与你同去。”

正欲起身,尹墨寒却弯腰,双手搭在我肩头,将我按了下去,垂眸望着我:“不用,阿瑾,你不必去。身为神凰殿下的你,只须在此静候,我们会将你想要的,尽数奉至你面前。等到我擒回姽稚,这一切行将结束,你再入内围去迎回她罢。”

不等我接口,他那双墨­色­眼眸往上抬了抬,神­色­有些复杂,又轻声道:“我只想为你做些事情。此刻,由我来当前锋便好。”

近来他对我低眉顺眼地惯了,这下越发温和,甚至有几分乞求之意,看起来有些可怜。

他又自嘲一般地添了一句:“自然,我也想为韶儿做些事情。”

“好罢,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晓得他做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我的娘亲流韶。

我便不去拂他这好意了。

尹墨寒见我允了他,­唇­边绽出淡淡一抹笑,又望了我一阵,这才掀帘出去。

尹墨寒走后,我又唤了一名神凰侍卫进来,道:“传令下去,族中突入烟云海众人皆听从战鬼琅琊将军尹墨寒指挥,琅琊将军之命,便是我之命。进入烟云海后,普通老弱­妇­孺不可动,缴械投降者不可动,尤其是洛水十宫里的宫人,更加要善待,切不可滥杀无辜,违令者族规处置。烟云海战力主要为姽稚烟云殿养着的修罗死士,如遇顽抗到底的修罗死士,一律杀无赦。”

那侍卫躬身称是,得令而出。

毡帐里突然沉寂下来,我甚至有种错觉,外头那雨声竟也被湮没了。我莫名觉得疲惫,右手撑住额头,靠在桌案旁,左手去转那小巧玲珑的酒盏。

“殿下,你倦了么,要不要先躺下歇着?”十四跪坐在我身旁,道:“殿下莫要忧虑,此番我们胜券在握,殿下只管宽心歇息便是。”

“我并不忧虑,我知道我会赢。”瞥了一眼十四严肃正经的年轻面容,我道:“我也不倦,只是有些无聊,十四,你陪我下棋罢。”

十四羞愧道:“殿下,臣下不擅围棋。”

“象棋而已。”

十四面上这才露出几丝微不可觉的愉悦来。

我一眼便看穿她心中所想,轻轻一笑:“你很会?”

十四立时脸红道:“臣下惶恐,只是略懂皮毛。”

我嘱咐道:“尹墨寒帐中有一副牙雕象棋,你去取了来。”

“是,殿下。”

十四去了一阵,便带着牙雕象棋回转。我着她摆开棋盘,两人坐在泥炉旁,对阵厮杀。

以往昆仑教授我棋艺时,我爱象棋胜过围棋,棋艺在象棋上自是要高出许多,而洛神则尤擅围棋。回想起同她对弈的那些时光,我从来就没有赢过她。

我再也没有机会赢她。

十四的确很擅象棋,与我对峙,不分伯仲。两人来来回回地在棋盘之上攻池掠地,外面大雨滂沱,战火却正冲天,而毡帐之中,虽是只有落子之声,战况却也极其紧张。

与十四的对弈分散了我的心神。我将自己沉入这无声的战局之中,外头进攻烟云一事,我不再烦恼。

我只是想要一个结局而已。

结局注定,我会赢。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感到捏棋子的手指有些发麻,腹中饥肠辘辘,抬头觑了一眼毡帐里点起的灯,光辉晕霭。

而正在这时,一名神凰侍卫掀帘进来,跪地大声道:“殿下,大军已然突入烟云海内围,适才琅琊将军与敌方首领在阵前一战,已然将敌方首领等一批人擒拿归来,此刻贼人正捆在毡帐外头,听候殿下发落。至于烟云海剩下一部分余孽,尚在作最后挣扎,顽抗不降。还请殿下安心,不出两个时辰,我军定能将其尽数剿灭。”

十四听到这个消息,怔了怔,这才嗫嚅道:“殿下。”

我不做表示,只是遣马上前,淡淡道:“将军。”言罢,将十四那方被逼走投无路的“帅”取了下来。

十四忙道:“殿下,臣下输了。”

我将那只牙雕的“帅”子往地上一抛,沉声道:“带他们进来。琅琊将军可曾归来,还是尚在清剿余孽?”

“回殿下话,琅琊将军……已然归来,正侯在帐外。”

我听那通禀的侍卫语气吞吞吐吐,便冷冷地盯着他:“何事?”

那侍卫将头垂在毡毯之上,低低道:“还请殿下息怒。”

他站起身,往帐外喊了声,帘子这才被掀开,两名身着银铠的战鬼抬着一个人缓缓进入毡帐内。

那两名战鬼进来后,静立不动,面无表情,而被他们搁在毡毯之上的那人,乌发凌乱湿润,银­色­铠甲因着雨水与鲜血的沾染,变得黯淡无光,而他原本温润俊秀的脸此刻满是血水,竟似没了生气一般。

我望了地上男子许久,终于走过去,自上而下睨着他。

尹墨寒睫毛上红­色­的水滴轻颤,慢慢地睁开眼,断断续续道:“阿瑾,我将……姽稚给你……带回来了,她……她就在外头……我说过……你想要的,我会尽数奉至面前。”

我挨着他蹲下来,道:“你身为战鬼的琅琊将军,怎会变成这般?姽稚她根本杀不了你,我晓得。”

说到这,我心底蓦地涌出一股恼恨之意,厉声朝他喝道:“她杀不了你,赢不了你,除非是你自己不想活!你自己不想活!”

尹墨寒喘了一口气,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我扭过头,质问那侍立在旁的两名战鬼:“你们两人,将方才琅琊将军阵前一事说与我听。”

其中一名为尹墨寒的副将,名唤谢缜,听我问话,面上毫无波澜地道:“将军方才与敌方首领一战,只管进攻,不做防御,任由对方长剑砍来,虽是将其成功擒拿,却也落得自身伤重。”

他果然是战鬼,即便是他的将军就要身死,他也没有丝毫悲哀。

战鬼,所谓怜悯与感情,根本就是多余。

尹墨寒咳了阵,嘴角牵出一个笑来:“阿瑾,我活得太久了,活够了。至此,再无遗憾。”

离开我的人实在太多,他们一个个慢慢地从我生命里消失,最终了无痕迹。我本来以为我的心已经随着他们死去,变得麻木,可是此刻,我竟也觉得悲哀。

我冷冷道:“尹墨寒,你以为你自己选择死去,你便能奢望我原谅你么,便能奢望我娘亲能原谅你么。我先前如何说的,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只能由我来取走,谁准许你自己现下就带走!”

“我……不奢望。”尹墨寒轻声回我,眸中暗红褪去,变得如初见他那般沉沉的墨­色­,里面仿佛蕴了江南春雨。他勉强抬起手,大抵是想摸一下我的脸,不过还是放了下去。

他哑声道:“阿瑾,你听我……韶儿她是最强的战鬼,所以她得到的化血珠反噬力便是最大,她这才会受不住化血珠而自我毁灭……可是你不同……你和你娘不一样,你只得一半……一半战鬼血统,你不要怕,反噬力你受得住。化血珠……化血珠我临行前交给了你姑姑,让她代你保管……你去找她……我不会……不会骗你。你……你往后寿命长久,一个人总是寂寞得很……你总要再遇上另外使你欢喜的人……只要你服下化血珠……除去战鬼戾血……你……便可以与他在一起……再不用害怕伤害到他了。”

“我说过,她死了,死了!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我吼道:“你过了这千年,我娘亲死了这千年,你可有爱上过别人!你这个满嘴胡言的混账!你告诉我,你可有爱上过别人!”

他咧嘴一笑,血沫涌了出来:“所以……我很后悔啊。我该爱上别人,这样……我便不会犯这许多的错。”

“尹墨寒,你住口!你给我滚起来!”

“平日,我是可以听你话滚起来的……现在不成了。”他不断流血的手指颤颤巍巍地伸过来,触了触我垂下的头发,道:“你……你可有什么叫我念想的东西与我……随便什么……什么都好。”

我着十四取剑过来,割下一缕长发,搁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发着抖,连并都并不拢,我低头,将他的手指扣上。

“好,真好。”他握着那缕长发,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呢喃道:“韶儿,真好,我终于……终于可以来看你了。到了下面,我便只远远瞧着你和苍擘……”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再不打扰你们。”

说完这几个字,他的手不再颤抖,只是静静地,半握着那缕长发。

毡帐内柔和的灯光,覆上了他温润的脸。

他蕴着春雨的双眸,缓缓闭上。

千年尘埃,终究落定。

我站起身来,沉默了许久,才道:“将琅琊将军送去他的帐中,沐浴更衣,他生­性­好洁,让他走得­干­净些。”

谢缜道:“殿下,将军生前曾有过嘱咐,倘若他死了,期盼殿下能允他葬入凰都。”

“准。”

谢缜躬身作礼,与另外一名战鬼抬着尹墨寒的遗体出帐。

挨着桌案坐下,十四替我倒了一盏酒。

我端着酒盏,朝帐外道:“将外头的人带进来。”

很快,数名被大雨淋得透湿的人被押了进来,黑压压地在我面前跪了一大片,大多是披头散发,模样狼狈不堪。为首那个银发披散,一身黑衣,被神凰侍卫按着扣在地上,尚自不住挣扎,嘴里被塞了软巾,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除了姽稚,其余跪地之人我都不认得。

我端坐不动,淡淡觑着姽稚,道:“取开软巾,让她说话。”

一旁侍卫道:“殿下,正是因着她大声咒骂殿下,污言秽语,臣下才将其嘴巴堵住,免得污了殿下耳朵。”

“无碍,让她骂。”我道。

软巾一被取下,姽稚身后束缚也略松了些,她这才得以抬起头来,恶狠狠地望着我,道:“贱人。”

我低头一笑,慢慢抿酒。

她眼中神­色­越发恨恨,咬牙道:“你也不过是仗着尹墨寒那贱男人带了一批战鬼帮你,仗着神凰若繇人多势众,若论单挑,你必赢不了我!你还能在此这般逍遥?”

我轻哧一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取下缚眼白绫。

这些天我一直这么缚着,已然习惯,此番双眼陡然欺到姽稚面前,她瞧见我这双红眸,面­色­一白,下意识就往后退了退。

我哂笑,凑她近些,道:“能仗着他们,那也是我本事,有仗着的资格,你怎不去仗着?另外,论起单挑来,我就算蒙上眼睛同你打,你也赢不了现在的我。你注定是输家。”

她欲要发作,我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被我打得懵了,嘴角流出血来。

“这一巴掌,是替我爹爹苍擘打你。你将其残忍杀害,剖其心肺,熬其血­肉­,分而食之,就单论这条,我就足以令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扬手,又是一记耳光上脸:“这一巴掌,是替我死去的那千万族民打你。他们皆是与世无争的人,上奉父母,中待妻子,下养子女,原本在古城里过着多么安宁惬意的日子,岂知就此被你这贪欲一朝毁去。”

“啪”地一声脆响,第三个耳光,打在她左脸上,她的脸颊高高肿起。

“这最

260、千年殇 ...

后一个巴掌,是替我那枉死在你手的恩师昆仑与七叔打的。你为了抢夺三器,竟对他们下此毒手,放火毁去萱华轩。你可晓得,昆仑她残了双腿,行动不便,你竟放火烧她!她养我整整十年,十年!十年严师养母的恩情,你这种丧心病狂的畜生,你怎么能懂!”

姽稚咧开嘴,肆意狂笑,笑了阵,才道:“最后一个巴掌?你怎地不替你那位心心念念的洛神打我?”

我冷冷地笑:“你配么。”

姽稚一愣,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她死了,死了!我晓得,你现在定是生不如死!你纵然看上去这般神气,实际上心底定是痛得不能再痛,她的遗体已经被我化去,半点痕迹也没留下,你就算杀了我,把烟云海翻个底朝天,你也找不到她哪怕一根头发!说到底,你还是输!”

我脸一沉,觑着她。

一旁十四急忙跪下,道:“殿下,临行前,司函大人曾百般告诫,请殿下切勿动怒,免得牵动戾气。”

我深吸一口气,捏握得咯咯作响的指节,终于缓缓松开。

这时,跪在姽稚旁边的一个身着单薄素纱的女子抬起脸来,对我轻声道:“你是否名唤清漪?”

我愣住,免不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眉眼生得柔和,极具气质,其他人身上皆是血污斑斑,她却不同,身上只是被雨水淋湿,不曾受伤。

我往一旁侍卫示意,那侍卫答道:“此女为敌方军医,被臣下等擒了回来。殿下吩咐过缴械投降的不可妄动,臣下见她当时并不反抗,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便将她一并带回,不曾伤害于她。”

我这才点头,道:“是,我名唤师清漪。”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妾身叶仁心,是个大夫。这些日子替洛宫主疗伤时,听她昏昏沉沉之中,总是在喊这个名字,妾身不免留意了些,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话音刚落,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心底涌起的喜悦与惊诧,满溢到几乎要撕裂我的脏腑。

不经意间颤颤后退几步,被十四自旁边扶住。

她活着。

她……她还活着!

姽稚这下完全陷入疯狂,大声咒骂道:“叶仁心你这个贱人,你竟然背叛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叶仁心对姽稚的咒骂充耳不闻,只是淡淡笑道:“昨夜洛宫主向妾身讨要了一些东西,以便她能顺利离开烟云海。此番你领兵进入,烟云海一片混乱,她是个聪明女人,自会趁机出逃。妾身想此刻,她大抵已经到了烟云海的鬼林罢,鬼林有能通到外头的暗道,师姑娘,你若再不去,她便走了。”

我不再迟疑,取了一旁长剑,掀帘而出,道:“遣些人手过来,随我速去鬼林!”

身后传来姽稚的嘶吼:“你去了也没用!鬼林杀机四伏,她现下一个快死的人,她如何能出得去!你去了也只能看见一具尸体,你永远也得不到她!你永远得不到她!”

我不理会,带人一头扎进外头滂沱大雨之中。

261

261、耀芳华 ...

走到幽潭附近,四面无人,只有噼噼啪啪的雨点声回响在耳旁。

随侍的那两名修罗死士犹疑道:“宫主,前头是幽潭,瘴气弥漫,极其危险。宫主身子金贵,还是莫要靠近了,主上若是晓得,定要怪责我们两兄弟。”

朱萸挑眉,道:“两位大哥,你们根本就不晓得我家宫主。宫主以往自由出入幽潭的时候,你们还不晓得在哪里呢。”

那两名修罗死士略微一低头,不敢再言说。我趁此间隙,将早已捏在指缝中的两枚麻针快速在他们脖颈一侧各扎了一记,两人一声不吭,立刻就此软倒。

朱萸嘻嘻笑道:“叶宫主给宫主准备的那些麻针果然厉害,即便是一头牛,沾一下就能麻翻过去。这两个大个子,估计不睡上个一天一夜,还不得起来了。”

我身子此时已经濒临极限,此番动手,牵动体内真气,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朱萸惊住,连忙掏出丝巾替我擦拭血迹,紧张道:“宫主你……”

我道:“我无碍。眼看这天就要下冻雨了,你将这两人先搬到旁边的沧浪阁里去避一避雨,这般躺在雨中,恐是不妙。”

朱萸撅嘴不满道:“宫主做什么要待他们那么好,他们可是主上的走狗,麻晕他们,还算是便宜他们了。”

我肃然道:“你不听我的话了么?”

朱萸这才连连道:“好,好,宫主莫恼,我这便去。”

将那两名晕过去的修罗死士搬去沧浪阁,躺着放好后,两人执伞朝幽潭走去。

幽潭多瘴气,朱萸进去只有死路一条,我便央她在幽潭外头候着。

这么多年没来,幽潭里面还是老样子。烟云海里的人死死生生,换了一批又一批,幽潭里喂养的这些蛊虫与妖兽,却不曾改变。

地面是坑坑洼洼的黑岩,积满腐旧的水渍,从上面时不时地滴落一些水滴,落在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坑里,发出空灵冷寂的声响。白­色­的雾气萦绕在面前,熏得人眼睛发疼,我从入口处取下一盏壁灯,分开瘴气,执灯慢慢深入幽潭深处。

轻车熟路地走到噬心蛊潭洞口,我用匕首在左手食指上划了一道口子,滴了些许在靴面与毛袍子上,令身上带出一股自己的血腥味。我最初被姽稚迫为噬心蛊的血引蛊人,生生拿鲜血喂养了这些蛊虫几个月,潭里的噬心蛊自是认得我的气息,并不敢动我。

不过倘若我身旁有别人,那就做不得准了。除非似龙沟古城那次,我拿体内大量生血去喂它们,令它们听我调遣,否则它们虽不得动我,却还是会去攻击我身边的活人。

穿过噬心蛊潭洞,我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最终进入蛇潭。

蛇潭里面一片幽森死寂,里面的确是有一个面积广阔的深潭,中央一道极窄的桥梁,通到潭中央的小岛上。

我提着壁灯,缓步上前,沿着桥梁踏上中央那小小的岛屿。

立在岛屿边沿站定,我放下壁灯,拿匕首在手腕上割了一记,鲜血汩汩而出,沿着我的手指,缓慢落入黑沉沉的水中。

鲜血入水,缓缓化开,水面荡起几丝微不可见的涟漪。

失血有些多,我开始头晕起来,只得勉强撑着,拿布条简单地将手腕处的伤口裹紧,包扎一番,进行止血。

四面静得可怕。

我握住手腕,垂眸安静等待着。

不多时,蛇潭的潭水似被什么巨物撞击过一般,剧烈地震颤了下,水面波纹荡开。跟着,水面开始卷起巨大的漩涡,伴随着高高溅起的水花,一条黑­色­巨尾探出水面,在水中摆动着,整个蛇潭好似就要崩塌。

半边黑蛇的身子高高昂起,宛若蟠龙出海之姿,升出水面,身上鳞甲披挂,犹如黑镜,两只绿莹莹的巨眼定在高处,冷冷地睥睨着我。

我仰望着这条昔日被我驯服的黑­色­水龙,喘息着低声道:“腾蛇,我回来了。来帮我。”

腾蛇将蛇头低下来,双眼宛若翡翠,长长的蛇信吐露在我脖颈处,嘶嘶作响。

随即,它轻轻地,舔了舔我的脸颊。

离开幽潭出去一瞧,朱萸正一手撑着纸伞,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见我出来,她立时面­色­苍白地哭道:“宫主,你可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在里头……在里头……阿萸好怕……阿萸好怕……”

我疲惫地伸手,去摸她已然透湿的长发,淡道:“怕什么,我好好的。”

朱萸忙把纸伞移到我的头顶,催促道:“宫主,已然耽搁太多时间,咱们快走罢。我听见塔楼那边正在不停地吹号角,一遍又一遍,看这情形,好似烟云海这方战况吃紧。主上若是抵不住,定是要来幽潭这边调遣蛊虫和妖兽的,到时候被他们发现我们在幽潭,可是大大的不妙。”

“我明白,这便前往鬼林了。”

朱萸探头,道:“宫主,你不是说去幽潭找帮手的么。人呢?”

她话音刚落,腾蛇巨大的黑­色­脑袋便从我身后探出来,蛇信子嘶嘶一吐,朱萸面­色­骤变,两眼朝上一翻,差点便要晕倒。

我连忙揽住她,去掐她人中,她这才醒转,眸中水雾晃荡,竟是哭出来了。

我轻声道:“不怕,这是腾蛇,它不会伤害你。”

朱萸缓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道:“宫主,这……这便是你说的帮手么?”

“嗯。”我咳嗽一声,道:“莫耽搁,快些去鬼林。”

两人一蛇正欲离开幽潭,朝鬼林方向赶去,远处却蓦地响起一声爆喝:“站住!”

我回头望去,只见姽稚座下的秋韧副统领,面上伤痕累累,正率领一大队衣衫残破的修罗死士,跌跌撞撞地追将过来。我料想定是那边战事吃紧,溃不成军,秋韧打算来幽潭带出蛊虫与妖兽作最后一搏,不想正撞见了我与朱萸逃往鬼林。

朱萸将手中纸伞一扔,拉着我快步在大雨之中狂奔。腾蛇身子一卷,半边蛇身高高昂起,尾巴钢鞭般狂扫而去,立时将秋韧统帅的那一大队修罗死士扫得七零八落,尽数跌在地上呻吟起来。

我捏着手指抵在­唇­边,在前吹了一声呼哨,腾蛇不敢恋战,立时又扭动身子紧随而至。

雨越下越大,寒冷刺骨的雨点狠狠地往下砸,我浑身被淋得透湿,眼前似挂了一片水帘,只得拿手去抹面上的水才能看得清前路。到了后面,我已经疲惫得连拿手去抹去脸上雨水的气力也没有了。

脚步踉跄,雨水淋在我手腕处割开的血口子上,又渗进去,几乎有种浑身仅存的那点血液被冲淡化开的错觉。

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时间有限,我明白,我现下是在同死亡比拼步伐。

我要快点。

哪怕快一点点,那都是好的。

鬼林就在眼前,而当我抬脚迈进鬼林入口那堆灌木丛时,身子再也扛不住,摔倒在灌木丛中。

腾蛇拿蛇尾将我轻轻卷起,放到一旁草地上,朱萸扶住我的腰,开始大哭起来。

大雨滂沱,实在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的眼泪。

“宫主,阿萸背你走……阿萸背你走。”朱萸拿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身子蹲下,将我背了起来。

我趴在朱萸背上,双手却实在没有气力去搂住她的脖子,她低头哭道:“宫主,你搂着我,搂紧些,不然便要摔下来了。”

我咬牙,勉力合着双手,勾住了她。

朱萸边跑边抽抽噎噎地骂:“腾蛇好没用,好没用!白长那么大,却不能背人!宫主,宫主你出去后就别要它了!”

我闻言,无声地笑了。

腾蛇哪里能听得懂她这种傻乎乎的责骂,身子一卷,又往前快速弹了出去,速度极快。鬼林里多盘错交织的藤蔓,且又有许多别的诡物,分外危险,它此番在前,刚好能替我们开路,这也是我为何要将它带在身边的缘故。

雨点砸得我意识昏沉,朱萸背着我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段路,许是见我没什么声音发出,为了令我清醒些,只得大喊道:“宫主,你别睡着了。阿萸唱歌……唱歌给你听!”

她背负着我,已然跑得气喘吁吁,上气难以接下气,加上雨势汹涌,却又怎能唱歌。

一支烟云海流传很广的歌谣经由她唱出,支离破碎。

我咳嗽着,附在她耳边轻声笑道:“难听得很。”

“宫主,你又笑话阿萸……不许笑话阿萸。”

朱萸嗓音沙哑,不知是哭哑的,还是唱哑的。她实在太累,最终支撑不住,两人一同滚在泥泞的草地上。

两人面对面躺着,雨水流进了我嘴里,涩然非常。

我望着她满是雨水的脸,轻声嘱咐她:“阿萸,我求你一事。倘我死了,你莫要将我这身子丢在烟云海境内……带我离开鬼林……我活着的时候离开不了……死了……总也想着到外头去……”

纵然死前无法再见她一面。

那让我葬在她踏过的土地上,也是好的。

“宫主,你不要说话……不要再说话了,阿萸会将你好端端地带出鬼林的,宫主不怕。”朱萸哭着拿手擦了擦眼,挣扎着爬起来,揽住我的腰,将我扶起。

岂知下一刻,她的手蓦地颤抖,哆嗦着骇然道:“宫主!”

我昏昏沉沉抬起眼,瞧见四面腾起的水汽之中,那无数只慢慢围过来的红­色­眼睛,宛若鬼火,这才明白过来,缘何朱萸会如此惧怕。

这些都是鬼猴子。

它们是鬼林里的霸主,最残忍噬血的群居妖兽。

其实在鬼林之中,也并不一定会遇见这些群猎的鬼猴子,就似我当年沿着鬼林暗道逃出烟云海时,就并未遇到它们。

也许,这就是天意。

无数只鬼猴子跳出,蜂拥地朝我们扑来。腾蛇蛇信嘶嘶吐露,长尾狂扫,带起劲风,当下扫掉了一大片。

可是对方数目实在太多,一群倒了,又一群扑上来,腾蛇抵挡得了这处,却又漏了那处。它体型巨大,自是威力惊人,鬼猴子则仗着身形敏捷,四处乱窜,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当是时,腾蛇被无数鬼猴子团团围住,无暇顾及我和朱萸这边,立时便有好几只狡猾的鬼猴子,怪叫一声,朝我和朱萸急奔而来。朱萸不会武功,却还是选择发着抖挡在我面前。我摸出靴子里藏着的匕首,亮出匕首锋面,打算与那几只鬼猴子作最后一搏。

若是我一人,我如今这般境地,倒也无需抵抗。但是朱萸在侧,我无论如何,也该保着她的。

朱萸颤声道:“宫主不怕。”

我轻轻道:“嗯,我不怕。”

雨水肆虐地冲刷着我的脸,我捏握着匕首,漠然地望着前方越逼越近的鬼猴子。

青萱春日里,教她念书习字的那段时光。

蜀地竹林,与她的再会。

龙沟落荒原上的吻,以及与她的那许多缠绵,终究烟消云散。

她曾经给我编织了一场缱绻美梦。

如今,梦要碎了。

鬼猴子自两边包抄而来,下一瞬,却又被一股劲风绞杀。

速度实在太快,我头昏脑胀,甚至没看清楚它们到底是如何死了,它们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远处腾蛇与鬼猴子的混战之中,又涌过来一批黑压压的影子,隔着雨雾,我也瞧不清具体面貌,只能看见漫天激­射­过来的羽箭,大批大批的鬼猴子随之惨叫着倒下。

跟着,一个纤细高挑的人影分开雨雾,快步朝我走来。

那人面上沾着雨水,周身月牙­色­薄衫透湿,勾勒出玲珑紧致的腰身曲线。十六翼金翅凰羽光翼光华灿然,翱展于长空雨雾之中,在白­色­雾气缭绕中,水珠滴落,比天上星辰还要闪亮。

我怔住,只是定定望着她,一直到她走到我面前,近得我能感到她递过来的呼吸,能看到她眸子里压着的浅笑。

“洛神,我来接你回家。”

她呢喃一声,将我拦腰抱起,长翅一展,我只觉身体蓦地变得轻盈起来。

空中大雨浇灌而下,冽冽冷风刮在耳际。我搂着她的脖颈,隔着蒙蒙雨雾,无限贴近地去看她那双红眸。

秀眉红瞳,原本似清泉般清冽的熟悉面容,如今绽放出一种分外妖娆潋滟的美来,仿佛千雕万琢才打磨好的千年美玉,夺人眼眸。

她垂眸一笑,睫毛水滴轻颤,轻声道:“我以往曾对你说过,等我长大后,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看遍这大好河山,而今,终于如愿以偿。”

倘若这是一场梦。

那我亦如愿以偿。

作者有话要说:咚咚锵锵,师师貌似第一次正面描写。- -

第一人称的师师实在太无私了(够

所以现代版,我采用的是第三人称,两个女主角可以全方位呈现了哟

262

262、终得她 ...

从回到凰都的那个夜里算起,我在司函这祭殿寝间外头,已经跪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日。

当时自鬼林救下洛神后,那条黑­色­巨蛇听从气息奄奄的洛神吩咐,自行回烟云海的幽潭沉睡。我着人从姽稚的烟云殿寻到三器,另外留下一批办事得力的人处理烟云海的善后事宜,剩下的队伍则随我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凰都。

一路上洛神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越来越怕冷,厚棉被与火盆这两样物事几乎离不得。

每每瞧见她睡梦中苍白至透明的容颜,我便心疼得只想落泪。当初我以为她永远离开了我,那段时间虽是身在炼狱,我却没掉过什么眼泪,如今失而复得,这眼泪便好似积蓄得太久的河水,只等着如今垮堤倾涌而出。

她的病在烟云海的那段日子一直由叶仁心调养,是以之前凯旋回转凰都时,我也央着叶仁心一路随行,如果不是叶仁心熟悉她的病情,且医术­精­湛,她恐也撑不住了。

叶仁心告诉我,洛神的咒印发作在即,如果不尽快解咒,后果我定是一清二楚。

回程期间我寸步不离地守着洛神,等一到东都,安顿好昏迷不醒的洛神后,我便火急火燎赶往司函所在的祭殿。

我明白,这世间只有司函一人能解咒救她。

司函身为神凰大祭司,擅长医术与各种咒术,主生又主死。就连我爹爹苍擘会这咒印之术,当初还是她这个长姐亲授于他的。

原本她听闻我大败烟云海,擒回杀父屠族的仇人时,很有几分欣慰,可听到后头关于洛神的一番话,她那张满溢喜­色­的脸登时冷了下去,下一刻,便转身着人将寝间大门猛地闭上,任由我在外头跪。

我一直跪到今日这大中午,她也没迈出寝间哪怕半步。

抬头看了看天空,正是明媚的春日之­色­,日光煦暖,照在人身上分外舒服。

膝盖跪得失了知觉,我垂首又继续盯着地上投照的影子,心中暗忖洛神此时是否已经醒转过来了。她虽然渴睡,但每日也总有一段时间是醒着的,倘若她此时醒过来,瞧不见我可怎生是好。

正担忧着,忽听耳边响起十四的声音:“殿下,臣下给你带了些饭食过来,你权且吃些。”

我故意大声道:“不吃。”

十四会意,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殿下,你若这般继续不吃不喝地跪着,神赐的身子会垮的!”

我声音越发地高:“那便让它垮罢!我不在意!”

十四平素表面虽是瞧着有些二愣子,实际上心底乖觉通透,又高声道:“殿下,那怎么成!你是族里唯一的十六翼,是先族主的掌上明珠,更是神凰与若繇的无上骄傲,你若垮了,东都神凰可要后继无人了!”

两人一来二去地高声对话,过了许久,司函寝间大门依然紧闭,没有半点动静。

十四肃然皱眉,低声道:“殿下,司函大人并不理会我们。”

我跪在地上,朝她点评道:“你扮得不好,说话内容太假太虚浮,听了叫人牙酸,并不能打动姑姑。”

十四有些歉然道:“殿下,臣下是个实诚人,说不得这些话。”

我煞有其事地点头:“你言下之意是我不是个实诚人。”

十四面上一红,紧张道:“臣下惶恐。”

“别惶恐了。”我淡淡示意:“将饭食取出来与我,我膝盖实诚,肚里不实诚。”

“是。”

十四布好菜,我跪着用午膳,心中郁结,只吃了些许。用过后,十四将碗碟收进食盒,席地跪坐道:“殿下,你歇息会罢,臣下来替你跪。”

“傻子,这也能替么。”我道:“你去瞧瞧洛神醒了没有。我不在,你多在她身旁照料些,不用总跑我这边来。”

“臣下方才从殿下的寝殿出来,洛姑娘还不曾醒。那位朱萸姑娘待臣下凶得很,但凡臣下要顾看一下洛姑娘,替她擦一擦冷汗时,朱萸姑娘都会在榻旁狠狠地瞪着臣下的手,恨不得砍了臣下的手似的。臣下鲜少与她说话,不晓得哪里又惹了她。除了那位叶仁心大夫,她好似对神凰这边靠近洛姑娘的人都有敌意。”

我了然道:“那位朱萸么,她待我貌似也很凶。”

犹记得回程路上,我一次夜里守着洛神守了许久,好不容易她才幽幽醒转,瞧见她那副低眉垂眸的倦容,我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怜爱,加上连日思渴于她,便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她柔软的­唇­。

不料,刚巧被进来递送热水的朱萸撞见,她惊得连水盆子都打翻了。

我当时瞧见她惊惶失望的神­色­,尚在心中暗忖,我是亲我的媳­妇­,又不是在偷人,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至于这般讶异么。

而自那之后,朱萸瞧我便似瞧那砧板上的­肉­,那目光剜过来,恨不得立刻剁碎了我。

算起来我本是她的救命恩人,最开始时,她待我当真是千恩万谢,可自从瞧见我吻了洛神后,这­性­子立时就拐了十八个弯,而我摇身一变,从她的恩人,变成了她的仇人。

十四木然道:“她这般待臣下,臣下心中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她竟这般对待殿下,当真大胆。”

我笑道:“许是她护主心切,不愿他人与她家宫主过多亲密。”顿了顿,我又轻声道:“又许是,她觉得我是个女人。”

十四讶然道:“殿下是女人便有错么。十四也是女人,女人有错?她娘亲不是女人么?她也厌她娘亲?可是洛姑娘也是女人,她怎地不厌,反而日夜看顾。另外那叶仁心大夫,她也并不厌,两人在殿下的寝殿里头窃窃私语,话多得很。那可是殿下的寝殿,洛姑娘住在里头也就罢了,怎地她……”

“……”眼见她话匣子就要打开,我抚着额角,道:“你下去罢。”

“是。”十四起身,提起食盒,作个礼走了。

十四一走,又来了雨霖婞。

雨霖婞与十四不同,一过来就坐在我面前的石阶上,一手撑在大腿上,扯着嗓子对着司函寝间开骂:“别以为你前几天替我解了死咒我就会如何感激你!你害死了我两位兄长,纵然人多势众,我自问现下斗不过你,但是并不表示我会放过你!死鬼她又不是自愿的,是被那个白头发的疯婆子给逼的,你以为人家愿意?你不问青红皂白便偏见于她,令她受这许多无辜苦楚,还累得你亲侄女在这跪了这么久,你这心是石头做的么?不,石头都比你好!又或者,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静然跪着,听着雨霖婞不带重复地将司函整整骂了盏茶功夫,正想好心好意地将之前十四带来的茶水与她润润嗓子,却听雨霖婞高声道:“你这没有心的女人,难怪我爹爹当年选择了我娘亲,并没有选择你!我爹爹喜欢的是­性­子温柔的女人,可不是你这样的!”

雨霖婞这句话甫一落下,司函寝间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打开,司函着一身黑衣走出,冷冷地对着台阶上坐着的雨霖婞吐出一个字眼,杀气腾腾:“滚。”

雨霖婞立刻弹起来,快步走到我面前,对我竖了个拇指,擦身而过时低声道:“她出来了。师师,我这可都是为了你,这女人到时若要动我,你可得帮着我。”

说完,逃命似地匆匆走了。

司函缓缓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睨着我:“膝盖疼么?”

我淡淡道:“不疼。”

司函冷笑道:“你是否也认为姑姑我铁石心肠,并不懂情爱?”

我不语。

司函觑了我一阵,漆黑眼眸冰气冷冽:“瑾儿,你告诉我,你究竟有多欢喜她?”

“我能有多欢喜她,便有多欢喜她。”

司函怔住。

良久,她似有些唏嘘地道:“阿擘当年要迎娶你娘亲时,也是这么同我的说的,也是这么日里夜里地跪着,他身体恢复能力虽好,却还是跪出了伤。”

我抬眸:“所以你应他了?”

司函冷笑:“倘若这等言辞便能证明什么,那这世间的情爱也太过靠不住。”

“那什么才能证明。我晓得爹爹当年付出了代价,为了我娘,他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命。”

我一愣,旋即道:“可是我爹爹当时活下来了。”

“是,他要拿命去换。他最终扛下来了,命还留着,倘若扛不住,他便死了。”司函道:“你可记得洗罪台?”

“记得。”

洗罪台是族里处决罪大恶极之人的地方。神凰与若繇虽族风淳朴,却也免不得出些败类,而这些背弃族颜,忘却神恩的人,将会被遣去洗罪台行刑。

“战鬼与神凰为宿敌,势同水火。当年流韶要入神凰族,必定要去洗罪台接受鞭刑,用以洗清她对于神凰的罪孽。你莫要说她并未有何罪孽,你娘她的罪孽,便是她这战鬼身份带来的罪孽。同样,此刻在你寝殿的那位,她的罪孽,便是她那烟云海的出生,以及她身体里带着的你爹爹的血。纵然她是被迫的,她这罪孽,却也是事实。我只认事实。”

“我明白了。我爹爹当年代替了我娘亲受刑。”

司函冷漠地点头:“洗罪鞭一千。”

我缓缓站起来,道:“好。”

洛神的咒印不能再拖,我便央司函将洗罪台一事定在今日下午。

听说当年我爹爹代替我娘亲去洗罪台时,东都所有的神凰族人以及西都若繇族的长老们与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俱都来了,在洗罪台的广场上黑压压地立了一片,看他们的神凰王领受鞭刑。

自那以后,族中众人便接纳了我娘亲的带来。

这次偌大的洗罪台上,却只有我,司函以及另外两名神凰的行刑者。

司函道:“跪下。”

我依言跪下,身上只穿了单衣,道:“姑姑,莫要忘记你方才允诺过我的事。”

司函走到一旁站定,沉沉道:“行刑。”

也许她大多时候很疼爱我。

但是作为神凰的大祭司,她某些时候,的确是顽固,甚至可以说铁石心肠。

不过我很是理解她,并不怨她。

第一下洗罪鞭抽在我背上时,背上肌肤便似裂开一般的疼。这还只是第一下,后面等着我的,还有九百九十九下。

我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影子。凰殿那边的桃花淡淡香气顺着春风传过来,甘冽而清甜。

我不怕这过程,这只是个过程,挨过去便好。

我只要那结果。

结果便是,我会得到她。

一千下鞭子抽下来,若是单单一个人来挥鞭,手早就酸麻了,是以那两名神凰的行刑者手酸了便轮换着来。

鞭刑不晓得是何时结束的,身体完全没有知觉,仅剩的神智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受了多少下。中间的时候,我颤颤巍巍地去瞥了眼司函,她望着我,眼圈是红的,大抵是落了泪,所以我暗忖着她也许并没有真的要我受一千鞭,应是少了些罢。

多也好,少也好,我终究是赢了。

司函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苦笑一番,道:“瑾儿,你满意了。”

“是。”我朝她轻轻地笑了。

虽然受了这许多鞭刑,我的身子恢复能力却是好极,加上司函给了上好的伤药辅助,日日便只是趴在寝殿榻上,等着伤口愈合。洛神被司函接去祭殿解咒治疗,我养伤期间,都不曾见到她,心里很是紧张,紧张到有时竟全然忘记了背上的伤痛。

我看不到自己背上的状况,只晓得十四第一次过来给我上药时,瞧见我­祼­着的背,突然就跑了出去。良久她才顶着两只兔子眼睛进来,继续面无表情地给我上药。

后面雨霖婞也来瞧我伤势,一看我的背,也跑了出去,回来后,和十四一样也变成了兔子眼。

我虽然感念她们待我如此情谊深重,不过又暗忖着莫不是自己背上的惨状将她们吓得哭了,而不是令她们心疼到哭了。

这两人一个二愣子,一个不靠谱,我觉得前者吓哭她们的可能­性­更高。

如此一连过了七日,洛神也没有回来,我背上的鞭伤却近乎好了。

趴在榻上,任由身后十四取了伤药过来,细细地替我涂抹,我闭上眼,例行问十四道:“之前让你去姑姑那里问过,你可知洛神现下如何了?她身上的咒印已然消去了么?”

十四道:“殿下,司函大人这次亦是什么都没说,臣下不敢多问,只得回来。”

“嗯。”我淡淡应着。

背上的手移开了去,过了一阵,十四又抹了些伤药上来,缓慢地抹在我背上。

伤药滑润,她的手很是灵巧,沾着药膏自上游走而下,最后摸到了我腰侧,缓缓地摩挲。

我开始恍惚,突然就觉得这并不是上药,而是单纯的抚摸,甚至可以说是爱抚。正在我犹疑之际,她的手开始沿着我的腰侧往下摸去。

我心里一抖,立时撑着抬起身来,回头恼然喝道:“放肆!”

我的声音在见到眼前人时,戛然而止。

面前赫然是一张清逸绝伦的玉颜,长发缱绻,眉间朱砂熠熠,墨­色­双眸里含着柔柔的几分浅笑,赛过春风。

十四不晓得是何时退下的,我僵在榻上,手脚都开始不听使唤。

洛神凑过来,一手搭在我的腰上,一手抬起我的下巴,望着我的眼睛,轻声呢喃着笑道:“是,殿下。我放肆了。”

作者有话要说:实体书以后不会在晋江印刷,想要实体的妹纸们这次赶紧的哦~

263

263、狐狸­精­ ...

“洛神。”我低低唤她,同时去摸她的脸,以便确认这是实实在在的她。

“是我。”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柔声答道。

“洛神。”

“是我。”

她现下气­色­看起来当真是好极了,不,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还要好,还要­精­神奕奕。前阵子总是瞧她病恹恹的,连床榻都下不了,­性­命垂危,现下她却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与我轻声细语。

我与她相识以来,她时不时便要受到咒印带来的寒疾磨折,纵然表象看起来如何强大,实际上从她眉眼之中总能窥得些许疲惫与愁容。

而如今全然不同,她仿佛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连她的那些美,都似动人到了极致。

“姑姑她将你治好了……将你治好了……我……我……”我语无伦次,眼前的幸福与喜悦来得太好,正因为它太好,才显得如此不真实,我以为我尚在梦中。

“是,她已然将我身体里的咒印解除,我再也不会犯寒疾了。”洛神顿了顿,忽地抱住了我,因着我背部还在上药,她抱我抱得很轻,手搭扣在了我的腰间。

她的下巴磕在我肩窝,呼出的气息温软而馥郁,带了一丝颤抖:“我们终于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再也不分开。”

再也不分开。

我在心底将这五个字咀嚼重复了无数遍,随即紧紧拥着她,去吻她柔软的耳垂。

轻缓的吻从她的耳际擦过,又贴上了她的脸颊,她将我的脸扳正过来,一手扶住我的脸,深深地吻住了我。

两人­唇­齿交缠,相互极尽索取,我陷在她这炽热却又温柔的缠绵之中,几乎要溺毙过去。

吻着吻着,她身子往后倒,被我压在盘花雕凰的床榻上,我躬身下去,哆哆嗦嗦地去解她的衣衫。

许是我太急躁,又太紧张,她的腰带被我扯得凌乱之极,而她任由我这般动作,眉眼之间尽是勾魂摄魄的妩媚笑意,看得我越发思慕,恨不得立刻就将她揉碎了吃下肚去。

春日将过,她身上倒是穿得薄,白­色­软衫甫一剥开,她胸口白皙的雪肌便跃入我的眼帘,我不由轻舔了一下嘴­唇­。

她眼波一番流转,在下头定定觑着我,故作羞涩地道:“媳­妇­你好急,我身子方才好,恐是受不住你等下的这番折腾,你可饶了罢。”

我羞恼道:“我只是想亲……亲你而已,你却又想到哪里去了。”

再说,她现下这副狐媚子的模样,笑得如此讳莫如深,等下还指不定是我折腾她,还是她折腾我。

我才是真真的伤者,背上伤还未好得透彻,若是落到她手中,我光是靠想象,腰便要软了。

洛神笑道:“我躺着不动,衣衫也被你解了,你若要亲,可莫要这般着紧。慢慢来,我又不会跑。”

我涩然道:“我就怕你跑。你从我身边跑走了好几个月,我好不容易,才将你寻回来。”

洛神略略一怔,随即坐起身来,靠在床头,轻声道:“过来。”

我靠过去,蜷着身子,脑袋枕在她大腿上,她的手搭在我身上,将我圈住,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我散开的长发。

我贴着她轻轻嗅了嗅,呢喃道:“洛神,你好香。”

她目光柔软,道:“是你的。”

我拿手去抚摸她的肌肤,道:“这里也好软。”

“也是你的。”她的手指触到我的­唇­,怜意地轻抚:“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嗯,全都是我的,我不允许别人将你抢走。”我沉声道。蓦地想起了那银发的女人,犹疑片刻,才又道:“姽稚她自尽了,就在昨夜。”

洛神的手指僵住了。

良久,她才轻声道:“嗯。”

“姑姑本不愿杀她,觉得杀她是便宜了她,便将她锁入祭殿后头的烟霞洞,令她在里头待着,等待她体内咒印最终发作之日。她当年杀了我爹爹,又碎了爹爹的遗体,若是她死在咒印上,也算得上爹爹他亲自报仇了。可她昨夜倒是选择了自尽。”

洛神又道:“嗯。”

我道:“她那般待你,你也会为她伤心么。我恨她,她几乎毁掉了我所有,幸而她不曾毁去你,不然我恐也撑不到今日。”

“傻姑娘。”洛神道:“我只是有些后悔少年时的事情。她变成这副模样,总有几分原因是因为我。”

“你何须自责,你便是心肠太软了。她落到这般下场,俱都是因着她贪婪残忍,任意践踏他人­性­命与感情。”

洛神静默不语,半晌道:“清漪,你可否应我一事。”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应你。”

“你可否给她留个全尸,令她入土。”

我将她衣衫下摆打了个卷,随意绕在指尖,道:“这有何难。人既死了,大仇得报,剩下的事我不会如何计较。过段时间,我便着人将她的遗体葬入烟霞洞,封锁起来,令她永永远远在里面待着便是。只是姑姑定不会如此便宜她,我须得和姑姑说一下,姑姑纵然心高气傲,到底有些时候还是能听我主张的,你放心。”

洛神轻轻点头。

我箍住她的腰,脸颊在她紧致平坦的小腹处轻轻摩挲,道:“洛神,我现下大好了,今日下午我就会去找姑姑拿化血珠。尹墨寒生前将化血珠交给姑姑,只要我服下化血珠粉末,挺过去,我便能脱去战鬼戾血,再也不怕……不怕会伤害到你了。”

“挺过去?化血珠很危险么。”洛神的声音透出一丝紧张来。

我坐起身,歪在她怀里,道:“我娘亲当年就是因着服用化血珠才会抵挡不住反噬力,最终砍了我爹爹一条臂膀,又自己取地煞剑自尽而死。因着她实在太强,反噬力大得无法估量,可是我不怕,我只得一半战鬼血统,尹墨寒临终前说过,我能够挨过去,我是信他的。”

言罢,我望着她的眼睛,沉沉地道:“洛神,我要你信我。”

她亦凝望了我许久,这才绽出一抹笑意来,道:“好,我自是信你。”

与洛神用过午膳,两人携手往祭殿去见司函,商量化血一事。从凰殿出来的路上,到处都是或明或淡的桃花影,淡淡芬芳传来,渺渺若天边粉­色­烟霞。

中途遇见了朱萸。

她正坐在一棵桃树下,面­色­暗沉地撕那桃花花瓣,被她扯碎的花瓣凄凄切切地落了满地。

洛神瞧见了,出声道:“阿萸,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朱萸立刻弹起来,跑到洛神面前,自上而下地打量了番洛神,揉着眼睛道:“宫主,你如今总算好了。阿萸心里头好高兴。”

洛神宠溺地笑道:“是,我好了。”

朱萸面上欢喜,转而扭过头觑着我,脸又冷了下来。

我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笑道:“朱姑娘,你好似并不十分喜欢我,我待你不好么。本来我还打算过几日要姑姑替你与叶仁心解那体内咒印,看你这副模样,好似并不愿接纳我这好意呢。”

朱萸面­色­一白,半晌才跺脚哭道:“宫主,她欺负我,你莫要与她在一起。”

我见她这脸好似六月的天,说变也就变,不由道:“我哪里欺负了你,是你不给我好脸­色­看才对。”言罢,扭头去看洛神,期期艾艾地道:“洛神,我好生冤枉。”

朱萸怒道:“你这狐狸­精­,你莫要在宫主面前装了!”

我一愣,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狐狸­精­?

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算起来千岁有余,倒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

洛神亦是微笑不住,轻声道:“她是我的妻子,阿萸你也是晓得的。我不与她在一起,却又能同谁在一起?”

朱萸落泪道:“宫主,你当初说你嫁人了,阿萸心里既是心酸,又是替宫主你欢喜。心酸的是你若嫁了人,你定不愿阿萸伺候你了,只是那时情况特殊,我便只是将这心酸藏了起来。而我欢喜的是,世上终于有个能陪伴照顾宫主的人,宫主再也不用受苦了。阿萸那时心想,那人定是世上最好的男子,能好生保护宫主你,不然宫主你也不会去喜欢他。谁知道……谁知道宫主你喜欢的,却是一个狐狸­精­!”

洛神朝我望了过来,我与她眼神示意,迈步走到朱萸面前。

她比我要矮些,我低下眼眸望着朱萸,轻轻一笑,道:“我虽不是男子,但我一样能保护你家宫主,好生照顾她,半点苦楚委屈也不会叫她受。我很强的,如今足以保护她了。”

言罢,我伸手托着朱萸的腰,将她拦腰一抱,唤出十六翼,带着她在烟波晃荡的广阔桃林上方转了一圈。

落地时,漫天桃花落下,朱萸吓得面如土­色­,扶着树­干­便颤颤巍巍地开始­干­呕。

我无辜道:“朱姑娘,你瞧,你怎这般禁不住。你家宫主可不同,我抱她看风光时,她镇定得很呢。”

洛神伸手,在我腰间嗔怪地掐了一记,这才走到朱萸面前,道:“阿萸莫要担心,我的妻子,可以保护我。她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我希望你也能接纳她。”

我听洛神这般说,心底不由得意起来,轻轻飘飘的,犹如踏风。

洛神又道:“阿萸,你一直待在烟云海,并不知那外面世界的趣味。往后你莫要再伺候我,去外头世界里走一走,开开眼界。过阵子叶仁心便会离开,你可以跟着她一起走,两人也好有个伴。去到外头,开始新的生活,莫要一总想着去伺候他人了,你是自由的。到时候你遇到你心仪之人,便同他在一起,再也不用做老姑娘了。”

朱萸犹自心伤,洛神便牵着她的手,走到桃花林深处。

过了许久,洛神同她交待完,这才从桃花深处走出,朱萸面­色­已然缓和许多,点了点头,转身慢慢走了。

我将洛神白衣上沾着的桃花瓣拂去,身后簇簇桃花衬着她,她的脸显得越发的清雅柔美。

“她开窍了么?可还骂我狐狸­精­?”我酸道。

洛神拿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笑道:“欠揍。”

我亦是笑,洛神声音放软,看着朱萸的背影,轻声道:“她还是个孩子似的,总也长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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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

264、蛇蝎心 ...

去到司函祭殿时,司函刚刚才用完午膳,随侍的人正在撤去桌上碗碟。

我走进去,道:“姑姑。”

洛神道:“司函大人。”

司函朝我点点头,瞥了一眼洛神,并不做表示。她又回看我,替我倒了一盏茶水,道:“瑾儿,用过午膳了么?来此找姑姑,所为何事?”

“刚用过。”我道:“没有事,就不能来看望姑姑了么。”

司函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柔声道:“饶是你没有这般好心。”

我轻声哄着她:“怎会没有?你是我姑姑,侄女孝顺姑姑,天经地义。”

司函笑意越发深了,半晌才道:“说罢,所为何事。”

我答她的声音有些低:“尹墨寒先前将化血珠托付给姑姑你,今日我便需要服用那化血珠磨成的粉末,以便脱去战鬼戾血。”

司函眸中光芒略黯淡下去,静默片刻,才点头道:“嗯,我晓得了。”

她神­色­又冷了些许,侧脸睨着洛神,肃然道:“你可知服用化血珠是如何危险的事?瑾儿的娘亲为了我幺弟苍擘,强行服用化血珠,这才被戾血反噬,落得那痛楚自尽的下场。瑾儿虽然只得一半战鬼血统,又有神凰庇佑,反噬力尚不足为惧,可她在化血过程之中必须承受的痛苦,你根本就不能想象。而她之前为了求我替你解咒,求我接纳于你,又生生替你受了那洗罪台上一千下的洗罪鞭。她为你受苦付出这许多,你倘若来日负了她,我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我着恼道:“姑姑,你说些什么。”

司函冷道:“我只是提醒她。”

洛神神­色­淡淡地觑着司函,声音稳而沉静:“我这一生,便只得她一人。”

我闻言,­唇­角略勾着笑了下,见司函往我这边看来,立刻又敛了容。

司函哼了一声,对洛神道:“记得你方才说过的话。”说完朝我示意:“瑾儿,随我来。”

眼见司函转身朝里走,留了一个背影,我连忙凑过去,在洛神耳际嘱咐道:“别担心。化血需些时辰,你回凰殿去罢。”

洛神只是轻轻点头:“我在这等你。”

我犹豫片刻,道:“那你有什么需要,吩咐姑姑这里的人便是。晚饭我定是不得出来吃了,你自己要记得吃东西,想吃些什么,就要他们去准备,莫要委屈了自己。”

“我晓得的。”

扭头一看,司函并未转身,我趁机又在洛神柔滑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记。她手指抚着脸颊,略微颔首,低垂的眉眼里藏着几丝和煦浅笑,我瞧见她那模样,忖着司函已然走了,忍不住就想再亲她一下。

这时,听到那边司函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我不敢耽搁,赶忙跟随着司函进入她的寝间左室。左室为司函的私密之地,平日里都是闭着的,里面搁了许多书籍以及一些珍贵的药材,还有可供休息的软榻。

进去后,司函瞥了一眼床榻,让我躺到榻上去。

我走过去,弯腰开始脱靴,司函则在桌案一侧取出一个黑­色­的类似药罐的物事,走到我面前,将那黑­色­药罐置于一旁几案上,道:“怕不怕?”

我脱好靴,坐在床榻边沿,摇了摇头。

“化血珠我已经按照尹墨寒的交待磨碎调配好了,等下服食化血珠之前,我会拿缚神链将你锁在这里。”

我心中了然,释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最好,很是稳妥。”

司函目光柔软地望着我,良久,她抬起手来,抚了抚我的脸,道:“瑾儿,姑姑实不愿瞧见你受这些苦楚。你和长生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我不想你们受到任何伤害。你和长生两人,一个­性­子良善,一个懵懵懂懂,又为神凰血脉,我总担心你们会被恶人欺骗。你的爹爹,还有你二伯与二伯母,俱都去得那般凄凉,究其原因,全然是因着他们这神凰血­肉­被贪婪之人觊觎而惹下的祸端。我不希望你和长生日后出什么差池。”

我听她提起我爹爹,心底很是惘然,后面又听到所谓的二伯与二伯母,不由有些疑惑道:“二伯与二伯母?我怎么从来也没听你提起过,我小时候,也并未见过什么二伯与二伯母。”

司函叹口气,幽幽道:“如今,也该让你晓得了。我是你爹爹阿擘的长姐,实际上阿擘是我三弟,而在阿擘之前,还有一位二哥,名唤靖炎,靖炎的妻子,也就是你二伯母,名唤折枝。我们四人,当年分赐神凰四姓,我为大祭司,阿擘为神凰族主,而你那二伯与二伯母,两人­性­子淡薄随意,喜好游玩结友,时常是不在凰都的,是以并未在族里担任什么职务。神凰族人寿命长久,瑾儿,你出生的时候,外头正值战国争雄之际,而你二伯与二伯母在的时候,外头还尚是商朝年间,如今掐指算来,已是那将近两千年前的事情了。”

我讶异了半晌,才沉声道:“难怪我出生后,便不曾见过什么二伯与二伯母。按照神凰寿命,倘若他们在的话,他们如今该和姑姑一般才是。我爹爹当年是被人害死,莫非他们……”

司函眼中现出恨­色­,道:“对,阿炎与枝儿,与阿擘一般,亦是为­奸­人所害。他们生­性­纯善,总是很容易相信他人,别人待他们好一分,他们便会待别人好两分,这才会被人害去­性­命,还累得当时被他们保管在侧的冥幽环与狴犴玉钥被那贼人一并抢夺了去。”

“你说什么?”我狠吃了一惊。

司函道:“初初时分,那三器与瑾儿你发上别着的狴犴玉簪,四者为我,阿炎,枝儿,阿擘分别保管。我掌着地煞剑,你爹爹掌着天命镜,你二伯靖炎掌着冥幽环,你二伯母折枝则掌着狴犴玉钥,当时枝儿便是似你如今这般,将那玉钥当做玉簪Сhā在发髻上。”

我宛若在听一场湮灭在历史尘埃里的古梦,却听司函又道:“阿炎与枝儿总是不在凰都,两人常去外头走动。一次回来,他们二人很是欢喜地同我说起外头的所见所闻,还说起新结交了一个友人,那友人待他们好极,亦是多才多艺,三人很是投缘。阿炎与枝儿实在太不谨慎,与之结交数月之后,竟然将他们身为神凰族人一事对那所谓友人倾囊而出。我那时听了,心中大为惊骇,这等紧要密事,怎可对外人言说,当时便将他们二人训斥了一顿,罚去面壁思过,不许他们与那人再行往来。岂知他们二人在凰都里住了一阵子,又说想去外头转转,我无奈,只得叮嘱他们出去后莫要再同那人来往,出去游玩一阵便要回转。他们二人应允得好好的,岂知那次一去,竟是再无消息。”

说到这,司函眉头紧蹙,道:“我和阿擘在凰都等了他们二人许久,他们都不曾归来,担忧之下,只得遣出人手出去寻找。年年岁岁的漫长时间过去,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直到阿炎与枝儿那时离开凰都,销声匿迹两百年之后,我才听到一个传闻,那便是外头的周穆王驾八骏周游时,寻到了三器之一的冥幽环,被其带去宫中。冥幽环本为我二弟阿炎保管,如今竟有传闻说过了两百年后,冥幽环被那周穆王所得,我着实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两百年过去,阿炎与枝儿都不曾回转凰都,我与阿擘本就有了心理准备,心知他们许是凶多吉少,而当时听到冥幽环流落在外一事,我和你爹阿擘才算真真正正地明白,阿炎与枝儿……定是早已不在了。”

我叹息道:“姑姑,你是想说,那害死二伯与二伯母的,便是他们二人口中所说的那位友人么。”

“除了那人还会有谁!”司函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那人与阿炎枝儿过从亲密,且又熟知二人底细,连冥幽环与狴犴玉钥为他们保管这种事都晓得,不是他心有贪欲,下此毒手还会有谁?阿炎枝儿两人均贵为神凰十六翼,蒙神主神恩眷顾,寻常人纵然想要对他们出手,武艺再高,也动不了他们哪怕一根毫毛。唯一的可能,便是动他们的人,为他们信任亲密之人,他们根本不曾防备,这才会被那狡诈贼人害了­性­命!”

我低眉,将司函的话在心中细细忖了忖,心念电转之下,幡然醒悟,沉声道:“姑姑,我想起了一个有关周穆王周游途中的故事,还是先前洛神告知我的。那故事说的是:王出猎,误入异境,见一高门,入之得一男子,面若莹玉,面­色­不过双十年华。问之,则曰年有二百。王大惊,问:‘何为?’男子不语,领王入内,见柱上绑缚一男一女,皆生双翼,灿然生华,惟鲜血满身。王惊问:‘何为有翼人?’男子森然笑曰:‘若繇,生而有翼,食之,得长生。’故事里的那个青年男子对周穆王言说,他当时已然有两百岁了,又有一男一女两名翼人被绑缚于柱上,显是食了神凰血­肉­的缘故。而二伯与二伯母,刚好又是在周穆王时期再往前推的两百年前左右销声匿迹,与这故事一对应,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另外,姑姑你方才说的那周穆王得到的冥幽环,实际上是由当时一名青年男子在周穆王周游途中,进献给周穆王的,我在那姑苏大周公主墓内,见过其壁画。”

我说到这,并不往下说,只是观察着司函的脸­色­。

司函指节捏握,神­色­­阴­郁:“瑾儿,你分析得一点没错。我那时在得知冥幽环下落之后,曾遣人出去细细查探过,得知了当时向周穆王进献冥幽环的那名青年男子的一些线索。果不其然,他的名字,与阿炎枝儿所结交的那个友人名字,是一模一样的。”

我沉默不语,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通透。

当年害死我二伯与二伯母,生食其血­肉­获得长生,又夺下我二伯保管的冥幽环,在两百年之后的周穆王八骏周游时,将冥幽环进献给周穆王的那名青年男子,便是姑苏大周公主墓里冥殿壁画上所绘制的那名青年男子。

我稳住心神,望着司函道:“姑姑,那害死我二伯与二伯母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做什么?”

265

265、化血珠 ...

“他在历史上很有名,瑾儿你该听说过他的名字。”司函冷道。

我一愣,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额际。

耳畔司函传来的声音越发寒冷:“此人当年在进献冥幽环后,便被周穆王带入大周王宫之中,加以封赏。他分外­精­通木艺,造出来的木甲人能歌善舞,宛若真人,而造出来的羽雀亦是同真的一般,翎羽附体,啼叫声清亮,当时民间传闻的‘西周木艺’一说,正是由他而来。他身边一直常伴着一个木甲巨人,曾在周穆王殿前舞剑,引得群臣讶异。由于那木甲人看上去与活人无二,当时的人甚至误以为他与那名高大木甲人是同行同住的亲密好友。”

司函顿住,眸中显出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慰来,道:“不过那男人作恶太多,天有报应,最终被周穆王下令五马分尸而死,倒是省得我再去动手了。”

我点头道:“姑姑你说的这些,我其实俱都晓得。我曾去过一趟姑苏的大周公主墓,里头的壁画上就绘制了那青年的一些相关事宜,还有那个木甲巨人,但是我并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不好多加揣测。”

“瑾儿,我若这般含糊地说,你自是不晓得。只是等我告诉你,他身边常伴的那个木甲巨人的名字,你定然就晓得他的名字了。”

我脑海里蓦地划过那个木甲巨人将军的身形容貌,压低声音道:“那木甲巨人唤做何名?”

“仲昆。”

西周木艺。

青年男子。

仲昆献舞。

“仲昆。”我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恍然地沉沉道:“原来那男人竟是偃师。那个造出名为‘仲昆’的能歌且善舞的木头人,当时的天才木艺人,偃师。”

司函道:“不错,害死你二伯与二伯母,抢走冥幽环与狴犴玉钥,又将冥幽环进献给周穆王的那人,便是偃师。”

“我早该想到他的名字的。”回想起姑苏公主墓的种种经历,还有冥殿壁画上绘制的偃师与他的那名木甲巨人仲昆,不觉有些唏嘘:“可是偃师,他已经被周穆王五马分尸了。”

司函冷笑道:“这是他的报应。就算他不被周穆王五马分尸,我也会杀了他,幸而他到底死了。”

我把姑苏墓里的种种,又和司函细细说了遍,司函一脸意料之中的神­色­,道:“这些事情,颜儿俱都告诉我了。而我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是将阿炎和枝儿的遗体,给迎接了回来。”

我叹惋道:“之前我在姑苏墓里瞧见的那两名神凰青年男女不腐的遗体,原来……他们便是我的二伯与二伯母。”

司函亦是满眼的苦涩:“是,他们被偃师害死不说,遗体还一直被偃师存着。直到偃师被五马分尸,周穆王后来修建大周公主墓时,又将他们的遗体锁入公主墓。这么多年,他们……当真是受苦了。”

彻底理顺这些,我揉着眉心,只觉疲惫不堪:“姑姑,我觉得好累。”

“瑾儿,所以你莫要轻信他人,不管别人对你多好,你都要提防着,你身为神凰,自是有这许多心怀贪念的人要害你。你二伯与二伯母便是前车之鉴。”

“我明白,明白姑姑你对我说这些的苦心。”我点头应允她,又轻声道:“我爹爹的遗体已然无存,可是我娘亲她的遗体还停在古城底下。我想接娘亲回来,同我爹爹当年留下的一些配饰合葬在一处,了却她的夙愿。”

司函怜意地望着我,软声道:“放心,这些事宜,姑姑我已然替你全办好了。这么些天,你一直在­操­劳奔波,受了这么多苦,我晓得你无暇顾及,便帮你尽数做得妥帖。你爹爹的配饰遗物与你娘亲的遗体停在了凰殿桃林深处的长明台,得空你便去祭拜一番。而阿炎与枝儿,我着人将他们从姑苏墓里带出后,停在祭殿后面的东风阁,让他们两人永远守着长生。”

我心里一动,抬起头来,讶然地觑着她。

“长生,是靖炎与折枝的孩子。”司函似是知晓我心中所想,轻声道:“长生,她其实是你的堂姐。”

我经历这许多风雨,自问现在心境沉稳,早与以往不同,无论什么,我都还受得住。但是此番听到这个消息,我实在是震惊非常。

司函苦笑:“你是不是想问,她明明是你的姐姐,比你年长近千岁,为何她还一直是这副孩童模样,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晓得?”

我点头。

“那是因为,阿炎与枝儿,两人本来也是那表姐弟关系。正是因着他们血缘相近,且是当时族内仅存的两名十六翼凰羽,为了孕育繁衍十六翼后代,我强行让他们两人成亲,再后来,便有了长生。谁知我想错了,因着表姐弟血缘近的缘故,长生自小身体便有着极大的缺陷,非但不是十六翼,反而一直保持着一副孩童模样,总也无法长大,且神智懵懂,什么也不晓得。”

司函顿了顿,面­色­黯淡,凄楚接道:“长生她的神智一直不得开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副小小的样子。我……我当初就不该为了所谓神凰命数,而让阿炎与枝儿结合的,都是我的错。”

我宽慰她道:“姑姑你莫要自责。长生她现在天真无邪,对她来说,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正因如此,她什么痛楚都不会晓得,她也不晓得她的亲生爹娘被人害死,遗体被锁在公主墓内锁了那么多年,比我晓得我爹娘的事,要好百倍。”

司函摸了摸我的脸,道:“瑾儿你这般说,倒也是。有些时候,晓得的人,比不晓得的人,要痛苦许多。”

我静然,司函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低眉道:“瑾儿,姑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

“你先前从烟云海寻回的那三件神器,俱都是假的。”

我抬起眸来。

“姑姑本就是三器掌管人之一,自是清楚万分。那女人抢走的三件神器,是仿品,仿造得极其逼真,若非我这般熟悉之人,根本就辨别不清。你近来只顾着你那位洛神,哪里又分得清,只将那三器丢给了我,我前阵子细看之下,才看出端倪来。”

我恍然一笑,淡淡道:“原来是这样。”

司函蹙眉道:“瑾儿,你不奇怪么,为何那三器会是假的?那三器是你们辛辛苦苦才集齐的,别的不说,单说那地煞剑,的的确确是从你娘亲的遗体下面取出。原本地煞剑是我掌管,后来我将地煞剑与了你爹爹,你爹爹同管地煞剑与天命镜,自古城里寻到的地煞剑,定然是真的。原先你们所得三器为真,为何到了姽稚手里,却是假的?不消说,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将其掉包了。”

“真也好,假也好,掉包也好,作梗也好,我都不想关心了。”我道:“昆仑就是因着三器而死,我如果不把三器交给她保管,她便不会遭到姽稚的毒手,说到底,是我对不起她。这三器一事,姑姑你若有疑虑,便自去查探清楚,我很累了,只想好好地歇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瑾儿,你这是何意?”

“姑姑,我的意思是,我要走了。”

司函紧紧攥住了我的手:“瑾儿!”

我展颜一笑,道:“姑姑,莫要说这许多伤心事,也莫要说这许多烦心事了。我现在好得很,经过这一次失而复得,我才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到底是什么。等我服下化血珠,脱去那战鬼戾血,我便会和洛神回归蜀地去,去过那平淡日子。我以前曾许诺过她,要同她过日子,一生陪伴她。而且昆仑与我娘亲的遗体尚还停在蜀地的寒洞里,她们孤零零地在蜀地,生前遗憾颇多,我也想回去多陪一陪她们二人。”

“瑾儿,你贵为神凰的公主殿下,又是最后的十六翼,本该永远留在凰都,接受族民侍奉,为何却要走?你要去陪你那两位死去的养母,便不再陪姑姑,不再陪你那亲生爹娘了么?”

“怎会呢。”我轻声道:“我只是以往过惯了那普通的日子,凰都这里空荡荡的,我的凰殿又太过奢华,明明只我们几人住在里头,却有那么多人伺候,我住不惯,洛神她也是。姑姑,我走后,自会常常回来看你和长生,来祭拜我的爹娘,你放心,我只是不在凰都里住了而已。”

“瑾儿,我找了你那么多年,你不愿常伴姑姑身边么。凰都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为何要去外头住。”

“我如今长大了,不可能永远陪着姑姑的。”

司函定定盯着我双眼,静默许久,才叹道:“是,你长大了,便想飞去别的地方,与你的心上人组建新的家,怎会与姑姑我这个老女人在一处住。”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容,忍不住笑道:“你是老女人,我也是,洛神也是,我们都很老了。”

“可我比你老很多很多岁。”

“可你依旧这般年轻貌美。”

司函面上终于浮现笑意,有些嗔怪地道:“你就是这般哄着我,我也不会放你走。”

“你嘴上虽是这么说,心底却还是同意了我的抉择的。”我笑道:“我会时常回来看你和长生,到时候一家人在一起聚一聚。你若是不忙的时候,也可以带着长生来蜀地看我,住一段日子。”

司函叹口气,道:“先服化血珠罢。”

“好。”

之后,司函拿缚神链将我捆了,准备妥帖后,喂我服下那化血珠的粉末。

司函关门出去,我仰面静静地躺在榻上,去看那头顶雕琢的华美凰羽纹路,等待着化血珠发作那一刻的到来。

尹墨寒说我能挺过去,我定是能挺过去的。

我并不担心。

过往的一幕幕光影,在我面前掠过。

我尊敬过的人,疼爱过我的人,我恨过的人,一个一个,都转身离开,沉到黑暗深处。

这一年多的经历,当真似大梦一场。

如今,宛若戏台上曲终人散,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

身体热度慢慢蹿上来,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

外面一片安静。

我晓得洛神正在外头等我,等我与她一起离开,去过属于我们的自由生活。

我失去了许多,幸而也得到了许多。

其中最贵重的,便是她了。

266

266、踏风去 ...

也不晓得经过多久的磨折,我­精­疲力尽地躺在榻上,浑身湿透,好似刚被人从汤水里提将出来。

化血珠这一道门槛,终于算是跨过去了。

因为过程实在太过痛苦,太过难捱,我甚至产生了幻觉,以为已然过去了许多天。直到很久之后,司函进来,着手解开我身上的缚神链,告诉我现下还是次日的卯时。

外头天还未亮,算起来,也不过是过了整整一个白日的时辰而已。

司函拿了一面铜镜与我照面,我看着镜子里那双已然回归深灰瞳­色­的双眼,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

一切仿佛都画上了终结。

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疼她,爱她,宠她了。

“她一直在外头等你。”司函站在床榻边上,弯腰递给我一盏茶水,看着我的眼睛。

我一手拿袖口拭去眼角泪水,一手端着茶盏,笑着轻声道:“我知道。”

司函侧脸,朝门口淡淡示意:“去罢。你们饿了许久,回凰殿去用膳,填填肚子,我已经吩咐十四准备了。”

“嗯,多谢姑姑。”喝完茶水润嗓,我从榻上缓缓下来,开始穿靴。

“什么时候走?”司函的声音很轻。

我站起来,靴子在地上绒毯上一点,道:“半个月之后罢,我多陪一陪你和长生。”

司函嘴角勉强牵出一个笑来:“如此甚好,到时候姑姑给你们饯行。”

我看了她一会,她安静站着不动,任由我觑着,宛若高贵凛然的黑曜岩。我又朝她笑了下,这才挪着发软的腿走出去。

洛神就靠坐在外头雕花椅上,静静地在看一卷书。我在远处站定打量她,发现她手里只是捏着那卷书罢了,眼睛定定地盯着,过了很久,她都不曾翻页过去。

“洛神。”她坐在那,许久都不动,好似冰雕,我不由出声叫她。

而我话音刚落,她手里的书卷顷刻之间,便沿着她的膝盖跌了下去。

“我这么可怕么。瞧,媳­妇­的书都被我吓得掉了。”我走到她面前,低头微笑。

洛神抬眸,看着我的双眼,眼角忽地泛起很浅的一抹红来。

似怔了好一会,她才轻声道:“你饿狠了罢,我陪你去吃东西。”

“你吃了么?”

“自是吃了,你进去快一天了,不吃我会饿死的。”

“骗人。”

她淡淡一笑:“我哪里骗人。”

言罢站起来,托着我的腰,拦腰将我抱起,转身就往外头走:“不吃东西,却又哪里来的抱你的气力。”

因着方才化血完毕,我浑身疲软,便安心地缩在她略带凉意的怀里,手环着她的脖颈,随她出门而去。

外面还是卯时,尚未破晓,晨光很淡,十分静谧。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声道:“幸好外头没人。”

“为什么?”

“大家都还未醒来,没什么人,我被你这般抱着,便不觉得丢人了。”

“很丢人么。”洛神纤眉一挑。

“自然,我现下好歹是他们的殿下,若是被他们撞见我被你这般抱着走来走去,颜面要往哪里搁。”

她故作严肃道:“是,殿下。是我太放肆,罪该万死。”

“又取笑我。”我探头过去,在她耳朵上轻轻软软地咬了一记,又含糊道:“不过等过一阵子,我就不再做这里的殿下了。半个月后我们就离开,去往蜀地生活,过那平平淡淡的日子。我以前在青萱时不是跟你说过的么,在蜀地的城里开个古董丹青铺子,我如今就打算这么做。”

“好,都听你的。”她眉眼染了笑意,道:“不过司函大人她会应你么,她定舍不得你离开。”

“她应了。”我说着,又将方才司函告诉我的那些事宜,其中包括我那二伯与二伯母,包括偃师,包括被人掉包的三器,俱都细细告知了洛神。

微光映照下,洛神眸中恍然与讶异一一晃过,不过很快就回归平静,只是淡道:“原来如此。”

我见她亦是十分镇定,仿佛那些事情于她只是云烟了,便笑道:“你不在意么?”

洛神道:“你不是也不在意么。”

“我现在就在意你。”

“倒是越发学得油嘴滑舌。”她凑过来,亲昵地抵着我的额头,长发柔软。

“哪里油嘴滑舌了,这都是我心尖上的话。”我笑了一阵,低眉呢喃道:“不过静下来想一想,过往的这一切,都像梦似的。你现□体康健,我也脱离了戾血,如此好得有点不真实,宛若梦一场……哎,你做什么咬我!”

话还未完,嘴­唇­就被洛神咬了一口,麻麻痒痒的,还有点疼。

“我咬你是叫你莫要做梦了。现下都是真的。”

我舔了舔­唇­,不由展颜。

洛神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我,沿着僻静的石板路往凰殿走去。

凰殿那边的桃花香气是彻夜不眠的,盈满四周,带着清爽的露水味道。化血珠带来的疲惫烟消云散,我将脸埋在洛神肩头,舒心地闭上了眼。

十日后,司函替叶仁心与朱萸解了咒印,叶仁心收拾了一番便打算离开,朱萸也跟她一起走。我和洛神随行在后送她们两人,朱萸从我寝殿出来便开始哭,一直哭到分别之地,眼泪还没能止住。

洛神递给她一个水袋,道:“阿萸这么喜欢哭,你之前带的水袋定是少了,我又多备了一份给你,免得哭多了容易渴。”

朱萸这下哭得更凶了,洛神轻声哄了她,她这才抽抽噎噎地接过水袋,道:“阿萸现在就要走了,往后再也……再也不能伺候宫主了。”

我笑眯眯道:“我会好生地,妥帖地伺候她的。”

朱萸眼睛朝我一瞪,撇了撇嘴。洛神对她交待叮嘱了几句,又望着静立在一旁的叶仁心,道:“叶宫主,阿萸许多事都不懂,这一路上还要劳你费心多照料她些。”

叶仁心轻柔着嗓音道:“妾身已经不是什么宫主了。你放心,妾身会顾着她的。”她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意熏染到了眉梢,道:“还是外面的空气闻起来舒畅,自由自在的。”

洛神笑道:“的确舒畅。一路顺风。”

叶仁心朝我们做个礼,拉着朱萸的手,慢慢走远。远远的,还能瞧见朱萸一只手被叶仁心在前头牵着,另一只手捏着衣袖去抹眼泪,像只踉踉跄跄的小兔子。

蓝天澄透如碧,白云悠悠,我和洛神站在原地看着她们二人远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们的身影,这才回去。

又过了六日,我与洛神,雨霖婞三人准备离开凰都,前往蜀地。

算起来雨霖婞离开墨银谷也有好几个月了,我以为她会先回墨银谷去,谁知道她出来后­性­子变得越发惫懒,一想到要回墨银谷继续做她的谷主,她就愁得饭都吃不下。

当然,吃不下饭这话是她自个说的,我可不信。实际上每次用膳,她添饭添得最勤快,脸颊倒像是比往常丰腴了些,我说她胖了,她还不信,等到我拿铜镜给她照面,她差点没冲上来掐死我。

雨霖婞暂时不想回雪山,一叠声地说要跟着我和洛神去蜀地。我忖着蜀地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昆仑被烧毁的萱华轩还要重建,又得着手准备开古董丹青店铺的事宜,将来定是忙得不可开交,她若去了,我恐顾不上她,她倒是说不在意,去了还可以给我和洛神打下手帮忙云云。

我心道帮忙可免,就只做三顿饭养着她这张嘴便是。她爱去哪里逛,就去哪里逛,其他事情还是莫要她Сhā手,省得屋子都被她弄塌了去。

如此主意打定,等到临行前,司函便布了宴席与我们践行。长生本不愿我们离开,一张漂亮的小脸都哭皱了,我告诉她等蜀地那边房子建好,铺子开起来,一切妥帖后,就接她回去住一阵,她这才止住了眼泪。

雨霖婞与司函相互看不对眼,也就没有来祭殿,只在凰殿桃林等着我们赴宴之后归来,同她一起走。

司函站起来,举着酒盏走到我和洛神面前,我和洛神立时也跟着站起身来。

司函盯了我许久,才道:“瑾儿,记得时常回凰都看看,这里总也是你的故乡,你的家。”

“我晓得,放心罢。”我举起酒盏,道:“姑姑,我敬你。”

司函一饮而尽,又自斟了一盏,望着洛神。

洛神道:“司函大人,我敬你。”

司函道:“你唤我什么?”

我觑着司函面­色­淡淡,眼里却有些软,心里不由一喜。

洛神­唇­角含笑,轻声道:“姑姑,我敬你。”

司函也不说话,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酒饮了。

与祭殿宴席上的熟人一一道别,这才起身与洛神离开。走到台阶上,我回头一看,发现十四追上来,跪在台阶上头,高声道:“臣下恭送殿下,殿下路上万安。”

我朝她挥了挥手,道:“起来回去罢。”

她这才站起来,不过一直肃然地立在那,身影寥寥,好似一块木头。

我瞧得又好笑,又有些心酸,摇了摇头,与洛神走下台阶。等到了桃花林,雨霖婞将三匹马栓在树­干­上,红衣灼灼,在桃花丛中宛若一团燃烧的火。

岂料她这脾气也似火一般上来了,看见我和洛神出现,立时怒道:“叫我好等,桃花瓣都不晓得被我扯碎了多少!你们喝个践行酒怎地和绣花一样,那老女人那么铁石心肠,难道还会捏着你们两的衣袖子掉眼泪,说那些酸死人的道别话不成,定是你们两人磨磨蹭蹭!”

洛神将马牵出,挂好巨阙与包袱,安静上马。

我选了一匹栗­色­骏马跳上去,对一旁的雨霖婞道:“这回你可错了,姑姑她将我的衣袖子都哭湿了一大片,不信你闻闻,好重的泪水味。”

雨霖婞“呸”了声:“我闻你个鬼!”

眼见洛神纵马向前,我笑着追了上去,雨霖婞紧随在后。

桃花林粉­色­海浪被风吹得涌动,花瓣随风而舞,这明媚春日,也要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对探虚陵实体书的预定,目前豪华版预定付款93套,简装版预定付款30套,共计123套。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也想不到能定这么多,实在感谢大家。

尤其是豪华版的妹子居多,为了感谢,我自己花钱为豪华版的妹子们又做了一份赠品,是我自己设计的,和收藏盒配成一套的哟,也是烫银的,世上独一无二哟,送给买豪华版的妹纸(喂你够)

大家可以猜猜是什么礼品~

实体书番外共一万五千字,分成三章,其中一章为福利哇咔咔(捂脸……

267

267、两相守 ...

春日过去,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转眼就到了夏天。

我把昆仑生前留给我的那些用来做嫁妆的宝贝挖出,取了些许出来,和洛神在蜀地的允城里盘了一个铺面。铺面临着允城的一条次街道,虽然不比主街道热闹,人流却还可以,又不是很吵,很合称我们二人的心意。

铺面前头总共两间,面积很大,用来摆放各­色­丹青笔墨以及古玉瓷瓶玉坠子之类的物什。里面则是配在一起售卖的宅院,中间一个大院子,有些简单的花树点缀,还有一口井,另带几间屋子,如此外头做生意,里头住家,很是妥帖。

我替这铺子起了一个名字,唤作“墨砚斋”。不过目前尚在做铺面整修,日里有长工过来做货架桌椅以及过漆,货物还不曾备好,连招牌都没打造,看目前这进度,墨砚斋大抵还要过些时日才能真正开铺。

而蜀地那边萱华轩一事尚在重建,目前已经完工极大部分,马上就要建好了。因着傲月与九尾在城里住着不妥,我便将它们两放养到了蜀地的竹林里头,竹林里凉快,又加上天天有­肉­伺候,它们过得倒比我们惬意了。

先前轩子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黑­色­的残渣,那时已然被我着人收拾了一遍。此番新的萱华轩依旧是建在原来的旧址上,我靠着往日的记忆,绘制了一张萱华轩具体格局图,尽可能要那些工匠们按照图纸来,造得与之前的轩子差不多的模样。

原先昆仑的轩子里藏了许多珍贵古籍,有些甚至是绝本,俱都在那场大火中被毁去。昆仑生前很是爱惜那些古书,烧了总是可惜,而我以往经常翻着那些古书看,加之我记­性­不错,便打算将那些书上的东西大致默写下来,重新整理,到时候也好充实一下新萱华轩的藏书。

洛神一直在准备备货一事,雨霖婞在旁帮着她,我则负责铺面整修与萱华轩的重建。

丹青之类的倒还好办,到时候直接去出货地找那里的掌柜拿货便是。只是那些古董,有些是去出货地找掌柜,有些需要从当铺里挑选,有些需要去家中藏有古董的普通百姓家里收,甚至有些还要去一些倒斗手艺人里收,这个中的辛苦,自是不必说的。

收购的价钱只能砍低,不然便没甚盈利赚头。

洛神眼神锐利如鹰隼,博闻强识,擅长辨古识货,她若是觉得哪些是好的,那定然是十分的不错,真品赝品她一看一摸便知根知底。而雨霖婞是个牙刁嘴利的滑头,在旁帮衬着洛神与那些所谓掌柜或者手艺人说价,两人合作,备货一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些日子,白日里洛神与雨霖婞总也要出去许久。回来后雨霖婞连连抱怨,说备货太过辛苦,她大小姐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等着明日便回墨银谷去,只是第二日来临,她倒是又随着洛神跑出去了,我实在不晓得她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白天洛神出去,夜里她则要就着灯火,在书房清理那些备货的账目。长此以往,我恐她累坏身子,不由盼着那墨砚斋早些开铺为好,到时候她也不必如此劳累了。

是夜,我沐浴过后,一身清爽,便煮了些冰糖莲子羹拿去书房给洛神消暑解渴。

书房里灯火摇曳,我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将莲子羹搁在她手边上,道:“洛大掌柜,辛苦了,休息下罢。我给你煮了甜品,你且尝尝甜不甜。”

她抬眸,朝我微微一笑,手里依旧握着毛笔,道:“不用尝,就晓得甜得很。”

我走过去弯下腰,拥着她的肩,贴在她耳际笑道:“要不要我喂你?”

“怎么喂?”她将毛笔搁下,略微侧了侧脸,呼吸之间带出一股清甜气息,­唇­角勾出一丝上翘的涟漪。

我将脸贴过去,吻住了她的­唇­,两人很自然地开始接吻。

夏夜里很是闷热,洛神的­唇­却冰冰凉凉的,身子也凉得很,我就势坐在她腿上,搂着她,将身体贴在她身上缓慢地蹭着。这种感觉着实太过舒服惬意,令我忍不住轻轻地呢喃出声。

洛神双手搂着我,脸凑到我胸前略嗅了嗅,道:“嗯,身上香得很,你拿花瓣沐浴了。”

“胡说。”我忙道:“我即便不用花瓣沐浴,也很香的。”

她在我面上轻轻捏了一记:“脸皮真是越发地厚了。”

“那我平日里不香么?”

她笑得柔和:“香。我的意思是,现下更香了。”

她这般,我倒是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由略低了低头。

等了许久,洛神却只是同我说话,内容大抵是墨砚斋备货的事宜和那些账目,并询问我的意见。

我心里有些急躁,只是含糊地应着她。

她抬眸望着我的眼睛,道:“铺子里暂时多整些小物件,比如佩玉,玲珑珠,盘龙穗子等供人把玩的玩意,那些大些的物件,恐不好脱手。等到后面做得熟络了,再考虑添些贵重的。”

我淡淡道:“嗯。”

“铺子很宽敞,可以劈个茶水间出来,留住上门来的客人。”

“嗯。”

“墨砚斋的牌匾也要着手准备了,清漪,由你来题字罢。”

“嗯。”

她这才似是感觉到了我的不满,好歹停下她那些所谓的账目,双手扶着我的腰,开始缓慢摩挲着我腰间薄衫的软料,含笑道:“今日穿得这般凉快,清漪,你是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我穿凉快些,过来你这里纳凉。天气不是太热了么,你身子冷,我这才过来的。”我扶了扶被她扯得有些下的衣襟,侧脸瞥着静静燃着的灯火,闷闷地回答她。

实际上我见她总也在书房里待着,我先前在房里等她许久,她都不回来,这才过来这边“请”她回去的。

不过为了能令她快些回去,我自然还是要好生“准备”一番的。

她倒好,颇能沉得住气。

我身上这软薄的衫子,那沐浴用的花瓣,哄她的莲子羹,当真是白准备了。

她眼睛眯了起来:“那你纳凉纳得可还舒服?”

“不舒服。”我往后退:“我走了,得回去歇着了,困。明日还要监督那些工匠们整修呢,累得很。”

她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真走了。”我实在要被她气死。

她本就­精­明得很,善于看破他人心意。我意图这般明显,她不可能不晓得,却还故意在这拖延消遣我,寻我开心。

“若是纳凉纳得不舒服,我可以带清漪你去另外一个舒服的地方纳凉。”她终于贴靠上来,轻声呢喃着,声音带着几分勾魂的蛊惑。

我心里抖了几抖,指尖都发起颤来,面上却还是肃然道:“没兴致了。”

“你现下没兴致,我此时却有兴致得很。这可怎生是好呢?”她微微一笑,忽地一把将我拦腰抱在怀里,吹熄了书房灯火,立刻往外头走。

我面红耳赤,气道:“你这个坏东西!”

“嘘,你要小声些,好媳­妇­须得矜持。”她声音带着几分愉悦,抱着我轻盈入了卧房。

结果一夜磨折,腰酸腿软,我一直躺到日上三竿才起。坐起来后,看着身上那张薄薄的被抓得凌乱泛皱的软单,我暗自咬牙,下次定要在她身上好好地讨还来。

下榻洗漱梳妆,经过一番整顿,我抬脚刚出房门,便看见雨霖婞捂着肚子,凄凄惨惨戚戚地朝我叫道:“师师救我……”

我唬了一挑,急忙过去扶住她,领着她到院里凳上坐下,道:“怎么了这是?肚子痛么?”

雨霖婞道:“我定是中毒了……我……我不成了。”

我紧张道:“胡说,怎会中毒的。看你面­色­红润,哪里像是中毒的模样,你是不是吃错什么吃食了?”

雨霖婞翻了翻白眼,道:“我……吃了一碗面。”

“面?外头酒家里的,还是面摊子上的?”

雨霖婞继续翻白眼:“厨房里的。”

“……”

雨霖婞打量了我一阵,道:“你是不是……方才起身?”

我有些不自然地点头,尽量压下面上的红润:“是,最近墨砚斋与萱华轩的事情太多,日里夜里的­操­劳,我有些倦,方才便多睡了一阵。”

“我晓得那锅里的面是谁做的了。”雨霖婞一双桃花眼泪花盈盈的,质问我道:“师师,你为什么不早些起身?你为什么要睡懒觉?为什么不早早起来做早饭?你若是早些做早饭给我吃,我也就不会跑到厨房去找吃的,我也就不会吃那锅里的面,我也……也就不会死了,我……我何其命苦。”

“什么死不死的,只是吃坏了肚子而已,至于这般严重么,你莫要胡说八道。”我无奈道。

这时,洛神从前头铺面进来,手里捏着一本书,一路悠然地走进院落厨房里,我和雨霖婞目送着她进去。

过得一阵,洛神又从厨房里飞快走出,望着我和雨霖婞,面­色­有些紧张道:“你们谁吃了我做的面条?那不能吃的,我拿来练手而已,之前外头长工来找我,我出去得急,忘记倒掉了。”

雨霖婞惨叫一声,翻着白眼,几乎要晕将过去。

雨霖婞咒骂了洛神两个时辰,洛神一面在柜台处写写画画,一面不时抬起头安慰她,任由她咒骂。

铺子里头的长工正在准备货架桌椅的排布,场面混乱不堪。我煮了些清肠胃的凉茶,踮着脚端给雨霖婞,要她去院里喝,莫要待在铺子里占地方。

雨霖婞端着凉茶,盯着柜台处的洛神,咬牙切齿:“我就要站在这,让某些人看着心里头内疚!”

洛神抬眸,一本正经道:“我很是内疚。”

雨霖婞狠狠瞪着她。

眼见洛神又低头忙活,雨霖婞瞪着瞪着,大抵开始无聊,便坐在铺子门口的台阶上,捧着凉茶慢慢喝。

外面日头有些毒,我在铺子里忙得浑身汗淋淋的,间歇去看门口的雨霖婞,发现她当真是无聊得很,凉茶也不喝了,而是手里捏着类似石子的物事扔到街上去。

令我奇怪的是,她明明是拿小石子扔出去,有些扔到了街上行人的腿上,那些人被砸了,非但不着恼,反而扑到地上将那石子捡起来,兜进怀里,又急急忙忙地跑了。

我实在太诧异,忍不住走到雨霖婞身旁,瞥眼一瞧,就见她手边上的哪里是什么小石子,而是一些大小若指甲盖的散碎银子,在日光之下耀着银光。

我看她那副败家女的模样,看得几乎要中暑,正要说话,却听大街上一个男子的怒骂骤然响起:“喂!是哪个缺德鬼拿石子扔老子的头——他娘的,怎么是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这个作者有话说,拜托已经付款的实体书妹纸仔细看下谢谢,君导有事儿要大家帮忙TAT

实在不好意思,之前说过邮费少了,由我来垫付,但是我实在脑子太混了,淘宝挂出的那个邮费里,忘记算印刷厂发到我这里来的物流费以及烫银收藏盒与快递盒等物流费用,实际上少算了这些费用,由于少算的有点多,又有140套,乘以140,这个数目就很大了,君导一个学生实在承受不起,所以下面需要每个人来补拍邮费。

厂家报来的实体书一套五本估算重量为2.5KG,但是需要包装等物流过来,厂家说按照3KG/套来算,这批书实在是非常之重,有700本,所以物流费加起来真的很贵,君导无力帮忙垫付,希望大家能够分摊下。

下面是补拍的邮费清单:(一套书加赠品与包装,实在有点重,五本,快2.5KG,豪华版快3KG了)

1.印刷厂物流到作者所在地的费用:3KG/套,共420KG,也就是840斤了TAT,不带收藏盒,900多元,算总计900元。

平摊到140份,每人是6.42元/人(这个是书的物流费,为豪华版与简装版共有)

2.烫银盒物流到作者所在地的费用:烫银盒子为0.5KG/只,共豪华版100只,因为盒子是按照体积来算物流,收藏盒定制厂家报来的物流费估算为500元,平摊到100份豪华版上,为5元/人。(此为豪华版)

3.四号五层快递盒与泡泡防震防潮袋(即包装费):3元/人(两版本共有,其中物流费用我垫付了,这个物流并不贵,贵的是前面两个,实在太重太大了。)

也就是说:简装版需要每人补拍邮费6.42元+3元=9.42元,补拍9元即可。

豪华版需要每人补拍邮费6.42元+3元+5元=14.42元,补拍14元即可。

上面是厂家物流到我这的费用,每人虽然是10左右,但是若全部由君导支付,共140人份,君导需要支付将近2000元,对于我来说一个人实在是承担不起,希望大家能补拍邮费。(之前为豪华版的准备额外礼品花掉700的礼品费用,这接近2000元的厂家物流费与包装费君导再也扛不起了,请之前订购的妹子找时间拍下下面的补拍邮费链接,拜托了TAT!!

淘宝挂的邮费是按照书的重量计算的,当时还是按照2KG与2.5KG算的,这次厂家报的重量加了点。

台湾那边的运费是另外分开算的,到时候负责的海客姑娘姑娘会处理。

对于这次补拍,为大家造成不方便,实在不好意思,本来数目小的话我就垫付了,不想麻烦大家,这次价格对我来说着实太多,请大家分摊下。

268

268、喜事近 ...

我心里咯噔一声,雨霖婞这厮太不靠谱了,先前散碎银子好歹只是砸到行人腿上,倒也不曾砸伤人,这次却砸到那男人头上,听他如此大声叫唤,定是被砸得狠了。

连忙走过去,对那男子歉然道:“你没事罢。对不住,我那位朋友方才心情不好,这才会做下这等糊涂事,你莫要着恼,我替她赔偿你些药费,你去寻个大夫好生瞧瞧。”

说话间,那男子正兀自拿衣袖捂住头,瞧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瞧见他身上穿了一件团花的银­色­衣衫,看身形很是颀长,听声音亦是分外年轻。

他揉了揉头,终于将遮脸的衣袖拿下来,哼道:“心情不好便要拿碎银子砸人么?她怎地不拿个沉沉的银锭子砸老子,倘若那般,老子也绝无怨言——哎,你是……你是师师姑娘!”

那男子话说到一半,又大声喊了起来,我亦是与他一般吃惊,觑着他那双狭长乌黑的眼睛,道:“端宴?”

算起来以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自青萱之行前与端宴分别,竟是快半年没有见过他。

此番在允城相逢,当真是缘分了。

端宴喜道:“师师姑娘,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先前在蜀地等你们几位等得好苦,你们怎地都不来。”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嗖嗖”风声,空中一个物事砸了过来,砸到端宴头上,端宴惨叫一声,立时直挺挺地倒在了大街上。

而他身边,一锭银锭子尚在“咕噜噜”地打着转。

雨霖婞立在墨砚斋铺面前的台阶上,冷笑道:“姓端的,你要的沉沉的银锭子,本姑娘赏你了。”

我看得青筋直跳,暑气攻心,大怒道:“雨霖婞,你这个不省心的,快点过来给我救人!”

端宴倒也不曾晕过去,只是脑门上被雨霖婞砸了一个包。我扶他到后院内堂歇息,令他坐在椅上,拿出屋里活血化瘀的药酒出来给他擦拭,他任由我替他擦拭药酒,嘴里不住哀哀地重复道:“雨姑娘,你好狠的心……”

雨霖婞扶着下巴,­阴­沉沉地望着他,道:“姓端的,你之前明明说过,拿银锭子砸你,你是毫无怨言的。”

我瞥了雨霖婞一眼,低声斥道:“妖女,你少说两句。夏日里火气那么大,我看我就算煮一锅凉茶与你喝,你也没个消停。”

雨霖婞哼了声。

“雨姑娘,你好狠的心……”

在端宴大约重复了几十遍之后,洛神从厅堂外头进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搁了四盏茶。

她将一盏放到端宴手边上,淡道:“茶里我搁了些冰块,天气热,你喝着凉快下。”

端宴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说道:“还是洛姑娘待我好,知道心疼人,不像某些姑娘……”

雨霖婞气得直拍桌子,洛神倒没什么表示,只将另外两盏冰茶拿出来,其中一盏拿给我喝,又端着托盘里剩下的最后一盏递给雨霖婞:“给你的。”

雨霖婞仍旧惦记着之前那碗面条的事情,哼哼唧唧地觑了洛神一眼,这才接过茶盏,看了看,讶然道:“死鬼,我这里头怎么全是冰块?”

洛神挨着我身边坐下,悠闲自在地抿了一口冰茶,道:“你今日火气实在太大,吃点冰块歇歇火。”

雨霖婞翻个白眼:“也不晓得我这火气是哪个点起来的。”说完,捏了块冰块送进嘴里咀嚼,大抵是冰块十分沁人凉爽,雨霖婞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好歹不在气头上了。

我替端宴擦完药酒,道:“端宴,你怎地还会留在蜀地?先前我们要你在蜀地允城附近的仓隐镇里等着会合,只是我们当时实在有突发的紧要事耽搁了,真是对你不住。原想着你早该离开了,想不到你竟还留在这里。”

端宴叹一口气,道:“这说来话就长了。”

雨霖婞将嘴里冰块咬碎,发出“嘎嘣”一声,含糊道:“那就长话短说。”

端宴又叹一口气,道:“之前在路上与你们分别之后,我便赶回了姑苏家中,办完自个的事情,做了些准备,又快马加鞭地赶往蜀地,也好与你们几位会合,一同去那什么萱华轩瞻仰神器。只是二月初到了仓隐镇后,我日日等,夜夜等,总也不见你们来。那时我忖着你们应是有事耽搁了,便又多等了一阵,最后等到四月里,我实在是放弃了。那镇子里当真是什么也没有,我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居然连个找姑娘的阁子都寻不见……”

我,洛神,雨霖婞三人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端宴。

端宴面皮微红,咳嗽一声,尴尬道:“我的意思是,总之很无聊就是了。我只得不在那仓隐镇里住了,转而来这仓隐镇附近的允城晃悠,反正我一个人自由惯了,喜欢游山玩水,四处游历,权当在允城里散心便是。哎呀呀,果然城里头就是城里头,不比那破镇子,什么都有,什么都多,我瞧这舒服,就租赁了间宅院住下,可不巧,方才出门上街,竟是遇见了你们三位姑娘,常说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可不就是么。”

我听端宴说完,冷笑着轻声道:“找姑娘的阁子也很多,对么。”

端宴忙道:“师师姑娘哪里话来,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我可不再去那些地方了。”他嘻嘻一笑,道:“我若去了,我家中那位,会打断我的腿的。”

我喜道:“你成亲了?”

端宴面上显出少有几丝红润,搔了搔头,道:“算是罢,有一位心仪的姑娘,我与她现在住在一处。过不了多久,我就迎娶她进门,许她名分,绝不会委屈了她。”

洛神微笑道:“恭喜。”

雨霖婞愣了下,随即也笑道:“不容易啊,终于想着要成亲了。一旦成亲,你这浑人也合该安分了。”

端宴继续搔头,乌黑狭长的漂亮眼睛里闪耀出几分光泽,道:“多谢你们。算起来我朋友几乎没有,先前这心里头,早就将你们几个姑娘当做了友人,到时候我请你们喝喜酒,请务必赏脸光临啊。”

“那是自然,到时我们一定来。”我笑着应他,回想墨银谷里与端宴的一番交谈,又不觉有些唏嘘:“你以往说相好可以很多,妻子却只得一人。如今,你终究是要有自己的妻子了。”

端宴望着我,笑嘻嘻道:“师师姑娘,那你成亲了么?眼看你与洛姑娘这古董铺子就要开起来,料想是与洛姑娘成过亲了罢,什么时候给我补场喜酒喝?可不能耍赖。”

我此时正端了冰茶喝着,端宴此话一出,我口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好歹拿了衣袖掩住,故作矜持。

洛神面­色­淡淡的,不置可否,而雨霖婞将手里冰块丢了,笑得花枝乱颤起来。

端宴笑着接道:“师师姑娘,你上次在墨银谷与我相谈,说你有了心上人,你很喜欢他。但是我却从未见你与别家什么男子有过接触来往,反而日日与洛姑娘在一处,形影不离。我不是傻子,这点其实早就瞧出来了,你的心上人,就是洛姑娘。你们放心,我这人没什么偏见的,你们这场喜酒,我定是要喝的。”

我脸通红,心道这登徒子的脾­性­倒是一点没变,说话口无遮拦。

正羞恼得说不出话来,身旁洛神将茶盏搁下,微微一笑,道:“过阵子我请你们喝喜酒。萱华轩马上就要建成,那里便是我与清漪的新居,到时请你们两位友人赏脸光临。”

我感觉心跳都要停止似的,只是定定地盯着洛神那张浅笑的脸看。

雨霖婞在那边抚掌大笑:“啧啧,我这位友人等了这么久,终于能喝到你这个死冰块的喜酒了!到时候我要与你拼杯,你可不能躲!”

洛神道:“那是自然。”

言罢,她侧过脸来,与我对望,­唇­角笑意勾起,恍若春风。

我头脑晕乎乎的,接下来只感觉连走路都在飘。

中午做了一桌子菜招待端宴,下午端宴便留在墨砚斋里头打下手,帮着我们三人修整铺面,一直忙到吃过晚饭他才归家。送走端宴,铺面关门,雨霖婞与我,洛神说了阵子话,商量了一番明日事宜,期间雨霖婞哈欠连天,许是倦了,商量之后,她便早早地回房去睡了。

沐浴完毕,我回到卧房,在梳妆台前坐下,安静地觑着铜镜中长发散下的自己。

耳边白日里洛神那句轻描淡写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白日里因着事情太多,分了心思,如今夜­色­沉沉,一片寂静,那种恍惚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正失神间,身后绕来一抹淡淡幽香,裹挟着几分沐浴后的水汽,跟着一个温软的身子贴在我背上,轻柔道:“你看你这张脸,料想穿上那凤冠霞帔后,定是越发得美了。”

洛神见我不说话,脸贴着我的面颊摩挲着,又道:“怎么,清漪不愿意与我成亲,做我的妻子么?”

我转过身,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抬头笑道:“怎会呢。我盼这一天,盼好久了。”

“我也盼了好久。”她眼里水波流转,呢喃道:“我与你有过无数个洞房花烛夜,却不曾与你一个真正的洞房花烛夜,深以为憾。”

我脸有些红:“却又胡说。”

“哪里胡说了。”

“哪里都在胡说。”

她略微低头,凉而腻的掌心摩挲着我的脸颊,良久,轻声道:“嫁给我,永远做我的妻子。”

我声音有些发颤,回她:“好。”

顿了顿,我凝望着她那双墨­色­双眸,亦是沉沉地道:“嫁给我,永远做我的妻子。”

她展颜,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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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

269、成亲夜 ...

过得几日,萱华轩总算是建成了。我和洛神暂时将墨砚斋开铺一事往后缓了缓,关上铺面,开始着手萱华轩的事宜。

清理打扫,添置新的家具物什,布置卧房书房与藏书房等,如此种种,都很是耗费心力。幸而有雨霖婞和端宴过来帮忙,如此又整理了几日,萱华轩终于妥帖了。

成亲那夜,月朗星稀。

萱华轩里处处红烛高照,大门口悬了两盏大红灯笼,又贴了一幅对联衬托喜气。因着轩子附近幽静,并无外人,夜里便显得分外静谧。

我正在厨房颠锅炒菜,准备等下席间的菜肴,忙得大汗淋漓之际,雨霖婞风一般冲进厨房,杏眼瞪着我,急道:“师师,你怎地还在这里,还不去梳洗打扮换衣衫,你见过哪家新娘子拜天地前还在厨房里头炒菜的!”

我不慌不忙地舞着锅铲,道:“你说得倒是轻巧,这轩子里现下就我,你,洛神,端宴四人,我若不做饭,你们待会岂不是要饿死?”

“得了得了,凑活着做几个菜就够了,眼下不是有四盘么,足够了。你手上这份别做了,搁着罢。”雨霖婞将我手中的锅连带锅铲往灶边上一挪,连推带搡地赶我出了厨房:“赶紧回房去打扮,这里的菜我等下收拾下就搬上桌。你赶紧着点,叫死鬼她也快着点,两个人俱都磨磨蹭蹭跟绣花似的,难怪是一对。”

我无奈摇头,心道到底是我成亲,还是这妖女成亲,怎地她比我还要上心?

回到卧房,洛神正穿了一身软薄的红­色­薄衫,背对着我,坐在铜镜前安静束发。

以往她总也一身白衣,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穿这般显眼的红­色­。

身形纤细高挑,玲珑腰线被那柔软衣料掐得恰到好处,束发的红­色­长流苏沿着她乌黑长发一垂而下,在腰间随着她手中动作轻轻地来回晃荡,分外妖娆勾人。

我在后面看得痴了,突然就觉得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今夜,她即将成为我真真正正的妻子,与我相守一生的人。

眼睛蓦地酸涩起来,正擦拭之际,洛神转过脸来,朝我笑道:“站着做什么。你的衣衫我帮你搁在床上,快去穿罢——还是说,你想要我帮你穿?”

我忙道:“我有手有脚,谁要你来帮我穿。”

她但笑不语。我走到榻旁,有些紧张地取了榻上叠放整齐的红­色­薄衫,褪□上衣物,开始着装。等到系腰带的时候,洛神自后搂住了我,道:“我来。”

我只得站着不动,任由她手中轻柔动作。

洛神帮我束好腰带,又推着我坐在镜前,梳理好头发,最后将那狴犴玉簪Сhā进我的发髻,道:“我的新娘子真美。”

我略微低了低眉眼,嘴角忍不住勾出一分笑。

等到我和洛神携手进入厅堂,只见厅堂中央摆了一方铺红­色­锦布的桌子,上面点着两只凤烛。桌上还放了四个牌位,分别是昆仑,我娘亲师锦念,我爹爹苍擘以及我娘亲流韶的牌位。

他们四人死得皆不瞑目,去得凄凄凉凉,于我来说遗憾极深。而我最遗憾的,便是不能令他们亲眼瞧见他们的女儿,过得平安喜乐。

我看着桌上牌位,微微叹了一口气。洛神见状,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我忙将心情舒缓了下来。

今日是我大喜,有她在身侧,不必再想这些憾事。

雨霖婞拧着眉道:“你们两怎么不盖盖头,露个脸来,多不吉利。而且穿得也不正式,我早先便说要成衣店做了那凤冠霞帔出来,你们偏生要做这一身软衣衫。”

“要那盖头做什么,憋得慌。再说现在是夏天,凤冠霞帔太过厚实,热得很,有什么趣味,不若这般穿得凉快。”我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雨霖婞额头上忙出的汗,道:“雨霖婞,你可真能瞎折腾。”

雨霖婞白我一眼:“什么瞎折腾,这叫气氛!气氛,你懂么?”言罢,又颐指气使道:“姓端的,吉时了,赶紧给我去外头放鞭炮。”

端宴缩在椅上,一面喝酒一面嗑瓜子,含含糊糊道:“雨姑娘,吉时早没了。”

我掩了­唇­笑,雨霖婞恼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端宴历来最怕雨霖婞,缩了缩脑袋从椅子上跳下来,抱着鞭炮去到院里。不多时,外头鞭炮“噼噼啪啪”作响,在静谧的夏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端宴捂着耳朵进来,大声笑道:“鞭炮响了,二位新人赶紧拜堂!”

我和洛神被雨霖婞推搡着走到红烛面前,堪堪站好,雨霖婞有模有样地道:“一拜天地!”

我与洛神互望一眼,转过身,对着门外夏夜,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我与洛神对我桌上四个牌位,躬身再拜。

“三拜友人!”

我:“……”

洛神:“……”

雨霖婞挑了挑眉,指着自己的脸,施施然道:“友人在这里。”伸手又揪着端宴的耳朵,将端宴也扯了过来:“姓端的,我们跟你不熟,你算半个友人,便宜你了。”

我笑骂道:“拜你个鬼。”

雨霖婞道:“是友人,不是鬼。”

洛神肃然道:“友人么,那必须要拜的。”

说话间,双手合十,朝雨霖婞拜了一拜,我也随着洛神双手合十,朝雨霖婞拜了拜。

雨霖婞脸都绿了:“死鬼你个黑心肝的,我还没死,你这不是咒我么。”

洛神这才含笑道:“夜里就你最吵,耳朵疼。快些罢,还有最后一拜。”

雨霖婞扯高嗓子,哼道:“那谁谁对拜!”

我简直哭笑不得,与洛神两人相对而拜,又喝了那交杯酒,才算事了。

拜完堂,雨霖婞笑得一脸贼像,一叠声地说什么不能那么快送入洞房,要留下喝酒云云。我不胜酒力,便由洛神与雨霖婞,端宴三人对饮拼酒。

洛神酒量极佳,即便多喝几杯,也是面­色­无常。雨霖婞与她不同,酒量虽然不错,却容易上脸,不多时脸颊上便晕了两抹红云,端宴先前便喝了许多,到了后头,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拼酒结局是,雨霖婞直接晕在椅子上睡了过去,端宴身体瘫软,脑袋一点一点的,看上去估计也够呛。

洛神一张玉颜则染了几分樱­色­红润,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那馥郁的酒香,衬着她身上软薄红衣,绮丽可压桃花。

我和洛神只得先将满身酒气,醉成一滩烂泥的雨霖婞扶回她的房间,让她好生歇息。等安顿好雨霖婞,回转厅堂,看见端宴抱着一个匣子往外踉踉跄跄地走,我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夜了,端宴你醉成这般,还是莫要归家了,就在萱华轩住一晚,正好有空余的房间,新收拾好的。”

端宴醉眼迷蒙,眼皮直打架,结结巴巴道:“谢……谢……师师姑娘与洛姑娘……的喜酒和好意……但是不成……家里那位若是晓得我夜不归宿……会扒了我的皮的……嘘……不能让她晓得,我得回去了。”

我无奈一笑,只得扶着他往门外走,端宴走了几步,将手里那个匣子交给我,道:“师师……姑娘,我真心把你们当朋友。你上次让我捏的那什么泥人群像,我很早以前就给你弄好了,只是……你一直不来,我也就没法子给你。今日你与洛姑娘大喜,我便将它与你做那……做那新婚贺礼,愿你们二人流年吉利,一生无忧……”

我心底感激于他,将他递来的那只雕花匣子取了,交给一旁洛神,对他道:“谢你心意。”

端宴乌黑眼里藏了几分笑,道:“我……我自认自己手艺无双,师师姑娘大抵会喜欢的。师师姑娘之前说泥人容易被雨水冲化,我给你做的这些可不会……我给师师姑娘你的这些泥人加了道工序……再不怕被冲化了。”

“劳你费心了。”我轻声道。

端宴望着我的眼睛,呢喃道:“你和洛姑娘现下成亲了……过不了多久,我也要与我妻子成亲啦……你们到时一定要来喝我的喜酒。”

“自然。”我与洛神同时道。

端宴这才挣开我,朝我摆了摆手,东倒西歪地往前走。我追上去给了他一盏灯笼照路,他提着那盏灯笼,乌黑长发,一身团花的衣衫,慢慢地走进远处沉沉的夜­色­之中,直到再也寻他不见。

我与洛神瞥了一眼高悬的灯笼与厅堂的烛火,两人相视一笑,这才携手朝卧房走去。

甫一进房,我关上门,立刻自后紧紧抱住了洛神的腰,拉开她的衣襟,去吻她露在外头的肌肤。

她身上的冷香混着酒的香气,令我迷恋不已。

洛神转过身,亦是与我紧紧相拥。她的吻漫盖过来,炽热非常,加上夜里天气热,我欲念燃烧上来,恨不得将她身上的衣衫尽数扯下来,以便去贴近她柔滑的肌肤。

手伸进她衣衫内,去摩挲她柔软的腰肢,她呻吟一声,低声笑道:“清漪,你今日怎这么急,好似要吃人,我瞧着好怕。”

我脸通红,喘息着道:“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认真些。”

“我认真得很。”她抬手勾住我的下巴,正含笑着要吻下来,我摸到她手上拿着的那只雕花匣子,不由道:“你怎还拿着它,将它放下罢。”

洛神点了点头,走到桌前,将那匣子搁在桌面上。她看了那匣子片刻,侧脸对我道:“清漪你心心念念的那些泥人,要不要打开瞧瞧?还是——你现下急得没时间瞧?”

我在她腰间掐了一记,羞恼道:“能不说么。”忖了忖,又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奇心倒是上来了,也不晓得端宴他将我们捏成如何模样,也不晓得是捏得丑了,还是捏得美了,我得验一验。”

说话之际,我略微弯下腰,打开了那个雕花匣子。

那匣子里的物事立时跃入眼帘,我看得一愣,那居然是一排雕琢得惟妙惟肖的木雕小人。

木雕小人从左至右摆了一排,依次是我,洛神,雨霖婞,花惜颜,长生,最右边则是端宴。端宴那只木雕小人有些不同,隔我们隔得有些远,孤零零地一个人缩在最右边的角落里。

洛神看得亦是怔住,伸手取了属于她的那只木雕人偶,拿在眼前极其细致地端详着,眸光微敛,若有所思。

我也取了我那只木雕放在眼前瞧,木雕上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木头清香,这香味略有些奇怪,我嗅了嗅,又看了一会,才叹惋道:“难怪端宴说他给我捏的泥人不会化,原来他给我雕了木雕。木雕自然是不会被雨水冲化的。”

眼见洛神依旧在细细地观察那只木雕,目光分外锐利,我也不晓得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随意一扫,突然发现那承载着木雕群像的隔板与那花雕匣子的衔接处,很有些蹊跷。那衔接处开缝开得很大,稍微心细的人,便能很容易瞧出面前这个,应是一个有暗层的匣子。

我伸出手指,毫不迟疑地将那块隔板连带那些木雕取下,发现下面果然还有一层,里面放着另外一只木雕——一只面容看似陌生,却又似有几分熟悉的女子木雕。

洛神也瞧见了,眸光扫来,与我一起静静地盯着最下层摆放的那只女子木雕。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蜡烛燃烧偶尔发出的哔啵声响。

看着看着,我脑海里蓦地闯进一双纤长漂亮的手来。

那手正捏握着刻刀,似雨燕一般飞快翻飞舞动,按照那双漂亮双手的主人最爱的套路,雕琢着他心爱的作品。

一刀,又一刀,再一刀。

那些木雕虽是不同的人物,却因着雕琢它们的人相同,而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格。那种属于天才的恣意风格,能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无法忘怀。

我脑中宛若被雷电击中,骇然地后退了一步。

洛神的脸­色­亦是沉了下去,将手中木雕甩脱,过来扶住我,道:“清漪。”

我浑身都是虚汗,颤声道:“我见过这些与之类似的木雕,尤其是藏在最下面的那个陌生女人的木雕!这些东西,淮阳子,也就是离央,他经常拿刻刀在我面前摆弄的,我死也忘不掉!这些木雕,端宴做得和他的东西一般模样……”

洛神蹙眉,打断我道:“你记不记得你从姑苏公主墓里拿出来的那个木雕,那木雕是一名墓中的青衣男子落下的。之前你说你将其丢在了萱华轩,后来萱华轩大火,那木雕也被毁去了。虽然我那时记得不太分明,可现下我瞧见了这个女子木雕,感觉她们分明便是同一个人。”

我咬牙切齿:“端宴他……”

洛神面­色­幽冷,果断道:“清漪,我们快些带霖婞离开此地,一切从长计议。”

说完,她毫不迟疑地拉着我,快步就往外跑去。

心中喷薄而出的愤怒与失望,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毁掉。

两人走了几步,前面洛神身子忽地一软,跌在地上,于此同时,我亦是感觉浑身好似成了一滩烂泥,当下与她搂抱着瘫软在地。

“砰”的一声,木门被人自外粗暴地踢开,发出一声巨响,端宴穿着一身团花衣衫,逆着外头夜­色­,笑盈盈地立在门口。

“离开?离开去哪里?”他­唇­边笑意讥讽,之前醉意早已不再:“阿瑾,洛大人,莫要走了,我是特地回来请你们喝我的喜酒的。”

洛神撑起身,却又猛地吐出一口血。

我喉咙亦是一甜,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涌了出来,只得扑过去,将洛神紧紧搂在怀里。

洛神已经喘息得说不出话来,我想跳起来将眼前男人撕成碎片,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

这种被人玩弄与欺骗的感觉,令我血脉几乎要爆裂。

“阿瑾,木雕上这些,可是沾了我曾拿来对付靖炎与折枝的毒,我还稍稍重新炼制了下,香气比以往可要厉害得多了。你们这三个十六翼的神凰尚且扛不住,何况洛大人这个寻常人。阿瑾,你与你的新婚妻子好生睡罢,睡醒了,我就请你们喝喜酒。”

我死死地瞪着他。

他是淮阳子。

他是离央。

他是偃师。

这个骗子。

他骗了一次不够,两次不够,还要骗我第三次。

司函说,要我莫要相信任何人。

这世上,我到底还能再信几人。

身体宛若沉入深渊。

他冷酷的声音,终于在我耳边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最终BOSS浮出水面,你们也知道,马上就要完结了。

这阵子我会忙一下第二部现代版的剧情准备,你们可以先收藏下我的作者专栏,到时候去专栏看探虚陵第二部的新文,新文是第三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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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去准备第二部咯~记得收藏我的专栏(喂喂

270

270、冷假面 ...

再度醒来时,浑身上下似被人剥皮刮骨一般,这种疼痛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我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住,什么也瞧不见,只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外面透过来的微光。下意识去动弹身体,竟是发现自己的手脚皆被冰冷的锁链牢牢捆缚住,捆了一道又一道,长发披散而下,料想上面别着的狴犴玉簪早已不在。

侧耳细听,能听见有水不断往下落的滴答声,空灵而死寂,令人毛骨悚然。

我奋力一挣,喝道:“洛神……洛神!”

任凭我不住地沙哑嘶喊,却根本无人应我,无法挪动的身体几乎要将我逼疯。

“洛神!”

我每喊一声,远处便有空寂的回音伴随响起,将我的呼喊弹回来。

如此反复,直到我绝望。

我勉力想将自己身上的禁锢挣开,正焦躁用劲之际,却听远处水声哗啦,有人踏着地面上积存的一层浅水,缓缓地朝我走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才停下脚步。

我静下来,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此时此刻恨不得将那靠近我的男人,陡然撕裂成碎片。

“阿瑾。”面前那人低声开口唤我,声音愉悦,似是在笑。

说话之际,他的手随之摸到了我的脸颊上,冰凉得像一条毒蛇。

我感觉准他手的位置,侧过脸,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立刻似被火烫到了一般,将手缩回,静了许久,蓦地笑道:“姑娘家,自是要温柔些,才会有人疼你,怎可咬大哥哥我。”

“洛神呢?”我哑着嗓子问。

他的声音变了变,换做端宴的声音,声音轻佻而戏谑:“师师姑娘,洛姑娘她可不在这。我此番费劲心力将你们二人从蜀地带出来,你到了这锁龙沉渊,她却在另外一个美妙的地方做梦呢。怎么,你们方才新婚便相隔两地,心中念想得紧么?啧,个中情意,真是叫人感动。”

昔日司函与我在祭殿相谈之言还犹在耳边回响,我冷冷质问道:“我该叫你端宴,还是淮阳子,还是离央,又或者是——偃师。”

偃师沉默下去,片刻,才爆出一声笑来:“阿瑾,你竟晓得我本名是偃师。原来你到底什么都晓得了。”

“是,我什么都晓得了,只怪我晓得太晚。当年你也是这么接近我二伯与二伯母,这么接近靖炎与折枝,讨好于他们两人,再对他们下毒手。你两千年前骗了他们,如今,又来骗我了。不,你一直都在骗我,不论是我离开古城在外漂泊时,不论是我在青萱时,又或者是如今,你都在骗我!”

说到最后,我几乎朝他吼了起来。

“阿瑾,你莫要怨我。怨只怨你自己,是你选择了相信我。”这次,偃师的声音,又变换成了离央的声音。

我以前觉得端宴是那没有形状的风,擅长口技与模仿,学什么像什么。

此刻我才深深地明白,他果然千变万化。

这个戏台上唱戏的骗子。

他有千种声音,千般脸。

没有一张脸,没有一个声音是真的。

我咬­唇­不语,偃师兀自又接道:“大哥哥做离央的时候,你那时年岁尚小,与我多么的亲近。如今你终于长大了,虽不与我这个端宴亲近,但是心里对我到底是没有防备的。你难道没有听到一句话,人心总比鬼神可怖,你怎可这般容易信任人心呢?大哥哥真替你感到惋惜。你要记住,人心都是黑的。瞧,我谁也不信,所以我活得好好的,站在你面前。而你,被我锁在了这混沌境里,无法动弹,这就是差别。”

我冷笑:“我不会因着你这一颗欺瞒的黑心,而失去我对世上其他人的信任,那太划不来。”

他的手伸过来,挑起我的下巴,轻轻“啧”了一声:“都到这当头了,还嘴硬。你自个不怕,就不怕你那位洛神她会怕么?想不想晓得她此刻在哪里,嗯?”

我的心跳好似瞬间凝固。

“你把洛神放了。你要什么,就冲我来。”良久,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下心中的厌恶与怨憎,道:“我明白,加上这次,你一共关了我三次,一次姑苏公主墓,两次锁龙沉渊。这么多年过去,你不就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么?如今你做到了,你得到我了,你将她放了,她身上没有你想要的。”

“她身上的确没有我想要的。我要的是你,阿瑾。”

“那就放了她!”我喘息着,声音又故意放软了些,求他道:“你将她放了,我求你……你要什么,我都依你。我求你,只要你将她放了。”

偃师叹惋,语气中充满了装模作样:“不行呢。她身上虽然没有我想要的,但是我实在很想摧毁她。她与我在汉朝斗了那么久,是我唯一的对手,这世上,也只有她敢这么跟我斗!她的确厉害,我先前易容成端宴,混进你们中时,我说我不会武功,她便有心疑我,我当时心里当真有几分没底,很怕她会看出来我在说谎。所幸到了后头,我离开你们,与你们分道扬镳,尾随宁江淮回到蜀地,将三器偷梁换柱后,赶回青萱扮作淮阳子分了她的心,后面又以端宴的身份过了半年才与你们重逢。半年,可以发生很多事,而此番重逢,她相较以往好似变了许多,到底也不再疑我了,我这才安下心来。”

他突然顿了下,语调放缓,道:“其实我无数次想去摧毁她,也无数次可以摧毁她,可是我舍不得。每当我要杀她时,我又总想着,算了,这次就留着她这条命罢,下次再陪她玩。只是现在,我不想与她再玩游戏了,我的妻子就要归来,我不再需要她这个替代品!”

我额角青筋暴跳,喝道:“你!”

偃师轻笑道:“我忘了告诉你,你妻子洛神的­性­子,与我妻子离央很像。我就喜欢她这样的女人,所以我有时候看着她,心里头很舍不得杀她。不然,她足以在我手中死上千次万次!”

我心里怒火越盛:“离央。你在战国时的化名,竟是用了你妻子的名字。”

偃师声音低了下去,凑过来,似有些恋慕般呢喃道:“阿瑾,你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不是很美?她的人亦是美极了,她是大周最美丽的公主,是当时帝都最耀眼的明珠,整个帝都的星光,都在围绕着她而闪烁。”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偃师,你当年不是被周穆王五马分尸了么,你为什么还可以好端端地站在此处!”

“被五马分尸的那个,只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姬满这个老东西,我当初带着仲昆向他献祭冥幽环时,他看上去多么赏识我,赐我百宴,又赐我自由出入王城之殊荣,可是一转眼,这个糊涂的老东西居然就听信了谗言,下令将我处以极刑。那些王公大臣都说我是不详的妖孽,祸乱宫廷,且又宣­淫­于公主殿下。他们俱都在胡说,我和阿央是两情相悦的,我欢喜她,她亦是欢喜我,何来宣­淫­一说!”

他开始暴怒,朝我高声喝道:“他们这些庸人只是在嫉妒我,嫉妒我举世无双的才华!嫉妒我能造出那些能歌善舞状似真人的木甲人!嫉妒我造出来的完美仲昆!这些庸人,酒囊饭袋,他们整日里除了嫉妒,贪图享乐,便再无事可做!而就是因着他们这些嫉妒,姬满才会下令将我五马分尸,倘若没有他们,我的阿央就不会听到我的死讯后,在她的宫殿自刎而死!全都是他们害我的!所以我不会让他们好过!我将这些嫉妒过我的庸人,全都推到鼎里炼了油,让它们饱尝火降之苦,永远也无法轮回!”

我听着,突然觉得他这狂怒的模样,既可笑,又可悲。

眼睛虽被蒙住,却能从他剧烈的喘息声中,清楚了解到,他此刻的神情该是如何的可怖,如何的扭曲。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开始。

271

271、裂心肺 ...

忍了许久,我尽量使得自己的声音平静,冷道:“姑苏公主墓火鼎里出来的那些大臣尸骨拼凑的残骸,当初感应到施术者,曾经在墓里游荡,后来那具红骨却在一间墓室外头凭空消失,原来都是你做的。”

“是。那次是端宴与你们四位姑娘的相识之日,阿瑾,我总也记得。”

偃师的声音,又变幻成了端宴,听得我一阵恍然。

“我只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道。

偃师笑道:“阿瑾,你问题总是这么多。宁作明白鬼,不做糊涂人,这样很辛苦的,大哥哥真心疼你。”

我充耳不闻,只是道:“你用了什么法子,令周穆王后来答应由你来修建那离央公主的陵墓?你那时,明明已经是个死人了。”

偃师静了许久,虽然我瞧不见他的脸,但是我敢肯定他定是在笑。

果然,他的声音牵出一丝愉悦:“当时对于世人来说,我的确是个死人。我晓得阿央死了,我必须要复仇,必须要将那些曾经害过我的人,除得一­干­二净。而若要复仇成功,便只能依赖当时权威最高之人,那个人,便只能是王了。当年我假死之后,潜入宫廷找到姬满,拿了一个条件与他交换,他这才接纳了我。自此之后,他令我易容,换了一个身份继续活下去,替他修建阿央的墓。公主墓里这一切的一切,俱都是我为阿央她而准备的。我还要靖炎与折枝去随她陪葬,有这两个神凰十六翼陪着她,她到底也不会如何寂寞了。”

我的声音没有起伏,漠然道:“周穆王姬满贪恋长生,我猜你让他接纳于你的条件,便是你会拿我二伯与二伯母的血­肉­,许他吃下,让他与你一般长生,不老不死。我二伯与二伯母待你犹如至亲,将你当做最好的友人,百般信赖,你为了长生,竟会杀了他们,死了,也不放过他们二人的遗体,你这样,连畜生也不如。”

“阿瑾,随便你如何说,我都不会在意。今日我即将大喜,心情很是舒畅。”

偃师的手指摸到我的脸上,我厌恶地侧过脸去。

他便只是撩了下我的发丝,不以为意地接道:“只是我骗了姬满。他以为他吃下去的,当真是神凰的­肉­,实际上,那些都是缓慢耗损他­性­命的毒药呢。我不能让他那么早死,得慢慢地来,慢到我将阿央的墓修建好后,他便可以死了。不过姬满这只老狐狸,他将冥幽环交托给了他的心腹保管,一直到他死,我也没有再见过冥幽环哪怕一眼,直到冥幽环流落。我很需要冥幽环,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散播三器与长生不死的种种线索,让这个世界乱起来,让别人来帮我找寻。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渺小,只有在无数堆叠拥挤在一起的欲望面前,三器才好现身。”

我讥讽道:“难怪玉梭录上那些文字,只是一味侧重于三器的描写,其余则皆是空话。这所谓记载长生之术的玉梭录,不过是你哄骗世人的空壳子罢了。战国时,你易容替楚王景绯骏编纂玉梭录,汉朝时,你又蛊惑汉武帝替你寻找冥幽环,另外还有其他被你欺瞒利用的帝王或达官贵人,我虽不清楚,料想也是很多的。为了你这贪欲,你欺瞒了多少人,利用了多少人,又害死了多少人。你唱戏唱了千年,面具换来换去,声音换来换去,你难道就不累么!”

“累,我是很累。世上最累的,便是唱戏了。从现在开始,我只是偃师,不是离央,不是淮阳子,不是端宴,再不是任何人,我也不必再唱戏了。”

他低低一笑,探手过来,解下了我面上缚眼的黑布。

黑布终于被除去,眼睛来来回回地勉强睁了许久,才算适应了投照进来的光线。

我抬起头来,静默地看着眼前一切。

此时的混沌境,早已不是半年前我们进来时的那般模样了。

被狴犴撞开的那个缺口已经被石块封堵,水声滴答,昔日没人胸口的那片水泽已然不再,只剩下一层冰凉刺骨的水浅浅地绕在脚踝周围。面前三道石柱高耸,我被透晶锁链捆缚在其中一道石柱上,周遭围了一圈灯火摇曳的昏黄灯盏,正兀自散发着淡淡冷晕。

一道石柱一侧嵌着天命镜,一道石柱一侧则嵌着冥幽环,剩下一柄地煞剑,被搁置在三道石柱中央摆放的一座石台之上。

石台上面躺着一名身着大红喜服的女子,琅琊佩环,乌黑长发似流水般铺散开来,双眸紧闭,面容娇美鲜活,仿佛马上便要自那睡梦之中醒来。

“阿瑾,这便是我的妻子离央。你可以唤她一声嫂子。”偃师亦是身着一身红­色­喜服靠在那石台旁,红绳束发,长身而立,那双乌黑狭长的眼含了几分笑意,正静静地盯着我。

周围灯盏的光照耀着他,亦是照耀着石台上那名沉睡的女子。

我讽道:“偃师,今日是你大婚之日,我谢你邀我来喝这杯喜酒。”

他­唇­角微勾:“阿瑾,大哥哥我成亲,自然不会忘记你,这杯酒请你,是理所应当的。”

我冷冷的觑着他:“你莫要后悔。”

“我怎会后悔。”偃师转过身,提起了那柄已然解开封印的地煞剑。剑身乌黑,上面诡谲的红­色­刻印,在火光之下散发出阵阵嗜血的寒气。

我眼睛一滑,转而盯着偃师手中的地煞剑。双手被捆缚在后,手心因为热度渐渐提高,紧一紧手指,便能感觉到滑腻而炽热的汗。

“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声音提高,有些颤抖地喝道:“你简直愚蠢到了极致,实际上你根本就救不了她!”

偃师脚步顿住,片刻,又在浅水之中往前迈了一步,面上神情开始变得有些恼怒。水花溅到他红艳艳的喜服衣摆上,濡成了一片极深的颜­色­。

他可以忍受我对他的冷嘲热讽,却无法忍受我说出事实。

一个关于他妻子离央的事实。

这个可怜的疯子。

我趁势又道:“人死则魂魄散,又怎可复活?即便复活了,也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当初你在墨银谷山脚下,将那三尸神蛊埋入陈玲身体里,令她变成活死人时,你便应该有所体悟!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自问,他们有活过来的可能么!他们俱都死绝了!”

“阿央和那具尸体不同。”偃师脸­色­渐沉:“这里是西王母沉睡之地,西王母会帮我的。我等这一天,等了那么多年,终究是等到了。”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众神湮灭,西王母亦是随之而亡,神都已经死了,世间再无神存在,离央公主也死得­干­­干­净净,谁也救不了!”

“住口!”偃师似被人戳破谎言一般,咬牙切齿地睨着我,终于怒吼道:“你胡说!阿央她会活过来的!这里是神的遗址,西王母的残余神识,便沉睡在此。你是三青鸟的后代,十六翼的三青鸟原本便是由西王母的­精­血所生,如今这世上存活的十六翼,只剩下你一个了,只要用你的心头活血来祭祀三器,西王母的神识便可重新凝聚于此,让那些残余神识进到阿央的身体里,阿央就可以好好地活过来了!”

“你这个疯子!这根本不可能!你为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居然害死了那么多的人,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疯子!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当真复活了她,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装着混沌神识的空壳,一个容器!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壳罢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在意。”偃师提着地煞剑,缓缓踏水朝我走近。地煞剑的煞气入体,他无法承受那柄剑带来的反噬力,握剑的手已经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红­色­,恍若渗出血来。

他的笑容­阴­森而凉薄:“空壳也好,容器也罢,我都不在意。只要阿央她能站起来,好生地站在我面前,我便心满意足。不管她体内的魂魄是否消散,不管她是否装着那混沌不开的神识,变成一个傻子,她到底也还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我闻言,想起不知被他困锁在何处的洛神,顿时怒火攻心,嘶吼道:“你为了你那所谓空壳的妻子,你就生生地夺去我的妻子!你把洛神还给我!你把她还给我!”

“还不了了。”

他咧嘴一笑。

我愣住,死死地瞪着他。

“阿瑾,对不住。我说过,阿央就要归来,我不需要她这个替代品,不想再陪她继续玩了。”

他嘴­唇­微微张开,在手上吹了口气,轻声笑道:“所以,我已然将她,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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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

272、戏台散 ...

挫骨……扬灰。

“做什么那样看着我,挫骨扬灰四个字,阿瑾你不懂么?”他笑声越发狂妄:“她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从来就不肯向我低头认输,我真的很不开心。所以我在杀她之前,就拿刀子去割她的脸,以便杀一杀她那股子傲气。我就这么一刀,一刀地慢慢割下去,看着她的肌肤被锋利的匕首切开,看着她的血慢慢地流出来。”

他一字一字地,轻描淡写地慢慢说着,好似他现在便在割洛神的脸一般。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心脏疼得几欲碎裂。

“阿瑾,你也晓得,女人么,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容貌了,更何况是她这么美丽的女人,定是会更加珍惜自己那张脸罢。我当时在想,我一刀一刀地切下去,那么疼,她的美丽被毁去,她应该会掉眼泪罢,可是她没有。我不开心,很不开心,她为什么就不会哭泣,不会掉眼泪呢?最后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当真好没趣味。”

他定是在骗我。

他说的任何话,我……都不会再相信!

身后锁链震得哗啦作响,我低低喘息着,十六翼瞬间横展开来。

偃师面上微愣,却又很快绽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如此最好。你越生气,我便越高兴。三器与你的神主大人,都会感应到你的怒意的,神的女儿。”

我勉力往前挪了两步,他却只是笑,快步踏水走过来,抬起左手,按住了我颤抖的肩。

“阿瑾。”他呢喃一声,下一刻,地煞剑的锐利剑锋,陡然刺入我的左边胸口。

剑身穿胸而过,我连呻吟都忘记了,只是死死地瞪着他,也好将他这张欺骗万人的脸,牢牢地刻印下来。

“你会后悔的……偃师……你待会一定会后悔的……你的确很聪明,可是你又愚蠢透顶。”我勾着­唇­角,看着他提起那柄饮过我心头热血的地煞剑,走到另外两道石柱旁,将那殷红的热血滴洒在冥幽环与天命镜上。

四周光芒晕霭,那身着大红喜服的美丽女子,安静地躺在摇曳的灯火之中,饮过热血的三器环绕着她,四周围则飘着一股属于我的浓烈血腥气息。

一片死寂。

偃师斜斜倚在石台旁,抱着双臂,神­色­温柔地看着他的公主,轻声道:“阿央,很快,很快我们便可成亲了。你开心么?”

胸口血流如注,我强忍着失血的头晕眼花,将捆缚我双手的一道锁链缓缓地,绞断拉开。

偃师看得太专注,并未注意到我的动作。

混沌境里开始凝聚出一些光点,宛若夏夜萤火,被鲜血祭祀过的三器吸引,正从四面八方涌将过来。那些好似翩飞的­精­灵,将这昏昏沉沉的混沌境照得如同夏夜星空,繁星闪烁,美丽到了极致。

偃师抬头去看那些萤火,怔了一会,蓦地大笑:“阿瑾,你看见了么,这些都是你神主大人的神识!她就要来了!她就要来了!”

疯子。

我在心底嗤笑一声,又一道锁链无声地融化。

一道。

再一道。

萤火飞舞,尽数往石台之上的红衣女子身上涌去,层层光晕,落了她满身。如同偃师之前所说,他的公主,一直都被星辰照耀。

最后一道束缚,终于被我解开。

我抬起腰身站定,冷冷地,盯着那正全身心沉浸在自己不切实际的虚幻梦境中的男人。

他骗了世间那么多人。

到底是,连自己也欺骗了。

这个愚蠢的男人。

“偃师。”我拿手捂住胸口被地煞剑切开的口子,出声呼唤。

偃师原本正倚靠在石台上,凝视他的公主,听到我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来,骇然望着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疯狗:“偃师,药力已经过去,你再赢不了我。你输了。”

偃师已经跳起来,我却比他更快,十六翼展开,疾风冲刺过去,下一刻,地煞剑已然稳稳当当地握在我的手中。

他驻在浅水之中,站定不动了。

我提着地煞剑,冷眸睨着他。

他开始笑:“没关系,你阻止不了我。西王母的神识已经聚集,之前阿央的身子在姑苏墓时就被十六翼靖炎与折枝的血养着,神识被她身上血气吸引,会尽数进入她的身体里,你就算杀了我,也阻止不了!阿央,她就要活过来了!”

我亦是冷笑,提着不断往下滴血的地煞剑,并不出手。

“是你输了!你的洛神已经死了,我的妻子却能活下来,到底是谁更可怜?”偃师讥讽道:“生离死别的痛楚,阿瑾,我要你也跟我一样,痛苦千年!你能有这无尽寿命,终究是再可怜也不过了,因为你的身边,自此再也无人相伴!”

“不错,到底谁更可怜。”我提着剑,地煞剑的剑尖在浅水地上划过,发出刺耳声响:“你马上就会看到,你的梦,就要破灭了。混沌境之前被狴犴撞出一个洞口,里面的坏境早已改变,神主神识渐渐流逝,即便你花费这么多心力将这里修整好,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即便是那剩下的,那少得不能再少的神识,你的妻子也承受不起。她只是一具­肉­体凡胎,怎么能承受得住神主大人神识的栖息,你这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他的眼睛里,终于涌出惊惶之意来。

“傻子,我暂时不杀你,留着你这双可怜的眼,好生看着接下来的这一切。”

我话音刚落,漫天萤火聚集,宛若流泻的光之瀑布,渗入了石台之上的离央身体之中。随着萤火的不断入侵,她的身体开始点起青­色­的火焰,刺目的火焰摇曳着,灼人眼眸,与之相衬之下,周围的那些灯盏似是都变得黯淡无光起来。

“阿央!”偃师面­色­惨白,大叫一声,跳到石台上,紧紧地抱住了离央公主的尸身。

青­色­火焰跟随着漫延到了偃师的身上,他却死死不放手,只是将离央的尸身抱得紧紧的。两人皆是身着大红喜服,绚烂宛若忘川彼岸的曼珠沙华,夺目耀眼。

青­色­的火焰,在他们两人身上肆意环绕,两人的身体一点一点,开始慢慢消融。

“我说过,她这­肉­体凡胎,承受不住的。”我低声道。

偃师在火焰之中去吻离央的­唇­,面上满是泪水。

“我再问你一遍,洛神,她没死,对不对?她在哪里。”

偃师抬起头来,看着我笑:“是,之前我说过的那些话,俱都是我在骗你,旨在让你生气动怒而已。我以往从来就不说真话,但是这次我不骗你……我终究还是舍不得下手动她……”

他面­色­一变,又道:“可是我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了她。我将她困在一处迷魂阵仗中,她在里面永远沉沦,不晓得做什么美梦呢。她只要不自己窥破阵眼走出来,你便永永远远也找不到她,和我一样,永受分离之苦!”

我怒吼道:“那阵仗在何处!”

偃师却不再答,只是紧紧搂抱着怀里的离央,呢喃道:“阿央,我们终于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再也不会分开。”

青­色­火焰越发耀眼,一时绽放出分外绚烂夺目的光彩来,似是要将整个混沌境点燃。

偃师与离央的身体,在火焰之中尽数消失,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只剩下那虚空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

我走上前去,盯着那空空如也的石台。

什么也没有。

往昔流淌而过的历史,他在那些朝代里扮演过的假面,不过是一场虚幻。

偃师也好,离央也好,淮阳子也好,端宴也好,终究在这场大火中,消散了。

“端宴。”

偌大的混沌境里,只有我一人的声音,轻轻地在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大结局,明日放出。

今天发了探虚陵现代篇的新文,第二部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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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

273、第一部古代篇大结局(探虚陵第二部现代篇开在新文里) ...

从锁龙龙渊的混沌境里出去后,我才晓得,我已经离开蜀地十一日有余了。这十一日里,我昏迷之中被偃师日夜兼程地带往青萱,甫一从龙渊出来,瞧见那刺目的日光时,竟是有一种沧海桑田的错觉。

外头还是盛夏,天气还是那般闷热,高空还是那般澄碧耀眼。

我不知道偃师究竟将洛神关在了何处。他临死之前说过,他将洛神困在一个迷幻阵仗之中,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线索,天大地大,我又怎知她到底在哪里。

我不晓得去往何处寻她。

这种茫然无措,令我的身子与神智几乎崩溃垮塌,游魂一般在外徘徊了一段时间,我才疲惫地赶回蜀地。

回去之后,我发现雨霖婞竟还留在蜀地。

我与洛神成亲之夜,她酒醉得十分狠,什么都不清楚,而等到她第二日醒来后,才惊觉是出了大变故。那段时日她在蜀地四处探查,派出傲月与九尾找寻我们的踪迹,但怕我们可能随时会回来,又不敢离开蜀地太远。

推开萱华轩院落外的木门,傲月和九尾立刻跳出来迎接我,只是它们神­色­蔫蔫的,倒似是瘦了一圈。尤其是九尾,眼皮耷拉着,往日里它最是调皮,如今却只剩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我知道九尾曾经是离央公主的宠物,所以才会与端宴那般相熟。不过它只是一只牲畜,什么也不懂,只明白谁的气息亲切,谁的不亲切,谁待它好,谁待它不好。端宴的那些事情,它一概不晓得,也无从知晓。

它不晓得端宴与他的妻子抱在一处,在混沌境中被那场青火化去,到底还是好的。

我把所有的真相俱都告诉了雨霖婞,也见证了她面上惊骇,恼怒,唏嘘,怅惘等等各种表情变化。雨霖婞问我接下来的打算,我望着她,疲惫地轻笑。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要去找她,只能去找她。

雨霖婞说要陪我同去,被我拒绝了,她自知这次我不会让步,只得依我。墨砚斋铺面暂时关门,遣散长工,付好工钱,雨霖婞在蜀地萱华轩陪我准备了一番,她这才一个人回墨银谷去,我则开始离开蜀地,四处搜集线索寻找洛神。

实际上,却又哪里有什么线索呢。

偃师这人本就像是一阵风,风刮过去,他不曾留下什么痕迹。

他死了,洛神的消息也就断了。除了她被偃师藏困起来的这个事实,别的我一无所知。

我夜里挑灯静坐时,恍惚觉得这一切只是一个梦而已。这世上是否当真有洛神存在过,倘若她存在过,与我在一起度过了那些个日日夜夜,为何她此刻,却不在我身边。

而等我坐了许久,摸出她曾经赠给我的那枚红鲤玉佩,看着她请人雕琢在上头的我的名字,我才痛彻心扉,落下泪来。

后面我渐渐懂了,我这般漫无目的地四处去寻她,都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我有时候在一个镇子里落脚,又会开始惴惴不安,我这般出来寻她,她是否已经归家去了。倘若她自己冲破那迷幻阵仗,归家去了,寻不到我,那又该如何是好。

我想了许多许多,时间一天天过去,日子过得十分麻木。夏去秋来,眼看九月重阳将近,我终于决定返回蜀地一趟。

推开萱华轩木门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

我盼着她能出现在门后,对我浅浅而笑,唤我清漪。

而当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迎面扑来的,便只有那屋子里因许久没有住人而带来的霉旧气息。这里本来就是新居,可是却因为主人双双不在,它一副疲态,看起来倒是像个老房子似的。

桌椅上堆了厚厚一层灰,厨房里冷锅冷灶,院落里则满是飘零的落叶,深秋凉意,寒入骨髓。

我当时离开萱华轩时,已经将傲月和九尾自由放养了,它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可是它们终究还是选择留在了萱华轩后面的竹林里,替我守着萱华轩,守着昆仑与我娘亲遗体骨灰所在的寒洞。

因着一直无人照顾,它们已经无法似往常那般,顿顿都有肥美的五花­肉­吃,我不允许它们去伤害人畜,它们自然不敢造次,大抵只是在附近寻些猎物充饥,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好。

当它们两闻到我归来的气息,便从竹林飞快跑出来,跃入院落之中,朝我亲昵地扑将过来,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我抬手摸到傲月那凹陷下去,略微突显骨骼的毛皮,眼睛蓦地酸了。

“我回来了,给你们两带好吃的。”我看着傲月与九尾的眼眸,轻声道。

出去买了些物什另带大米蔬菜,又买了许多上好的五花­肉­回来,喂饱傲月与九尾,这才开始着手打扫萱华轩内外。灰尘实在积得太厚,打扫起来灰尘飞舞,如烟似雾,呛得人眼泪直流。一直忙到夜里,饥肠辘辘,腰都直不起来,才勉强算是妥帖了。

夜里点着灯,一个人侧卧着躺在榻上,怀里抱着一只软枕睡。这些日子,夜里不点灯,不抱个枕头,我总也睡不安慰。

由于实在太倦太累,我很晚才起身。垂着眼,头发也不梳理,慢慢腾腾地去到厨房打水洗脸,洗脸洗了一半,却听到外头有女人的喧哗声。

“是我先到的,让我先进去!”居然是雨霖婞的声音。

我将擦脸的软巾搁下,走出厨房,便见雨霖婞一身灼灼红衣,大摇大摆地往院里走,而在她身后,一身黑衣的司函正冷着脸,右手牵了咬着糖葫芦的长生,在院落的木门外静静立着。

雨霖婞抱着双臂,四处随意瞥了瞥,等到目光瞥去厨房方向时,终于瞧见了我。

她面上一怔,旋即快步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颤声道:“师师。”

“哎。”我笑着轻声应她,她抬起头来,眼眶有些泛红。

“眼看着就要重阳节了,我和弟兄们刚巧来蜀地这边办事,想起你,便到萱华轩这边来瞧瞧。原本以为你还未归家,只是打算看看你的屋子,帮着打扫下,却不曾想……”雨霖婞说到这,声音有些哽咽,揉了揉眼,半晌才嘻嘻一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只是微笑不语,雨霖婞又嗫嚅道:“她……”

我摇了摇头。

雨霖婞垂下眼眸,叹了一口气。

我道:“你怎么会和姑姑在一起。”

雨霖婞一脸不屑,小声哼道:“谁稀罕和她这个老女人一起过来,路上不幸遇上的而已,忒也晦气。”

司函牵着长生走进来,道:“瑾儿。”

“姑姑。你怎么来了?”我含着笑朝她们二人走过去,又张开双臂:“长生,来。”

长生捏着糖葫芦,笑嘻嘻地小跑着一路过来,我蹲下去,将她小小的身子搂抱在怀里,抬手怜爱地去揉她柔软的头发。

司函低头看我道:“凰都近来无事,你又久不回去,便带着长生来这瞧一瞧你。”她四处打量了一番,又道:“新修的轩子倒是不错。”

我淡淡点头。

司函蹙眉道:“怎么就你一人?你家那位还尚在屋里么,怎如此不识礼数。”

长生摇着我的手臂,也道:“对呀,姐姐,我怎么没瞧见白姐姐?白姐姐她在屋里么?”

我回看一眼雨霖婞,雨霖婞面­色­黯然,我这才转过脸来,低声道:“洛神她有些紧要事要处理,日前暂时出远门去了,须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司函闻言,没什么表示,面­色­好歹缓了一缓,道:“瑾儿,不请姑姑进去喝一杯茶,歇歇脚么?”

我笑了笑,让出一条道来:“你们先进去,我先去厨房烧热水,过一阵子才有茶水喝。我方才起身,什么也没准备好。”

司函摸了摸我的头发,有些嗔怪道:“果然是方才起身,头发都尚未梳好,这么些日子不见你,真是越发地惫懒了。我的公主殿下,怎可这般不成体统。”

我连连道:“是我的错,此番将姑姑的话记在心里头,下回一定勤些起。”

烧好热水,泡好茶端进厅堂,给司函和雨霖婞一人递了一盏。长生不喝茶,我就着厨房里剩下的一些红糖,给她煮了红糖水喝,糖水滚烫,她两只小手端着,时不时撅着嘴去吹气,小心翼翼。

我与司函,雨霖婞三人坐着闲聊。

司函远在凰都,对我蜀地这边所发生的事,一概不知,我便将我在允城盘了间古董铺子做生意的事宜,详详细细地说与了她听,又编了些琐事告诉她,她神­色­淡淡地听着,听到后面,才轻声道:“瑾儿,你在这里过得舒坦,姑姑我也能放心了。”

我笑道:“舒坦,舒坦得很。”言罢,又试探地问她:“姑姑百忙之中难得来一趟,打算在这里歇息几日?我也好做些准备。”

司函道:“一日也不住。除了长生,这次我还从凰都带了几个人过来陪同,他们现下正在外头候着,等我一起回去。瑾儿,姑姑瞧过了你,晓得你如今过得好,这心也就放下了,坐一阵便会回去。”

“如此也好。”我忖了忖,道:“姑姑,我有东西要交给你,你且将其带回凰都去。”

“何物?”

“三器。”我淡淡道:“我将真品寻回来了,它们终归是属于神凰的东西,自当留在凰都,待在它们应在的地方。连带着那狴犴玉钥,我也放在一起了。”

司函面露讶异之­色­:“瑾儿,你竟是寻到了真的三器?”

“自然了。姑姑,你侄女寻东西的本事,倒还是有几分的。”

司函这才展颜一笑:“好,很好。”

中午,我简简单单地备了一桌子菜,四人围坐用饭,又从酒窖里取出来一坛玉液清,用以招待司函和雨霖婞。

用过午饭,四人在萱华轩内歇息了一阵后,雨霖婞与我告别,言说等手头上的事情交待好了,再过来萱华轩这边看我。司函也带了三器回去,临走之前,她要长生随我住一阵子,等到了后面,她再派人过来接长生回凰都。

我本意是在萱华轩住上几天便走,继续去找洛神,听到长生要留下来,一下子心里没有准备,不免有些犹疑。

若是长生留下,我短时间内恐是不能再出远门了。

长生见我沉默不语,拉着我的衣袖摇了摇,抽抽噎噎地道:“姐姐不喜欢我了么。我留下来陪姐姐你,姐姐你不高兴?”

她一双珍珠似的眸子泪汪汪的,穿着一身白­色­秋衣,像只红眼睛的小白兔,分外惹人怜爱。我心下不忍,只得摸着她的脸,道:“怎会,姐姐心里头太开心,所以才没来得及应允你。你留下来陪姐姐,等姑姑过阵子遣人来,再接你回去。”

长生听了我的话,这才破涕为笑。

司函和雨霖婞走后,我便和长生在萱华轩住下。日子看上去虽是平静闲适,我心底却万分焦躁,终日都带着一种惶惶不安之感。

九九重阳节的下午,秋意甚凉,我陪着长生在里屋沐浴。

她摇着两只莲藕似的小手臂,在水里扑棱着正欢,热水洒了我满头满脸。我哭笑不得,一手按住她的肩头,一手去抹自己面上的水,佯装去吓唬她:“再胡闹,就将你丢出去。”

长生只得住了手,歪着脑袋道:“姐姐,我在这住了这么些天,白姐姐她怎地还不回来?”

我愣住。

是了。

外头树叶黄了,已是重阳了,她怎地还不回。

“白姐姐很快就回来了。”我伸手,去捏长生玲珑的小鼻子,道:“不过我们也可以去接她。明天长生随我出去接白姐姐,好么?”

“去哪里接呢?”

“自然是去外头了。外头许多好吃的,好玩的,长生你想不想去?”

“想。”长生认真地点头。

我看着她隐在水汽中的小脸,无声地笑了,直到笑得满脸都是泪,她却还以为那些只是她溅过来的热水。

沐浴过后,我陪着长生在书房看书,她歪在我怀里,看了一阵,便开始昏昏欲睡。无奈之下,我只得又将她抱回卧房,替她掖好被子,免得秋日寒气侵扰了她。

出了长生卧房的门,我信步走到院落之中,四面都是围绕过来的秋风,拂在面上,带来飒飒凉意。

远处竹林在秋风之中,枝摇叶动,沙沙作响,衬得院落里越发显得静谧。

这院子前头有一条幽深小径,两旁高树林立,深秋了,许多树叶已然镀了一层金黄,有些甚至一半泛着青,一半染着黄,间隔有些枫树点缀其中,那些枫叶灼灼似火,燃烧开来,犹如天边红­色­流霞。

昆仑以往在小径旁种了许多掬花,我娘亲师锦念生前很是爱菊,大抵昆仑瞧见秋菊,便似瞧见了我娘亲一般。不过那些掬花,现下都不见了踪影。

重阳将近,并无秋菊把酒,亦无故人在侧。

我在心底喟叹着,抬脚走到那条小径上。

下面都是松松软软的黄叶,垫在脚下,被踩踏得“嘎吱”作响。头顶的树叶繁茂,遮挡了秋日的日光,而那日光本就凉薄,此番被树叶一挡,倒是越发暗淡,颇有几分凄凄哀哀的味道。

黄叶落下,被微风吹着,在空中悠悠地打着旋。

我在厚厚的落叶上席地而坐。低下头,瞧见身前那些黄叶之中,又搁了许多片火红的枫叶,不由淡淡笑了下,捡起一片枫叶放在眼前端详。

隔着那片枫叶去看眼前秋景。枫叶宛若薄而红的美玉,有光从叶面上透过来,面前秋景都似是熏染上了淡淡的一层光晕。

沙——沙——沙——

沙——沙——沙——

秋风摇动头顶树叶,我捏着那枚枫叶,闭上眼,安静地去听那风卷落叶的声音。

沙——沙——沙——

那种声音越发响了,正缓缓地,朝我靠近。

沙——沙——沙——

我睁开了眼。

抬起头,静静往前看,只见那漫天飞舞的或红或黄或青的树叶之中,显出一抹耀眼的白­色­来。

那抹白­色­就立在我面前,仿佛站了许久,一直站在那,从未离开过。

面前那人身形窈窕,着一身软薄白衣,乌发随风轻柔舞动。雪白的肩头上落了几片红枫叶,衬着她面上含着的微笑,温柔而缱绻,像一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清歌。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

她踩着落叶朝我走来,脚下白靴轻踏,伴随着沙沙的落叶响动。

“清漪。”

她低眉浅笑,眸子里恍若有微风停驻其内,伸出手,轻声唤我道:“我回来得晚了,你是否怨我。”

我快步走过去,紧紧地拥她入怀,一如我以往那般。

“是,你回得太晚,我定要罚你。”

“好,任由你罚。”

探虚陵第一部——古代篇 完

探虚陵第二部——现代篇已经开在了晋江专栏里,洛神与师师,将与你再历现代都市历险爱情长卷。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终于大结局了,是个团圆的喜剧结局,两个人终究是在一起了,五卷标题,与卿同归,同归,就是如此。

我真心喜爱这两个女儿,希望她们能圆满。

唔,其实早些天就脱稿了,那时候心情真是非常激动的,这是我第一篇长篇,第一篇完结的文,个中意义实在是……我嘴拙,还真没办法描述。

不过我由于在准备现代篇的事情,也就稍微延长了发结局的时间。

这文写了快两年,我是5月份发的文,现在是第二年的三月份,还差两个月就两年- -。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陪伴,我才能写完这篇文。

古代篇完结,还有现代篇,她们的故事其实并未完,还在继续,有兴趣看主角们第二部在现代的故事的,请点击下面链接或者进入专栏观看。

第二部现代篇地址在这里:

再次感谢看文至此的各位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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