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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

似有马蹄声。

蹄声自远处传来,的哒哒的哒哒,隐隐约约,虚幻不真,似梦里的声音。

蹄声渐渐清晰,佟锦自梦中惊醒,背脊挺直了,静静倾听。

的哒哒的哒哒,她辨识一下,神情一松,只不过一匹马罢了。

一匹马,不会是战马。战马之可怕,在于他们过处,就是一场血流成渠的大血腥。善良百姓在血腥中惨叫,挣扎,倒下。

一群战马,是场几近彻底的毁灭,十室九空,尸骨遍地。

的哒哒的哒哒,蹄声自远而近,由缓趋急。佟锦细细再听,不对,不只一匹马,是三匹,一匹前头跑,两匹尾随其后。

在这荒郊野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马蹄是一个沉沉梦魔,压得人胆颤心惊。有时虽只是稀稀落落的蹄声,却教人忍不住惊疑,会不会是长毛的急先锋?

忽地长串马嘶,蹄声一阵纷乱,旋而中止,脚步声急急响起,一个前头急奔,两个后头紧追。佟锦床上跃起,欲撑开窗户,突被人按住双手。

“回你床上去,听若不闻,睡你的大头觉。”

哪里睡得着?外面奔跑追逐,脚步纷沓急骤,佟锦心跳加快,逐渐,步履缓下,她听得浊重喘息,听到沉声逼问:“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

“少装蒜,夫人交到你手上的东西。”

“我不知道什么夫人。”

“你不知道?让我告诉你好了。”说话的冷笑道:“林则徐的女儿,广信知府沈葆桢夫人,她交与你什么东西?”厉声道:“拿出来。”

佟锦床上坐起,一双凌厉眼眸狠狠瞪来,她颓然躺下。

突听得一声惨叫,长长的,划破寂静大地。

马蹄响起,的哒哒、的哒哒、的哒哒,渐去渐远。

听得马蹄隐隐约约传来,高坠客栈的掌柜,店伙,客倌等几乎同时屏住气。蹄声由快转缓,从密渐疏,距离已是咫尺,有人低呼:“来了!”

临窗而坐的,眼角一扫,果见一匹褐马迄逦而来,掌柜站在窗口一晃,急急折回柜上,呢喃道:“太好了,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进来的果真是个风采翩翩的少年郎,修长的身个,一袭灰袍,看来如玉树临风,挺拔飘逸。再看他相貌,双眉清秀,眼角微扬,眼眸黑亮有神,不惟英挺焕发,且十分斯文,教人一见喜爱。那掌柜忙忙迎上,微笑问:“这位年轻客倌,要打尖?宿店?还是吃点什么?”

他简短说:“来碗面。”

“客倌从何而来?欲往何处去?”

对方嫌他多话,冷然道:“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掌柜呵呵笑起,一张胖脸白里泛红:“客倌说笑了,在下钱掌柜,无非耽心客倌走岔了路,故而有些一问,请问客倌往何处去?”

“玉山。”疑惑看他:“我走岔了吗?”

“不岔,不岔。”钱掌柜堆笑道:“玉山离此约五十里路,客倌吃点东西,打个尖,少时便到。”

钱掌柜走开了,一个伙计端来一盅茶,美少年一瞥左右,看大伙儿俱眼角梭紧他,暗自纳闷,本想喝茶解渴,见气氛怪异,心念一转,只微微沾沾­唇­,便搁回茶盅。

有人过来搭讪,是一个黝黑­精­壮的汉子,见面朝他一拱手说:“在下姓杜,排行老三,人人都叫我杜三,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美少年略一犹疑,说:“我叫佟锦。”

“佟兄弟好。”杜三眼睛四下一望,说:“佟兄弟是斯文人,如此细皮白­肉­,长相又俊,教人好生羡慕。”

佟锦讶然望他,不知杜三究竟羡慕什么?

杜三压低嗓门,神秘兮兮:“佟兄弟想不想荣华富贵?”

佟锦瞄他一眼,闷闷道:“兵荒马乱,能苟且图活已不容易,还敢奢望荣华富贵?”

“不是奢望,不是奢望。”杜三笑嘻嘻说:“只要佟兄弟愿意,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佟锦冷冷一瞅他:“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我一说,佟兄弟就明白了。”杜三眼梭左右,暖昧道:“最近萧王爷战死,天妹十分寂寞,佟兄弟如此俊美,必能讨她欢心。”

佟锦蓦然睁大眼:“你说的萧王爷,莫非是萧朝贵?那天妹,莫非是洪秀全的妹妹洪宣娇?”

杜三微微一笑,颔首道:“佟兄弟真是见多识广,一猜即中。”

佟锦上下瞅他,惊异道:“你是个长毛?”

杜三笑意更深:“不错。”

佟锦大大惊骇,听说长毛大军近在眼前,怎地如今大军未到,竟有长毛混入?看大家都怪笑瞧他,佟锦更惊,怨不得进门气氛诡异,原来自己误闯贼店,情急之下不觉脱而出:“你们都是长毛?”

说完抓起三尺长剑,急急欲走,不料钱掌柜抢先一步,横他眼前:“哪里走?”

杜三一旁道:“小白脸,看上你是给你面子,你竟如此不识好歹!”

佟锦早先曾听过传言,说那洪宣娇甚是­淫­荡,如今萧朝贵刚死不久,竟有人为她寻找面首,此事教人作呕,佟锦提高声音道:“要享荣华富贵,你们几个王八蛋去享去,我姓佟的不­干­这无耻勾当!”

钱掌柜骂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说话间,七、八人各亮武器,将佟锦围在核心,佟锦眼眸一扫,振起双臂,急急一旋,一记“围绕中枢”,众人见他剑势甚猛,纷纷往外避开。

钱掌柜叫道:“好小子,武艺高强,正好跟着天妹去打天下!”

佟锦一听来了气,说:“你们这些贼子,残害生灵,危祸百姓,还敢胡言乱语!”

“小子,你人单势薄,快将三尺剑放下,跟着我们逍遥几天,好迎接天王天妹!”

佟锦更加吃惊,原来洪秀全等一­干­人,不久即到,自己若不快快赶赴玉山,只怕耽误大事,如此一想,心中愈急,忙持剑挥舞,且战且走。

几个人哪肯放他?佟锦去路被拦,一记“迎宾送礼”,将剑锋送出,直取喉头,对方闪避不及,仰面而倒,血流如注。

钱掌柜勃然大怒,骂道:“好小子,你爷爷面前取人­性­命,好大的胆子!”

佟锦举剑护身,看马拴树­干­,寻思着要趁隙跃上马去,将绳索割断,直奔玉山。只是当他飞窜上马,突听得有人叫:“这马看着眼熟,是小曾的!”

“好啊!眉清目秀的一个人,还是个偷马贼。”

“不许他走脱!”

佟锦举剑割断绳索,眼看要窜走,忽然树上跃下一个人,将佟锦猛推下马,佟锦连滚几下,正待站稳,上头有东西蒙头盖脸罩将下来,顷刻间,人被一面大网网住,挣扎不开,挣脱不得,佟锦恨声道:“你们要的是男人,我不是你们要的,放了我,别找我麻烦,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杜三斜眼瞧他:“难不成你是个女娇娘?”

钱掌柜将他上下一瞧,说:“我看这小白脸,还真是俊,俊得像娘儿!”

佟锦看大家眼目灼瞧来,暗暗惊心,这几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畜生,若知道他是……。只怕如饿虎,要一举扑上,将他撕裂,心念及此,把眉毛扬了一扬,眼露凶光,钱掌柜一看,倒抽了口气,说:“娘儿像这样,只怕是个大夜叉!”

众人俱都哈哈大笑。钱掌柜命人将马牵来,问佟锦:“你哪来这马?”

佟锦抿紧嘴,不说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问道:“这马原是小曾的,怎会成了你的?”

“你骑了小曾的马,想必见过他,他穿了一身黑衣。”

“跟小曾在一起,还有一个蓝衣,小子,看见了没有?”

钱掌柜抬手制止众人,随手抄起一把匕首,在他脸上来回比划几下,说:“小白脸,再不开口,我让你白脸变血脸,只怕我们那萧王妃洪天妹要把你当了。”

佟锦不屑瞧他,说:“这脸蛋只怕要值几千两银子,我谅你不肯白白丢掉!”

钱掌柜一愕,随即哈哈笑起:“不错,小白脸,你很­精­明,就算我要丢掉几千两银子,我这兄弟伙儿,也不答应呐!”

众人哈哈笑成一团。杜三等大家笑够了,问:“小子,你可以说了,这马哪里来?”

佟锦一掠众人,略一沉吟,微笑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昨晚我睡在一个空屋,快天亮听到有马蹄,有人在外头打斗。”

钱掌柜追问:“怎么样?你看到穿监衣人和穿黑衣的没有?”

“没有。”

“几个人打斗?”

“三个,两个人追打一个。”

“你既然没有看到,又怎知三人打斗?”

佟锦微笑道:“我的耳朵很灵,两个人追一个人,我听得清清楚楚。”

“有没有把人追到?”

佟锦答:“有。”

“既然把人追到,那被追的人呢?”

“被追的人发出一声惨叫,追人的扬长而去。”

钱掌柜瞪大眼,盯住他:“你如何得到这匹马?那被追的人呢?”

“我出去时,有一个褐衣躺在地上,满身的血,还有一匹马,我正愁没有牲口赶路,就骑走了。”

钱掌框将他遍身上下瞅了瞅,沉声道:“将这小子押起来!”

突听得暴喝:“慢着!”

众循声一望,外头不知何时来了个糟老头,只见他眼光凌厉一扫,一屑道:“开的是客栈,竟敢白日掳人,莫非你们开的是黑店?”

钱掌柜斜着眼,将他上下一梭,轻蔑道:“黑店白店,与你这老头什么相­干­?”

“你们在此掳人,就与我有相­干­。”

钱掌柜斜眼再瞅他,不乐道:“你是谁?”

糟老头眼嘿嘿笑道:“要知道我是谁,叫出你们掌柜来。”

钱掌柜双眼朝天一望,大刺刺道:“我姓钱,正是本店掌柜。”

糟老头上下一梭他,冷哼一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掌柜是我老友,我焉有不识之理!”看他生得一双鼠眼,一脸横­肉­,不觉恍然道:“你是哪来的强盗?莫非将我老友害了,霸住客栈?”

钱掌柜哼哼两声,一扬浓眉,粗声大气道:“不错,姓钱的将你老友害了,霸住客栈,你这老头又焉能奈我何?”一瞪眼,对众人说道:“这老头,不费吹灰之力,将他老骨头打散!”

杜三微笑道:“些微小事,我杜三一人动手!”

倏然疾窜向前,一招“扑面掌”,直取糟老头脸面,糟老头微微一偏,那掌落了空,杜三眼里寒光,暴闪,就地一旋,使出“扫膛腿”,想这老头若四脚朝天,龇牙咧嘴该多么有趣。不料糟老头凌空跃起,随之落地站稳,一扑向前,蜻蜓点水往杜三肩上一拍,杜三惨叫一声,右肩似已失支撑,顿时半身斜歪,只瞧他左手忙捂住右肩,龇牙咧嘴,痛苦满面。

钱掌柜见势不对,急道:“这老头邪门,上!”

佟锦倏然出手,一掌将押他的人震开,只是他甫一挣脱,就见一张张板凳照面打来,糟老头高高跃起,佟锦也不敢怠慢,随之高跃闪避,糟老头说:“快走!”

两人看准门口,未及落地,便飞窜而去,只是到得门口,闻到异香扑鼻,糟老头说了声:“糟了!”顷刻间天旋地转。佟锦勉强走了几步,眼前发黑,力不能支……

佟锦悠悠醒来,已置身栅栏内。糟老头斜坐他身侧,听到­干­草响动,头也没抬,眼也没瞄,只淡淡问了句:“醒啦?”

佟锦张眼朝外一看,两个壮汉虎视眈眈盯他俩,似怕一不留神,二人便要消失似的。

佟锦蓦然想起,自己有事待办,忙转脸看糟老头,问:“什么时辰?”

糟老头眼梭四周,嘿嘿笑了笑,扬高声说:“老头我昏睡了有一会儿,刚刚醒来,哪知时辰?”

两壮汉对视一眼,其中一位挪身近栅栏,眼睛溜上溜下直瞧佟锦,说:“你想知道时辰,告诉你无妨,此刻午时刚过,正交未时。”说着朝佟锦一眨眼。

佟锦正急得发慌,看那壮汉,一眼眨过,又眨另一眼,计上心来,便也朝他一眨,壮汉倏然一怔,以为自己看错,试探地一眨,佟锦也依样葫芦,眨过之后,瞬即一笑,壮汉一呆,呢喃道:“不是娘儿,哪会如此俊?”

立即心思游动,忽站忽坐不得安宁,佟锦眼眸有意无意梭着他,壮汉也不时把眼瞄来,如此眉来眼去,壮汉按捺不住,在他同伴身边说了几句话,那人瞄瞄糟老头,又瞧瞧佟锦,暖昧笑笑,迳自去了。

那人刚走,壮汉贼眼溜溜转了转,看糟老头依着墙,已打起盹来,壮汉大喜,忙定神看住佟锦,对方朝他一眨眼,壮汉越发喜形于­色­,急跨步至栅栏前,轻轻问:“你叫我?”

佟锦不语,眼波朝他送去,盈盈一笑,壮汉更加乐不可支,不由得说:“你不笑好俊,笑起来更俊。”

佟锦又是一笑,柔声道:“你进栅栏来,我有话与你说。”

壮汉怔了怔,惊疑一瞥左右,再瞧瞧糟老头,见他双­唇­张开,鼾声大作。壮汉忙取来钥匙,将栅栏打开,佟锦眼睑一垂,羞赧一笑,身子往角落挪去。壮汉见他一副女儿娇态,惊呆了,情不自禁跟过去,佟锦低着头,偷眼觑他,壮汉越发按捺不住,笑嘻嘻问:“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佟锦一噘嘴,问:“你们把我抓起,到底做什么?”

壮汉略一迟疑说:“只因你长得俊,他们要把你献给天妹洪宣娇。”

佟锦忙追问:“洪宣娇他们,是不是快来了?”

“好像快了。”压低着声音,警告道:“千万别动歪脑筋,想逃走。横竖,这里比外面头平安,到了外头就不平安了。”

“什么不平安?”

壮汉脸­色­一沉,说:“问这做什么?”随即好奇道:“你刚刚好像有话要跟我说,到底说什么?”

佟锦眼眸一转,说:“你得告诉我,外头为何不平安?”

壮汉略一沉吟,说:“大军快要临城,怎么平安得了?”

“你说长毛军真的要来?”

壮汉不点头,不摇头,一双眼贼溜溜盯紧他,问:“你要与我说什么?”

佟锦瞅瞅他,缓缓摇头:“你们要把我献与洪宣娇,我看不成。”

对方眼睛鼓大:“为什么?”

佟锦压低声,一字字清晰道:“我是个姑娘家。”

壮汉呆了呆,瞪紧他,把他从头看到脚,由脚看回头,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看了三遍,这才龇牙咧嘴,嘻皮笑脸道:“我就知道,哪有大男人长得哪些细皮白­肉­,如此标致俊俏,哈!”迫不及待,双臂一张,直扑佟锦,对方稍一挪身,壮汉扑了空。

糟老头突弹跳而起,疾窜上前,右手一抬,骈指点他头顶百会|­茓­,左手同时伸前,一拍他后腰命门|­茓­,壮汉顿觉头晕目眩,人无力下瘫。

糟老头说:“好了,这交与我。”一边将人拖至角落,一边说:“你快走。”

佟锦急奔至门口,忽听得脚步,忙退回栅栏。

那人进门嚷嚷:“来了,你要的棋子来了、茶也来了。”

抬头未见人影,咦了一声,看栅栏亦空空如也,心知有异,忙快步入了栅栏,糟老头蓦地奔出,一双手在他身上啪啪两响,那人哪能承受,脚一软,身子一矮,人往下溜去……

不旋踵,糟老头已换了壮汉衣服,佟锦说:“咱们快走!”

为避免中途遭人撞破,佟锦一背双手,糟手头装腔作势押着他,万幸竟无一人出来,眼看将行至大厅,两人缓下脚步,无声无息贴近窗棂、往里窥探。

大厅之内,坐了十来个人,每个人神­色­凝重,钱掌柜眼扫众人,说:“这事如何才好?饶总兵可能打此路过,他若识破客栈,只怕大伙儿­性­命不保。”

佟锦听他说“饶总兵”,大大吃一吓,屏息静听下文。

“依我看饶总兵顶多带十来个随从,只要用点心计,将饶总兵手到擒来,不是问题。”

“不错,想个办法,杀了他,或生擒他,大军一到,也是大功一件。”

佟锦心中着急,想冲出去,糟老头瞄着他,见他右脚一提,随时要冲,忙踩住他脚,白眼相向。

突又听得说:“那小白脸和那死老头,如何处置?”

“那死老头难缠,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毒死也就罢了。”说话的正是杜三,午前吃糟老头一记,害他肩膀疼痛难当,经人推拿,总算好些,却已吃足苦头,提起糟老头自然咬牙切齿,恨不得他死。

钱掌柜忙又追问:“那小白脸呢?杜兄有何高见?”

杜三略一迟疑,说:“那小白脸太俊俏,令人怀疑,莫非是个女娃?”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早已憋不住,似笑非笑道:“既怀疑是个女娃,何不动手剥了他的衣服,若真是,大家好好赏玩,乐和乐和,若不是,献给天妹,好得一笔赏金。”

众人哈哈一阵怪笑,佟锦早气得浑身发抖,再也忍不住,冲将出去,骂道:“姓佟的与你们拚了!”

糟老头也一跃而前,急拉他说:“快走!别误事。”

众人早已围上,说:“哪里走?”

有人叫道:“这小白脸骑了小曾的马,如今小曾不知去向,只怕凶多吉少!”

外头有人急急奔人,对钱掌柜说:“前头有一匹马,拴在杂草深处,竟然是小吴的座骑!”

众皆愕然,钱掌柜一瞪二人,说:“这半天里,就只有小白脸与这老头来过,小吴这只牲口,怕是老头骑来的。”严厉一瞪糟老头,喝问:“是不是?”

糟老头笑睨他,并不言语。钱掌柜冷笑一声,说:“恐怕是你二人杀了小曾、小吴,夺了他们的牲口!”

杜三狠瞪糟老头,叫:“错不了!”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说:“你这死老头,还敢脱逃,我要你命丧刀下。”

糟老头一动不动盯住对方,杜三咬牙道:“早上叫我肩上吃苦,糟老头,先还你两刀,再取你­性­命!”

整个人跳起来,劈将出去,连续两招“刀劈华山”,欲取他双肩,糟老头哎哎两声怪叫,左闪右避,杜三落空,怒火更炽,一记“毒蝎反尾”,刀锋反挑他胸口,糟老头双目矍铄,一个侧身,亮掌一劈,直中他肘,杜三整只手臂为之一麻,糟老头儿顺势夺过刀刃,杜三目瞪口呆,糟老头儿嘿嘿笑道:“别呆,老头我这招叫空手人白刃!”

那一端,佟锦也没闲着,随身携带的剑给缴了械,寸铁俱无,当众人刀刃围他,佟锦不慌不忙抓起桌上的茶碗茶壶,一时之间杯盘齐飞,佟锦趁隙夺过一把刀,拿在手上挥舞起来。

混乱间一个人气喘吁吁奔进,说:“那饶总兵,快马来到。”

外面隐隐有蹄声奔驰而来,钱掌柜一惊,说:“此时总兵出现,大大不妙。”嘴里说着,眼瞅佟锦,无非对他大感头痛,

佟锦忽然一笑,钱掌柜疑道:“你笑什么?”

佟锦将刀往桌上一搁,说:“我不与你们打了。”

“为什么?”

佟锦并不回答,却反问道:“方才你说的饶总兵,是否浙江总兵饶廷选?驻守在玉山?”

钱掌柜惊问:“你怎知道他叫饶廷选?”

佟锦冷笑道:“我寻他好久,怎不知他名姓?他与我有深仇大恨,今日前往玉山,就是要寻他。冤家路窄,在此遇见,真是太妙了。”

钱掌柜与杜三相顾讶然,问:“佟兄弟何以说太妙?”

佟锦道:“我原本打算前去杀他,如今他送上门来,岂非太妙?”

钱掌柜暗忖,原本正想擒杀饶廷选,可惜苦无良策,眼前何不藉佟锦之手,将之除去?心念既定,喜笑眉开道:“你既要杀他,我便不需费吹灰之力。”

扬声嘱咐:“将佟锦兄弟的剑还他,让他先了却心愿!”

糟老头儿将刀往桌上一扔,ρi股凳上一坐,轻拍双手说:“这倒好,老头我,先看看热闹再说!”

钱掌柜一使眼­色­,早有两人奔上来,欲将糟老头架走,他却文风不动,稳如泰山,二人想再使力,却见十来个人,簇拥着一个甲胄在身的将军疾行而人。

那将军身个魁伟,生就一张国字脸,一字眉,眼大嘴阔,相貌甚是威严。钱掌柜急躬身相迎,那人只是摆摆手,眼目一扫四周,往座上一坐,随从朗声道:“总兵大人只是打此路过,拿茶水来,少时便走。”

杜三凝着脸端来茶水,钱掌柜边盯着饶总兵,边瞄着佟锦。眼看饶总兵端起茶碗,揭起茶盖,佟锦倏地窜前,连剑带鞘扫了过去,只听锵当声响,茶碗直滚地面,撒了一地碎屑,茶汁四溢。饶总兵蓦然惊起,喝道:“放肆!”

那班随从立时将佟锦围住。饶总兵冷着脸一扫他问:“你竟然如此大胆,莫非想行刺于我?”

佟锦缓缓往袖中取出一支银簪,一揭茶壶,将银簪伸人,未几拿出,双手奉上,说:“总兵大人请看。”

饶总兵顿时脸­色­一变,眼一扫钱掌柜,说:“将掌柜拿下!”

糟老头突然从座上站起,双­唇­一张,露出稀疏黄牙,指佟锦说:“依我看,除了他和糟老头我,这里的人都拿下。”

饶总兵一瞪眼,问:“你是谁?”

“屋里的人俱是长毛,他跟我不是!”

佟锦扬声道:“总兵!他说的一点也不错。”说话间,身子突一个急旋剑已出鞘,剑尖直抵杜三后心,佟锦沉声道:“钱掌柜已就逮,你要敢轻举妄动,一剑穿心。”

眼看一­干­人个个皆束手就缚,饶总兵舒了一口气,双眼紧盯佟锦,好奇问:“你是谁?”

佟锦朝前福了福,嫣然一笑,说:“民女佟锦儿。”

饶总兵蓦然睁了眼,见她脸蛋细致,眉清目秀,又瞧她笑容甜美,一副女儿娇态,不觉赞叹道:“你原来是个姑娘家,怪不得长相如此俊秀。”

糟老头一旁道:“这班长毛还以为她是个美男子,想捉了她献给洪宣娇呢。”

饶总兵惊道:“老丈,你说洪宣娇,莫非那长毛婆子?”

“是。”糟老头说道:“锦儿,快将东西奉与总兵大人过目。”

佟锦儿忙背转身,自衣襟中取了书简奉上,饶总兵凝目一看,大惊失­色­道:“这是沈葆桢夫人的血书。”急问佟锦儿:“从哪儿来的?”

佟锦儿瞧了糟老头一眼说道:“昨夜歇在一间空屋内,清晨听得外面马蹄声,有二人追杀一褐衣男子,兵荒马乱,不愿多事,后来那褐衣男人拍门求救,临死将血书托付,说是长毛杨辅清即将率军入广信府,浓葆桢夫人命他送血书,褐衣人将死前那二人去而复返,我二人将之格杀……”

饶总兵呆了,惊道:“沈夫人亲致血书,那沈知府呢?莫非……”

糟老头说:“总兵大人不必惊疑,听说长毛即将入城,广信府内,人人争相走避,人手不足,浓夫人亲自做饭,沈知府将金银财帛全赏与军士,以振军心,又据说沈知府为巡城忙碌,故而沈夫人破指血书,请总兵大人驰援。”

饶总兵闻言凛然道:“我明白了,沈夫人之父林公则徐是我长官,沈夫人想我必念旧谊,故而血书救援。”一挺身,昂然道:“长毛作乱,纵无旧谊,沈夫人一介女流,破指血书求援,我饶某岂会袖手?”

糟老头顿时开怀笑道:“多谢总兵大人,我与锦儿终于不负所托。”

饶总兵凝目看他,暗忖这老头虽发乱如草,粗眉脏脸,模样甚糟,却是古道侠肠,一腔热血,不觉肃然起敬问:“请问老丈贵姓大名?”

糟老头嘿嘿嘿笑道:“老头我,江湖落魄,早忘自己名字,唯一欣慰,有个好女儿,老头我,一生无憾。”携锦儿的手,嘿嘿大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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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侠燕单飞(上)

北风挟着雪花,寒瑟瑟,凉凄凄,扑人头发、脸面、衣襟。

如此大寒天候,只要环境差强人意的姑娘家,会穿着保暖的毛里大褂、棉裤、棉靴御寒。若是出远门,少不得要坐顶小轿,随身拿件带帽披风,否则风大雪飘,不冻僵才怪。

寒天黑得特别早,刚交申时,天空已经­阴­晦昏暗,好一副向晚景象。就在广平府永年县李知县的宅院外,踽踽行着一个姑娘家。

看年龄不过十六、七岁,她既不坐轿,浑身穿着也不见得厚暖。灰暗雪地里,只见她穿着深蓝及腰袄子,深蓝棉裤。袄子和棉裤都已被雪花渍湿,脚下一双棉靴已经破绽裂缝。看来她是经过长途跋涉的,只是她浑身上下太单薄了,不但连件挡风遮雪的披风都没有,连顶上的雪帽也无一顶,只是扎了一条灰暗布巾,整个人好不落魄狼狈。

当她走近李知县宅院,一张脸已冻得青紫,一双大眼睛红肿又迟滞。她靠着宅院的院墙喘着气,等觉得好过了点,人挪身到门畔,抓起门上铜环扣门。

过了半晌,才有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小丫头,哈着气出来开门。满怀疑惑打量她一会,问:“姑娘有什么事吗?”

“这里可是李知县府邸?”

小丫头狐疑点点头。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郭文通的女儿郭雪儿求见。”

小丫头讶异再打量她,说:“你等一下。”便进去了。

隔了大半晌,一四十来岁的­奶­­奶­走出来,嘴里说:“找谁啊?”一边睁大亮灼灼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她瞧够了,眼里立刻有了不屑,说“唷,这是谁家姑娘?天寒地冻,既不坐轿,衣衫也单薄,不怕冻僵吗?”

“­奶­­奶­。”郭雪儿既冻、又饿、又累,但仍强打­精­神:“烦您通报一声,我是郭文通的女儿郭雪儿,想见李家老爷。”

­奶­­奶­长长“哦”了一声,斜眼睨她:“找老爷?老爷不在。”

“那……”郭雪儿脸­色­一凝,嗫嚅道:“李家大娘她在吗?”

“李家大娘,哦,你说我们夫人?”缓缓摇头,冷冷道:“不在!”

“他们……都不在?”

“吃寿酒去了。”

“那……请问李家少爷,他在吗?”

­奶­­奶­仍然摇头,表情不悦而冷然。

“­奶­­奶­想必知道,我从小与李少爷订亲……”她声音压得极低,带几分羞怯伤感:“月前大盗仇良洗劫,家母被杀害,剩下我与弟弟二人,家母临终嘱我来投亲,这一路上……”

“好了!”­奶­­奶­突然扬高声音,百般不耐道:“八百年前订的亲,以为人家当真啊!跟你说句实话,我家老爷夫人已经给少爷另订一门亲,你难道没风闻?不知道?”

郭雪儿睁圆眼睛,惶惑盯住­奶­­奶­,隔了半响,才艰难舔舔下­唇­,不敢置信问:“­奶­­奶­,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怎么不真?郭家大小姐,自从你父亲发配边疆后,你们郭家跟李家已不能匹配,你如今来投亲,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你……”

“不过,”­奶­­奶­斜着眼,似笑非笑打量她:“你也不要难过,看你这狼狈样子,我可以进去禀明老爷夫人。赏你一口饭吃”

“­奶­­奶­,”郭雪儿一皱眉,紧紧瞅住­奶­­奶­,道:“你刚才不是说,老爷和大娘吃寿酒去了,怎么现在……”一咬牙,怒气霎那间涌上胸臆,她强自抑制了,说:“我明白了,他们不愿见我,是不是?”

­奶­­奶­微微一笑,眼睛似利刃,冷冷、锐利注视她:“你倒是机伶,不错,老爷夫人不想见你,郭家大小姐,人嘛,要能屈能伸,这么着吧,你要肯吃苦,我替你在老爷夫人面前说个情,看能不能安置你在哪一房做丫头,好歹也有个吃饭的地方。”

郭雪儿蓦然昂起头,红肿迟滞的大眼睛突然闪现芒光,她似笑非笑盯住­奶­­奶­,一字一顿说:“谢谢你的好意,­奶­­奶­!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是李家的什么吗?”

­奶­­奶­一愕,继而笑吟吟道:“李家上下唤我张­奶­­奶­,我是少爷的­奶­娘。怎么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奶­­奶­,我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人,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有一天,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一个找你!”

张­奶­­奶­笑意凝住了。

“还有,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夫人,李家当年受郭家大恩,这桩儿女婚约还是李老爷自己提出的,不想因我父秉公查案,得罪朝中权贵,发配边疆,李家不但不曾稍尽绵薄,还自行毁了儿女婚约。郭雪儿若非家母遗言,断不会厚颜前来投亲。如今郭雪儿总算识得李家真面目,如此实势利小人,为人不耻,我郭雪儿谨记!”

就在这瞬间,半掩的门扉有人影闪过,隐约见得六、七人,郭雪儿蓦然一推门,原来是女眷和仆­妇­丫头们。

她们见门扉倏然推开,俱都一惊。其中一名女眷,约莫三十来岁,华衣美服,满头珠翠,又浅浅施脂粉,容貌甚是娇艳,神情却格外冷傲,只见她昂着头,眼角迅速瞄了郭雪儿。

郭雪儿原是大家闺秀,哪里瞧得别人趾高气扬的冷脸冷眼?便不客气道:“这位想必李家那位如夫人?”

娇艳女眷先是一愕,继则冷冷斜瞅好,傲然哼了一声道:“张­奶­­奶­,告诉她,我是谁?”

张­奶­­奶­道:“她是少爷的亲娘,李老爷的正夫人,崔夫人。”

郭雪儿愣了愣,立刻坚决道:“不!李家正夫人李家大娘我见过,她不是!”

张­奶­­奶­倏然脱口而出:“你说的那位夫人,这会儿在观音山下……”

“张­奶­­奶­!”崔夫人狠狠盯了张­奶­­奶­一眼,张­奶­­奶­慌忙禁住口。

崔夫人前行一步,冷冷对郭雪儿道:“郭家大小姐,你如今既不是李家什么人,想来不配过问李家的事。”

郭雪儿一怔,黯然道:“说得好,郭雪儿不配。”

“你明白就好。”崔夫人似笑非笑:“刚刚我在里边,看你甚是狼狈,本盘算留你做个粗使丫头,赏你一口饭吃,不想你这丫头不懂礼数,就此罢了吧!”

“你……”郭雪儿嘴­唇­哆嗦,忿忿道:“你家毁了婚约也就罢了,你冷嘲热讽是何居心?居然说留郭雪儿做个粗使丫头,赏我一口饭吃?哼!谅你李家也没有这么大的福份!”

“好个丫头片子!”崔夫人忿忿道:“真真不懂礼数,张­奶­­奶­,掩上门,这样的大客人,李家留不起!”

“等等。”郭雪儿狠狠盯住崔夫人,沉声道:“看你们毫无诚意,郭雪儿也没打算留下来。只是今日天寒地冻,李家如此待客,郭雪儿寒天饮水,点滴在心头!”

“这么说——”崔夫人轻篾笑笑,斜眼瞄她:“你又当如何?”

“今日郭雪儿若不被冻死,三年五载之后,必上李家——”转脸看张­奶­­奶­,一字一顿:“张­奶­­奶­,我再说一遍,我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你说的每一句话,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一个找你!”

凌乱的眸光骤然暴­射­,张­奶­­奶­不禁打个寒噤。

“还有,崔夫人,郭雪儿自幼娇生惯养,从没遭受过如此屈辱,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二个找你!”

狠狠、狠狠的眸光,凝聚崔夫人脸上,崔夫人一惊,但她迅即镇定下来,嘴边泛起冷笑:“郭大小姐,省点力吧!免得元气耗尽,可冻死饿死的哟!”

“多谢提醒!郭雪儿就此别过!”

雪无止无尽飘着,天似乎更暗了,郭雪儿尽管举步艰难,却仍咬紧牙关,迈开步子,决然地,坚定地,一步一顿往外艰难行去……

距离李知县宅院约一华里的破庵,郭雪儿扶着颓墙断壁,一阵虚脱,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

恍惚间,郭雪儿听马蹄声的达的达由远而近,就在人虚幻飘渺的时候,一股温热凑近嘴­唇­,有人说:“郭大小姐,喝点红糖水,吃点包子吧!”

眼前是个和气、满面厚道的中年男人。她只看一眼,没有力气看第二眼。红糖水暖热她的身体,包子填饱辘辘饥肠。她­精­神振作许多,抬眼再看,原来是个四十来岁,身材中等,皮­色­黝黑,一脸慈眉善目的样子,郭雪儿讶道:“这位大叔……”

“我是李知县的管事……”

她-愕,恨意涌上来,她好恼自己,既是李家的人,刚才宁愿饿死,也不要喝李家一口水,吃李家一口食物。

“他们做得太绝了。”

“你……”她一讶:“你说什么?”

“李家忘恩负义,竟毁了儿女婚约,夫人为了这件事,哭伤了眼睛,几天前回到观音山下陈家庄。郭大小姐的事,我刚才听说了,一气之下就顶撞了崔夫人几句,崔夫人要我滚,横竖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家,不做也罢,郭大小姐,你现在觉得好过些吗?”

郭雪儿点点头,心中感激莫名。

“等郭大小姐歇过了,我想送您到观音山下陈家庄,那是夫人的娘家,虽比不得李知县府,吃口饭,维持个温饱是不问题的。”

“不!这位大叔,谢谢您,郭雪儿今日能活命,全是您的大恩大德。李家大娘哭伤了双眼,我理当去看看她,只是郭雪儿如今狼狈落魄,怕要徒增她困扰。天若不绝我,必有我一条生路,请大叔不必耽心。”

“郭大小姐……”

“大叔,您上姓大名,能告诉我吗?”

“我叫刘登财。”

“刘大叔,多谢您。郭雪儿无以为报,给您磕头。”说罢,跪了下去。

刘登财想拉她起来,她却不顾地上冰凉,双手趴地一遍又一遍磕下头去。

五年后。

直隶广平府出现一名女侠,没有人知道她真名真姓,只因她独来独往,飞来窜去,故而人称“燕单飞”。

近一个月来,“燕单飞”的出现已引得人人瞩目。在此之前,没有人听过“燕单飞”的名字。江湖中人,人人讶异,不知“燕单飞”从何而来?师承何人?唯一清楚的是,“燕单飞”是个身手了得的女中强者,因为这一个月内,她已经做下了三件案子。

上旬,她手刃“江湖白煞”陈振名。

中旬,“江湖黑煞”墨云生死在她手中。

下旬,“关山女巫”也随之送命。

死者均非善类,死不足惜,但三个死者已横行江湖十余载,姜是老的辣,不想三鬼老姜居然栽在初出江湖的女娃手里,这就不得不叫人侧目。

三次出现,“燕单飞”均着一身雪白,做过案后,据目睹的人形容:“就像嫦娥一般,飘然而去。”

说她飘然而去,一点不假。她一振袖,就凌空而起,若有风助,飞窜得更高更远。看来身手甚是了得,直隶广平府从未见如此上乘轻功。

她作案的理由,只有七个字:“杀手,杀该杀的人。”

这是广平府境内的一条小河,河面宽三丈余。

风徐徐吹着,太舒适了,摆渡的老丈斗笠一拉,不觉悠然人梦。小小的渡船就在河畔随水波摇摇荡荡。

岸上有人叫:“打扰老丈了。”

老丈挪了一下斗笠,不防叫声又起:“打扰老丈了。”

原来不知何时岸上来了个姑娘,雪白衣裳,宽大飘逸,摆渡的老丈缓缓睁开眼,说:“姑娘莫非要到对岸?”竹笠仍遮住脸。

“是!”

“如此说来,姑娘要乘小舟渡河?”

“不!”那姑娘道:“有事请教老丈。”

“姑娘请讲。”

“从前永年县李福生,可还在永年县?”

“姑娘大约不是本地人吧?”那老丈已坐起身子,斗笠一戴,一张脸仍看不见:“李福生官场得意,如今已是广平府知府大人了。”

那姑娘微微冷笑:“好个狗官!他倒是好官运!”

“姑娘,你……”

“再请教老丈,大盗仇良,可还横行江湖?”

老丈道:“姑娘问的仇良,已被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逮捕归案,近日就要行刑,那仇良被捕之后,广平府鞭炮响澈云霄,人人拍手称幸。”

“太好了。”那姑娘忽然眼睛灼灼发光,一拱手道:“多谢老丈。”

“慢点!姑娘真不要渡河么?”

“不要……”

“姑娘还有什么要问,尽管问我。”

“那就打扰了,请问老丈,可认识一位刘登财刘大叔?”

“姑娘要寻刘登财?姑娘和刘登财是?”

“刘大叔乃救命恩人。”

“哦。”老丈拈发而笑:“姑娘要找刘登财倒是容易,夜深人静,细听那更鼓便可。”

那姑娘一讶:“老太寻更鼓?老丈的意思是——?”

“刘登财乃是个更夫。”

“那姑娘愣了愣,才说:“原来如此。”

老丈从斗笠下打量姑娘好一会,看姑娘手握一剑,不禁微笑道:“看姑娘乃江湖中人,有一笔银子,姑娘可愿赚?”

“什么银子?”

老太嘴角牵动,露齿一笑:“一笔五千两的银子。”

“如何赚法?”

“去杀一个人。”

“谁?”

老丈四周张望,压低嗓音:“广平知府李福生。”

那姑娘忽然扬声而笑,笑声甚是清脆:“太好了!这笔生意我接下了,只是我想知道,谁出这五千两银子?”

“观音山下陈家庄陈庄主。”

姑娘一愕,随即轻笑道:“很好,陈庄主和李福生什么关系?”

“陈庄主的姐姐李家大娘,乃李福生原配。”

“李家大娘?五年前听说她哭伤眼睛,如今呢?”

“双目俱瞎。”

那姑娘骂道:“该死的李福生!”

“姑娘是否接下这笔生意?”

“接定了。”

“姑娘哪里落脚?老朽好通知陈庄主送银票去。”

“老丈不知我落脚何处,却贸然要我去杀人,老丈不嫌唐突吗?”

老丈呵呵而笑:“老朽相信自己老眼不花,姑娘外号“燕单飞”,老朽没说错吧?”

那姑娘愕然盯住对方:“老丈何以知道?”

老丈呵呵笑道:“这条河宽三丈余,姑娘要到对岸,却不需小舟渡河,除了“燕单飞”,还有谁能?”

那姑娘一惊。

“老朽想见识剑侠飞行术。”

姑娘更惊:“老丈知道剑侠飞行术?老丈您是……”

“风婆婆的剑侠飞行术江湖上独一无二,老朽慕名已久,今日想见识一下,姑娘吝惜吗?”

“好。”那姑娘说:“老丈注意了。”话未说完,一振双袖,人便腾空而起。

老丈眼眸灼亮,翘首天际,那姑娘竟如一双鹏鸟振翅掠过,顷刻间,她已踏向彼岸。

那老丈赞叹:“好个剑侠飞行术!”

午时,座落城东的广平知府府邸贺客盈门。这一天正是李福生的长孙满月之喜。李家少­奶­­奶­吴氏三年前产下一女,上月产下一男,李福生盼孙已盼望眼欲穿,如今心愿得遂,岂能不喜?今日正好满月,自然大肆庆祝。

喜宴设在午时,李福生和他娇艳不减当年的崔夫人周旋在宾客间,正喜气洋洋着,忽有一仆­妇­发现门扉上Сhā了一支镖和一封信。

镖深Сhā门扉,颇费劲力才得以拔出,那封信龙飞凤舞写道:“今日未时,赴府衙大牢;今夜戌时,赴知府府邸”!

底下署名郭雪儿。

李福生一家俱都吃惊,李福生惊疑道:“她为何赴大牢?”

崔夫人沉吟道:“大牢关着仇良,她娘当年死在仇良手下,怕是去报仇的。”

李福生沉声道:“这还得了,竟然想闯入我广平府大牢,这会儿什么时刻?”

一旁的护院王松道:“大人,正是未时。”

未时,郭雪儿果然闯入广平府衙大牢中。

牢卒见是姑娘家闯道,惊讶之下,喝问道:“你是谁?胆敢闯人大牢来。”

“少罗嗦,大盗仇良呢?”

郭雪儿拳脚齐发,四牢卒侍勇力拚,但只顷刻间,便屈居下风。

郭雪儿抓住其中一人,以剑刃抵他后颈,喝道:“快快带路!”

牢卒无奈,只好前头领路,行到靠里角落,牢卒指其中一个栅栏,郭雪儿喝令打开牢门。

俟牢卒一开锁,郭雪儿踢开牢门冲进去,一把揪住对方,问:“你是仇良吗?”

对方一脸络腮胡,浓眉大眼,眉宇尽是杀气,一见闯进一个姑娘家,不觉愣住,道:“正是仇良,你是谁?”

“你这大盗,郭雪儿为母报仇!”

一剑挚出,仇良一闪,剑落了空,郭雪儿再刺,忽有人叫道:“姑娘,住手!”

郭雪儿循声一看,那人二十七、八岁,眸光炯炯,面貌端正,身材魁伟,郭雪儿不悦道:“阁下为何拦我?”

“在下乃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姑娘想来牢里杀人,当然不容你胡来!”

“郭雪儿岂是胡来?这仇良横行广平府十余载,五年前家母丧生在他手下,如今郭雪儿是来报仇的,岂可说是胡来?”

“郭姑娘,犯人在我广平府大牢被杀,岂非天大笑话?我白云飞职责所在,不得不阻拦!”

“看阁下阻不阻拦得了!”

郭雪儿一剑直朝仇良刺去,白云飞大刀斜劈,阻住郭雪儿剑锋,郭雪儿先是一愣,继而微笑:“身手不弱,听说仇良是阁下亲手逮捕的?”

“在下侥幸。”

“郭雪儿若将这盗匪杀了,阁下将如何?”

“职责所在,不容姑娘在此杀人。”

“这仇良莫非已经定刑?”

“是已定死刑,三日后便要问斩。”

“既要问斩,由我来斩了吧。”

说罢斜袭仇良胸口,不料白云飞窜过来迎上。两人刀剑对陈,斗了十余回合,未分胜负,此时仇良双足已挣脱锁练,意欲外窜,白云飞眼尖,踏上前拦他去路,嘴里说:“你想趁机逃走,没这么方便!”

仇良一旦挣脱锁练,如猛虎出洞,身手异常灵捷,他一见白云飞拦路,立刻出手击昏一旁的牢卒,夺过对方手中大刀,将它舞耍起来。白云飞与他缠斗数回合,一个跄踉,那仇良无心恋战,乘隙欲走,忽然郭雪儿跑过来,剑抵仇良胸口,白云飞立刻窜前,一扭仇良手臂,一个急旋转,将仇良挟至一旁,忿忿对郭雪儿道:“郭姑娘,你知道这仇良一出大牢,还要危害多少百姓?你差点放了他!”

郭雪儿狠狠回敬过去:“白云飞,如果不是阁下阻拦,我郭雪儿早就杀了他,何至于他逃走!”

“在下不许你杀他!”白云飞见数名牢卒涌进,忙喝道:“快把她抓起来!”

郭雪儿忽然发出一串轻笑。

白云飞脑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白云飞太小看我,我郭雪儿若想走出去,还没有人能拦住我!”

“你……”

“告诉你们李大人,就说郭雪儿今夜戌时,准时前往拜见,告辞!”

话刚说完,她飞窜向前,那些牢卒不防,先是一愣,待要向前追赶,她又往前一窜,只是瞬间,不见纵影。

不但白云飞吃一惊,连大盗仇良也暗暗赞叹,他说道:“好个丫头,哪里学来的好身手?”

郭雪儿欲来造访的消息震动了李家上下,尤其广平知府李福生更心惊胆战,他听说郭雪儿果然依时闯入大牢,差点杀死大盗仇良,心中益加惶恐不安。好好一顿满月酒,李福生食不知味,等客人散尽,忙招来白云飞。

“那丫当真差点杀了仇良?”

“是,大人,那位郭姑娘身手非凡,若非属下拦阻,恐怕仇良命在旦夕。”

“你不愧是我得力助手。”李福生长长沉吟一下,凝望白云飞:“以你身手,要制住她,想必无疑?”

白云飞迟疑一下,缓缓说:“大人,郭姑娘身手极高,属下与她约在伯仲之间。”

“什么?她与你在伯仲之间,那……”李福生惊愕不小,声音一下提高了:“她若再来,如何防她?”

“属下当尽力。”

“好,你多带人手,入夜在府邸四周戒备。”

白云飞加强戒备,李福生略略放下心来,那李少爷的­奶­妈张­奶­­奶­却吓得浑身哆嗦,面如土­色­。她眼看时间快逼近戌时,万般惶恐下,在大厅寻着李福生和崔夫人。

他夫­妇­二人正在与家人谈论郭雪儿的戌时之访。

张­奶­­奶­往前一跪,说:“老爷,夫人,救我。”

李福生与崔夫人面面相觑。李福生说:“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郭雪儿……”张­奶­­奶­嗫嚅半晌,才说:“我听说郭雪儿未时去了大牢,今夜戌时要到咱们府里——”

“这与你什么相­干­?你怕什么?”

“五年前,郭雪儿来过,夫人的意思,要我去打发她,只怕她当时记了恨,如今恐怕——”

“张­奶­­奶­,就别吓成这个样儿。”崔夫人乍听消息,也是一惊,只是这会儿已镇定多了,她笑吟吟道:“老爷已派了白总捕头在府邸加强戒备,郭雪儿还不见得进得来呢。”

“可是,夫人,我还是怕啊!”

“你怕什么啊!”崔夫人道:“大盗仇良,白总捕头都逮得住,一个小小的丫头,如今要进府邸,怕比登天还难。你有什么好怕的?”

忽听外面一串娇笑声音,接着一串清脆的娇喝:“崔夫人,你未免太小看郭雪儿了。”

众人皆惊,人影一闪,一个雪白纱衣女子飘然而人。灯下轮廓甚是突出细致:狭长的细眉,黑白分明的大眼,挺直的鼻梁,菱形小嘴,五年前,崔夫人和张­奶­­奶­都曾见过她,五年后的今天,这张脸神采焕发,尤其黑白分明的大眼更是炯炯有神。

众人细瞧之下,不禁暗吸一口气,想不到花般艳媚的小小女子竟然眉峰竖起,眉眼之间隐伏浓浓杀气!

“郭雪儿。”崔夫人张口结舌,语音颤抖着:“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此地又非皇宫大内,郭雪儿爱来便来!”

冷冷一瞄她,眼睛扫视全场,最末在张­奶­­奶­身上定住,缓缓走向前,张­奶­­奶­只吓得垂下头,合起眼,不敢正视她。

“张­奶­­奶­。”郭雪儿轻唤,声音字字清晰,张­奶­­奶­心房剧烈跳跃,郭雪儿伸出纤纤玉手,轻托张­奶­­奶­下颈,柔声道:“抬起你的脸,睁大你的眼,看认不认得我?”

“你……”张­奶­­奶­仍旧低头闭眼,声音止不住战粟:“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么?五年前,我孤身一人,被风雪冻得狼狈不堪,那时候……”

“姑娘,原谅老­奶­­奶­年老眼拙,记­性­不好,我想不起……”

“你想不起,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郭雪儿家遭剧变,发往边疆,大盗仇良潜入家中盗取财物,被家母发现,于是将家母杀害,家母临终遗言,将幼弟暂托姥姥,要我找到从小订亲的李家。郭雪儿一路风雪,几乎冻死,李家不但不肯我人屋,还找你出来逐客。你冷言冷语,连讽带刺,郭雪儿是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这些你难道忘了吗?”

“我……我记不得了。”

郭雪儿冷冷哼了一声。

“这位姑娘。”李福生说话了:“你真是郭雪儿?”

“正是郭雪儿!”郭雪儿瞧也不瞧李福生一眼,却冷冷问道:“你儿子李恩义呢?”

人群中走出一儒雅公子,面貌看郭雪儿半响,向前施礼道:“姑娘面有怒­色­,想必有所误会。”

“郭雪儿冷冷的眸光,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你是谁?李恩义吗?”

“在下李恩义。”

郭雪儿微笑着,双眸紧紧盯住他:“听说你已娶妻生子?娶的是谁家女儿?想必当户对?”

“这……”

“人人都说,你岳家也是官宦入家,想必对令尊与你大有益处,令尊官居广平知府,你呢?日后想必高官厚禄。”

“姑娘。”李恩义额上冒汗,手心湿润,说话结结巴巴:“恩义一介书生,平日只知读书,婚姻大事悉由父母作主。”

郭雪儿冷笑道:“你可听说过郭雪儿?”

“听说过,只是……”眼睛瞅住崔夫人,再也说不出话。

“只是什么?”

“没什么……”

“我再问你,你家大娘呢?”

“大娘?”

“就是令尊的原配夫人,你唤大娘的!”

“她……”李恩义一邹眉头,瞄瞄崔夫人,再看看李福生,说:“大娘爱清静,在观音山下持斋礼佛。”

“不错!”郭雪儿冷眼瞅他:“说得倒还清楚,我再问你,张­奶­­奶­可是你|­乳­母?”

“是!”

“好!”她倏地一个箭步窜前,说:“这两掌替你|­乳­母收下!”

只听啪啪两声,李恩义两颊一阵剧痛,登时跌倒在地,那崔夫人惊惶大叫:“快!扶他起来!”

李福生勃然大怒:“好一个泼辣女子,给我拿下。”

护院和捕快蜂拥前来围住郭雪儿。

郭雪儿身上有剑,但剑未出鞘。打杀声中,郭雪儿拳脚齐发,众人很快被打得东倒西歪,踉跄而退。

郭雪儿轻巧一拍双手,说:“不是对手,郭雪儿懒得与你们罗嗦。”

张­奶­­奶­趁乱便想溜开,刚到墙边,忽听得“咻”、“咻”两声,原来两支飞镖正钉她背后,一左一右,一支离左眼半寸。

张­奶­­奶­嘴­唇­微张,欲哭欲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吓得浑身瘫痪,脸白如纸。

“我说过的,张­奶­­奶­,我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人,记住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一个找你!”

惊吓过度,张­奶­­奶­头一偏,昏过去了。

一旁的崔夫人,脸­色­倏地惨白,浑身颤抖,整个人瘫依座上。

郭雪儿一转脸,正好瞥见了。她缓步上前,崔夫人更慌,强作镇定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说过的,第二个找你!”

“来人啊!”崔夫人又惊又急,慌乱大叫,呼唤道:“你们——快拦住她!”

众人皆怔住,没一个敢出手阻拦,崔夫人惊恐交集:“老爷,这丫头太张狂,你快!快传白总捕头来制住她!”

李福生刚才眼见郭雪儿的好身手,这下见她满脸肃杀逼近崔夫人,腿早软了,人僵在原位,不敢动弹,不敢作声。反倒是刚挨过巴掌的李恩义镇定,他强忍两颊疼痛,站向前,这才发觉适才摔倒地上,脚踝剧痛;小心翼翼,他强忍痛楚,踉踉跄跄挡住郭雪儿,惶急道:“姑娘,请别动怒,有话大家好说。”

“好!”郭雪儿朗声道:“崔夫人可是你亲娘?”李恩义点头称是。

“太好了!”郭雪儿脸现微笑,扬声道:“替你亲娘挨两袖子——”话甫说完,一抬手,袖口在李恩义眼前晃两下,李恩义只觉两道劲风袭来,猛不可当,双耳立刻嗡嗡作响,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

众人更惊,叫声此起彼落,郭雪儿沉声道:“都别叫,谁再叫,我就让他好看!”

抬头看崔夫人,那崔夫人见李恩义一交栽倒,又惊又急,怒目盯住郭雪儿,忿忿道:“丫头片子,我跟你拚了!”作势欲扑。

“不急。”郭雪儿微笑着,眼中炯炯有光:“我看崔夫人打扮甚是娇艳,两支别致发夹送与崔夫人点缀,当心了!”

崔夫人先是听到两声蚊蝇般的细声,紧接着头发一松,满头珠翠撒了一地。娇艳的崔夫人霎那间披头散发,众人慌得手足无措。

崔夫人惊魂甫定,伸手触碰头发,原来两支发夹Сhā在发际,险些刺进­肉­里,崔夫人只觉脚下一软,顿时浑身瘫痪乏力,只说了声:“你……”整个人便失魂落魄般盯住郭雪儿。

白云飞匆匆赶来,甫进大厅,郭雪儿狠狠扫他一眼,扬高声音道:“李福生,你我之间谈私事,最好叫你属下少轻举妄动,否则我先杀了崔夫人!”

李福生慌忙道:“云飞,退出厅外!”

白云飞看大厅气氛甚是奇怪,便不作声,静静退至廊下。

郭雪儿环视众人,笑盈盈道:“郭雪儿今日轻描淡写,将五年前的旧帐结了,改日再来算新帐!”

“什么?”李福生又惊又奇,结结巴巴道:“你跟李家有新帐?”

“有!”郭雪儿一昂头,冷笑道:“有人出五千两银子买你项上人头,郭雪儿接下了。”

众人大愕。

李福生惊惶失措,一双眼瞪得像牛眼:“这……怎么回事?”

“你大约不知道我郭雪儿­干­什么的?我是个杀手,谁付我银子,我就杀人!”

“你——”

“李福生,如果你认为我郭雪儿过份,那就请你想想,你与郭家是怎么样的情份?你十四岁那年,逃饥荒昏倒在我郭家门口,是我祖父救了你,给你书念,把你抚养成|人,你虽不姓郭,却早已是我们郭家的人,你与我父亲的情份比兄弟还亲,当年的婚约也是你执意订下来的,没想到我父亲蒙冤流放边疆,郭家陷入绝境,你但不伸出援手,还与郭家恩断义绝。家母被大盗仇良杀死,临死前命郭雪儿前来投亲,不料你早已自行毁了婚约。”

李福生料不到她当着一­干­家人揭了他的底,想要阻止,已然不及,只好目瞪口呆看住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惊又急,恨不得有地洞可钻。见郭雪儿眼含气怒,只得期期艾艾说:“这……雪儿侄女,这是李伯伯的疏忽,容李伯伯细察根由。”

“不用了,若不是你存此念头,崔夫人、张­奶­­奶­又岂敢轻慢于我?你堂堂广平知府,治下不力,治家无方,你还配做地方父母官?”

“雪儿侄女……”

“五年前风雪交加,郭雪儿几乎冻死饿死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细查根由?郭雪儿从那一刻起,立誓以一己之力,重整郭家,郭雪儿要赚更多银子,置产置业,置奴置婢,等家父边疆回来,郭雪儿好尽人子之孝,只是郭雪儿别无所长,只会杀人!”

“可是,雪儿侄女,你不能……”

“听我说下去!”郭雪儿一皱眉,冷峻道:“郭雪儿杀人的理由只有七个字:杀手,杀该杀的人。”

“这……究竟是谁?是谁要你来杀我?”

“想要你命的有两个人,第一个郭雪儿,第二个观音山下陈庄主。李福生,仔细你的项上人头,郭雪儿若兴致来了,随时来取。后会有期!”

语毕,一阵风似走到大厅口,双袖一扬,人腾空而起,就像嫦娥一般,飘然而去。

众人如梦初醒,白云飞望着她凌空而走的倩影,不觉喃喃道:“是“燕单飞”吗?”

李福生眼睁睁看雪儿飘然逸去,又急又恨,一转身看白云飞伫立不动,不觉怒道:“云飞,本府问你,你是如何加强戒备的?竟让郭雪儿闯人府邸?”

“大人,属下惭愧,那郭姑娘从僻静处进入……”

“难道无人把守?”

“郭姑娘无声无息弄昏了三个人,属下……”

李福生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么说,连你也奈何不了她?”

“大人。”白云飞凝着脸,不徐不急道:“依属下看她的身手,恐怕就是传闻的“燕单飞”。”

“燕单飞”?李福生亦是一惊:“她就是“燕单飞”?”

“属下不敢断言,她就是“燕单飞”。”

“那你还不快追?”李福生惶急道:“抓住她,别让她溜了。”

白云飞身手再好,哪还来得及追上凌空而去的郭雪儿?刚才看她身子飞腾而起,身手无疑驾乎轻功之上。郭雪儿练的不是普通轻功,极可能是一种超乎轻功之上的“剑侠飞行术”。

他虽没见过“剑侠飞行术”却听江湖前辈描述过,“剑侠飞行术”要有相当根基才能练。若练成不但本身功力增加数倍,而且能履悬崖登绝壁举目即到,若遇顺风,则可御风飞行。

如果郭雪儿练的就是“剑侠飞行术”,无可置疑,郭雪儿必是风婆婆的徒弟。

原因很简单,识得“剑侠飞行术”只风婆婆一人。

这个夜晚,不但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坐卧不安,李福生和崔夫人亦愁眉深锁。

孤灯之下,李福生不住摇头叹息,崔夫人冷眼旁观,万般不悦道:“老爷叹气什么用?想点办法来啊!”

李福生长叹道:“不想这丫头,只是隔了五年,竟教人刮目相看。”

“老爷若是无法可行。”崔夫人挪揄道:“只怕项上人头早晚不保罗!”

李福生眉心一皱,忧心道:“这可如何是好?”

“先下手为强。”崔夫人说:“找个人除掉郭雪儿。”

“郭雪儿若是传闻的“燕单飞”,岂不是太棘手?”

“堂堂一个广平府总捕头,难道没办法?”

“白云飞与她在伯促之间,只是……”

“只是什么?”

“以白云飞的耿直­性­子,怕是只能防她,不会杀她。”

“只能防她,不会杀她?”崔夫人频频摇头,眉宇之间忧心重重:“那不成!如果你不取她­性­命,她就会来取你­性­命。”

李福生又脑又急,直搔耳抓腮,嘴里不觉嘀咕道:“当初若非夫人怂恿毁婚,如今怎会……”

“好了!”崔夫人板起脸,不悦道:“你自己想仔细点,她爹是个犯官,若不毁婚,另结亲家,今日哪能贵为广平知府?”

李福生颓然叹道:“罢了,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崔夫人沉吟一下,脸上转忧为喜:“有一计或许可行。”

“且说来听听。”

崔夫人一笑,起身在门口和窗畔倾听一下,确定无人,便凝着脸说:“附耳过来。”

李福生见她状甚神秘,想必有好主意,便凝神细听。

“大盗仇良比起郭雪儿如何?”

“大盗仇良?”李福生惊奇又纳闷:“他已是一名死囚,马上就要处决了。”

“那么,你认为大盗仇良,比起白云飞如何?”

“白云飞能逮住大盗仇良,功力当然高过仇良。”

崔夫人扬眉灿然而笑,一边缓缓摆头。孤灯之下,李福生注视崔夫人头上的金步摇,只见它随着崔夫人摆头而摇曳生姿。

李福生明白她有话要说,便缄口不言,静静等她。

果然崔夫人轻启朱­唇­,柔声细语道:“那仇良就逮之际,是否有伤?”

李福生想了一下,说:“有,右足受伤。”

“那仇良就逮之时,是否清醒?”

“不,仇良被捕,嘴上犹有酒气。”

崔夫人笑吟吟道:“这就是了,仇良武功应在白云飞之上,白云飞之所以能逮住仇良,第一,仇良负伤;第二,仇良醉酒,若非如此,一个横行十余载的大盗,岂会如此轻易落网?”

李福生困惑道:“仇良之事,如今已尘埃落定,提他做什事,犹有未了。”

崔夫人微笑:“不然。”

李福生讶道:“如何说?”

“依我之见,何妨叫仇良去制郭雪儿?”

“这……”李福生目瞪口呆好半响,才呐呐道:“仇良人在大牢,且即将行刑,如何去制郭雪儿?”

崔夫人眼中波光闪闪,脸蛋娇笑如花,李福生急急追问:“夫人说仇良去制郭雪儿,仇良一个死囚,如何去制?”

“妙就妙在这里哇!”

“夫人是说……”

崔夫人的眼中寒光一闪,在这一刻,她想起郭雪儿给她的屈辱,不觉咬牙切齿。她恨郭雪儿以发夹­射­入她发际,害得她众目睽睽之下披头散发。她大半辈子争强好胜,几曾受这种屈辱?心念及此,她脸­色­一凝,眼中凶光暴­射­,恨声骂道:“郭雪儿啊,郭雪儿,你如此作贱于我,看我会不会轻饶你!”

李福生看崔夫人喜怒无常,便轻唤她:“夫人……”

崔夫人突然站起身,决然道:“趁这时候夜深人静,你我同去大牢!”

李福生甚是困惑:“夫人是想……”

“我要去会会那个仇良。”附耳在李福生耳畔说了几句话。

李福生睁大眼睛直勾勾瞅了她好一会,又拈发沉吟半晌,迟凝道:“这事怕是不成,好不容易擒住仇良,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黎民百姓若再受害,可是担待不起。”

崔夫人微愠道:“到了这个田地,还考虑这么多,如今只有仇良能克制郭雪儿,难不成,你眼睁睁等郭雪儿来取你项上人头?”

李福生仍犹豫不决:“可是……”

“放心好了,我驭得了仇良,决不会纵虎归山。”

“……”李福生困惑了:“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什么。”崔夫人语音轻柔:“听我的话,准错不了。”

夜深更静,大牢之中,灯光朦胧,两名牢卒正打着盹儿,蓦然有人轻拍他们肩膀,牢卒惊醒,发觉是知府大人府邸的护院王松和陈吉。

两护院向牢卒作个手势,说:“大人来了。”

两名牢卒一惊,王松说:“大人要问话,你二人外边守着。”

两牢卒不敢怠慢,应声“是”,退到外边。

李福生偕崔夫人悄然而入,崔夫人望了栅栏一眼,吩咐王松:“叫醒他!”

待决之囚,岂有好睡之理?护院王松、陈吉进来之际,仇良已经醒来,人斜依墙上,半阖眼睛打量来人。听说知府要来,他吃了一惊,以为行刑之前的例行公式。否则堂堂知府大人,岂会降尊纡贵来看一个死因?

他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但临到要死,不免眷恋人世。这下看知府大人进来,暗暗心惊,再看知府身的美艳女人,不禁一怔。

正在纳闷着,陈吉沉沉喝道:“知府大人与夫人来了,还不跪下?”

那仇良自忖必死,早不屑搭理别人,这下听陈吉沉喝,索­性­将胸前被褥拉起盖住头脸,不再理睬。

“你这个死囚,大人与夫人来,你竟敢目中无人,你难道……”

崔夫人举手制止陈吉,陈吉不敢再多说。

崔夫人笑眯眯款步向栅栏,细柔轻唤:“你——可是仇良?”

仇良在牢里已待了半个月,每天面对牢卒的冷脸,日子过得烦闷透顶,这下见一个娇艳如花的女人跟他说话,不自觉拉下被褥,站起来,缓步走向栅栏。

王松见他眼有贪婪之­色­,便喝道:“夫人在问你话,跪下回话。”

“不必勉强。”崔夫人嘴笑眉笑:“你可是仇良?”

仇良看她笑盈盈,甚是和颜悦­色­,心中有说不出好感,便说:“正是仇良。”

“你可想要活命?”

仇良闻言黯然,伤感道:“既已定罪,还能活命吗?”

“大人若让你活命呢?”

“大人……”仇良偏头看李福生,万般不信问:“既已定罪,你会让我活命么?”

李福生凝脸不语,崔夫人却盈盈而笑:“死里逃生,这又何难?”

“你们——”仇良眼睛睁大,一脸困惑不解:“为何能死里逃生?”

“因为你有个好身手。”崔夫人道:“放你一条生路,你去杀一个人。”

“就这么简单?”仇良满脸困惑:“你们要我去杀谁?”

“就是今日未时,闯入大牢,欲将你杀之而后快那位姑娘,她叫郭雪儿。”

“好!”仇良瞪直眼睛盯住崔夫人,眉宇难掩喜­色­:“仇良全任夫人安排。”

“你要记住,五日之内了结雪儿,事后远走高飞,从此不许出现广平府。”

绝处逢生,仇良岂有不愿之理?当下几疑置身梦中,惊喜之余,只愿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福生夫­妇­走出牢房,一个魁伟汉子迎面而来,夫­妇­俩不觉脸­色­一僵。原来那魁伟汉子乃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

夫­妇­远远就认出对方,崔夫人忙碰碰李福生手肘,李福生会意,故意扬高声音道:“前面何人?”

“是大人夫人吗?”夜深人静,李福生夫­妇­出现牢房,令白云飞吃惊不小,他略一凝神,便说:“属下白云飞。”

“去飞,你来得正好。”李福生一脸凝重:“今日郭雪儿闯入大牢,险些杀了死囚,我不放心,特来看看。”

“原来如此,大人放心,属下已加强戒备。”

知府衙门与府邸仅一院之隔,夫­妇­俩回到府邸内宅,崔夫人脸笼上一层霜,眼露寒光道:“白云飞太­精­明,那仇良又是他擒来的,刑场之上,怕要露出破绽。”

“夫人聪明过人,想必有应变之策?”

崔夫人略一沉吟,说:“自然要将白云飞调虎离山,才好办事。”

“如何调虎离山?又是如何办事?”

“先告诉我,仇良何日行刑?”

“三日之后,五更行刑。”

“何人监斩?”

“自然是本府。”

“好,尽早贴出告示,届时在数以千计的百姓面前,将替身问斩!”

李福生急急道:“夫人,这使不得,如此一来,岂不让人识破?”

“老爷,你知道大盗仇良如何作案?”

李福生思索一下,说:“头戴大笠,作案之后,留下仇良二字,故而广平府人人皆知仇良恶名,却鲜少见其真面目。”

“如此——”崔夫人娇笑道:“只要瞒过白云飞便可。”

“可是,那仇良仍是大盗,他的余党若来抢劫,后果不堪设想。”

“抢劫?那岂不更顺理成章?”

“夫人,你把我搞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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