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妖刀之危暂解,胡彦之、染红霞和黄缨等人也随耿照先入白日流影城栖身。
夜中,横疏影却将妖刀之秘私泄于“姑射”。“姑射”所属,何方之徒?
横疏影如何也不能忘记,她初遇“姑射”那天,“那人”的一言一语。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到如今,她仍是想来便一阵悚栗。
第十一折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苏彦升被喝得惊跳起来,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复之刀》?”耿照没时间解释,只说:“琴魔前辈临终前,曾与我提过。”撑住女墙,作势欲跳。苏彦升差点没吓破胆,死命揪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你……你做什么?”
耿照一把挥开:“万劫好杀,我要阻止它。”纵身往台下一跃,双手抱头、着地翻滚两圈,也不见撑地起身,整个人横里一晃,忽如蝗虫般蹬腿掠出。
他俯颈矮身,双腿飞快交错,如水中游蛇,又像林间鼯鼠,几乎让人产生“贴地滑行”的错觉;一霎眼切入万劫刀的挥动半径,飞也似的扑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苏彦升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名乡下少年。
耿照移动的方式,完全颠覆了他对“轻功”的印象。那水一般流畅、全无顿点的动作,与其说是“武功”,更像是由灵敏的知觉、发达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议的反射动作所融合成的运动本能……
(这样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兽!)
耿照双手一合,出其不意地去擒抱碧湖的小腰,谁知她身子一转,拉着铁链踏上石刀,娇小玲珑的胴体顺势荡去,反而绕到耿照背后,细白的祼足挟着劲风穿出薄纱裙摆,“砰!”蹴上耿照的背门!
耿照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冒金星,仆倒时身子一挣,连滚带爬的摸向石刀另一侧;原地“唰!”被踩出一小处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小脚儿顿成杀人凶器,美腿一勾,径取耿照颈侧!
耿照闪避不及,并起双肘一挡,“笃”的一声闷响,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单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右脚高举过顶,腿心秘处暴露无疑,雪白的小腹绷成一球一球的小丘起伏,整个荫部小巧如圆枣,色泽粉橘,阴阜上一撮乌亮纤茸迎风飘卷,粉蛤毫无遮掩,祼露出一条小指长短的黏闭肉缝;因右腿的腿根大开、肌肉牵动之故,蛤嘴噙着的两片酥润娇脂微微翻开,随着抬腿的动作拉开一抹半透明的晶莹水光。
她凌空抬脚,一双赤祼的结实美腿几乎拉成一字马,右踝贴耳,挺腰一拧,肌肉拉成了既紧绷又平衡的完美线条,侧看犹如一个曲线玲珑、雪肤粉润的“冫”字;转眼上跃之势已尽,随着娇躯坠下,浑圆小巧的右脚跟对准天灵盖,右腿“呼”的一声往耿照头顶踵落!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忽觉脸上微凉,原来她右腿放落,蛤缝里的一抹水光挤成几点液珠,泼风溅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着一丝酸酸甜甜的体味,浓烈馥郁,如花房熟裂、果腹迸浆,与染红霞的清幽截然两样,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呛人,也无丝毫不洁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味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飞起左膝,去顶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双掌及时接住膝锤,瞥见她腿间水光盈润,一道晶亮的水痕沿大腿内侧淌下,赤祼的圆翘臀廓上还悬着液珠;滛蜜被体温一蒸,扑面都是鲜浓馥烈的湿润果香,不觉蹙眉:“杀人……真给你这样大的快感么?”忍着掌骨疼痛,用力将她推开。
谁知碧湖沾着湿泥的、剥葱似的左脚足趾才刚点地,右腿一勾,又如闪电般回身扫至!
一连三招毫无间隙,耿照体势用尽,终于不及格挡,侧着腰硬生生吃下这一击,“砰!”翻倒在地;余势不停,被踢得连翻几匝,咬牙撑起半身,呕出一大口鲜血。
两人距离拉开,缠斗之势顿时破局。碧湖苍白的小脸露出一抹空洞的笑意,喀啦啦的一阵刺耳声响,铁链被拉得笔直绷紧,Сhā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飞出。
--面对万劫,下场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开始就定下“对人不对刀”的策略,宁可贴身缠斗,利用万劫刀巨大不便的弱点,彻底隔开刀与持刀者之间的联系。
结果正如他的预想:万劫归万劫,碧湖仍是碧湖。纵能驾驭千钧巨刃,她却没有因此变成内力超群、身如钢铁的绝顶高手,少女的拳脚并不能直接威胁他的生命,与挥动万劫刀时的恐怖有着天壤之别。
只是失去灵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尸,似乎仍保有相当程度的智力。
碧湖并非想徒手取命,而是要将他逼出石刀的半径之外,以利施展万劫的无匹威力。耿照勉强起身,尚在凝聚体力,碧湖已挥动铁链,狰狞的巨型石刃呼啸而来--
劲风自头顶扫过,耿照蓦觉脚下一空,已被人揪着衣领拉开。
两人一路滚至林边,耿照抬头睁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方才那名落马的青年大胡子。
“妈的!”胡彦之一跃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小娘皮……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是万劫妖刀。”耿照突然瞪眼,拉着他扑地一滚:“小心!”
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万劫过处,身后两株大树宛若泥塑纸扎,拦腰倒落。
胡彦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进林子里去!”耿照会意,跟着他一溜烟钻进茂密的林中。胡彦之跃上一棵大树,纵身掠至前方另一蓬树冠里,回头低喝:“走上面!枝叶越茂密,那把天杀的鬼刀越难施展!”忽见耿照三两下爬上树顶,攀着树间的藤蔓摆荡过来,敏捷如猿猴也似,不觉一怔:
“你不懂轻功纵跃术?”
“不会在树上飞的这种。”耿照老实交代:
“教人跑步快的倒会一些。”
胡彦之不觉失笑。
他精擅追踪术,轻功自是极好,林间纵跃宛若飞影,不仅快,更快得藏形匿踪,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鼯鼠山猫之类。
然而耿照虽不通纵跃术,身手却异常矫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间便能上树,攀着藤蔓飞来荡去,间隙太宽时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紧跟其后,仍在声息相闻的范围之内。
胡彦之不由一凛:“这少年身手了得,若经调教,定成高手!”好奇心起,大声道:“喂!我叫胡彦之,是真鹄山鹤真人的徒弟。兄弟怎么称呼?”
耿照调到执敬司后,曾用心背诵过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册,心念电转间,忽然想起:“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马狂歌”胡大侠?”危难中不敢失了礼数,大声回答:“胡大侠好!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间无法详谈,两人逃出里许,只听身后叶摇树倒,轰隆隆的有如巨灵压境,渐次逼来,知是万劫追到。胡彦之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这小娘皮是哪来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却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见识过的女子也不算少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万劫所致。持刀的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轩弟子,原本该是一位良善贞淑的好姑娘。”将水月停轩里发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
胡彦之闻言回头,浓眉微蹙。
“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
“胡大侠认识么?”耿照有些好奇。
“她不拿那把大刀狂杀猛杀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胡彦之敛眉移目,忽然大笑:“放眼东海,无论正教六大派还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男人不憧憬水月停轩的?我十几岁时,根本觉得那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哩!”
胡彦之混迹市井,说话俚俗惯了,但被豪迈的笑声一衬,说什么都不觉得卑琐。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好感顿生。蓦地前头光线骤亮,不知不觉,这片深林将至尽头,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声说道:“胡大侠!蒙你搭救,日后若有机会,小人定当补报!就此别过。”回身钻入一处粗大的桠叉不动,静待妖刀接近。
身畔林叶一阵沙沙动摇,胡彦之飞掠而回,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小伙子!你脑袋不清楚啦?一心便想死么?”
耿照摇头。“妖刀若
分卷阅读31
离此地,只怕死伤更多。”
胡彦之见他模样镇定,心知有异,沉声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怎么应付?”
“我也没把握。”耿照抱臂沉吟:“不过若能分开人刀,碧湖姑娘应该有救。万劫对应的属性是“嗔”,非恚恨难平、怨念极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选出现,妖刀便会引诱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尸怨恨平息,又或力量消退,妖刀就会另找新主。”
胡彦之省悟过来,击掌道:“是了!只消分开人刀,待小娘皮醒过来,哄得她眉开眼笑、心花怒放,那捞什子的万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没想这么多,亟欲阻止万劫杀入人群,见他说得高兴,不忍心告诉他万劫若被遗弃、不得不另觅新主之时,必以旧主的血糜骨肉做为营养,是一柄凶恶至极的魔刀,点头附和:“胡大侠说得极是。”
胡彦之笑道:“难怪你死缠烂打,净巴着小娘皮不放。我还以为是哪来的色中恶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衔口,发出一声尖锐长哨,回头笑说:“若我那兄弟没死,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林中马蚤动逼近,耿照不愿连累无辜,低声道:“胡大侠,万劫杀人如麻,我们俩要是同在此处牺牲,就没人向正道示警啦。林后悬崖之下,还有三名水月停轩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将苏道长藏在烽火台中,这四位须你援手。”
胡彦之神情一凝,似要发怒;眼珠子一转,猛地哈哈大笑:“妈的!我们观海天门,还真是教你这小子给看扁了。”忽听远处一声昂啸,林中风动叶摇,竟似虎咆,不由得喜上眉梢:“救兵来啦!”拉着耿照跃下枝桠,向林子尽处奔去!
胡彦之施展上乘轻功,几乎足不沾地,身旁诸物飕飕掠过,眼角只余一抹残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将碧湖远远抛在了后头。遍数观海天门十八宗脉数百宫观,并无一家以轻功见长,能练到这般“泄地流影”的境界,只能说是此人异禀天生。
他拉着耿照,片刻才想起这少年不通轻功,赶紧放慢速度,见耿照挥汗迈步,却未如想象中被拖得满地乱爬,不觉微讶;悄悄按住耿照的脉门,渡入些许内息,果然没有异种真气入体、与本身内力相互激荡的反应,暗忖:“看来这小子没骗人,他是真没练过上乘内功。”
须知轻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锻炼筋骨,还须佐以呼吸、运气等内家功法,否则难以持盈保泰,纵快得一时,趋避、动静间也无法运化随心。耿照的内力低微,也没学过什么高深的轻功诀窍,跑起来居然只稍逊胡彦之一筹,无怪乎他另眼相看。
两人狂奔一阵,耿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力开口:“胡大侠……”
胡彦之皱眉道:“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些?“大侠”两字,现在连妓院里的娘们儿叫春都不时兴啦,你老弟何苦弄得我这么软?”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
“是。小人……”
“行了、行了。”胡彦之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你小子心肠不坏,就是别扭得要死。这样,我的年纪当你大哥净够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意思,便喊你一声小耿--这样简单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小气之人,听他说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边跑边喘:“好……好啊,老……老胡!”胡彦之哈哈大笑,忽然欢叫:“好兄弟!”前头树影两分,一头庞然黑影一跃而出,正是那匹紫龙驹。
“小耿,同你介绍。这位咧,算来是你二哥了,有个匪号叫“策影”,踹死的恶徒可比我剑下杀的还多,二位亲近亲近。”他拍了拍那紫龙驹“策影”的马颈,策影却大不领情,低头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长吻撞得他踉跄几步。
胡彦之见它左眼血流如注,从鞍侧解下一个系着黑旧红绳的黄油大葫芦,拔开塞盖,一阵浓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趋前几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烈。
胡彦之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声,通通喷在策影的左眼处。
策影吃痛,摇着头踏蹄低吼,“虎--”的嘶鸣声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生风摇动起来。耿照一凛:“方才那有如兽咆般的叫声,竟是它发出来的!”
胡彦之笑道:“这马是西北天镜原独生的异种,数量稀少,寿命极长,因此长得比寻常马匹高大强壮,发起狠来血肉不忌,连猛虎狼群都惧怕。西北高原上的土人都管叫“藏角紫龙”,说它根本就不是马,而是天上的龙把角藏了起来、落地变成的模样。”拍拍马颈道:“兄弟!事急从权,不及给你裹伤啦。先喝两口压压疼,一会儿咱们报这条老鼠冤去。”
策影咬过黄油葫芦,居然仰头骨碌骨碌喝起来,酒水不住从它血红的口中溢出,有股说不出的豪迈杀气。
胡彦之笑着对耿照说:“你二哥不只能喝酒,还极爱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枣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坛上好的兰英白酎,吃完气力百倍,真个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唤它都不停。下回有机会再找你一道。”
“我有个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开。”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
“不过,得靠你二哥帮忙。你,想不想听?”
◇ ◇ ◇
两人布置妥当,胡彦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策影掉转马头,迈着碎步往林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紧,不消片刻,双方已在狭窄的林道间遥遥相望。胡彦之双手交错,自鞍畔擎出双剑,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炽电般的雪白长鬃迎风猎猎,劈啪劲响,犹如冲锋时高举的军旗旌尾!
林道狭长,不容万劫回转。碧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后举至身前,刀尖直指林道,正对着急驰而来的策影!
“又来啦!”耿照小声道:“小心她的《不复之刀》!”
“放心好了。同样的招数,猪才会连上两次当!”胡彦之仅以两条腿跨住马鞍,放开缰绳,双手分持双剑,斜斜垂落身体两侧,纵声豪笑:“好兄弟,待会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喷息,不像寻常马匹般仰头嘶鸣,始终不发一声,烈电般的一只右目迸出怒火,放开四蹄,飞也似的冲向娇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许,掀起滚滚黄尘,形影之巨、声势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宽约五尺,还不够一名成年人横躺,万劫刀固然难以挥动,胡彦之也没有跳下马背闪躲刀气的空间;十步一到,碧湖骤然睁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声破空尖响,地上卷尘倏分,细细的泥灰中印出一条极宽极扁、快到烟尘来不及合拢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马将对剖,策影忽往旁边一跳,肌肉纠结的马肩撞上林树,刀气削过鞍头,直奔胡彦之的腿胯!
胡彦之双剑交击,危急中往身前一挡,“铿!”一声龙吟激荡,双剑应声折断;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猛被刀气掀下马背!
碧湖凝立不动,冷冷瞧着失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树,歪歪倒倒从身畔奔过--
忽然间,一人从马腹下钻出,牢牢将她抱入怀中,在着地的一瞬间及时翻转,没让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时,策影交错而过,张嘴咬住石刀后的铁链,往烽火台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树。策影拖着石刀绝尘而去,两股相反的巨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鲜血,铁链脱手飞去!
“救到了……”耿照抱着她一跃而起,不顾满面黄尘,欢叫道:
“我们救下碧湖姑娘了!”
胡彦之翻身跃起,也不管双手虎口迸碎、鲜血长流,一把挥开黄尘,大声问道:“人呢?有没有怎样?”耿照低头审视怀中的少女,回道:“昏过去啦。似……似是无碍,只有些皮肉伤。”
胡彦之猿臂一舒,冲上去将两人抱住,瞇着眼睛放声大笑:“干得好、干得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恶--”不意吃了满口黄尘,转头一径吐唾。
尘灰飞散,三人都是黄扑扑的一身,碧湖纱布缠头,倒还罢了,耿、胡却有如扮戏文的丑角,均是苦着一张黄底白面,不见须眉,只眼眶、嘴缝、鼻孔周围等露出肌肤颜色。两人相对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觉平生从未如此开怀,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彦之也是素昧平生,却仿佛于这一刻间无比熟稔,有着患难相扶、福祸与共的奇妙情谊。自他幼年离开龙口村、来到白日流影城之后,这是头一次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林树间一阵沙沙风摇,策影巨大的身躯缓缓行来,闭着的左眼尚未结痂,步子却十分稳健,身后雪白的长尾不住轻扫,纵使满身伤痕,自有一股沉定内敛的睥睨之气,犹如林中王者。
胡彦之从腰后解下黄油葫芦,自饮一口,随手一抛。策影头颈不动,站得既挺又直,葫芦飞至面前,才张嘴咬住,仰头痛饮;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头,长吻微伸,将葫芦朝他伸去。
“你二哥让你喝酒哩!”胡彦之微愕,旋又大笑:
“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也是头一回见它请酒。”
耿照哑然失笑,将葫芦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呛又烈,简直像透明无色的水状焰火,一路从口腔烧至腹内,所经之处如无数把刀子攒刺一般,不由一颤,咳出大口浊气,咬牙硬说:“好酒!”谁知开声之后,喉中刺痛感大减,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气,每吞入一口新鲜空气,喉管至腹腔内都有变化,时冰时热、又痛又痒;呆怔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模样定然十分狼狈,呼的一声,抓头傻笑起来。
策影从他手里咬走了葫芦,依旧站得直挺挺的,自顾自的仰颈痛饮。
“其声如虎,不轻嘶鸣;其行如电,不轻放蹄。峙之如岳,停之如渊,不倚爪牙而啸深林者,谓之“紫龙”。”胡彦之接过葫芦,拍了拍策影:
“像你二哥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气,点头道:“做人……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罢?二哥真了不起。”
胡彦之豪迈一笑,将葫芦递给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两柄断剑,笑着说:“若非这对“狂歌剑”,只怕我已分成两半啦。这小娘皮好厉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来老胡的对剑名唤“狂歌”。他的外号,却是从剑、马而来。”
◇ ◇ ◇
两人将昏迷的碧湖横放鞍上,牵着策影回到崖边,摇摇欲坠的烽火台中已不见苏彦升的踪影。耿照有些担心:“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胡彦之摇摇头:“姓苏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见苗头不对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儿去啦,你担什么心?”
耿照想想也是,赶紧奔到台后垂绳处。
崖下黄缨一见他探头,气得破口大骂:“方才那柄大石刀突然飞了下来,“轰”的一声坠入溪里,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头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玩意儿丢将下来,不用先说一声么?”
耿照心想:“原来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叹二哥灵性更胜常人,一边忙不迭地赔小心,一边缒着绳索下崖去,对黄缨道:“适才情况凶险,来不及同你说。这崖不太好爬,我背你上去。”
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怒气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小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采蓝二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
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缘,奇道:“二掌院武功超群,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捂住小嘴,忍不住“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乐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胡彦之心觉有异,正欲试探,忽听林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余骑冲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着鱼鳞铁片,背着髹漆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着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手中攒着长枪,只差一顶护耳翻起、顿项披垂的缀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图画里奔出来的皇廷羽林军。
为首之人长枪一举,吁的一声,十几匹马一齐停住,显是训练有素。
红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里走七八里路,便可望见白日流影城的外廓。这一队骑兵铠仗鲜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马,胡彦之正欲开口,忽见耿照面色一沉,不禁悄声问:“怎么,这伙不是你们的人?”耿照默不作声。
那领队长枪一指,喝道:“这匹马是谁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连问三声,胡彦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话。领队眉头微皱,单手握缰,冷冷道:“既是无主之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举起枪尖,大喝:“备索!这次别再让它跑啦!”左右齐声相应,声若洪钟,纷纷从鞍头解下套索,策马围了过来。
黄缨吓得粉脸发白,颤声道:“耿……耿照!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一声烈咆,策影仰头长嚎,四周林叶被吼
分卷阅读32
得飕飕乱摇,竟如深林虎啸一般!
骑队的十几匹骏马仿佛遇上了拦路虎,被吼得前脚一软,跪的跪、退的退,还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头逃走的。众骑士握缰呼喝一阵,才将坐骑安抚下来,模样虽有些狼狈,忙乱中却无一人滚下鞍来,迅速恢复了数组,依然是一弯月形,散开来将耿照等人堵在悬崖边。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五人)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林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配合马匹居高临下冲刺,杀伤力十分惊人;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生机,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瞇着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心中却不无钦佩:“这些人骑术精湛,连东海护军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吃饱了撑着,没事练这等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自己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非J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一个像贼么?”就着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可爱,果然只有自己最是可疑,一时间颇受打击,抱臂阴沉道:
“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驾驭?天生奇物,何须人主……它,便是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片刻,才忽然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小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着光亮的铜镫策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二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却是自小相熟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领她们去见二总管。”
葛五义沉吟片刻,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老实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颔首,忽听远方马蹄声响,林后烟尘翻卷,似是阴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世子来了!”葛五义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开他们。”耿照会意,拉着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庞大,幸而木台被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低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着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也都策马追上。
突然间,林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簇拥着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枪俯首,齐道:“世子!”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方才声音明明是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着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约莫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不待左右答应,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属们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抛在后头。那八名绿衫侍卫赶紧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苏醒,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便已后悔。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略显苍白,转头垂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心。”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小小的心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着染红霞的手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帮忙,咱们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碧湖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颔首道:“多谢胡大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激不尽。”
胡彦之不敢失礼,拱手道:“二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缘际会,糊里胡涂便遇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朋友义气,只是惹的麻烦不小,恐怕要受我们连累。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痕迹,迟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知世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二总管来也压不住,把心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二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二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着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苏醒,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产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却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彦之突然问:“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贝儿子独孤峰罢?”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着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不到五年,却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水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于他的手里,百姓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要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读,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整天陪太子习武狩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乐乎,居然也建立起极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于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交代:“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游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Сhā个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坚持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一连上了几道奏折阻挡。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当个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通报,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连忙避入道旁林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马蚤动不断,尖锐的马嘶、兵器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二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果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着绳网等捕猎重械,阵仗十分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耿照沉吟道:
“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观察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二哥的喜欢,一定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着酒水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静静观察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洞开,独孤峰面色阴沉,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长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通报二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还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二总管说。”
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犹豫片刻,一溜烟下了墙台。
片刻,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小声道:“看来你朋友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失效,按理他是该通报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众而出。“耿照!你身为执敬司弟子,却放着二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游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了这一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的规矩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大少年并肩而来,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二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耿照速速去见,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属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按规矩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他脚下一扔:“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二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那关条上墨迹宛然,还未全干,显是方才写就。
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斗不过手把一城大小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低头,拾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
分卷阅读33
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处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放肆!这都是二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在夜风里听来格外清晰。巡城司马双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可以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着胡彦之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相貌俊美,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二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好看多了。”瞧二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二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大的策影就这么随着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十分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其中一人转头道:“这是二总管的休憩之处,牲口请暂停园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低头啃食花草,骄傲一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着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小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心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仪,倒觉得有些娇巧妍丽。园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小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着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心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此地约莫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知好事遭人破坏的扫兴,悄声对耿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果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大长桌,桌上堆满账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小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着罗袜,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小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着揉着,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竟藏得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其中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女子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随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乎是站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片雪梅幽香随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着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着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着的半袖同样是明黄铯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人。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着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有银线绣样,裹着两团腴面似的饱满隆起,锁骨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缘,柔软到了极处。
仔细一瞧,女郎生了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十分娇小,削肩单薄、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饱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挤变形,在灯影下浮露出惊人的起伏,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座水豆腐似的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祼露出大片胸脯,可能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胸上布着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可惜|乳|壑被挤得太胀太满,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随|乳|肉一阵弹动,颤抖着滚到抹胸边缘,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言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随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就着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
胡彦之心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着随意,却非刻意卖弄风马蚤,倒像某家闺秀睡前夜读、房里却突然闯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得以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噘起的双唇饱满滋润,面孔看来十分年轻,腴沃雪白的胴体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衣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青春常驻的美丽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元配夫人!)
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贵,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总管横疏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着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二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笑着说:“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二掌院法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
“……二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的横疏影,竟是女人!)
第十二折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绵长,也不是件坏事。”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仿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
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二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浮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心。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钟阳,为这两位姑娘安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钟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着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二女抬上软榻,朝横疏影一躬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说是要照顾二女,随下人一并去了。
染红霞感激横疏影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多……多谢二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姊姊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染红霞沉默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二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
“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分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横二……横家姊姊,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姊姊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姊姊听。”
染红霞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目光,讲到坠下红螺峪时目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音已然辞世,而后遇上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动听,只是伤后体力稍弱,说了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所目却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二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解下白布包袱,双手捧过头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照自知失言,赶紧低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耿照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姊姊有所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说,这柄赤眼刀淬有滛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会成为刀尸,被妖刀迷去心神。”
横疏影听得一愣,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是戏文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似的贝齿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料想以他背了整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于容器中,这妖刀的滛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耿照一眼,见他依旧低头捧刀,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滛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吩咐耿照:“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耿照刚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随口指点:“就是那个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琴头架弦处,是琴的最高点)呈宽阔的斧状,琴额(琴头)却沿着方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觉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
分卷阅读34
,仿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开口道:“姊姊这琴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复,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染红霞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姊姊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些风雅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特别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于这位二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乐之事。
耿照听从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心中烦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十分危险,不宜回转断肠湖。姊姊派两队快马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妖刀仍在,我立刻晋见城主,让他老人家发兵驰援水月停轩;若妖刀已去,便让马队保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染红霞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姊姊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水月门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姊姊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托付给耿照的东西,她并无贪图之心,点头道:“都依姊姊。”胡彦之一凛,暗想:“这么大方?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东西。”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染红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马蚤动,有人大喊:“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二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着我来的,我去瞧瞧。”说着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天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二,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围,四角均有人手持绳网,网下系着铁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簇拥着一抬软轿,轿上踞着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ρi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甲士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胡彦之环在中央,更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钟阳走出厅门,遥遥对着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中郎,这位胡彦之胡大侠,乃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正与几位正道朋友在二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上前打量他几眼,冷冷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它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
胡彦之微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然。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连累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方才说过“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
“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着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啊?谁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
“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睛,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说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心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杀意。胡彦之本是随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心寒,暗忖道:“看来,这小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玩笑而已,他却动了杀心!”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着一袭玄黑大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掩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着那祼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的心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象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揪着氅襟抵御寒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方,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独孤峰及二总管一躬身,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动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胡彦之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踉跄几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我别乱说话,以免冒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水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二掌院。妹妹,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着她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胴体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黏冰冷的不适感,仿佛沿着无礼的注视渗入骨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攒刺,一时之间竟有些恶心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复念诵几遍,忽然抬头:
“这个姓氏十分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扶住镂空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打量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染苍群手绾重兵,坐镇北关多年,被誉为当世战神,该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 ◇ ◇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胆寒。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后,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于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痾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费力说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性,若教示于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文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小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白玉京,各军闻之色变;后来,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林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抨击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幕僚劝他:“何苦将自己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自己也犯
分卷阅读35
疑。
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蛮荒地带,天寒地冻,生存更加不易。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壮年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人一把拧断。
“钱粮够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图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奇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于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
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 ◇ ◇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的千金!”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与流影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缱绻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一沉,只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钟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Сhā翅飞去不成?”随即离去。
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着钟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耿照微微一凛:“二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不免有些踌躇,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放心罢,红螺峪……那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坎。
“把门关上。”她随口吩咐,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批起公文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二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紧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
横疏影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焰下分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一个对自己人善、叫长孙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赶紧低头,小声道:
“小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起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心情大为放松。他从前在长生园时,还不觉得二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姊姊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二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二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二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于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二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虎。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遇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难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老实点头。
“真可惜。”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东西。”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低头振笔,片刻便批好几份文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庆幸自己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要详细交代对付妖刀的秘诀,以免妖刀重生之后,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心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另外还有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种种秘诀,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要反复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该如何接口。二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崖下有四个人,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采蓝或黄缨,都属于水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滛毒,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轻易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轩、向她师姊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分外精神,剎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
第十三折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边:
“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绺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泽,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僵持片刻,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轻易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账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道:“这是谁写的脚注?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读起来,一边屈着玉指轻叩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着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于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着实触犯了二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处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二总管,忽觉她连生着闷气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叨念着日常琐事的邻家姊姊。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园、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仿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片刻,小心道:
“琴魔前辈临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低头继续办公,仿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觉得安心,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于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于“夺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心回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横疏影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
分卷阅读36
是惹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姊姊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心中怦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托付给你,自是希望全东海的武林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瞇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雪白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颤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身份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希望借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搧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于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其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结也不奇怪。”横疏影沉吟道:
“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活动的消息。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于这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着衣出面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奇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
“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东的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
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乞求武运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次的妖刀战争,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瑛”,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
“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仿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瞇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仿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
“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二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谑。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 ◇ ◇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着空洞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象她在床笫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成各种难以想象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掐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Wu,裹着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自己的胴体感到十分骄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象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征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身份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妆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小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仿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沉也更细腻,仿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贵木料,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剎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
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颤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睛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着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仿佛她瑟缩在单薄湿衣下的诱人胴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觉得自己最骄傲的胴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恃的堡垒终于崩溃。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腐朽……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 ◇ ◇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管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 ◇ ◇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仿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
分卷阅读37
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鬟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离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
“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仿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间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 ◇ ◇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还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 ◇ ◇
耿照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着,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仿佛兽槛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板凳床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C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传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瞇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小心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善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