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顿觉伤口一阵清凉,疼痛大减,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那“蛇蓝封冻霜”的药性所致,仿佛连她的津唾都有一股新鲜青草似的芳香,丝毫不觉污秽。弦子执起他另一只手掌,掌心里的斑剥长痂才刚要剥落,愈合大半的创口鼓起一条蜈蚣似的丑陋肉疤,横掌而过,正是那日夺采蓝之剑所遗。
弦子的十指便如她的人一样,极细极长,尖端如玉质般微透着光,指尖的触感微凉,若非还有匀了层粉似的酥滑,几与上等的羊脂白玉无异。
耿照的手被她捧在软滑的指掌之间,肤触又细又凉,呵痒似的酥麻之感直要钻进心窍尖儿里,耿照臊得耳根火红,正要寻个什么借口推辞,弦子忽从靴筒里抽出一柄蛇匕,冷不防地在他掌上划一刀,伤疤顿时迸裂开来,鲜血汩汩而出。
她的身手固然快绝,仍快不过先天胎息的感应,只是她这一着不带丝毫杀气,耿照虽已察觉,却没有抽身应变,静静看着她嚼碎药珠、唾在新割的伤口上,仔细用丝绢包扎妥当。
“用了蛇蓝封冻霜,”她垂首打了个小结,依旧不看他一眼,低声道:
“以后就不会留疤。”
“多谢姑娘。”耿照讷讷点头。
弦子也不理他,径自转身离开,苗条的背影冷若冰锋,未受脂粉沾染、鲜洌如沾露嫩草般的处子体香却在耿照鼻端萦绕不去,便如掌上她那凉滑细腻的指触,万般缠人。
耿照暗提一口真气走遍全身,不似有中毒的迹象,精神反而更加畅旺,双手伤处已无疼痛之感,那“蛇蓝封冻霜”果然是极名贵的金创灵药,稍放下心来,冲着漱玉节遥遥拱手:“多谢宗主赐药。”
漱玉节摇头微笑。
“是妾身谢典卫大人才对。敝门受制那厮多年,饱受欺凌折辱,若无大人援手,只怕苦日子便如漫漫长夜不见天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连连摇手,想了一想,又道:
“有件事,在下须向宗主说明。”将方才遭遇符赤锦的事说了一遍。“我见符姑娘与岳宸风的关系不同一般,若将少宗主的无心言语泄漏给岳宸风知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漱玉节笑容倏凝,薛百螣见她神情不对,身形微晃,倏将昏迷不醒的琼飞远远抱开,怪眼一翻,沉声道:“小孩儿不懂事!说都说了,杀了她也没用。”
何君盼快步走过长廊,提着裙角衣带娉婷而来,也帮着劝:“宗主勿恼。都说是“拿贼拿赃”,空口白话,不止难以取信于人,若是扑了个空,料想岳宸风也放她不过。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安置典卫大人才好。”
漱玉节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咬牙道:“为了这个小畜生,我们还要担上多少风险,付出多少代价!啸舟……唉!”顿了一顿,似想起还有外人在,歉然道:“典卫大人,为防那厮突然杀来,妾身想在这阿净院里另觅一处房舍,让大人暂时栖身,不知典卫大人意下如何?”
五帝窟众人均驻守在王舍院中,这话是将他当作了盟友来征询,不但充分表示信任,也将耿照的安危置于第一优先。“便按宗主的意思。”他也不想身处帝窟众人之间,行动难免不自由;思考片刻,突然抬头:
“不过,我想先见一见我的朋友。”
◇ ◇ ◇
耿照随漱玉节等回到王舍院的大院里,漱玉节命人安置了昏迷不醒的琼飞之后,亲自领着耿照来到后进的一小间独院之中。院里的厢房门窗镂空雕花,并无加上铁链锁头之类,天井处有一片种满菜蔬的圃畦,环境十分宁静。
院外仅有两名潜行都的黑衣女郎看守,一见宗主前来,纷纷躬身行礼。
漱玉节玉手一挥,转头对耿照微笑道:“贵友便在房中,典卫大人请自便,妾身在此候着,不打扰二位啦。”耿照微微颔首,径自穿入月门、越过苗圃,走上檐前阶台,推门而入。
房中布置精洁,一人身穿雪白中单,赤足盘坐在锦榻上,模样像是行功已毕,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头黑发梳理齐整,在发顶上挽了个髻,更衬得容貌清秀绝伦,直比女子阴柔之美,却不是阿傻是谁?
当夜渡头一别,恍若隔世,耿照难掩心情起伏,迈步欲入,却不小心踢到门坎,差点栽了个大跟斗。
阿傻虽听不见,但再细微的震动都逃不过先天胎息的感应,倏地睁眼,却见一名年轻的兰衣僧人站在门前,呆呆望着自己,五官既熟悉又陌生,不觉傻了,两人就这么隔着大半个房间直发愣。
片刻他忽然醒觉,双目圆睁,张大嘴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耿……耿照!”畸零的语调嘶哑怪异,缺乏起伏,却再也熟悉不过。耿照大叫一声,张臂冲上前去,阿傻光着脚板奔下床来,两人在房中央撞成了一团,四臂交缠、又叫又跳;半晌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看见你平安无事,真是……真是……”耿照横臂抹脸,咧着嘴大笑:
“真是太好了!”
阿傻无法流泪,神情却也十分激动,无论如何比划也赶不上心急,嘴里咿咿呀呀乱叫一气。耿照不住去拨他的手:“慢点……慢点!我看不懂!”四条手臂你推我搪的,最后索性朝天一掀,两人滚倒在地,放怀大笑;笑得累了,这才并头不动,胸膛不住起伏,肚皮全朝向屋梁顶。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阿傻。”耿照目光投向房脊,喃喃说道。
阿傻未见唇形,不知他说了什么,但两人之间似有默契,天生聋哑的白面少年也跟着点了点头。
耿照坐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啧啧称奇:“她们对你不错嘛!小白脸。”
“还好啦。”阿傻胡乱摸他的脑袋,嘻嘻贼笑:“你光头挺好看的,小和尚。”
“去你的!”耿照轻轻揍他一拳,自己也笑起来。
回想起来,渡头的那一夜简直就像是前世的死别。记忆中越是艰险难当,重逢后便笑得越酣畅,仿佛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不过是茶余饭后兴之所致的趣闻谈资,如此而已。
阿傻本就是男生女相,梳洗洁净、换过新衣之后,俨然是浊世翩翩佳公子,文质娟秀清逸绝俗,若再手持玉笛什么的,简直就像不小心坠入凡尘的的月夜谪仙。漱玉节故意隐匿不报,原是为了不遂岳宸风之意,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名少年身有残疾,十分可怜,偏偏样貌又讨人喜欢,这才把他留了下来。
这几日不只负责阿傻日常起居的侍女满怀怜爱,曲意照拂,就连外头看守的潜行都卫也频频趁职务之便,隔着镂窗大饱眼福,借机偷看这名苍白纤弱、比女子还要美貌的俊美少年,姐妹淘之间常私下品头论足。
耿照不知他在此间大受欢迎,明栈雪尚在之时,还着实担心了几昼夜。两人随手比划,最后索性席地盘腿,交换别后所遇。
当夜渡江之后,阿傻与老胡这一路遭黑岛埋伏截击,阿傻很快就被制服,昏迷不醒,对其后之事也不甚了了。这几日受到五帝窟的善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自也无法得到更多的情报。
耿照将被岳宸风追杀、破庙又遇天罗香,乃至赤眼失落等,扼要说了一遍,歉然道:“修老爷子的明月环刀我没保住,应该也落到了岳宸风的手里。你别担心,我一定帮你找回来。”解下背上的神术刀:“这是我新得的一柄利刃,你拿去防身,权当是抵押罢。待我取回修老爷子的宝刀,你再还我便是。”
阿傻摇了摇头,举起疤痕累累、萎如枯焦的两只手,意思十分明白:“给了我也没用,你留着罢。”本欲接过神术刀掂一掂,谁知细瘦的臂膀完全撑持不住。耿照见状忙把刀接了回来,以免他砸伤自己。
阿傻勉强一笑,冲他比了比手势:“我家的赤乌角刀很厉害,这刀还不够沉。”
耿照笑道:“我没打算对上赤乌角。除非万不得已,我见了岳宸风肯定是脚底抹油,先溜为妙。”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两声,又是一阵捧腹。
好不容易收了笑声,耿照从内袋里取出一只油布包,珍而重之的交给阿傻。
油布包着的正是“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遗物,西山清河修氏的族谱《铸月殊引》与《清河后录》两书。当日老胡在鬼头岭的草庐中搜了出来,交给耿照贴身收藏。纵使这一路历经艰险,他始终不敢大意,妥善保管。
“这你拿着。”
耿照看着他的眼睛,确保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被遗漏。
阿傻忽有所感,咿咿呀呀地猛摇头,要将油布包推回去,双手却被牢牢握着,动弹不得。
“你听好,阿傻:若我有什么万一,我不希望这物事落到岳宸风的手里。我会想方治好你的手;在那之后,无论有多辛苦,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莫让修老爷和修姑娘为你白白牺牲。”
阿傻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将布包谨慎地收进怀里。
“要从岳宸风处夺回赤眼刀,送交白城山的萧老台丞,需要五帝窟的协助。她们有求于我,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你且在这里安心住着。待我打听到老胡的下落,再来与你会合。”阿傻点点头,比了个手势。
“我明白,我自己会小心。”耿照犹豫片刻,又道:
“阿傻,我见到你大嫂啦。”
阿傻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无怒无喜,竟是毫无反应。
“明姑……明栈雪,她本来也在这里。是她从岳宸风的手里救了我。”
阿傻面无表情,片刻后才打手势:“小心她害你。”
耿照只得点头,半晌无言,又道:“她……似乎很惦记你,想见你一面。”
阿傻摇头。
“我没想见她。”
“你……还恨她么?”耿照试图望进他的眸中。
谁知,那双比女子还要好看的清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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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竟掠过一丝讶然,阿傻被问得有些错愕,怔怔发呆,那神情耿照曾在“不觉云上楼”见过,就在他描述着与嫂嫂偷情的那一段时,同样的空洞淡漠,仿佛心上一片荒芜。
“恨?”阿傻笑起来:
“我从来就不恨她。若不是你提起,我早忘了这个人。再说,我恨她做什么?就算偶尔会想起过去的事,与她比将起来,我更该恨的……”
俊美的半残少年寂寞一笑,垂落长颈,微带透明的脸庞浮现淡淡青络。
“是我自己。”
◇ ◇ ◇
耿照掩上房门,回见漱玉节还候在月门边,一身玄素相间,风姿凛秀如玉梅,心想:“她是一门宗主,何等气派!今日却屏退了手下之人,独自在此等我。”微感歉疚,躬身道:“劳宗主久候,是在下一时不察,多耽搁了时间。”
漱玉节微笑摇头。“典卫大人客气。妾身已为贵友号过脉,抓了些温补的药,再多休息几天,自能恢复元气。典卫大人无须挂怀。”
耿照拱手:“多承宗主照拂,在下铭感五内。”漱玉节素手微抬,优雅地往后进一比:“有劳典卫大人移驾内堂,妾身已备好了茶点。请。”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耿照嗅得她身上温温融融的兰馨芬芳,眼角余光中尽是雪肌腴漾,波涛汹涌,不禁心神一荡,暗忖:“也难怪岳宸风如此觊觎她的美色。却不知她芳龄几何?女儿都这么大了,怎地一点儿也不显老?”忽听漱玉节笑着问:
“典卫大人在想什么?”
耿照面上微红,总不好和盘托出,灵机一动,摇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却不好直问宗主。”漱玉节瞥了他一眼,温婉的眼神中掠过一抹少女似的顽皮狡黠,仿佛看出他这话不尽不实,只是不戳破而已,抿嘴笑道:
“典卫大人但说无妨。”
“我见贵派行事磊落、气派雍容,宗主与薛老神君皆是一等一的人物,怎会……与岳宸风那厮扯上了干系,为他所制?”
漱玉节幽幽叹了口气。
“这也没甚不好说的。典卫大人可知,我五帝窟历代均是由女子掌权?”
耿照原本不知,但那日听琼飞与岳宸风的对话,模模糊糊得了些印象,老实道:“当日曾听少宗主提及。在下初涉江湖,之前的确不曾与闻。”
漱玉节解释道:“我帝门嫡传武学,须纯血之人方能练成。而男子中符合条件者少,久而久之,便以女子为尊。帝门中,男子最高可做到神君,但若要继承宗主的大位,唯女子而已。”
“原来如此。”
“过去百余年来,这宗主之位多由红岛符家所有,但本门先代的“火日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逝世后,后继之人才能平庸、难以服众,五岛之中便有人兴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纠众叛乱,欲以武力强行统一五岛,打破数百年来祖宗传下的规矩。”
耿照心念一动。
“这领头叛乱之人,莫非是男子?”
漱玉节抿嘴微笑,曼声道:“典卫大人好聪明。这人武功极高,单打独斗,门中任谁都不是他的对手。说来也算是妾身侥幸,想了个法子将他制服,最后才平息这场动乱。事后论起功劳,众人都举荐我接掌宗主之位,妾身万难推辞,这一做便做到了今天。”
“宗主太谦虚啦。”耿照微微一笑,拱手说道。
漱玉节含笑不语;片刻,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符老宗主的小女儿,名唤符若兰,从小是与我一块长大的。她说符家几代都是宗主,断不能将大位交出,但她的武功、人望均不足以服众,闹了几次不肯消停,竟然提议摆擂台,以武论尊,胜者可一统五岛。
“符若兰武功有限,家传的帝字绝学“蛇蜕大法”练不到家,我与薛老神君都觉有诈,然而这却是最快、也最无可争议的法子,最后也只能答应。”
她叹息道:“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料不到。”
“符若兰勾结了岳宸风那厮,偷偷将他送入岛内,本要趁乱偷取一样至宝,要挟我等就范。谁知岳宸风得手之后,却未将那宝物交给符若兰,反而趁着我与薛老神君交手之际,将雷劲打入我等体内。
“场中就数我二人武功最高,居然被他轻易制服,众人碍于宝物,投鼠忌器,五岛首脑俱被挟制,从此生不如死。”
耿照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众人仇视符赤锦、乃至火神岛符家的原因,心中不无感慨:“一个人才济济、独立于世的门派,就这样被自己人给卖啦。却不知那符若兰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她与符赤锦又是什么关系?”
漱玉节察言观色,似是听见了他心中之问,淡淡一笑:“岳宸风控制五岛之后,头一个杀鸡儆猴的就是符家。红岛的高手被他清完了一轮,符若兰更是沦为他采补邪术下的牺牲品,不但全身元阴及功力被汲取一空,死前还饱受折磨,下场极为凄惨。
符家的嫡裔折损殆尽,万不得已,只好从移居岛外的旁支找继承人。
符老宗主有个孙女儿,血统甚纯,其时业已许了人,丈夫是岛外之民。小两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谁知丈夫却在前度的动乱里死于叛党之手,十来岁的新妇顿成了小寡妇。
耿照心念电转,转头道:“那便是符赤锦啦,是不是?”
“嗯。算起来,符若兰还是她的亲姑姑。”漱玉节续道:
“她运气不好。纯血男子与外岛女子能生出纯血女儿的,几十年间都未必能有一个,偏偏她就是了。她从小和岛上的牵连不深,连武功都是外学,怎么也轮不到她继位。反正早晚要嫁给外人的--大家都这么想,恐怕她自己也是。
“那时符赤锦新寡不久,才将丈夫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又被接回岛上来担任神君;底下人瞒着她反岳宸风,事迹败露后,红岛被屠杀一空,她也教那厮给玷污啦。小的时候还是个挺好的姑娘,唉。”
耿照听得不忍,心下恻然,忽地浓眉一挑,击掌道:“是了,宗主不担心她会向岳宸风告密,是因为符姑娘对他的痛恨,其实并不亚于岛内众人?”
漱玉节温雅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我担心得很。但君盼说得没错,若无实据,岳宸风未必信她。符赤锦是聪明人,这条线报不是大好便是大坏,她若想领这个功,这几日里必定会来踩踩盘子探探风。等她再出现,我们就要小心啦。”
耿照想想也是,眼看长廊将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吐又觉不快,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宗主先前说的那个叛乱之人,是否就是那人称“苍岛战神”的木神岛神君肖龙形?”
漱玉节抿嘴微笑,并未回答,片刻才淡然道:“在五帝窟之中,“肖龙形”这三字乃是禁忌里的禁忌,望典卫大人以后莫再提起。”语声依旧温柔动听,眸中却无笑意。
长廊尽头有间小巧的花厅,四下无人,只有弦子守候在门前,见得漱玉节来微一躬身,利落地将门牖打开,引领二人进入。“少宗主的情况如何?”漱玉节待耿照落座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随口向弦子问道。
“少宗主用过汤药,这会儿应该睡了。”
“嗯。”
漱玉节眼神一瞟,毋须开口,弦子便会过意来,将门窗小心闭起、放落纱帘,以免厅内的密谈泄漏于外。正要退出厅去,却被漱玉节叫住:“你过来。”
“是。”
优雅婉约的雍容丽人端起几上盖杯,对耿照作势一停,殷殷微笑:“典卫大人,请。”耿照执杯还礼,一时摸不清她要做什么,盖杯捧在手上,却未就口。
漱玉节好整以暇地抿了口香茗,拂去裙膝上那看不见的尘沙,怡然道:“妾身不只礼遇大人,更善待贵友,对于本门与岳宸风的前缘夙怨,也是推心置腹,尽说与大人知晓。这份诚意,望典卫大人心有所感。”
耿照点头道:“宗主之诚,更无二话。”
“既然如此,”漱玉节道:
“该轮到大人显露诚意啦。”
耿照猝不及防,听得一愣。
“宗主的意思,恕在下……”
“老神君之疑,妾身同样也有。”
她若无其事的端起香茗,巧笑倩兮的模样,似与至亲闲话家常,娴雅中带着一派少女似的烂漫天真。“典卫大人虽为老神君祓去了雷丹,妾身却禁不住想:这手段是否十拿九稳?是不是可一不可再?能否救得我全岛之人……这些疑虑在合作前,须请典卫大人给个交代。”
耿照背脊发寒,强自镇定,沉声道:“宗主要如何交代?”
“也不难。只消典卫大人当着妾身之面,再施展一次祓除雷丹的绝艺,妾身更无疑惑,愿率我五岛之豪杰,供典卫大人驱策!”指着身畔侍立的弦子嫣然一笑,妙目凝光:
“请典卫大人一试,为这孩子祓去雷丹,如何?”
第四九折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莫说耿照措手不及,连素来冷面的弦子都怔了一怔,清澈的眸底掠过一丝极细极微的讶色。漱玉节命她解开两只臂鞲(音“勾”,皮革制成的护腕),卷起袖管,伸出一双欺霜赛雪似的莹白皓腕,掌缘橘粉、青络淡细,肌下若有骨骼,只怕也是精雕细琢的玉架子。
“典卫大人若要施术,须一探脉门否?”
漱玉节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温婉的笑里似藏着一丝狡黠。
耿照忽觉符赤锦赠她的“狐狸精”三字考语,真是一点没错;狐狸若化成了人的形貌,约莫便是眼前身披玄素的淡雅美妇。
“还是典卫大人的祓雷之术,须触及身子其他隐密处?”她一打响指,玉靥上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眸子里却连一丝笑意也无。“弦子,褪衣。”
修长的黑衣女郎想也不想,径伸手去解腰带,神情平静无波。
“且慢!”
耿照索遍枯肠,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变的说法,把心一横,举手喝止。“宗主,不用让弦子姑娘解衣。在下……并无化解雷丹之法,当日救得老神君的性命,其实是侥幸。”匆匆将吸化雷丹的难处解释了一遍。
漱玉节冰雪聪明,纵使不通碧火神功,也约略弄懂了他的意思:耿照并非是不能吸出众人体内的雷丹,只是若无明栈雪的帮助,他自体也未必能将雷劲化为己用;更别提在吸化的过程中,须冒雷劲灼身的风险--明栈雪说过了,上次没事,是耿照交了好运,可一不可再。
她轻轻一哼,放下盖杯,冷笑道:“原来典卫大人想做无本生意来着。妾身若不问,典卫大人打算何时才说?”耿照自知理亏,说开了反倒坦然,回口道:“宗主恕罪。方才为逃出重围,便是真的不会,也只能说会了;宗主若易地而处,能直承不讳否?”
漱玉节樱唇微抿,轻轻哼笑一声,却未答话。
“况且,在下并非全然帮不上忙。”耿照见她并未发作,心中又多几分把握,续道:“方才也曾提过,我有个朋友,是一位姓明的姑娘,对雷丹的了解远胜过我。明姑娘与那岳宸风有隙,我怀疑她的失踪与岳宸风有关。宗主若能帮忙探听明姑娘的下落,以她对雷丹的认识,必能解决五帝窟的心头大患。”
漱玉节冷笑:“本门未得好处,倒要先付利息了?典卫大人打的好算盘。”弯细的螺黛柳眉一挑,哼道:“你与那姓明的女子,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能解紫度神掌的独门之患?你自称是刀皇传人,身上的内功既非轩辕紫气,更不是神玺圣功,分明是冒名顶替,究竟是何居心!”
耿照心中一凛:“听她的口气,倒像识得刀皇前辈。”摇头道:“那些传人什么的,也不是我自己所说。传授我武功者,并未自称刀皇。”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琴魔、胡彦之、明栈雪,甚至是娑婆阁里的千手观音木像,并无一个自称是武登庸;刀皇传人云云,全是某人的信口开河。
漱玉节冷冷一笑,停顿片刻,垂眸轻道:“是么?江湖传言刀皇的眉相特异,被称做是“凌云紫气”,唯其中一边留有刀痕,因此破了大富大贵之相。你所见到的那人,破眉处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耿照一下被问蒙了,心里直将老胡骂了个狗血淋头;本想随便猜一边赌赌运气,忽忆起幼年时在龙口村与乡里顽童玩耍,有个握紧双拳、教人猜哪边有石子的把戏,心想:“她故意这么问,说不定武登前辈根本没有破眉,问题本身就是圈套。”一径摇头:
“我说了,传我武功之人,并未自称是刀皇。只记得是个白胡子老公公,连眉毛也是白的,没注意有什么疤痕。”灵机一动,突然问:“莫非宗主曾经见过刀皇?”
漱玉节并未理会,蹙眉片刻,忽又展颜。
“你很狡猾。”她雍容一笑,清亮的眸子掠过一抹狡黠,翻脸竟似翻书一般,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也罢!与聪明人合作,总胜过与蠢人搅和。只要你对本门还有用处,我们之前的协议依然有效。”唤来弦子,附耳吩咐了几句。
弦子领命而出,要不多时便带着楚啸舟回来,他的面色比数日之前更加苍白,印堂之间隐约泛着一股青雷紫气,行走时步伐踉跄,似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稍稍抑制身上的苦痛。
身后,又有两名潜行都卫亮出明晃晃的蛇匕,押着另一名苍白瘦弱的少年进来,却是阿傻。
“根据过往的经验,雷丹在中掌后五到七天之内将会成形。啸舟受伤已有数日,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漱玉节淡然道:
“你若能将他体内雷劲祓出,勿使雷丹成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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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信你说的话,你我的合作仍如前度所议,绝不变卦。否则……”玉指啪的一拈,那两名潜行都的女郎短刃交叉,架得阿傻昂颈而起,倔强的面孔微露一丝痛苦之色。
耿照莫可奈何,心想:“到了这份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搬开桌椅,扶着楚啸舟盘腿坐下,一手抵住他胸口“膻中岤”,另一手按着他背门“大椎岤”,一边思索当日在密室中雷劲入体的运行路线,低声对楚啸舟道:“一会儿行功之时,你千万不要运功抵御,专心想点别的事,莫想筋脉、真气便是。”
楚啸舟闭目不语,神情极是冷漠。
耿照运起碧火真气,徐徐送入他的体内。紫度神掌种雷成丹的道理,其实十分简单:雷劲入体时,便如细沙侵入贝蚌,柔软的蚌肉感受异物,又吐之不出,只好不断分泌黏液将之包裹,以减少疼痛;久而久之,侵入的细沙便成珠母,裹于其外的泌润却成了珍珠。
雷丹的生成也一样。
紫度神掌霸道无比,只消一点雷劲入体,便能炸得腔子迸开,内脏糜烂。
种丹则须逆运真气,就像是替火药硝石装上外壳、制成炮仗,推迟雷劲爆发的时间;一旦入体,受害者的真气自然发生感应,化不去、又逼不出,只好一层层裹将起来,结成丹气。
而居中的雷劲不散,一点一点渗出内丹,将之同化,受害者又须耗费更多的真气来包裹,避免爆发,无形中将雷丹越养越大……长此以往,雷丹终会超过体内真气所能负荷,须以药力凝缩压制,期限大约是一年。即使如此,一旦运使内力超过八成,体内真气失了平衡,也可能造成雷丹的爆发,便是“九霄辟神丹”也救不得。
楚啸舟中掌数日,正处于雷丹将成未成的阶段,真气密密裹着一点雷劲,在丹田气海之内滚成了一团,若实若虚。他全身的肌肉、筋脉反映腹中的激烈变化,其疼痛不逊于利刃搅肠戳腹;过去时常有人捱不住这种痛苦,索性一死以求解脱的。
耿照听明栈雪解释过雷丹的原理,此时以一丝碧火真气度入楚啸舟体内,走遍全身筋脉,果然与明姑娘所说无不相同,暗忖道:
“我要应付的敌人自是越少越好。已被雷劲同化的内力不计,裹在外层的真气须先剥离,勿使结丹。”打定主意,运起碧火真气,源源不绝灌入楚啸舟体内。外力入体,楚啸舟的真气自生感应,便要抵御;但先天胎息致密的程度,却使得天下一切护体气劲在其之前,硬生生成了渔网竹筛,半点也截不住水流。
楚啸舟原本无意催动内力相抗,谁知那股莫名真气竟丝丝透入,明明并未失去内力,周身的内力却拦之不住,直如无物;他猛一抬头,沉声嘶吼道:“你这是什么邪功!”背脊一拱、手臂交错,便要将耿照的双掌格开!
耿照挪肩抬臂,身子似乎前后左右划了几个斜斜的圆,无论他如何挣扎,双掌始终牢牢按在前后两处岤道上,喝道:“别动!我不会害你。”持续催谷内力,丝丝真气便如刀剑一般,将他丹田之内的滚热气团一层一层削去!
楚啸舟的下腹中如有无数尖刀攒刺,饶是他天生孤冷,也不禁咬牙低咆。
漱玉节起身趋前,终是不明所以,不敢横加出手,急得叫唤:“耿照!你……你对他做了什么?”那两名潜行都卫都忘了还要押人,舍下阿傻,不由自主围了过来。
弦子手按灵蛇古剑,摆出逆手拔刀的架势,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出手救人。
耿照丝毫不敢放松,碧火真气纵横切削、层层解去外壳的气团,终于露出其中的一点紫度雷劲,失去包覆的焦旱戾气“滋滋”迸出,灼血成烟、炙肉为炭,楚啸舟五内如焚,肌肤一瞬间涨得红紫,毛孔窜出丝丝热气,忍不住嘶声惨叫--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忙使出“汲”字诀,送入楚啸舟体内的碧火真气如潮水般倒灌而回,势之澎湃,连同雷劲也一并吸了回来,猛向后弹开,半空中伸手一撑,落地时已是五心朝天,浑身紫电奔窜、白雾蒸腾,拼着全身内力压制雷劲,避免它在体内炸开,却抽不出半点余力来化消。
(糟……糟了!)
明栈雪的顾虑不幸言中,这是最糟的情况。
上一回雷劲失控窜走时,有明姑娘助他一臂之力,以她的碧火功修为,再来几个也能救;光凭耿照一己之力,能压制失控爆发的雷劲已属难得,不能将雷劲转化成碧火真气,引为己用,跟被种了雷丹有何区别?不过是从楚啸舟身上,再移转到耿照身上罢了。
“啸舟!”
漱玉节飞奔过去,命弦子将他扶起,一搭腕脉,果然已无紫雷之气。回头见耿照青筋暴出,浑身赤红,难掩心中骇异:“难道他竟不是将雷丹化解一空,而是吸进了自己体内?这却……这却是如何能够?”
耿照有苦难言,渐渐压制不住,只得以真气将雷劲裹起,心想:“完了,这下雷丹却种到了我身上。”忽觉有人在身后坐下,随即贴来一片瘦骨嶙峋的单薄背脊,两人背心相抵,他背门“大椎岤”仿佛开了孔,原本在脉中流窜的雷劲正无去处,一股脑儿从破孔窜入一处新天地,恰与当日耿照解救薛百螣的情景相仿佛。
一部份的雷劲脱体逸出,耿照压力顿减,心中却大起疑惑:“是何人救我?”睁眼回头,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来人一身雪白中单,浑身被雷劲殛得青筋暴出,胀红的肌肤直欲滴出血来,体温沸滚欲腾,丝丝蒸汽窜出毛孔,隐有一股烟焦气息,却不是阿傻是谁?
他的内力远不及耿照浑厚,但精纯处犹有胜之,若非如此,早已抵御不住雷劲,被殛成了一块焦炭。
耿照回过一口气,忙回身盘坐,双掌抵住了阿傻的背门,全力运使“汲”字诀,要将雷劲吸出。
殊不知阿傻练的也是碧火神功,真气的自体防御并不下于他,可不是什么竹筛渔网,阿傻又没学过〈通明转化篇〉的心诀,无法与他连成一个共同循环的周天运行网络。碧火神功遇上碧火神功,一点便宜也没得占,任凭耿照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所能汲出的雷劲也极其有限。
自他打通心魔二关以来,从未遭遇如此挫折:要救楚啸舟的自己反中雷劲,要救自己的阿傻又成了新的容器,这一小点还不成气候的雷劲在三人之间传来传去,居然纵横无敌,谁也拿它没办法。
耿照又气又急,忽然灵光一闪:“既然吸不出来,我便将内力灌进去,让阿傻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它!”加速催谷内力,源源不绝送入阿傻体内。两人的内功毕竟是同源,阿傻纵使不懂转化之法,也能感觉体内涌入了一支生力军,仿佛原本将溃的阵势忽得援兵,反过头来压迫雷劲,要将它逼出体外。
大凡真气离体,多由肢体的末梢而出。二少内力合兵一处,碧火神功加上碧火神功,终于追得雷劲没命窜逃;这场奇妙的追逐起于任督二脉,雷劲便如带路先锋,后面跟着穷追不舍的百万大军,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竟然打通了阿傻各处筋脉阻塞,真气贯通全身,不下于打破心魔障的易筋拓脉之举。
眼看周天循环即将完成,被逼出的雷劲突然一阻,滞于手厥阴心包络经的“曲泽岤”,以及手太阴肺经的“尺泽岤”。这两处岤道分在双臂肘弯,阿傻筋脉一通,真气越滚越强,再加上耿照毫无保留地催谷内力,依然难越雷池一步。
耿照连试几次,突然明白过来:“他双手筋脉已毁,肌肉萎缩,难出大力,连真气也无法通过。”但走到了这一步,已无回头之路,只得咬牙运功,抱着百死无悔的决心冲破滞碍。
阿傻所承受的痛苦则远超过了楚啸舟。雷劲虽是穷途末路,焦灼烈劲丝毫不减,散在全身筋脉中已如此难当,如今全集中在两臂之间,被浑厚的碧火真气不住挤压,几乎压缩成了两枚具体而微的小雷丹。
他的双臂皮开肉绽,鲜血流之不出,全化成淡红色的血蒸汽,肌肤焦臭如结痂,肉眼能见表面紫电窜闪,发出极其骇人的“滋滋”声响;饶是阿傻生性坚忍,亦禁不住张口低嚎,迸出野兽般的怪异吼声。
诸女不禁色变,纷纷掩鼻退开。漱玉节拉着弦子后退些个,忍不住出声提醒:
“耿照!你朋友已有血沸之兆,再这样下去,会将他活活烤死的!”
耿照如何不知?只是进退无路。阿傻的筋脉已经不起雷劲的反复折腾,此时撤去内息,徒然害他送命而已。
恐怖的烧灼持续了将近一刻,两人均伤疲已极,雷劲却逐渐消失,不知消耗于何处,阻塞也较先前推进不少,已至腕间的“太渊”、“大陵”二岤;片刻余劲透入手掌,终由指尖的“少商”、“中冲”两岤逸出体外,大功告成。
耿照缓缓收回内力,自行搬运周天,回复元气。阿傻身子一歪,侧倒在地,焦枯的两条前臂伤痕累累,创口处鲜血迸流,汩汩而出。在场众人之中,漱玉节最早回过神,命弦子为他满满敷上了珍贵的“蛇蓝封冻霜”,取药布仔细包扎。
耿照此番不惜功力,耗损甚巨,运功大半个时辰,才得收功吐息。
睁眼一瞧,时近晌午,花厅内的桌椅都恢复原状,楚啸舟已被移出。旁边置着一床软榻,榻上的阿傻双手包扎妥适,换下了汗湿如浸的单衣,正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漱玉节仍坐在主位上啜饮香茗,见他醒来,不禁微笑:“典卫大人的内力深湛,令妾身大开眼界。当年本门费尽心思,牺牲了几名一流高手,始终无法将雷劲逼出。能得典卫大人的帮助,紫度神掌不足惧矣!”
“宗主客气。我的修为只能应付尚未结丹的雷劲,若是成形已久的雷丹,恐怕得问明姑娘才行。”耿照一跃而起,活动活动筋骨,趋前去探阿傻的腕脉,见他脉象平稳,真气充盈,这才放下了心。
漱玉节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这点。
楚啸舟体内的雷劲被悉数吸出,足证这少年与那姓明的女子有门道,只消确实掌握雷丹的特性、生成以及化解之秘,她并不缺高明的国手名医研制解药,这笔生意仍是十分的上算。
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典卫大人不用担心,妾身已派人潜入越城驿馆,监视岳宸风的一举一动。倘若那位明姑娘真在岳宸风的手头上,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命弦子取来一方白巾摊在几上,巾子里包着几片枯叶似的碎皮,既薄又脆;拿起一瞧,似能透光。
“这是什么?”
“是贵友褪下的痂皮。”
弦子打开阿傻臂上药布,厚厚的糊状膏泥之下,隐约露出粉红色的表皮,淡淡的刀痕旧疤犹在,却已非原先萎缩的枯褐死肉,而是新生的肌肤。
“这……这是怎么回事?”耿照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
“妾身也不甚了了。原本弦子为他敷药包扎,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裹好的药布突然松脱滑动,揭开一看,才发现焦萎的旧皮纷纷脱落,竟生出新的肌肤。”漱玉节道:“妾身曾听人说,若将玄铁研制成极细的带磁玄针,摩擦之后用以刺岤,将产生轻微的殛人电劲,有助于活化气血。他身上发生的异变,其理或与此有关。”
耿照观察片刻,难掩心中喜悦:“这么说来,他的手有机会能复原了?”
岂料漱玉节轻摇螓首,失笑道:“他周身气血被雷劲活化,再加上筋脉打通,真气充盈,纵使能再生新肉,却无法自行修补被挑断的手筋。断筋若能生出,又如何废去手足四肢?”
耿照愕然片刻,点头道:“能生出新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垂落双肩,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失望。漱玉节静待片刻,才曼声道:“长是长不回去的,但未必便没有其他的办法。”
耿照心中一凛:“这便是她的条件了。”拱手道:“请宗主明示。”
“我五帝窟有三样至宝,除食尘弓、玄母剑之外,还有一样名唤“天雷涎”,既是世间至柔,也是世间至韧,不但能引雷走电,一旦注入内息,更可任意改变形状。
“这涎索的模样似一团凝缩的龙筋,撷取约一粒黄豆大小,注入内力,便可拉成数丈之长,绝不中断;灌注的内力越多,延展性越是惊人。迄今未有人能徒手拉断这“天雷涎”的,若要分段截取,须以秘法为之,否则连食尘玄母也砍不断。”
天罗香所持有的异宝“天罗丝”尽管更坚更韧,却无如此殊异的性质。
“本门曾送出过一枚米粒大小的“天雷涎”,妾身因此结识一位精通外科的医道大国手。我问他:“先生要这涎索何用?”那人回答:“断鹤续凫。可惜了一只用剑的好膀子,想随便找个人接上。””
想来似觉有趣,漱玉节微微一抿,笑道:“这位异人虽是游戏人间,开口却无空话。他若能“随便找个人”接上一条断膀,自能为贵友续以天雷涎,代替被挑断的手筋。”言下之意,竟要以宝贵的涎索相赠。
耿照又惊又喜,总算神智不失,转念一想,登时明白过来:“帝窟被岳宸风夺去的至宝,莫非便是“天雷涎”?”
“正是。”漱玉节颔首道:“这珍贵的涎索贮在一只名唤“亿劫冥表”的机关盒中,那盒子的样子十分特别,一见便能认出。妾身近日将与那位异人相见,请他为贵友治疗,待我等将金盒夺回,再以天雷涎为他接续手筋。”
她面子、里子俱都做足,耿照非给台阶不可,连忙起身称谢,算是正式订下了连手合作之盟。漱玉节说到做到,在阿净院的另一头觅得一处独立的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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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金白银的打点妥当,让阿傻与耿照同住;撤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潜行都卫,另派贴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汤药、摆布吃食,照顾得无微不至,转眼又过了三天。
这三日里,耿兆一有空闲,便将碧火神功的心诀与〈通明转化篇〉传授给阿傻,指点他自行修练的法门,自己却早晚各花一个时辰的工夫打坐冥想,仿佛老僧入定。
连照顾二少起居的侍女,都向漱玉节回报:“那小和尚怪得很,才刚起床不久,又坐着打瞌睡;午间用了膳,下午也睡。偏就夜里不睡,有时戌时不到就没了人影,非到子时才回。”
“都没练功么?”特意安排不通武艺的侍女去,漱玉节主要也是为了这个。
不会武功的少女,不代表没有眼力,只是不易令人起疑。
“没见他练过。”小侍女摇了摇头,又补一句:
“一整个人哪,就像木头。长得像,说话打瞌睡也像,闭着眼都不动。”
任凭漱玉节见多识广,也不知世上有这样一门“思见身中”的练功法。耿照在空明之境里检视记忆,日日与老胡打、与狼首聂冥途打、与老神君薛百螣打,输在哪一招上便唤出再打过,打上五十遍、一百遍,直到完全克服为止。“薜荔鬼手”八部四十路绝学自不待言,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课;若有余裕,便与木鸡叔叔比赛砍柴挥刀,重温一下父亲姊姊,以及七叔的声音形貌,还有在流影城等着自己的一大一小俩美人儿……
◇ ◇ ◇
三日转眼即过,潜行都回报:岳宸风落脚的越城浦驿馆之内,并未见得有形貌如明栈雪一般的女子。
随着三乘论法大会的时间逼近,城中管制益发严格。据说镇东将军慕容柔已抵达最近的谷城大营,似还没有进城的打算;地主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在城外的官道上设下岗亭,迎接陆续赶来的贵宾,一面为了凤跸之事忙得团团转。
倒是岳宸风没什么动静,镇日在驿馆饮酒狎戏,屋中不住传来女子的呻吟娇啼,听得人面红耳赤,左右均远远避开,不敢打扰。漱玉节忌惮他的武功城府,严令潜行都诸女只得在外围打探,以免打草惊蛇,传回的讯息均是两手、乃至第三手之后,帮助不大。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次序井然、无一遗漏,终于确定明栈雪不曾回来过。连山上的上座院那厢也很平静,媚儿那丫头耗损不小,这几日间甚是安分,没敢寻什么事端。当日在阿净院剧斗之后,由漱玉节花钱摆平,后来耿照返回现场,已不见郁小娥的踪迹。
--一筹莫展。
五帝窟众人不无沮丧,因为无法预知琼飞闯下的祸有多大,唯一比死还令人难过的,便是等着死,这三天自是不好过。据说琼飞每天闹着要去杀符赤锦灭口,若非楚啸舟还在休养,只怕已联袂杀下山去。
耿照却始终相信,她一定会再来。
自从漱玉节下令移驻王舍院之后,连何君盼也搬出了阿净院,符赤锦当日是跟岳宸风一起离开的,身后受尽帝门中人的白眼,她有什么理由独自返回,还在阿净院里意外遇上了琼飞,得闻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
可能性只有一个:符赤锦为了某种目的,也许是要拿(或藏)什么东西,又或与什么人悄悄会面,才独自来阿净院。此事漱玉节不知,岳宸风也不知,所以她才无法将情报泄漏出去。这三天的风平浪静,恰恰就是证明。
若符赤锦要保守的是某样东西,就未必会再回来;若她那天是来见一个人,很可能有再来的必要。
耿照的猜测果然成真。
隔天下午,一辆骡车停在阿净院门前,一名体态丰腴、头戴帷笠的白衣少妇掀帘下车,随着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似与寻常的女香客并无不同。
但耿照既有过目不忘的奇能,遥见那少妇|乳|沃臀肥,却有一把曲线深陷的细圆葫腰,走起路来款摆生姿,探出袖口的一双柔荑如覆奶蜜,酥红处都成了细润的粉橘色泽,确是符赤锦无疑,一路悄悄尾行,跟来僻静处的一间小小客房。
比之五帝窟众人的居处,这里算是十分的简陋寒酸,斗室不过比两榻夹角略大一些,一张板桌一条凳,别的家生也放不下了。符赤锦平素爱穿红衣,此番变装前来,意在掩人耳目;耿照不敢太过接近,以免被她察觉,远远伏在房顶,由墙顶的镂窗望入。
只见符赤锦偷偷塞了一锭银子,打发小尼姑走,掩上房门之后,原本慵懒如猫的动作忽变得敏捷起来,快手快脚地翻动榻上的垫褥,又挪开桌椅细查其下,终于在墙角的砖缝中,以发簪尖端挑出一团灰白物事,似是纸捻一类。
符赤锦打开观视,片刻又将纸笺折起来,塞入缠腰的内袋里。
她一打开房门,正要离开,忽听“劈啪”一声劲响,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抽成一蓬碎粉,迎风洒落。符赤锦举袖挥开,向后跃入门中,以防鳞皮响尾鞭忽施偷袭,仰头怒道:“冷北海!别偷偷摸摸像个孙子,给姑奶奶滚出来!”
语声未落,长廊两边、小院四面黑压压地冒出人影,竟已将她团团包围。
符赤锦心中微凛,面上却泛起一丝蔑笑,扬声道:“怎地,人多欺负人少么?漱玉节!别净叫你的鹰犬爪牙来耀武扬威,自个儿却老躲在暗处,不丢人么?”冷北海收卷长鞭,从房顶一跃而下,冷冷说道:
“我当你是五岛血裔、宗苗之后,喊你一声“符姑娘”,料想人各有志,有的骨头硬、有的骨头软,半点也勉强不得。谁知你将琼……少宗主卖给了岳宸风,自甘下流,令人不齿!”
符赤锦蛾眉一挑,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将漱家丫头卖了?”厉声道:
“漱玉节,你出来!把话给我说个清楚!”
众人忽然静了下来,廊间人流向两旁分开,漱玉节扶剑袅袅而出,雪靥惨白,神情十分凝重。符赤锦原本恶狠狠瞪着众人,丝毫不让,一见她的神情,不由得微怔,蹙眉道:“你家丫头……真出事了?”众人听得恼怒,又叫嚷起来。
漱玉节素手微扬,止住马蚤乱,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说道:“你跟岳……说了什么?”
符赤锦冷笑:“闺房里的取乐调笑,漱大宗主也有兴趣么?”见她神色不善,片刻才收起了蔑态,冷面道:“你若是担心小和尚之事,我什么都没说。信口无凭,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漱玉节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点头道:“好。”把手一挥:“让她走。”
“宗主三思!”
“万万不可!”
“绑了这脿子,去换少宗主回来!”
“够了!”漱玉节提运真气一喝,震得檐瓦格颤,在场几十人的叫嚷全让她压了下来。帝窟众人难得见她显露武功,不觉一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你回去罢。这没你的事了。”纱袂翩转,鸾钗细颤,掉头便要离去。
“慢!”符赤锦喝道:“把话说清楚再走。岳宸风大清早便出城去了,说要往谷城大营见镇东将军,随行的还有将军幕府派来的使者。我离开驿馆的时候,他人都没回,要如何抓走你的女儿?”
漱玉节眼角一乜,却未回头,寒声道:“随我来。”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径自交错长腿,迈着细碎的莲步前行;所经之处,众人无不让出道来。符赤锦犹豫片刻,率性地尾随而去,无视于周遭亟欲喷火的憎恨目光,面带冷笑、夷然无惧,一路始终昂首挺胸。
漱玉节领她来到王舍院中,把众人都留在精舍外。
后进的一间雅房之中,但见一人躺在榻上,死活不知,全身衣发俱湿,仿佛刚从水中捞起;饶是如此,仍染得垫褥上一片血污,怵目惊心。那人和衣扎着白布,数名潜行都卫绕床奔走,捧水的捧水、拧布的拧布,忙成一团。
薛百螣一掌抵着那人背心,显是为他度入真气,正到了紧要之处,头顶冒出缕缕白烟。
符赤锦打量了那人几眼,蓦地惊呼:“楚啸舟!”更骇人的是:他一条左膀齐肩而断,扎紧伤处的白色巾布早被鲜血染得黑红一片,兀自汩出点点腻滑,也不知用上多少宝贵的“蛇蓝封冻霜”,出血的状况却依然没有好转。
--断面平滑如镜,伤口却极难止血,正是岳家名刀赤乌角的特征。
(果然是他!)
符赤锦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四下巡梭,只见平时楚啸舟佩在腰间的那柄单刀还在,被随意搁置在榻边一角,兴许是急救裹伤之际,不知谁解下一扔,以免挡路,但另一柄刀却不见踪影--
“食尘呢?”她面色一沉,森然道:“刀到哪儿去了?”
漱玉节面无表情,轻轻击掌,一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应声上前。“你说。”
“禀宗主:今早少宗主与楚敕使不顾婢子们的劝阻,执意下山去寻符姑……符神君,婢子们遮拦不住,跟了一阵,就没了她二位的踪迹。
“众姊妹散开找寻,正午过后不久,才在小陵河下游发现楚敕使。他说少宗主被岳宸风所擒,就昏了过去,没见有食尘的下落。至于城里的情形,须问菱组的其他姊妹。”
小陵河乃是酆江、赤水间开凿的一条人工运河,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几与越城同寿,同时也是连接城池与浦港的枢纽。南船北马在越浦下锚登岸,须改换小一点的沙船,循小陵河至城下;离人别赋、归客洗尘,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为之。
漱玉节接连问了几名潜行都卫,渐渐拼凑起事情发生的过程:
原来琼飞被耿照一把摔晕,醒来之后,一口恶气全都移转到符赤锦身上,拉着楚啸舟去“杀人灭口”。她大剌剌的进了城,打听到岳宸风不在城内,居然大摇大摆地杀进驿馆,逢人就打,要他们“把贱人交出来”。
“说!”她揪着驿馆官员的衣襟,勒得他面色酱紫,几乎难以喘息:
“符赤锦那个脿子在哪里?没人,我打下你们一口牙,教你们喝风去!”
那官员哪里说得出来?一眨眼便吐出满嘴碎牙和着血,痛得晕死过去。
好不容易有一名马夫供出“曾见符姑娘套了车”,两人趁着衙门官差还没赶到,乒乒乓乓打烂了大堂里的几凳古董,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么,在城外遇上了还没走远的岳宸风,下场便如眼前所见。
潜行都里负责监视城中驿馆的菱组一行,只见得两人离开,却未见岳宸风回来,推断琼飞与食尘都被他顺道带去了谷城大营,是以不曾看见。五帝窟所布置的眼线,并未远及谷城,岳宸风一出越城浦,形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唯今之计,就只有“等”而已。
符赤锦本想说“你那白痴女儿是怎么教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冷笑:“你最好祈祷你一手调教的楚啸舟是个脓包,一照面便断臂失刀,给人扔进了河里。要不然,用不着我同他说什么小话,你自己掂一掂要用几条人命,来填小和尚那个血坑。”
忽听薛百螣厉声道:“娃儿!你说这话,与叛徒有什么两样!”怪眼一睁、精光暴绽,全身杀气迸发,缓缓站起身来。
“薛公公!”堂后一声轻唤,何君盼端着煎好的汤药掀帘而出,交给榻边的黑衣女卫,转头对符赤锦道:“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岳宸风所知难测,那人对谁都是冷酷无情,你留在那儿也没个照应,实在是太危险。”
“留在这儿才危险。”符赤锦蔑声哼笑:“我劝你们别想着救人。少打什么坏主意,人还有回来的机会;莫给了人家借口,平白赔上一个女儿。”咯咯几声,掩口而去。
此时,守在外围的众多好手都堵到堂前,阶下黑压压一片,几十只恶狠狠的眼睛直视着丰腴白皙的葫腰丽人,一步也不让。符赤锦全无惧色,昂首蔑笑:“漱玉节!管好你的狗,别教它们挡路,难看死了。”
漱玉节霜颜覆雪,拂袖叱道:“让她走!”
堂外众人沉默半晌,捏紧拳头,缓缓让出一条路来。
“传我号令,”帝窟之主咬了咬牙,神色一片静漠,朗声清道:“从现在起,谁都不许离开此地,不许前往越城浦救人,违令者视同叛徒,五岛永世难容!”
薛百螣重哼一声,怒道:“你是她妈你都不肯救,还不让我这爷爷去?”
漱玉节头也不回,冷道:“身为母亲,我可以陪女儿一起死。老神君若在岳宸风面前露脸,没有一击杀他的把握,我须点多少人马妇孺与你陪葬?”
薛百螣双目圆睁,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垂肩低头,“砰!”起脚踹飞了一张颇沉重的黑檀绣墩,容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 ◇ ◇
符赤锦出了王舍院,嚣狂的蔑笑一凝,忽变得无比凝重。载着她来的骡车早已在门前久候,她扶着车栏撩裙而入,信手放下小窗内的纱幔子,面上再也没有笑容,雪白腻润的丰腴娇靥微微靠着窗边,眸光空洞,似是心事重重。
早在马蚤乱发生之前,耿照便已溜下屋脊,避开众人的耳目,之后又抢在符赤锦前头溜出王舍院,弄来了一辆小巧的髹漆牛车,还有一套仆役的粗布衣裳,一顶遮住光头的油竹编笠--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方面也越来越像明栈雪,想象力与行动力同样出色,总能在需要时变出合适的道具,或为手边仅有的东西发明合适的新用法。现在,莲觉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摇身一变,成了城中贵妇的牛车车夫--当然,车厢里不只没有盛装打扮的雍容美妇,恐怕连只死老鼠也没有。
他驾着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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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紧不慢地跟着符赤锦的骡车下山。对香客络绎不绝的阿兰山道而言,这才是最好的掩护。
可惜有个笨蛋不懂。
一团乌影扣着骡车的底板,藏身在轴辐之间。耿照刻意放慢速度,远远窥看车下人的身形服色,心里已有了谱。
尽管那人隐藏得很好,骡车的轮子印痕却半点也骗不了人,哪怕车夫丝毫不懂武功,没多久便发现车辆的负重有异,掀帘与车内的符赤锦附耳几句,“吁”的一声长啸,将车子停在道旁。
一辆车里三个人,车座上的、车厢里的,还有车底下的,谁也没有动。
耿照“喀答、喀答”驱车靠近,直到两车并齐,最后甚至超前了半个车身,骡车还是毫无动静。
(奇怪……难不成,她要等我走了才动手?)
忽听那车夫喊道:“喂!前头的兄弟--”声音闷浊,又有些不自然的尖。
耿照一勒缰绳,探头应道:“什么事啊?”冷不防车夫双爪一探,径朝他咽喉抓来!
--“血牵机”!
以耿照现下之能,与五里铺时相比,差别可说是天地云泥;符赤锦的血牵机秘术纵使神异,只要不贴肉相触,未必奈何得了他。但耿照不是为了打赢她而来,跟踪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要能跟着符赤锦抵达目的地即可--
耿照从车座下抽出神术刀,似模似样的应付了傀儡几下,胸腹间故意露出空门,符赤锦咯咯一笑,手掌自车夫胁下穿出,运指如风,一连点了他几处大岤。耿照奋力配合,光溜溜的脑袋一歪,手足僵硬地坠下了车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小和尚,耿大人!”符赤锦嘻嘻一笑:“这辆牛车是女子的把式,你一个大男人缩在忒小的车座里,不觉得别扭么?”其时越浦左近的贵妇仕女外出,多由婢女仆妇驾驶这种华丽的小牛车,蔚为风尚。耿照来自更南方的流影城,繁华远不及三川,自不知有这些花样。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下便失风被擒,失笑道:“凭你这点微末道行--”蓦地车下银光一闪,几乎将她劈成两半!
她原本闪不过,但车夫一直被她拿在身前当傀儡,这迅捷无伦的一刀便由那倒霉鬼代为受了;两丬尸块分裂的瞬息间,她忽扬手打出一蓬黄雾,来人正施展绝顶身法随影而上,颜面猛被黄雾一卷,登时翻身栽倒,修长苗条的身子轻轻扭了几下,旋即瘫软不动。
符赤锦好整以暇地跃下车来,咯咯笑道:“弦子呀弦子,枉费你跟了漱玉节这么久,豨蛇烟也不知放过多少回了,有没亲身尝过这烟的滋味?”可惜弦子再也无法回话。这烟连紫龙驹策影都能放倒,更何况一名冰肌玉骨的清丽女郎?
第五十折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耿照乍见一张娇俏美颜倒在面前,弦子玉颈一斜、妙目紧闭,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锐利目光,更衬得颔骨线条利落巧致,美不胜收,不觉多看了几眼,心底暗叹:“你若不逞能,也让她封了岤道,不一会儿便得自由。这下可好,我上哪儿给你找解药?”
符赤锦舍了骡马残尸,双手分提二人衣领,连人带着兵刃,掠进道旁一处茂密的松林中。
林地里停着一辆双驾马车,辕衡、厢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看似十分坚固结实;车轮的中心轴毂部分还镶有铜件,四只车轮各有三十二根幅条,极为考究,显是官家之物。
耿照恍然大悟:“这才是她自越浦驿馆套来的车。方才那辆只怕是路旁雇的,可怜了那骡车夫。”殊不知邮驿的轺车虽也是两匹马拉,却是结构简单的轻便小车。这辆车是岳宸风从谷城大营调来的数乘之一,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细计较、眼底难容颗粒的脾性;这等用料做工,莫说是拉货载人,拿来当战车也使得。
符赤锦取出皮索,将他二人双手缚起,扔猪肉麻袋似的丢进车里,自己却披氅戴笠,跳上车座控缰,檀口中“吁吁”有声,一路往山下而去。
她携有盖了镇东将军官防大印的文书,放眼东海,那是几无不可出入的地方了。
耿照侧躺在车厢内的织锦软垫上,感觉车轮所经之处,从崎岖盘绕的阿兰山道,转成夯实了的平坦官道;不多时马蹄声喀搭脆响,蹄铁每一下都敲在砖石上,车外人声鼎沸,车行渐缓,吹进窗幔的和风里隐有一丝湿暖水气,蓦地省觉:“她又回到了越城浦,这是要进城了。”
果然把守侧门车马道的官兵,一见文书上殷红如血的九迭篆,那斗大的“镇东将军印”五字简直就像催命符一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移开拒马、驱散行人,恭恭敬敬让马车通过。
耿照从没来过号称“东海第一大城”的越城浦,只觉马车行驶在铺设砖石的街道上十分平稳舒适,兜兜转转半天,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还长;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的喧闹逐渐消失,剩下清脆的马蹄响,射入小窗的阳光为之一暗,变成了迎风摇曳的叶影,仿佛连空气都沁凉起来。
符赤锦“吁”的一声停住车马,似对一人低声道:“劳驾,我打无桃无镜处来,鸡鸣前至,想找干麂子的主儿要口烟吃。”一把嘶哑老嗓应道:“姑娘要寻的主儿,是一还是俩?”符赤锦回答:“是仨儿。”
咿呀一响,但闻枯枝曳地沙沙有声,似是开了扇老旧的柴门,马车喀搭而入,未几又停了下来。耿照心想:“这院子好小。”唯恐符赤锦突然打开车门,闭目不动,悄悄运起了先天胎息。
瞬息之间,耳力、触感、嗅觉等犹如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小于针尖的灵敏感应铺天盖地而出,洒满整个院落。声音、温度、气味……数不清的细小“粒子”反弹折射,在脑海中勾勒出周遭环境的轮廓,竟不下于亲眼所见。
他甚至能听见符赤锦跃下车座时,裙摆拂过草叶的声响;她衣襟里温温融融的幽甜|乳|香,还有行走之际,裙内微微汗湿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那股子带着丰润液感的细腻丝滑--
隔着黑漆车板、绿草小径,更别提她身上层层裹起的衣物,渐行渐远的符赤锦在耿照的感知里几乎是赤身捰体;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娇百媚的诱人胴体,直至皮下,听见血液流过管络间的细微声响,嗅出汗渍、津唾、滛水等体液的甘美气味……
符赤锦却不知自己正被一双无形之眼监视着,快步走过庭中的一株老枣树,叶间透出一粒粒细小花蕾,还未开出小绿黄花。
厢房前一人推门而出,低低惊呼一声,喉音低哑富于磁性,却是一名女子。符赤锦迎上前去,与她四手交握,差点踮着步子雀跃起来,模样活像六七岁的女娃。
“数年不见,出落得这般美啦。”那女子赞叹着,伸手去掠她额前垂落的浏海。
“再怎么美,也美不过小师父。”符赤锦笑道。
同样是娇腻的语音,此刻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活泼欢快,仿佛变了个人:“上次没见小师父留下的字条,我可难过死了。还好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才又回头找去,差点见不到三位师父啦。”
女子低声嗤笑,虽是无心使媚,声音却直教人耳根酥麻、胸间一阵奇痒,竟说不上是极苦还是极乐。
“鬼灵精!有什么东西是你找不到的?定是别处耽搁了,胡乱搪塞!”
两人挽臂而入,便似一对姊妹花儿。屋里一人重重一哼,声若铁砂磨锈、虎啸生风,双姝顿时收敛,符赤锦道:“二师父安好。锦儿给您请安。”
耿照心想:“她说要寻的主儿是仨,看来还有一位大师父。”无论如何感应,屋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心跳,感觉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
“说事之前,先表明立场。否则七玄大会之上,敌我难分。”那“二师父”开口如虎咆,峻声道:
“我不让你小师父留信儿,她偷着留;我不欢迎你这时来,你终究是来了。既然如此,心里该有了准信。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见,不如回来,好歹是个娘家。你道如何?”口气虽然严厉,内容却颇见关爱;斥责云云,不过作态而已。
符赤锦沉默了片刻,才道:“锦儿始终是姓符,二师父莫要逼我。此番前来,是想请求各位师父,指点锦儿一门武功。”语调低缓、口气淡漠,仿佛先前的欢快活跃全被一股脑儿地抽干了,又回复成车上那个倚窗蹙眉的小妇人。
那二师父“哼”的一声,冷笑道:“这儿没有能教外人的武功。出去!”
连耿照都讶异于符赤锦的断然,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绝之后,还提出如此过份的要求。那与她感情甚笃的“小师父”甚至难发一言为她缓颊,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房间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把极其怪异的嗓音,幽幽道:“女徒,你想学什么武功?”尖亢的语调配上缓慢悠长、断断续续的口吻,犹如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
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带着诡异的嗡嗡共鸣,仿佛无处不在,尖亢处浑似一根扭曲的螺旋金针,无论如何闪躲,终不免被刺破耳膜,钻入最疼痛敏感的极深处;偏又不是直进直出,而是绞、旋、戳、拉无所不用其极,闻之心魂一夺,倍感痛苦。
那怪人话语一落,倏又没了声息,屋里只能感应到三人的存在,似乎开口说话的是只木偶一类。
耿照无比骇异,自有先天胎息以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除非那人是殭尸,否则……怎么可能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连一丝热血奔腾的极细声息也无,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
符赤锦不敢不答,审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道:“回大师父的话,锦儿想请三位师父恩许,赐下本门至高的“旱地千里,杀龙吞云”心诀。”
那女子闻言失声:“你说什么?”
二师父更是气急败坏,虎吼道:“放肆!你开口索要此法,是何居心!”
大师父怪异的苍老童音又从不明处响起,伴随着嗡嗡共鸣,倒比另外两人平和得多:“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了,是不是?那你该明白,这部“赤血神针”就连当年范飞强也功败垂成,就算我三人将残页交了给你,你又如何练得?”
“有时候,杀人未必要自己来。”那人尖声缓道:
“有什么心思,尽管说出来罢。”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赤血神针”是哪个门派的武功,怎地从没听过?”只觉那段话里似有什么东西耳熟至极,索遍枯肠、绞尽脑汁,蓦地灵光乍现,突然明白过来:
“范飞强……“万里飞皇”范飞强!他们三个……竟是游尸门的人!”
◇ ◇ ◇
原来符赤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传,而是出自游尸门。
帝窟之中以女性为尊,这是因为纯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纯血女子须与岛外男子通婚,才能令可练帝字绝学的特殊血脉延续下去,不致中断,纯血的男子遂成为完全的战斗部族,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岛上的纯血女性。
像薛百螣这样的纯血男子,一出生便已注定无后。
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拼命锻炼自己,经历严苛的生存淘汰,终成为强大的战斗机器,担任一岛之敕使、乃至于神君之位。除了守护,他们还必须负担传承之责,收养其他纯血男童为义子,以传承帝字绝学。
在五帝窟里,男性的纯血传承很难被视同亲族:他们的义子、义子的义子……都缺乏血缘的连结。
因此,地位较高的纯血男子也会收养外面的小男孩为义子,一方面可入赘其他的女性族系,透过结缘的手段来拉拢结盟,以巩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短暂拥有一个“家庭”的感觉--至少义子与义媳们,会对亲生的孩子充满感情,而非只视作未来的战斗或生产工具。
但凡事总有例外。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独子符宽,拒绝按祖宗家法来过活。他娶了岛外的平凡女子,隐居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小山村里,那里一逢春末便开满香甜的枣花,宛若人间仙境。他诚实向女子表示,自己毕生可能无法拥有子息,但那个纯朴美丽的小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一双有情人终成连理。
然而世间万物,总不免有例外的时候。
百余年来,帝门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只有三次。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夕风流,竟令侍寝小婢生下了楚啸舟;漱玉节下嫁薛百螣的义子,促成两岛联盟,琼飞即为两人间的爱情结晶,血统之纯、资材之高,百年间无出其右者。
而第三次,便是符宽的妻子竟生下女儿。
夫妻两人宝爱至极,小名唤作“宝宝锦儿”,一家三口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枣花村里,直到符老宗主猝逝、使者找上门来。
符宽憎恶祖宗家法,却一点也不恨母亲,听闻噩耗悲痛欲绝,连夜带着妻女赶回火神岛奔丧。“少宗主远游多年,直到母亲不在了,方才记得回来。”夜半灵堂,红岛的老臣们紧闭大门,咄咄相逼:“这女子是谁?这小女孩又是谁?”
“是我的妻子和女儿。”符宽抬头挺胸,昂然回答。
家臣中掀起一阵马蚤动。“是……少宗主的亲生女儿?”
“我方才说了,”符宽微怒道:“是我的亲生女儿。”
无论如何,小女孩的相貌是骗不了人的。
宝宝锦儿的白腻肌肤得自于母亲,那是山温水软之地孕育出的灵秀,但眉目间却像极了符家人;她姑姑从小就是个骄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据说老宗主童年时却是十分的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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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乖巧,便如眼前这个抱着一只木娃娃的小小女孩。
人群排开,颤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拐杖的白发老妪,瞇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双灰翳小眼凑近小女孩,端详了老半天,老妇人的眼角噙着泪,叹息道:“像啊!真……真是像啊!像得都没边儿了。”
“火日玉精”符承明是百年难遇的英主,外柔内刚、精明强干,牢牢压制住门里的各方势力。她一死,拥有“苍岛战神”肖龙形的木神岛封家蠢蠢欲动,火神岛不得不展开宗主大位的防卫之战。
让符承明之女、符宽的妹妹符若兰继位,原是诸策首选,却非是最好的选择--老宗主死得太早了,来不及培养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她在五岛之间多结夙怨,人望不孚,连红岛内都有杂音。
此时此刻,众人看着这个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忽然发现另一个方法或许更可行:让少宗主迎娶黑岛的少主漱玉节,两家先行结盟。黄岛的何家独善其身、代行白岛的薛神君为人刚正,都不可能与苍岛连手;一旦肖龙形野心暴露,没准还能促成四岛未有的空前大团结。
--这几年,就先让少宗主代掌大位,漱玉节精明能干,即使让她弄权也无妨;嫁给纯血男子,注定不可能有孕,断她黑岛的一条优秀血脉!待宝宝锦儿长大成丨人,宗主之位还不是得乖乖将还符家?
众家臣交换眼色,仿佛在黑夜看见一线曙光。
“我说过了,我已娶妻,我的妻女就在这里。”
符宽的脸色十分难看,紧紧握着掌里妻子冰凉柔软的小手,不让她抽去。“要娶漱家的女子,你们找别人去!母亲七七结束我就走,我自会为她老人家守孝,不用你们费心!”
“这只怕由不得少宗主。”
老臣们将一家三口团团围住,白烛焰摇之下,那一张张阴沉狰狞的面孔犹如从森罗狱里爬出的噬人鬼卒。
“你们这是做什么!”说话的人,竟是一直跪在灵前流泪的符若兰。哭肿双眼的少女一掼披麻,跺脚而起,拨开人团冲到兄长面前,张开双手,遮护着未曾谋面的嫂嫂和侄女,对家臣们怒道:
“他是我哥哥,谁让你们这样跟他说话!我哥他……我哥哥……我只有这一个哥哥了!你们……你们……”转身扑入符宽怀里,嚎啕大哭:“哥!妈妈她……妈妈她不要我们啦!呜呜呜……”
众人一愕,不禁红了眼眶,纷纷低头。为首的几人跪了下来,举袖拭泪。
符宽轻拍妹妹的背脊,哽咽道:“丫头不哭!你还有哥哥,还有哥哥……”
符家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七七结束之后,符宽一家又多待了两个月,算算回岛已过大半年。
其间他绝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私下倒是频频接见前来慰问的各岛要人,黄岛何家、白岛薛家,甚至苍岛封家都派了人来。符宽性子温和,没什么架子,无论谁来都是亲自出迎款待,人望比妹妹好得多;只有黑岛漱玉节来时,因考虑妻子的感受,委请家臣接待致谢。
一日,金神岛薛神君前来,符宽少年时蒙薛百螣指点过武艺,感情甚笃,特别让妻子女儿出来相见。薛百螣见宝宝锦儿抱了个木娃娃,笑道:“木娃娃抱着不舒服,薛公公改天送你一个布娃娃。”锦儿摇头:“这不是木娃娃,是扯线傀儡。”逗得大人们呵呵直笑。
“你这扯线傀儡,”薛百螣逗她:“怎地没有线哪?”
“不用线。”宝宝锦儿有点不服气。她年纪虽小,却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种,这种可不是夸奖或赞叹的意思。
“好了好了,到花园玩去。小心别被猫儿抓伤啦。”符宽摸了摸女儿的发顶,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对薛百螣笑道:“薛伯伯千万别破费。内人缝了十几个布娃娃给她,这丫头从来不玩,只爱那个没线的小木偶。”
“那肯定是像她阿爹,事事都跟人不一样。”薛百螣捋须大笑。符宽的妻子阿荇亲自下厨,摆布了一桌的好菜,夫妻俩陪着他小酌。
阿荇冲着院里娇喊道:“宝宝,来吃饭啦!”连喊几声都不见小女孩进来,薛百螣笑道:“就让她玩儿罢。一会儿我来喂她--”目光投向屋外,忽然愣住。
宝宝锦儿正坐在堂外的阶台上玩傀儡,她白嫩的十根指头悬在木偶顶上一寸处,不住轻轻颤动,木偶对着堂里的三个大人挥挥手、摆摆头,活物似的扭腰蹬腿,隐隐有些骄傲卖弄的神气。
符宽目瞪口呆。那只木偶他经常替女儿清理擦拭,用干净的布蘸点溶蜡抚摩,以免木质纳垢,弄脏、甚至弄伤了女儿的小手。他清楚知道木偶没有任何机关,也无一根足以操纵的丝线。
宝宝锦儿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表演还不止如此。
她手一颤,木偶缓缓伏地,蜷成一团。非常注重舞台效果的小女孩也跟着伏在阶上,伸长雪颈“咪呜”了几声,一条毛茸茸的小黄猫从阶台下窜了上来,锦儿捏着它颈后一按,手到擒来;明明她只是单手虚按着猫儿后颈,似抚其毛,无论小猫如何挣扎,却无法脱出掌握。
不一会儿小女孩坐起身来,腻润的小手掌微微抬起,离猫颈约有数分,猫还是趴地刨爪,挣脱不去,片刻才“喵”的一声窜下阶台,跑得不见踪影。
“还是不行。”宝宝锦儿有些泄气,想要挽回什么似的,转头对着屋里的大人辩解:“上回我有让它站起来过!它明明就会的!”小嘴一扁,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符宽愕然回头:“薛伯伯……”
薛百螣举手制止,遥对小女孩笑道:“宝宝锦儿乖!薛公公问你,这么厉害的本事,是哪一个人教你的呀?”
这个笑容她就懂了,说话的这个老公公眼神认真,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宝宝锦儿本就不是个爱哭的女娃儿,连忙破涕为笑,不免有些得意。“不是一个,是三个。”她竖起三根粉嫩的手指头:“一个是小师父,她穿紫衣裳很好看,一个是二师父,长得像老虎,很好玩。大师父住在瓮里,我没见过他的样子。”
薛百螣的面色越来越沉,转头问:“宽儿,这些事你都不知道?”
符宽一脸茫然,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这些人却都是谁?”
薛百螣沉默无语,左手突然闪电探出,扣住了符宽妻子的脉门。她露出惊愕的表情,俏脸都痛得白了,小嘴死死吐息,连声音也发不出。
“阿荇!”符宽心疼已极,急道:“薛伯伯!我内人不懂武功,不干她的事!”
“你的确身无武功。”薛百螣松开精钢似的黝黑手掌,锐利的目光仍盯着阿荇不放:“但方才锦儿说话时,你的眼神忽起闪烁。说!这是怎么回事?”
阿荇抚着热辣辣的腕子,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含泪道:“我……我是突然想起来,在未嫁符郎之前,我曾在村里遇见一位外地来的紫衣姑娘,年纪还比我小着点,来敲我家的门,问我讨了碗水。
“我见她不像口渴的样子,问说:“姑娘,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还是同行谁人受了伤,有什么病痛?”那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才说:“我有个家人,不能饮生水,水须以金铁煮过方能饮用。我一时疏忽,带出门的革囊有漏,害他现在没有水喝。””
当时阿荇觉得奇怪:那打了这碗水,他一样不能喝呀!
姑娘却道:“你家里是用铁釜煮的水,我等了一昼夜,就要等水泡得够久,掺血便可勉强代替。”阿荇一听吓坏了,颤道:“那……那得要用多少血?”姑娘却未回答。
她想了一想,又问:“若浸泡金子的话,也需一昼夜么?”姑娘点头。
“你等等。”阿荇转身进屋,片刻端出那只铁釜,还有一枚鸡心金坠。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把它浸在铁釜的水里,说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昼夜啦!”
紫衣姑娘迟疑了一下,接过铁釜。“我可能不会再回来。”
阿荇把坠子沉入釜中,笑道:“那也没关系。我娘生前乐善好施,经常被郎中欺骗,我爹说:“你舍了十人,其中有九个是骗子!”我娘却说:“可救了一个人啊!怎么不值?”你拿去,就算骗了我,我也不恼你。将来你有机会,帮一帮别人也就是啦。”
姑娘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谢,端着铁釜离开了。
“后来宝宝周岁时,”阿荇低声道:“有人把那枚鸡心坠子放在摇篮边上,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适才薛伯伯说起,我才突然想到。”说着微微扒开了襟口,只见颈间一条掐金细炼,那黄澄澄的鸡心坠子贴着细白的|乳|肌,分外惹眼。
“薛伯伯,那三个究竟是什么人?”符宽问。
薛百螣回答:“若我没猜错,那三人是游尸门的余孽,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玉尸”紫灵眼。她有两个师兄,一叫“虎尸”白额煞,一叫“瓮尸”青面神,合称“三尸”。这三人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传授给锦儿的,似乎是一门名唤“血牵机”的歹毒武功,不知用心为何。”遥问小女孩道:
“三位师父有没有常来看宝宝锦儿?”
“小黄花开的时候就来。”锦儿扳着手指数数:
“一、二、三、四……来了四回啦!”
“那你怎没跟阿爹阿娘说?师父不让说么?”这回开口的是符宽。
“师父没有不让说。”小女孩狡黠一笑,掩不住那股子得意:
“是阿爹阿娘没问。”
大人们不禁哑然失笑。薛百螣放下筷箸,将锦儿抱来膝上号脉,沉吟道:“脉中有股土金之气,隐然成形,的确是修习游尸门“太阴炼形功”的征兆。要废去此功,恐怕为时已晚,可惜了你女儿的好资材。”
“这……练此邪功,会不会对身子有害?”符宽夫妇一听都急坏了。
薛百螣陷入沉思,一时无有反应,经符宽迭声催促才回过神,不耐挥手:“练武功能有什么坏?人的心思才叫坏!游尸门的武学便只这一部“太阴炼形功”,其他什么走影剑、移尸手,通通都是这部功法的延伸。根柢原是不错的,只是后人练上了歪路,变得又怪又邪。
“游尸门人一向有周游天下、掳走小孩授艺的坏习惯。但你可知道:游尸门中,连号称至高绝学的“赤血神针”,近世都有个“万里飞皇”范飞强练得,独独有一门武功,至少一百年没听说有传人了,便是你女儿的这部“血牵机”?”
符宽夫妇面面相觑,更加忧心:“薛伯伯,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我不知道。”见多识广的白岛神君摇了摇头,逗着膝上的小女孩说话:“宝宝锦儿乖!那三位师父有没有说,他们为什么要教宝宝锦儿玩傀儡啊?”
“有。”小女孩总算等到这个问题了。
有时候她觉得大人真是笨,差点让她辛苦背下的那两个字全派不上用场。万一明年黄花开的时候师父们不来了,而她又忘记了怎办?她不懂那两个字的意思,小师父也没解释,只说万一阿爹阿娘问了,这样回答便是。
席上,大人们全望着她。
“你要再问一次“他们为什么要教你”。”宝宝锦儿有些不耐烦了,想赶快结束对话出去玩。大人真是笨!连问问题都不会。
“他们为什么要教你啊?”薛百螣啼笑皆非,只得耐着性子问。
“为了报恩!”宝宝锦儿一撑落地,飞也似的跑去花园找小猫。
◇ ◇ ◇
--还是大师父明白。
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昂然道:“大师父,锦儿只想看一看“赤血神针”的古籍残页,如此而已。”那大师父“瓮尸”青面神无语,半晌没再开口,房中顿时又失了此人的生机气息。
二师父“虎尸”白额煞怒极反笑,低咆道:“你好啊!问你大师父要东西,连理由都不必了,好个五帝窟的赤帝神君!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有天大的能耐,吃定了我们非给不可?”
“锦儿不敢。锦儿敢开这个口,只有一个理由。”符赤锦的声音平板,可以想象那张平日千娇百媚、无比灵动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样。她顿了一顿,静静说道:
“为了报恩。”
“你--!”哗啦一声,伴随着清脆的碎瓷声响,椅子“喀啦!”被踢倒在地,白额煞吼道:“好!算我三人欠了你阿娘的。你要看,老子的这一页便给你看!看过后恩断情绝,你也别叫我“二师父”!”
“玉尸”紫灵眼低声道:“二哥!”白额煞怒道:“你最宠她了不是?你那张也拿出来给她,看完一拍两散,省得日后烦心!”那紫灵眼没再接话,呼吸频促,屋子里一片死寂。
耿照心想:“她这样说,两位师父一定很伤心。她要那“赤血神针”的心诀做什么?莫非……是想献给岳宸风,来换回琼飞?”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但一时又没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测,能解释符赤锦的行为。
--倘若如此,献上耿照与弦子岂非更好?为何一定非要“赤血神针”不可?
片刻,青面神的苍老童声再度响起。
“老二、老么,你们要给我没意见,我是不会给的。”他缓缓说道:“女徒!你所练的“血牵机”,是本门中最接近“赤血神针”的功法,连我们三人都没练成,可见你资材之好,已胜过了我等。”
“锦儿请大师父赐下心诀。”
“我不会给。”口吻苍老的尖亢童声道:“你二师父说了,不是游尸门的人,不能窥“赤血神针”之秘;若不是五帝窟之人,也毋须理会五帝窟的事。你明白么?”
符赤锦沉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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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应道:“锦儿明白。”顿了一顿,又笑道:“我车上有两头不请自来的大老鼠,杀又不能杀,放也不能放,想先寄在师父这里,帮锦儿看着大老鼠。”
耿照心想:“她果然别有所图。”却听青面神道:“这我也不许。你带走罢。”
合着这不通人情还是一脉所传,耿照几乎笑出来。眼看话不投机,符赤锦静坐片刻,便道:“既然如此,锦儿先走啦。改日再来拜望。”三人都不说话。
她推门而出,走到车边解开缰索,紫灵眼突然了追出来,低声道:“你过来。”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头,两人在树下贴面喁喁,无非就是“你心里有什么事跟小师父说”、“没事,小师父别瞎猜”之类,推来搪去的瞎缠夹一阵,两人也不觉腻烦。
耿照悄悄抬头,透过车窗的纱幔望出去,只见双姝并肩坐在树荫下,约莫是怕人听见,均是背对着马车、厢房的方向。
那紫灵眼人如其名,一袭紫绸衫子,丝缎般的及腰长发如瀑垂泄,颇有灵气。比之于双|乳|傲人、丰腴雪润的符赤锦,她身段苗条得多,然而臀股浑圆、腰肢紧束,背影亦玲珑有致,全然看不出多大岁数,总之不会太老。
两人靠着头低声说话,哪里像是一对师徒?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样。
耿照百无聊赖,再度运起了碧火神功,将注意力放回适才的屋子里,却听青面神道:“……你把残页给了她,她下定决心、条件齐备,想做便做了;不给她,她心里有个顾忌,做事便不会冲动。车里的人也一样。”
白额煞哼了一声。
“她有事,怎不跟我们说?五帝窟这么好,都顾不上师父了?”
青面神道:“所以她心里的事,必定很难。难到不能扯上你我,还不够难么?”
白额煞一时语塞。片刻,又不服气似的说:“那又让老么追去?依她的性子,要什么有不给的?”语气已平缓许多。青面神道:“只一页倒不碍事。给女徒一点儿时间,想明白她会再来。”
不多时,树下两人也说得差不多了,并肩回到马车边。
耿照听见了细微的迭纸声响,几能辨出纸质黄脆,心中暗忖:“那大师父料事如神,算摸透了她俩的脾性。”符赤锦与紫灵眼道别后,才驾着车离开小院,马车东绕西转一阵,终于停了下来。
“什么人?”门边似有守卫上前盘查,一见是她,连忙致歉:
“是符姑娘。小人走眼啦,快请进来。”
门扉拉开,听来颇为沉重。以先天之功探听动静,十分费力,耿照先前听了大半天,略感疲惫;虽然符赤锦似乎不打算将他二人交出,耿照仍不敢大意,暗中运劲弄松了皮索,万一情况不对,便能立时挣脱逃跑。
符赤锦将车辆停在一处极僻的角落,林荫几乎遮去午后骄阳,其时尚未入夏,周围却满是吵杂的虫鸣,可见林树之盛。她下得车来,小心打量四周,直到确定四下无人,才将二人提了出来,藏入一间小小的厢房。
趁着她去处理马车的空档,耿照一跃而起,观察四周环境,见房里的布置与莲觉寺王舍院的客房相仿佛,只是家具、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华贵,心想:“这里果然是越城浦的驿馆!”不由得背脊一寒。若非岳宸风已去了谷城大营,此刻人不在城中,他几乎涌起一股马上逃跑的悚栗感。
--果然武功练得越高,才越知道惧怕。
想起当夜在江对岸等着岳宸风的自己,耿照不禁微露苦笑。
(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仔细搜查一番,看看有无明姑娘来过的迹象;若能取回赤眼,那就更好了!)
片刻,符赤锦又折了回来。耿照闭目摒息,假装昏迷不醒,等着她来检视两人腕上的缚绳,却半天都没动静;等了许久,只等到一柄锋锐的蛾眉刺架上颈侧,冰冷光滑的精钢贴着皮肉,激起鸡皮似的微悚。
巧笑倩兮的雪润丽人凑近身来,体温熨开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
“睡了忒久,也该醒了罢?”符赤锦咬唇轻笑,湿暖的香息呵在耳畔:
“还是我该让外头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涌而入,才能请得典卫大人起床?”
封底兵设:灵蛇古剑
【第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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