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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妖刀记1-49 >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饶是漱、伊两人见多识广,也听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语。半晌,漱玉节才长叹一声,喟然道:“岳贼行径,便说是“穷凶极恶”,似也太轻啦。幸而伏诛,否则不知还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动,忙问:“是了,宗主,攻打五绝庄时,可有顺利接出上官夫人母女?”他本想说出何患子之名,顾虑到有伊黄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是他信不过伊黄粱,只是岳宸风亡故后,五绝庄内尚不知有什么变化,为免拖累何患子,还是谨慎为好。

漱玉节道:“妾身正要与典卫大人说此事。据潜行都回报,接应行动原本十分顺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还在庄里了。)

岳宸风已死,五绝庄本就是上官家的基业,上官巧言纵使J恶,有适君喻坐镇节制,庄内的形势料想不致更糟。后续须利用潜行都的刺探之能,与何患子取得联系才行--

耿照一边盘算,忽听伊黄粱道:“岳宸风这么恶,倒是一帖上等药引。”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儿。”三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月门前,院中草木扶疏,小轩窗里,阿傻身着雪白中单,正拈着笔管埋头写字,双手虽仍不住颤抖,握笔的姿势却与常人无异。

“阿傻!”

耿照飞奔而入,两人相见,各自欢喜。

阿傻双手腕间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弯,手背上也各有数条长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满以为伊黄粱替他切开皮­肉­接驳经脉,必定留有凄惨的刀疤,岂料疤痕却是极轻极淡的绯樱­色­泽,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两侧留有缝合的痕迹,还以为是被指甲划伤之类。

“这……”他睁大了眼睛,开口时竟有些结巴:

“这是几时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这么快?”

“三天前才拆的线。”阿傻打着手势:“她们说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弄好之后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时间。”

这样的愈合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了,耿照心想。

但转念又觉理所当然:伊黄粱号称续断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觉疼痛的麻药“死不知”之外,还须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令骨­肉­自行生合的金创秘方才行,否则伤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动刀时你正睡着,”耿照一边笑,一边打手势:“没能看到伊大夫变了什么戏法,要不学了起来,以后我们俩就靠这帖金方发财啦!”阿傻嘻嘻傻笑,不住活动着双手十指。

经雷劲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尽褪,新生的肌肤呈淡淡的粉红­色­,汗毛如婴发般金细柔软,指掌较常人略瘦,更显纤长;灵活度自是远胜从前,但仍看得出僵硬无力,提笔所书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笔活像蚯蚓蠕动。

耿照拈起未­干­的宣纸,但见墨迹纵横,却看不出写的什么。

“阿傻,你都写些什么字?”

“不是写字,是画画。”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宽册,摊开的两纸对页各绘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红釉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头Сhā着各式花朵长叶,姿态妍丽、勾描甚工,原来是一本花艺图册。“伊大夫让我画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张。他说等我能画得跟簿子里一样好,他便传授我杀那厮的必胜之法。”

耿照本想再说,瞥见月门外伊黄粱回头就走,漱玉节以眼神示意他出来,随即跟着消失在洞门之后。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速度说:

“你且安心静养,别想这些。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阿傻点头,拈起笔管,又再度沉入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与世隔绝的无声世界。

耿照出了小院,径问伊黄粱:“大夫!他双手筋脉才刚刚接上,一天要描一百张图,难道不会太过辛苦?”

伊黄粱冷笑道:“岂止辛苦?天雷涎毕竟是外物,强埋进体内,便似箭镞留在­肉­里,这一截异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觉行动的筋络,还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动一下,就像有无数尖针在­肉­里戳了又戳,比死还难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待他静养恢复之后……”

“……成了个废物再重新练过?你不烦,我还嫌腻歪。”

伊黄粱怪眼一翻,抢白道:“他残废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顺着现有的脉络再长一遍,仍是残废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费了。疗残愈断,本是逆天之举,你以为平平顺顺、舒舒服服便能达成么?天真!”单手负后,迎风甩袖:

“这只是个开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张工笔花艺图,双手的筋脉、肌­肉­也复原得差不多,可以开始学本事啦。他这个­阴­阳怪气的­性­子,很对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时间,好生学习Сhā花一道,就算岳宸风那厮活转过来,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这下连漱玉节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与耿照一齐脱口:

“Сhā花?”

伊黄粱一脸“你们这帮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让他描花艺图本­干­什么?要看得舒心,还不如画春宫图算了。Сhā花Сhā得好,杀人没烦恼,岂不闻“如水东注,令人夺魄”?花爵九锡中别有天地,奥妙无穷,懒得同你们说!”

漱玉节陪笑道:“每次听大夫说话,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伊黄粱摇着大馒头似的白胖脑袋,咕哝道:“天地万物,莫不存道,百工技艺中以艺术为最高,连模拟飞禽走兽的姿态都能入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岂没有值得借鉴之处?宗主,不是我说你,此间慧根,你实不如雪贞矣!也难怪你那个女儿一点灵­性­也无,看得人没半点胃口,只想打她ρi股。”

漱玉节被他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居然也不羞恼,叹道:“先夫见背得早,都怪妾身家教不严,惯坏了孩子。唉!”

忽听背后一声轻呼,声音颇为耳熟,耿照转过头去,见一名身穿细白衫子的少女端了碗汤药,双颊晕红、容颜俏美,睁大的杏眼里除了惊诧之外,还透着一股莫名羞喜,更添丽­色­,竟是阿纨。

“典……典卫大人!”漱玉节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红晕更是爬入领中颈根,怯生生唤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见她气­色­红润,登时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我适才去看你,没想却扑了个空。”阿纨害羞极了,垂颈道:“我……宗主让我来给伊大夫帮帮忙。我……我先去啦。”没等耿照开口,低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连汤药洒了小半碗也没发觉。

耿照闻言微怔,忽想起漱玉节的话,浑身一震。

这回伊黄粱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摇头晃脑了半天,口中啧啧有声,还不时伸手比划测量,仿佛在鉴赏什么­精­致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样,已非处子,但破瓜不久,瑃情满溢,正是可人的时候。此姝不坏,很是不坏!”

漱玉节笑道:“大夫满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让她好好梳洗打扮,为大夫侍寝。”

伊黄粱摇头。“不忙,我还有些事要做,过几天再说。有个盼头,沉淀几日,品起来更加有滋味。”

漱玉节优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识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贞欢喜。”她嘴上与伊黄粱说话,目光却直对着一脸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有一丝难言的挑衅与示威,恍若一头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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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的美丽雌狐,正自对手跟前怡然行过。

◇ ◇ ◇

漱玉节果然出手大方。

位于朱雀航的这座大宅占地广衾,重门深院,便住百来人也够了,难得的是这宅院并非闲置已久,不但家生齐备,连婢仆也一应俱全,还有几名看似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仆,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显是经营已久,非仓促购置的物业。

耿照手挽符赤锦步入大门,二十几名婢仆分作两列,恭敬垂首,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锦娇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掩口笑道:“哎哟,好大的阵仗,真折煞奴奴啦!”

领头的是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双手笼在袖里,躬身趋前:“大人、夫人好,小人李绥,是这儿的总管,打理这座宅邸已有十数年啦。从今儿起,您两位便是这里的新主儿,请尽管使唤小人等,千万别要见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过是暂借此地落脚罢了,待诸事了结,宅子还是要归还原主的。”李绥笑道:“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只知,从今儿起,两位就是小人等唯一的主儿。大人与夫人若还用得到我等,小人们必当尽心伺候;若不用小人了,小人等便乖乖离开,绝不怨怼。”

这是漱玉节的宅子,里头要说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难令人信服。耿照环顾众人,朗声道:“诸位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一日,大伙儿一切如常,绝不变动,请不用担心。”婢仆等俱都露出欢容,连声称谢。

李绥本要取出账本给他二人过目,耿照推说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绥甚是乖觉,沿途陪笑,只随口向新主子介绍宅邸,约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往后进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锦笑道:

“看来马蚤狐狸宝贝你得紧,出手便是“金屋藏娇”,真真豪气!”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阵,又道:“新宅易主,整批下人换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个没少,通通留了下来。”

耿照正­色­道:“我见他们不像会武,不过是普通百姓,每个人后头都有几张嘴等着吃饭。我们又不是要长居于此,指不定十天半个月就走,何必断了人家的生计?”

符赤锦“噗哧!”一声,挽着他的臂弯笑道:“是,我家典卫大人宅心仁厚,偏生我呢,就是­妇­道人家小心眼,专断人家的家计,饿死一户几十口的。也罢,武功能高过你的,遍数五岛也凑不出几个来,你既说他们不会武,多半是真不会啦,我还怕我走了眼。”

耿照离开阿兰山之后,并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领三百骁捷营铁骑,前往越浦城外的巡检营驻扎。

骑兵下马脱盔之后,耿照才知情况比想象的更加严重:三百人里,十六、七岁的娃娃兵约占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则是油里油气的老兵。

这些人当兵当久了,什么风浪没见过?天皇老子的帐也不买,有油水先抽,遇事能躲则躲。一伍、一班,甚至一营窝着几个,已足够带兵的官长头疼,于鹏怕是把麾下各级单位的麻烦人物都抓出来,硬生生凑足了三百之数。

那带头的队长罗烨年纪不大,领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见老兵下马后三三两两,态度散漫,原本在驻地的整肃纪律荡然无存,气得白面更青,颊畔的刀疤隐隐跳动,拔刀吼道:“各伍肃立!大人要同大家说话!刀盔不得离手,哪个不会站的,我砍了他没用的腿!”老兵一片哗然,见他不像开玩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好。

罗烨还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请。”耿照找了处堆高的粮袋试试迭得牢不牢,这才爬上去,大声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后伍有人大喊:“几时管饭哪?”众人轰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来,待片刻众人笑累了,喧哗渐止,才续道:“……我奉将军之令,来维持越浦城内外的警跸安全,特向于、邹二位借兵,以执行任务。”慕容柔治军至严,军士们一听“将军”二字,反­射­似的肃静下来,人人收了笑容,几百只虎狼般的眼睛烱炯而视,一齐投向粮堆顶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声“侥幸”,神­色­自若,朗声道:“今日先请诸位在此歇息,待我召唤,便要整装上鞍,立时赶到。”将队伍交还罗烨。一名老兵指着营外远处驻马等候的弦子:

“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么?ρi股挺翘的嘛!”惹起一片怪叫。

罗烨面­色­丕变,却被耿照拉住,微笑摇头。

他送耿照出寨,两人一路无话,临到辕门时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领这一帮老油条,辛苦你啦。”罗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铁铸,绝不动摇,口吻守礼却淡漠:

“领兵是属下的职责,不敢劳大人费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枣花小院,向宝宝锦儿说明一切。符赤锦心思细密,直指问题所在:“老爷现下最怕的,恰恰是“疲于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子,须把中枢集于一处,偏偏又不能摊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马蚤狐狸的宅子很理想,我也赞成搬过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还有家眷。让你和三位师父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符赤锦心中欢喜,粉颊悄染,咬­唇­笑道:“嘴巴这么甜,非J即盗!带了个小老婆回来,才这几句便想打发我?”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宝宝,你明知我烦恼得要命,就别拿这个挖苦我啦。带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将军解释?今儿在巡检营里,也被那些军士拿来取笑,若要服众,恐怕还得想想办法。”

符赤锦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冷不防扬声叫道:“弦子,我知你听得见我,出来罢!”连唤几声都没反应,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小老婆出来”的神气。

耿照头皮发麻,暗叹一声,叫道:“弦子姑娘,麻烦你现身一见。”语声方落,窗格已无声无息推开,弦子一跃而入,随手掩上窗牖,漆黑紧裹的夜行衣装扮更衬得纤腰一束,身段苗条。以耿照的灵敏知觉,也只在她动身的瞬间听到房顶的瓦片传来轻微细响,无异于猫行雁落,足见弦子隐匿功夫高明。

符赤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道:“肩宽腿长的,正好。”回顾耿照:“我明儿准备替她几套男装,你再命人送套将军亲卫的袍服来,我替她量身改一改,包管里里外外无不服贴。”

“就……就这样?”他下巴又快掉下来了。

“就这样。”符赤锦笑道:

“以老爷的身分,不管身边带什么人,也是理所当然,旁人不会问,也不敢问。让她换上男装,不过是让你自在些罢了。慕容柔自己身边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关心交付的任务,而非是你用了什么人。要不,他就不会给老爷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于是就这么定了,白日里弦子换上男装,以将军府亲卫的姿态跟着他到处行动,弦子本就高挑修长,扮起男子不致太过娇小,经符赤锦巧手妆点,俨然是一名英姿勃发、相貌俊美的少年军官。

耿、符在枣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师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一处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别交代李绥,说那院子是他练功处,未经自己或夫人许可,严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将后进当作潜行都的指挥中心,女郎们不分昼夜,或着夜行黑衣、或乔装改扮,川流不息地进入汇报。耿照不能整天在宅里候着,弦子与他寸步不离,符赤锦又要专心照料三尸,只得让女孩们把情报写下,待耿照返回再整理消化;数日下来,积得满案零碎纸头,越看越乱,毫无头绪。

“原来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叹息。

某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宅邸,发现书斋里灯火通明,窗纸上人影晃动,推门一瞧,屋里数名女子埋头抄录,居中一人收了誊稿观视,分门别类、有条不紊,来回踱步之间马尾甩动,充满弹­性­的两瓣翘臀绷出强劲有力的肌­肉­线条,正是绮鸳。

余人见他进来,纷纷停笔起身,喊道:“典卫大人。”绮鸳却未回头,骂道:

“­干­什么?继续工作!”众姊妹听她发号施令惯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来到她身后,还没开口,绮鸳反手扔来一摞装订好的薄册,没好气道:

“今天入城的武林势力,还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动……通通在里头。以后像这样的东西,每六时辰给你一份,一天两次,来不及看也无妨,有急事我会派人飞报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务,我们便以追踪谷城大营、东海臬台司衙门的动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势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踪等四项为主。明白了么?”

这四项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将军调兵遣将也未必会知会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给耿照,那么监控谷城那厢的动静,应该最能察觉他的意图。

绮鸳为漱玉节指挥第一线的行动,经验丰富,不只判读情报高人一等,盱衡形势的眼光也颇独到,临阵方能指挥应变。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场,便知这四条乃是当务之急,须牢牢掌握,才能应付未来的变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鸳仍是背向他。“知道了还不快出去?碍手碍脚!”

耿照见诸女竭力忍笑的模样,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鸳叫住。

“喂!我这人不喜欢啰唆,就……就直说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谢谢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说话,虽然很多余……我可不是因为这样才来帮你的。宗主恼了我,不让我待在她身边,罚我来给你收拾烂摊。”

耿照低声道:“阿纨姑娘的事,我会想办法向宗主疏通。”

绮鸳摇头。“不必了,越帮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儿罢。”啪的一声关上房门,震得镂窗格格作响,犹带一丝烟硝火气。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还是那样气鼓鼓的吧?

耿照边翻阅那本情报册子,一边踱回院里,进门时宝宝锦儿才刚坐下,俏脸上微带倦意,看样子也还没梳洗。一见他回来,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给老爷打盆热水洗把脸。”

“方才进门洗过了。你也歇会儿罢,我们都别忙啦。”两人相视一笑,并头坐上锦榻。

符赤锦随手翻看绮鸳编写的薄册,啧啧称奇。“漱玉节那马蚤狐狸不简单,训练出这么一批能­干­的小妮子,图的恐怕不是五岛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主。”

耿照笑道:“宝宝锦儿忒聪明,看来这盟主的宝座,只能靠你跟她一争了。”符赤锦咯咯笑道:“争什么?我家老爷出马,马蚤狐狸登时成了软狐狸,不过烂泥一滩,还不乖乖任你摆布?”

想起阿兰山上一轮交锋,耿照可笑不出来,摇头道:“漱宗主比我想象得要无情多了,感觉跟……跟那岳宸风好像,都不把手下当人看。我实在不明白,她是亲身受过苦的人,怎会变得和他一般模样?”将阿纨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笑嘻嘻不当回事,听完却收敛形容,片刻才道:“这件事上,未必是漱玉节不对。绮鸳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别管了,省得越帮越忙。”经不住耿照一再追问,正­色­道:

“二师父受的伤,你是亲眼见得。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如此重创,岂能有幸?”

这个疑问存在耿照心中多时。大战结束,三尸闭关养伤,他并未见到三人状况,连移来此间都是由宝宝锦儿与三尸自行处理,绝不让他参与。耿照当然不觉得是三尸信不过他、把他当外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不便之处。

“常人受到那样沉重的伤势,必死无疑,但二师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尸踬部的镇门神功,是一门可任意转换­精­力与功力的奇术。人体本有自疗之能,只是未经锻炼,自有其极限;二师父受伤后,将大半功力转化为促使­肉­体再生的­精­元活力,才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耿照虽未练过“白虎催心爪”,但修习内功,本就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而后练神还虚的历程,练至通达之境,­精­、气、神三者可任意转化,似也不是难以想象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绝的结丹之法,应也与其相通。

符赤锦道:“圣人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涉猎五帝窟与游尸门的武功,像这种以生命­精­元交换内力或异能的功法,在七玄并不罕见。而帝字绝学中就有一门这样的奇功,名叫“蛇腹断”。”

耿照曾听她与岳宸风提过。

“蛇腹断”是黑岛潜行都人人都练的武功,仅女子可练,练成后­阴­中含有剧毒,受辱时与敌同亡,或荐身敌人席枕,于欢好之际将其毒杀。岳宸风因顾忌这门诡异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头。

““蛇腹断”的毒­性­极强,中者无解,这是因为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转化而来,只对活物--特别是男子--有反应,无法以寻常医药度量。”符赤锦娓娓解释:“毒既是内力的根源,亦与自身的­性­命结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只觉匪夷所思,喃喃道:“练了这种武功,岂非一辈子都不能……嫁人?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说“生儿育女”,唯恐触动宝宝锦儿的心事,改口说是“嫁人”。

符赤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历来潜行都的选拔,非黑岛的纯正血脉不取,怕外来之人有异心,不肯为神君效死,说来说去,都是上位者的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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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耿照蹙眉道:“宝宝,这样便说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纯血传承,能诞下纯血后裔的女子可是宝哇,选拔做为潜行都的一份子,岂非大损黑岛的利益……”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实上,黑岛不但没有没落衰亡,实力还是五岛中数一数二的强,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锦冷笑:“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将毒素排出体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这……这……”一时无语。

“蛇腹断”将剧毒、内力与生命­精­元练成了一处,“逼出体内之毒”,其实就是把合而为一的内力与生命一并放弃。黑岛女子担任潜行都卫到了某个年龄,渐不能胜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转行功,将毒元内力一并舍弃,变回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女子,受孕怀胎,为黑岛延续血脉。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只内力寥寥无几,连生命也变得短暂,多则十年、少则一胎之后,便即香消玉殒,孩子则由岛中众人抚养长大,做为潜行都的后备。除了少数终生不育、留以训练新人的核心菁英,潜行都诸女罕有活过三十岁的。

“那么,阿纨姑娘她……”

“漱玉节让她来取­精­,必先命她逆转行功,舍弃了“蛇腹断”的内元。否则毒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试的?”符赤锦面­色­凝重,轻声道:“绮鸳说得一点也没错,伊黄粱选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结果。若看上其他潜行都卫,岂非又要再平白饶上一名花样少女的­性­命?”

第七九折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这与其说是剥夺生命,更像是被夺走了青春。耿照回想起书斋里的绮鸳,以及那些伏案振笔的俏丽少女们,不敢想象一直以来,她们是抱着何种心情来面对这样残酷的、毫无选择的悲惨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里,每个人不过是衣上的一点线头,她们的母亲、师长、姊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将来她们的女儿也会这样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符赤锦淡然道:

“那些潜行都女子的事儿,以后你别管啦。你管不了的。”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符赤锦又道:“二师父伤重,虽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损,须找一处土金气旺的修行地,慢慢调养恢复。大师父与小师父的情况也差不多。”

耿照见她的模样心里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温言道:“你已有计较,是不是?”

符赤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气至强,莫过于昔日游尸门的总坛所在,人称“千年不朽常伏地”处。我想带师父前去闭关,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修补三位老人家折损的功体。”

耿照脱口道:“我陪你去!”话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锦笑道:“你走得了么?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头儿。我也想留在你身边,看能不能多少帮上一点,但三位师父的伤势不能再拖。你放心罢,我不会再寻死啦,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三位师父,报答他们对宝宝锦儿的恩情与疼爱。我会好好的,等……等你来找我。”粉颊微红,想掩饰羞意似的咯咯一笑,温温的小手慢慢翻转,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实慧巧心坚,一旦决定了的事,必已考虑周详,而且贯彻终始、绝不改易,一时无话,半晌才轻捏她的手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大师父说了,再办完一件事儿就走。”

玉人“咭”的一声轻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样无比娇媚:

“这是秘密。老爷别再问啦!”

◇ ◇ ◇

往后的形势发展,却远超过耿照的预期。

慕容柔连番求见,皇后娘娘总是推说身体不适,谁也不见,驿馆这厢吃了几次排头,约莫将军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见被拒的大小官员们不比慕容柔,在栖凤馆外苦候落空,仍是带着礼物随从,日日前来排队递帖,渐渐传出流言,说皇后不见镇东将军,是因为在“等”。流蜚一起,栖凤馆外大排长龙的热潮迅速消褪,从昨日起便空荡荡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等什么?”耿照翻阅册子,不觉皱眉。

“等琉璃佛子。”绮鸳道:“凤驾前来,不见臣民是很不寻常的,只能认为皇后娘娘是在拖延时间;而该来却还未来的,只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后脚离开平望,依常理推断,皇后不过是诱饵,真正的杀手锏在佛子手中。”

耿照愕然。““杀手锏”又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绮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泼啦啦地翻动厚厚一摞情资:

“市井的说法,大多与慕容柔脱不了­干­系。咸以为琉璃佛子带了圣上的密诏,要来对付慕容大将军。”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虽才几日,也知将军府组织之严密,岂能说拔就拔?况且,派一名京城名剎的高僧来诛杀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小老百姓不懂朝廷运作之复杂繁琐,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想象。

绮鸳却一本正经。“央土东部各驻军卫所,近日调动频繁,这是从前没有的事,再加上皇后迟迟不肯接见、佛子又还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生不安,欲挟皇后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还是摇头。以他所知的镇东将军,怕不知“心生不安”为何物,何况连他们俩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这头不世之狼么?

绮鸳抽出一张纸头递给他。

“袁皇后是大学士袁健南的女儿,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来就很有名望。但袁大学士夫­妇­膝下空虚,并未育有子女,袁皇后乃是螟蛉,你猜是从谁家抱来的?”

他望着纸上所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任……任逐桑?袁皇后是他的女儿?”

“先帝定下这门亲事,一口气拉拢央土商贾、士族两大门阀,也算极高明啦。”绮鸳道:“皇上讨厌皇后,也讨厌慕容柔;皇后是任逐桑的亲生女儿;慕容柔讨厌任逐桑,皇后却替慕容柔说过好话。你玩过斗兽棋么?”

斗兽棋的棋盘横七纵九,跟象棋一样分成两边,中间有河流阻隔,对奕的双方各持象、狮、虎、豹、犬、狐、猫、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类互吃,而最弱小的鼠则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讲究的还会以雪花石膏与黑石雕出动物形象,在一般公卿富贾家中很受女眷的欢迎。

耿照出身贫穷的中兴军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摇了摇头。

绮鸳似觉无趣,急着想结束话题。耿照越来越觉得她是真的讨厌自己。

“总之,“鼠”这枚棋子虽弱,谁都能吃了它,但只有它可以下水、到处乱跑;对手稍一不慎,还能趁机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后才是这盘棋上的“鼠”。”

耿照听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绝不单纯,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轻松,照样埋首军务,这几日索­性­去谷城大营检阅,似乎全不在意,视满城风声鹤唳如无物。

唯一一次召见耿照,除了吩咐他让符赤锦来陪夫人外,就只问了七玄的事。

“七玄?”才刚提过宝宝锦儿,耿照暗自凛起,所幸碧火功修为日益­精­深,先天真气发在意先,心绪波动还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致露出异样。

慕容柔放落公文抬起头。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问邪道七玄的动静,觉得为难么?”

耿照摇头,想了一想才道:“将军既已吩咐,属下这就去查。”

慕容柔点了点头。

“当夜伏击我的明显有两拨人,除了天罗香,另一批人也须清查。那名唤作“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关键人物,应列为首要目标。”

集恶道退出东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虽听媚儿被称作“鬼王”,却不知是哪个鬼王。岳宸风握有五帝窟这支奇兵,与七玄的渊源不可谓之不深,应能想到是集恶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但听慕容柔的语气,岳宸风似未向他禀报。慕容柔纵有辨别真伪的异能,却无法不问而知。

耿照本就想调查鬼先生的来历,这点与他目标一致。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时效,须得赶在七玄盟会之前,查出一点眉目。否则那帮妖魔鬼怪一晤,又将生出许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惊:“他怎知七玄即将聚会?”须知此事隐密,连漱玉节都不曾对岳宸风提起,宝宝锦儿纵与自己亲密无间,也未多泄漏半点。除非慕容柔另有消息的来源,否则怎知七玄大会将开而未开?

慕容柔看出他满心疑惑,笑道:“当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断天罗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计。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还来不及,岂有喊破之理?天罗香的雪艳青临走之际曾提到“七玄大会”,我料鬼先生要在此会上逼反天罗香,才教唆她们来杀我。”

耿照心悦诚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阴­谋诡计在此人面前却无所遁形!”

任务到手,潜行都策动罗网,将注意力从正道移向其余五玄,如水银泄地般深入越浦里外各处,使出浑身解数收集情报,但除开天罗香、集恶道两个显著目标,成果却极有限。照目前情况看来,鬼先生这“七玄大会”恐怕凑不足数,眼看开不成了。

耿照每日听取绮鸳的汇报,渐能掌握城中动态,心中益发宁定,已非先前那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潜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踪,才知当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个叫阿缇的少女,不但拥有出神入化的画技,还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写出连她自己都没见过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涂涂改改,勾线着彩,把肖像画了出来,诸女纷纷围观,无不赞叹。绮鸳皱眉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派人打探;要不多时,便有消息回报。

“三、四……在六处,分别有人见过。”绮鸳翻着姊妹们送回的蜡丸书信,沉吟道:“最后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没人见过了。从路线推断,是向越浦而来没错,以他们形貌之特别,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来,从此断了线索。”

“他们?”

“嗯。”绮鸳道:“除了你寻的那人,据说还有一名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的黝黑男子,两人结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镇,画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夜能够赶回来。”

耿照听她设想周到,满怀感激,脱口道:“多谢你啦,绮鸳姑娘。”

绮鸳俏脸一红,气呼呼地甩过马尾,板着脸道:“谁……谁要你讨好了?我……我们一向都这样的,又……又不是为了你。哼!”把书信往他胸膛一甩,扭着又尖又翘的小ρi股背转身,余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窃笑的姊妹们倒霉,偌大的书斋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耿照苦笑摇头,对弦子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了。”弦子从来不会说“不”,两人一如往常,沉默地并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几个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镇往来也要一天,以他现下的身分,恐怕没办法说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觉来到内浦堤岸附近,触目皆是杨柳青青,水风宜人。

凝目望向码头,既不见萧谏纸的老旧漕舫,更无华丽气派的映月巨舰踪影,他心中叹了口气,暗忖:

“不知她……她们现在过得好么?”欲拂愁绪,转头对弦子笑道:

“你渴不渴?我们进去坐会儿罢。”带她走进堤边一家分茶食店。

上回在五绝庄耿照对她说过的话,弦子可一直牢牢记得。

“你不是说……别在外面吃东西?”

耿照笑道:“不吃东西,喝杯茶而已。”正开口唤:“小二哥……”忽然一愕,微微举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尔痴了。

小店临岸的雅座上,一名红衣女郎独自凭栏,怔怔望着栏外的杨柳碧波,玉一般的白皙脸庞微透着光晕,犹如凝雪,搁在案上轻抚剑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难以移目,正是染红霞。

多日不见,她的容颜似又更清减了。

原本结实健美、充满骄人弹­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了半圈儿,空隙里但见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络淡细,不知是忘了系紧,还是袖管松了。只有鼓胀胀的胸坎儿依旧饱满,仿佛兜裹着两头浑圆肥润的大雪兔,衬与纤细的藕臂长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针刺般隐隐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刻才想:“她……怎一个人在这儿?许掌门呢,二屏呢?她……她瘦成这样,有没有人照看她?”回神已来不及,食店伙计殷勤上前,大声招呼:

“两位客倌里面请,里面请!贵客临门,看茶看座啦--”余音悠扬,便似唱戏吊嗓。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红霞回过头来,娇躯一震,明眸里掠过诧异、迷惑、惊喜、失落……等诸般情绪,最后又尽归虚无,只剩一片自残似的灰冷,视线自他身后一掠而回,快逾剑芒,却什么也看不进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装打扮,武人用的织锦抱肚裹出一把又细又薄、玉牙儿版似的窄腰,比起女子装束,武服更凸显出酥桃般的两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一名清艳的美人。

上回是雪肤腴|­乳­|的宝宝锦儿,这一次,则换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无法向她解释,为何每次相逢时自己身边总有着风情殊异的各­色­佳丽,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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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的是染红霞并没有问。她只是默默转头,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栏外的碧波柳条,明眸里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应该上前与她说说话的,双脚却像浇铜铸铁般动也不动;再回神时,伙计已导引二人入座,与栏畔的雅座间还隔了几张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然。

耿照胡乱要了茶水点心,目光频往雅座投去。他不说话,弦子也不说话,双手捧着茶盅静静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东西”与“可以喝茶”之间的差异。

其时早市方过,店里没什么人,就只有这两桌,静得声息可闻,偏又不是能够随意开口攀谈的距离。

染红霞提起昆吾剑,自腰里摸出铜钱欲付茶资,才发现耿、弦所据的桌子正横在雅座与店门间,若要离开,势必得从他俩身畔走过;犹豫半晌,又轻轻放落剑鞘,单手支颐,转头眺望水面。

时间在桌椅间静静流淌,却比她们想象得都慢。耿照望着她乌黑浓密、缎子一般的及腰长发,只盼她忽然转过头来,两人四目交会,不定便有开口的契机。只是他的念头有多长,凭栏怔望的红衣丽人就让他等了多长,这小小的痴念始终难以如愿。

怔然之间,远处忽起马蚤动,人声尚未到店门口,先天胎息已有感应,耿照耳朵微动,狼一般望向门外,随即弦子亦觉有异;只比他慢得些许,染红霞也回过头,两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着赭衣劲装的彪形大汉追打着一名乞儿,犹如猫群戏鼠,不时你推一下、我踹一脚的,打得那小乞儿抱头鼠窜,哀声不绝。大白天里当街恃众凌寡的,简直是目无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个究竟,伙计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低道:

“这位客倌!别忙,您坐会儿。这帮凶神恶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么来头?”

耿照浓眉一轩:“什么来头?”

伙计压低嗓音,唯恐被人听见。“是赤炼堂雷家的人哪!这越浦内外百工行当,他们Сhā手了起码一半儿;出得城门脚一沾水,那是通通都归他们管啦。惹不起啊!”

耿照皱眉道:“不说越浦之内尚有城尹,出得越浦,东海还有经略使迟大人、镇东将军府慕容将军,遑论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炼堂乃东海七大门派之一,当为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帮中不肖。”

伙计只差没厥过去。

“客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从小人懂事以来就这样了。您瞧那个被打的名叫崔滟月,他爹崔静照人称“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读书人,在南津有座很有名的祖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学问又有风骨,只因开罪了赤炼堂,还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见耿照目光一凛、捏着拳头便要出去,赶紧拦住:

“哎呀哎呀,您别忙,打不死他的。这位崔五公子可厉害啦,就小人所见,这半年来他给赤炼堂的人打折手脚、扔进江中,绝不下五次,过得个把月便又活转过来,照样当街挨打。您别担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说岳宸风,便以杀、摄二奴的本领,一百个阿傻也死绝了,但他们却故意留着他一条命,恣意欺凌折磨……这是种纯然的恶意,不比野兽食人,绝不能被原谅。

他攒紧拳头一跃而出,足尖点地,下一瞬已钻进人团,砰砰几声,七八条大汉如空筛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将那“崔五公子”往身后一拽,沉声道:“退后些,我来应付!”鼻青脸肿的小乞儿好不容易睁眼,忽然尖叫:

“来……来啦!又来啦!”见十数名身穿赭衣的赤炼堂弟子咆哮而来,吓得他抱头蹲下;待得一阵呼喊哀嚎、撞烂东西的声响过去,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赫见凶神恶煞似的赤炼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那少年只是拍了拍手,没事人似的,回头笑道:

“你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滟月目瞪口呆,没想过这些恶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滚的一天,更不相信世上还有人肯为自己出头,不禁悲从中来,垂泪道:“呜……我是崔滟月,多……多谢少侠仗义出手!呜呜呜……”

他虽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织袍脏污破烂,远看直与乞儿无异。耿照见他受的都是皮­肉­伤,虽然饿得瘦皮包骨,并未伤到要害,­精­神还算不错,一把将他搀起。

赤炼堂横行越浦,几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围渐渐聚集了人群,议论纷纷。一名赤炼堂弟子挣扎起身,撂下狠话:“姓……姓耿的!你敢Сhā手本帮的闲事,尽管走着瞧!”

耿照负手道:“走?光天化日殴打良民、鱼­肉­乡里,你们还想走?”回头问那食店的伙计:“有没有麻绳之类的物事?”连问几声,伙计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拿了几条给他。

赤炼堂弟子见他拿着绳索大步而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耿照肃然道:“拿你见官!”按倒在地捆了双手。附近几人挣扎爬起,被耿照一脚扫倒,摔得头破血流,哪里还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绳索不够,耿照扬声道:“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绳索借些来使?要结实点的。”围观百姓俱都一愣,纷纷回屋去拿。行经赤炼堂众人时,有的还忍不住踢上一脚,唾骂道:“教你们欺负百姓!呸!”

耿照将二十余名闹事者一个接一个绑成了一串,系在船柱上,让人去衙门报官。带头的赤炼堂弟子满脸­阴­鸷,吐出一口血唾,寒声道:“姓耿的,你打我们没关系,惹了赤炼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声道:“赤炼堂立身江湖,岂能不守规矩?欺凌弱小、恣意逞凶,是哪一条江湖规矩?便在江湖之上,还有朝廷;法不及处,尚有公义!你若觉有哪一条揭得过,有脸向你父母妻儿说去,我便放了你,给你磕头!”那人一句也驳不出。围观百姓纷纷鼓掌,大声叫起好来。

耿照赶紧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见染红霞手挽长剑,俏立在店门边,面上犹带嘉许之­色­。

她没料到耿照居然回头,两人视线一碰,已来不及收回,双颊微红,勉强向他挤出一抹腼腆笑容,点了点头。耿照一愣,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大过了扭捏,见她浅浅一笑如沐春风,但觉满心欢悦,胸怀顿宽,也跟着笑起来。

“这位是崔滟月崔五公子。这位是断肠湖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耿照替她二人引见,迟疑片刻,才指着弦子:“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论法期间,她与我一并负责将军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红霞,直到腹中枵鸣如鼓,这才回神持箸,红着脸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顾莞尔,想到时又别开视线,各自心思。

将军麾下的典卫耿大人,在四里桥大街教训赤炼堂一事传开,食店外挤满了风闻而来的百姓,那伙计乐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绘典卫大人如何一个打三四十个、打得那帮流氓满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时爆出鼓掌叫好,店外倒比店内热闹。

诚如伙计言,崔滟月之父崔静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坛领袖,坐拥名园“焦岸亭”,收藏许多名贵的古董字画,写得一手好诗,堪称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传良田,收入颇丰,崔静照不做什么买卖营生,五个儿子也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既无商场争利之虞,从不涉江湖之事,怎会与赤炼堂发生冲突?

“是为了一把剑。”

崔滟月难掩哀戚,低声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罗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伤的剑客。剑客自知无幸,死前把佩剑交给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凶之人最大的痛脚。请先生妥善保存,将来东窗事发,自有人能为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剑客,为免麻烦,连墓碑也不敢立,连夜赶回越浦。那把剑也被妥善保管起来,绝不轻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难以前,就连我也没见过。除了当时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炼堂是为了得到这把剑,才迫害令尊么?连崔公子也不知有此剑,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叹道:“那剑具有异能,极是不祥。某天夜里,先父藏珍的库房中火光大作,滚滚热浪窜流而出,家人们都吓醒了,纷纷提水来救。”

崔静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画,库房设有数重防火机关,连墙壁的夹层里都填满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毁;火源来自库房之中,实大出众人意料。崔老爷子不顾危险,取了钥匙连开几道密门,冲进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红光、扑面欲窒的热浪,竟只焚毁了一样物事,就是独个儿放在库架深处、贮剑用的锦盒。

紫檀制的长匣烧得连框格都不剩,只余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钢剑给烤成了炽亮的金红,没人敢碰;高温退去,剑上从此留下一层流虹似的辉彩,人皆称异。

崔静照见多识广,知道这剑洵为异宝,重金求得一只珍贵的冷玉匣贮藏,此后再没发生过夜火燎天的异事。只是当夜随崔老爷子冲进库房救火的人着实不少,怪剑传言不胫而走,终于被赤炼堂盯上。

赤炼堂掌管越浦水陆各码头,财大势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汉,上通朝廷下达草莽,区区一个收藏古董字画、怡情养­性­的文人世家岂是对手?不出数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爷子含恨而终,四位兄长接连撒手,剩他一人漂泊江湖,还想着向赤炼堂讨公道。

“报过官么?”耿照问:“东海臬台司衙门的迟凤钧迟大人我见过几次,感觉是位讲道理的读书人,赤炼堂的行径简直和土匪没两样,贵庄惨事毕竟是发生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闻。”

崔滟月惨然摇头。

“赤炼堂素向仰镇东将军的鼻息,慕容柔威震东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迟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但手下无兵、府外无权,不过是纸扎老虎,找他也没用。”

一旁的染红霞忽然问:“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请他为你家作主?”

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伸手掩面,涕泪却由指缝中淌了出来。自相遇以来,耿照还不曾见他露出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画“夜雨春韭图”未果,怀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间园向他申冤,硬生生给打残了两条腿,被拖回来后连话都说不出,昏迷数日便死。”

面黄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泪痕,咬牙切齿:“我若能剿了赤炼堂给我阿爹阿兄报仇,下一个便轮到那天杀的梁子同!”说到激动处,不觉露出乡音。

耿照听得义愤填膺,想起姊姊曾与他提过那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夺剑之事,冲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莫非就是赤炼堂的大太保雷奋开?”

谁知崔滟月一愣,摇头道:“不是雷奋开。”

忽听店外一声豪笑,地面砰砰几响,宛若土龙翻身,一条魁梧巨汉顶着门楣低头而入,身形塞满门框犹未全进,遮去大半午阳。“听说有个卵蛋糊眼的兔崽子,敢打你祖爷爷的手下,不知是哪个?”

耿照余光一扫,方才满满的围观人群不知何时已散得一乾二净,连伙计都不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与赤炼堂勾结,我让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端坐不动,朗声道:

“在下耿照,敢问来的是赤炼堂雷总把子座下的哪一位?”

巨汉肩头一顶,“哗啦!”门楣爆碎,铁塔般的身躯总算挤进来。他一身锦衫华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头戴满金戒玉扳指,腕间却箍了双黑黝黝的­精­钢臂鞲,内径大如海碗,便拿来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没有几十斤重,巨汉却是举重若轻,行动如常。

他睁着一双铜铃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觉单枪匹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见官的祸首,不该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少年。

正要开口,一道青风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说停就停,残影凝成一名面白无须、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纤细,眉目甚是清秀,堪得“俊俏”二字,只是神­色­倨傲轻佻,带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气。

巨汉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干­活也不见十爷出什么气力,抢功倒是快得紧哪!”口气充满讥嘲,神情却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抢了什么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过来看看,是谁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爷的狗,六爷紧张什么?”捋袖持扇,遥指耿照:“便是他么?”

巨汉脸­色­丕变,大喝:“老十你--!”已阻之不及,嗤嗤几声,旁人还未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扫得数点乌芒凌空转向,粉壁“笃笃笃”地钉了整排的透骨钉。

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扬,正准备赞几句,却见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转了回来,对光一照,一根细如鱼刺、几近透明的寸许小针不偏不倚钉在筷头,仿佛两人为此练了千百次,才有这一­射­一接的准头。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汉笑得直打跌,抚掌道:“老十可真是转­性­儿啦。这一针既未伤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满身暗器,伤敌于举手投足间,这才得了个“燕惊风雨”的外号,除恭维他轻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袭燕,难以闪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器“凌影销魂刺”却被一名庄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红霞见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袭,但桌顶空间狭小,拔剑既不及、也不利磕飞如此细小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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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幸而耿照眼捷手快,以筷尖将鱼骨刺接了去。她惊魂甫定,一拍桌顶:

“贵帮是七大派之一,动手之前,难道不用先划下道儿来?”

巨汉瞇起一双­色­眼,吞着馋涎打量她修长结实的诱人胴体,嘿嘿笑道:“小妞!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待爷了结这桩鸟事,再来好生招呼你。”瞥见旁边闭口不语的弦子,又觉这白净纤细的妞儿也不错,双姝一健美一文静,相貌皆美,眼睛差点忙不过来。

耿照远远听得一阵奇妙的机簧异响,顿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声音?”一见弦子才想起:“是五绝庄!那叫什么功座的……”

骨碌碌的轴轳声打断了思绪。

一辆雪白的七宝香车缓缓驶近,较单人乘坐的双轮轺车大得多,却比寻常的四轮大车小,通体圆润,线条十分优美,四面并无门窗,仅以鎏金雕饰妆点着象牙­色­的车厢。更怪的是:车前并无骡马牲口,而是以两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马替代。

木马的个头比真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装饰,飞扬的尾部底下有条巨榫连至车体,似是机关所在;刻作放蹄状的四足间合抱一轮,卅二幅的铜轴巨轮有小半部嵌在马腹之中,加上车厢左右的两只,一共是四只车轮。

木马八条奔腿喀啦啦转动,七宝香车灵巧滑行过来,不依畜力便可自行运转。

五绝庄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这辆七宝香车有着相近的特殊机簧声,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奇人的设计。同为逄宫的得意之作,流影城号称乐舞自生的“响屧凌波”也能自行转动,这辆车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难以想象之事。

“咿”的一响,七宝香车稳稳停在门前,竟比马匹拖拉还要平稳。

原本堵在门口的巨汉没等车来,闪身占据了店内另一角,似对怪车十分忌惮,决计不让它近身,遂与青衣公子、七宝香车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围在当中,更无一隙可乘。

“老六、老十,你们可真是走眼啦。”

车内传出一把清朗悦耳的笑声,奇的是车厢四面无窗,声音却无密闭之感,清楚得像是在耳边说话。若非车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车里又有什么奥妙的机关。

那人悠然笑道:“这位英风飒爽、姿容绝世的红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轩第二把交椅、人称“万里枫江”的染红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轩与本帮一向是盟情深厚,同气连枝,你等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多有冒犯,还不快给人家赔罪?”口气甚是幸灾乐祸。

耿照在执敬司时,熟背横疏影亲撰的《武林名人录》,对正道七大派的闻人如数家珍,巨汉现身之际他还不敢肯定,一见这辆闻名江湖的七宝香车,对三人的身分了然于心,转头问:“这里,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银牙咬碎,目光扫过两人一车,恨声道:

“有!来了三个,“陷网鲸鲵”雷腾冲、“燕惊风雨”雷冥杳,还有那“七宝香车”雷亭晚!我……我妹妹就是坏在他手里,死得不清白……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妹……J贼!我……我杀了你!”摇晃欲起,却被耿照按住。

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座下,计有“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十名义子,人称十绝太保,乃是搜罗各方异士,挑选其中的佼佼者收为螟蛉,个个都身怀绝技。

“陷网鲸鲵”雷腾冲、“七宝香车”雷亭晚,以及“燕惊风雨”雷冥杳,乃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绝太保的排行仅代表收为义子的顺序,与年纪无关。这些奇人异士来自四面八方,非但没什么兄弟情份,恐怕彼此还是帮中的竞争对手,平日谁也不服谁。

自家人的丑事被揭,巨汉雷腾冲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样,大有一吐恶气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却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宝香车,混杂了错愕切齿的微妙神情与其说是鄙夷,更接近愤怒。耿照心想:“纵使赤炼堂藏污纳垢,也还有不齿J滛之人。虽然暗箭伤人也很卑鄙……”只觉这个组织还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宝香车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这话就有失厚道了。令妹与我结下合体之缘,乃是你情我愿,绝无勉强的,是她自动献身,换你一条­性­命。否则以崔公子占夺本帮宝物之大罪,岂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脸­色­青白,颤声道:“是……是你们这帮恶匪占夺了我家的宝物,J滛烧杀,坏事做绝,怎……怎是我占夺了你们的物事?胡……胡说八道!”

七宝香车中继续传出雷亭晚的悦耳笑声。

“令尊辞世之前,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将那柄“映日朱阳”卖给我,还亲笔画押,打了契纸,不料却拿一柄假剑搪塞,让你带了真货远走高飞。你父子莫非以为赤炼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红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阳?是钧天七剑之中,雷奋开始终没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阳”?”

耿照转头问:“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剑,便是“映日朱阳”么?”

染红霞见他点了点头,忍不住蹙眉。

“昔年锋会上,一名自称钟允、籍籍无名的青年剑客手持此剑参加论比,以一剑七落梅的绝艺,技压赤炼堂、流影城两家代表,拔得头筹,赢得“檐香阶雪”之名。钟允近年绝迹江湖,但剑是邵家主亲赠,更是他一身功名所系,怎会流入无名剑客之手?”

崔滟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来啦,我二哥说,先父安葬的那名剑客就是姓钟。”耿、染面面相觑。

雷奋开为确保赤炼堂在锋会夺魁,不惜强夺钧天名剑,在啸扬堡目睹妖刀肆虐,堡主“虎剑鹰刀”何负隅更成了离垢刀的刀尸,在照壁留下“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没找到的“映日朱阳”,却接连害死了钟允、崔静照等前后两任剑主……

环绕在这几柄钧天名剑周围,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这一切,会不会又跟诡秘的妖刀有关?名剑对妖刀,是正与邪的天生相克,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连祸结,才像瘟疫般夺走了相关之人的­性­命?

思忖间,忽听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们打过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剑不在你身上,这不打紧。你与我走一趟总坛,我给你看你父亲画押签字的让渡书契,让你知道我不是骗你的,只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此而已。”

不想那青衣公子雷冥杳“哼”的一声,冷笑道:“真有这张契纸,我也想见识见识。”

七宝香车之主温文一笑,和声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爷子签字时,身旁虽无目证,但笔迹总不会骗人。崔公子家学渊源,崔老爷子更是名家手笔,真假一看便知,何须缠夹?”另一头雷腾冲双手抱胸,饶富兴致地看着两人针锋相对,似乎连他也对这样的横生枝节感觉意外。

耿照压低声音,凑近崔滟月耳畔。“你确定是他们夺了剑去?”

崔滟月用力点头。“剑绝对是在赤炼堂手里没错!我敢肯定。”

“好。”他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抱拳朗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公子走一趟,咱们坐下来把事情论个清楚,谁该还谁公道,就按江湖规矩来办。”拉着愣住的崔滟月站起来。

染红霞提着昆吾剑起身。“我也去。”

耿照一愣:“二掌院!这……”

染红霞道:“赤炼堂乃东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门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树大有枯枝,数万帮众里,难免有德行败坏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义处,我当面禀雷总把子,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以她的名头,赤炼堂纵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崔滟月,却动不了水月一门的二把手。

染红霞一肩扛下此事,实是为了做他俩的护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愿让她涉险,拉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请回,这事由我处理便了。”染红霞挽着崔滟月另一只手,不肯放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独你一人可管?况且典卫大人还带着女眷,是否应该先安顿好了,再来犯险?”杏眸一睨,铁了心的模样无比娇烈,半点也不饶人。

耿照没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来,上回在舟里与宝宝锦儿之事,也难为她记了这么久,见玉人剑眉紧蹙、无比认真的模样,不禁目眩神驰,脸红得跟柿子一样,支吾半天。

“她……不是……我们不是……唉!”

大敌当前,两人竟视赤炼堂三大太保如无物,那巨汉雷腾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则一拂衣袖,霍地背转身去,冷道:“这是敝帮的私事,二掌院莫来为好--”发飞衣扬间,数点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参差,朝染红霞飙去!

“危险!”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几枚金钱镖、铁蒺藜之类,染红霞早有防备,金鞘一封,铮铮錝錝挥落大片暗器。突然一声惨叫,崔滟月向后仰倒,软绵绵地跌入耿照臂间,胸口“膻中岤”Сhā了根透明的寸许细针,正是凌影销魂刺!

--­射­向染红霞的暗器只是掩饰罢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崔滟月!

雷冥杳一击得手便即飘退,十指间扣满夺命暗器,欲断追兵;脸上的得­色­尚未消褪,蓦听一声暴喝,耿照臂间用劲,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销魂刺已“嗤!”激­射­而出!

“凌影销魂刺”又轻又软,全赖袖中机括才能发­射­,雷冥杳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有这般掌力,未及反应,没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双膝一软,跪地时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飞快拔针取药送入口中,却被耿照腹间一拳,打得双脚离地,将药呕在他掌心里。

耿照反手拍进崔滟月嘴里,见他­唇­面的酱紫飞快消退,略为放心。

这几下兔起鹘落,出掌、夺药、救人一气呵成,快得泼水不进,直到雷冥杳蜷身倒地,雷腾冲才虎吼一声,奔上几步;“铿!”昆吾出鞘,染红霞剑尖一送,将他截住。雷腾冲本非真心要救人,挥拳做做样子,又退了回去,丑脸上的疤一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戏。

染红霞持剑后退,曲线玲珑的修长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滟月的腕脉,听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只是暂时抑住了而已。这药不解症。”见雷冥杳亦是瘫软在地,怒道:“喂,解药拿来!”

雷冥杳吞下的解药不到一半,艰难摇头,嘴角泛起冷笑。

“解……解药在……总坛……走……走一趟……我拿……解药换……换剑……”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腾冲面­色­丕变,咆哮如虎:“老十!你----!”他三人争这柄剑,谁也不让谁,就算没争到手,也要看对方出丑露乖才甘心。雷冥杳两度偷袭未果,还中了自己的毒,丑是够丑了,却也抢到了交易的主导权。

这下就算崔滟月要拿剑交换­性­命,也不会把剑交给别人。

耿、染对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滟月,挟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觉有些异样,染红霞见他神­色­古怪,不觉面露关怀:“怎么?”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膀,摇头道:“没什么。”染红霞点了点头,持剑护卫众人周全。而始终沉默的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装背影更显窈窕,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望见。

赤炼堂这方轻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丨人质,七宝香车也不能飞上房顶,熊一般的雷腾冲一看便知不擅轻身功夫,抱臂蔑笑:“怎么,讨救兵去?”耿照冷面不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绕了一大圈,这一趟还是要走的。”轴轳转动,连着两匹木马的榫杆斜摆,香车骨碌碌调了个头,雷亭晚悦耳的声音由车后传出,宛如贴面诉说。

“三位贵客,请随我来。”

第八十折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赤炼堂总坛位于越浦城西三十里,酆江一条小支脉流经此处,曲折的河弯切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浅水湖。湖塘沿岸生满名为“满江红”的水生蕨类,其叶如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转为艳丽的朱紫,染得湖面一片红,地名“血河荡”由此而来。

越城开浦之初,雷家以马担帮(码头苦力)起家,而后Сhā手漕运,狠捞了一笔,遂在血河荡营造水寨,做为装卸货物的转运地,极盛时湖面上舟楫相连,帆影接天,每日有数千、乃至数万人在此地吃饭­干­活,水手舵工的呼喝声响彻云霄,商家林立、车马川流,俨然自造一镇。

后来,随着船运发展,小小的河泊难消化惊人的吞吐量,重心渐移到离越浦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广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炼堂便设有五大转运使,各有各的码头,血河荡的祖业脱去了繁盛的商港码头­色­彩,成为堡垒似的象征。江湖上说起血河荡的“风火连环坞”,谁都知道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的要塞,龙潭虎岤不过如此。

城内的人工运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炼堂的平底沙舟,连七宝香车都能直接驶上甲板。耿照等人登船后沙舟起锚,就这么大剌剌开出越浦,水道上虽设有专门检查船只的河舶务,但赤炼堂乃东海水道的真主,Сhā了风火旗的船舰,河舶务的官员连拦都不敢拦,遑论登船检查。

雷腾冲脚踏船头,回眸冷笑,似是对耿照说:“你的将军腰牌只在陆地管用,一旦下了水,还不都归我们管?”三人形势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质,能仗恃的只剩耿、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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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武艺。

从越浦往血河荡是逆水行舟,须借助划桨张帆之力,沙船缓缓航行,不多时便离开了宽阔的江面,驶入支流,夹岸满满的芦苇沙洲,本已狭小的河道更显窘迫,远方接天处矗着一座蓊郁的山头,若继续往前,终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桨手仍卖力划着。领航的艄公发一声喊,左舷抛下竹篾编成的索状纤藤,岸边数十名­精­赤上身的纤夫拾起纤藤上的大绥(拖带),绕着身子往肩头一挂,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轧着激昂的白浪冲过浅滩,转入一处形如眉月的河弯,原来那青翠的山头即为月牙边角,弯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壮观的船坞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筑髹着黑漆,Сhā满红白相间的三角旌旗,迎风猎猎,令人肃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东海的“风火连环坞”!”

岁月流转,昔日的湖荡早已淤成了一弯月眉,码头下的水面依然能见成片的“满江红”,然而在这个季节看来直与浮萍无异,还不如夹岸的茂密苇丛惹眼。风火连环坞最大的码头直通校场,校场上遍铺青砖,汉白玉的阶台前置了张九龙座,十把狮头椅分列两旁。

耿照抬望阶台,看着依山而建的宏伟厅堂,再看看前头的七宝香车,虽然置身险地,却忍不住一丝好笑:“敢情车驶不进大堂,集会都改在校场上了。”

殊不知赤炼堂的总瓢把子雷万凛隐居多年,不问世事,名义上虽由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总理帮务,实则谁也不服谁。这片依山傍水的建筑最早沦为义子们的角力战场,往往跨过一道门墙,院里的天日就不一样了,聚会时谁也不入谁的厅门,唯恐有诈,索­性­在校场上说事,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数百名赤炼堂弟子包围,人虽规规矩矩分立在两排狮头椅后方,相隔有数丈之遥,然而近千只眼睛虎视眈眈,只待上头一声令下,随时便要扑上来。

押后的雷腾冲道:“就在这儿说罢。老十,唤你院里人把解药拿来。”大剌剌往第六把狮头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染红霞结实健美的腰臀长腿,啧啧道:“不坏,真不坏!”

十爷院里的心腹闻讯,连忙携了只锦盒来,雷冥杳远远见着,提起余力尖喝:

“慢……慢!”瞪着耿照:“剑……剑……”寥寥几字说得满头大汗,可见毒药之厉害。

崔滟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脸摇头:“剑……被他们抢走了。我哪儿……哪儿来的剑?”雷冥杳挤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两……”用力吞了几口唾沫,似将晕厥。

给他拿解药来的乃是一双妙龄女郎,姿容亦佳,见状齐道:“……十爷!”

雷冥杳睁眼喝道:“莫来!”嗓音尖亢,白惨惨的双颊涨起病态的彤红,俊美的面孔更形妖异,仿佛阳气吐尽,化成一只脱壳艳鬼。耿照将人置在一张狮头椅上,眼看情况要僵,总不能教崔滟月与这不要命的伶人赔命,扬声道:

“八爷,既然如此,烦你将崔老爷子画押的契纸,以及那柄伪剑一并拿出来,大伙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清了,省得缠夹。”

车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从人取来了文书,以及一只冷玉剑匣,揭盖一看,赫见锦衬上嵌着一柄黑黝黝的长剑,仿佛被熏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隐有一抹虹彩,显是被极高的温度烤过,与崔滟月所说不谋而合。

染红霞端详片刻,不觉蹙眉。耿照低问:“怎么?是不是这把?”

“剑形与我当年所见十分相似,但颜­色­不太一样。”她沉吟道:“还有一处不对劲……剑柄末端,我记得镶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红宝珠,这把剑也没有。”

此话一出,雷腾冲、雷冥杳尽皆变­色­。

耿照低声道:“我懂了。剑是真的,但关键是上头的那枚宝珠。崔老爷子摘下给崔五公子带走的,只有那枚宝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没说谎,他的确没有剑;而赤炼堂拿到的这柄剑,也的确不能算是真的,没有了宝珠,“映日朱阳”不过是一柄质坚工巧的顶级名兵,却无火元之­精­的异能。”

染红霞诧道:“火元之­精­?那是什么?”

“传说钧天八剑分为“四德”、“四象”两组,四象是指地、水、火、风,邵家主将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耿照娓娓说道:

“从这柄剑上的烧灼痕迹来看,邵家主对材质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般的刀剑毋须如此。显然剑首那枚宝珠是极阳极烈的奇珍,要将其火劲转化为助力,剑身才须如此处理。我听说有种冶兵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无须鼓风生火便能自生热能,唤作“火元之­精­”,邵家主装在剑柄末端的那枚宝珠,兴许就是这样的东西。”

雷腾冲冷哼一声。

“谁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这样的事,每个有心锻造兵器的师父都知道。我七岁进入白日流影城,十二岁那年就听说过“火元之­精­”了,至于贵帮长年经营军械买卖,竟然毫不知情,这点我也觉得非常奇怪。”雷腾冲老脸一红,转头“呸”的一唾,低声咒骂不绝。

七宝香车中再度传出那把斯文悦耳的声响,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还请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来。契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此剑已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卖给了我,令尊的画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开契约文书,果然写得分明,以一百两买了此剑,其下有“崔静照”三字画押。崔滟月颤着双手,读得泪流满面,喃喃道:

“真……真是我阿爹的亲笔!这……”染红霞也接过观视。雷亭晚笑道:“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里的闻人,声名素着,料想不致学那市井无赖之举,一把撕了契纸才是。”

染红霞压抑怒气,转头问:“崔公子,这真是令尊的笔迹?”崔滟月茫然点头。

耿照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崔家破败如斯,赤炼堂固然罪大恶极,崔家的子弟恐怕也非全无责任。”拍了拍崔滟月的肩膀,朗声道:“十爷,火元之­精­乃是异物,别说随身携带,若无这只特制的冷玉匣贮存,恐怕连持剑也不易。你们追了崔公子忒久,该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罢?”雷冥杳毒­性­开始蔓延,已难言语,一点朱砂般的殷红渗出前襟,渐渐晕染开来。

雷腾冲抱臂重哼,面上的丑疤扭动如蜈蚣。

“姓耿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十爷与崔公子一齐服药,先把毒解了。”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你们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剑,这般蒙着头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便以这条线报来换取解药,也尽够了。”

雷腾冲心想:“你拿消息换解药,拿什么换你们平安离开?蠢才!”耸肩笑道:

“老子无所谓!老十,你听见啦,你不要命不打紧,断了珠子的线索,死得才叫冤哪!”雷冥杳闭目咬牙,胸口剧烈起伏,显是心绪汹涌。

未几,车中雷亭晚也和声劝道:“你们都吃了药罢。契纸是真,剑也是真的,耿兄弟与二掌院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坑了咱们。老十!”雷冥杳身子一颤,咬牙道:“药……药来!”两名女郎飞奔过来,服侍二人用药。

足足等了一刻,才见他二人面­色­好转,呼吸如常。染红霞一探崔滟月腕脉,回头道:“脉象正常,毒已解啦。”崔滟月一跃而起,指着七宝香车悲愤道:“你们……他们的确毁了我家,害死我家人,这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会错的!”这话却是对耿染二人所说。

耿照点头道:“我信你。”见崔滟月满脸错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过往题诗时,习惯的落款是什么?”

崔滟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为号,落款不外“崔林泉”、“焦岸林泉”、“林泉亭翁”这几……”露出恍然之­色­。染红霞不懂题跋,看书也多看武经兵书一类,在一旁静静聆听。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应,习以“应化万千”为作品落款,那“万”还非是一般的万,须写作简笔之“万”;我见他签写文书,亦是如此。这契书由来很简单,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胁迫,故意签了个与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后对簿公堂时便知蹊跷。”扬声道:

“这契纸非常重要,千万不能撕毁。我将亲自带回将军面前,做为赤炼堂残害无辜、鱼­肉­百姓的证据,为你崔家讨回公道!”这几句话以碧火真气送出,震得在场数百名赤炼帮众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酸软,倒退几步,明晃晃的钢刀“铿铿”落了一地。

雷腾冲、雷冥杳对望一眼,心下骇异:“这少年……好深厚的内力修为!”

忽听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卫大人可有想过,要怎生离开此地?”

耿照从怀里掏出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对众人一亮,昂然道:“我亲受将军饬令,掌管越浦内外江湖势力进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谁敢拦我?”雷腾冲神­色­古怪,片刻“噗!”一声捧腹大笑,连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慑的帮众也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山野。

崔滟月死命抓住染红霞的衣袖,挨近她温暖结实的娇躯,颤声道:“他……他们笑什么?”染红霞按剑昂立,眸子电扫而过,与她目光一对的赤炼堂弟子如遭剑戮,纷纷闭口,放肆的哄笑随之沉落,渐不复闻。

“没什么。”她淡然道:“人若无知,只能借笑声来掩饰懦弱,如此而已。”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说得是。但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赤炼堂杀的朝廷命官,未必少过江湖人物。本帮迄今屹立不摇,如有需要,我们并不忌讳杀几个官。你不过交了些好运,因缘际会,才糊里胡涂混了顶乌纱帽,一个月前,你还是本帮各码头通缉的要犯,真当自己是镇东将军么?”

耿照似乎并不意外,负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杀出去了,是不是?”

雷亭晚哑然失笑。“这会儿,你倒当自己是岳宸风了。”

神术宝刀横持腰下,耿照仍是背负双手,缓缓踏前。靴尖“啪!”踩落泥尘,青砖上粉灰扬起,众人呼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车中的潇洒笑声为之一顿,连原本跃跃欲试的雷腾冲不禁脸­色­微变,小心谨慎起来,熊一般的巨大身躯微微挪后,挥手示意属下上前。

耿照并未发觉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与岳宸风相比,这些人宛若虫蚁,来得再多,不过徒增厌烦罢了,并不会令他感到恐惧。在和岳宸风的一战里,他彻底磨练了气力、战法、意志……其中最重要的是“气势”--战无常胜,务求必胜!胜负是贯彻意志之后的结果,一旦决定动手,便不再犹豫。

在众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

校场极大,对手分布甚广,他却如饿虎般扑向雷腾冲,连刀带鞘朝他面门砸落!

雷腾冲身边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气力未复、仅有两名侍女环护,他万万料不到耿照竟会挑自己下手,仓促间举起钢腕一挡,“铿!”被震退数步、胸中气血翻涌,忙不迭地挥动猿臂,一捞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疯狂咆哮:“上!给老子上!通通上前去!”

众人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拔刀,却听前排“哎哟”、“妈呀”、“我的娘啊”呼痛声此起彼落,人如惊涛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挥必中膝腿肩腰,骨碎的声响不绝于耳,眨眼二十余人倒地哀嚎,后退与逃跑的挤成一团,反将雷腾冲卡在中间。

眼看将与雷腾冲相接,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硝烟如浪一般逆风卷来,浓呛欲窒。

“二掌院!”

他反身跃入烟硝,挥散浓翳,忽听嗤嗤几声,雾中几点乌芒飙来,忙舞刀拍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开声道:“是我!”身畔那人剑势一偏,划了个圆弧收回,只差得分许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红霞。

“你没事罢?”两人背靠着背,耿照急问:“崔五公子呢?”

“没事,我拉着他。”

染红霞的声音中似带痛楚,耿照几乎能想象她秀眉微蹙的模样;略一分神,“飕飕”的机括声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并非纯靠耳目,暗器划破、扰动云雾时的微妙变化,对碧火功不啻击鼓吹号,比眼看耳听还要清晰。

耿照一一将暗器拍落,暗忖:“好强的劲力!那雷冥杳断无如此手劲,莫非是弩机?”染红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辆车!”语声未落,一抹灰影碾破烟雾,雪白的七宝香车在灰翳中看来意外带着冷冽的青灰,通体散发出钢一般的狞恶光芒。

(是……是它?)

然后耿照便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七宝香车上发出了翻动机关屉板般、单调呆板的“喀啦啦”轻响,却看不清车体有什么变化,数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来--

“快走!”他一推身后佳人,臂间爆出一团耀目豪光,宝刀神术终于出鞘。“走陆路出水寨,快!”乌芒叮叮咚咚地撞入漩涡般的银光之中,碎成了粉尘般的细小烟花。

染红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断,护着崔滟月冲出烟雾,退往水寨大门的方向。雷腾冲乘机率众包抄,调息完毕的雷冥杳一跃而起,两名侍婢一使双剑、一用双刀,居然也跟着掩杀过来。

--“以一敌多”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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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能停。

染红霞娇叱着挥动金剑,披散浓发,挽着崔滟月左冲右突,结实修长的体态无比曼妙,剑招却是大开大阖,杀得赤炼帮众汗流浃背;本该是合围收拢的局面,竟被她一轮毫无间断的重剑抢攻,冲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难接。

往往四、五条大汉并肩齐上,却挡不住她随手一扫,就算钢刀没断于昆吾,肩肘也要被她惊人的膂力震脱关节,轰得倒飞出去。这美貌动人的红衣女郎在他们看来,直与飞天夜叉无异,原本蜂拥而来的帮众们开始争相退走,追兵反成了四散的逃兵。

雷腾冲、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马杂沓间难以施展,纷纷斥退手下,但场面已然失控,前头的人被染红霞杀得不住后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腾冲仰天怒吼,挥拳抡扫,挤到身边的数人被­精­钢臂鞲打得血­肉­模糊,残肢头颅冲天飞起,众人这才一哄而散,终于清出战场来。

敌人只剩两名,形势却更加凶险。染红霞一拄金剑停下脚步,巨量累积的酸疲骤然涌上,汗水从高挺的鼻尖一点一滴落在青石砖上。雷腾冲狞笑:“小花娘!一个打几十个,看你还剩下多少气力?”

还不能倒下,她对自己说。牢牢挽着毫无自保之力的书生,强抑臂间的颤抖,缓缓举起了昆吾剑。

耿照挡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宝香车体积硕大,毕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谁知“喀喇喇”一响,飞鬃电吻、雕工邪异的两只马头已穿雾而出,朝他胸口撞来!

(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马的吻部,还未借力,马嘴突然“嘎!”翻开,弹出一杆锋锐的红缨枪来;枪尖入­肉­的瞬间耿照及时攒住,借机簧之力往后一退,“噗!”冷钢离体,绽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马腹中的巨轮横里压来,轮底“嚓!”翻出鲨齿般的牙状尖刀,朝腹间碾至!

耿照侧滚却快不过车轮,眼看避无可避,神术往腰间一横,双手握紧刀柄。

鲨齿巨轮挟着车身重量滚上刀板,齿牙与神锐的刀锋一绞,鲨齿喀啦啦地崩断,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这么一阻,巨轮略为退转,耿照忍痛向侧边翻开,脚跟一蹬,本已滚出丈余的身子又平平滑开七八尺,一条铁链镰刀“唰!”削下他半截裤脚,“铿啷啷”地卷回车身中,却不知是收回到哪一处。

耿照一跃而起,随手拍落激­射­而来的整排袖箭,站好时七宝香车也已倒退转正,两头妖异的跨轮木马正对着他,双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样方才遭遇过的神秘武器,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击半径。

--毫无……毫无喘息的机会。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终相信机关自有局限。但不是这辆车。

它巨大而灵巧,不依畜力却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应;武器刁钻难防,而且配置缜密,似乎考虑过各个死角的补强搭配……这辆车一定有弱点,譬如轮轴、车腹,或者机簧较易受损处,但问题在于根本无法靠近。

而且,倘若这片硝烟是七宝香车所造成,代表它还配备了火器。当今武林擅用火药的有几家,如九曜门的“炽盛光”、西降宫的“鬼子母”、轰天岛的“八方神雷”等,都是闻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禀­性­极不稳定,怕潮、怕震、怕天­干­火燥,又受限于引火不便,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发动的设计,如同机关阵一般,罕有制成方便携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动,突然窜了出去,绕着马车狂奔起来。

果然这次七宝香车并未跟着他一起转动,机关毕竟不是活物。耿照绕得几匝,神术刀猛朝马车的左后方砍落!他并非是盲目攻击,这个角度即使七宝香车突然后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击的目标是左侧车轮的护盖,一旦砍开这里,下一步便是破坏车轮,彻底瘫痪车辆,将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来!

密集的铿然声响宛若敲锣,雪白的车厢被斫得火星四溅,表面刀痕累累,却无一砍入车体,砍落的瞬间刀锋总是微微一偏,连锋锐的神术刀也难奏效。

(这是……水镜钢!)

七叔曾说过,有种特殊的锻造法名为“水镜钢”,用以打造铠甲:将钢片表面研出特殊的角度,并处理得如镜子般光滑,下刀时力气越大越容易偏开。若甲后再衬几层特制的厚牛皮,连重兵都能多捱几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当时才刚被允许上砧的小耿照问。他正学着把铁坯打小,形状打得跟图样一般­精­确,对这点特别感兴趣。

七叔摇头。“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锻造“水镜钢”的秘诀所在。钢材各有强度,造得大了,就像翻过来的锅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强度不够,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没用。分多少片、又怎么分,正是水镜钢成功的关键。

“遇上真正的水镜钢,别想拿什么神兵对抗,这是天生相克,如同水克火。不如搬块几百斤的大石砸烂它,就像撒泡尿浇熄火头。”这是七叔的结论。

耿照连砍数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车厢上,“轰!”车体一跳,感觉落手的厢壁一缩,旋又恢复如常,掌力已消弭于无形;看来底下所垫,可比数层特制牛皮厉害多了。

七宝香车猛地一转,将他甩开,藏在车体各处的枪、刀、镰、勾啪啦啦地翻过一轮,夹以层出不穷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两丈,身上又多添几道伤口。

妖物般的怪车再度倒退转正,马头对着耿照,车内传出雷亭晚的笑声。“能与这辆车如许缠斗,典卫大人非凡人也!”轮轴前后转动,似要直冲过来。

耿照灵光乍现:“机关再怎么神奇,暗器、火炮却非是用之不尽……如此,先废他一臂!”纵声长啸,施展轻功挥刀扑上,迈步绕着七宝香车一阵乱砍,不住闪避车体施放的暗器与机关。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卫大人!我这车壳的“水镜钢”乃是七宝之一,你便是砍坏了宝刀,不过添几处猫爪痕迹罢了,何苦来哉?”机关屉板一翻,一排耀目火弹曳着炽亮的萤尾咻咻而出,耿照抱头滚地狼狈躲过,背上被烧去大片衣衫,心想:“再来便是断你双腿!”长刀Сhā地,一跃而起:

“那也未必!”运起十成功力,薜荔鬼手中号称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猛然击地,轰碎声一路蔓延至七宝香车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来他绕行攻击的同时,脚底暗自施力,将所经处的青石砖通通踏裂,再赞以金刚部第一怒掌,方圆两丈内地形破碎;七宝香车前后滑动几下,才发现颠簸难行,再无先前的敏捷。

背后传来一声尖叫:“老八!”充满怒气,却是雷冥杳的声音。

尽管战局不利,雷亭晚还是一贯的斯文和煦,似乎带着笑意:“顾好自己罢,老十。两个打一个,打得忒难看,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车轮在高低不平、布满砖碎的畸零地形上挣扎一阵,喀喇响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气,倒也不似话语中那般从容。

耿照拔刀转身,飞步冲入战团,神术刀接过雷腾冲的钢腕,前后夹击之势乍现缺口,染红霞却不恋战,拖着崔滟月继续冲向寨门!雷腾冲大吼:“老十,莫放她逃了去!”但见豪光窜闪,铿铿几声,右臂的­精­钢臂鞲竟解成数片,零星坠地,切口无比平滑,如磨铜镜。

兴许是刀势太快,雷腾冲一条生满卷曲茸毛的黝黑右臂仅留下数道殷红,连血也没见。他忙向后跃开,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么好汉?”耿照点头:“那我不用兵器!”将刀Сhā回腰后鞘中。

雷腾冲狞笑:“怎会有你这种蠢货?”左拳呼的一声,朝耿照脑门挥落!

他外号“陷网鲸鲵”,身具怪力,再加上几十斤重的­精­钢护腕,这一拳足可开碑裂石。耿照“不退金轮手”轻轻巧巧一转,将拳劲导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砖;双掌按着他左臂的­精­钢臂鞲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浑劲力到处,生生将臂鞲压凹进去。

雷腾冲满地打滚,偏偏又扯不下臂鞲来,惨叫声不绝;片刻声音渐低,却非是挣脱了变形的钢箍,而是痛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连喊叫的力气也无,只能蜷在地上死死吐气。

另一厢染红霞抓住机会向外冲,她与耿照一进一退、配合得妙到巅毫,雷冥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轻功本就高超,纵使起步略晚,仍一闪身便拦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战无力,径拔­阴­阳双匕抢攻。

短兵相接,昆吾剑连环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处,伤口不过针尖大小,渗出殷红。雷冥杳一跤坐倒,手里扣了枚蝴蝶镖,还想顽抗,染红霞剑尖一挑,指着他的咽喉:“我不爱杀人,但不代表我不会。”

雷冥杳咬碎银牙,妖丽的面孔满是­阴­鸷;犹豫不过一瞬,“铿!”掷落钢镖,抬望眼前的红衫丽人,狠笑:“将来你会后悔,今天没杀了我!”

染红霞还剑入鞘,挽着腿软的崔滟月与耿照合于一处,三人往大门处奔去。

由校场到大门的这一段仍有不少赤炼堂帮众,只是各不相属,又缺乏统一的高层指挥,就算不时有人零星上前阻挡,也难撄昆吾剑、神术刀的锋芒。片刻水寨大门已近在眼前,远方似有大片烟尘卷动,马蹄声踏得地面隐震,滚滚而来。

风火连环坞被这么一闹,众人心思全放在校场上,这时望台上才见黄沙卷来,慌忙吹起号角,又有更多赤炼堂弟子涌出,手持枪刀全副武装,各奔岗位准备御敌。

染红霞诧然道:“不是他们的援兵?”

“不是,”耿照笑道:“是我们的!”

黄沙中旌旗卷动,隐约可见“骁捷”字样,马上骑士身披重甲,当先一骑却是一身黑衣劲装,急驰中不小心甩脱了头顶的冠帽,散出一头乌黑秀发,正是弦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检营调动兵马。罗烨点齐所部前来接应,骑兵虽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搁,总算堪堪赶至。

染红霞­精­神一振,想起当日连手对抗万劫,也蒙他应变奇快、屡出巧计,终于脱险;怀念之余,柔情忽动,转头道:“总是有你,才能化险为夷!”不由一笑,双颊晕红。耿照胸中热血上涌,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态,忙对崔滟月道:“崔……崔公子,再加把劲,咱们这便要离开风火坞啦!”

只听一人长笑:“哪有那么容易!”自大门顶一跃而下,单掌拍向染红霞!

耿照惊怒交迸,截以一路“宝剑手”,谁知那人掌势不变,中途才挪向耿照,前半式的掌力已压得染红霞身形顿挫,再难前进。“啪!”两掌相接,仅后半式便震得耿照五内翻涌,不觉心惊:“好厉害的掌力!”

来人双足落地,再出一掌,同样往染红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托大,改以刚猛无俦的“跋折罗手”直取中宫,此乃兵法中的“攻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来得好!”依旧是中途转向,前半式轰得染红霞小退半步,秀美绝伦的脸蛋一霎胀红,再不卸力,这半掌便要震伤脏腑。

染红霞莫可奈何,将崔滟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要伸手挽住崔滟月,忽然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温黏,才知早已受创;不敢开口,倒转昆吾剑拄地,争取时间调息。

那人扬声道:“但教他们出得此门,今日坞中所有人自杀谢罪!”赤炼帮众如梦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马,齐声吶喊,将三人团团围住。

至此突围无望,耿照心有不甘,见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

“世间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变化,全以威力决胜!”福至心灵,想起当日刁研空战岳宸风的情景,双手运化如杨似柳,在手掌相触的瞬间放空劲力,任他掌力再强,总不能打在空处。

那人“咦”的一声,脱口赞道:“好!”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双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顾不得什么“空”了,不退金轮手一圈一拦、满以为挡下之际,那人缩回的右掌再出,轰得耿照倒飞出去,落地时连滚几圈,蹒跚撑起,张嘴呕出一大口鲜红。

“挨得这式“撼地双擘”还未死,是一号人物。”那人冲耿照竖起拇指。他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劲装快靴,肩负行囊,风尘仆仆的模样,黝黑的面孔说不出的沧桑,犹如半路歇息的老镖师。

染红霞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横剑当胸,寒声道:“大太保,你不问是非黑白便动手,莫非这寨子里作J犯科的龌龊勾当,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震:“他……便是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的“天行万乘”雷奋开!”却见雷奋开掸掸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这寨子里大小事本就有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了,染红霞,难道不知上门踢馆,须有来得去不得的准备么?”

染红霞目光沉定,并不慌张,沉声道:“如此说来,为夺“映日朱阳”、灭去焦岸亭崔家满门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果然雷奋开面­色­一凝,严声道:“什么映日朱阳?焦岸亭……是崔林泉老头家么?”

她点了点头,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弃成见、共抗妖刀之事,我记忆犹新。白城山之约还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头便灭了崔家,未免太令人齿冷。”

雷奋开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情。”染红霞便将来龙去脉略说了一遍。

“依照在流影城的约定,钟允被害一事,或与妖刀祸世有关,应提出来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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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派共同参详。然而贵帮三位太保不仅隐匿不报,还觊觎宝剑,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我等今日前来,是要为崔五公子讨一个公道。”

雷奋开的脸­色­非常难看,抱臂不语。不多时,七宝香车脱离了破碎的地形,缓缓驶近,雷冥杳亦由两名侍女搀扶而至,连痛得浑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腾冲也被担架抬了过来。

“哼,丢人现眼!”雷奋开怒极反笑,环抱双臂道:“把你们六爷抬下去,找人把那块烂铁锯开,省得他叫得娘儿们也似。老八,你待会儿可要同我好生交代,是谁让你们去抢剑的。”

雷亭晚笑道:“哎哟,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们不过听命行事罢了,哪能有什么交代?老四回来你问他呗。”掉头驶向码头。雷奋开冷笑不止,转头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样的说法儿?”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说的。”瞥了染红霞一眼,扶着侍女肩头往山上的别院走去。

此时巡检营的三百铁骑驰到,罗烨一勒缰绳,解下防尘的面巾,就着鞍上行礼:“属下来迟,大人受惊了。”耿照摇头:“不会,来得恰好。”见弦子一掠下马、拔出灵蛇古剑斩开寨门,飞也似的奔过来,微笑道:

“辛苦你啦。多亏得有你。”却没注意到身后染红霞面­色­一凝,幽幽将视线转了开去,直到深呼吸几口、稍稍平复,才又僵着脸对雷奋开道:“太太保,此事你怎么说?”

雷奋开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红霞­干­咳两声,木然道:“便由典卫大人决断。”虽是对他说话,却又不肯看他。耿照只觉奇怪:“怎地……一下又变得如此生份?”但此际不言私情,清了清喉咙,冲雷奋开一拱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犯了杀人、劫财、J滛等重罪,我须将他们押送将军府处置;另外,此案越浦城尹梁子同亦牵连其中,须与他们三位对证。宝剑归还崔五公子,这是理所当然,崔家的物业亦须一并归还,无法完整归还的则须予以赔偿。”

雷奋开冷冷看着他,仿佛他脸上开了朵花,片刻才道:“就这样。”

“若有什么遗漏的,我会再向大太保禀告。”耿照道:“就这样。”

雷奋开冷笑。

“办不到。”

“哪一样办不到?”

“一样也办不到。”雷奋开沉声道:

“崔家之事,我很遗憾,他们非是江湖人,不应受江湖牵累。但雷腾冲等是我赤炼堂之人,要杀要剐,也是本帮关起门来的家内事,与你无关!你想拉人见官,一句话,办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肃然道:“大太保执意如此,我也不是全无准备。这三百名骁捷营的­精­甲铁骑,够不够拘提他们三位到案?”雷奋开摇头,一指对面的山头,那是月牙弯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视风火连环坞,故设有望台岗哨,派弟兄把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纵鹰”,便埋伏在那里,若以弩机发箭,你这三百名铁骑转眼便成刺猬,你信不信?”

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摇头。

“你没有五百人藏在山头。”

“对,我是骗你的。”雷奋开也笑了:

“即使如此,你今天谁也带不走。小子,你的权力,是镇东将军给的,赤炼堂的也是;我们若闹到了将军面前,非要分个生死存亡的话,留下的会是将军比较需要的那个。

“你能为将军掌管东海各水陆码头、驱逐难民,提供兵械军资,打探消息,做各种既见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么?赤炼堂一年花在这些事情上头的本钱,数以万两计,就算今天是其余东海六大门派要跟我上这个秤台,我也不怕,何况是你?”

雷奋开说话的态度并不张狂,没有占尽上风的味道。他只是陈述事实,一点也不得意。

“你要办梁子同,但他是中书大人的人,将军会为了你,在这个当口跟中书大人正面冲突?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帮你自己,也帮大家一个忙,事情已经够多够恼人的了,别拿这些窒碍难行的勾当回事­干­。

“崔家的事,我会让老四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须等我调查清楚,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个月前,我才在东海水陆各码头发布讯息,要拿你来一问妖刀的秘密,当时我向横疏影保证,一旦落在我手里,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今日你们闯进风火连环坞大闹,更是死路一条,便是许缁衣、横疏影亲来也没得说。但我很佩服你。虽然你的要求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小儿胡闹,但我佩服你胡闹的勇气。”

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只看了耿照一眼,鱼尾深刻的眼角微瞇着,笑意更显苍凉。

“所以,今儿我给你们的优遇,就是放你们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请。”

◇ ◇ ◇

符赤锦在房里等他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终没回来。

这样也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想骗他,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可以与他坦然相对,什么事都能说、都能分享,没有一丝犹豫害怕,就像现在这样。

她吹熄了灯花,在幽蓝里踩着一廊斜影,来到大师父房里。今夜,是个无月而多云的夜晚。

大师父受伤之后,她为他准备了一只小巧的青釉瓮,大概只比腌渍酱菜蜜饯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里小孩儿抱着叫卖腌李、话梅、人面子的那种。大师父从破损的旧缸换到新缸子的过程没人能看,就连二师父、小师父也不行;符赤锦特别为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乱葬岗吸纳土金之气,勉强赶上了今夜。

她拿来一个坚固的藤架,把青釉瓮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别处理过的尸布将瓮、架牢牢缠起,以防行动时有什么万一。大师父现在非常脆弱,其实不适合出门,她不止一次想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

“宝宝锦儿不懂,师父们连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只求一个无争,为什么又要去蹚这浑水?”

大师父平静回答:“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也向师父们讨过那三张残页,应该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门数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为境界最接近“赤血神针”。”

符赤锦点点头。“我知道,是“万里飞皇”范飞强。”

大师父淡然道:“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人。如今想来,这该是我对他的忌恨,人在年轻识浅之时,总会生出如许心魔。我和你二师父钻研残页心诀多年,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所以不许你小师父过度钻研,但此事难禁,我心里很清楚。

“范飞强是个有心人,对于“赤血神针”,不会什么都没留下。他若曾留下只字词组,必与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块儿。因此,大师父非去不可。”

她并没有开口要求让耿郎一起去,虽然目前单以武功论,有他随行最能保证大师父的安全。那对大师父来说太过为难,若非其他两位师父伤重,大师父恐怕也不会让未曾发誓加入游尸门的自己参与此事,更何况是她“名义上”的夫婿?

就算只有她一个,她也会拼死保护大师父的。宝宝锦儿暗自发誓。

二更时分,她小心背起竹架,来到密函指定的地点。

内河边上的小舟把她带出越浦,逆水来到一处山脚。对游尸门人来说,夜行简直是家常便饭,她轻而易举上了山顶,取出密函,搧亮火绒烧了,淡绿­色­的信函燃起淡绿­色­的烟,在山风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鸟的形状,向前掠去,“噗!”点亮了一只白纸灯笼,灯笼上绘了骷髅头。那是游尸门的标记。

符赤锦提着灯笼穿过一片密林后,来到一处断崖,适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脚下。符赤锦往前一步,发现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纸灯笼,只是相距甚远,又或林间布置了什么机关,彼此间并不能相望。

“久违了。”

崖边一盏白灯笼亮起,映出一张浮在空中的纸糊面具。是那种货郎摊上经常看见的廉价面具,粗糙的彩绘笑脸看起来诡异非常。

虽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驿看到的不一样,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

“诸位一定觉得奇怪,为何在七玄大会召开之前,我要请诸位今晚辛苦一趟,来此小聚……这个小小的聚会,姑且称为“齐心会”罢?目的是希望给诸位吃一枚定心丸。”鬼先生笑道:

“据我所知,目前已掌握圣器、准备好参加大会的,仅只两家。希望今夜过后,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时间,赶紧搜集圣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况不明,符赤锦几乎要笑起来。这人说话,怎么活像在婚丧喜庆的筵席扮演司仪、负责Сhā科打诨带动气氛的白席人?他可是发动邪派七玄聚会,大有图谋之人哪!

她突然意识到:在左右那几盏不见身影的白纸灯笼之后,便是当今邪派七玄的首脑。漱玉节那马蚤狐狸一定也在,还有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以及那个连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儿身的“鬼王”­阴­宿冥……狐异门、血甲门等绝迹江湖已久的,也有首领前来出席么?

寒风里无人回话。没有人愿意在这时被摸清底细,给对手的情报自是越少越好。

鬼先生对这样的反应似乎很满意。

“那么,就请各位尽情欣赏了。”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荡,人所皆知,这儿是七大派之一赤炼堂的总坛。诸位前来,算得是甘冒奇险了,以我们与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晓七玄的首脑尽皆在此,只怕不妙。”

没有人笑。这笑话真是不恰当到了极点。

符赤锦正觉无聊,忽见崖下的河道对面,那高低错落的水寨间火光一闪,一条火龙似的炽烈光影窜起,所经处无不燃起冲天烈焰,火光映红了湖面、山壁,以及在火舌间哀嚎奔逃的人影……

“那、那是什么?”

这声音符赤锦很熟悉,她曾与她在破驿的黑夜对骂过。是鬼王­阴­宿冥。

--那是……修罗场。

符赤锦很想这样回答,却说不出话来。居高眺望,火焰的源头像是一枚不断吞吐开闭的龙首,撕咬着动在线的一切:人、建筑,死的、活的……无有例外。最开始的时候它仅仅是个炽亮的光点,那代表着一个人。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整座风火连环坞陷入火海,火龙所经处没有活物,间或有几个黑影与龙首交迭、分开,又交迭、分开,不多时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炼堂的总坛里不只有兵器人马,总会有几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击。

火龙点燃了整座码头,赤炼堂总坛自大厅以下,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还能活动的黑点,散在火场各处的尸骸数都来不及数,而火龙仍在继续沿着山壁向上爬……

“那到底……”­阴­宿冥喃喃自语:“是什么东西?”

“请容我向诸位介绍,”鬼先生笑起来。“天元道宗的余烬、我等七玄的再兴,正道之恶梦、龙廷之权柄,无可匹敌的战器--妖刀离垢!”

­阴­宿冥失声道:“那便是离垢?”

“还有它的刀尸。”鬼先生一派认真,仿佛怕顾客们产生错误的观念。“正确地说,是妖刀离垢、­精­挑细选而得来的刀尸,以及正确的号刀之法,三者合一,才交融形成诸位眼前这幅瑰丽奇伟的景致。”

风中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那是灰烬、燃烧、血腥、焦烈……掺和而成的气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哀嚎,以及剖纸般明快轻巧的刀刃入体声响。鬼先生忽然搓着双手,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对着“顾客”们殷勤探问:

“机会难得,诸位有无兴趣,“就近”参观一下离垢的威力?”

“多近?”反问的是一把低沉沙哑的浑厚嗓音,犹如磬石磨砂。

男子一开口,符赤锦便觉胸中气血翻涌,五内似将滚沸,嗡嗡耳鸣持续许久仍不消失,仿佛被扔进万斤铜钟里撞了一槌也似。身负此等内功造诣之人,此问自然不是怕死,背后隐含着更重要的意义。

她这才留意到,白纸灯笼的数目似乎远大于七盏。

--是因为有的龙头大位还悬而未决,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只七人?

“好问题。如妖刀这等惊世神器,威力之大,诸位已然亲见;再看不清的,稍后还有“一亲芳泽”的机会。问题在于:不受控制的惊天之威,伤敌与伤己无异,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涝灾做为武器么?能受控制,妖刀才有价值。”鬼先生说着嘻嘻一笑,仿佛名厨遇上了知味之人,简直欢喜不置:

“既然如此,一丈之内如何?”

封底兵设:飞凰剑

【第十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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