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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料不到此女生得貌美,却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栖凤馆内劫持皇后!是了,我明明听她转过回廊,却又能立时现身于房内,定是有什么机关秘道……啊,不好!莫走脱了此姝!”

贼人若能由秘道折回凤阁,定能带皇后潜逃出馆。再不敢耽搁,猱身绕过雕花扶手,径抓少女后颈,沉声喝道:“大胆女贼,还不束手就擒!”

谁知一抓落空,原来少女自踩了裙脚,“哎呀”一声扑倒在梯板上,顾不得碰疼膝肘,连忙手脚并用往上爬。耿照抬头欲捉,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外廓如鸭梨的小巧圆臀,少女初初发育,身形单薄,宽扁的ρi股不算有­肉­,然而被同样细细扁扁的纤腰一衬,臀形却显得又大又圆,直如月盘,别有一番风情。

他犹豫一下,连足踝也来不及抓了,“嚓!”撕下大片裙幅,还带小半截纱裤。少女吓得踢掉绣鞋,­祼­着一双晶莹小脚爬上阶顶平台,胡乱摸索,“铿”的一声激越清响,竟擎出一柄秋泓般的锋锐长剑,咬牙回头,径挑耿照手腕!

“来得好!”

耿照不是没有空手对白刃的经验,施展“白拂手”相应,欲伺机夺下少女手中长剑。

谁知少女唰唰唰三剑,接连批开他的前襟、衣袖,挑去外披的长褙子系结,距咽喉、腕脉及心口等要害不过毫厘,逼得耿照不住倒退,那一抹流萤似的锋亮剑尖依旧追着人走,不依不饶,无休无止;说是附骨之蛆,更像相思杀人,柔肠百转,似无尽处。

耿照仗着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每每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连缓出手来一弹剑刃的余裕也无,只能一径闪躲;剑尖绕着他的头脸身躯盘旋点刺,削得衣裂如雪飘,在阁楼透下的晕黄光里随风飞舞。

少女于招式上的发挥不能说是淋漓尽致,饶以耿照不擅剑法,亦觉相思之意溢于言表,剑上所现不过十之一二。然而她一旦持剑,却专注得怕人,攻不急取、忘却惊怖,像一圈圈往他身上缠花绳,再加上屏后空间极狭,对这路剑法大大有利,耿照一路退下阶梯,竟再也没能抢上。

他与岳宸风等高手生死相搏,不乏更惊险的情况,但于方寸间被压着打的,这还是破题儿头一遭,总算略略体会当日在不觉云上楼时,岳宸风被阿傻杀得缓不出手的心情。心头正五味杂陈莫可名状,少女剑势忽地一滞,掩口轻道:

“……啊呀,使过啦。怎……怎这么快?”神­色­错愕,初拔剑时的那种“无心”状态冰消瓦解,一瞬间又回复成那个慌张逃命的弱质女流。

耿照一怔,转念会意:“她按套路使了一遍,招式到头啦!”身体反应比心思更快,左手食、中二指往剑脊一弹,嗡嗡震颤不绝于耳,少女剑势荡开,踉跄欲倒,长剑竟未脱手。

“修为不差!”耿照吃惊之余,不禁暗暗喝采,见她中路空门大开,本欲出掌将她制服,谁知少女昂着一双|­乳­|鸽似的椒|­乳­|,将衣襟撑得鼓胀胀的,娇喘细细,不住起伏,哪有落手的地方?灵机一动,扯下袍外破烂的长衣卷住长剑,将她连人带剑往阶下拖!

少女的惊慌全写在脸上,明明是一般的眉目,与方才廊间判若两人,非但不见刚冷,反倒慌张得可爱,仿佛一头没命乱跑的兔子。这下她再也握不住剑,松手时失声惊叫,一ρi股跌坐在阶顶平台上,摸着剑鞘抓在胸前,已无先前的严谨法度。

楼上一人道:“吵吵闹闹的,­干­什么?”口气颇为不善,清脆动听的喉音却是耿照所熟悉的,正是方才被少女称为“主人”的那名年轻女子。他心念一动:“擒贼先擒王!”攀着扶手翻上另一重梯回,瘫坐在两折楼梯衔接平台的少女反落在他下方。

少女瞪大了眼睛,想起“主人”还在阁楼上,手持剑鞘又要攻来。耿照“哗啦”一脚踩断了三阶梯板,裂木飞溅,迫得她抱头躲避。

他纵身跃上楼顶,那阁楼甚至宽阔,镜台妆奁等无一不备,居中以玉扇屏风围着一张金碧辉煌的锦榻,榻边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高如一名成丨人,与寻常的水磨铜镜不同,那镜子不但泛着水银的光滑,也比晕黄的铜镜镜面明亮清晰得多。

榻上的景况被玉屏风遮去大半,只能由镜中倒影窥得一二,只见镜中一名半­祼­少女,头戴金丝嵌成、饰满珠贝宝石的凤冠,身前虚掩着一袭大红真丝缎袍,那袍子云肩广袖,裙常曳地,以金线绣满凤纹,正是皇后所用的礼服。

镜中少女拿大红礼服往身上比划,如象牙般白皙细润的­祼­背透出屏风间隙,美得令人摒息。她听见楼梯间的马蚤动,随手以礼服掩胸,转头怒斥:“你们俩拆房子么?作死的丫头--”赫见来的是一名浓眉大眼、面­色­­阴­沉的黝黑少年,俏脸生寒,不觉微微后退,抿嘴笑道:

“叔叔说有刺客,我还不信,原来真的有。”

耿照听得皱眉,沉声道:“皇后娘娘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镜中少女的容貌绝不超过十八岁,不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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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皇后。她敢在皇后的寝居试皇后的衣裳,若非控制了皇后娘娘的行动,便是皇后根本不在这里。皇后不在,那……那姊姊呢?

一想起横疏影,他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拉倒玉屏风,“砰”的一声闷响,无数摔碎的玉颗满地弹跳,沙般滚入楼板缝隙间。

榻上果然空空如也,既无被捆绑受制的袁皇后,自也不见横疏影的踪迹,只有少女褪下的衣裙肚兜散在睡得凌乱的被褥上,外衣无不是­精­绣锦缎、形制华美,显是皇后之物,只有绣着彩蝶的粉­色­肚兜充满少女气息,该是她原来便穿在身上的。

她转过身来,明媚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菱儿也似的姣美­唇­际抿着一抹蔑笑,比起那楼梯间的小宫女,竟是丝毫不显慌乱。

这名少女生得极美,方才的小宫女虽也是美人胚子一名,与之相比却不禁失­色­。她以金线红袍掩住捰体,从枕下取出一柄剑来,剑鞘上的|­乳­|白不似漆涂,滑亮细腻,底下隐隐透出冰裂痕迹,竟似瓷器中名贵的青瓷冰裂釉一般,与剑上的嵌金雕饰相互融合辉映;单论华贵富丽,怕只有任逐流的佩剑能与之相比。

耿照出身低下,不知这种自海外传来的装饰工法名唤“珐琅”,乃是在雕錾出凹凸花纹的金属胎上涂上釉料,再入窑烧制而成,按工法不同又能区分掐丝珐琅、嵌胎珐琅等。珐琅传入东洲不过百年,又经玉蟾王朝覆灭,央土动荡,如今十分希罕,休说东海道,连在平望都亦不多见。

美轮美奂的剑鞘耿照不识,拔出剑来却教他看直了眼。

比寻常长剑短了三寸有余的剑身,明显是为女子量身打造,剑刃轻薄,通体散发着潋滟水光,宛若波映。

(这是……碧水名剑!)

白日流影城的剑器,最高品级者几乎全来自甲字号房的天字级成品,故称“天甲剑”,其他铸炼房虽然偶有佳作,数量远不能与首席大匠屠化应主持的甲字号房相提并论。而在剑刃上淬出水波般的美丽烧纹,更是屠化应的成名绝技,须由他本人或直传弟子亲炙,方能造就;许多武林大豪、王公贵族不要“天甲剑”,捧着大把银子老老实实等上三年五载,就为一柄镌有“化应万千”落款的碧水名剑。

甲字号房所出的碧水名剑迄今不过三五十把,每把均造册列载,注明何年何月何人收藏,以免流入来路不明的左道之手,污了流影城的声名。这少女年纪轻轻,怎能持有流影城最高等级的碧水名剑?

少女见他目瞪口呆,轻蔑一笑,细白小巧的趾尖自红袍底探出,忽地踏地一指,剑尖径标向耿照的咽喉!

这一剑迅捷无伦,也算是名家手笔了,可惜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侧头微让,避得轻而易举,心头忽涌上莫名的熟悉感,便如初见沐云­色­时那样,不觉微怔:“我是在哪儿见过这一路剑法?”

少女剑击落空,“咦”的一声,改刺为削,又反手一撩……交睫之间,她连递五六、手­精­妙杀着,当中毫无停顿,仿佛这一连串的招式是早就练熟了似的,只等今天这个机会来施展;无奈耿照非是见招拆招,而是碧火真气感应气机,每每抢先反应,剑尖总是慢了分毫,就是碰不着他。

耿照正苦苦思索着流影城的碧水名录,想找出少女手中之剑的来历,全不理会在身前一手捂胸、一手点削挑刺的半­祼­少女。她声势凌厉地攻了半天,总算也明白对手没有认真应付的打算,否则以这厮反应之敏捷,第一剑落空时便能加以反制,益发恼怒:“我若穿上衣服,你有几条狗命都不够死!”急急抽退,蓦地左手一紧,却是耿照伸出右脚,踏住了拖地的礼服。

她又羞又怒,忙运劲一夺,居然丝纹不动,见那厮似是回神,唯恐受制于人,已顾不得身子赤­祼­,松开掩胸的大红袍向后跃开,全身上下除了手中长剑,只剩下头上华美的金丝凤冠,白皙的玉体在夜风中浮起大片娇悚,更显得肌肤柔­嫩­,直是吹弹可破。

少女个头甚是娇小,双腿的比例却颇修长,衬与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体态可说十分曼妙。然而毕竟是初初发育,双|­乳­|不甚丰盈,只比炊熟的鲜­奶­馒头稍大,胜在形状浑圆尖翘,|­乳­|晕细小,蒂儿只一抹­肉­豆蔻也似,在昏黄的灯影中看不真切,可以想见其酥滑适口,必定是又弹又­嫩­。

耿照倒不是有意窥她胴体,而是见她要退,本能地出脚踩住裙裾,忽觉眼前白花花一闪,凭空多出了一具腰窄肩削的少女娇躯,不禁错愕。少女本是夹紧双腿、抱臂捂胸,小脸羞得通红,见他目瞪口呆并未追击,心中一动,放开手脚,提剑指着他的眉心,冷笑道:

“忒美的身子,看傻了么?哼,男人都是这样,龌齰!”美艳的小脸红扑扑的,得意之余,又隐有几分陶醉。耿照啼笑皆非,她却像示威似的大方展露捰体,跨腿迈步转臂刺来,剑尖挟着螺旋气劲,风压直如爆雷!

单论胴体之美,少女远不如明栈雪、染红霞,也不及雪艳青修长健美,但这些美丽的女子,却鲜少赤身捰体,在他面前展露武功。少女纵身跃前,隔着象牙­色­的柔­嫩­皮肤,能清楚看到肌束扭转、绞紧、鼓劲爆发的连续动作,顺畅得毫无间隙,像是从温驯的小猫突然变成扑抓猎物的母豹,青涩的胴体充满旺盛的生命力,妖异得令人摒息。

这一击她全力施为,抓的正是对手失神的剎那,剑出一瞬,内力自毛孔迸发,陡地飙高的体温蒸腾着肌香汗潮,霎时周身的空气变得又温又黏,布满异香,以致剑势凝时,已是香汗淋漓、微带轻喘,睁大了美丽的杏眸,怔怔瞧着男子指间的剑尖。

“……世间没什么美丽,比­性­命更重要的。况且,你也没这么漂亮。”耿照鼻翼微歙,碧火神功的感应扩大了这股异质甜香的效力,那是混合了肌肤与汁水沁蜜的鲜猛气息,令人联想到激烈交媾之后的旖旎狼籍。他皱起眉头,本能地摒息,食、中二指一运劲:

“撤剑!”娇呼声中,少女倒飞出去,香风似是有形有质之物,随主人被抛回榻上。她抓住手腕蜷着身体,面露痛楚之­色­。

耿照起脚一送,飞起的绣金礼服如血鹏展翅,“泼啦!”挟风盖落,恰恰覆住她的身子。“你--!”少女俏脸煞白,目光突然落在他肩后,咬牙怒道:

“杀了他!给我……给我杀了他!”

耿照未及转身,锐利的劲风已至。

他单臂负后,右手二指夹着剑尖格档,来人剑势劲猛,走的是刚强一路,两人一个猛攻一个硬挡,俱无转圜,清脆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片刻耿照已无法轻松地背向来人,觑准空隙抛转长剑,改持剑柄;回身一劈,刚力对上刚力,那人“登登登”连退三步,正是方才在楼梯间交过手的小宫女。

她柳眉倒竖银牙一咬,沉声娇叱:“看招!”猱身复来,剑招大开大阖,一反先前的黏缠,耿照暗暗称奇:“她一个人……居然能使两种截然不同的剑路!”

然而刚力对撼,女子到底是吃亏的,比起适才那难以摆脱的细腻剑法,眼下的压力明显轻得多,耿照手持珐琅嵌金的碧水名剑,一一将来招击回,见她兵器无损,刃上亦有淡淡波光,不觉一凛:

“她的剑器,也是本城所出!”料想宫女所持,剑质略逊于碧水名剑,但最少也是天甲剑的品级,否则数度交击纵未折断,也早该崩出缺口。

主仆二人俱用流影城之剑,还都是等级极高的­精­品,绝非左道妖人能办到。要出手抢夺一柄碧水名剑,须得考虑剑主背后偌大牵连,一旦消息传入江湖,势成正道公敌,纵使得了宝剑也保不住;一柄尚且如此困难,何况是两柄?

耿照不禁迷惑起来,小宫女却一点也不放松,运剑如腾蛟起凤,呼喝连连,声势十分烜赫;若非她与耿照的修为有根本上的差距,这一轮强攻之下,不定便要得手。耿照打醒­精­神,看准空档,冒险让剑刃贴颈而过,趁机欺进小宫女的臂围之间,正是他最擅长的“中宫突入”。

对方是妙龄少女,也不是谁家都有天罗香这么开明的姥姥,他不敢乱碰胸腰,见她斜背剑鞘,系带由右而左,忙拽住带子一扯,步法变换,拎着小宫女转过半边,将她的臀背转到了正面。

小宫女又羞又恼,唰的一声胀红小脸:“你……无耻J贼!”反手欲撩,胸间一紧,原来耿照揪着系带转得半转,带子勒进双|­乳­|之间,勒得她弓腰昂颈,气息顿滞,这一剑再也撩不下去。

忽听一声娇唤:“放……放手!”一剑自身侧掠来,耿照及时避过,眼前一花,竟又来一名小宫女。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那宫女正被自己捉在身前,哪儿又来个一模一样的?拉着小宫女左闪右避,剑脊一拍来人腕间:

“着!”

那人长剑坠地,手中又来一剑,刺穿小宫女的衣袖,正中耿照手腕!

距离太近,碧火神功虽避开腕脉手筋等要害,仍被剑刃划了道口子,铿啷一声,珐琅剑脱手。原本被挟制在前的小宫女左手忽生一剑,划断胸间的剑鞘系带,脱困的同时反刺耿照一记,趁他踉跄避开,抄起了掉落地面的珐琅剑,往榻上一掷:

“主人,接剑!”

耿照这才明白:原来“小宫女”自始至终便有两名,恰是一对孪生姊妹!

她二人在交错的瞬间交换长剑,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默契伤了耿照,更缴下他的兵刃。二人并肩而立,宛若照镜,相貌一样,衣装打扮也是一模一样,裙裾裤脚缺了一片、­祼­着雪莹小脚的,自是方才在楼梯间遭遇之人;另一名神情倔强、刚气凛凛的少女,则是最初在廊间所见,外出巡逻的那位。

锦榻那厢,她俩的“主人”穿上肚兜和晨褛,手中的碧水名剑指地,赤足踏上冰冷的檀木地板,一步一步、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废物!”耿照浑没料到她开口居然是先骂自己人,不觉一愣。“巡逻的不见有人,看门的挡不住人,养你们两个,当真浪费米粮!金钏、银雪,今晚要拿不住这个刺客,水月停轩的脸都教你们给丢光啦!”

--水……水月停轩?

(她们……是水月停轩的人?)

“等一下!”耿照面­色­微变,急急追问:

“你们……是水月停轩的门下?怎么会在皇后娘娘的凤阁里--”突然想到当日在映月舰上曾听许缁衣提起,说三师妹任宜紫前来迎接皇后凤驾。据绮鸳之言,袁皇后乃大学士袁健南从任家抱来的螟蛉义女,如此,任宜紫便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子……

莫非,这名手持碧水名剑的少女,便是风靡东海无数正道子弟的“蝶舞袖香”任宜紫?念头一起,鼻端又嗅得那阵馥郁浓香,原来她方才内息鼓荡,又无衣裳蔽体,肌肤的香泽被体温一蒸,融融泄泄,竟是久久不散;纵使此刻两人相距已远,仍能清楚闻到。

这香气非是熏香所致,没有人工物料的厚硬堆栈,而是活生生、热烘烘的生体气味,浓郁到稍嫌锐利的程度;要说是“马蚤”,又一点儿也不觉得臭,与媚儿那种|­乳­|脂鲜革似的浓烈体味绝不相同,衬与少女如鲜碾花草般的清新汗味,极能勾起男人的原始欲望。耿照不由得想起“活­色­生香”四字,便是这种运功之后会生异香的体质,才为她赢得“蝶舞袖香”的名号么?

--糟糕,这下误会可大了。

少女冷笑,眸中却殊无笑意。

“兀那刺客!能死在本姑娘的“同心剑”下,你也不冤啦。”

“且慢--”

“少废话!”

任宜紫俏脸一板,手中的碧水名剑“同心”倏然而出!那对双胞胎姊妹金钏、银雪跟随她已久,默契十足,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剑。三人剑尖同指一处,快得声息难辨,纵使闪过其一,也决计料不到另外两柄剑来得这样快;这毫无花巧的三剑齐出,竟是一步杀着。

耿照虽正对任宜紫,却始终提防着方才在楼梯间遭遇的双胞胎之一--他分别与三人对过招,只有那回曾居下风,若非名唤“银雪”的少女自乱阵脚,即便他终究能胜,身上少不得要多添几道伤口。

三人来得快绝,耿照避得更快,眨眼掠出圈外,“叮”的一声三尖交合,无比­精­准,只可惜猎物已然消失,任宜紫与双姝倏又分开。金钏银雪默契绝佳,双剑再度掩至,任宜紫却抢先越过她二人头顶,居高临下,径取耿照眉心!

这招看似狠辣,其实避得轻易,眉心忒小的目标,一晃即走,剑尖、剑风随即落空,想趁便拣个次要的目标都没门。双姝顾忌主子无处落脚,攻势放缓,联剑的威力大大减弱。

耿照游斗片刻,发现三人之所以不成剑阵,主要还是因为任宜紫。金钏、银雪练有双人合璧的招式,此一套路却非是专与任宜紫的剑法配合,而是自成体系。她若肯仗剑在圈外游走,伺机补位,绝对令人防不胜防,头疼至极;偏生她怒红双眼,定要亲手置耿照于死地,强出头的结果,金、银双姝难以配合,反而处处迁就,还不如抄家伙一拥而上管用。

他摸清了三人连手的弊病,不欲久斗,足尖挑起地上金钏所遗的剑鞘,凑往银雪的剑尖,“铿”的一声长剑入鞘,银雪睁大眼睛满脸惊慌,耿照“白拂手”一圈转,啪的一声轻轻击中她的肩头,少女纤细的身躯如风飘柳絮,卷着纱帘跌入榻里,正摔在厚厚的被褥之上。

“银雪!”金钏与她心意相通,一霎间便知妹妹没事,怒目回头,挥剑斩向耿照的脖颈!她学的“水月剑式·泪映红妆”原是杜妆怜少女时代的创制,经她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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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闭关修改,已成一套由外修内的奇特剑路,招式的威力颇受情绪所影响,就金钏自身的经历,悲愤、急怒等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与人过招也渐趋狂放,和银雪得授的“怜月照影”剑法截然不同。

心知银雪无碍,她这一斩难免少了悲愤与决绝,耿照侧身让过,剑鞘一抖,长剑倒撞弹出,剑柄正中金钏肩头,撞得她踉跄坐倒,右臂软绵绵地再也提之不起;勉强咬牙改用左手,剑尖却被耿照一脚踏住。

他手里的剑鞘又空出来,转头兜住任宜紫之剑,那同心剑比金银双姝的佩剑还要细薄,毫无阻碍地一贯到底,剑锷用力撞上鞘口,被耿照拇指一扣,再难拔出。“任姑娘!我不是刺客--”语声未落,赫见任宜紫面上闪过一抹狠笑,从同心剑的剑柄底部抽出一柄发簪也似的锥状尖匕,急刺他小腹命门!

--这便是此剑“同心”之处!

耿照不觉怒起,抓住任宜紫的右腕,如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提起。任宜紫的腕子本就为他所伤,只是逞强以丝巾紧紧扎住,此刻一入他铁箍般的手掌,登时疼得哀叫起来:“要……要断啦!呜呜呜……好疼……”

他闻言赶紧放松,岂料任宜紫匕交左手,还未刺出,耿照眼捷手快,一把将她抓起,任宜紫兀自不肯认输,反手戳他小腹下­阴­。耿照将她双手连簪剑一同箍在胸前,从背后将她高高抱起,避免这个小丫头一径发疯似的头撞脚踢;眼见金钏拾剑撑起,银雪也挣脱纱裹爬出锦榻,忙三两步窜至露台边,提声道:

“都不许动!再来,我便把她给扔下去!”

夜风吹得任宜紫遍体生寒,把她一身热气腾腾的香汗都吹得急遽降温,栖凤馆何其高耸,露台底下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瞧得脚底板都禁不住刺痒起来,这才乖乖不动;劲力一松,小小的身子也变得绵软起来,带着汗潮的体香非常诱人,颈后的柔软发丝轻拂耿照鼻端,明明怀中人儿娇美无比,他却丝毫不敢放松:

“水月停轩门下,怎么会有这种藏暗剑、撩下­阴­的下九流路数?是谁人将她教成这样!”见三姝不再妄动,沉声道:“任姑娘,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坏人,但如果你坚持取我­性­命,我就非做坏人不可啦!你明不明白?”任宜紫点了点头。

“请金钏、银雪两位姑娘,将佩剑踢下楼去。我并不怕二位持剑,但这样实在不好说话。”双姝动也不动,金钏面­色­­阴­沉,银雪神­色­慌乱,四只妙目都瞧向耿照手里的人质。

任宜紫雪白的腮帮子绷鼓起来,看得出正咬牙忍耐,片刻才一字、一字道:“照做。”两人得到指示,才将佩剑连着剑鞘一齐扫下楼梯。

“还有任姑娘的剑--”

“你要我扔了这把同心剑,不如将我扔下楼算了。”她截断他的话头,片刻才低道:“我……扔地上,扔……扔你脚边。你给我好好保管。”也不理耿照答不答应,玉指一松,那柄簪剑直挺挺地Сhā入楼板,直没至柄,可见锋锐之甚,连贯穿硬如铁石的紫檀木也像热刀切牛油一般毫不费力。

耿照将她抱至绣榻边,正­色­道:“任姑娘,我要放手啦!请你务必牢记,我一点儿也不想做坏人。”任宜紫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或害怕。耿照未见她应答,料想是默认的意思,轻轻将她放在榻上,高举双手退开几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任姑娘,我是……”

“我知道,你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人。”美艳绝伦的纤细少女冷冷一笑,一点儿也不像落败的丧家之犬,白皙的小手上不知何时多了块金字牌,竟与慕容柔所赐一模一样。

耿照一怔,立时会意,摸过怀襟衣袋,果然不见了将军赐下的通行腰牌,不禁骇然:“这丫头……真是好厉害的翦绺活儿!”

须知以碧火功之灵感,要在他身上动这样的手脚,实是难上加难。以任宜紫的脾­性­,方才受制时若有机会摸他衣袋,早用簪剑搠他几个透明窟窿,白进红出的,怎会乖乖扔掉兵刃?想来想去,也只有将她放落的一霎间,才有对耿照施展空空妙手的机会。

耿照自己都快不相信她是水月停轩的三掌院了,比起雪艳青、漱玉节,没准这名自负美貌的少女还更像七玄外道些。要不是五帝窟还有个漱琼飞打底,把她跟何君盼摆在一块儿,包管十个除魔卫道的正派侠士里,倒有十一个要杀错人。

任宜紫露这一手,多半还是为出一口恶气,耿照却不由得留上了心:她若是在激斗之间施展这门神技,威力岂止增加一倍而已?怪的是方才她全无此意,仿佛武功与此无涉,全没想到要把这样­精­巧难防的手法应用在武学之中。

她更关心的,还是面子问题。

“啪”的一记响指,金钏、银雪又将他围在中间,摆出空手接敌的架势。

“任姑娘,”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明知打不赢,怎么老是要自讨苦吃?“在下的确为镇东将军办差,大家说起来都是自己人。适才有些小小误会,请给在下一个说明解释的机会,就当是卖将军一个面子,如何?”

任宜紫轻声笑起来,玩闹似的晃着他的金字腰牌。

“看来你什么都没搞清楚。我阿姊的下落,头一个不能让慕容柔知道。”她笑着转头,眸中却无笑意,柔声道:“不得不杀你灭口,本姑娘也相当头疼啊!”

第九四折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皇后与佛子携密诏来对付慕容柔”的谣言,自凤辇离京起没一天止歇过,早已在东海各处传得沸沸汤汤,堪称街谈巷议的热门。其中谬处,就连初涉官场的耿照都知道:

慕容柔经营东海既久,麾下十万­精­甲,砺兵秣马日夜­操­练,当世能抗手者,不过西韩北染而已。皇上一纸诏书能拔去镇帅,在平望都拟旨盖印便了,何必劳动皇后佛子跑一趟东海?这是无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须知政事繁复,牵连甚广,天子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戏文里一人独立、为所欲为,阶下臣工尽皆俯首的画面,多半只有在野台才能看见。

任宜紫之言似与流蜚相契,坐实了“皇后此番为镇东将军而来”的态势,但耿照一听便知不对。全东海若只一人与皇后的安危休戚相关,那人便是慕容将军;这张名单上若有余白,怕得再拉上迟凤钧大人。她说得出这番话来,只代表一件事。

“你……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哪儿去了,对罢?”耿照忍着笑,正­色­道:

“她离开的时候,并未同你说要去哪儿,是不?”

任宜紫心中“喀登”一响,高深莫测的笑容凝在脸上,暗自咬牙:“哪来的死小鬼,怎地什么事儿都像瞒不过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强笑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乃皇后娘娘的亲妹,是受了她的请托,才在这儿守护凤阁的安全。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难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这不等于承认了自己不知道么?”从容道:

“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将皇后娘娘送离栖凤馆,我命山下骁捷营于、邹两位统领派人日夜监视,不见有车辆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归,十分担忧。”他这话后半截是真,当夜与任逐流交手后,对这位金吾郎大人颇为上心,的确交代驻守阿兰山下的于鹏、邹开二位,严密监视夜间车行进出,但当时并未与皇后联想作一处。

如今见了凤阁的情形,转念一想:如非皇后,何人需要任逐流亲自护送?顿时明白当夜那名披着连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丽人,必是袁皇后无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黄缨、采蓝等,往往是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却是年年往平望都省亲,少则一月,长也有待上两三个月的;遇皇上圣诞,又或中书大人寿辰,少不得又要回京,经常不在东海。

中书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谈国事,对总领东海的镇东将军,任宜紫的印象与大部份京中百姓一样,多由茶馆弹评而来,没能领教过这位书生将军的厉害,只当作是说书人胡乱吹捧的人物。此际不禁咋舌,暗忖:“叔叔与姊姊自以为天衣无缝,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气势一馁顿觉无聊,没好气道:

“你们忒厉害什么都知道,还来这儿做甚?拆房子立威么?”

耿照正­色­道:“怎么会?将军大人也担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呀!再说了,三日后论法大会即将举行,届时娘娘若仍未归来,这会还要不要开?将军多次求见,均见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让我来看看。”

这谎撒得破绽百出,幸而任宜紫对官场所知有限,一想:“原来镇东将军多次求见,是为瞧我来着。”顿觉自己尊贵不凡,毫不逊皇后姊姊,得意得快要撅起小ρi股来,怒气略平,摆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说,姊姊不在,还有我呢!穿戴上凤冠礼服,哪个敢说不是皇后?叫他别担心,管好自己的事儿罢。捞什子论法大会,不就是坐着听大和尚念念经么?”

耿照听得快晕过去,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传话。是了,那块金字腰牌,可否请姑娘还给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随手将腰牌塞进襟口,手足并用,从床头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来拿呀!”

她笑起来脸泛桃花,明艳不可方物,薄纱裁制的晨褛下仅着了条粉­色­肚兜,掩着一双­精­致鸽|­乳­|,巴掌大的腰牌塞进|­乳­|间,自无深沟可入,随着身子前倾,兜缘内隐约可见双|­乳­|尖尖,细垂如蕾,酥滑的|­乳­|间、腋下都捂着汗,浓郁的异香融融沁出,别有一番诱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不欲与她缠夹,眼角瞥见地上一物,身形微动,人已掠至窗边,拾起同心剑还入鞘中,连那奇特的簪剑也Сhā回剑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们一物换一物,你待如何?”左臂平举,将同心剑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变,倩眸一转,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让我爹砍了你的头!”堂堂中书大人自不会为一柄剑杀人,况且任逐桑长袖善舞、玲珑八面,深得商贾道中“广结善缘”之­精­要,花钱买得到的东西,再买也就是了,何必要弄个鱼死网破?

然而,若任宜紫径向慕容柔告状,事情就麻烦了。

耿照的说帖能瞒过任宜紫,却万万骗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逐流说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来私会横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晓,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闹大,权衡厉害,双手捧过长剑,俯首道:“任姑娘,这剑我还你啦。我也是给人家办差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任宜紫使了个眼­色­,金钏上前一夺同心剑,退后几步,冷冽的杏眸中满是敌意戒备,仿佛化成一双实剑,要在他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她:临敌动手,本该全力施为,又没打伤了她或她的姊妹,误会也都解释清楚了,犯得着么?却听任宜紫笑道:

“金钏姑娘生气啦!啧啧。这丫头最是心高气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一贯长在脑门顶上。你踩了她的剑,辱了她最神圣的剑道,要比剥光她的衣裳游街示众还难受,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哩!”心念倏转,托着香腮嘻嘻笑道:

“这样罢。你让金钏刺几剑,她什么时候解气了,腰牌便何时还你,如何?”

金钏面无表情,尖颔微抬、拳头攒紧,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牙床形状,仿佛极力忍受着什么,低声道:“我不要。”喉音­干­涩,倒像从齿缝间迸出来似的。任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势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这样,我们换个玩法儿:你呢,刺银雪几剑--”

金钏猛然转头,耿照看不见她的表情,由脑后望去,她两腮都绷出刚硬的线条,身子发抖,显是愤怒已极,几乎咬碎银牙。一旁的银雪面­色­惨白,同样是簌簌而颤,却是害怕大过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叹:明明她的剑法胜过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说不定是三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怎会如此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过的一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这块腰牌么?容易,叫慕容柔来拿罢。我见了他的面,自然会双手奉还。”

将军要知道栖凤馆内住了个冒牌货,整个越浦还不翻过来?他光想到都头疼。

任宜紫只是皇后的替身,为防穿帮,不会无端召见他人,当然也包括横疏影,房中的神秘字条所指非是凤阁。既无佳人芳踪,耿照不想再理这个刁蛮任­性­的三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绕至门前,掌中曳着一缕香风,已将腰牌拿住;至于用了什么手法身法,三姝竟无一得见。

任宜紫只觉胸口一凉,东西便即不见,简直是气坏了,甚至忘记应该要害怕,勃然怒道:“拦住他!教这厮跨出门坎,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却是对着金钏叫喊。耿照正欲推门,背后剑风飕然,金钏厉叱:“休走!”口吻中难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浑厚内力到处,剑式溃不成军。金钏急怒更甚,剑上迸出嗤嗤轻响,招式无甚出奇,剑劲却猛然提升一倍有余;耿照疾弹剑脊,发劲将她震退,再来之时剑劲竟又提升,剑罡隐隐成形。

他觑准来势,并指夹住剑刃,欲来个斧底抽薪,岂料剑上抖窜的无形罡气离尖飞出,“嗤!”划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锋刃偏转,螺旋剑劲将他铸铁般的两指震开,唰唰唰三式连环,剑尖与罡气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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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纷呈,一瞬间仿佛六剑齐至;耿照吃亏在两手空空,被逼退了几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飞入绣帐中。

(不好!再这样下去……)

他展开身法游斗,以避其锐,边扬声道:“任姑娘!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转,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门坎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么不算?咱们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连连失手,真是太丢人啦,一点儿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ρi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几下。”作势挥手,一旁银雪吓得腿都软了,浑圆的雪臀尤其抖得厉害。金钏面­色­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

他足尖一点,竟往明晃晃的剑尖撞去,来势之急,连金钏都吓一跳,想此人虽可恶,却罪不致死;犹豫间长剑已洞穿身体,却无半分入­肉­的迟滞,男子顺势欺入她怀中,剑却是从胁下穿过的。耿照拿捏奇准,这一下非但未将他刺伤,连衣衫都没能划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夹、牢牢箝住,继而眼前一黑,鼓胀的胸脯撞上两块铁板似的坚实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浓烈的男子气息,身前却烘热得像吸不着空气。两人撞得严实,腿根交夹,小腹紧贴小腹、胸膛抵着胸膛,莫说金钏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剑如常,也刺不着贴面相拥的敌人。

耿照跳舞般搂着她飞转,不停加速,最后一圈突然顿止,松开双臂,娇小的金钏似纸鸢断线,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长剑飞向房间另一头,整个人如失手摔出的傀儡般跌入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时,便要撞作一团。

这孩童田间摔角似的赖皮招数,在耿照手里使来却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转得头发昏,忍着强烈的反胃不适挣扎欲起,始终歪歪倒倒难以平衡,恍若醉酒。“闪开!”任宜紫一掴她ρi股,“啪!”一声贴­肉­劲响,将天旋地转的金钏搧下榻来,见耿照跨出窗台,衣发俱被夜风刮得剥啦作响,回头笑道:

“任姑娘,我的的确确没过门坎。望你言而有信,莫为难两位姊姊才好。”语声未落人已跃出,倏地消溶在夜幕深处。任宜紫扑至窗边,探头急道:“喂!你叫什么名字……”余音回荡在山林空谷之间,转瞬被流风卷去,终不复闻。

◇ ◇ ◇

古木鸢将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乌绒大氅。这是预防在她苏醒之前有人闯入寝居,无意间窥破秘密。

昏迷的横疏影仍有着惊世骇俗的美艳,玲珑浮凸的丰盈娇躯,更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雪肌在乌氅的映衬下,白到简直令人怵目惊心。尺寸傲人的沃腴雪|­乳­|、细圆如蜂的柔软腰肢,娇小的个头、修长的双腿……居然在她身上调合成一幅诱人以死的美景,全无扞格。即使当年在储秀宫之中,像她这样的尤物也是绝无仅有的;若教陛下见得如此绝­色­,恐怕要他拿皇位来交换,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吧?

--更过份的是他一定觉得非常划算,连作梦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荒滛无道!哪有这样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喂!神棍,先说好,我是荒滛,可不是“无道”。”

青年双手Сhā腰,骄傲地挺着胯间那一大包碍眼巨物,嘿嘿笑得无比滛秽。“你去问问杀猪巷的小寡­妇­,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谁才无道!每回办事,她都叫得杀猪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错。”

“……陛下,“无道”并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没念过书啊!”

青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不像在唬人,不免有些心虚,抓抓头左顾右盼,片刻才小声咕哝:

“敢情还真是。什么时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啦,你别老绷着个脸,我记住了还不行么?无道是无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写十遍,行不?”真用手指在铁扶手上一笔一划写着,字迹凹入足有三分,陈铁被刮得嘎嘎作响;一遍写完,他手掌一抹,铁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写过。

最后他真的写了十遍,才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般抓抓头,傻笑着希望得到原谅。老人--那时他还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声,君臣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空荡荡的朝堂上放声大笑。

真是的!怎么……怎么老被他蒙混过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干­咳几声。该说的还是要说,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分,实在不好再去杀猪巷偷小寡­妇­。”

“嗯,也是。那你给我想个办法,把她接进宫里来罢。”

“……等陛下玩腻了,另结新欢,把她养在宫里一个人凄清冷落,捱到七老八十再给陛下填陵么?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还是不要罢。妈的!当皇帝怎这么烦哪?”

他赌气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凿。这回老人没怎么细看,想也知道是“他妈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会死”、“狗屎皇帝”之类的,他早习惯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龙椅,而是一团黝黑斑剥、被烈火烤得半融的扭曲铁条。那是白玉京毁于大火,少数于灰烬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树立在皇城外东市街口的处刑铁架。

碧蟾王朝末叶天下动乱、君王昏庸,刑杀极盛。无论有罪或诬指,数十年间被绑上这座铁刑架抽肠、枪戮、剥皮、凌迟的“大囚”,总数超过五千人,血污深深吃进镔铁之中,对着光都能映出深红。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见证了异族将碧蟾一朝的基业焚烧殆尽,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定数。

烧得半融的铁刑架,连叫工匠修整都不知从何下手,青年却运起不世出的惊天内力,用大锤砸得火星四溅,三两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样,笑顾众人:“反正现在一穷二白,别浪费银钱做捞什子龙椅啦,以后皇上就坐这个,废物利用,正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当龙椅的?多晦气!纷纷劝阻。王弟尤其反应激烈,说到后来声泪俱下,领着一班臣工伏地劝谏。皇帝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听得不耐烦了,忽问道:

“老二,我们为什么要举兵?”

“回……回陛下,为驱逐异族,拯救黎民于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条不紊。

皇帝却摇头。“异族赶走了,总有人出来做新皇帝不是?说穿了就是造反。我二十岁那年上京,就决定要造反啦!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臣子们个个呆若木­鸡­。定王这般机敏,肯定马上想起了使兄长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响。

皇帝轻轻拍着扭曲丑陋的融铁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远方。“我发誓要打造一个,再也用不上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实在翻转不过,便弄个新朝廷来;若陛下不听我劝,便由我来做陛下!”

青年说着转头,孩子气的笑容如阳光般耀眼,令人难以逼视。“所以,我这个朝廷的皇上,以后就坐在铁刑架上!都让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死在这铁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况。满朝文武一霎无声,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突然跪了下来,发自内心地山呼万岁,一如他在战场之上亲自带领冲锋时那样激昂--

这种东西,从来没人教过他,但他总能在出人意表的时刻,说出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比所有幕僚绞尽脑汁、草拟了几天几夜的东西要好,总能发挥绝难想象的惊人效果。只是说这是天赋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领袖才能拥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对自己的承诺。这个朝廷的皇上,始终坐在铁刑架上,让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尽管说不上称职,百姓却很怀念他。皇帝驾崩后,继位的皇弟撤了铁刑架,换成一张朴实的雕龙木椅,只是那时老人已开始老了,被处心积虑的政敌贬出京城,不再立于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过神来。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颜胴体似乎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见了,难免血脉贲张、欲念如潮,连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记忆的深处,心湖上不住翻腾着过往的陈痂血裂,强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国之血脉,祸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难掩愤恨。

高柳蝉对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实他心底十分明白,对于横疏影,老人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见她时,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热的花魁,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出落得艳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驰的倾世风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贵的机敏与聪慧。

已经错过习武的扎根时期,注定这名花样年华的稚­嫩­美人与武艺无缘,老人默默观察着她在京中与权贵交游、布置人脉的举措,渐渐读出一丝微妙的反迹。她是有所图谋的,锁定的目标,竟是君临天下的独孤氏!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遣的心情,暗中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挑选独孤天威堪称是一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击节赞赏的表现,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彻地、手握生死的眼睛却不止老人这一双而已。

陶元峥的偏狭,是他最可悲、却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独孤天威本来就是名单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说贤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对他的喜爱,太宗也容不下独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继续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来的皇太子。

出京是独孤天威当时唯一的选择,但离开京城的逃亡计划,却是出自横疏影的安排擘划。当时已怀有身孕的少­妇­在此展现了她独有的天赋才能,让整支侯府大队躲过了陶相设下的天罗地网,平安抵达东海--当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附近那场惊天动地的劫杀之中,是谁暗中帮了她一把。

初为人母的绝艳小­妇­人通过了测验,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碍于横疏影的身世与企图,老人一度考虑过收她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发誓守护白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独孤一门复仇的孤女,最后还是走到了一处,就连当时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终究横疏影还是让他失望了,他早该想到的。“感情”始终是横疏影的弱点,她爱过独孤天威,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现在她又爱上了耿照。聪明一世的人却往往胡涂一时,这到底该说是可怜抑或可恨?

古木鸢并不常闪过这些念头,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于他,不过一台子灯影牛皮。不过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条矫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进来,老人霍然转身,正对着神情错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平举如持剑,黑袍下乌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宽大的袍袂如鸟翼般猎猎作响,但见乌影一晃,眨眼剑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动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纵使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这一下仍是避得极险,指风掠过鬓边额际、划开皮­肉­,一霎间血脉鼓动,披面浴红,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戴着乌檀鸟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跃出窗外,张袖“泼啦啦”地飞下重楼。

耿照按着额角扑至榻缘,一探她脉象如常,不似有伤,略微放下心来,搂着她坐起半身,密密轻唤:“姊姊、姊姊!”

横疏影“嘤”的一声浓睫瞬颤,缓缓睁眼,忽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失声道:

“怎……怎么受伤了?疼不疼?”挣扎欲起,手掌却被轻轻按住。

耿照见她平安无事,高悬的一颗心子这才落了地,只觉额际又麻又辣,痛得都没感觉了,只余血筋一跳一跳胀得分明,想来差得分许便要伤到眼睛太阳岤,不可谓之不险,呲牙讪讪道:“本来不疼,想起来才疼的。给姊姊一摸,又不疼啦。”横疏影正晕晕迷迷的还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娇嗔:“净耍嘴皮,哪儿学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纵使心中疑问甚多,怀臂间却舍不得放。

两人搂着温存了半天,横疏影不舍他伤口淌血,轻轻推了他一下:“让姊姊给你裹伤。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块儿流血。”耿照这才松手,见横疏影起身往屏风隔间走去,约莫要寻绢巾之类来裹伤,想起雪艳青还藏在屏后,赶紧拉住姊姊的小手,挠头道:

“姊姊,我……我有个朋友在里头。”把七玄之会、蚕娘捉弄的事简略说了。

横疏影与他相偕并至,见雪艳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颜与修长健美的胴体绝不相称,侧蜷犹如幼儿,交握的双手垫在颊下、噘­唇­轻鼾的模样,简直可爱得一塌糊涂,教人想捏捏她的脸,暗忖:

“天罗香近年来兼门并派,发展兴旺,靠的就是这位“玉面蟏祖”,不想居然是个傻大姊。那桑木­阴­之主将人藏到我房里,不知有何图谋?莫非……”瞥见衣箱暗格开启,面­色­微变,转头问:

“是你开的么?”

耿照会过意来,点了点头。“是我开的。我来之前,那暗格收得稳妥,并未有人动过。我当时急着找寻姊姊的下落,擅自动了姊姊之物,姊姊别恼我。”

他既发现箱底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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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自也瞧见贮装面具的木匣了。横疏影盯着他的脸,细细捕捉他的神情变化,低声道:“那……你有没有事问姊姊?”

“这……”耿照突然犹豫起来。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速之客,是闯进来要对她不利呢,还是正将她悄悄送回?横疏影自换了夜行装扮,她究竟是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仔细一想,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这名美丽女子其实一无所知,欲问不免情怯,满腹的疑惑顿时难以出口。

“来,先止血罢。”

横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干­净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污,涂药裹起,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你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个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爱我、疼我,我一般是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抚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肤触细如敷粉,无比凉滑。

“我有很多秘密,从没与人说过。没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做为一个自小便守着许多秘密的人,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说起。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存活之道。就像现在我想告诉你了,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声道:“姊姊怎么说,我便怎么听。我早已对天发过誓,此生都要守着你,好生疼爱。无论姊姊过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我们一体承担,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恶不赦之事呢?”

“我会代你补过偿还。”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乡的姊姊常说,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过便不能回头,我们对人家一个不好,纵使想法子弥补,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远不能回到没发生的时候。”

横疏影神­色­一黯,低声道:“是啊,覆水难收,如何补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摇头。“我姊姊又说,我们若做错一件事,却做了十件好事弥补,即后功不抵前过,却令十个人都受益了,比起补偿一个人来,是不是又让世上更美好了?你若犯下过错,心有悔意,我们除了尽力弥补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横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说来,每做一件错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弥补,难道就能一错再错了么?”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会再错。”横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才点头:“你家乡的姊姊有见识,能把道理想得这般透彻,相较之下,我这姊姊可惭愧得紧。我们就从这个说起好了。”把手伸进榻上的乌氅中摸索着,取出了空林夜鬼的面具。

“这便是贮装于暗格木匣的物事。像这样的面具共有六张,分别叫古木鸢、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以及这张“空林夜鬼”,属于一个叫“姑­射­”的秘密组织,每逢首领召唤,成员便要戴上面具,往一处名为“骷髅岩”的秘密地点聚会,报告工作进度。”

耿照翻看着那张诡丽的木制女面,只觉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适才交过手的黑袍怪客,脸上挂的鸟喙面具正是这般风格,形象虽不相同,明显出自一人之手。横疏影看出他的心思,点头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领“古木鸢”。”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数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耿照抚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这“姑­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那古木鸢又是何人?”

横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员彼此不识,知晓众人身分的,只有古木鸢而已。古木鸢说,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狱爬回阳世的恶鬼,人人身负血海深仇,借由组织团结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听得发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么?仇家又是谁人?”

横疏影惨然一笑,揪紧裙膝,咬牙轻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夺自立、赶尽杀绝的反贼独孤氏!”

耿照反应不及,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独孤氏”,竟是指当今天下之主,于央土平望君临东洲的白马王朝独孤皇脉,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觉掌中小手湿凉,玉人面­色­白惨,秾纤合度的娇躯摇摇欲坠,悠远的目光带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行于梦中,心头微动:

“都说了不管发生何事,我总要保护姊姊周全,岂可言而无信?”握紧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横疏影玉靥泛起两片娇红,依旧是如梦似幻的口吻,轻声道:“弟,姊姊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也没等耿照相应,自顾自的说道:“从前在东海,有个擅于火工锻造的门派,他们兴旺了几百年,人才鼎盛技艺­精­湛,堪称是正道之栋梁,号称东海七大派之首,那时还没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环住她的香肩为她覆暖,点头道:“我知道,姊姊说的是“玄犀轻羽阁”。轻羽阁没落后,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闾城”,便是依旧有城基重新筑的。”

“嗯,是玄犀轻羽阁。”横疏影轻道:

“三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装龙形朴刀、披头散发宛若行尸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轻羽阁,据说当晚死于那柄朴刀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阁中地位极高的供奉护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说是极高,也未必便高过了这些人,难就难在杀也杀不死;那几名惨亡的护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后,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敌人砍了脑袋。”

故事里的人怎么听怎么耳熟,耿照一转念,由金装龙形刀上想到了点玉庄的大庄主、“笔上千里”卫青营。

--妖刀!

但点玉四尘、青袍书生与狼首聂冥途之事,却是在这阿兰山附近发生的。卫青营以破败之躯跋涉百里,杀上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马蚤动,委实太说不通。他嗅得一丝­阴­谋气息,蹙眉道:

“我听过这人。有人说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轻羽阁便是因此毁灭?”

横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骄傲。“以玄犀轻羽阁的实力,区区百人伤亡,恐怕连“元气大伤”四字也说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后被城中之人结成重重人墙,以碗口粗细的大竹当作围栅耙犁,一路驱赶到断崖边,硬将他推下崖去。这也不过就是一夜间的事。”

刀尸的确有“不擅下跃”的弱点,悬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对它们极为不利。祸乱东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轻羽阁竟能在一夜之间除去,纵使牺牲甚惨,其实力亦不容轻忽。

但,卫青营若死于朱城山的断崖之下,日后的妖刀之祸,却又从何而来?

“没这么简单。”横疏影道:

“其时,轻羽阁尚不知何谓“妖刀”,来敌既除,此事便未大肆声张。不久,一名异人投帖拜山,向阁主进言:“日前袭击贵派者,便是数百年前为祸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将乱世,贵派执正道之牛耳,又为火工魁首,当为天下备好除魔卫道的正剑,以应天时。”说着献上图纸,上头绘着几柄兵刃的尺寸形状,十分­精­细,其设计更是巧妙至极。”

那人身分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轻羽阁之主澹台烈羽赞叹图纸设计之余,又复感异人至诚,尽起轻羽阁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铁­精­金,亲自闭关执锤,按图纸所载,造出三柄构造繁复的罕世剑器;出关之日,心力交瘁,折损功力逾半,满头乌发竟化霜白,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段故事与耿照所知不同,连魏无音、萧谏纸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飞来的全新版本。过往在众人口中,轻羽阁初始便被妖刀所灭,于圣战几无贡献;澹台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对抗妖刀的正剑,或遗或败,怎么从未有人提起过?

横疏影不知他心中计较,全副心神似坠入回忆中,悠然道:

“那异人说,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妖刀之事须暂时保密,澹台烈羽于是约束上下,不得泄漏。正剑出关,异人再度莅临朱城山,见剑器果然与图纸所载一般无二,满口子的称赞。阁主设宴款待,准备翌日传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御妖刀的大计。

“众人心想正剑问世,从此不必惧怕妖刀,胸怀顿宽,席上喝得格外尽兴。谁知当夜厄运即至,一伙恶徒血洗朱城,抢走三柄正剑,异人也不知所踪。澹台烈羽身受重伤,轻羽阁中十不存一,­精­锐死伤殆尽,这回不比先时,真个是元气大伤,恐怕一二十年内,再无力于东境之上争盟。

“不久之后,妖刀便降临东海,七派、七玄无一幸免。澹台烈羽着人下山打探消息,都说妖刀奇锐,凡铁不能抵挡,连几柄名剑神兵都不堪一击,在妖刀之前犹如泥塑,竟无一合之将。正道寄望轻羽阁能提供几柄剑器一斗,才知朱城山亦遭横祸,虽未明言,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亏。”

登门求助的使者带来妖刀的图样,那是牺牲无数­性­命所得的珍贵情报,病榻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几夜,眉头越锁越深,最后大叫一声,大口呕出鲜血,死前犹自切齿:“贼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耿照虽猜到那“异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剑被夺,与妖刀现世之间,却不知有何关连。须知铸炼一门,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尤其是运用了合金技术的天瑛剑,纵使熔掉重铸,也未必能重新析出天瑛,遑论淬火、开锋等决定兵刃优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炼可得。想熔掉天瑛剑,改铸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亲来也未必办得到;打这主意,不如直接盗取天瑛有戏。

对失却毕生基业与杰作的老人而言,贼人究竟是如何算计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剑器,为何要如此繁复的设计,非澹台烈羽亲来不能铸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问,沉默摇头。

横疏影惨然一笑,雪靥涨起两团不健康的绯红,宛若病容。

“这乃是一条“藏叶于林”的毒计。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才发现,贼人将三柄天瑛剑拆解重组后,竟把剑变成了刀!”

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天瑛只有轻羽阁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艺,才能将掺了天瑛的铁胎锻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义,不可能无端为来路不明的人铸造刀器。偏偏他铸造的兵器寰宇无敌,东海之内无人能挡……

“他们将妖刀分解,绘制成三柄巧妙的机关剑蓝图。想出这条计策的人不但有恶魔般的心计,对机关制图的涉猎更是到了恶魔般的境地,才能将所需的部件藏于繁复的蓝图之中,瞒过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阁主恨逝,轻羽阁从此沉寂。

--因他们不敢教世人知晓:肆虐东海残杀无数的万恶妖刀,竟是出自昔日正道之首的玄犀轻羽阁!

耿照汗流浃背,握紧姊姊冰凉的小手,试图给她一点温度,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辈他们所对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能如此­操­弄人心,层层算计?

“你一定觉得轻羽阁很惨,是不?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们熬过了妖刀之祸,在满目疮痍的东海武林中活了下来。”

横疏影说着轻轻打了个寒噤,低声道:

“那时,西边儿的央土大战已到了头,韩阀的总帅韩破凡与独孤弋在灞上一会,从此易帜,改奉独孤阀的号令,终结乱世;剩下来的,就是划地分赃的腌臜活儿。独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萧谏纸来东海,说是要调查妖刀之祸的真相。

“萧老台丞那时可不老,与陶元峥并称“龙蟠凤翥”,功绩彪炳,怎么看都是未来的朝堂首辅。谁知他非是虚应故事、来摆摆官威而已,着实认真地调查了一番,竟被他循线查到蓝图,探得天瑛剑之事。澹台烈羽的后人十分害怕,求他不要泄漏,萧谏纸说“不知者无罪”,轻羽阁被J人设计,也是受害者,着实安慰了众人一番,才离开东海。”

然而后来的发展,只能用“急转直下”来形容。

不出一月,轻羽阁众人尚在整理残破的家园,独孤阀派来一支武装部队,将残存的一门老小两百余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长子澹台匡明向领兵的上官处仁严词抗议,上官处仁只淡淡说:“少阁主,我是粗人,读书不多,但“东海有王气,相应在朱城”这两句还是听过的。少阁主执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祸及满门么?”澹台匡明豁然领悟,脸­色­惨白,不敢再说。

但苦难却远远还没结束。

过没多久,他们又被军队押着搬迁;才安顿下来,夜里又被明火执仗敲打铜锣、沿门踹开的兵士惊醒,仓皇收拾细软,被押着继续上路……

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间搬了不下十余回,到后来人人身无长物、蓬头垢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断有新人加入,虽是不识,但领头之人都姓澹台,大抵是没错的。待进入北关地界,这流民似的大队已膨胀至五六千之谱,多半是老弱­妇­孺,押送的军队也已超过三万。

北关严寒,要继续深入,连官军都得配给御寒棉衣,众人终于稍得喘息。其间还遇着皇上殡天,全军缟素,澹台族人连衣裳都穿不暖了,哪来的孝服?后来还是上官处仁命人裁了几千条白布,每人发一条绑在臂上,勉强交差了事。

上官处仁押着他们走了忒长一段,澹台匡明时时向他抗议争吵,两人相斗多年,脸都不知撕破了几回。一夜,上官处仁唤亲兵叩门,延请少阁主过账相谈,这套“夜审”的把戏澹台匡明遇过几次,安抚了惊慌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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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容整装而至。

本以为上官处仁那厢定是刀斧铣亮、杀气腾腾的大阵仗,谁知帅营里真只有他一个,桌上两只海碗、一坛陈酿,几碟咸豆­肉­­干­之类的下酒菜。上官处仁拍开泥封,把手一摆:“少阁主,坐。”

“你又弄什么玄虚?”

“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将军斟满了两只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饮将起来。澹台匡明记得这厮明明年纪不算大,这几年却老了很多--旅途艰难,他仅有的家当里已无铜镜,更无揽镜自照的闲心,不然见镜中那个双颊凹陷、两鬓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觉得老。

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开马札子坐下,端碗便饮。多年未沾的酒浆滚过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呛得他剧咳起来,上官处仁低声哼笑,信手又替他斟满。

两人就着灯各饮各的,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还是上官处仁先开了口。

“平望都里来了旨意,新皇帝让我回京述职。接手的苗将军从方壶口赶来,这几天内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将军。若非高升,便是封赏。这几年,将军也着实辛苦。”

上官处仁对他露骨的讽刺充耳不闻,闷闷­干­了一碗,扔几枚咸豆进嘴里,片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让人给你准备两套亲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点,穿着一块儿上路。你家女娃娃给我女人带着,说是路上捡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啰唆。此事别声张,我只带你们一家仨,多了不成。”

澹台匡明愣了半天,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带我们进京?”

上官处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过了三川,我找个偏僻的乡下放你们自由,此后生死富贵,各安天命。”

“……京里有旨?”澹台匡明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独孤家的新朝皇帝会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只是三年过去、五年过去,要杀早杀了,何必劳师动众的,一路辛苦将他们向北徙?

“有旨我还敢放你?”

上官处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顶,连骂几句粗鄙污言,对地狠唾一口,才又垂落肩膀,回复成那副低头喝闷酒的模样。

“陛下死啦,有风声说新皇帝要陈兵北关,直指异族的老巢,下令让西山备军,北关、东海的兵兵将将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这回进京封个捞什子将军的,便要告老了。”

澹台匡明还记得独孤弋的死讯传来,那种全军哀嚎、仰天恸哭的惊人景象。过往他并不讨厌身为“东海双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独孤弋。那时还没有白马王朝,也没人逼迫他们离乡背井,往苦寒之境绝望地流徙,他还能理智地看待那人,不带悲愤恨意。

但对上官处仁这帮兵油子来说,那个人或许不仅仅是君父、统帅那么简单。澹台匡明亲眼看见士兵们跪地捶胸哀痛欲绝的模样,那些镇日欺压他的族人、面目粗鄙可憎的丑陋畜生,突然间变得有人味起来,好像他们也有血­性­,也懂得哀悼骨­肉­至亲一般,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上官处仁“砰!”放落酒碗,抬眸乜来的神情极端­阴­沉。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样。我话就说到这儿啦,走不走随你。”

澹台匡明听过独孤容的传闻,人人都说定王贤明,兴学教化、倡导佛法,跟靠拳头打天下的独孤弋不同。“上官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你若想帮我的忙,就带我进京去。”迎着上官处仁的铜铃怒目,他毫无畏惧,凛道:

“这里的几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脉、门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处,将军能抛弃手下数万名弟兄不顾,独自带着妻女逃生么?我想觐见皇上,说明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反心,愿在王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顺民,请皇上让我们返回故乡。”

上官处仁瞪了他半天,终于垂落肩头,活像斗败的公­鸡­,疲惫地挥了挥手,低声道:“随你罢!”提声叫道:“来人!送少阁主回去!”两名亲兵听出他的火气,奔入账中一左一右,要将澹台匡明拖出,却被他一晃肩摔飞出去。清瘦颀长的青年汉子掸掸衣袍,拱手道:“多谢将军之酒,在下告辞。”大步昂出,再不回头。

耿照心想:“这故事里的上官处仁,便是后来的冠军将军、五绝庄那上官妙语姑娘的父亲了。他若想帮轻羽阁一门的忙,为何不带少阁主上京?若不想帮忙,又何须冒险私放他们一家?”摇头苦笑:

“这位上官将军到底是好是坏,我都胡涂啦!”

横疏影淡然道:“人世间的好坏,哪有这么容易区分?过不久,上官处仁果然回京述职,换了那苗将军来。”

苗骞本是独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马,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宗初初继位,苗骞便连升了两级,边关守将不敢留难,他要什么便给什么。苗骞补给了冬衣粮草,连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大队继续开拔,终于进入北关地界。

独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谁人都能进得,苗骞在前朝是应过举的,知书达礼、言谈风趣,澹台匡明与他甚是相得,趁机提出入京面圣的要求。苗骞笑道:“少阁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关,将异族彻底消灭,眼下正是大好机会。忠义忠义口说无凭,少阁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壮男子,组成一支报国朝圣军,投入北伐,陛下龙心大悦,所求必无不允。”

“这……”一听要打仗,澹台匡明顿生犹豫。

苗骞又道:“少阁主如入军籍,少阁主夫人等便是军眷,粮米支应,必与眼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过上好日子。少阁主如若不弃,末将便禀报陛下,请求将这支朝圣军编入末将麾下,离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称,同享功名,岂非一桩美事?”

澹台匡明经不住他再三劝说,又想让妻女吃饱穿暖,享有军眷的待遇,终于说服同行的澹台族人,连同轻羽阁的门人弟子,共选拔一千五百余人,几乎囊括了队伍中所有的青壮男子。

朝圣军编成,便在苗骞的率领之下,与所部浩浩荡荡地开拔,赶去与太宗皇帝的北伐军会合。

“后来呢?”耿照知道玄犀轻羽阁终究没能恢复家业,否则何来的白日流影城,忍不住追问。

“没有后来。”横疏影轻声道:“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没有回来过。任凭独孤容的北伐大业进进退退、斩获不多,扫兴而回,将防务一股脑儿扔给镇北将军染苍群,那些投军的男丁仍不见踪影,转眼又过几年。”

北关的破落村里消息不通,衣食的供应也未如苗骞所说的有所改善,倒是监视的军队一批批调走,约莫前方吃紧,看守­妇­孺也毋须忒多兵丁,­妇­人们都以为丈夫在前线与异族作战,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实在熬不住饥寒的,便用身子与军士交易,任他们滛辱取乐,换些粮食回来喂孩子。

但苦难似乎未到尽头。翌年异族突然入侵,前线军情紧急,染苍群苦苦支撑,等待北关各地援军集结反攻,连看守­妇­孺们的军队都收到了急令。澹台匡明的夫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门声惊醒,打开一瞧,一名小兵抱了个哇哇哭泣的女娃,不由分说推门闯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儿便走。

“你……你做什么!”澹台夫人抵死不从,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过上官将军的救命之恩,答应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脉。夫人不让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没头没尾说了一气。

澹台夫人本是名门淑女,见识不同常­妇­,灵光一闪,突然间明白过来,整个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小兵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听说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壶口,乱箭杀了,填满一坑。明儿部队要走啦,不能留人,这儿的……也要杀。”

澹台夫人俏脸煞白,咬得­唇­上渗血,忍住不让自己昏厥过去,沉声道:“你带我女儿去哪儿?逃出这里么?”

小兵面有愧­色­,摇头道:“北关鬼地方,哪儿都是冰天雪地,离了人群也是死,逃不了的。我带您的女公子去别家,多……多点儿活下来的机会。您是不成的,官长认得夫人。”

澹台夫人明白了。身为玄犀轻羽阁的嫡苗,她必须万无一失地死去,领兵的将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儿跟着她,便是死路一条。小兵抱了别家的女儿来替换,不过是为了多那么一丝丝生存的机会。

她抱着那个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轻哄,泪水不禁滑落面颊。

“对不起!为了玄犀轻羽阁的苗裔,可不可以,请你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儿不过六、七岁,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突然被惊醒,不知母亲为何撇下自己不管,却抱了别家的女孩儿,急得掉泪--

“我明白啦。”耿照伸出手指,为她抹去颊畔水痕,横疏影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澹台夫人的女儿,便是姊姊。”

“嗯。”横疏影痴痴点头,低声道:

“那人把我抱到村后一个破落户里,大婶家里除了被抢走的女儿,还有一名刚出生的男婴,该是她和哪个士兵生的,还没断­奶­。大婶瞪着我的眼神好凶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胁她说:“你敢乱来,老子一枪戳死你儿子!”大婶才不敢再靠近,抱着婴儿缩在屋角,远远瞪着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台夫人等一­干­身分“尊贵”的澹台家嫡裔,率先被绑到坑边跪着,军士们手起刀落,用麻绳串了首级贮入盐桶,才将无头尸推入坑中,其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亲捂着嘴嗷嗷痛哭,直到晕厥过去为止。

小兵将昏死的­妇­人投入坑里,也把抱着男婴的横疏影丢下去,悄悄在她耳边道:“拱着背用他顶头,多留点空隙,叔叔晚点回来救你。”横疏影吓傻了,自己爬下坑去,找了个空位蜷卧着,却把男婴抱在怀里。

驻地只余几百名士兵,要一个个杀死数千名­妇­孺也不易,真正动刀砍头的也就是头几个,其他分批用绳子绑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将过来,从坑缘推下去;那坑足有两人多高,绳子一个拉一个的摔将下去,许多人都摔得手足断折头破骨裂,没能摔晕、又或挣扎想爬起来的,才用弓箭­射­杀,或以铲击头。

兵士们找了百多名健壮­妇­人,诈称放她们一马,诓着帮忙掘土掩埋。弄了一天一夜偌大的尸坑也填不满,改搬石块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浇上豆油点火,许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烫醒,惨叫不绝于耳,士兵胡乱­射­了一通箭,在村中四处点火,折腾半天,才匆匆撤离现场。

“最惨的是,”横疏影迷蒙惨笑:“他们连杀人也不会,东弄一下、西弄一下,没一样管用。这几千名­妇­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脚断折,有的却被烧得皮开­肉­绽,哀叫不止,然后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冻毙,也有被豆油浇个正着,生生稍成焦炭白骨的……能将这么多人凌迟致死,就连­精­心训练的刽子手也办不到。相较之下,我娘算是运气好的了。”

那画面耿照光想都觉胆寒。这些­妇­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杀不可?

“我们什么事也没做,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姓了“澹台”。”横疏影咬牙道:“东海历有王气之说,相应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独孤氏派宗室兴建流影城,以镇王气,玄犀轻羽阁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这也就是为什么,独孤容非将我们赶尽杀绝不可。”

面对瞠目结舌的少年,容颜倾世的绝代丽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这便同你说啦,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若碧蟾王朝尚在,我今日便是一国之公主!”

第九五折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耿照直到此刻,才将玄犀轻羽阁的“澹台”之姓,与碧蟾王朝连结起来。就像江湖上姓“独孤”的,也未必都出自东海独孤阀,澹台一姓虽不多见,但他万万没想到轻羽阁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横疏影幽幽一笑,抿着丰润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你欢不欢喜?”耿照见她双颊晕红,额颈肌肤烫得怕人,收臂拥紧,低声道:“别说啦,先歇会儿。睡得饱饱的,待­精­神好了再说罢。”

横疏影摇摇头,垂眸轻道:“弟,我是亡国祸种,天生不祥。轻羽阁一脉,在前朝乃是亲王,于白玉京的继承顺位甚高,流影城之于平望都,恐怕还多有不如。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个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战之初,割据派阀里打着“勤王”之旗的也不在少数。独孤阀起兵时也是勤王军,大旗一举、豪杰景从,“刀皇”武登庸便是为此加入麾下;待异族退兵,各方争霸,独孤阀再没有提过“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从效命,追根究底,乃因澹台皇脉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继承人。

那些打着勤王正统所拥立的“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称,剩下的五代八代里都挤不出一点宗室皇血来。灵音公主若未死,没准武登庸还更合适些。

如今看来,这“皇脉断绝”并非是白玉京焚毁所致,而是独孤阀刻意为之。即使白马王朝建立后,也不是没发生过打着复辟为名的变乱,横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的确是非常危险。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回乡下种田,接我爹和姊姊一块儿来住,共享天伦。皇脉什么的,又没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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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说无凭,谁能拿我们怎的?真要逼急了,动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领可厉害啦。”

横疏影闭眼微笑,面颊偎着他的胸膛,犹如依人小鸟,片刻才道:“我在那个尸坑里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压满残肢断体,又疼又闷。后来救了我的,却是抱在怀里的男婴。”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尽办法折回,但尸坑堆满焦烂的余烬石块,又被白雪覆盖,他孤身一人饥冷疲累,岂能慢慢发掘?正自束手,坑底忽传婴儿嚎泣,忙循声落铲,好不容易才把姊弟俩挖出来。

“这定是老天爷的旨意!天不绝你澹台家!”小兵更加坚定信心,遂带着两个孩子展开逃亡。

“沿途他跟我说了上官处仁与我爹的事。”横疏影道:“那时他就在帐外,亲耳听见上官处仁叫我爹娘收拾细软,准备逃亡,我爹却回绝了。他也跟我说带走我爹的人叫苗骞,亲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长叫冯二喜,叫我牢牢记住,说:“爹娘之仇绝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问他:“那叔叔叫什么名字?”他咧嘴一笑,摇头道:“我就一小人物,一辈子没出息,这条命是上官将军给的,本该还了给他,你别记我,用心记紧要的。要不是这小子哭得响亮,实话我也救不了你,以后你就当他是亲弟弟,互相扶持,俩娃儿都要平安长大。”

“我们一路往南走,刚进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一个小女孩抱着婴儿沿路行乞,能放进嘴里嚼得烂的,就喂给弟弟吃,那男婴体质健壮,耐得住折腾,竟也一路熬了过来,比小兵还韧命。

那时东洲初定,元气尚未自战乱里恢复,残垣破户随处可见,难民沿途不绝,像这样流离失亲的孩子多了去,谁也没心照管这对小姊弟,直到她们遇见了一名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我那时见多了灰扑扑的人,自个儿也灰扑扑的,初见他时,只觉这人白得耀眼,简直像是天上来的神仙。”说着抿嘴一笑,仿佛又变回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老人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轻小伙子的肩头,两人一前一后相傍而行。横疏影悄悄尾随,想趁机偷点什么东西吃--她一眼便知这两人不是难民,这是在流浪中养成的直觉。谁知怀中弟弟“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小伙子一跃而出,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飞回了破庙里的篝火边。

“娃儿,你弟弟脏腑受创了,你知道么?”瞎眼老人道:“听他的哭声,伤得都成痾创啦,将来长大,说不定要成罗锅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给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摇头。“他若已是罗锅子了,我便救他。现下还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泪,泪水淌下面颊,灰扑扑的泥尘上化开两道蜿蜒雪迹。小伙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哑巴,倒是老人听了,微露诧­色­,侧首道:“抱来我瞧。”小伙子对她伸出双手,做了怀抱的动作,满脸急切。小女孩一怔间,决定相信他,低道:“我来。”抱着弟弟上前,交给了老人。

“这娃的左小腿骨压坏啦,将来长大了也是跛子。商凤,你的意思是这样么?”那小伙子啊了两声,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运气不坏,你弟弟是瘸子,再无救治。现下,我可以出手帮助你们了。”老人翻着一双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横。带你们进来的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凤。从现在起,你们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同她说过,她的身世会带来杀身之祸,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姓澹台,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当名儿,这样就不会忘记。”他挠头道:“叔叔笨哪,记事儿费劲。用这法子牢靠些。”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没说话,让商凤拿些炒米就水给姊弟俩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边吃边想起叔叔,尽管流泪却没停下吃喝,那股狠劲就像没下顿似的。

吃饱喝足,老人取琴横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抚了一曲,那如诉如泣的琴音震撼了小女孩;回过神时,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见到久违的慈爱长辈,受尽磨难的小小身子再撑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呕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瘪的背脊,又弹了首欢快悠扬的曲子,助她入眠。

从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横老人带着她和阿喜,四人越过大半个央土,不知不觉过了数月,她只觉天气越见闷热,荒野中的绿意从黄绿、翠绿、浓绿转为黑绿,毒辣的艳阳晒得人头发昏,对饮水的需求渐渐大过了食欲。

但这趟旅行一点儿也不无聊。

起初她缠着老人问东问西,总不脱那把黑鸟般的十弦琴,老人双目虽盲,心思可透亮,笑道:“说这么多都是假的,要不试试?”小阿苗--现在她已经习惯这个名字了,“澹台疏影”遥远得就像一场恶梦--连连点头,兴奋大叫:“我要!”

商横老人带她们出海又登岸,换过车马,终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这儿的人、屋舍、衣裳器物,连说的话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异,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连阿喜也兴奋得咿咿呀呀动个不停,背他倒是比过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栋豪华行馆。印象里,商横与商凤这对师徒从不缺银钱,即使用度异常节制,几乎过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从小就在颠沛流离、饱尝冷暖的环境中长大,对“交易”非常敏感,无论使用银钱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的天赋;很快的,她就成为这支小小旅团负责采买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难言的商凤称职得多。

“商先生长途跋涉,敝人铭感五内。”行馆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但贵方似乎弄错了,这个……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欢,商先生纵使琴艺高超,恐怕无法入宫表演。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将备妥车马大船,专程送先生返回央土,还请贵方换……换个人来。”

商横面­色­­阴­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纵使要换,也没得换了。敝馆的绝­色­佳人都死绝啦,只剩下我这种面目可憎的丑老头。”行馆主人唯唯诺诺,冷汗直流,但却吐不出个“允”字。商横垮着脸沉默了半晌,忽道:

“青春少艾么?我倒有一个。”

行馆主人一看小阿苗,差点没晕死过去:又老又­干­的不成,牙都没长齐的也不成啊!实在是不敢开罪商横,索­性­以退为进,虚应道:“要不……我让人给她梳洗打扮一下,若总管大人说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请便。”

小阿苗被两个嬷嬷带去沐浴梳头,换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风的剎那间,堂上所有的人声倏然静止,只剩“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以及众人无比艰难的喘息。

这是女孩此生头一回,见识到“美貌”的惊人威力。

当晚商横来到她房里,照例验收抚琴日课。“商师傅,明天……明天我要做什么呢?”阿苗不由得担心起来,小手微微颤抖着。

“做两件事就好。弹琴,还有当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说。

从他口里说将出来,什么事都变得很简单。阿苗忽觉安心,认真弹琴给师傅听,像往常一样,希望得到老人的褒奖,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只翻着灰翳重重的瞳眸静听。

第二天,行馆的胖主人领着商横与阿苗,挤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壅塞街道,来到一幢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来,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黄扑扑的矮城墩要美丽一百倍……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说是“城”,总之是美极了的建筑。大屋里像是迷宫一般,有着望不清尽处的迂廊,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房间;她们被安置在其中一间里,周围挤满半­祼­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满璎珞珠饰,叮叮当当的煞是好听。

舞乐一响,原本嘻嘻闹闹的少女们忽然整肃起来,列队跳出了红绒布帘,外面的厅堂响起如雷采声,阿苗才知她们是舞姬。“商师傅……”她心里有些害怕,抱着琴匣嚅嗫道:“外边……这么吵,他们……会不会听不见我弹琴?”

“不会的。不会。”老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淡淡的说:

“阿苗一弹琴,大伙儿就静了。”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当老人扶着她的肩,一前一后走出红绒遮帘时,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倏然失语,随着老少施然行过,次第安静下来。三级金阶之上,坐了个比行馆主人衣装更豪华、身躯更肥胖的红面大汉,张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几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

“再……再靠前些。”喉头“咕噜”一声艰难滚动,嗓音­干­哑。

阿苗只得往前,侍卫如梦初醒,赶紧将琴几挪过去,那人又道:

“再……再靠前些。”一连三次,琴几都摆到了金阶下。红脸大汉身子前倾,­色­瞇瞇地盯着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但阿苗十指按上丝弦,所有的不安、不适、惊惧、彷徨……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张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声一动,剎时便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忘记身在华丽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声神游物外,不这样根本无法安睡。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琴音里,商横突然像飞一样的冲上金阶,拔下髻顶木钗,迅捷无伦地刺入红面大汉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边,连人带琴一把抄起,低喝道:

“窗台在哪里?”

众人这才回神,惊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装兵士蜂拥而入,甲械碰撞、杯盘飞散的声响纷至沓来,商横老人不住转头侧耳,散发披落,模样有些狼狈,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样冷静淡漠。

阿苗惊醒过来,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儿!”

老人带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滚间,冲来的铁甲武士东倒西歪撞成一团,无一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转身跃下,风声泼喇喇地一阵削刮,落地时一踉跄,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驾车的正是负着阿喜的商凤!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惊人的商凤肯定是巷弄间驱驾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昼,连羽林马军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过神,四人已登上行馆主人事先备妥的三桅大船。哑巴商凤再次显露不可思议的­操­舟工夫,凭一人之力顺利起锚张帆、扬长而去,动作之快,没人来得及反应。

直到在东海道弃舟登岸,改换车马进入央土之后,阿苗在市集里听说南陵履迹国国主宗侗在寿筵上当众遇刺,才知道那日发生什么事。

--刺杀国王!

抚琴动听的沉静老人、其貌不扬的哑巴少年,就这样杀掉了南陵一国之主!

当然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也不是全无代价。登船后,她发现老人背上挨了两斧,创口极深;仔细想来,该是护着她跃下窗台时,硬生生以背门挡住追击所致。

“我和商凤来的地方,是个专门收容残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对她说:

“据传千百年前,青鹿王朝发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双目俱盲,无药可治,称为“瞽瘟”。皇帝要杀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们苦苦哀求:“请放我们一条生路,我等将以手搭肩,一个拉一个走出国境,永不回来。”

“皇帝遂应允道:“你们走到一处没有市井人声、不闻鸟兽鸣叫的地方,便能落脚,围起藩篱,隔绝人迹,称隔世圈。我将此天之涯、海之角处赏赐给你们作食邑,飞鸟亦不能入,可称瞽国。领你等落地生根之人,将代朕行使天子的权力,唤作违命侯。””

阿苗年纪虽小,脑筋却很灵光,蹙眉托腮道:“真有这样的地方么?眼睛不方便的人,又能走多远?”

商横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来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样了。那里是残疾人的世外桃源,无论手残脚断、痲疯癫痫,都一视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难得的桃花源,我们才愿意拼命守护,无论怎么牺牲奉献,也胜过在常世流离。”

“那商师傅你,为什么要杀履迹国的国王?”

老人淡淡一笑。

“为了让残疾人过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养、到死有人送终,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的金银,于是瞽者们便侍奉帝王,以换取所需的报酬。眼睛看不见的人可以为帝王抚琴奏乐、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络,可以身试毒,以灵敏的耳力窃取线报,也可以为帝王杀死他们不能、也不便杀的人。

“杀人是腌臜活儿,暗杀更是毫无流品可言。但因为是替帝王家效劳,故也有个风雅的名儿,叫做“蒲轮瞽宗”,或称蒲宗。”

千百年来王室兴衰,帝王成了死囚,杀人越货的恶徒又成帝王,但“蒲宗”仍是“蒲宗”,隐于神秘的隔世圈不为人知,不只常人不知,连武林中人也不曾听闻;便于皇室内,也仅极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自会想尽办法找到违命侯。

商横引她的手,抚摸琴匣底部一枚铜钱大小的徽记。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图样,只有些许凹凸起伏,即使看见,也很难辨别有什么意义,多半当是一枚铜钉或锈渍。

“这是“蒲轮瞽宗”的号记,须用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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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气,对老人大声道:“商……商师傅!请带我去找违命侯,我有很大的冤屈,请他为我报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价,有时是千金重宝、银钱巨万,有时甚至是一城一国,食邑税捐,故只有帝王家能聘。你一个小小女娃,莫说是请,见也见不到违命侯的。”

她满腹委屈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遂将身世遭遇都说给了老人听。

商横淡淡的笑容为之一凝,越听面­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说完,沉吟道:“碧蟾王朝澹台氏之破败,实属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过一甲子,任凭强梁入侵、家奴崛起,仍无尺寸之杜渐,岂能不亡?阿苗,你家已非天下今主,依我看,你请不了违命侯。”

阿苗­精­打细算,岂会不知?咬牙道:“那请商师傅收阿苗为徒,教阿苗报仇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摇头。

“蒲宗只传残疾人,这是千年不易的规矩。为了学艺,你肯戳瞎眼睛,或自断手脚,换取加入蒲宗的机会么?”

阿苗绝艳的小脸煞白,身子簌簌发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过去数月,她几已忘记身世、忘记仇恨,忘记惨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声逃避梦魇,换取一晌好眠……这一切,只到她目击商横师徒的神技为止。

拥有这般惊人的武功,休说苗骞、冯二喜,连独孤家的皇帝也能刺死!报仇终于有望。没有这些,她会和阿喜继续在荒野流浪,如蝼蚁般苦苦挣扎,只为了悲惨地活下去而已……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小女孩心一横,拔簪戳向眼睛,却被扑过来的哑巴少年打落。商凤抓着她的腕子气急败坏,咿咿呀呀半天,几乎将她捏出瘀痕,直到阿苗迸泪哼疼,才忙不迭地松开手。

“罢了,”老人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违命侯。以后别再这样了。”

◇ ◇ ◇

耿照闯荡至今,从未听过“蒲轮瞽宗”的名号,不由大生好奇,问道:“姊姊后来见到违命侯了么?”

横疏影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

“商师傅蒙了我的眼睛,带去见违命侯,我只记得他的声音非常温和,听了会让人昏昏欲睡。他听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径对商师傅说:“上一单买卖,我们损失惨重,如今只余老残如你我。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资质也不恶,若善加调教,十年后必成大器。”

“商师傅没答腔,两人沉默许久,违命侯才说:“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回去罢。”商师傅道:“属下告退。”带着我离开了。”她幽幽叹了口气。“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师傅作梗,违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允,赌气不跟他说话。

“回到雅音琴舍,商师傅对我说:“阿苗,报仇是后来的事,报仇的法子很多,有学武的,也有不学武的。在此之前,你须先决定的是报仇与否。”我虽是孩子,也觉这话未免问得多余,想也不想便道:“我要报仇!”商师傅摇头:“不忙着回答,三日后我再问你。””

商横老人与她耗了一个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终都一样。老人似死了心,对她说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两人整理行装,这回连商凤、阿喜也没跟,阿苗被蒙了双眼,和老人搭了三天三夜的马车,终于离开了蒲宗的秘密根据地“隔世圈”。

这趟旅程出乎她意料的遥远。但刚满七岁的阿苗比同龄的小女孩更加早熟,她称职地替代了商凤的角­色­,担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里认定了这是老人的缓兵之计,但老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却丝毫未曾动摇。

商师傅是她的光,是黑暗中指引她走向温暖平安的灯芒。

只是商师傅一意阻挠她报仇,好不讲理,小女孩心里生气,除了日常必须,她决定再也不跟商师傅说话。师徒俩每晚睡前还是照样抚琴验收,中途遇到了美景,又或心有所感时,也会就地打开琴匣,尽情抒发。阿苗的琴艺在不知不觉中得到飞越­性­的成长。

两人旅行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北关,那满目银白飘雪不断的景象触动了小女孩心底深处的恐惧,她越走越慢,越发不安,连睡前的琴曲都渐渐压不住呼啸而出的恶魇。阿苗常自梦中哭叫着醒来,然后睁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里,仍一步步领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终点是一处山谷。

冰天雪地中气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儿却有着浓烈的异臭,仿佛是败坏的香料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气味,闻之令人作呕。“这里……是什么地方?”阿苗掩鼻问。“是你复仇道路的起点。”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将爱徒推入了谷中!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

“那里是方壶口北方的瓦尊谷。”横疏影轻声道:

“苗骞那J贼便是在那儿,活埋了被他所骗的一千五百名报国朝圣军。”

瓦尊谷几乎被尸体填平,雪封下仅有一层薄土,冻得蛋壳也似,她一掉下去便压塌了一处陷坑,沉入烂泥似的焦褐之中,恶臭扑鼻,挣扎几下,周身白骨残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尸!

苗骞活埋了澹台匡明等人之后,适逢春暖,冻土冰消,尸体腐败加速,偏偏太宗孝明帝兵进北关,巡至方壶口附近,苗骞只得派人连夜从南边运来大批鲜花草叶,掩盖填坑,北伐大队自瓦尊谷畔行过,竟无人发觉。

“苗骞昧着良心­干­出这等事来,下场却也极惨。”横疏影冷笑。“独孤容随便找个理由收了他的兵,此后连连贬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处活动,见缝Сhā针,想找机会起复;后来床头金尽,流落街头。我找到他时,已成了个满身烂疮的乞丐,瘸腿烂眼,吊着一口气而已。”

耿照没问这人后来怎么了,只觉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横疏影道:“他不过是借刀杀人的刀,独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的身分,自也毋须明说,只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骞这种逢迎谄佞的小人抢着动手。事成之后再除去这些个杀人之刀,他独孤容的双手又没亲沾鲜血污秽,仍旧是大圣人一个。”

她被商横推入尸坑,吓得嚎哭挣扎,商横在顶上叫道:“阿苗!你若选择了报仇一途,从此尸山血海,再不能回头,便似此间一般!如此,你还要报仇么?”她吓得失神,脑中无一丝清明,最后竟晕死在腐尸之间,才被老人救起。

此后老人每天将她扔进尸坑里,问一样的问题,她渐渐明白这是试炼,考验她复仇的决心,然而每当身陷腐­肉­、污泥、白骨及败坏的花草恶臭,恐惧总是轻而易举地将她击败。到得第十三天,濒临崩溃的小女孩终于大叫:“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报仇了!师傅救我!呜……”

被救起来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为止,都没再和她的商师傅说过话。

在雅音琴舍,老人将那张为小女孩启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面前,正­色­道:“我知道你没想放弃报仇,我也不奢望你能够。不如,选个可进可退的法子报仇罢,你看怎样?”

女孩坚持闭口,只抬头看着他。老人续道:“毁伤肢体,加入蒲宗,这是不能回头的法子。至于还能够回头的法子,是这个。”五指一捻,弦上铮錝有声。

“学琴,你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迹国王宫震慑全场的除了你的美貌,还有琴音。谁能想得到,这是个才学了三两个月的孩子?琴学到了极致,一样可以报仇;万一你有天反悔了、不想报仇,至少还有琴。在学成绝世琴艺之前,你有许多年月可以慢慢思索,这仇到底要不要报?”

女孩倔强抿­唇­,一句话也没说。老人当她是答应了。

就这样,她在商师傅的安排下,跟着蒲宗最好的哑巴师傅学舞,跟违命侯最宠爱的小妾栞学习姿容仪态、穿衣打扮,跟隔世圈里最聪明的七指和尚读书写字,跟膝盖以下空空如也的磬虫师傅学习奕道……她渐渐发觉:在这些名师心里,她是一个名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只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机锋敏捷;蕙心唯一强过她的,就只有号称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儿不方便?”她忍不住问栞:

“蒲宗之内,不是只有残疾人能习武么?”

栞嘻嘻一笑。

她的小脑袋里有个地方“坏掉了”--这是栞的口头禅--不只左耳听不见,身体也永远长不大,永远都是幼女的模样。但栞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姿仪与媚术,据说只消从裙里稍稍抬起一条着袜的纤白细腿,就能逼得男人为她疯狂。

“她呀,心坏掉啦!”尽管扮皇后时比皇后还要母仪天下、扮荡­妇­又比娼妓更滛媚诱人,但在违命侯看不见的地方,栞就只是个顽皮的小女孩,一如外表。“阿苗,你可千万别像她一样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着叹息:“那单买卖,咱们死了好多人哩!连蕙心也赔了进去,真是亏大了。那个男人也未免太难杀,侯爷直说后谢不够,区区九郡卅二县的赋税,至少要再拿它个十年才够本。”

样样都有人教她,唯独琴没有--这不难想象,因为商师傅本是蒲宗最出­色­的琴师,谁也不敢来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三个月后,阿苗才见到了风姿绰约的韵梅师傅。她的琴艺在蒲宗内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从南陵回来之后,商师傅的气­色­越来越不好,背上的斧创很深,而他毕竟有了年纪。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给她的那晚,老人非是向女孩赔罪,而是告别。

商师傅走了,阿苗需要新的琴艺师傅,违命侯终于召来了琴师韵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商师傅呕气,惩罚老人似的不同他说话……她甚至没来得及亲口说“谢谢”。女孩趴在琴几上崩溃大哭,仿佛要将心子都呕出来似的,凄厉的哭嚎震动了隔世圈,但谁也没敢打扰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结束了,她从此变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没有阿苗,五年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色­艺双全的绝代花魁横疏影;横,是商师傅的“横”。她花了五年的时间,用心钻研各门技艺,并练习到身体无法再稍稍负荷为止,风雨晨昏,从未间断。每当受不了想要放弃时,能慰藉心灵的就只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长大的弟弟阿喜。

横疏影初次现身平望都即造成轰动,其实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样,都是蒲宗倾尽全力打造出来的完美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连姿容媚术都是倾世无双;摒除武艺不论,她甚至比蕙心更趋近完美。

未有残疾的孩童一旦长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横疏影已许久、许久没见弟弟阿喜了。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说完啦。”

她淡淡一笑,抬头望着爱郎,眸中隐泛泪光: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报仇与否之间摇摆着。北关的小兵叔叔、阿喜的姊姊和妈妈,还有我爹我娘……这么多无辜的人都牺牲了,似乎应该要报仇才对。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东西。我很感谢商师傅,替我想了这个可进可退的法子。”两人并头相拥,久久不能自己。

关于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来由,横疏影所知有限,只知阿兰山某处的秘窟中刻有妖异图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点玉庄的大庄主卫青营,便是进入秘窟后才变成刀尸的;至于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余知道的也尽都说了。

耿照沉吟道:“如此说来,刀尸不只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进入秘窟、发生某事之后亦会化为刀尸……那么目前变成刀尸的人里,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为,便十分耐人寻味。这或许是值得一查的线索。”

横疏影忽道:“你之前来过阿兰山么?”

耿照笑道:“来过几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儿就好了。”见窗外天蒙蒙亮,再不离开栖凤馆,只怕脱身就难了,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艳青放在她这儿,正自为难,灵机一动:“蚕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谨慎询问横疏影:

“姊姊,蚕娘前辈本事极大,我蒙她相救,信得过她。能得这位前辈相助,对付姑­射­也多几分把握。姊姊以为如何?”

横疏影思索片刻,点头道:“你信得过她就好。只是姑­射­中人,不知隐于何处,你若说给染家妹子、沐四侠、胡大爷等知晓,纵使这几位人品无虞,是一千个、一万个信得过,他们身边未必没有姑­射­之人潜伏,贸然打草惊蛇,反倒是害了他们。”

耿照一凛,犹豫道:“那蚕娘……”

横疏影笑道:“桑木­阴­之主倒是无妨。一来身分特殊,串连­阴­谋的可能­性­太低,再者她与“鬼先生”深溪虎是敌非友,不会是一路。其三,以她的武功,真要取我们的­性­命,不过反掌之间。你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杀令的对象,连番坏了姑­射­的好事,她当日人就在风火连环坞,非但不该救你,反而该杀你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说得好!你这小丫头倒挺聪明的呀。”两人吓了一跳,赶紧分开。却见镂窗纱缕飘飘,当中混着绫罗也似的大把白发,一名人偶般的娇小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着腿儿,不是蚕娘是谁?

耿照本想找她,一见人来,舌头突然打结,“你”了半天,好不容易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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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蚕娘笑道:“一山里放了两只母老虎,这么­精­彩的戏码没叫上蚕娘,一点也不孝顺。亏我还怕你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赶来救你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啧。”

“……年轻人都快被你玩死了。”耿照听得无名火起,面­色­­阴­沉:“你在窗外听了忒久,该听的也都听到啦,不用重复一遍了吧?”

“只听到后半截。”蚕娘拈着手绢直晃摇,满脸不豫。“我才刚到,就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家伙扑下楼,料想定是做贼,便追上去看个究竟。”

“那是古木鸢!”耿照大吃一惊:

“蚕娘有什么发现?交手了么?”

娇小细致的白发女郎无奈摊手。

“那人轻功不坏,约莫在附近还伏有暗道之类,一眨眼就不见人啦。这几日蚕娘有空再来掀掀地皮,没准能揪出一头大田鼠唷!”

耿照急着离开,忙请蚕娘留下照应,本以为她会巧言推辞,不想蚕娘极是爽快,笑道:“好啦好啦,你赶快走罢,这儿就交给蚕娘啦!还是你怕蚕娘欺侮你这粉­嫩­粉­嫩­的小媳­妇­?”捏着嗓子学横疏影的口气,双手交握,眨眼望天:

“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弟弟欢不欢喜?姊姊……”

耿、横两人“唰!”一声胀红面颊,扭捏得不得了。耿照连耳根都红了,顾不上与姊姊好好话别,满屋子乱转几圈,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横疏影与蚕娘默然相对,片刻蚕娘嘻嘻一笑,走到榻边,双手撑着榻缘向后一跃,跳上绣榻的同时也踢掉了软绸便鞋,舒服地裹着锦被滚了两圈。她身子委实太过娇小,长榻被她一衬,倒像是条小沙船。

“啊,还是皇后的屋里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滚着被子呻吟半天,见横疏影仍站在原处、双手抱胸,周身充满警戒,抬头笑道:“我把那小子支开啦,你有话同我说吧?”

横疏影身姿不变,淡然道:“蚕娘把雪艳青送到我房里,想必已看过暗格里的物事。”

蚕娘道:“也没这么­精­细。只是你这屋里时有黑影来去,蚕娘才留上了心。黑衣夜行必是贼呀!你是耿小子的心头­肉­,我也得帮忙照看不是?不过,你既然向他坦白了,足见其诚,我本有些恼你的,现下原谅你啦!”

横疏影凝着她,轻道:“对不起,前辈。我全心全意信赖他,可我信不过你。”

蚕娘不以为意,笑道:“但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你信不过、可他信得过的蚕娘啦,是不?”

横疏影俏脸一沉,双臂环着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辈……见过他在风火连环坞被妖刀附身,是么?”

“是持刀之时便即失神,”蚕娘纠正她。“未必是什么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罢,总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不能自己。“刀尸”云云,指的就是这种乱神失心之症。”

“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横疏影松开双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里翻出一团物事:

“这就是控制刀尸的东西,姑­射­中人称之为“号刀令”。古木鸢命我用这个,来控制耿照!”

封底兵设:同心剑

【第十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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