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传说天佛刺血,玄鳞以鲮绡贮之,做为缔盟的信物。千百年来,央土正教、南陵僧团,甚至大日莲宗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找寻,以证明天佛存在或者不存在,然而从未有人成功。
承宣帝命镇东将军取得圣物,欲在三乘论法会上,赐予新任法王。佛血之争暗潮汹涌,幕后黑手蠢蠢欲动,只可惜它们并不知道:自己费尽心机抢夺的,究竟是什麽东西……
第九六折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守城门将来说,他的脸就是铁打的关条。况且将军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没将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众人正折腾得不行,见典卫大人自行返回,几欲落泪,连忙飞马传报。
耿照不敢耽搁,解了匹军马径去,抵达驿馆时,但见六扇中门大开,门内从人齐列两旁,“典卫大人到!”“典卫大人到!”的呼喝声相连,沿阶递入,与人威武肃穆之感。慕容来此不过数日,越浦城驿脱胎换骨,原本的散漫荡然无存,摇身成为军纪整肃的大营,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脑袋捱鞭子才换得。
慕容柔不在大厅,改在内室召见,显是事涉机密,听的人越少越好。苍白羸弱的镇东将军照例又在案后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闭起门户,才随口问道:
“风火连环坞之事,听说了么?”
“当夜,属下人就在现场。”
将军搁下卷宗,抬起头来,双目迸出锐芒。“说下去。”
耿照遂将为崔滟月讨还公道、两度进出风火连环坞的事说了,趁机狠参了赤炼堂一本。
慕容柔自称能目虚假真实,耿照不敢冒险,这番说词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反复推敲过十数次,用的仍是之前“隐而未提不算说谎”的法子,不提雷奋开及蚕娘,连染红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现,把重点放在鬼先生纠集七玄同盟、火烧连环坞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给,描述妖刀离垢肆虐的景况,质朴的语句与凝重的神情却意外地具有说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于颔下,纵使听的是血河尸洲燃江之夜,麾下十万兵甲、君临东海的镇东将军依旧冷漠宁定,除了偶尔眉心微蹙,可说是不动如山。
将军的沉静不带肃杀,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说越见澄明,极言天罗香之主正直单纯,缺乏心眼,才轻易受人唆摆,于废驿一役冒犯将军,继而知鬼先生居心不良、已然翻脸云云;乃至坠江之后又遇强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说下去,忽生犹豫。
对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与他是同一阵线,且不论鬼先生伏击将军、欲夺赤眼的私怨,观古木鸢种种形迹,分明意在白马王朝;光凭这点,慕容柔便与他势不两立。耿照之所以和盘托出,正为争取将军为助力,共同对付暗处的神秘组织。
然而,要说明鬼先生与古木鸢、与“姑射”的关连,却不能不提横疏影。
耿照并非没有想到这一处,只是仓促之间无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据说那鬼先生背后有一神秘组织指使”蒙混过去,此际却想:“若将军问我“你据何人所说”,岂不陷入扯谎即被识破、抑或乖乖吐实的两难中?”念及姊姊安危,实不愿她犯险,一想不对:
“停在这里,将军岂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语上头,越是想说什么,脑袋里益发空白,额间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庞杂情报,片刻才淡淡一笑,抬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么?”
耿照悚然一惊,背汗涔涔。
“属……属下不知。”
“你说谎。”慕容柔嘴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
“你想的是:“将军平生最恨,定是别人骗他。”可惜猜错了。”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将军的苍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这双能辨真伪的眼睛。”权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二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轻蔑。“看穿谎言,并不能阻止人们说谎。你以为人在面对一双丝毫能察之眼时,会变得更诚实还是更虚伪?”
耿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怔之间,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么也无法说出“更诚实”这个答案。
“每个人都有不可或不愿告人之事。但不说就不是谎言了,对不?”纵使意兴阑珊,那冷锐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体生寒,仿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怜的把戏。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异能是把人的心肝剖开,直接看见里面的东西就好。”他的口气带着一丝自嘲。“我并不在意人们对我有所隐瞒。唯有开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我……属下……”
“知道什么是“丝毫能察”么?”
“属……属下不知。”
“就是我连你什么时候想隐瞒都知道。”慕容神情萧索,仿佛连解释都觉无聊。“我能知道你何时想隐瞒、打算如何隐满,甚至能约略明白,你所企图隐瞒之事……所谓“约略”,是指在一次提问内就能让你白费心机的程度。你觉得,我是经常发问的人么?”
将军确实寡言。多数时他宁可静听,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惧,自行说到无话可说为止,然而他并不常向人提问。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唯有开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不知为何,这话听来感慨比讥讽多。
“你有一项重要的线报想让我知道,又担心我问起来源,要不扯谎,要不牵连他人,而这两件事你都不想它发生,是不?”
耿照头皮发麻,终究是心悦诚服,拱手道:“将军明鉴。”
“你是聪明人,这套马屁虚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摆手。“说罢,我听着。是否追究来源,我自有区处;要说几分真话几分假话,那也全在你,与我全无分别。”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属于一个名叫“姑射”的隐密组织,这个组织共有六名成员,首脑自称“古木鸢”。属下认为此番妖刀之祸,与古木鸢、姑射息息相关。”将由横疏影处听来的情报,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巨细靡遗,无有阙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将军心思,隐瞒不如坦诚。以慕容柔之精明,姑射的阴谋与耿照试图隐瞒的消息来源孰轻孰重,自不待言,他不会冒险断了这条重要的情报。
况且,与慕容柔相处的时间越长,越觉此人之所以轻蔑自负,只因不耐庸碌;其锋锐难当,不过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过的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意料地冷静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恶决断。
旁人畏其如猛虎,为他办事莫不痛苦万分,耿照却觉将军之说,每每打开自己的眼界;言语虽然刺人,其中却饶有深意,每回聆听,总能获得启发。天降慕容柔于东海,实是姑射等阴谋家之不幸,难怪他们念兹在兹,一意取他性命。
“你觉得,”慕容柔静静听完,冷不防地开口:
“古木鸢是何人?”
耿照心念电转,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
“将军的意思……此人与属下相识?”
慕容柔摇头,似是无意解释,见他满脸狐疑、苦忍着不敢抓耳挠腮的模样,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围,必留有形迹。你虽未必察觉,但心底深处难免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问,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头。但显然在你心里,并没有像这样的一个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寻思,却见慕容柔摇手:“此法一经说破,再不起作用。此后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杂臆,若无充分之证据,跟栽赃嫁祸没甚两样。鉴人决断要靠这种东西,不如去抓阄。”
耿照脸一红,讷讷道:“属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虽危险,现时还对付不了他们。隐而未现的敌人无法消灭,但同样的,他们也无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处设陷构筑,如鱼得水;要想占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台面。这点相信古木鸢也同样清楚。”
“将军的意思是……”
“他比我们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线,俊美而苍白的面庞透着危险的光芒。
“耿典卫,你懂不懂捕猎?”
耿照微怔。“幼时在家乡,曾与邻舍顽童上山,用陷阱捕过狐兔一类的小兽。”
“捕兔狐有什么意思,何不捕犀象狮虎、鲲鹏蛟龙?”
耿照不禁失笑。“回将军,在属下家乡的山野之间,没见过鲲鹏蛟龙等神物;至于虎豹等凶猛大兽,须得数名有经验的猎户连手架设陷阱,方能捕捉。况且,虎豹不比鹿麃雉鸡等野味,寻常百姓也买不起昂贵的虎皮,专司捕虎的猎人都向相熟的员外老爷称贷,借了银两,才得张罗器械;捕到虎豹猛兽,也才知道卖与何人……”蓦地会意,双目熠熠放光。
古木鸢意在朝廷,所网罗的手下,无不是针对七玄、七派这样的大猎物,其背后必有强大的力量撑持。然而称贷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许强助,便如同借了杀人的高利贷,若徐徐图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压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虽造成许多伤亡,但死伤并不能带来利益。无论是谁在“姑射”身上押了重注,决计无法满足于现状;这样的不满,将悉数成为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鸢的压力。
“为此,他们才不得不烧了风火连环坞,做出点成绩,权作抵押。”慕容柔冷哼道:“这一着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观之,那古木鸢似已坐不住,才行险走了这一步。”
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却不明白火烧连环坞比起妖刀的肆虐残杀,究竟“险”在何处,是挑上家大业大的赤炼堂殊为不智,抑或毁去象征霸业的总坛风火连环坞,从此与赤炼堂结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远远传来人声,一名亲兵飞步来报:“赤炼堂雷四太保已至,正在前堂候着。”慕容柔冷笑:“你瞧,这不来了么?传!”耿照推门而出,朗声道:
“将军有令,速请四太保来见!”暗忖:“雷门鹤前来,自是为了风火连环坞。传闻四太保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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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凶之人……会不会是他?”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留心。
亲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时,锦衣华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穿过洞门,遥见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于阶上,认出是雷奋开绘影图形、遍传水陆码头的流影城耿照。
关于这名少年典卫的传闻,近日在越浦可说是甚嚣尘上,前日他与染红霞闯赤炼堂连败三位太保之事,雷门鹤在途中已接获报告,心想:此人一意为南津崔氏出头,火烧连环坞一事,嫌疑着实不小,当下未动声色,拱手笑道:
“久仰典卫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传闻大谬。耿大人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岂可尽表?”言笑间撩袍上阶,亲热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着他的腕臂圈裹袍袖,雷门鹤顿觉一股深流般的无形吸力将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
“试我来着,好个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弯微屈,也不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剎时身子沉坠如凝,将臂上的无形吸力俱导入青砖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将整座阶台扯将起来,否则难动他分毫。
两人暗自较劲,雷门鹤丝毫不落下风,不仅游刃有余,更觉这少年的臂围之间,隐隐有一朦胧空处,其间力有未逮,正适合长驱直入。雷门鹤商贾出身,精打细算,遇天大的便宜不占,委实心痒,咬牙暗道:“罢!给你个教训尝尝,知我赤炼堂非是无人!”臂上运劲,自耿照肘腕间突入,果然直抵中宫,无比滑顺,发觉不对时已然不及--
少年臂间便如一只空鞘,专为这一击量身订做,神剑纵锐,却无法劈开自身的剑鞘。雷门鹤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却连丝毫劲力也吐不出,错愕之间,对方左手食、中二指往他臂内的“分金岤”上轻轻一弹,震得他半身酸软,两人倏然交错。
在旁人眼里,是四太保上前亲热拉手,耿典卫与他把臂交握,另一只手按他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气。将军久候多时,请。”
只雷门鹤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杀他之意,手掌一吐劲,自己绝难有幸;惊怒不过一霎,忖道:“才去了岳宸风,又来个耿典卫,镇东将军麾下能人异士忒多,实不容小觑。如非握有盐漕巨利,本帮焉能立足?”想起此番来意,笑容益发亲切。
耿照一试之下,则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转经堂的梁柱上窥看过雷门鹤,但其时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武功深浅,只记得明姑娘赞过此人“根基不坏”,直到此际,才确定不是害死雷奋开的青袍客。
蚕娘所授的“蚕马刀法”心诀,青袍客与之鏖战过大半夜,一模一样的路数,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风险再中一回,雷门鹤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无几的凶嫌名单,又不得不划去最前沿的一条。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斋,案后,慕容柔正信手翻阅卷宗,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坐。”雷门鹤为他办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爱逢迎拍马那一套,也不废话,拱了拱手,径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
“是。”耿照拣雷门鹤对面的位子坐定,两人隔着书案遥遥相对,但见雷门鹤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风火连环坞出了这么大的事,够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轻声道:
“我已派耿典卫全权负责调查,你若有什么新线索,莫忘了照会他一声。”
“小人理会得。”雷门鹤笑道:“为免惊扰凤驾,小人会严密规范手下,说是天干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酿成灾祸。不会让他们到处胡说的。”
慕容柔点头。“也是。虽说流言难禁,总比推波助澜为好。”
“这是小人分内之事,不敢使将军为难。”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罢。”将军低头运笔,明显就是送客之意。耿照料不到这次会面竟如此短暂,闻言欲起,谁知雷门鹤却端坐不动,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小人还有一件事,要向将军禀报。”
“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说。”
“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敝帮折损大批好手,驻守总坛的几位太保或不幸罹难,或下落不明,可说是元气大伤。”雷门鹤垂首道:“适逢凤跸于此,本帮五大转运使联名请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维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后,也觉有理。”
慕容柔点头。“要当这个家,你也难做得紧。”
“是。”雷门鹤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陆上人马撤回一些,专心维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帮于舟中起家,陆地上的买卖本非所长,要是顾此失彼,辜负将军的栽培与期待,小人便罪该万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说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说个“不”字不是?”
雷门鹤慌忙起身,长揖到地。
“将军这么说,真真折煞小人啦!将军只消吩咐一句,敝帮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总坛不幸,一夜尽付祝融,赤炼堂内外元气大伤,三川乃本帮命脉,五大运转使所虑亦非无由,适逢凤驾驻跸,兹事体大,我等实不敢逞强斗勇,失了本份,望将军明察。”
“你们个个都要我明察,我能装作没看见么?”
慕容柔怡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办罢。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锁得严实,连一条流船也不能放过,你回去转告陈、曲、季、陆、张五家:既免了陆地的差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减两,否则本座也不再回护,一切公事公办。”阖上卷宗递过去,以眼神示意:
“喏,这个交与四太保。”
耿照接过匆匆一掠,见是簿册一类,再看几眼,赫然发现其上详载了某年某月、某条水道纵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资几何,巨细靡遗,与账本相仿佛。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赤炼堂的内帐。
雷门鹤面色丕变,不敢细看,双手接过高举过顶,俯首道:“小……小人明白。小……小人该死……小人……”一时无语。堂堂东海第一大帮会的首脑、手绾数万帮众的四太保汗流浃背,仿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写满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挥手道:“去罢!近日内切莫走远,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找你。这话也替我带给五大转运使。典卫大人,送客!”
“是。”
耿照一路送雷门鹤出小院,见他转身时满脸戾气,面色黑得吓人,浑不似初见那般游刃有余,只怕那簿册真是杀手锏,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盘,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顿成一腹馊水,偏又呕之不出,益发好奇起来。
谁知屋里慕容柔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把门关上。”口气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
耿照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斗室里仿佛再也吸不到空气,心下骇然:“难怪东海有这么多畏罪自杀的贪官蠹将!哪个犯过心虚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怀坦荡,复有碧火神功的浑厚修为,垂手静立在一旁,气息凝敛,恍如渊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的异采,容色稍靖,伸手将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帧巨幅的东海道全图。那图足有两人多高,宽两丈余,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流、城镇道路,“巨细靡遗”犹不足以形容;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剎那间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
“原来……东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抬头观视,喃喃脱口。
“不管到哪儿,我随身都带着这幅图。”慕容柔淡淡一笑:
“看惯小图,会忘记自己治理的,原来是块如此广衾的土地。东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无数生民,全在这张图纸上;要整治一段河弯,修筑一段城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摊开雪白修长的五指,往图上山河一比。
“便只这一块,关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图里,大小不过米粒,弹指揭过,几千几万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门却毫无所觉。除了惕厉自省,这张地形图的精细也非寻常的图纸可比,用以擘划陈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烂地图比不上的。”
这幅东海全图以墨彩绘制,图上再刷一层膏脂,不畏潮润,可以白垩或朱墨径行批点,不要的用湿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笔圈起,阿兰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红色的弧线如长蛇蜿蜒,延伸至地图的最左侧,灵光一闪,登时明白:
“这是皇后娘娘凤驾的路线!”忆起迟大人与萧老台丞舟中闲聊,提及皇后行经的几处驻点,与图上朱迹相印证,果然分毫无错。
除了象征凤辇东行的朱红色,图上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画满地图左侧--那里是东海道的极西边界,耿照在癣疥般的灰白痕迹间,找到了“白城山”三字--然后沿着横贯东海的几条大河一路漫入,仿佛漏网之鱼;越向右边,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数量却多了起来,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阶雪。
这奇特的白色表记,必与方才雷门鹤、慕容柔所议之事有关,甚至与皇后东行的路线同标注于一图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凭耿照想破脑袋,始终无法了解白色记号所代表的意义,连一丝头绪也无。
“这些记号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单手负后,另一只手却抚上图面。
“央土连年旱涝,平望都城外,十里间未有一户,可说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承平时尚不足以应付西山、南陵需索,况乎大变?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抚,纷纷背井离乡。”
天下四道中,北关严寒,自古只有流犯戍军才去得,百姓逃难,决计不会自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贫瘠,复为韩阀所把持,里外规矩森严,亦非安身立命之处;南陵虽地大物博,农产丰富,然而风俗大异于央土,兼且封国林立,逃难十分不易。算来算去,也只好逃来东海。
耿照万万料不到那些个垩白表记,竟是来自央土的难民,一怔之间,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这么多!朝廷难道不管么?”
慕容柔冷笑。
“怎么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过一个“生”字,将他们逼到了头,指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聪明绝顶,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难民喂个半饥饱,不如坚壁清野;人饿得剩一口气,只凭求生本能,往能活人处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泰,城内歌舞升平,不知榻外一炼狱耳。”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头皮发麻,又惊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哪有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算计儿女的道理?中书大人不开仓放粮,救济受难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们离乡背井,千里迢迢逃到东海……这是什么道理!
慕容柔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愤怒,颇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气,似乎与任逐桑易地而处,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气上涌,大声道:“将军!依属下之见,难民的人数虽多,幸而本道富饶,若能妥善安置,于……于朝廷亦有帮助。”
东海道幅员辽阔,气候宜人,兼有渔盐之利,在镇东将军治下,这些年来仓癛殷实、民生富裕,要安置这些难民,似也非是难事。谁知慕容柔眸光一锐,乜得他遍体生寒,苍白的瘦脸之上布满青气,眼看便要发作。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却有些摸不着脑袋:“我……说错什么了?”
慕容柔见他神色茫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顿住,只哼一声;片刻容色稍霁,漠然道:“这些难民,一个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门鹤,尽起赤炼堂水陆两道势力,不许难民进入东海,但这帮水匪贪得无厌,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银也换不到一斗米粮,不得已逃入东海,赤炼堂按人头收取过路费,一人价值千金……”
“将军为何驱赶难民?”
耿照没等他说完,猛地打断,连慕容柔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满腔血怒,捏得双拳格格作响,即使极力压抑,口吻仍十分激动:
“朝廷昏聩,苛待难民,倒也还罢了。将军心系百姓、刚直不阿,行所当为,不惧权贵,东海方有今日之盛!若连将军也无怜悯之心,老百姓将何去何从?您方才说了,图上粒米,关乎万民!这白色的记号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条无辜性命,将军难道都顾不上了么?”
慕容柔由着他说完,脸色反而稍见和缓;默然片刻,才平静地开了口。
“你以为难民再多,能不能多过东海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这又--”
“若为这帮难民牺牲东海的百姓,你以为如何?”
“属……属下不明白……”
“那我说与你明白。仔细听好了。”
慕容柔敛起蔑容,神情静肃。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东海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过代主人牧民罢了。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话就够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连皇上也不明白。
“他们以为要从我手中拿回兵权领地,须有个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东海打一仗。那些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的人,为皇上一纸诏书就能取回之物,想方设法,要在东海同我打上一仗--这正是我极力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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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驱赶入东海的难民,是最好的兴兵借口。
他在流影城执敬司的时日不长,却见过不少官场作派,知道“大不讳”的厉害。
当日在挽香斋中庭,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便以“讽政”为由,妄想给老胡扣大帽子;镇北将军染苍群身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宠冠绝群僚,他于婴垣大山三岁不进、屯兵筑城时,也差点落得刀锯鼎烹的下场。
慕容柔多年来不动如山,非是朝廷不为,盖因他律己之严,不同一般,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然而一与流民掺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辑流亡”向来是最典型的反迹,几万流民涌入东海,全教慕容给安置下来,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闻名的镇东将军并不如外在所示,不会对难民无动于衷。否则撞在长镇侯郭定这种人手里,再多也杀了,有什么好周折的?
--任逐桑!
在遇见任宜紫之前,耿照对她那位“中书大人”父亲并无恶感,此人以豪商巨贾入主朝堂,素有长袖善舞的评价,为政宽和、与人相善,相府却没甚排场,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务实之风,似乎不是坏人。
如今想来,不由得怒满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么良相首辅!但慕容柔似乎并不讨厌这位中书大人,对他以流民为刀剑、驱入东海的手段视如平常,提及时不带一丝火气,仿佛中书大人所为是理所当然。这点又令耿照万分不解,慕容却无意解释,径说下去。
“这差使不好做,雷门鹤又不蠢,早想扔掉烫手山芋。风火连环坞被毁,正好当作借口。”苍白的将军嘴角微扬,冷笑道:“坊间传闻,皇后佛子为我而来。雷门鹤商人本性,趋利避险,流民这种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勾当,当然少沾为妙,巴不得赶紧脱手,图个清静。”
耿照心中一动。“如此……难民该如何处置?”
慕容柔唇际泛起一丝谑冷。“自是由你来了,耿典卫。你是流影城的人,就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头上是不?”
“这……”耿照没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结舌。
“你自骁捷营点了三百铁骑,人手尽够了。打明日起,从越浦城到阿兰山之间,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民。”
“……将军!”
“还是你认为我该把人留下,等朝廷发出讨逆的檄令?”
耿照为之语塞。
“这是军令,耿典卫。做不到,我便拿军法办你,绝不宽贷!”慕容柔冷道:
“我知道萧谏纸默许难民在白城山下歇脚,拿囤仓陈米供应;青锋照邵咸尊几次上书让我招辑流民未果,索性在边界圈地扎营,自行收容安置……若非无法可据,我早办了这俩不知进退的东西!我奈何不了他们,你且试试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听他口气莫名地严峻起来,颇不寻常,心念电转之间,猛然醒悟:“将军是提醒我,从白城山至东海、央土两道交界之处,可容难民安身!”大喜过望,长揖到地:“属下明白!多谢将军!”
慕容柔面无表情,哼道:“听到军法处置,魂都吓飞了么?有什么好高兴的?”取出一卷牛皮图纸交了给他。“越浦左近几处流民出没的据点,你要详细抄录,即刻命人出发。我会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给你妻子报平安。”
耿照正取朱笔在牛皮纸地图上注记,忽听出言外之意,搁笔道:“将军还有什么差使要属下亲自办的,尽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语,片刻才指着身后的巨幅地图道:“这几个地方,你也一并抄录。”指尖所向,赫然是几枚以藏青色料绘制的小小楔形,藏在山青水绿之间,几难察觉。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来到越浦北方不足百里,压着“华眉县”三字,旁边有个城镇标记。耿照心中一凛:“怎……怎会如此之巧!”却见慕容柔正色道:
“此事原本应由任宣去办,但他伤势未愈,不宜行远。你的武功犹在任宣之上,亲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强按下惊疑,面上不动声色,一一抄录了楔形记号,妥善将图纸收好。“将军让属下去办什么事?”
“我让你,去接应一个人。”慕容柔道:“北方云都赤侯府,听说过么?”
“云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时也是最为神秘的一支。“云都赤”乃是由西北异域传来的色目语,其意为“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猛将如云,有支未满百人的色目部曲,贴身护卫太祖周全,亦随他冲锋陷阵,在许多著名的战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云都赤”。
云都赤统领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称,人说“血饮十翼,刀武人庸”,咸以为拓跋是出身不及,单以刀法论,未必没有与“刀皇”武登庸一较高下的实力。两人若真能一战,没准今日三才五峰两榜上就非只是七人,而是扎扎实实的八名绝顶高手了。
事实上,拓跋十翼与武登庸只一处相似,两人既不好名也不好斗。白马王朝建立后,拓跋十翼谢绝一切封赏,孤身寻觅开宗立派、钻研刀法的修行地,最后在东海落脚。老上司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拓跋亦称“色目刀侯”。
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过其人其事,点头道:“听过。据属下所知,任典卫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对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满意之色。“我让云都赤侯府找寻一物,刀侯派出座下“狂、风、飘、尘”四大弟子追踪经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报消息的李蔓狂忽然失踪,最后留下的记号在华眉县绿柳村一带。”
云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著称,创立之初,罕与外人往来,若非近十年一反常态积极为镇东将军办事,与神武校场、腾霄百练等互别苗头,在北方声名益显,只怕仍是云遮雾罩,益发不露形迹--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脉的李字世家,在带艺投师之前,本是东海道极其罕见的用刀奇才,年少成名,听闻拓跋十翼来东海开宗,遂投帖搦战,欲挑了这柄“血饮十翼”的漠北名刀,踩着云都赤的盛名问鼎天下。
这场“一代新人葬旧人”的越级挑战轰动了东海,但实际的比斗却未有目证,只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张扬,而战斗委实结束得太快。
据说形容落拓、犹如浪人的初老汉子只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悦诚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门徒。证诸李蔓狂日后的表现,江湖人不曾讥笑他当年识浅,只觉刀侯之刀,当真深不可测,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话。
能让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齐出动,更在这张地图之上与皇后东行、灾民流徙的表号并列,慕容柔要找的东西至关重要,决计不容小觑。
他看了耿照一眼。
“你不问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将军会告知属下。”耿照老实回答:“况且,将军是让我去接应刀侯府之人,待寻到那李蔓狂,他自会将此物呈交将军。属下知不知情,并不影响此行的结果。”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居然叹了口气,屈指轻叩桌顶,罕见地露出沉吟未决的模样。
“你说得没错。但李蔓狂行事谨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细,突然销声匿迹,明显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厢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应该正寻着弥补解决之法。可惜除了李蔓狂,云都赤府内再无才智之士,我已信不过他们的能力,李蔓狂找到、或没找到的东西,须由你接手找寻。”
--果然是极为棘手的情况。
找一样有线索的物事不足以难倒镇东将军,除非必须在时限之内寻获。
“属下有多少时间?”耿照小心翼翼地问。
“必须在三乘论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这下,琉璃佛子反倒帮了大忙。李蔓狂携此物南下,最后落脚绿柳村,这是在两天前。我等了一天,又给刀侯府一天时间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现,已然不能再等。”
两天前……与离垢出现的时间如此相近,这只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织络中的线索关连?
慕容柔打断他的思绪,锐利的眼神犹如锋芒。
“小心。你现在所想,全是臆测。缺乏证据的臆测毫无意义,徒然坏事而已。”
“……是,属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状畸零的水晶,色泽红艳,似西域传来的葡萄美酒,自体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只掩光藏形的织银袋中……”耿照用心记忆,唯恐错漏细节,直到接下来的话语令他愕然抬头。
“……若有人谈起此物,当曰“天佛血”,据闻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证明天佛存在、非是传说虚构之物。皇后娘娘将在三乘论法大会上,把这枚“天佛血”赐给佛宗各教团推举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责成我等务必寻获之物!”
◇ ◇ ◇
耿照步出驿馆,脑中兀自轰响,事如乱线纠结,每桩偏又至关重要,便能化出五个十个分身,一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原来,这就是将军每日所虑!
加上庞大驳杂的军政要务,纷纷扰扰的江湖阴谋,时刻窥视、伺机出手的朝廷政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波澜不惊、冷静自若地坐在那张镇东将军的宝座上,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态,他稍冷静了些。将军相信他能办成,才会委交此事,虽不明白根据何在,但耿照强迫自己不要怀疑,试着理出头绪。大门外,老驿丞已换好马匹,显然他前脚才出内室,慕容已唤人备马待用,拿捏之紧,分毫也不浪费。
“……多谢老官长。”
耿照神思不属,随手接过缰绳,忽见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着一名白衫姑娘,襦、裙是白底缀着淡灰的花蝶图样,上襦外加了件滚黑边儿的同款半袖,将下摆缠入围腰,紧实的腰肢束出葫芦般的曲线,衬得胸脯鼓胀、梨臀浑圆,既是青春少艾鲜滋饱水,复有成动诱人的风情。
耿照只觉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鸭梨般的臀形极富肉感,又不失紧致,光看便知久经锻炼,绝无半分松弛;不止身段,连板着的俏脸也似曾相识,只是与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确定没认错人,喜动颜色,几要开口叫唤。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细圆的下巴作势别过,不待回应,当先转身。但见结实的葫腰一拧,身侧居然纤如梨条,更无余赘;要说正面还有几分丰熟,侧影倒是扎扎实实的少女,少妇也无这般细薄,更觉臀如险丘,绷得裙后浑圆挺凸,行进间一扭一扭的格外诱人。
“果然是她!”
一见ρi股,原本的几分犹豫云消雾散,耿照更无怀疑,将缰绳塞回老驿丞手里:“我稍后便回,老官长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占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来张桌子,其后以篾帘隔出雅座。
此时未及正午,清早来买香汤饮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饭的又还没出现,堂中只有几桌散客,连堂倌都有些意兴阑珊,客来也懒得起身。
耿照掀帘而入,见少女闭起窗牖、放落吊帘,小小的雅座包厢顿成密室,不虞有人窃听,佩服之余,随手拉开板凳坐下,翻开桌上的粗陶杯子,笑道:“真巧啊,绮鸳姑娘。我先请你喝茶,一会儿有事要你帮忙。”
“喝你的头!”
少女狠狠瞪他,鼓着腮帮子的白皙脸蛋犹如花栗鼠,虽横霸霸的好不吓人,不知怎的,耿照却不以为她是真的生气。
这白衫姑娘正是潜行都卫的统领绮鸳。自识她以来,耿照还不曾见过她夜行衣以外的装扮,见她换了襦裙绣鞋,鬓边还簪珠花,打扮一如寻常少女,身畔只差几名闺阁绣伴,便是踏青游憩、逛街买衣的模样了,心想:
“宗主待潜行都的姊姊们也非全无情义,居然还准许她们休假,换上便服出来游玩。”好奇心起,笑问:“怎么今儿只你一人放假,没与其他的姊姊一道么?”
绮鸳几欲晕倒,俏脸“唰!”罩满严霜,只差没抬脚踹他。“放你的头!这两日为了寻你,众姊妹无一人阖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只差没将三川翻了几翻……谁人与你放假!”
篾帘忽揭,探入另一张月盘似的娇盈小脸,是他见过的、在王舍院照顾楚啸舟的少女。“绮鸳!听说你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红,见耿照回头,才知扰了两人说话,吐舌笑道:
“典卫大人好。记得我不?我是阿缇。我只问绮鸳一句话,马上就走。”水光潋滟的微瞇眼缝越过男儿的肩头,探长了粉颈笑问:“喂,我们能回去了不?”
“挑一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会还有活儿。”绮鸳几乎是不假思索,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组戒备、一组休息,另一组去替宗主身边的姊妹。宗主若无吩咐,两个时辰后恢复正常轮值,无有例外。”又补上一句:
“你不用轮值,照顾你的楚敕使去。”
阿缇俏脸飞红,嘟囔着“哪是我的啊胡说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知何时已无客人,连门都闭起一扇,几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虽非夜行装扮,一看便知是潜行都中人,个个难掩倦色,显是彻夜辛劳,已不知多久没能好好歇息。
风火连环坞一战,漱玉节侥幸脱出战场,命潜行都倾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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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出,投入搜救的行列。绮鸳本是潜行都最出色的行动指挥,漱玉节即刻召回,绝口不提处罚一事,全权交由她调动人马,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耿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绮鸳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过城门,她立即接获线报,亲来驿馆相见。
听得二人斗口,耿照顿生歉疚,对阿缇道:“都是我不好,连累诸位姊姊夜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缇嘻嘻笑道:“那有什么呀,也不过就一天一夜没睡。真正两三天没阖过眼的人,在那儿坐着哩。”
绮鸳没料到她报仇这般飞快,脸颊“唰”的一声转红,咬牙道:
“嚼、嚼什么舌根!快……快回去!当心宗主生气了,你……你……”
“是……是……”阿缇学她的结巴,咯咯笑着一溜烟跑了。诸女怕被波及,早散得一乾二净,依稀听得街上推攘窃笑的莺燕嬉语,飘入空无一人的食店。
耿照尴尬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膝下一痛,绮鸳冷不防踢了他一下,怒道:“麻、麻烦精!到……到你身上,都没好事!”犹不解恨,气虎虎地补了几脚。耿照听她结巴未退,怕护身的碧火真气震伤了她的脚趾,特别着力压抑,老老实实挨完几下,没敢还口。
绮鸳是与他真刀真枪交过手的,心思又精细,对他的能耐了然于心,益发恼火,杏眼圆睁:
“谁要你卖好了?你运功啊,你运功啊!”耿照心虚已极,嚅嗫道:“没……没卖好……运功了运功了……唉唷,好疼好疼。”绮鸳瞪着他,忽然“噗哧”一声,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干咳两声,一本正经道:
“没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兰山,宗主说了要见你。”
耿照松了口气,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几件麻烦的差使。”说着将地图取出来。“……你替我通知巡检营的罗烨,命他点齐兵马,在越浦到阿兰山间遇着央土流民,请他们往西界白城山处行去,自可容身。”
罗烨手下只有三百铁骑,要在这么大的范围内阻截流民,须有潜行都无孔不入的绵密情报网配合,才不致疲于奔命。绮鸳精通战略制订,执行战术更是经验老到,一点就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还有什么?”
“我要找人。云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马上出发往华眉县绿柳村,那是他最后落脚之处,但我想他已不在绿柳村。他身上有样东西,我们得在两天内找回来。”
绮鸳并未Сhā口,静静地等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个用银袋子贮装的红色水晶,约莫拇指大小。”
“就这样?”她微微蹙眉。“叫什么名目?知道来历,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说。”耿照摇头。
“那好。”她把地图卷好,收入怀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华眉县往越浦打听回来,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若无所获,明早再由华眉县往北方找去。按慕容柔的说法,李蔓狂不是在来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带了东西逃回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谢你啦,绮鸳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头,模样有些腼腆。“你真聪明,分派得这般有条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头,只觉像大海捞针,上哪儿去找这个人?”
绮鸳轻哼一声,并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霁许多,又问:
“你妻子……我是说符姑娘那厢,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无谓牵挂。”
耿照脸一红。“她……我们不是……”想潜行都刺探如水银泄地,朱雀大宅时刻都有她们的人,自己与宝宝锦儿缠绵的场景,岂能逃过这些丫头的耳目?碧火真气的感应无比灵敏,行房之际,断不致被人无声无息看了去,但宝宝锦儿夜夜叫得酥麻入骨、惊心动魄,却不是碧火功能阻于门墙内的。
对这些芳华正茂、春心荡漾的年轻姑娘来说,一男一女如此亲昵,又不为延续纯血,自是倾心相爱,互许终身了。况且岳宸风死后,符赤锦忍辱卧底、于敌榻伺机报仇的说法流传开来,众人对她的恶感渐消,不像过去那般厌恶。
绮鸳也不理他,径自掀廉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点良心,便好生待她,别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几个能有好归宿?就当做好事罢。”
“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绮鸳回头,马尾差点甩上他的脸,又是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没好气道:“你最好让人多备马,要不让她跟在马ρi股后头也不坏。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现下交给你了。”
门扉“咿”的一声闭起,门外的阳光连同车马喧嚣被挤成一条曳地刺黄。
耿照心弦触动,霍然转身,余光中但见一抹窈窕身影立于幽暗处,腰细腿长,苍白的俏脸宛若冰雕,总之不似活物,惊喜交迸,脱口唤道:
“……弦子!”
第九七折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旷野上,两骑并辔迎风,八只蹄子如击地面,不住刨起春泥,一离地便被远远抛飞,倏然刮向彼方。老驿丞备的是越浦驿最好的马,专跑八百里加急,快且有长力,越浦至华眉县本应有一日路程,耿、弦二人过午即至,还未换过新马。
弦子在食店里见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没甚表情,还是如先前一般淡漠。
当夜激战,弦子奋不顾身为他挡下一击,耿照本想问她“可有受伤”,见她俏盈盈地站得笔直,转念想:“若有恙,宗主岂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趋跟着绮鸳?寻常问候,不免多余。”生生把话吞回肚里,点头微笑权作招呼,拉着她奔出食店,交代老驿丞加备好马。
华眉在越浦北方,发达的三川船运并未泽被此一小县,辖内水道过于宽浅,淤满沙洲苇丛,大舟进不去也出不来,居民多务农事,久而久之少壮外移,是越浦周遭较为落后的地区,绿柳村尤为之甚。
小村本以柳条编织闻名,自水道淤积、船舶难进,村民制作的编篓编筐等卖不到外地,渐无昔日之盛,只余夹岸的绿柳垂杨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风微动,仿佛沿河披挂一条长长的翠羽绿绒。
便无慕容柔的命令,绿柳村也是耿照非走一趟不可的地方。从慕容口中听闻“绿柳村”三字时,他心中骇异实难言喻,虽力持镇定,但慕容目如鹰隼,他对将军到底看透多少实无把握。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完成托付,以免将军生疑。
八百里加急的健马,脚程不同一般,要尾随二人而不被发现,恐非易事。他小心翼翼在村外驻马,跃下鞍来,解了裹面的长巾,吩咐弦子:“你在这儿守着,莫让人跟踪我。我去去便回。”
“我有话同你说。”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头,露出诧异之色。
“我……我有保护她。”她斟酌着该怎么说才好,显然“向人解释”对她来说异常陌生。“我有……好好保护她。我带她从密道出去。她没事,没有受伤。”
耿照一怔间,明白指的是染红霞。在他舍身前的最后一瞥,弦子读懂了他眼中的托付,一掌击晕染红霞带离火场,甚至不惜反抗宗主--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漱玉节诧异地发现:这素来冷漠、对理解情感似有障碍的孩子,一旦打定主意,竟是如此坚决,没有人可以稍稍动摇。
她独自扛着高挑的染红霞,执拗地走在阴冷湿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抛在身后犹不自知,全心完成与少年的约定,那怕对此他们连一句话也没说。
耿照伸手摸她头顶,笑道:“谢谢你救了二掌院。没有你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先去办事,你在这儿等我,别让马儿走丢啦!”施展轻功,片刻便去得无影无踪。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间,弦子仍怔怔按着头。奇怪的是:被掌心摩挲过的发顶,并不如想象中灼热……为什么,她的脸颊这么烫?
和他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好奇怪。就在这一瞬间,少女心中做出了决定。
◇ ◇ ◇
绿柳村盛极时有千余户,而今泰半破落,十户里倒有五六户是空的,虚掩的门扉中黑黝一片,偶尔被风吹开,冷不防露出一双混浊黄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缩于门后的黑翳,若非尚能抬眼,浑身已无一丝生气。
耿照想找人问路亦不可得,东转西转,见前头有幢黑瓦砖墙的大院,墙上粉涂早已斑剥,远看直与夯土墙无异。门前一名老汉靠坐在斜背的藤编长椅中,手握一束枯黄柳条,垂在椅畔胡乱划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黄尘,动作里透着火气,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个活生生的、会坐会动的人,耿照赶紧趋前。“敢问老丈,村中可有一养济院,专门收容鳏寡孤独?”连问几次,老汉才停下柳枝,翻起一双怪眼:
“你瞎啦?全绿柳村除了祠堂坟墓,就一座砖墙院儿,匾上不写了么?蠢物!”
耿照见他右颊抽动,右眼只开了条缝,口舌不甚灵便,“蠢物”二字没说完,嘴角已呼噜噜地淌下灰涎,竟是个半身不遂的瘫子。所谓“养济院”,正为照顾这种孤苦无依的残疾之人所设,耿照的家乡龙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门为那些中兴军的老兵办的,当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设,又或善人捐助。
门上的匾额残破不堪,看不出写得什么,只知是两字,首字的起笔似是“养”字的羊字头,再加上门外瘫坐的老汉,看来确是养济院无疑。
“有人在吗?”耿照举手叩门。
门内传来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劲,沉重的铁梨木门扇“咿”的一声滑开,门后竟无横闩。“里边没人啦,全都是鬼!”背后传来老汉含混不清的豪笑,带着粗鄙与恶意:“怕死就别进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与他计较,犹豫不过剎那,径自推门。门缝一开,衰腐之气顿时涌出,一阵风吹起漫天黄叶;耿照以手遮面,跨过高槛一路走过中庭,正要打开内堂之门,不料“匡当”一声,同样无闩的门扉猛被怪风吹开,浓烈的异味扑面而来,赫见堂中乌木层迭,竟是满满的棺材!
耿照本能后跃,身后无数黄影泼喇作响,随手一抓,飞的哪是什么黄叶?全是冥纸!门外老汉大笑:“都说是鬼了,偏你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抬见内堂匾上刻有“义庄”二字。“义”字起笔与“养”字一模一样,因而一时失察,遭老汉愚弄。
正要开口,一名中年汉子跑过来,低道:“阿爷,这儿风大,咱们回去歇息。”不由分说抱起老汉往外走。老人兀自骂骂咧咧,挥舞柳束打他头脸。中年人乖乖由他抽打,不敢违抗。
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请留步!请问养济院在什么地方?”
老汉回头笑骂:“在你脿子姥姥家!你脑子不好使了,赶着上养济院等死么?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么?快跑啊!”连抽几下,“脚力”却一动也不动,眼睁睁看耿照从容走近,气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爷!”中年人低道:“别这样。人家是客,没恶意的。”
“没你的死人头!”老汉吐耿照不着,索性转头,“呸”的一声,唾在自家晚辈面上,笑容充满恶意。“有你这么蠢的货!人还没追上,自个儿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诺诺,等他闭口了,才低道:“我跑不过他的。”不敢直视耿照,结巴道:“养……养济院在义庄后头。你……别再追我啦。”逃命似的带阿爷离开。即使转过街角,老汉刻薄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养济院,与停放无主之尸的义庄是同一座院落的前后进,不知是方便抑或讽刺。他绕到大院后,果然门面较前头的义庄齐整,匾上“养济院”的泥金字样虽已斑剥,倒是辨得清楚。
应门的是个面皮白净、十指修长的初老汉子,模样端正,颇有些读书人的习气。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来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来代管养济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他打量耿照几眼,有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这儿收容的都是本村与邻近村镇的孤独老人,小兄弟在绿柳村有亲戚么?不好意思,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啦,觉得小兄弟颇眼生,该是外地人罢?”
耿照并不想话家常,然而一切的线索就只到此间,剩下的,雷奋开在断气前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总瓢把子藏身的“万梅庵”并非寺院,而是“华眉县”的转音。
“这是吴地的家乡话。”大太保死前凑近他耳畔,声音里带着某种恶作剧似的得意:“总瓢把子说了,这把戏专骗没心肝的人,任凭对方如何狡猾,决计想不到这一层。你去华眉县绿柳村,找戴家祠堂的养济院。总……总瓢把子就在那里。”
养济院在耿照家乡那些老兵的口里,也叫“庵庐”,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北边的土语腔调。万梅(华眉)庵指的是“华眉县绿柳村戴家的庵庐(养济院)”,似乎也能说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万凛是不是吴地出身,印象中赤炼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为郡望,若非雷万凛的叔伯兄弟、儿子女儿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收忒多“义子”来壮大实力。若说邵咸尊是把青锋照变成了家业,那么,雷万凛便是将原本只属于雷家的赤炼堂,变成广纳四方豪杰的大帮会,江湖霸业即此展开。
吴地去越浦何止百里,与雷家又无渊源,可说八竿子打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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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瓢把子以吴地乡音转化而成的谜语,无怪乎难倒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耿照宁可让绮鸳缜密安排,潜行都至少监视此地一个月,摸清何人进出、都是什么底细,再决定如何行动……但时间不允许他这样做。“天佛血”与李蔓狂消失在绿柳村一事,尚不知与总瓢把子有无牵连,但如此巧合,实令耿照无法不担心。
万一将军看出他神情有异,对绿柳村有了别样心思,又该怎么办?
(不行……已无法再等待了!定要将大太保身亡的消息,传与总瓢把子知晓!)
那姚先生见他神色阴晴不定,以为遇上了来捣乱的浑人,暗自摇头,正要将门扉掩上,却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来见总瓢把子的。大太保让我,替他走这一趟。”
这一招是刚从将军身上学来,现学现卖,新鲜热辣。无论姚先生知情与否,陡被单刀直入一问,心头若有意念浮现,面上必定泄漏痕迹。这是千金不换的瞬间,只有使用一次的机会。
姚先生却无异状,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要见他么?请随我来。”转身步入廊曲,仿佛料定他不会拒绝,毋须看也知对方必定跟来。
耿照忍着诧异随他入院,见满庭早樱绽放,在风里吐着若有似无的樱蕊芬芳,前头义庄的衰腐之气一到这里,却成了小桥流水人家。不过一墙之隔,风情却是两样。
院中并非空无一人。
沿途见老者、老妪数名,多坐在廊前晒晒太阳、编编柳条,院里四处置着编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编鹅。一对老夫妻手里正编着一只大如箩筐的牛头,两人四手分作两边,编得有条不紊,沿边露出密密麻麻的细篾条子,显然尚未完工,已成形的部分却是维妙维肖,编好怕没有一头真牛大小。
老人们对姚、耿二人视而不见,无一抬头,更别提放下手里的活儿。姚先生领他走到院底,指着一株樱树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树下不见人迹,只一团椭圆隆起,前头竖了块刨净一边的樱木段子,泛黄的平面上却连一个字也无。
--总瓢把子……死了?
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万凛若死,大太保何苦继续保守秘密,不惜牺牲性命?除非隐瞒总瓢把子的死讯对他的仇家伤害极大,值得不计代价封锁消息,但除了雷门鹤,旁人似又无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么话,便说罢。”姚先生见他出神,以为是触景伤情,好言劝道:“泉下若然有知,那人会听见的。正所谓“心诚则灵”,便是这个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耿照尽力控制表情,苦涩的声音仍然出卖了他。
“从我来此,就是这样了。我只知道里头埋的,乃是过去一位大有身分之人,你所说的“总瓢把子”若在这里,也只能是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无依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大人物的。”
耿照顿觉失望。难怪姚先生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凭胡乱臆测,一口咬定坟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绿柳村之中,还有别幢戴家祠堂开的养济院么?”
“据我所知没有。”姚先生叹了口气。“莫说别家,连明年的粮米供应也不知接不接得上。东家那厢,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来的余钱积德行善,回馈乡里?况且绿柳村里多是老人,少壮离乡,村里生计不易,需要接济的可不只是孤苦无依……”
谈话被一阵熟悉的咒骂声打断,一人抱着一具枯瘦黝黑、猴儿似的干瘪身躯走进院里,正是在义庄见过的那对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讨碗饭吃行不?饿死爷爷啦。”老汉一眼睁不开,说完才瞥见耿照,啐了口浓痰,满脸衅笑:“你也来讨饭哪,蠢物?滚你的罢!当心爷爷往锅里撒泡尿,给你泡碗咸粥!”抱着他的中年人赶紧带阿爷钻进灶房,连耿照的脸也不敢多看,仿佛无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见惯,只一二人被喧哗声引得抬头,其余照做手上的活,丝毫不为所动。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爷子没住咱们院里,倒是三天两头来吃饭。都是街坊,能说个“不”字?耿兄弟请自便,我去灶房瞧瞧,他刚说往锅里……以前还真有过。也难为他家的晚辈了。”匆匆拱手,撩袍钻进厨房。
耿照里里外外踅了几回,瞧不出异状,莫说戒备,猫狗都没多见一条。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若当真隐居于此,恐怕不是“大隐隐于市”,连弃世的心都有了,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随时可能送命。
他沐着飘落的樱瓣走出养济院,心下一片茫然。
在这座“万梅庵”里,连一株梅花也无。
这里真是万梅庵么?是众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总瓢把子的最后归处?雷奋开的遗言他听得一清二楚,时时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觉却毫不真实,仿佛大太保那强忍死兆、带着痰声笑意的低哑嗓音只是幻象,是自己凭空妄想而来,才会在他试图与现实连结之时,就这么莫名其妙断了线。
回到村口,谁知弦子不见踪影,现场足迹、蹄印十分凌乱,树干留有利刃削过的痕迹,自己的那匹坐骑也行踪不明。弦子之马虽在,马鞍畔的灵蛇古剑却与伊人一并失踪。
--出事了!
他运起碧火神功,灵觉如细网般铺天盖地蔓出,听村子另一头隐有马嘶沸烈,忙循声奔去,来到一处广场,但见边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几张方桌,板凳或立或倒,乱成一团;多看片刻,蓦地眼前一花,视线竟尔模糊起来,仿佛有个无形漩涡将自己往里头拉,只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马却绕着广场打转,焦躁地甩头跺步,仿佛方桌外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又或有什么恐怖恶兽镇守,令它难越雷池,只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
耿照提气凝神,碧火真气到处,灵台倏清,见桌椅间立着一条俏生生的身影,腰细腿长、裙袂飘飘,臂后倒持一柄唐刀,却不是弦子是谁?她垂首凝立,不像是失神或受伤,钢片般的腰臀肌肉绷紧,鼓出浑圆有力的线条,显是全神戒备;频频侧首,又像难以视物,模样十分怪异。
“弦子!”耿照朝她奔去,心头忽生莫名感应,本能停步。
弦子听他叫喊,目光却投往别处,耿照全身发冷:“莫非她……她伤了双眼?”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空中忽来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台勿近!此地设有阵局,一旦进入便难以脱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须留阵外,不可自陷泥淖!”
须知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连一村之隔的马鸣声都能捕捉,此际却无法辨别声音来自何处,耿照不敢大意,提气道:“尊驾何人?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江湖好汉!”
“……原来你看不见我。”那人似是一笑,从容道:“我坐在一张桌子旁。左手边有株槐树,茶棚距我背后约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头发香,所在应于下风处。”
耿照一一标记槐树、茶棚与弦子之所在,只见三路交会处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桌凳?正要驳斥,忽觉不对:“那里也太空旷了些。以周围方桌的紧密度,的确该有张桌子才对。”扬声道:
“我还是看不见你。但阁下所言,似非无稽。”将推想说了一遍。话还没讲完,那不自然的空旷处突然浮出一张方桌、四条板凳,一怔之间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听出有异,道:“怎么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来啦。”
“那我呢?”那人语声一沉,可以想见他蹙眉的模样。“看得见我么?”
“看不见。”耿照长长吐了口气,摇头苦笑。“桌子是空的。你还在?”
“动都没动。茶快喝完啦,谁来添个水也好,又不知道还要坐上多久。”
耿照心中一动,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来确认方位,不定能以绳索将你拉出。”呼的一声运劲掷出。
那人急道:“不可!”语声未落,忽见另一头弦子狼狈转身,及时将灵蛇古剑横在胸前,飞石“铿”的一响击中木鞘,将她震退几步,细胸急遽起伏,雪白的小脸一剎涨红,微露痛苦之色。
“弦子!”
“我……我没事。”她蹙着眉四下张望。“我看不见你。你……你在哪里?”
“你别动!这是个迷阵,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来。”
“嗯。”
“是了,弦子,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在村外等么?”耿照忽然想到:那人虽自称被迷阵所困,但自始至终均不曾露面,难保不是阵主。要问明来龙去脉,还须着落于弦子身上。
“有……有人抢马。你说要看好马的。”弦子调匀气息,脸上不自然的彤艳红晕渐渐消褪。“我追过来,那人与马忽然不见,然后就起雾了。我在雾里走了很久,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听见你的声音。”
“听见我的声音?”耿照一凛:“还有别人么?”
弦子摇头。
耿照还未发话,那人已抢道:“喂喂,兄台!我听不见她,她自然也听不见我。我们能听见你、与你说话,约莫因为你在阵外,不受迷阵影响。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坐着喝茶而已,忽地云遮雾罩,便什么都瞧不见啦。我也是受害人哪!”
耿照冷道:“你既听不见姑娘说话,怎知我与她说了什么?”
那人的语气十分无奈。“你说“只听见我的声音?还有别人么”,自是对我起了疑心。可惜我真是冤枉的。”耿照虽未全信,但那人所辩,道理上还是说得通的,不觉放缓口气。“在下耿照,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姓风,单名一个篁字。是竹字头的篁,非帝皇之皇。”
耿照心想:“这人的名字倒也雅致,应该是读过书的人。”点头道:“风兄,对这个阵局,你有什么指教?”
自称“风篁”的男子笑道:“指教不敢。我非本地人,虽说江湖中难免结仇,但瞧这“只困不杀”的势头,应非冲着我与你那位弦子姑娘而来,我们是真倒了楣,躬逢其盛,只得在这儿陪坐喝茶。”扬声道:
“喂!布阵这位兄台,我有急事待办,万不巧路过此地,才坐下想喝口茶,就给你困住啦。有意相杀的话,尽管划下道儿来,赶快杀完我还赶着去办事。要不,你放我出去成不成?”连喊几声不见动静,叹道:
“这也不行……那你找个人给我添水罢,还要一碟咸豆。”
看来,他对茶快喝完这件事真的很在意。耿照也想不出该如何替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知在哪儿的人添茶加水,索性不答腔,绕着偌大的广场走了一圈,小心不接近外围的方桌,以免被卷入迷阵,然而始终看不出端倪。
他对奇门遁甲五行术数等全无涉猎,也不信世上有剪草为马、撒豆成兵之流的异术,但以弦子反应之敏捷,刀剑加颈也未必能封住她行动,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困于空旷无人的广场中央;如非亲见,不免要斥为无稽。
耿照往群桌间扔了几颗石子--殷鉴不远,这回他不敢使劲--无不是消失在半空中,连落地的声响亦不可闻,仿佛在这个被方桌围起来的广域里,声音、形象、知觉等俱都扭曲歪斜,所见所听皆不为真。
“耿兄弟!”低沉的声音又自空中响起。“你还在么?”
“我在试阵的范围有多大。”耿照持续扔出手中的石子。“风兄,你还记得刚坐下喝茶时,茶棚四周的景象么?”
“死都不忘啊!我已想了一天啦,为啥我偏要在这坐下喝茶?”只要扯到“坐下喝茶”几字,风篁的反应就特别强烈。当然也可能是对在路边喝口茶歇歇腿、居然就平白被困入迷阵一事异常恼火的缘故。
“你问这个做甚?”
耿照沉吟道:“我虽在阵外,却看不见风兄,扔进去的石子也不知所踪,显然此阵不止困住风兄,对我也有影响。”风篁笑道:“肯定不一样。我所在之处,伸手不见五指,天暗似将落雨,周身却是白茫茫一片,说雾还客气了,简直是烧烟。除了桌顶茶壶,什么也看不见。”
难怪他始终关注加水的问题,还有咸豆。连唯一看得见的桌面上都无事可做,又不知要坐多久,再这么枯坐下去,任谁都要发疯。
想到弦子也是一样的情况,耿照忙收起同情,续道:“风兄,倘若迷阵也影响了我,我所见应该与你相同才是。我猜我之所以不见风兄,关键在迷阵而不在我。”风篁一怔,声音里迸出一丝兴奋:“正是如此!你所见未必是假,只是被奇门遁甲扭曲了,若与我入阵前所见相比对--”
话没说完,一团黑影横空飞出,“啪!”直挺挺摔落地面,却是一名锦衣公子,轻裘缓带、金冠束发,左右两只织锦鳞靴之上,居然还各缀有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简直比女子的装扮还要考究。那人落地后全身轻搐,双眼暴凸、七孔流血,左胸Сhā了根细长竹篾,露出伤口的部分足有五寸,眼见不能活了。
“风兄!”耿照不知是不是他,一掠上前,右手食中二指按那人颈侧,抬头大声喊:“你还在不在?阵中飞出一人,是你杀的么?”
“不是!我正闲得发慌。”风篁愕然道:“谁死了?看得出武功路数么?等……等等!耿兄,你别靠近尸体,退开些!这是圈套--”
黄影一闪,耿照心生感应,回头时双臂圈转,世间罕见的卸力奇招“白拂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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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至,来人一轮快腿被悉数挡下,腿风却如实剑,削得耿照发飞衣裂,肌肤迸出丝丝血线,最险的一道甚至贴颈削过,若非入肉太浅,这下便是颈断头飞的收场。
这路“虎履剑”最可怕的从来就不是腿招,而是以腿代剑的杀人风压。
黄衣人的腿招虽被挡下,见对手毕竟不敌无形风压,两袖被割得条条碎碎,稚气未退的俊脸浮露恨意;正要痛下杀手,陡被耿照扣住左踝,欲抽身时才发现袍襕被他踏住,右腿收之不回,身子顿失平衡。耿照也不多费力气,松脚挥臂,随手将他摔飞出去。
另一人及时补上,以指代剑,飕飕几声,凌厉的剑罡隐约成形,直指耿照胸口,修为远远凌驾先前使“虎履剑”的黄衫少年。可惜这“通天剑指”耿照与沐云色拆得烂熟,对“指天誓日”的变化了如指掌,同还以一式“指天誓日”,竟是后发先至,于着体的瞬间易指为掌,轰得来人呕血倒飞,溅红了雪白的衣袍。
而真正的杀着这一刻才到来。
耿照及时转身,第三人已欺至面前,交迭在胸前的双掌倏然翻出,印向耿照的胸膛!论功力身法,此人尚不及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这下更是轻飘飘地不带劲风,就算打到身上,也会被护体真气反震回去--
这念头闪过脑海,一股莫名的阴悚忽爬上背脊,宛若蜥蛇黏附,耿照福至心灵,佛掌一分,将来人的手掌格开;一沾上那人的手背腕臂便再也不放,刁缠着他的手掌左右画圆,浑厚的碧火功到处,那人全无抵抗之力,眼睁睁看着双臂挪移圈绕,最后四掌交迭,不由自主,被推着印上自己的胸膛!
这掌本无开碑之力,他却“登登登”连退几步,膝弯一软向后坐倒,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面上连一丝血色也无,浑身不住颤抖。
“柳师兄!”
“岗色!”
另两人慌忙抢至,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似是三人中的师兄,自怀中掏出一只红玉小瓶,倒了两枚火红药壳的补丹喂入他口中,手按那名唤“柳岗色”的师弟背心,沉声道:“快逆运心法,以免血脉凝结!”
柳岗色不敢开口说话,就地盘膝,运功催动药力,以争取一线生机。
使快腿的黄衣少年满面悲愤,恶狠狠地瞪着耿照,嘶声道:“J贼,你好歹毒的心!本宫“不堪闻剑”招中无解,你……竟打我师兄!”
耿照差点气得笑出来。
“笑话!我非奇宫之人,如何能使“不堪闻剑”?他若不存害人之心,手掌印上自己的胸膛,能中无解之招?”
少年为之语塞,忿忿取出一枚炮筒,白日里不见烟花,施放后却轰然震响,宛若龙吟,透体震波久久不绝,彻地及远。“不管你什么来路,惹上我惊震谷,今日休想生离!”
耿照蹙眉:“惊震谷?惊震谷……好熟悉的名字,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难道他们不是奇宫之人?”一旁的白衣青年为师弟推血过宫,只觉血脉虽有凝瘀,程度却异常轻微,不像中了不堪闻剑,心怀略宽,撤掌振衣,昂然负手道:
“在下龙庭山万仞色,尊驾是什么来路,竟敢杀我奇宫之人?”
耿照摇摇头,指着地上的锦衣公子之尸。“这人不是我杀的。我见他从迷阵中飞出,于是上前查探脉搏,看是不是还能有救。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既无冤仇,杀他做甚?”
那锦衣尸乃龙庭山惊震谷的后起之秀,人称“寒雾萧光”路野色,在长老心目中是复兴派系的重要种子之一,在场三人都要喊他一声“师兄”。黄衣少年对路师兄无比尊敬,这名貌不惊人的黝黑少年竟声称不知其人,不觉火起:
“你这丑怪的乡巴佬!说什么浑话?我路师兄英武俊秀、才貌非凡,他的名讳,你连提一提也不配!”耿照被一顿抢白,有些哭笑不得:“闯荡江湖,跟生得好不好看有甚关系?”懒得缠夹,一指柳岗色:
“他没中“不堪闻剑”。适才他积聚在掌心里的阴寒内力,已悉数被我化去,打在身上不痛不痒,没甚紧要。倒是你方才喂给他吃的丹药若太过强补,只怕不妙。”语声方落,柳岗色“啊”的一声仰天栽倒,鼻血长流,身子不停抽搐。
黄衣少年益加悲愤:“J贼!是你害了我柳师兄!”
耿照几欲晕倒。
“怎又是我害了他?分明是你师兄的丹药!”
那剑招凌厉的白衣青年毕竟识广,明白“不堪闻剑”的极寒内力不是说化便能化去,何况这乡下少年破他剑式,使的正是本门绝学“通天剑指”,疑心是风云峡的伏兵,森然道:
“阁下不敢通名姓字号,一径东拉西扯,莫非在等援军?我惊震谷倾巢而出,早将这破落小村包围,一只麻雀也飞不出去。劝你趁早将那毛族的杂种畜生交出来,投靠惊震谷,便以阁下的身手,本派定然不会亏待。你从此弃暗投明,也不必再藏头露尾,如何?”
“谁藏头露尾,又不通姓名了?弃暗投明又是怎么回事?这帮人都没在听人讲的啊!”耿照强自按捺怒气,拱手道:“在下耿照,路过此地,我那位朋友被困在迷阵中,不得已而逗留,正想法子营救。你们路师兄是在阵中遇害,与我无关。”三人面面相觑。
蓦地村外一声轰响,余波阵阵,正是惊震谷的号筒。三人精神大振,连误服燥补药物的柳岗色也抹去鼻血一跃而起,三人散了开来,将耿照围在中间,摆开接敌的架势。
“援兵已至!”黄衫少年喜上眉梢,咬牙道:“无耻J贼,纳命来!”
(这跟援兵没关系!你们根本就搞错了对象!)
耿照无名火起,也不想再讲道理了,正欲动手揍他们一顿,身后人声已至,数十人分作几拨,施展轻功而来。匆匆一瞥,其中至少有五名好手功力在白衣青年之上,任两人连手已不易应付,况乎一拥而上?
强援到来,三人士气大振,不给耿照逃走的机会,齐齐上前围攻。
耿照掌劈柳岗色、硬撼黄衣少年的“虎履剑”,避过白衣青年的指尖剑芒,忽见阵中弦子目光投来,初次与自己对上,原本苍白平静的小脸泄露一丝情绪波动,掺杂了惊喜与关怀,登时省悟:
“她……能看得见我!迷阵开了!”
阵口既开,那是要进,还是要出?
耿照没有时间犹豫,才将三人一轮合击迫退,另两道剑芒飕然飙至,几乎洞穿肩膀,又有新血加入战团。“别出来!”耿照回头对弦子大叫,蓦地一阵窒人风压由头顶盖落,耿照双掌朝天,“砰!”被压得身子一沉,靴靿陷地,行动顿时受限。
--不好!
来人不惟掌力强悍,变招亦快极,居高临下的坠龙之势未尽,脚尖已蹴向耿照心口!
两人四掌相抵,耿照双臂承担对方全身的重量,根本匀不出手格挡;惊震谷众人见状,齐呼:“弟子恭迎长老!”那人足尖勾入心口,仿佛蹴中一团又滑又韧的鲨鱼皮,踢之不穿,只勾得耿照双脚离地,拱背斜飞,整个人倒摔入迷阵中!
“荒魔”平无碧凌空一翻,稳稳落地,看着那名黝黑少年撞翻桌凳、被少女抱坐在怀里,“泼喇!”一振袍袖,手负于后,鹰钩鼻中微微冷哼。桌阵之间隐有一丝云蒸扰动,仿佛炎夏午后晒热了的空气,尤其少年坠地的瞬间特别明显。那是阵基动摇的征兆。
若说耿照以心口相就,赌的是碧火神功护体之能,换取入阵避祸的机会,那么平无碧便是投石问路,利用这名陌生少年,探一探号称奇宫百年来“阵法第一奇才”的底。毕竟阵中那位师侄名头忒大,龙庭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是小心为好。
身为惊震谷三位披绶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位,平无碧在派系里极是活跃,他的亲传弟子路野色完全继承师尊积极进取的行事作风,因而领先群伦,掌握了毛族杂种的逃亡路线,甚至独力追踪,最后才落得身死收场。
野色,师傅不会教你白白牺牲的。新的时代……就快要来临了。
他咬牙冷笑,清了清喉咙。
“尊长驾临,不闻不问,这是你们风云峡的规矩?”连喊几声,才听一把阴恻恻的声音自方桌间传来:“奇宫门下,没有以下犯上的“尊长”,平长老。还是你要说这帮小丑千里追杀,与你平长老、与惊震谷无有关系?”
平无碧傲然冷笑。
“聂雨色,我瞧你也是人才--”
“好了好了,我出来便是,求求你别再说了。你们惊震谷的人,到底是上哪儿学来这么蠢的一套?”
飞入迷阵的耿照,终于明白风篁所言非虚。
他清楚记得自己越过方桌的前一刻,打飞自己的那名华服老者、广场周围的地貌景物,以及蜂拥而至的惊震谷门人……映入眼帘的,全都真实明晰,无半分虚假。然而下一瞬间他便摔入雾里。
那雾浓如堆厚的积棉,剎时天旋地转,连时间与距离感亦都失去,若非嗅到弦子身上那股熟悉的处子馨香,脑后枕着她酥绵的娇巧盈|乳|,他连“苏醒”的感觉也抓不真切。
随着意识恢复,他听见阵外那华服老者“平长老”与人对答,却不知应答的一方说了什么。说不定风篁听他说话也是这样--才想着,平长老便说出了“聂雨色”三字。
--聂雨色。“天机暗覆”聂雨色!
(他是……他是沐四公子的二师兄!)
眼前陡地一亮,浓雾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被一气吸了个清光。
耿照举手覆额,努力适应阳光,朦胧中只见周围密密麻麻围满了惊震谷的门人,远方茶棚的另一头,似有人端坐桌边,手里还提着茶壶,可能一下从雾中被拉到艳阳底下不太习惯,手僵在半空忘了收回,茶壶盖“匡当”一声掉在地上。
附近的惊震谷门人怒目而视,依稀听得那人说“对不住对不住”、“别瞧我别瞧我,我喝茶的”,赶紧弯下腰来,满地找茶壶盖子,低沉的嗓音十分耳熟,正是那名自称“风篁”的男子,相貌却看不真切。
耿照心底始终保有一份合理的怀疑,并未放弃“风篁与阵主乃同一人”的可能,至此才确定风篁非是摆设迷阵之人,而且真的都在喝茶。
阵中央的方桌上,一名瘦小的黑衣男子盘腿而坐,也只占了半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棋墩、两盅棋子,却无打谱或对奕的痕迹,光滑油亮的棋墩上摆满了近一尺长的竹制算筹,耿照一眼便认出是刺入那锦衣尸路野色心口的致命之物。
瘦小的聂雨色无疑是风采照人的美男子,一如指剑奇宫的传统。
同样是好看的男人,风云峡的沐四、聂二却硬生生比惊震谷的那帮绣花枕头要好看得多。此际益发明显,甚至令耿照有些不忍卒睹:
惊震谷的弟子注重打扮,锦衣绣带、服饰精洁,但聂雨色便只一袭黑袍,衣料虽也结实讲究,形制却不过份华美,与旁人相比,反而显得低调而从容,自有一股贵公子的气派;头发梳理齐整,髻子却是随手挽起,扎条黑绸带了事。他绝不肮脏,只是无意于外表装扮,黑袍、白裤、黑靿靴,出乎意料地与他苍白的瘦脸十分合衬。
那是张适合鄙夷、蔑笑,毫无节制与节操地嘲弄他人的脸庞,此刻他就正在这么做。平无碧气得发抖,但众人皆知聂雨色非常危险,绝不能因为他自行现身便掉以轻心,无论长老或门人,谁也没敢贸然走进方桌之内。
“……韩雪色呢?叫他出来!”
“我不要。”
“但凭你们几个,岂能与奇宫上下抗衡?我劝你--”
“我不听。”
“魏老儿已死,你以为龙庭山还是风云峡的天下么?”
“嗯。”
“这句话没有要你回答!”平无碧额上青筋暴跳:
“你“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嗯”。”
“聂雨色----!”
老人面色丕变。谁也想不到,接下来他竟仰头大笑,抬脚跨入方桌范畴,重重踩落!
“轰!”桌阵之内,仿佛天崩地裂,耿照全身气血翻涌,痛苦的程度远比被踢中心口更甚,仿佛被巨人抓起来用力摇晃,即将粉身碎骨,偏又无法脱离--
被撕裂的阵形空间开始扭曲,空气像被煮沸了似的不停扰动。阵中央的聂雨色露出痛苦的表情,汗如泉涌、摇发披面,咬牙道:“平……平老儿!你……你这是什么伎俩!”
平无碧长笑道:“再巧妙的奇门阵法都有个天生的克星,便是光天化日!这种迷人耳目、眩惑人心的东西,本不该在白日里施行。况且阵域越大,破绽越多,你布下这十数丈方圆的迷阵,简直是笑话!”提运内力踏出第二步,迷阵摇摇欲坠,聂雨色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在案上,老人每一步仿佛直接踩在他背心,跺得他嘴角溢红。
惊震谷的不传之秘“呼雷剑印”本擅于破魔障、除心弊,是一门内修而外显的绝学。聂雨色与平无碧毕竟有修为上的差距,加上剑印迷阵天生相克,有此结果并不意外。
“你恐怕不知,一天之中,阳光最炽烈的并非午时,而是未、申相交。我忍受你的无礼粗鄙,刻意等到对你最为不利的天时才动手,你死也不冤!”
平无碧目露恨火,却笑得洋洋得意,运起十成功力,最后一记“呼雷剑印”轰然落地;碎裂声中,一阵怪风以广场为中心向外刮卷,掀尘如浪,久久不绝。就连身为阵法大外行的耿照也能清楚察觉:迷阵破了!
“孩儿们!”
志得意满的碧鳞绶长老举起手,品尝着胜利的滋味。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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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风云峡与毛族贱种宰制龙庭山,他们已忍得太久太久,几乎忘了何谓“尊严”。“将鳞族的叛徒碎尸万段!至于毛族的僭位杂种,咱们将它绑回龙庭山告慰先人,再一刀刀活剐了它!”
众门人齐声欢呼,争先恐后冲入方桌,仿佛怕跑得慢了,连聂雨色的一片肉屑也分不到。平无碧被两侧奔过的弟子带得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
“呼雷剑印”是极耗内力的武功,如“不堪闻剑”一般,无法随意运使,一击不中,恐怕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一息之间连出三记剑印,遍数惊震谷百年群英,也罕有如此施为者。
老人瞇着眼睛,欣赏胜利在望的美景,忽觉不对。
(奇怪!怎地……怎地不见聂雨色的尸首?他们砍的是什么?)
念头一起,周围空气生出奇妙的扰动,仿佛隔着热气视物,景象蒸腾不休。
--迷阵!
他猛然转身,视界被一小片白皙额头占满,接着心口剧痛,低头见一根竹筹刺入胸膛,裹着腻滑深入。平无碧摇晃身体,疼得挤不出一点气力,才明白何谓“锥心之痛”。
“平长老,十丈方圆的“天焕三辉阵”决计不是笑话。你觉得好笑,是因为你太无知。”瘦小的黑衣男子淡道,竹筹缓慢而持续地深入着。“还有,奇宫之主从不逃亡,命我专程等在这里,是为亡你惊震谷。经此一役,相信龙庭山上,会有不同的想法。”
平无碧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惊恐地发现除了生命流逝,迷阵仍持续束缚他的身体。“天焕三辉阵是钓饵。”聂雨色懒惫道:
“我在村中各处设下最简单的幻惑之阵,唯一的作用就是迷人耳目、眩惑人心;这种阵法的威力很弱,影响又小,就算中了,感觉就像一晃神打了个盹,没什么杀伤力。正因幻惑之阵是最根本、最基础的迷阵,退无可退,光天化日这个罩门,对它的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
“根本之物不管再微弱寡少,都是力量的来源。如我风云峡一系就算只剩三人,奇宫正位也绝不易主。你们这帮老而胡涂的蠢材,非要拿命,才能学会这么简单的道理么?”
他手握竹筹,将老人转了个身,仿佛老人是转经筒一类,而非汩血剧颤的垂死肉身。也许在聂雨色看来两者并无分别。
方桌--该说是“天焕三辉阵”--之间,惊震谷门人赤红双眼、彼此砍杀,舍生忘死地战斗着。
对他们来说,眼前之人全是“聂雨色”,亟欲杀之而后快……很快的,方桌间剩下不到十人,两两捉对厮杀,战得遍体鳞伤,似还分不出胜负,耿照认得的仅余那名白衣青年,他阴险的师弟柳岗色则不知所踪;而黄衫少年早已身亡,四肢扭曲如傀儡坠地,胸腹均被剑气洞穿,骨碌碌地冒着血。
就这样,平无碧眼睁睁看门人自相残杀,颤抖着断了气,死后双目犹不能瞑。
聂雨色扔猪肉似的把尸体摔上案头,从容穿过相互砍杀的人们,踱回摆放棋墩的方桌,轻轻巧巧跃上桌顶,盘膝坐定,将算筹扫至一旁,拈棋吟道:“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沙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星”字方落,众人倏醒,见长老惨死、黑衣死神却在一旁托腮打谱,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谁起的头,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惨叫,侥幸存活的弟子争先恐后冲出方桌,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没命地往村外逃。
喧哗还未去远,陡地村口传来震天轰响,火光硝烟直冲天际,依稀有人形及肢体炸上半天高,惊震谷此行的幸存者尽数罹难。
“这……这也是阵法?”耿照喃喃脱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火药硝石,我在村口埋好了的。”聂雨色奇怪地瞥他一眼,仿佛觉得这问题很蠢。“阵法这么好用的话,我早开酒楼饭馆了,还在这儿瞎搅和?碍事之人都已除去,现下,也该轮到你们啦。”
第九八折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耿照闻言一凛,见周遭景物仍不时轻动,迸出蝉翼摩擦似的细响,碧火真气的灵觉始终保有一丝莫名危悚,非是聂雨色说笑而已。
(迷阵……尚未撤去!)
平无碧的穿心一蹴并未伤及筋骨,疼痛过后,他把握时间调息,扶着弦子的肩臂挣扎而起,却不敢离开脚下三寸方圆。平无碧内功不俗,同出指剑奇宫,对五行术数等不可能毫无涉猎,在这位“天机暗覆”的奇门阵法之内亦讨不了便宜,此刻迷阵既未解除,恐怕除了脚下,更无一处安全。
“聂二侠,”他遥向桌顶的黑衣公子一拱手,未敢失了礼数:
“在下耿照,忝为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贵我两家同属正道七大派,历来交好,在下与令师弟沐四侠颇有交情,日前方于越浦城内一醉,也算自己人了。若有误会,愿与聂二侠赔个不是,望二侠海量汪涵,莫与我等计较。”长揖到地,执的是晚辈之礼。
聂雨色单手托腮,眼皮翻也不翻,“啪!”拈子定星,自顾自的下将起来。“自己人?这一地横死的,哪个不是自己人?我专杀“自己人”!”啪的一声烈响,又一枚棋石落秤。耿照微怔:“这人好不讲理。”忽听聂雨色道:“我问你,那匹马是不是你的?”耿照老实点头:“是在下之马。”
“追着马来的小娘皮,也是你的人?”
“是……在下的朋友。”他不能肯定聂雨色是否意有所指,“你的人”云云不免有些尴尬,抓了抓脑袋,面上微微发热。
“啪!”聂雨色再落一子,冷笑道:
“既然如此,你死也不冤了。路野色那蠢货异想天开,抢你的马来冲我的阵,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怀璧都有事了,这马忒大一匹,死你个三两回的也算公道。此其一也。
“其二,那小娘皮既来追马,又不追个全,与路野色胡搅蛮缠,双双闯入阵中,害我不得不将这“天焕三辉阵”向外拓开一丈,以防路野色逃出。可知这一丈之差,有天地云泥之别?”越说越怒,显然这一丈之差影响甚巨。
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亲睹阵法之奇,直是大开眼界,禁不住问:
“向外拓一丈,有什么差别?”
聂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阵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将闲杂人等纳入阵中,又不能都杀了,令耳目清静……丑,实在是太丑!我精研术数十余年来,临阵施为,没发动过这么丑的“天焕三辉阵”!”机灵灵一颤,似是想起白璧蒙尘,忍不住背脊恶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丑,对不住大家。那个我还有点事,可不可以……”
茶棚另一头传来“闲杂人等”的咕哝,听来颇为沮丧。
聂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抬头射来两道狞光,冲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那也容易,只消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学得……”
“二位不好意思打个岔,我有点急事,在这儿实在耽搁太久……”
“……我奇宫之独门绝技“通天剑指”,我可考虑放你一条……”
“……两位聊得这么投机,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丑……”
“生路……”聂雨色突然转头咆哮:
“你能不能别打岔?我正问着他哩!”
“那先放我出去啊!”风篁也火了。“我不想听还不成么?莫名其妙!”
聂雨色怒极反笑。“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要水没有,咸豆也没有!”
“是么?”风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
铃声忽扬。
风未扰动,一道匹练刀光横扫而出,原本四周不时轻颤、透着虚妄的景物瞬间凝结,似被风压夯作一团,再无尺蠖之屈,才连同视界里的一切,被暴雪般的刀芒一分为二--
声音在刀光过后倏又出现。
聂雨色所在之处轰然迸散,棋墩、算筹、棋盅,甚至盅里或墩上的黑白碁石……位于方桌中轴的一切俱都两分,砍破迷阵的雪浪刀华同时也砍开了行进路线上的所有实物,无分大小精粗;本应对剖的聂雨色早已不在原处,失去阵眼与阵主的奇门幻阵剎时崩溃。
那感觉很难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阵不复存在。肌肤表面、耳鼻窍中仿佛残留一丝湿濡闷浸的奇异触感,然而除了汗渍血污,迷阵并未在他身留下任何可感的实体。
清脆的铃声渐渐沉落,却依然动听,而发声的铜制驼铃原是来自刀首的垂饰;无论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稳,也不能使驼铃无声。会在刀上饰铃,是因为太有自信、过于光明,抑或只是无所用心,纯然喜欢那自由无依的清脆声响?
迷阵的扰动消失,耿照终于有机会看清男子的长相,才发现与先前的想象差之千里:
风篁是一名高大结实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满面于思、鼻作鹰钩,糙如磨砂的肌肤被艳阳晒成油亮的红褐色,厚发又卷又硬,根本梳不成髻,只能随意扎在脑后。若非有双爱笑不带沧桑的眼睛,让眼神比外表起码年轻了十岁,模样便似西北常见的走荒漠客,满身抖不落的风尘。
他披着一袭结实的长旧披风,防风的裹头长巾在颈间随意绕了几匝,束腕的臂鞲一路缠到肘后,打着绑腿似的双股皮绳。发出惊人刀光的长刀形如新月,刀弧却平缓得多,外鞘缠着厚厚的毛皮,长柄是标准的双手带;刀首末端的铜环之上,果然吊了两只荔枝大的铜铃,铸造甚是精巧。
耿照只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统,他们强壮得像野兽,速度、气力以及敏捷的反应均远胜常人。据说西山韩阀麾下的劲旅“飞虎骑”专门选拔这样的人,故尔天下无敌,威名远播。
深目高颧、行旅装扮的虬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
“我中计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计,不过是点小心机。”
广场的另一端,聂雨色重新盘膝坐上最外缘的方桌,邻桌便是平无碧的尸首,万不得已时抓起一扔,便是现成的盾牌。试出对手的能耐,他警觉地退到安全线外--当然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换手托腮,另一只手撑着膝盖,饶富兴致地眺望着另一头的陌生人。
“你这下是西山问锋道狂风世家的手笔,没记错的话……嗯,叫“散回风”。据说狂风世家之刀质朴刚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数区分境界,“一式散回风”代表入门,一息间只能全力劈出一刀,二式便是连出两刀,以此类推。方才阁下那一手,却是几式散回风?”
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极短的时间。
而练武人之谓一息,除了计量时间速度,亦指一次提运内力之内所为,直到力竭换气为止。一息间连劈数刀虽非难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为,压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并至,刀劲相迭,便十分骇人了。
问锋道狂风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别名,狂风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种明明只与一人对敌、刀劲却迭涌而来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顷刻间连来数刀,谁不丧胆?故尔称之。在金刀门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炼、狂风俱为刀坛锋首,各领一时风马蚤。
风篁淡淡一笑。
“以问锋道的算法,该是六式罢?”
“喔?”聂雨色不禁挑眉:
“二十年前,问锋道风老家主与柳氏金刀一战,不幸落败封道退隐,再加上“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坛从此独尊西山金刀门。当年风老家主落败之招,恰恰是“六式散回风”,适才你明显未尽全力,若决心向柳家搦战,当能重振家声,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
风篁哈哈大笑。
“你绕了半天,只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着桌顶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几岁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归隐,我的确有过这般想头,欲习得绝世刀艺,打败柳氏,重振狂风世家。
“幸而遇见家师,经他老人家一语破障,方知虚名荣辱,皆违道心。我若日夜想着报仇,想着柳氏金刀,今日断不能练至六式散回风的境界,纵使胜了金刀门,难道日后便不会被余子所败?
“聂雨色,我对你们指剑奇宫的恩怨没兴趣,我是真路过,坐下喝茶……算了,不说这个,说了火大。你怕我泄漏今日所见,我便立个誓与你:想要风某泄漏只字词组,须问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罢?”
聂雨色对他始终忌惮。
自风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这名看不出深浅的汉子,还在路野色、甚至长老平无碧之上。那“六式散回风”可说直接落实了他的怀疑,单以实力来看,此人果然是今日最难缠的对手,威胁更胜那名内力浑厚、身怀本门绝学的耿姓少年。
奇门阵法不比拆招应敌,须预作准备。“天焕三辉阵”是他精心设计,用来对付惊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准备充分,方能收此奇效。如今阵中染血,阵眼又经“呼雷剑印”与“六式散回风”双重破坏,早已残破不堪,他亦耗损不少内力,再难集中催动阵法。凡此种种,均不利于应付强敌。
对聂雨色来说,“战”不过是手段,是拿来谈判的筹码,“和”毋宁才是真正的目的。否则杀则杀矣,何必探他的底细?
风篁也是老江湖,利害了然于心,见聂雨色眉间稍解,明白双方已有共识,持刀起身,潇洒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聂兄,请。”转头遥唤:“耿兄弟、弦子姑娘,咱们一道罢?路上也有伴。”
聂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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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一沉。“姓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篁摇手笑道:“欸,聂兄别误会。方才你也见了,惊什么谷的那帮子人不由分说杀将上来,这位耿兄弟独力应付,也算是结下了梁子,他要出卖你,对他没好处不是?再说了,他对朋友不离不弃,乃讲义气、铁铮铮的汉子,让他立个誓言绝不泄漏秘密,也就是了,聂兄大人大量,何苦相逼?”
聂雨色冷笑。
“说得轻巧。这厮能使我奇宫不传之秘,却非奇宫之人,我不过要个交代罢了。今日若易地而处,你能如此潇洒?”
风篁想了一想,笑道:“聂兄若执着于此,那也容易。”从行囊摸出一本线装簿册,缚上皮绳石块一扔,那薄册划了偌大圆弧,表示并无挟施暗器之意,才“啪!”落在聂雨色身前另一张桌板;掉落时皮索绷开,册子恰被石块压住,页角连同封皮泼喇喇地迎风翻动,似有一名持刀人形不停跳动。
直到风停,赫见封面题着“敬录散回风谱”六个大字。
耿照目力绝佳,书在半空便已瞥见,不由得失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