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袁慰生
神话时代,鳞族治世。这是龙皇与天佛并存,幽穷九渊的大军扫平宇内、所向无敌的辉煌年代。四方皆伏于龙皇脚下,未得皇允,无人能够仰望。
玄鳞赖以征服世界的,乃“不死之躯”与“无双之力”两样至宝。但至高的帝王仍不满足。
“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让刀剑成为我的战士,让它们役使持有之人,为我征战?”
第百廿六折 岂不同悔,共语今朝
老人冷冷回望着,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鬼先生从不寄望在老人面上看见错愕惊慌,然而连一丝扬眉的凛然也无,仿佛他自认掷地有声的一击,于老人还不及那两百多条贱命上心,着实令鬼先生有些泄气,不由咬了咬牙。
(你这是故作姿态呢,还是另有撒手锏未出?老匹夫!)老人迎着他的注视,不闪不避,同样还以森冷的目光。
狐异门的武学讲究应变灵动、机巧百出,气势本非所长。鬼先生须一意凝聚杀气,才得有这般凌厉,对视片刻,颅内被老人剑一般的视线扎得隐隐生疼,不觉心惊,兽伏般的反扑之势为之一挫;心念电转间,忙不迭地觅起退路,不欲与老人硬搏。
而此问原本便毋须回答。他试探的,不过是古木鸢的反应而已。
姑射背后有无势力、该与何人接头,乃至这帮人所图为何……在鬼先生看来已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随时都能接上这条线。若无这等才智,笨到须来向古木鸢讨个说法,也不会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价值,也为日后万一须得转舵易帜之时预存注码,老人如有一丝动摇,狐立时便扯去贴心体己的假皮面,反口噬人,无论啃剥出什么,入腹终归是养分。
鬼先生直到这时候,才惊觉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兰山碰了一鼻子灰,靠着莲台的意外留得后着,勉强还有半部残局可下。全盘皆墨的狼狈姿态,使他错把古木鸢的隐忍当成末路,轻率出手,才落得眼下这般进退维谷。
(就算是幕后黑手,也决计不愿于此际现身,亲对这双杀人的锐眼!)悔之晚矣,面对古木鸢这般人物,难于三言两语间扭转形势,正遍索枯肠寻隙开脱,一面暗提元功,以备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实;且运且抑且伤神,汗浃重衫,说不出的狼狈。
古木鸢突然笑起来。
“你怕了么?”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动底气已虚,正是敌人出手的良机!这时若还逞强硬拼,不啻是愚者所为!
黑衣蒙面的男子身形微动,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无意动手:“……是试探!此际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泼喇”一声乍膨倏消,宛若皮球泄气。鬼先生见机极快,一霎间腾起踩落,靴尖竟未离地;此乃一等一的功夫,若有旁证,怕以为他衣下忽起龙挂,颀长身躯却只一晃,随即风息人定,就不知能逃过老人鹰一般的锐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问的是彼时而非此时,一贯轻佻耸肩,尽力维持语调自然,唯恐老人窥破心机。“与您一道,我怕甚来?只是敌暗我明,先机尽失,不是取胜的道理。”
““敌暗我明”?”
古木鸢斜乜他一眼,冷冷说道:“忒大一头黄雀,啄得我等灰头土脸,几乎一败涂地,若还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当不得“凶猛善猎”四字,是也不是?”
鬼先生头皮发麻,本欲干笑几声,张嘴才觉苦涩,“骨碌!”咽了口唾沫,夜舟里听来分外响亮。老人一抬眸,比平常更慢的语调令人不寒而栗,一如远方天水交界处乌霾波涌,骤雨欲来。
“不如你来说一说,敌人该是什么模样?”
轻描淡写两句话,便将阿兰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敌对侧。这不仅是立场的宣示,更是眼力与忠诚的双重考较。对老人来说,无能或背叛者都没有存在的价值,鬼先生不敢托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转得几转,从容道:
“敌人有一事欲公诸于世,另一件却万不欲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
“喔?”古木鸢眉梢微扬,硬岩般的坚冷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鬼先生强抑心中得意,续道:“佩戴“空林夜鬼”面具现身,是为教世人知晓“姑射”的存在。在场几千只眼睛,都见得面具怪客领流民杀上莲觉寺,以慕容之精明,眼线遍布东海,不知有姑射便罢,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捣鬼,纵不能将我等刨出,难保不会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老人冷哼一声。
“按你这么说,我们该将脖颈洗净,等慕容来提了。”
“那也未必。”戴着纸糊面具的黑衣男子轻笑,倚着椅背伸了伸腿,随手掸掸裤膝。“因为有一件事,对方万万不欲他人知晓,不得不帮了咱们一把,以免伤人自伤。”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顿,吊吊古木鸢胃口——他深谙言语之妙,总能说得信众掏心挖肺,如痴如醉——但老人的面容峭若风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识到此人不比凡夫愚妇,极力抑住卖弄的念头,飞快接口:
“关键就在那两百多条人命。慕容手里现成的活证据,召来高明的大夫一瞧,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必有蹊跷。而敌人不欲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民身上动了手脚,方有灭口之举。”
老人目光略见缓和,眉头却蹙得更深。
“说下去。”
“敌人看似与姑射为敌,却非冲姑射来,否则留流民与慕容,顺藤摸瓜,对姑射的杀伤力更强。敌人针对乃是我等,精确地说,是此刻领导姑射的您。”鬼先生收起轻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计画至此,决计不是姑射以外的人,此人必在姑射之中。”
“听你的口气,似已知道是谁了?”
“不过揣测而已。”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骷髅岩烛照幽微,姑射召集至今,密会不过十余度,无真品在手,要凭空仿制一张如此肖似的面具,实非易事。
“虽不排除内贼有心,借集会观察,默下面具细节,积沙成塔而得,但我以为此说稍不实际,施行颇有困难,故持有空林夜鬼面具,又或知晓空林夜鬼身分,进而能接近、复制面具者,嫌疑仍大过其他人,应优先列为调查的对象。”
鬼先生顿了一顿,似在斟酌用语,片刻才道:“其次,对流民下药之人,嫌疑亦大。流民既死,用药一事烟消云散,慕容纵然生疑,却苦无着手之处;便是姑射事泄,也牵连不到这厢。”
老人抬眸。
“我没记错的话,药是你借青锋照布施之际,投入流民的食水当中。对照那厮偷袭邵咸尊之举,似也能解释成消灭线索关连,避免查到投药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拨离间、一石二鸟之计。可惜他们低估了您,换作旁人,不定便要怀疑我啦。糁盆岭线索一断,不只保护了投药之人,亦对制药者有利;负责配制“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等秘药的巫峡猿,才是您该怀疑的对象。”
“还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无法判断这番话他究竟信了几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对答如流:“若有第三名疑犯,应是负责东海地面诸事宜的下鸿鹄。您将联系布置的任务交给了他,按说莲觉寺乃三乘论法要地,本应精细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莲台里藏有一霎崩塌的机关,下鸿鹄岂能不知?隐匿不报,居心叵测,其中必有诡诈。”
他说得头头是道,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样的线索,却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读:
对方拥有空林夜鬼的面具,是因为面具原本就是他们的;扑杀两百多名流民灭口,非为保护配药的巫峡猿或投药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药一事曝光——显然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等药方与面具一样,一开始便是古木鸢自他处所“借”来。
就算姑射背后的支持者想放弃古木鸢这枚棋子,也不愿损及宝贵的药方资源,于是两百多条人命眨眼间烟消雾散,线索就此中断。
而下鸿鹄若非和自己一样,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瞒着他在莲台之中安排了机关——做为“秘密组织背后的秘密组织”,鬼先生丝毫不怀疑“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古木鸢于三乘论法的种种布置,可说是被这群隐于幕后的神秘黑手破坏殆尽,最终却因莲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暂使流民滞于东海;以结果论,仍合于姑射最初之谋划,损失的不过是古木鸢一行的隐密掩护,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面。
——“他们”针对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鸢!
回想十方圆明殿中聂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确信这一点。
召集七玄结成同盟、为组织所用,本是古木鸢交付他的两大任务之一,其重要性与三乘论法可说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两条线的操盘者,一跃成为古木鸢的臂膀,得以参赞中枢,于组织的地位仅次于高柳蝉。七玄除了横里杀出的桑木阴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们”派聂冥途来向他传话,示威的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鸢所图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护,摊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只是个失势左迁的旧廷臣罢了。
鬼先生长年于平望都活动,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古木鸢或在士人百姓间享有高望,却缺乏有力的政治后盾,休说慕容、韩嵩、任逐流等,便与越浦城尹梁子同相比,实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镇东将军,甚至将天下卷入乱世漩流,老人由人不知处借来一支幽冥大军,是为“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么?
骷髅岩的秘道四通八达,构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远,绝非新造。鬼先生初次到临,便知姑射背后必有强援,如非势力庞大,便是潜伏多时,底蕴深厚,才得坐拥这般规模惊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尸等陆续炮制而出,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古木鸢与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必有关连!”
姑射集结之初,鬼先生将所见所闻一一回报,言谈间忍不住心中激动,罕有地露出疾厉之色:“他握有制造妖刀和刀尸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毁灭狐异门,害死了父——”
那人举手阻止他。缎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姣好的线条宛若鹤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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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门之仇,乃是东海六大门派。杀人毁家的是六大派,污蔑构陷的也是六大派,不是旁的。来,且背一遍仇人姓字与我听。”
“背诵仇人姓字”之于过目不忘的鬼先生,自来便是惩罚,是对他出类拔萃的记忆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处罚前总会叫他跪着背一遍,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这样的折辱于他,怕比荆条藤鞭更难受。
“我没错!”他试图辩解:“古木鸢与妖刀必有……”
“啪!”面上热辣辣一痛,已被那只白皙玉手扇得连转几圈,几乎立足不稳,眼前金星直冒。狐异门不讲什么长幼伦理,一切由实力说话,只消逃得过避得开,没有“恭领责罚”这码事。然那人出手如电,鬼先生竟未能闪开,怎么打怎么挨,自幼时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脸上不见一丝火气,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旧悦耳,十分动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给我听听。”
鬼先生抚面屈膝,跪地时两腿微颤,摇头甩去一丝晕眩,喉中如抑雷滚,咬着牙低道:“第一该杀,埋皇剑冢“天笔点谶”顾挽松。第二该杀,水月停轩“红颜冷剑”杜妆怜。第三……”一路诵去,直将两百七十四条名号一字不漏背完。
“这些人里,还有几个活着?”那人问。
“四十二人。”
“所以,你亲手杀了其中两百三十二个?”
“不……”鬼先生锐气一挫,嚅嗫道:“不是。不全是我杀的。”
“你杀了十二个,我替你算着。我杀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天爷收走啦。”那人笑道:
“同老天比快,咱们胜少败多,再添几条无关紧要的名儿,一辈子没完。古木鸢怎么找上你的?对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晓?所图为何,背后还有其他人否?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阵抢白,半个字也辩驳不了,眉宇间的躁悍却大见平息,渐渐恢复理智。
“既然找上门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么玄虚。”那人含颦微抿,怡然道:“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更美味;急于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领,迟早也要露出破绽,授人以柄。咱们就等那个时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鸢的得力臂助,为姑射的复仇大计尽心尽力,静待老人“急于成事、露出破绽”的一天。现在终于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过另一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真有两组人马,则古木鸢的秘而不宣未免无智。情报的不对称,将成为己方的致命要害,无论两边是竞是合,无疑是置同志于难以预料的危险当中——就像现在这样。
古木鸢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并非是竞逐相同资源的平行组织,而是隐身幕后提供协助、使姑射行动得以可能的大东家。
若未在十方圆明殿遭遇聂冥途,这不过是可能性之一罢了,但此刻鬼先生几乎断定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幕后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鸢一记,既是处罚也是警告: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东家再出手时,便是古木鸢、乃至整个姑射灰飞烟灭之日——除了拥有“保命符”的人之外。这是聂冥途捎来的讯息,代表东家向鬼先生释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赌了一把,并未将十方圆明殿之事和盘托出,若聂冥途是古木鸢所派的暗桩,则鬼先生必死无疑。所幸他运气一向很好。相较于赌技,赌运毋宁才是赌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敌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窝里反”一说,口气虽冷,却不复先前森严;微略垂眸,利剑般的杀人视线一收,屈指轻叩桌面,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场,仿佛“轰”的一声流湍輣轧,可以清楚感觉思绪飞转之际、那迫人的高速与沉重。
“您还有我。”比起锐目,鬼先生宁可面对这股思考机器般的威压。他暗自松了口气,耸肩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若需属下出手收拾这些叛徒——”
古木鸢回过神来,拂袖道:“……不必,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咱们铺设这许久的暗线,重重布局、机关算尽,临到收割时,岂有拱手让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陇旧事,因小失大,担误了正机。”
“什么?”素来反应机敏的鬼先生难得一愣。
“什么什么?”老人不耐烦起来,蹙眉疾色。
“您方才说“安陇旧事”……”鬼先生陪笑:
“属下愚鲁,未能明白尊意,尚祈开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发现自己一时失神,无意间泄漏心绪,硬生生将后面的“帝”字吞了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从未在下属面前谈论自己。“安陇旧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老人的口头禅,至少先帝还在时,这四个字就像是藤条鞭子,教训他那武功当世无敌的主君,总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独孤弋挥兵西进,欲角逐央土王座,头一个遇上的便是世袭安原郡公、为碧蟾朝末帝提拔为郡王,人称“并山王”的军头罗鋹。
罗鋹向来看不起独孤弋,抗击异族期间,常派兵奇袭独孤阀的辎重,或占领驻军新撤的城邑,没少干了趁火打劫的勾当,两边梁子不小。异族北归后,独孤弋挥兵央土,意在天下,罗鋹无意归附,既不放行,也没有堂堂一决的打算,东军遂设大营于黄泥沟,隔着郡内的大片田野遥遥盯着陇头、并山两城,双方装腔作势地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架,死样活气的,骨子里等的是夏至麦熟。
“成大事不可无兵,拥大兵不可无粮。”
老人——当时他还不算太老,尚称壮年——对毛躁飞扬的青年主公如是说。
独孤弋读书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只能等下辈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书中精华,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给他听,同教庄稼汉没两样。
“我懂我懂。”
独孤弋连连挥手,咧嘴道:
“老龟公同咱们绕圈子,咱们随便陪他玩两手,等麦子熟了割他娘个清光,老龟公气得杀出来,咱们再连本带利狠狠干他娘一把!”帅帐里静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阵哄笑,大伙全懂了,不用军师多费唇舌。
其时独孤阀军势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犹如汲饱水的木棉。
便在对峙当下,仍不断有生力军加入,里头有听说镇东将军善待下属、拎着锄头木棍想讨碗饭吃的农民,也有风闻白玉京焚毁、欲投新主的正规部队。独孤阀固然仓廪殷实,却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价,罗鋹以拖代变,也是掐准了这一点。
陇头城外的麦田,决定在这场长近三个月的对峙僵局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双方表面上毫无动静,暗里却进行着激烈的谋略交锋,谣言、死间、煽动……在连绵不绝的春雨中相互冲击,旋又湮没于阴郁湿冷之间,血肉骨糜一地蜿蜒,尽皆流去,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罗鋹城府之深脸皮之厚,天下皆知,但东军拥有龙蟠、凤翥两大军师,岂是好相与的?谁都料不到老人制订的破敌良策,最后竟未成功。
““陇陌雪,灰茫茫;陇头天,暗苍苍。””虎皮交椅前,总挂着笑容的主帅难得拉下脸,双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扫过两列文参武僚,瞪得众人一一低头:
“这支歌儿城里百姓都在唱,谁给我说说是什么意思?”
没人敢答腔。
老人身为首席智囊,责无旁贷,正欲开口,素与他意见相左的另一名军师却抢先出列,冲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论,柏人陶五他虽不待见,倒也算是杆铁脊梁,临事果决、绝不手软,有股四郡士族罕见的狠厉,心计城府便不消说了,若非眼高量狭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结交。
讨厌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个。
“你别!你开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净绕圈子骗人!你敢出声我就揍你!”
青年转过目光,冲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齿:
“神棍你说!我就听你的。说!”
(失算。看来,罗鋹老匹夫比我们想的更了解他!)老人心中苦笑,犹豫片刻,终于放弃了言语矫饰,木然道:“罗鋹不会眼巴巴看着咱们割麦,他又不是死人。咱们得分兵几处抢割,教他顾头难顾尾;来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烧了,不能留给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经战乱,都知道会出什么事。城外大兵带不走的,从来不会留给他们;异族如此,东军亦若。
“我干!你们全是一伙的!”
独孤弋忍无可忍,分不清是因为火烧麦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这事上也站到了自己的对面。“割快点不行么?一回不够,分几回割不就结了?真割不完,且留与百姓吃,犯得着这般糟蹋粮食?咱们举兵,不是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军议最后在咆哮声中结束。主帅踢翻几案,揍了几名还想说事的幕僚,只差没动手拆大帐……但什么也没能改变。他麾下并没有以此为乐的谋士与将领,无论制订或执行之人,都不觉得心安理得毫无负疚。但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为了大局,为了打开西进的第一道关隘。
独孤弋身经百战,是出色的指挥,对抗异族每役必与,永远在兵锋的最前端;然而其战场历练过于单一,并不适合担任大军统帅。与速度奇快、力量绝强的异族交战,没有太过细腻的谋略空间,拼的是韧性果敢。他习惯了抵挡掠夺,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夺者的角色。
众将在主帅的铁拳下伏首噤声,沉默却不代表屈从。
独孤弋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就算天地间只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世界也不会有一丁半点改变。这回连神棍都与他对着干了,妈的!
割麦之事就此成为定局——要不是他们小看了孩子的无理取闹的话。
愤怒的统帅离开大帐,当夜率轻骑迂回,欲袭取并山大营以打破僵局,不幸中罗鋹之计,兵困博罗山的古要塞蟠龙关。并山、陇头乘势开城,以犄角之势钳击黄泥沟,东军败退,赖诸将奋勇才免于全溃。
这场被后世称为“蟠龙关大捷”的会战,堪称东军初期损失最惨、最令人尴尬的重大挫败。是役,指挥中枢分崩离析,将令不行,大军分裂成数股,暴露了全军意志系于独孤弋一身的缺陷。
对目光始终于东海一隅的独孤阀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说不尽的荒唐之一,是好高骛远,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罗山之败恰是当头棒喝,该及时退回领地,明哲保身,以免丢了独孤阀的累世基业;如非独孤寂独排众议,募五百死士杀进博罗山接应,及时抢出兄长,东胜洲的历史怕于这一夜便即改写,白马王朝无由诞生。
这场被后世称为“安原之战”的战役可说是峰回路转,大军压境的独孤阀在漫长的对峙后,因主帅的轻率吞下首败;而旗开得胜、几乎击溃对手的并山王也没能笑到最后,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挥别了央土大战的舞台。虽说东军最终仍成功西进,开启了白马王朝的勋业,安原之战却改变许多事。
老人永远忘不了在危急之际,他的政敌非但阻挠营救主公,还打算拥立独孤容接替兄长,率全军退回东海;而定王一侧则坚信老人必在独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们不得不然的危机处理手段,绷紧了神经等待秋后算帐的到来。
过去,老人与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顺眼,“龙蟠”与“凤翥”间的心结总还是有的,但安陇战后却彻底成为彼此的眼中钉。老人多次劝主公疏远定王,独孤弋总不听,陶元峥遂躲在“独孤容”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职,明着拉帮结党,终成气候;乾坤一掷,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独孤弋从那时起,就不再坚持亲任先锋,终其一生,也未再做过那样鲁莽的战场决策——至少当老人吐出“安陇”二字时,便恍若一根看不见的鞭子,连武功睥睨当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满腹冲动如云烟化散,点滴不存。
战场不曾给过独孤弋什么阴影,他心中过不去的,是博罗山一夜覆灭的两千多名弟兄。
他们失去性命只因为相信他,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深信无疑的,仅仅是个冲动的决定,以及“他妈的!老子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之类的愚蠢念头。是他辜负了他们,辜负了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汉子,他们年轻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间化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灿烂的旭升。
起初老人对挥动这根棘条颇感罪恶,但独孤弋自来便非驯马,博罗山一役令他毕生悔恨,却无法使他变成另一个人;若非“动武”二字之于独孤弋毫无意义,老人好几次想揍他个半死。他渐渐习惯抽打主君的良心与负疚,以节省无谓的争端,甚至成了口头禅,回神才发现省下的原来是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然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安原之战还教会了老人另一件事。
独孤弋名义上是独孤阀主,带领家臣撑过了艰辛的异族战争,然而一夜兵噪,阀臣们拥立的仍旧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红的世子独孤容,宁可回到他们熟悉的家园故土,轻易地抛弃了那个领导他们度过难关的渔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无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独孤。尽管十多年过去,连独孤执明老儿都已不在,但独孤阀上下仍不当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战后,老人以救援行动生还的死士为主心骨,招募质朴健壮、心思单纯的农家子弟,授以独孤阀代代传承的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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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云都”之名,编成一支直属阀主的生力军,由独孤弋亲自操练,量材授以武艺。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云都赤”投入东军前,这支由独孤寂统领的亲军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由护卫班直、指挥使司,一路扩编成两个军的独立部队。独孤寂像极了他最敬爱的长兄,无论武功、鲁莽,乃至亲任先锋杀敌无算的豪勇皆然,还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满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废待兴,偏又是独孤寂数举反旗,儿戏似地将矛尖指向兄长,两次叛乱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弭平,称不上动摇国本,却使得十七爷麾下的亲军遭到毁灭性的大清洗,统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十不存一,独孤寂遭软禁思过,“血云都”遂落入被视为定王一系的染苍群手里。
直到独孤弋暴毙之前,这位开国之君实际能掌握的军队几近于零,羽林禁卫也好、皇城缇骑也罢,全是定王的人,就连定王北伐之时,留守平望的两个大营亦交慕容柔指挥,放眼朝堂内外,已无一人能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无兵。看来,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独孤容听了去,比该要牢记的那个人还上心。老人早在数年前便已预见,无奈他那满不在乎的主子听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独孤弋耸肩,嘻皮笑脸的样子格外叫人光火:
“天下太平,大伙儿歇歇不好么?你还想打,过几年休养够了,咱们打出北关去,寻异族那帮狗熊的晦气!现下,老百姓累啦,弟兄们刀口舔血,没睡过几日好觉,愿意回家乡种庄稼奶娃子的,老子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送他们!你不爱C1B1,替别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却未必。”他铁青着脸,努力维持君臣的体面。自从朝仪颁布之后,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们只好自我约束,希望群马围骥,能对天子产生些许影响。这点老人倒是罕有地与其政敌立场一致。
独孤弋撩起龙袍,蹲踞在铁刑架锤成的王座上,单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哧笑了出来。
“妈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马上风啦。来来来,我陪你打一场,让你一手一脚……不行,你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让手脚打起来也不过瘾。
不然咱们比剑?我让你五条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么?”独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
“哪个想做皇帝,让他做便是,苗头不对时,老子脚底一抹油跑他娘,谁奈我何?再说了,打架我他妈输过谁!成天怕东怕西,养甲士仔细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锯鼎镬上推……这同从前白玉京那杀千刀的老疯狗,有甚两样?”
老人差点气得中风。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独孤弋仍是耸肩嘻笑,神情却较先前沉落,轻轻摩挲着扭曲狞恶的乌沉扶手。
“要不时时与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捞什子皇帝。神棍,现在我还常梦见她,梦见那天铁刑架烧得通红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个人化成一团彤艳艳的光,从哔剥作响的乌炭中迸裂出来,身子像蛇一样拼命扭,张嘴像是在尖叫,我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到这儿我就醒啦。每次都这样。”
他举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说开来不值几个钱。时疯时醒的碧蟾末帝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取澹台氏而代之、彻底断送碧蟾一朝的反乱火苗,最初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这已不能说是天真、多少年来毫无长进,近乎不可思议的愚蠢。
当年觉得可爱的真性情,此刻只想痛打他一顿来泄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将有多少无辜之人粉身碎骨?你们兄弟俩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血云都”折损多少辛苦培植出来的将材骨干?历证斑斑,你竟什么教训都没学到!
——你这……你这辜负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该是兴百代之衰的盖世英主,不料竟是意气用事、妇人之仁的蠢汉!目光如豆、不知进退,永远长不大的弄潮小儿!
他捏紧拳头,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唇间迸出了今生最后悔的话语。
“死于安陇的两千名弟兄,有无出现在陛下梦中?”
独孤弋动也不动,仍旧以街角无赖之姿踞于乌铁王座,只差没叼根草或咬枝剔牙用的竹篾子之类,周身却突然黯淡下来,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骄阳悉数由这一角弹开,再也照不进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他在主君真诚袒露、毫不设防的柔软心上扎入最无情的一枪,捅穿了隐痛多年的创口,心中不无歉意;然而鲜烈的怒气却掩盖了片刻间的清明,最终他只是伫在原地眦目昂视,如被逼入角落的斗鸡。
良久,刚挥别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干裂的唇,混着气声的语音稀薄软弱,像是内里有什么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残剩的衰朽与疲惫。“出去,神棍。”垂散的额发遮住了五官轮廓,这是老人头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脸。
“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后一位立于君侧的忠臣,就此离开了平望。
直到辞世的那一刻,独孤弋都是孤伶伶一个,虽有嫔娥簇拥,终日美酒不断,心思却总在远方飘荡着,似乎再也回不来。纵与他平生最恨、终以白玉京殉葬的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来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无兵。”
老人骤尔回神,棱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见一丝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后必将盯紧流民动向,想要驱役流民引起动乱,难上加难。”
幕后黑手的干预,于此再度体现其“两面皆刃”的特色,虽是死地亦有生机,端看如何运用。
此举将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坏姑射计画,却也造成了声东击西的效果。古木鸢若执意于流民处做文章,无异飞蛾扑火;若乘势转往他处,则慕容似明实盲,不过盯着反向的一片烟幕罢了。
而古木鸢原本就预备了两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会。”鬼先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权作附和。
老人冷哼。“这一次,不许再出错了。按原订计画聚集七玄,召开盟会,夺下盟主之位!这一支生力军,将于慕容绝难想像之处,刺下最致命的一刀!你若是办不到,现下说还来得及,我不听事后的辩解。”
鬼先生吃了一惊。以古木鸢的处境,他以为老人宁可将筹码握在手里,而非迳付新尝败绩、差点通不过忠诚考核的部属。他抓不准古木鸢真正的意图,却知良机可一不可再,绝不有失。
“属下誓效犬马,以竟全功!”
“很好。”
老人挥展袍袖,一团暗金色乌影呼啸而出,走势蜿蜒,偏又快绝,恍若游龙一般!
鬼先生心念甫动,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轻又软,竟是一只锦囊。
他心中暗凛:“这……好奇诡的手法!”自问运劲一掷,亦能化片缕为卵石,然而那浑似水蛇游空、既迂回又迅捷的暗器轨迹,恁见多识广的鬼先生想破了头,依旧摸不清来路,深庆适才未曾动手,否则光这一记神出鬼没、毫无道理的暗招,自己便讨不了好。
老人淡道:“会上若生变故,这锦囊能为你除去最难缠的敌人。好生判断使用的时机,去罢!”鬼先生敛起轻佻之色,将锦囊收藏妥适,恭敬一揖,反身掠出舷窗,如轻烟般消失无踪,谁也不曾惊动。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跻身国师之位,任意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间。可惜自恃聪明之人,往往有连常人亦觉其谬的盲点——这厮一旦见猎心喜、便一反常态正经起来的毛病,怕他自己亦未察觉。谅必在鬼先生心里,该觉得那番说词奏效了罢?
哼。鹰犬逐猎,乃出于竞逐血肉的本能,期待猎犬输诚的猎人,也真个是笨拙到家了。
而驱策猎犬之良法,就是永远将它置于猎物前,以为能趁主人不备,将猎物据为己有。当然这绝不可能发生。猎犬与猎物的不同,仅仅在于猎人弓箭之所向;箭镞所指,即成俎豆。
可惜猎犬并不知道。
◇ ◇ ◇
“你闭着眼睛从一数到一千,只许多不许少,当中不许睁眼,不许回头。你要敢——”她俏脸一红,旋又板起,努力装出一副凶霸霸的模样,可惜颈窝颊畔透出的烘暖温香出卖了她。这般故作正经的别扭模样,只教人觉得可爱透了,简直连一丁点威吓的效果也无。
偏耿照吓得半死,除了对眼前玉人着实敬爱,自也与他不由自主便想像起女郎在水底下一丝不挂的祼裎娇躯有关。人总是这样,越不让他想什么,心思就往那儿去。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他双手乱摇,胀红了黝黑的面庞,整一个作贼心虚。“我……我一定背向水潭,数足了一千……不!数到两千好啦。若敢回头,教我天打雷——”
染红霞面色微变,伸手按去,纤白的指尖摁在他唇上,肤触柔腻,血温似比男儿滚烫,又有珍珠磨粉似的凉滑,滋味莫可名状。女孩子真奇怪,怎能这样又暖又凉?耿照怔怔瞧着她,不禁迷惑起来,只余胸膛内击鼓般的怦然。
“别乱说话!”染红霞蹙眉,责怪似的乜了他一眼,面上彤红未褪,突然咬了咬嘴唇,忍笑道:“我最讨厌等人啦,也不许你数到两千。”迳自往潭边行去。
耿照信守承诺,直挺挺地背对她,只听身后一阵窸窣,脑海中立时浮现外袍从她身上褪下的画面,滑如敷粉的雪肌竟挂不住织糸,如泼水般发出“唰——”的利响,波粼映上她起伏有致的玲珑胴体,逆着光勾勒出一双高高贲耸的傲人雪峰,直到“扑通”的入水声将他唤回了现实,才想起要数数儿。
他与染红霞在石屋广场的篝火前,依偎着过了一夜,天亮后胡乱找些了野果充饥,待日正当中,再连袂回水潭一探究竟。这一切都是为了揭开谷中三奇的秘密。
“我不记得在这儿见过巨龙骨骼一类的物事。”昨儿夜里,尽管染红霞语出惊人,耿照仍谨慎提出质疑,并未全信。“会不会是大师记错了,抑或另有所指?”
染红霞翻动书页,反复细读,任由火光映亮脸庞,片刻才摇了摇头。
“五阴大师用字简练,文句也都是平铺直叙,不像有什么隐喻。况且“接天宫城”一项,这儿已有清楚记载,其后才提到“牙骨盈坑”与“洞中藏月”的。喏,你瞧。”将书页捧至耿照鼻下。
按札中所载,谷中那片残剩的白玉基台,便是昔日接天宫城的遗址。与世传不同的是:所谓“接天宫城”,并非传说里天佛为玄鳞一夜建成的巍峨宫阙,而是龙皇准许天佛及其使者入境传教、成立教团,做为互惠之条件,天佛教团为鳞族皇室兴建的各式建筑。
鳞族是东海……不,该说是东洲最古老的帝王宗室,久远以前便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甚至早于信史所载;“天佛降临”的传说与玄鳞同样悠旷古老,若当时天佛的使者便能发掘、切割,乃至堆砌起这般庞大的白玉石材,其技术的确是远远胜过只能以青龙巨木营造“望星殿”的鳞族工匠。
五阴大师于此所知,多来自袁悲田转述。
袁悲田出身四郡士族,与沧海儒宗颇有渊源,读过大批珍贵的儒宗典籍,知晓儒门千年以来,一直在发掘这样的古建筑——“接天宫城”不过是统称罢了,实际上,如这般奇特的白玉建筑在鳞族鼎盛之时,曾遍布其势力范围内,做为宫室、祭庙,乃至库贮仓廪;鳞族帝室的秘密珍藏,天佛教团的奇滛机巧,俱在其中,堪称是最有价值的宝藏。
儒宗势力君临东海之际,已将这批珍贵的古迹搜刮一空,不止拿走其中储藏,连建筑本身也不放过;至于儒宗将这些宝藏移去何处、做了什么用途,远超出袁悲田能触及的典籍记录,但线索已足够三人破解“岁时徙星图”的秘密,最终找到了传说中三奇谷的所在。
谷中的石屋残卷,证明了儒宗之人不仅来过这里,更带走绝大部分的珍藏——包括白玉基台上的一砖一瓦——留下的与其说无有价值,更可能是因为带不走。
沧海儒宗统治东海的时间不长,更多时候是以江湖门派之姿活跃于东洲武林,一如其他江湖势力的兴衰,在消亡前也经历过倾轧内斗、分崩离析的混沌阶段,对宗门内的大小事渐渐失去宰制;若非如此,三奇谷怕是沧海儒宗之禁脔,内外布有重兵把守,不容外人染指窥探。
耿照在心中默数到一千,才快手快脚除去衣服鞋袜,以一块在石屋中觅得的油布仔细包好,再用布条搓成的长索捆扎严实,避免进水;将布索系于左腕,凌空一跃,“扑通!”没入水中。
地宫秘道前有瀑布阻挡,无法携入柴薪火石,建造秘道之人恐怕也是想到这一点,才用了磨镜引光的妙构。耿染二人虽有内功,穿着湿衣在阴凉的地宫里四处走动,也难保不会染上风寒,况且瀑布下水象难测,衣布吃饱了水,不啻负着一只沉重土囊,更添凶险;祼身泅泳,毋宁是通过瀑布阻碍的上佳之策。
谁知染红霞无论如何不肯在他面前赤身露体,遑论一起游将过去,迫不得已,两人才想出了这一前一后、心中数数的法子。染红霞水性绝佳,默数一千的时间,足够她游过水潭爬进秘道,取出油布中的衣物着好,迳入地宫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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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这样一来,耿照上岸着衣时,也不用担心须在她面前祼裎相见,以免尴尬。
耿照固然五味杂陈,却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收拾绮念,奋力钻过头顶轰隆隆的瀑布激流,“哗啦”一声抬出水面,上岸着衣。
平滑如镜的秘道中,穿透水濂的光线一路曲折,一直延伸到秘道尽头;虽说不上光亮如烛照,但也绝非阴森幽暗之处。但耿照的心却不由一沉,敏锐的五感铺天盖地延伸出去,如临大敌——
若五阴大师所言非虚,“牙骨盈坑”以及“洞中藏月”二奇,便藏在这瀑布背后的地宫里!
第百廿七折 鳞翮之化,室迩人遥
染红霞自水中爬起,胴体各处无不挂着水珠,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前浑圆挺凸的峰峦、腰下贲如险丘的翘臀等,凭空自男子宽大的衣式底下浮现;襟口虽被高高撑起,然而一抬腿迈步,袍面贴上湿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蜂腰凹陷、小腹削平的魅惑曲线,比捰体更加撩人。
湿衣密裹分外难受,她索性不系带子,松松罩着外袍,赤脚踏上洞窟细匀舒适的地面,任由半湿的肌肤与衣布时分时黏,曲线若隐若现,一路往深处行去。
耿照转入地宫时,恰见她俏立在五阴大师的题刻前,指尖抚着那气势纵横的嚣狂字迹,仰头出神,直听到他刻意踏沉的脚步声才转头,慌乱一现而隐,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咬了咬唇,晕红雪靥道:
“好啊,你肯定没乖乖数到一千,来得这样快。”
“我数五百就下水啦,不想你穿衣裳这般俐落。”
染红霞“噗哧”一声,咬唇瞪他一眼:“嘴贫!吃我一剑!”食中二指递出,迳取他两眼间的鼻根筋。
她这下只是玩笑,无招无式不含内劲,谁知出手迅捷,宽大的袍袖乍膨倏凝,如受了定身法;偏只袍袖不动,当中“嗤!”逸出一道白华,原来藕臂挥出,指尖风压撑开袖管,衣布却跟不上臂膀的动作,竟被留于半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及撤招,粉脸煞白,惊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岤”乃人身要害,虽不致稍触即死,一旦被戳实了,难免要损伤脑识。偏偏她是无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应杀气,总算鼎天剑脉发挥奇能,于不容一发的间隙中别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动,却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许,及时抬臂,将她温软的小手握在掌里,笑道:
“不是说“嘴贫”么,怎地戳人眼睛?”
染红霞见他说得轻巧,略略放下心来,红着脸啐道:
“呸!我师父说啦,徒手不打狗嘴。这手若是铁铸,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连连点头:“杜掌门说话,就是这么有道理。这手送到狗嘴边,的确大大不妙。”
捧起掌中柔荑,作势欲咬。
染红霞惊叫起来,又不禁咯咯直笑,浑身绵软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丝实劲,既挣不开又逃不掉,与他一阵纠缠打闹,忽被男儿自身后抱起,两条长腿掀翻衣摆胡乱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虚点着地,浑似垂首的风铃草,又像半悬的舞秋千,欲死欲飞,娇慵得直要化了开去。
耿照与她闹出一背汗浃,胸中燥热难当,隔着湿衣搂她修长健美的胴体,只觉娇躯如火,诱人的香泽自敞开的襟领间溢出,双手所环,是坚挺的玉|乳|以及极富弹性的蛇腰,一时情动,张口咬她光祼的颈根。
染红霞“嘤”的一声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颈,如虎爪下无力挣扎的兔儿。男儿却不肯饶,双臂收紧,将女郎小羊似的钳在臂间,手掌贴着平坦的小腹溜下,一路抚过饱满沃腴的小丘,没入温软的圆弧尽处——“红儿……”粗糙的指尖揉着衣布上湿润的凹陷,触感像极了浸在热酒中的蜂巢蜜,温滑细腻。染红霞紧并大腿,双手死死抓他腕子,却无法稍阻那灵活如钩的食指,隔着袍面剥开蜜裂,滑入花唇。
她伸长颈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翘高美臀,欲逃离魔指侵入,不料男儿细而不断的揉捻勾挑犹如蛇鳝,在她最最敏感的豆儿与花唇间恣意肆虐,弄得她双膝发软,臀股脱力一沉,唇缝里迸出“呜”一声短促哀鸣。若非隔着湿如涂浆的袍布,这下便要将爱郎的指头悉数吞入。
“……你好湿啊。怎地……湿成这样?”
耿照咬着她酥红细嫩的耳蜗子喃喃道,充满磁震的低语声让她半边身子酥软如泥,背脊一阵一阵地麻搐着。
“不是……才不是……我没有……”女郎咬着樱唇艰难甩头,兀自不认。
“是……是瀑布……游……游水……弄湿了……呜呜呜……不要、不要……”
呻吟般的呢语,衬与欲盖弥彰的抗辩,益发燎起男儿欲火,耿照右手食指依旧在她全身上下最娇嫩处搔刮,左手却自她腰后撩起了衣袍,露出浑圆挺翘的雪股;支起裤裆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这么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着杵尖的裤布转眼被黏滑的透明浆液浸透,滚烫的蜜肉被硬硕的巨物硬挤开来,窄小的入口撑成了浑圆欲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鱆嘴。
染红霞紧张起来,揪住魔爪身子前倾,不让再进,苦苦维系着一丝清明,喘息道:“不行……这儿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觉:“是了,这石壁后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长眠之地,若与红儿……不免亵渎了人家。这可不成。”忙收拾欲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头。
染红霞本以为爱郎会一迳用强,再以那骇人的滚烫粗长填满她,料不到他说停就停,虽是松了口气,心底却隐有一丝失望。两人靠着石壁剧喘,染红霞见他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游水一说太过牵强,连自己都交代不过,气急败坏解释:
“是……是汗!天热……流汗……我……”越说声音越小。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忽然“噗哧”一声,一齐笑了出来。
“笑什么呀你!”
她鼓着腮帮子单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来,娇媚有余狠厉不足,兴师问罪的效果难免大打折扣。“还不都是你!坏……坏蛋!”
耿照耷着食拇两指一分,拉开一条剔莹莹的腻润液丝,理直气壮道:“有这么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咸的,哪有这般香!”染红霞羞不可抑,恐他还要胡说,情急下抓住爱郎手掌,张口咬落!
她上下两排贝齿莹白巧致,犹如精雕细琢的玉颗,咬上耿照布满硬茧、粗糙黝黑的指节,牙床隐隐生疼;回神对自己孩子气的举动亦觉意外,又羞又恼,悻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么?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你的牙这般小巧齐整,好看得紧,我还怕给咬崩了,一动也不敢动。”染红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只是端惯了代师传艺的师姊架子,不好一下放软,娇娇瞪他一眼,咬唇轻斥道:
“瞧你得意!教我师父撞见,定说你轻薄无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恼,笑嘻嘻道:“杜掌门教训得是。我悔不听她老人家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红霞会过意来,大发娇嗔:“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家说“夫唱妇随”,也就是这样了。”
言笑之间,绮念次第散去,两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细勘查起地宫各处来。
据五阴大师的手札所载,石壁后那间密室——袁悲田爱女慰生姑娘的长眠处、被称作“白骨陷坑”的——贮满各种飞禽走兽的尸骨,非是血肉烂去、胡乱堆成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块水精中,再置于独立的白玉座台上。
水精中的禽兽骨架头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仿佛于瞬息间被夺去了整身皮肉,只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连生前的姿态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这样的骨骼,白骨陷坑计有数千具,齐列在长隧般的洞室内,禽归禽、兽归兽,乃至鱼蛇龟鼋,分门别类,一丝不苟。怪的是:赤水下游近海处盛产的江豚分明是鱼,却与兽类归作一处,在一片四足骨架当中格外显眼。五阴大师提及此事,写道:“殊类杂错,疑有蹊跷。吾友细查其座,未见机关,不亦怪哉!余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数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兽类骨架,白骨陷坑内收藏的人骨亦是封于等身高的整块水精之中,男女老幼、行走坐卧等,一应俱全;初看不免觉得诡秘恐怖,时间一长,又生出置身陵寝的肃穆庄严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谓“红颜白骨”者,不外如是。
五阴大师颇受启发,日夜观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独步天下的“出离剑葬”,其剑过留骨、血肉俱失的奇异特征,可说是生生地复现了白骨陷坑内的离奇景况。
“难怪五阴大师的剑……我是说他的字,看来总是这样奇异,这样引人注目。里头好像……好像藏着什么,但越想望进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红霞抬头望着石刻,喃喃道:“我本以为是一意取命的杀心,还是问道决绝之类。说不定我全想错啦,都不是那样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我猜什么也没有。”
见爱郎满面狐疑,她紧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读了札里描述的白骨陷坑,忽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五阴大师之所以纵横天下,便在于他的剑里什么也没有,无爱无憎,无有杀心……什么都没有。大师追求的,是更简单、更纯粹,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适才你随手一剑,却凌厉快绝,原来是自大师石刻所悟。好红儿,你真能干,要换了我,便在石壁前烂上几辈子,也决计瞧不出什么凌厉的剑法来。”
“真心佩服的话要喊“红姊”,才不是好红儿!”
染红霞淘气一笑,难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狭神情,旋又叹了口气,敛容道:“这些话咱们私下说笑便罢,若教旁人听去,我可要找地洞钻啦!任一门剑法,无不是创制者苦心孤诣、再经无数人千锤百炼,由实战中淬得,哪这么容易学会?
“方才那剑,要我依样画葫芦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说什么“自大师字刻中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亲眼一见白骨陷坑就好了。”并起剑指比划,果不复那异样的凌厉迅疾。
耿照抚壁叹道:“是啊,要能亲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札说,陷坑里藏了副巨大的龙形骸骨哩。”他自小多听龙皇鳞族的故事,便即长大成丨人,内心深处仍是希望世上有龙的。
依札中所述,那巨兽骨骸长逾十丈,吻部尖长如水鸟,腹有双鳍,长长的脊骨末端接了条鱼尾,模样与民间传说的龙颇有出入。大师认为是龙,袁悲田却颇有异议,以为是古籍所载的北溟巨鱼“鲲”,而非龙皇真身。
两人相持多年,甚至为此订了赌约,后来五阴大师欲放落殊境石封闭三奇谷,便以此约将挚友诱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札指引,二度深入地宫,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紧闭的石门没点办法。眼见“接天宫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只好将寻路出谷的希望寄讬于“洞中藏月”一项。
两人站上白玉祭坛,一前一后围着大如磨盘的烟丝水精,不住上下打量。“这便是大师所说的第三奇?”耿照将双掌轻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只觉触感寒凉,宛若融冰。“奇在何处?”
染红霞多识经书,记心又好,两人既无法将手札携入瀑布,最关键的几本内容便由她反复看熟,充作二探地宫的依据。听耿照相询,她却不禁微露迟疑,轻摇螓首。
“大师说得很玄,我读了一夜,实难领会其中奥妙。”看着耿照满面错愕,染红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说这块水精有时会莫名放出异光,被异光一照,人便突生变化。”
“突生变……是什么样的变化?”
耿照心中浮现鳞族化龙、飞卷入云的壮阔场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红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联,一本正经道:
“大师说是外表看不出、却与原先差异极大的变化,有时得到一些,使残缺变圆满;有时则会失去一些,又使圆满变残缺,如月盈亏,故称“藏月”。至于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缘法。
“此外,异光对人的效用,似乎仅限一度,推测是因为这变化极端剧烈,血肉之躯无法反复承受;只要受过异光好处、因而产生变化者,其后无论如何照射,都不会再有改变。袁前辈罹病之初,五阴大师想过用异光治疗他的失心症,却不见效果,方有此论。”
染红霞素来实事求是,札中匪夷所思的记载自她口中说出,平添飘渺虚无,可见其无所适从,万分苦恼。
“这么说来,医怪前辈也受过异光的好处,以致再照无用,癫症难愈。”耿照灵机一动:“那么……大师自己呢?他可曾被异光照过,又得到或失去了什么?”
玉人的笑容益发苦涩。
“大师说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无法确定是哪一个,总之结果是一样的。”星眸半闭,喃喃低诵:““自此,余见飞鸟奔泉,如如不动;风过林薄,能见丝缕。恃以片血吹毛,不问锋快,出剑益专,渐至刃过留骨之境。””说完轻叹了口气。
“这几句我都能背啦,词意无不能解,然而大师通篇所论,我竟不知说的是什么。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见风?足以吹毛片血的剑,又何以“不问锋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双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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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啦!红儿留神!”右手五指一并,倏忽即至,迳斩女郎颈侧,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红霞临敌经验丰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转出,轻巧巧地一勾一揽,以水月嫡传“小阁藏春手”化去刀势,忽抢进半步,温融融的怀香逆风袭至,一式“萧萧枫叶飞”运出,剑指连戳他臂内胸口。
刀弧走长而剑刺取短,此消彼长,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窝等先她的雪颈遭殃,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红霞满拟一招将他迫退,谁知耿照左掌又出,“无双快斩”一经施展,连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挥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你来真的!)
染红霞被激起了好胜心,撮起粉拳扭转蜂腰,香肩旋如摇鼓,两条粉光致致的藕臂不住自“泼喇”激响的袍袖中穿出,将斩落的手刀一一击回,仿佛两人于此对练过千百回,竟无一刀遗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实还是那一式“萧萧枫叶飞”,恐剑指的反击力道不及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红霞身量不逊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围仍与耿照势均力敌,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一轮竞快,谁也不放松,但无双快斩毕竟比不上由“青枫十三”七言变五言、抛去枷锁精炼而成的“十三枫字剑”,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网,打得耿照重心溃散身子后仰,染红霞易拳为指,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戳了两记,秀眉一扬,心中得意:
“……我赢啦!”正要跃开取笑,蓦地颈背微悚,一股异样掠过心版,余光见耿照脚跟踏地,力量瞬间爆发如热浪,撑挤着靴靿裤管向上冲,沿脊间喀喇喇地一滚,男儿背门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贯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这时才跟上了眼睛——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住手刀,但松懈的体势重又绷紧,对抗性略有不足,男儿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虽未吐劲,风压仍吹分她汗湿的蓬松浏海。
这招她从未见过,然而精炼处绝非“无双快斩”可比。耿郎与她之间的招式差距,或许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莲台上爱郎所使的路数,那如璞玉一般、不住自裂隙间迸出光华的质朴刚健,使人无法视而不见。
此际撼动她的却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这轮交手当中,她忽然明白五阴大师那些玄之又玄的话语,所指究竟为何。
“我部队里有位同僚,他修为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艺我纵使能胜,却赢得不多,他总能及时闪过最难抵挡的攻击,或在挨拳的时候让我打偏一些些,避开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
“一开始,我甚至怀疑他也练了碧火神功。两个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他很快发现罗烨没有一丁点《火碧丹绝》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论法大会上,耿照不知蚕娘利用罗烨练有“千里秋毫爪”玩的小把戏,但私下切磋之际,他便察觉罗烨借以躲过致命攻击、仅稍逊碧火真气感知一筹者,乃是视奔马如静石的惊人目力。
“千里秋毫爪”不仅能视远如近,视虱蚤如车轮,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能敏锐捕捉高速之物的动态追视。罗烨的身体虽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过毫厘,说到避重就轻、破招寻隙,目力的好处可大了。
“五阴大师的剑招动辄削肉剔骨,绝非是残忍好杀。我猜想,大师可能从水精异光中得到了好处,双眼能捕捉极快、极细微之物,再加上长久观察坑里的各式白骨,对人体于行走坐卧间的骨隙脆弱之处了如指掌,出手必击之,这才练出了名满江湖的“出离剑葬”。”耿照沉吟道:
“大师说他的眼睛失去了“有”,指的是物失其形、只余骨隙,要解释成得到了“无”也未尝不可。会干扰出剑取命的皮相、残影等,在大师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无。”
染红霞听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晕红双颊。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乍听委实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极啦。我怎么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话不能说“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梦!”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轻咬樱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时光于说说笑笑间流逝,两人面对冰冷的烟丝水精仍旧一筹莫展,耿照索性放弃无谓的摸索踱下祭坛,绕着地宫兜起圈子来,一边抱臂喃喃:“水精不会自行放光,莫非该用烛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异光来?”
染红霞远远听见,蹙眉道:“休说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绒,也带不过瀑布来,如何有烛火炬焰?”
耿照抬望折射进地宫的濛濛微光,叹道:“你说得对极啦。水精若需光源,凿建地宫的前辈大可把光引至祭坛,以他们技艺之巧,不过是举手之劳。既无设置,代表不是这个想头。”旋又陷入苦思。
染红霞非是匠艺出身,不懂这些计较,按着冰凉的烟丝水精,童心忽起,淘气笑道:“要我说啊,也不用什么凿壁引光,就这么运功一送,力强于金石之坚者,自能逼出水精里的精粹,方显武者的手段!否则,当年五阴大师等也未必懂机关,怎地便能迫出异光?”
耿照冲她竖起拇指。
“好威风、好煞气!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听得我双膝有些软,直想趴下来磕几个响头,万剑朝宗一番。”染红霞香肩发颤,忍俊抿唇:“怎么你这个“万剑朝宗”听来,总觉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剑座不甚雅观,连累了朝宗之剑……”忽然闭口不语。
“怎么?”染红霞微凛。
“座子!”耿照击掌道:“五阴大师那时,珂雪宝刀还Сhā在水精上!水精原是宝刀的刀座。现下虽然没有刀,当时却是有的。”
“刀座……”她心头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却难以抓实。
“珂雪宝刀本是圣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于岩窟凭空孕育圣藻巨莲,而珂雪宝刀则源源供应尸体生机,使之不腐不坏,温软如生。两者皆能维生续命,可见宝刀还在水精之上时,正是水精能放异光的关键!”耿照双眼发亮,越说越是兴奋,一边快步奔回祭坛:
“眼下虽无珂雪,却有一样也能维生续命的替代之物——”
“……内力!”
染红霞省悟过来,不意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尔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独力破解谜团,想出了如此惊人的推论,自己却无片羽之助,不待爱郎奔回,抢道:“我来试试!”圈转藕臂,运起水月正宗内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属,本利于导行内气,染红霞内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坏了它,虽是抢先动手,却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劲徐徐图之。果然内息一经灌入,不似施于死物,水精内颇有腹笥,灌进去的内力转了一圈,竟未损耗,又增强了小半成反馈回来,借着按在表面的双掌,隐隐与体内百脉诸息形成循环。
“有意思!”染红霞听人说过水精于练气一道的辅益,然而水月停轩毕竟是佛脉,等闲不涉道秘的练气士法门,今日初试,不觉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尽其妙。
岂料运行几周后,渐有些施展不开,丹田中未觉空荡,只是以水月心诀无法再提运更多内力,水精送回的内息团块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待染红霞发觉不对,在她与水精间飞转的内息已硬生生膨胀数倍,贴掌出入如风,连匀出一丝撤手的裕度也无。
不下于当日雷奋开铁掌的宏大内力,如挣脱牢笼、无缰无辔的野兽,撑挤着经脉自右掌掌心冲出,经水精增幅之后又自左掌心闯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角溢出乌红。
“红儿!”耿照点足扑至,然而水精异力运行的轨迹止在染红霞双臂间,再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内息让整块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转眼便要噬人!
他手指才触及伊人肩头,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劲震开,震得足底踉跄,退下三阶才站稳,赫见坛上染红霞浑身焕发青芒,宽松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体:
坚挺的双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紧致结实的翘臀与大腿等,俱透布而出,如裹辉月;袍布转眼又覆上一层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纤毫毕现的娇躯,只余冰下起伏惊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诱人的程度丝毫不减,令人血脉贲张。
定睛一瞧,染红霞双目紧闭,两手仍按在水精上,内部的白光却未如前度窜进玉人体内,反随她掌中扩散的青芒不住缩减,威力被寒气所抑,无由逞凶,不多时即完全消失,只余青辉独秀。
(这是……天覆神功!)
染红霞每夜入睡后,蚕娘刻写在她身子里的天覆功诀便自行发动,除修练、增强功力,也将她原本修习的水月内功一点一滴磨去,故染红霞运使水月心诀才会有力不从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积聚厚实,却调不出一丁半点。殊不知体内诸元早已易帜,前朝的虎符印剑,自无法调动新朝的大军,纵有雄师百万,也难以抵挡外敌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于碧火功,染红霞神智一失,寒劲自行发动,转眼便压制住水精内不断增幅的异种真气,片刻后水精青芒大盛,染红霞的身上却不再放光,秀目紧闭的白皙瓜子脸上神完气足,比呕血之前还要精神,显是天覆功威力发动,不仅护住心脉活化气血,连先前受异种真气冲击的损害亦消弭于无形。
而天覆功仿佛为这枚顽石重新注入生命,烟丝水精发出碧粼粼的清幽水华,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丝丝烟气不住旋绕纠缠,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耿照挢舌不下,心头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饱生命元气的水精皎如玉盘,波光映亮四壁,犹如置身龙宫,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间瞥见游鱼窜闪,方觉前贤形容之贴切,实难增减一二。
更惊人的情景还在后头。
随着青芒越发鲜烈,水精忽射出一条笔直的亮红丝线,直贯入染红霞眉心!耿照魂飞魄散,抢上两步,才发现不是什么贯脑丝线,而是一道细细的红光,刺亮如烧炽的烙铁。
他出自铸炼房,多见炉火烈焰,平生却从未见过这般光源,如此纤细而凝聚,仿佛其中浓缩了绝大的力量,尽管忧心如焚,不敢也不知从何Сhā手。所幸染红霞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撑起袍面的浑圆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着一般,而是与日常行走说话时相差无几,随时都能动将起来。
染红霞果然就动了起来。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坛,微触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过,一路走到石壁前,脚步轻盈平稳;除了双目紧闭,一切均与醒时无异。而那道笔直的亮红异光始终连着她的眉心,直到背转身去,红光依旧指着她脑后秀发某处,差不多就是与眉心平齐的位置;无论相隔的远近、高低如何变化,红光的落点始终不变,宛若一根奇细奇坚决不弯折的长竹篾,稳稳推着她往前走。
闭着眼睛的染红霞走到壁前约尺许,突然驻足,抬起左臂,像是要拨着一扇看不见的门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颈探出,眺进那虚构的门洞深处,紧蹙着浓细姣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这样……看不清啊!”似是十分苦恼,片刻后竟又伸手迈步,梦游般往石壁挨去。
这画面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这时才忽然省觉:“不好!红儿要撞伤自己啦。”忙飞身上前,拦腰将她抱住。染红霞被他掉了个头,侧身对着石壁,依旧维持探臂向前的姿势,悬空的一双修长玉腿不住迈出,异光连着她的脑侧太阳岤,位置仍与眉心处相齐。
耿照灵机一动,本欲伸手遮断异光,忽又犹豫起来:“万一对红儿造成了什么损害,该如何是好?”正自为难,那一束鲜红炽亮的异光突然消失,染红霞“嘤”的一声睁开眼睛,软软瘫倒在他怀里,胸脯剧烈起伏,体力精神之损耗,还在适才短暂的交手之上。
耿照这才发现她袍下既温软又结实的胴体竟已湿濡一片,仿佛刚自水中捞起似的,将玉人扶坐于地,急问道:
“你……觉得怎样?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染红霞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脉度入些许内息,并未察觉异样;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寒劲自生,染红霞盘起右脚随意趺坐,左手捏了个莲诀,轻轻搁在膝上,却未运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闭星眸,放任寒气遍走诸脉,衬与湿濡的浓发与晶莹白皙的肌肤,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观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该已发觉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断难再隐瞒天覆神功于她的种种异行了。染红霞倚墙闭目片刻,衣上结了层薄霜,旋又如烟散化,原本一身淋漓香汗俱都不见,空气中充满她馥郁幽甜的肌肤香泽。
她睁眼吐息,微露一丝惨笑。“我发誓我从未习练过这样的功诀,但它就像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门的内功,我所能发挥的,已不足往昔的三成之力。要说没有偷偷修习外道功法、欺师灭祖,莫说是我师姐,连我自个儿都快不信啦。”
耿照无比心疼,安慰道:“红儿,若我猜测无差,你身上的这门异种功法,乃是宵明岛桑木阴的嫡传绝学“天覆神功”。我与桑木阴的蚕娘前辈有旧,待出得谷去,我带你去寻她老人家,求她给你解去了身上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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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掌门自不会怪罪于你。蚕娘前辈虽喜欢恶作剧了些,却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尤其喜爱貌美善良的女孩子,定不会害你才是。”
染红霞似是没听见,跏坐着呆呆出神,并未接口。
耿照确定她身心无碍,为移转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坛上,单掌按着烟丝水精一用劲,却觉石中隐约有股抗力,不惟无法输送内息,水精内如凝冰般的雪白烟丝旋绕越发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浑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动,正迎着阶下染红霞的凛然目光,显然两人想到了同一处。“红儿,它不受我的内力……驱动这块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红霞一跃而起,飞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时却不禁蹙眉,扭头诧道:“你说我身上的奇寒真气,是胤丹书的天覆神功?”
耿照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传授胤丹书天覆神功的蚕娘前辈,与我有数面之缘,我见她施展天覆神功时,所发寒气与你身上的颇为相似,猜是蚕娘前辈做了手脚,倒没有什么确切的实据。”桑木阴份属七玄,亦是鳞族末裔之一,这三奇谷若是天佛使者为龙皇玄鳞所建,天覆神功与这特异的烟丝水精之间有所牵连,似也非绝难想像之事。
染红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问道:“是了,你方才被异光照射,身子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见染红霞满头雾水,将方才的情形扼要说了。
“没什么不寻常的。”染红霞刻意运功内视,又活动了四肢,仍是摇头。“除了那或为天覆功的阴寒内劲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样,无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时间不够长?”
染红霞道:“我足足瞧了一个多时辰……啊!便是这儿。”一手按着水精,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面石壁是打开的,里头有个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剑,周围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块或水精一类的物事中,庭石似的到处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无论如何迈步,身子仍是一动也不动……当时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现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这儿,视界还要再低一些。”心念微动,单膝跪了下来,视线约与烟丝水精相齐,才长吁一口气,满意点头:
“便是这儿了。在梦里,我该是蹲在这里看的,那人的剑法好极啦,简直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好,我反复看了几次,心里想:“如此凌厉的气势,我得赶紧练一练,免得印象消淡,难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过来。我是什么时候下的祭坛?是你抱……抱我到石壁前的么?”雪靥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没再继续说下去。
耿照摇头。“不是我。是你自己走过去的。”染红霞不禁愕然。
“红儿,我有个异想天开的荒诞念头,你姑且一听,别笑话我。”他正色道:
“我觉得你非是白日发梦,而是看见了贮存于水精里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剑法凌厉,又在白骨陷坑内练剑……我猜你看见的那人,正是五阴大师。你且回想一下,将那人的模样说与我听。”
染红霞强忍着质疑的冲动,微侧螓首,喃喃道:“那人没有蓄胡,肤色极白,看不太出年纪,神情极是严峻,很瘦……不过个头不高,远远看来有些羸弱之感。我只记得这么多啦。还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红光似的,有些怕人。”回过神来,懊恼地微一跺脚,赧然道:
“都是你!让我说出这么丢人的话。这谁来听都知道是梦呓啊,怎做得数?”
耿照一本正经地摇头。
“红儿,你的话只是再三佐证了我那荒谬的想头而已,绝非梦中呓语。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看了五阴大师的手札,在梦中会出现石壁解封、坑中白骨,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札中无一字提及五阴大师的容貌,你却要如何凭空幻想?”他沉声道:
“五阴大师乃是绝世剑者,我们后辈遥想先人风采,总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儿想像中的母亲最美、父亲最是强壮可依,此人情之常。但蚕娘前辈对我说过死魔盛五阴的形貌,那是胤丹书前辈与她说的,是自两人闲话家常中撷取,多涉细节。
“五阴大师极瘦,身量却不高,与素有美男子之称、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辈站在一块儿,硬生生矮了半个头。此外,五阴大师有一双“血眼”,即眼白处血丝密布,我刚刚之所以想到大师的眼力或许异于常人,亦根源于此。这些讯息你从未听闻,如何空想而得?”
染红霞无法反驳,片刻才道:“那么……影像又是如何贮于水精之中?这般伎俩,我也从未听闻过。”
“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实道:“不过开凿出这座瀑布地宫的工艺,在来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过,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我听说在海边拾捡的螺贝里,经常留有涛浪的声响;玉石水精,亦能贮存练气士的些许真气。能贮影像的手段,说不定也是有的。”
“你说的这些,只有一个法子能证明。”
染红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经脉里的阴劲——她借适才真气自行之便,已摸清了天覆功的运行之法。这门功法就像烙进了她的身子深处,上手毫无困难——玉掌青芒缭绕、肌莹欲透,二度印上烟丝水精!
耿照被她周身迸出的奇寒之气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气竟以染红霞双脚所踏为中心扩散,冻得地面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同时水精也发出刺目青华,红亮异光自中心射出,笔直贯入染红霞眉心!
这次持续的时间远比前度更加短暂。片刻异光消失,水精内的青芒略微收敛,染红霞的双掌仍按在水精上,缓缓睁开眼睛。“你说得没错,五阴大师真有一双血丝密布的奇异眼瞳。”她轻叹了口气,却非遗憾或惊惧之意,而是又欣赏了一次死魔之剑的欢喜满足。
“你能自由进出水精了么?”耿照实想不出更恰当的说法,姑且将水精当成谷中那座贮藏残简拓片的院舍,读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红霞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须多费唇舌,颔首道:
“只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头,便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适才又看了一遍大师之剑。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坛边上的白玉雕栏坐下,仍是玉腿半跏轻捏莲诀,运起天覆功调复真气。
耿照注意到她额际汗珠点点,显是消耗甚钜,看来运使这块烟丝水精的代价与时间长短无关,关键在于看了多少东西。水精与女郎的玉手分离后,便不再焕发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烟丝雾团仍不住旋绕,生机满蕴,并未回复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样。
耿照不敢离开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范围内为她护法,一面打量着这枚可贮影像的特异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见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内力较红儿浑厚,说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闭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线索。”
自习得碧火神功,这是头一回在内力的计较上使不上力,过往对手中,纵是修为远胜于他如岳宸风、李寒阳等,也不得不对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这水精只对天覆神功有反应,耿照无奈之余,亦颇不是滋味,直到一个大胆绝伦、却又入情入理的念头掠过脑海——
论与鳞族之渊源,什么比得上他脐中的化骊珠!
宝宝锦儿当日在阿兰山道所言,重又涌上心头;耿照只犹豫了短短一霎,咬牙运起骊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却非是见过的苍色青芒,而是水波般的绿光!
与适才的满室粼波相比,此际的水精简直就是一团绿色烈日,耿照完全无法直视,两眼被刺得泪水直流,痛苦闭目,隔着眼帘仍觉光炽,慌忙后退,背脊冷不防撞上硬物,随即摸到一团温香绵软、却又极富弹性的玲珑娇躯,原来是退到了雕栏边。
耳边依稀听到染红霞“怎么了”的殷殷娇呼,脑子里热烘烘地全然无法思考,勉力想睁开被烈光刺伤的眼睛,朦胧的视界骤尔一亮,满目鲜绿倏然转红。那熟悉的炽亮剥夺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铺板消失不见,身子急遽坠落;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于顷刻之间,“砰!”双脚才又踏着了实地。
耿照本以为自己摔出了个大坑,才得这般轰然;低头瞧去,见一双白皙的赤脚踏在地上,两端略扁、中间鼓起的视野看什么都很怪,花了好些时间才恢复,耿照却只有惊骇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脚。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不知洗了几回脚,从小姊姊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的起居习性,无论玩得多脏多野,总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脚才准进屋。他对自己的双脚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这双脚虽亦是男子所有,却比他见过的都要白而修长,小腿肌肉结实虬劲,细长的足趾不带一丝阴柔气息,只觉雍容高贵。他平生所识,指剑奇宫的聂二、沐四皆是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孙贵胄之气,然而与这双赤脚的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这决计不是耿照的脚,虽然长到了他的身上。
随着视线里的物件形状恢复正常,五感知觉也逐一复苏:风,空气很湿很润,水气覆在肌肤上……白玉石板有着生苔似的黏滑,远处传来瀑布的轰隆声响,火炬的焦油与烧烟气息……
他穿了件茧绸似的厚袍子,触感却比他所知的绸缎都要粗砺,轻刮着肌肤的感觉有种出人意表的熨贴与舒适,一如走入地宫的那条路。耿照想低头检查身上的衣物,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并非四肢百骸瘫软无力,相反的在身体深处,差不多就是自脐间直直贯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潜伏,光察其气息,就不敢再想像释放时该有多么惊人——
耿照开始明白,方才为何会有“撞破地面”的错觉了。
与这具蓄满力量的躯体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张薄纸,仅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之崩解的危险!自得鼎天剑脉以来,耿照对自己肉体的强韧极具信心,然而和这个身体比起来,他弱小得宛若婴孩,连跪伏在这双赤脚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与之并立于大地上。
(力量……绝对无敌的盖世之力,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想仰天大吼,或动一动臂膀、运劲跃起——只要能明白这身体运用力量的法门,哪怕一下也好,将窥得一处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像的崭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宫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干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客,并非什么精怪化身非人恶魔,那人不过是突破了武学上的某个槛,进而掌握力量的真谛,一如这具躯壳的主人。
——若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也能办得到!
(要是能动上一动、亲自运使一下这个身体,胜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苦功!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难以想像的境界啊!)他不知染红霞透过水精看到了什么,但他完全无法控制这幻境里的身躯,连转动眼球亦不能,只能随原主的动作见其所见,闻其所闻。
打着赤脚、身穿异服的男子视线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只能从余光瞥见星垂四野,两侧一支接一支的焰顶燃向远方。那正是瀑布水声的方向。
这里是三奇谷么?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明明白白告诉他:此间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是的,就是这里。就是你想的地方。
还来不及深究,男子双臂一振,身后披风猎响,向前迈开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块肌肉的方式,以及举手投足间重心的巧妙移转所迷,仿佛有人正为他试演一套极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觉的形式,就连最幽微的疑问都能立刻被完美解答,再无一处不明,那种痛快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
若非周围爆出轰天价响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这绝妙的奇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声唤回神,才发现听不懂呼喊的内容;语调似曾相识,像是从小听惯的本地方言,却无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将土话转了调子,以更快的频率说出,怕连土生土长的东海人都无法听懂。
强横无匹的内力修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无法想像的境地,几可一层一层听见人们的欢呼、心跳、气息,乃至低声交谈时牙齿磕碰、舌尖翻搅的声响,当然也包括刻意压低、自以为安全无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处拉起筛子,将这些混乱茭错又钜细靡遗的声响一层一层地筛开,想听见左后方约三丈远、那匿于山呼不息的人墙背后窃窃私语的任两人,不过是转念间事。
然而连筛选的权力,亦操纵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动聆听。听不懂,耿照泄气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
念头方生,鴃舌般的异地言语忽然显出了意义,自夹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话语全然没变,发音、语调、抑扬顿挫……等等,都与印象中的一模一样——至少在耿照听来是这样——只是他霎时就明白了它们的意思,仿佛这些人说的是朝廷官话、东海方言,或耿老铁远方家乡的土腔。
原来如此。耿照心念一动,想起了染红霞自述脱离水精幻境的那些话。
她在幻境中亦无自由,视线始终定于一处,无论现实中她走出了多远,所见的影像永远是固定的那一点。假设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实记录,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心识被吸入水精之人,无论他或红儿,不过是检阅记录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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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不能任意改变内容;记录中没有的,自也无法凭空捏造。红儿想走近陷坑再看清楚些,又或他想操纵这个身体任意行走,都是办不到的事。但与检阅之人切身相关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记录者,如任意进出幻境等,则可依个人的意愿而为。
当他心中萌生疑问时,水精便就记录的内容回应了他。“这里是不是三奇谷”
如是,翻译众人的异邦土语亦若是。
此人是谁?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续进行着,并未中断,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头浮现某个强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问题的症结:水精若是某人用来记录过往的器物,当中唯一毋须解释、甚至连提都不会提的,即“我是谁”一问。
因为手札是写给自己看的,关于自己的部分何须说明?
耿照遂绝了直问的心思,开始就眼前所见迳行推断:
夹道两旁黑压压地俯满了人,披散着浓发的头颅趴得极低,可见男子的身份高贵,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王。人人似都穿着甬状的及膝宽袍子,赤足系带,状似蛮夷;露出衣外的颈项、手脚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图样,又像获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们呼喊的内容只有两字,耿照听了半天,终于听出是“万岁”。
“难道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来以武艺闻名的帝王,翻遍史册也只一个独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廷可不是由披发跣足的野蛮人组成,他本人到死连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论亲临番邦蛮族的部落,接受夹道的欢呼簇拥。
一股异样的悚栗掠过心版,耿照知男子不会刚好也练过碧火功,然以其武功造诣,自有敏锐的感应,能预见杀气一点也不奇怪。果然人群中接连飞出乌影,数名口衔匕首、面刺黥印的汉子扑过来,可惜两旁披着重甲的卫士抢先收拢阵形,将男子团团围住,但距离主子始终有七八尺远,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你狗……啊!”卫士们长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数之多,将刺客戳了个洞穿。原本道旁迎驾的人们四散惊逃,露出伫在原地不动的数十人,显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们起出预藏的木棍石块,结阵上前,打算趁其余卫士还未聚集过来,将皇帝身边的十几名护卫队冲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这第二批全是魁梧结实的力士,也不管对着自己的戈尖锋锐狰狞,毫不犹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甫被长戈洞穿,后面第二个、第三个已抢着叠撞上去。
护卫们纵有戈楯,却料不到有这等舍生忘死的人肉战术,被一连几波撞得踉跄后退,前排大楯脱手,而距离皇帝最近的那人则一下顿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五尺处。
“停步。”耿照听见自己如是说,声音威严低沉,宛若狮咆。
那卫士悚然一惊,未及扶盔,回头一瞧果然没错,自己竟踏入了陛下严令不逾的禁圈里,面色灰败,急急俯首:“是臣之过!请陛下赦免臣的家人。”男子道:
“念你尽忠多年,准!”那卫士大喜道:“谢陛下!”回剑戮颈,溅血倒地。
耿照心下骇然:“哪有这样的皇帝!卫士拼死替他挡下刺客,不过多退几步而已,竟要叩谢他不杀家中妻儿!”忽觉刺客痛骂的“昏君”二字,绝非无的放矢。
第二波刺客前仆后继,仍冲不破皇帝身边的护卫,反使十余名卫士拢聚更紧,挨着“不得逾进九尺”的禁圈将皇帝围得铁桶也似。没拿身子当冲车、串死在长戈阵前的刺客们,很快便死于来自四面八方的长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错Сhā了四、五柄长戈,被卫士们高高架着,鲜血淋漓地撑举起来,凌空不住抽搐,肚破肠流,兀自圆瞠双目,不肯咽气。那皇帝忽然一笑,怡然道:“带上前来!朕倒要瞧瞧,是怎么个铁脊梁的好汉!”
卫士们长戈一甩,将那人掼进包围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和着泥沙尘土四处溅洒,极是惨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却是铁石心肠,眼睛都不眨一下,蓦地一点乌芒穿出尘沙,直标他肩头!
男子以披风挥开沙尘,手捂左肩,嘴角微扬:“你忍着腹肠洞穿的剧痛不肯便死,就是为了吐出这枚毒针暗算我么?”刺客面黑如墨,已无声息,应是喷出毒针之际擦破油皮,当场暴毙,可见其剧。
“用毒若杀得死你,你最少也得死过一百遍、一千遍了。”尘沙散去,耿照只觉不可思议:原本团团围着男子的十几名卫士全都掉转过头,狞光闪闪的乌戈指着孤独的君王。这一回,在刺客与目标之间,终于没有了阻碍。
——第三批刺客!
一直保护着男子的贴身卫士,才是这个计画的真正杀着!
“我们处心积虑,含污忍垢地为你卖命,为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你这杀千刀的昏君!这位万俟恶会义士,乃天下有数的“口里针”高手,他忍着长戈穿腹的剧痛与针毒,终近你身前六尺,射出毒针,这是天要收你,为世人讨还公道!乖乖受死罢——”
为首的卫士执戈怒目,慷慨激昂:
“……暴君玄鳞!”
第百廿八折 真龙一怒,上彻云表
(这躯体的主人……是玄鳞?)
——龙皇玄鳞!
耿照心头剧震,浑没来由地浮露出一丝突兀的苦涩,这情致与他的思虑甚是扞格,无一丝相契处,仿佛硬生生Сhā进来似的;不及细想,低沉浑厚的嗓音已自颅内透出,听来竟有些沉郁。
“公道?朕为人君,一言一行,便是世间公道!如非朕之恩典,尔等能离开瘴气弥漫的深山老林,不同诸苗奴戮,免去世代为朕伐青龙木的苦役,来此人间天堂么?
“朕之宫城,与尔同享;朕饮的美酒吃的美馔,亦都分赐尔等……忌飏,你说行刺朕是公道,朕心不能平。朕便再给赐你一个无上的恩典,准你将心头话语留诸天地,毋须与尔等同赴黄泉。”
耿照忽然省悟。身为东洲众王之王、世间诸上之上的玄鳞,是真心觉得被背叛了,因而无比心痛……看来这水精不止封存了玄鳞的知觉,连心绪波动亦都完整保留。
他清楚感觉胸中块垒般的积郁,以及鼓动的心脏撞击胸腔时,那难以言喻的痛楚;左肩还残留着一抹锐利的麻痒,宛若挣脱牢笼的恶兽,欲四向奔窜——那死士万俟恶会吐出的毒针,毕竟命中了玄鳞。因知觉全来自水精所贮,在幻境中两人便如一人,耿照知道毒针逼面的瞬息间玄鳞略略一挪,避开了脸面,只让射中肩颈交界。
龙皇的心绪起伏忠实投映在耿照心上,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玄鳞内心既无惶怖,也没有懊恼,足见游刃有余,应能躲开偷袭才是,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敢于拿性命开玩笑?水精没有答案。耿照只能依着玄鳞的记忆,定定注视那名唤“忌飏”的卫士统领,等他开口回答。
“我等生于南乡,对你们鳞族那是瘴疠之地,百秽丛生,于我风陵一脉,却是先祖所遗、神灵所赐,孕育我风陵国上下数千年,乃是举族命脉之所系!”披甲执戈的英伟男子沉声道:
“你砍伐的建木,本是我族圣树,是与天地同寿、千百年来护佑我族的神物,你却擅自改了名字,拿来建筑宫殿,于其上髹漆饰金,妆点增色!若有人将你父祖遗骸悬庭示人以为新奇,这是恩还是仇?
“我族贵女,充汝嬖妾;我族勇士,守汝门庭!我父祖神灵,做汝栋梁!世间奇耻,莫此为甚!你的征服,不只带来杀戮和毁灭,更是永无止尽的羞辱!我们等这一天,已足足等了十二年!反抗暴政,便以汝首级揭开序幕!”
龙皇随行队伍中,只有贴身的数十名风陵族勇士参与刺杀,此时队列首尾惊觉生变,纷纷排开阻道的人群聚拢过来,在叛变者外围形成一个更大的包围网,戈矛与血肉的激烈撞击自接邻的边缘爆发开来,怒吼、惨嚎及兵锋铿击此起彼落,飞快向中心推挤压缩。
忌飏身经百战,人称“风陵第一勇士”,心知良机稍纵即逝,万不能中了玄鳞的拖延之计,一卷披风冲天拔起,手中长戈直标龙皇:“……杀!”内圈七八名卫士与他心意相通,亦猱身扑前,身影仿佛融进乌沉沉的黝黑戈杆里,人与戈俱化一线,齐齐射向玄鳞!
——高手!
(这些人……都是顶尖的高手!)
耿照的阅历已不同下山时,但这几名风陵卫士的造诣仍令他瞠目挢舌,便放到现今东海武林,仍是长兵里的拔尖角色;任一人于一丈内猝然出手,耿照皆无正面接下的把握,须动念即避,争取在第一刺落空的瞬间欺入臂围,方有生机,况乎四面八方齐至!
耿照身历其境,既有的战斗经验却应付不了如此迅辣、几乎锁住周身退路的八杆大枪,头皮发麻,正欲咬牙挺受利刃贯体的剧痛,忽觉玄鳞浑身上下“动”了起来——
(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
玄鳞的感知在碧火功之上,出手的瞬间,涌入心海的各种知觉与送往四肢百骸的支配命令超过耿照所能负荷,眼前一白,所有官能倏然消失;再恢复时,只听得几声黏腻的血肉擦响,前方视界里的三名卫士各自被对向的长戈贯穿,睁着血丝密布的眼睛踉跄后退,双手紧握腹部的铁杆,扭曲的神情很难说是不甘心还是不可思议。
耿照无法控制身体扭头,不过由颈后传来的浓重吐息与血腥气判断,其余几人应也是同样的情况,只能认为是八杆长戈及体的瞬间,玄鳞竟一一闪过,八人俱是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岂能收得了手?一愕之间,分别贯穿了对面的同伴、亦遭到同伴的长兵贯穿身体。
玄鳞所施展的招数,耿照因意识遭巨量感知遮断,无法知道他做了什么,然而目击八人顷刻落败的震慑消淡之后,却丝毫不觉意外。原因无他,只在“重心”二字。
先前行走之时,耿照便深深迷醉于玄鳞那独特的重心运使之法。
在玄鳞躯体中,似乎较耿照自己的身体更能感觉“重心”存在。
须知重心乃是武学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力生于双足,靠的便是重心的抛、移、弹、放;乃至与人过招,所争亦是重心的主导权,谁能维持平衡且破坏对手平衡,便能取胜。常人行走站立,重心多于臀股脚掌,高手却置之于丹田。盖因丹田为内气之源,重心虚提于此间,才能随时拔身落地,不受地形或双腿支撑所限。
如同“感应内息的存在”,是修习高深武学最基础、却也是最困难的一步,要将运使重心从本能的、容易感觉变化的肌肉骨骼,移转到不易感知的体内丹田,是由具象而抽象的过程,原本就是一道关卡。
无数练武之人终其一生,只能靠臀股双腿平衡,以筋骨肌肉发劲;虽有内劲,却无法透彻重心奥妙,待年迈体衰、筋骨老化,力量以惊人的速度消退,便于决斗中败给年轻力壮的对手,称不上高。
反之,能掌握己身乃至对手重心者,纵使气血已衰体力不济,一指亦能破去千钧,令年轻的高塔于瞬间崩塌,毋须称斤论两地与之较劲。是故,察觉掌握敌我之重心变化,乃武者一生不缀的课题,世间无有例外。
以玄鳞修为之高,早该明白“置重心于丹田”的道理。耿照却发现龙皇行走之际,重心竟是在肌肉之间移转变化,而非是已成现今东洲各派武学通论的丹田内!
不仅如此,在这副“玄鳞之躯”里,重心的存在异常清晰:若耿照的重心是丹田里一只朦胧氤氲、微微蒸腾的热气团,玄鳞的便是一枚玉球,可硬可软、可大可小,任意移置,更能一分为多,自行分配于每一条微小偏僻的肌束——那很多是耿照未曾使用过、甚至不知其存在的部位。
常人——即使身负“火碧丹绝”这等高明内功——的重心是一团蒙昧不明,移向须顺着相连的轨迹;轨迹消失,即意味失去重心,哪怕是有意为之,又或时间短暂,仍能构成武学上的“破绽”。
玄鳞却没有这样的问题。
他的重心清晰而具体,已到了能任意分割配置的境地,在最简单的行走动作当中,即不断将那枚“重力球”分割移位,分配在腰臀,乃至膝腿脚掌等各处,熟练得不经思量。对他来说,“失去平衡”是不存在的事;换言之,玄鳞是绝不可能被击倒的对手。
——知道这点的话,世上……还有人敢挑战玄鳞么?
耿照不由得头皮发麻。光是随玄鳞走过这一小段路,所获得的益处已巨大到难以言说,便是“三才五峰”的高手亲至,亦当欢喜不置。没看到龙皇是如何避开八柄绝枪、同时令八名顶尖高手互戮毙命,一点也不可惜。
即使拥有这样的招式,耿照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施展,毕竟连玄鳞战斗时全开的极限感知他都无法消受了,更遑论杀着。他只为八人的壮志未酬感到遗憾,一如脖颈被玄鳞单手扼住、离地提起的风陵国勇士忌飏。
“暴……暴君……伏……诛……”
忌飏两眼暴凸,面色胀成了可怕的紫酱色,双手扳着颈间丝纹不动的铁掌,脆弱得宛若一名啼哭不止的婴儿;两腿与其说是软弱地微微踢动着,更像失去自律能力的肌肉不住抽搐。“你……杀……”
“朕一向喜欢你,忌飏。而你太令朕失望。”
他说的不是假话,耿照心想。一股淡淡的惆怅突兀地在心头萦绕不去,莫名令人感到哀戚。“朕留你在接天宫城十二年,你的武功却无一丝长进,这像是满怀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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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想为父祖神灵复仇的勇士么?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软弱,却又胆大妄为地想要打倒朕?”
忌飏无法回答,雄躯颤抖,搔刮着龙皇铁掌的指尖益发无力。耿照嗅到一股粪便或尿水似的秽气,风陵国第一勇士自不会因恐惧而失禁,怕是忌飏的生命已到尽头,肠腹肌肉失去自制力所致。
唯一未屈服的,是他逐渐黯淡的眸中始终不熄的恨火,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炽芒。
“征服之本意,在于给予尔等更美更善,乃上位者对卑下之人的无上恩德。非居至上,不可轻言征服。”玄鳞直直望进忌飏眼底,仿佛想捏熄炽芒一般,淡漠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栗:
“尔父祖神灵,于我不过宫室椽梁。这是朕赐的恩泽,如天降雨雪,由得尔等不要!”尾音骤扬,耿照顿觉血气激涌,眼前又是一白,回神时赫不见了忌飏,只余掌中一段血肉模糊的残颈,以及喷溅一地的碎骨肉糜;乌黑的残渣上飘着缕缕烟焦,血浆滚着骨碌碌的沸泡,骨肉烂熟的气味中人欲呕。
玄鳞站立不动,视线扫过一片死寂的现场,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喃喃低语道:““真龙燃息”!这是……这是活生生的龙,活生生的我族真龙啊!天佑我玉龙神国千秋百代,昌盛不绝!”突然五体投地,嘶声高叫:
“龙……龙皇万岁!龙皇万岁!”左右纷纷仿效,转眼趴成了一片。
“……保护龙皇!”人群里爆出一声低咆,发声之人嗓音喑弱,似是长年耽于酒色、养尊处优所致,但此际听来却如雷贯耳。
众人如梦初醒,人潮忽自四面八方涌现,伴随着震天价响的呼喊,悬殊的数量差距压垮了残剩的叛变者,须臾间,风陵国最后的勇士们接连没于推挤而至的人堆里,连块可供辨认的尸骸都没留下。
“……龙皇万岁!龙皇万岁!龙皇万岁!龙皇……”
骇人的欢呼声盖过了远方的瀑布,甚至要龙皇的亲卫执戈驱赶,才能将他们重新推回道路的两旁。耿照心念一动,想起变乱初生时夹道的人群四散逃跑,除了刺客之外,还有几团人退到远处便即不动,似在观望;见龙皇随手消灭了刺客,率先冲上来高喊“护驾”的也是这帮人。他们是……——贵族。
心绪微动,答案便自行浮露。看来玄鳞也想到了这一处,水精中方有解答。
玄鳞一扔残颈,在披风上抹净了手掌,迎风举起,山呼万岁之声立时顿止。
王者重又得到了他喜爱的孤高与宁静,再不理众人,一振披风,大步迈进,其之所向也随着王者跨出的巨大步幅,逐渐在摇曳的炬焰下现出形影。
耿照被那片光洁的莹白所慑,极力想在受限的视界里窥得全貌,直到玄鳞在两扇闪耀着铣亮铜色的巨型门扉前停步,仰头一瞥,他才望见那细如竹篾、直直Сhā进天际黑霾的建物顶端。
从身后传来的水声,他约略明白此刻身处的位置。
三奇谷里,那片距砖屋不远的白玉基台,确是传说中的接天宫城;之所以连耿照都觉它稍嫌器狭,纵以千年前的匠艺水准,仍不称龙皇的盖世勋业,是因为包括历代无数皓首穷经的史家在内,所有人都搞错了方向。
“接天宫城”本就不是城池,亦非殿宇。众人囿于“宫城”二字,汲汲营营于鳞族的各处遗址发掘城郭或宫室,殊不知这座建筑物的伟大之处非在宫城,而是接天。
——所谓“接天宫城”,竟是高塔!
是一座外墙全由最上等的白玉砌成、通体无一丝杂料斑污,高耸入云的雪白尖塔!
耿照在流影城见惯园林,独孤天威亲自发想设计、着巧匠绘图建造的“不觉云上楼”更是高阁中的杰作,其名声远播,连平望都的皇帝都想要亲临参观。多年来如非群臣软硬兼施地劝下,指不定今上履足东海,还要赶在皇后娘娘之前。
以钜万银钱堆砌的不觉云上楼与这座塔相比,无论规模或华美,都寒酸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泥捏木削的童玩般可怜。耿照不及细数塔高,但十几二十层总是有的,便以现今东洲最拔尖的技术,也无法在这么小的基台上盖出这样的高塔……不,就算地基扩大数倍也毫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