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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卷:龙皇祭殿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孟庭殊

鬼先生的“七玄合一”计画正如火如荼展开。胡彦之深信,以兄长之智,决计不会冒险以一敌六,七玄大会必有蹊跷。直到十九娘将鬼先生的布局和盘托出,老胡才惊觉形势竟已如此紧迫——这个盟会,绝不能开!须在七玄各派首脑齐聚前,便将集合地点,连同鬼先生的布置彻底破坏,以绝后患……而战场,便在素有“鬼蜮”之称的无央寺!

第百六一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

秘道中比蚳狩云想像的要­阴­凉,这异样的凉意,也可能是来自无比光滑、宛若热刀切牛油般齐整的壁面与地板。行走之间,她忍不住伸手,以指尖轻触着秘道墙面,若非细滑间微带粗砾的手感,蚳狩云几以为自己走在一截巨大的铜管里,而非自山腹凿出的岩洞。

北山石窟已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古老装置,然而相较此间,那可眞是小巫见大巫了。

通往山腹深处的秘道,以极其平缓的坡度向上,走起来并不累人。蚳狩云毫不惧怕秘道里藏有什么机关,若打开山门的关窍果如她所料,乃是悬于鬼先生腰际的那柄乌鞘阔剑,龙皇祭殿即非遭人硬闯,而是以锁钥开启,纵有防备不速之客的陷阱,岂能作用于持钥人身上?

鬼先生似无防备,随意将手搁在柄锷间,跨着兵刃的模样一如既往轻佻,蚳狩云乃七玄有数的大长老,非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不会天眞到相信他这般自居枭雄之人,竟会如此大意轻忽,即非试探,鬼先生定也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敢解她周身封禁,不带心腹从人,孤身同入险地。

况且,即便一颗心都在鬼先生腰际的锋器上,蚳狩云仍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并未漏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弱声息,以偌大定力,抑住停步回头的冲动,始终不紧不慢跟着,如行于冷炉谷的庭阁间,从容自若,并未折了主人家的气度。

橙金­色­的璀璨壁灯终至尽处。

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约九尺、宽约三人的长方门洞前;仅稍慢些个,蚳狩云的目光越过黑袍青年颀长的身形,见秘道尽头竟是个深陷的半圆形广场,穹顶挑高,抬头亦不见得极廓;眯眼片刻,依稀辨出圆凹的边弧,才明白这广场的穹顶不但凿成凹陷的圆球状,且打磨光滑,半圆的弧面近乎完美,极目四眺,居然没一条铁骑突出的硬直线条,彷佛无有边际。

山腹毕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无穷无尽,凝目半晌,终究还是辨得出圆穹的极限,由最高处下至广场底部,目测超过十丈,广场底面的纵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圆穹是硬生生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层层岩脉纹理被保留下来,其间似杂着云母石英一类,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顶中闪着晶亮碎芒,宛若银河旋绕,群星欲坠,说不出的壮阔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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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

从秘道出口往外瞧,数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当中以陡峭的石阶相连,下至广场底部,如降深谷,营造出巍峨险峻之感,益发显出地底广场的迫人气势。

鬼先生回头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做了个“请”的手势,饶富兴致似的,迳自步下石阶;艇狩云犹豫不过一霎,好奇心终究盖过了戒愼,也跟着拾级而下。

梯田似的望台颇为陡峭,石阶却比目测更平稳好走,无论何者修筑,必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步幅与每阶的断差相对照,这石阶确确实实是修给人走的,千百年前循此阶走入广场中央之人,身形腿长必与鬼先生、蚳狩云相差无几,也同她俩一样走得轻松舒适,毫无负担。

她俩每下数阶,左右两侧的脚下便各亮起一盏青焰灯,同秘道里的水­精­壁灯相类,不见烛火焰芯,亦无燃脂烟焦的气息,甚至并不觉灼热。蚳狩云知道有几种物事能发出这般冷光,如夜明珠、海磷石、照夜犀角等,无一不是索价钜万,决计不能奢侈到几十盏乃至几百盏的充作照明。

她对机关涉猎有跟,没把握看出门道,毋须于末节上浪费心神,并不为珍宝所迷,从容而下。两人踏上广场地面的刹那间,身后四级望台同时亮起淡蓝­色­的琉璃光,虽非亮如白昼,却能清楚望见广场各处,显然连照明的强弱、角度皆是悉心设计,毫不马虎。

鬼先生双目放光,霍地振袍回身,双手平举,如向老­妇­人展示这等山中奇境一般,眉飞­色­舞道:“长老!这便是我等先祖所遗,你瞧这片雄奇瑰丽!当世有谁人能造?便要打造一处相同的,却要耗去多少金银?而此间,居然是自千年前留存至今!建筑残迹已是如此,况乎武功智慧?”

蚳狩云惯见风浪,一时却也无语,想像千年前望台之上,立满无数鳞族高手,宰制东洲意气昂扬,而广场底面的建物顶端,龙皇睥睨众人,一呼百诺,旗令皆由此而出,所向无不俯首……不觉心沸,环顾四周,才发现望台之上,竖着一个个拱型门柱,一拱连着一拱,似栏杆又非栏杆,材质像以白玉雕成,却染着淡淡的藕脂­色­,彷佛从望台上“长”出来似的,上下浑成一体,看不出相连的接缝。

而半圆广场的底面,矗着一座三级宝塔似的奇妙建筑物,背部紧贴山壁,一如望台这厢,亦是自山石中凿出。方塔的顶部,还比周围环绕的弧型望台更高,却仅分作三层,各层显得气象万千,格外宏伟。

第一层之上,分列着七座方正的坛子,既像刀座又似祭台,­色­泽较周围诸物莹白,似是名贵的汉白玉;第一一层上头则是三座更大的白玉方坛,似放置更加贵重之物,而最狭的顶层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鬼先生领着她越过广场,走上方塔第一层。蚳狩云见那三尺立方、汉白玉雕成的方坛上,刻着奇妙的文字,不由一凛:“……是天佛图字!”

却见鬼先生回头笑道‘,“这上头镌的天佛图字,长老识否?”

蚳狩云心想:“他也认得天佛图字。”

料想以他究古之­精­深,通晓图字亦非难事,况且此间谜云重重,诸多未可知处,非靠一人一时能够解破,彼此欺瞒毫无意义,凝眸片刻,蹙眉道:“图字难解,在于字外生义,层层相因,与现行东洲文书不同。我所判读引伸的,未必是图字本意。”

“我就知长老识得。”

鬼先生耸肩笑道:“无妨,长老请解。”

蚳狩云点了点头,从容道:“我见此行所书,应是‘铁卫在此解兵’之意。铁卫也者,指的是战功彪炳、效忠君王的战士表率,并不轻易称呼,以彰其节,所指必有深意。”

鬼先生笑道:“那我们瞧的意思也差不多啦。我本读作‘铁卫不得逾此’。”

只狩云一凛,再看几眼,果然那个寓有兵器之意的字符,也能当作禁制解,而解作“卫士”的字符之后,却接着象征神圣意涵的修饰符号,可以当作是捍卫之意被放大到极致,以描述最顶尖的、已无法再行超越的捍卫者,故译作“铁卫”。

此一用法常见于古籍颂文,凡歌咏能争惯战的武臣勋贵,多以此字符呼之。

天佛图字通行的年代,文字被当成某种艺术形式,犹如诗歌,单纯传达意涵,古纪时代似有别法,故传世律令规章极少,连史书都是繁复­精­微,宛若琴曲所用的减字谱。这也是天佛图字失传的原因之一。

当今之世,研究天佛图字最有名的,当属央土大乘的学问僧。天罗香由薄雁君一代开始重视训诂,求教于央土大乘名僧,经三代钻研,尙不敢说­精­通,所知不过皮毛而已。况且央土钻研此道者,不脱天佛教团之范畴,研读佛书尙称勉强,用于七玄古籍,仍有大片空白待补。

蚳狩云参照双方之说,忽觉鬼先生的译法要比自己灵动,她是将字义译出后再行串连,难免失之于呆板,鬼先生的说法却明显跳跃许多,不拘泥于字符之意,这是相当老练而大胆的做法,心头微凛:“莫非……狐异门的基地,一直都藏在央土么?”

为免教他看出端倪,淡淡一笑:“正所谓‘各花入各眼’,门主之说,亦是一解。”

言下颇有不服之意。

鬼先生极力掩饰得意,反倒大方起来,负手怡然道:“长老说得也有道理。若作‘解兵’之意,这坛上剑孔便说得通啦。”

蚳狩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方方正正的祭坛中央,斜开着一道三寸来长的狭孔,七座均是如此。

她本欲顺口问“不知此间Сhā得什么兵器”,引他吐露更多,蓦地想起七玄大会请柬上所书,忽然明白鬼先生相中这里的原因,浑身一震,不禁脱口道:“……妖刀!”

“正确的说法,是‘道宗圣器’。”

鬼先生笑着纠正她,眸中却无笑意。“世人惧怕鳞族,故以‘妖’字污之,便如‘天元道宗’变成‘薮源魔宗’一般。我等七玄中人,岂能自污?”

蚳狩云隐隐察觉,他让七玄代表收集妖刀,携入龙皇祭殿集会,绝非只是好大喜功,七玄、妖刀以及祭殿之间,必有着绵密的牵连,甚至藏有绝大的秘密,足以震动武林———而这个,正是鬼先生恃以说服众人的关键。

“即使是龙皇最忠心的铁卫,也只能到得这里。长老觉得,能更上层楼者,又是什么身分?”

步上方塔第1一层,那三座更大更华丽的祭坛中央,非如底下七座般凿有狭长刃口,而是尺余见方的凹槽。

凹槽上本覆有白玉雕成的方盖,而今只余正中央那座的玉盖还牢牢嵌在祭台面上,左右的玉盖一掀翻在地,散落一地零星支架,似乎玉盖升起之时,四角是有支架支撑的,然而此际已然辨不出推升玉盖的构造;右侧那只甚至摔得粉碎,可想见开盖取物时的仓促。

左首祭坛的方槽中空空如也,只见内壁打磨光滑,虽历千年光­阴­,白玉仍莹润有光,质地绝佳,放眼现今东洲,要找一块这般巨硕、通体无瑕的原石,直是痴人说梦。

右侧坛子的方孔里,遗下了数十片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块,表面圆鼓、内侧微微凹陷,带有微妙的弧度;这堆方块似都以黄金铸造,其中不知掺了什么合金,沉甸甸的分量确是黄金无误,但质地之坚,以及镜磨般的光滑,宛若­精­钢铸就,已远远超过两人对金质的理解。

矩形金块微凸的表面光可鉴人,更无一丝纹理,遑论文字图形。鬼先生掂了块在掌里,饶富兴致地端详,随手搁在玉台边上,再往孔中捞出一块,对光看了半天又放落;一连几度,祭台边上散置了七八块形状、大小同中有异的矩形金块,笑顾姐狩云:“我本以为这是印刷用的活字之类,不想光溜溜地连一笔撇捺也无,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蚳狩云看了几眼,伸手将台上的金块挪动位置,淡然道:“我以为这应是某种贮具的碎块,若能拼成六大片的话,便是一只方盒。”

鬼先生低头瞧去,果然经她挪动次序后,有几块矩金的边缘形状对嵌密合,或可拼成完整的一片,击掌笑道:“看来我请长老同探祭殿,果眞是做对了。”

如此露骨的恭维,艇狩云全没当币怨硐壬刻意排乱的次序,她料他早已看出矩片间的形状关连,伪作不知也许是试探,更可能是他说谎惯了,本能对旁人掩饰内心的想法,想也没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看破这点,才是抵狩云应势出手的目的。

问题是:这些矩形金块组成的怪异方盒中,原本贮着什么样的物事?这三座祭坛的位阶,比下层安置七柄圣器的玉台更高,显然被允许登上此间之人,身分地位是在“铁卫”之上的……这又都是何等样人?

三坛中那座玉盖完好如初的,或能提供完美的解答。蚳狩云凝眸望去,见坛前亦镌有两行天佛图字,说是标示,更像华丽的妆点,字体大小不一,龙飞凤舞、包围环绕,为雪白莹润、无论线条平面皆完美无瑕的白玉坛增添风采。

“‘司祭释吾祖之躯于其上。’”鬼先生摇头晃脑,吟哦完毕,笑道:“长老以为,我这两句翻得还妥适么?”

蛆狩云认得代表“司祭”的字符,这个图字在所有古纪典籍中出现频繁,可以说是最容易辨认的一枚。图字的周围,同样绕有象征神圣意涵的波鳞状符号,代表非是寻常祭者,而是世间至高;鬼先生所持“司祭”之说,她是头一回听到,但意思通达,并无歧义。

“将什么物事放在祭坛上”的字符也很容易了解,以天佛图字来说,这算是相当简单的字符组合。问题出在“吾祖之躯”那一大段,乃是极其繁复瑰丽的龙形花纹,所占面积也大得不成比例,若非熟知图字之人,肯定以为是图案而非文字。

这种龙纹在央土教团被称为“禁花”或“邪刻”,既不翻译也禁止学问僧钻研考究,所有古迹里出现的“禁花”,全都被彻底磨平;若不能将之去除,则镌有禁花的载体即被视为渎佛的至邪之物,宁可破坏,亦不容留存于世。

薄雁君从央土请来教授图字的学问僧,也只说了这项禁忌,非是藏私不授,而是连僧人也不认得。天罗香收藏的古籍中,亦极罕出现龙形纹,料想这类图字乃皇室专用,未经允可,等闲不得书写。

蚳狩云仔细端详了图字团块中央的那条盘身大龙,跟印象中的龙似有不同,蟒身巨爪、形体氤氲,还有着人脸般的首级……鬼先生说这是“吾祖之躯”,不知有何根据。

“我门中长辈曾说,这枚图字便在古纪时代,也只龙皇玄鳞用得,就像皇帝的玉玺,代表‘龙皇应烛遗世之物’。象征应烛的有另一枚图字,人人可用,无有禁忌,在祭祷颂文中倒是经常出现,长老应识。”

说着手沾尘土,在玉台上画了个像是一圑云雾、当中探出一颗人头,颈下隐约是蛇身的圆案。

这图形蚳狩云并未见过,然而寥寥数笔,却尽得云气灵动之感,兼有天佛图字的古拙风格,可见鬼先生不仅颇擅丹青,亦有过目不忘的观察能力,若这是他随口瞎编出来的,只能说他在文史艺术上的造诣太高,纵使受骗,也忍不住要替他鼓掌叫好。

“玄鳞与天佛的龙佛之约,不知长老清楚否?”

“过往哄丫头们入睡时,总也给她们说过的。”

蚳狩云淡淡说道。

鬼先生岂不明其中贬意?微微一笑,正­色­道:“天佛将应烛所遗之眞龙残躯,炼成了一种唤作‘化骊珠’的神异宝物,珠中蕴有龙之一切本然,吞下此珠,可获得眞龙的神通大力,复得重返幽穷九渊的龙身。惟玄鳞以夺舍大法存活太久,龙血淡薄,承受不住化骊的神通力,故天佛取了玄鳞一臂,约定为他找到人身吞珠化龙之法,龙皇遂允天佛于东洲传播教义,广收徒众……长老给孩子们说的,可是这般故事?”

蚳狩云不知他提此神怪妄说,意欲何为,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说故事总要添油加醋的,每回都有不同。大抵若是,细节我倒记不清啦。”

暗示他不必在俚俗传谬上绕圈子,爽快说出意图方是上策。

鬼先生不慌不忙,娓娓续道:“这故事之中有几个错处,长老不明所以,才看不出眼前布置的奥秘。首先,从龙皇应烛的残躯淬炼而得的,不是一枚化骊珠,而是三枚。为防在天佛心法出世前,骊珠发生什么闪失,古籍中说玄鳞将三枚宝珠贮于金盒,交与接天之塔的三名司祭照管,司祭的­性­命与骊珠相连,珠失人亡,珠在则可赋予她们运使骊珠之力的偌大权能。”

蚳狩云陡地会意,失声惊道,‘“这二一枚方孔———”

“没错。”

鬼先生怡然笑道:“便是安置贮珠金盒处。当七名铁卫将圣器Сhā入底层祭坛,便能开启仪式,三名司祭再将与生命相连的骊珠取出……”

他指着空荡的最顶层。“玄鳞便催动天佛心法,呑纳骊珠神通,脱凡胎而成就眞龙之身,完成返还幽穷九渊的最后一步。这周围环绕的半圆望台,乃供鳞族权贵送行之用,而中央巨大的广场,恰恰便是为了容纳化成龙形的玄鳞!”

蚳狩云瞠目结舌,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若在他时他处、由他人口中听闻,她怕连轻蔑嗤笑的时间都不肯浪费。

然而,面对如此鬼斧神工、绝非人力所能辟造的玄奥地宫,不知怎的,所有的质疑彷佛都失去了力量。倘若山腹中能凭空凿出这样一处殿宇,何以龙尸不能淬出骊珠、凡人不能呑珠化龙?茫然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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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见风浪的老­妇­人忽然省起,以妄说反驳妄说,或能以子之矛陷子之楣,俟其自破,喃喃道:“你这说法不对。传说至天佛灭度,都不曾交出心法,那么又是谁修造祭殿,意欲化龙?”

“长老所说,则又是另一个错处。”

鬼先生敛起笑容,肃然道:“玄鳞为何没有化龙,又或其实他早已化龙而去,这点我的确无法肯定。我门中秘阁所藏,以及多年自各处搜罗而来的珍贵古籍里,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彷佛有人刻意抹煞了玄鳞最后的形迹,令其从史书内彻底消失似的。但这般异举,本身便富有意义,恐怕是施暗手之人始料未及。

“但关于化骊珠、龙皇祭殿,乃至天佛心法等,却非我道听途说,妄加推断而得。我今日能找到这儿来,倚仗的是第一手的情报;而祭殿确实存在,甚至祭坛上留有安置骊珠的方孔贮具,更证明先父之死,并不冤枉,乃怀璧之罪。”

“你的意思是说,胤丹书他……”

“有人不希望先父所知公诸于世,有人则不计代价,非要刨出此一机密不可,虽然动机不同,但先父除死以外,似乎也没别的路可走。害死他的不是别桩,正是他所掌握的天佛心法。”

蚳狩云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太过惊愕的结果,思路反而意外地冷静下来,渐渐理出头绪。

当年妖刀之乱即将告一段落,胤丹书夫­妇­做为正邪双方的桥梁,说服七玄七派捐弃成见,共抗邪物,立下的功劳丝毫不逊于挺身灭魔的六合名剑,在这场凄绝的圣战当中,狐异门更以前仆后继的壮烈牺牲,赢得东海武林的敬重,以致七大门派反脸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无余力以一敌七。

蚳狩云做为教门首脑,立时做出退保冷炉谷的决定,避免天罗香遭受牵连,对后来发生的事所知有限,多半来自江湖中口耳相传。据说胤丹书于摩天岭自尽,以他的武功,纵不能杀尽追兵,突围自保恐难有数合之敌;乍闻死讯时,蚳狩云头一个反应便是错愕不已。

胤丹书是迂了点,可一点也不蠹,遑论他那­精­得鬼似的漂亮老婆。要逼得他横刀自刎,全然不考虑七大派一一度背信的可能­性­,用以“换取狐异门上下平安”,莫说是诓骗狐异门之主,怕连三岁孩儿也不信。

经胤铿这么一说,原本毫无道理的线头,似乎就能串连起来:胤丹书明白自己必须死,否则这一切将不会结束。无论是向力主守密的一方表态,抑或决计不让刨根究柢之徒得逞,死是他唯一的选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让两方同时罢手。

世人皆以为狐异门遭遇奇惨,说不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若非胤丹书舍得一命,还不知要生出何等风波!

(世间眞有天佛心法……

心念一动,蚳狩云暗提眞力,全神防备。她年老体衰,无法与他正面硬敌;被软禁数日,经脉禁制初解,尙不能发挥十成功力;他虽自称“初探祭殿”,然此獠多诈,言不由衷,难保不会预先在此地埋伏机关,自己可说地利尽失。更别提他安Сhā在暗处的伏兵……

蚳狩云谨愼地分析形势,无一丝乐观自欺,心知一旦动手,她只有一着之先,须以最后的压箱绝技攻其无备,一击杀之,否则便只一条死路;做好准备,冷冷开口道:“此事若传出江湖,休说黑白两道,单是七玄大会之上,你亲自邀来的那些个犲狼虎豹,便能硬生生将你撕成了碎片……你与老身说这些,意欲何为?”

鬼先生闻言一怔,居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摇头笑道:“你瞧,这就是说话高来高去的结果,竟教长老误以为我有歹意。传入江湖怎的?要是人人家里都有枚化骊珠,那我的确该烦恼一下,现下哪个有珠子的?我便将心法雕版付梓,广发武林,还不是一叠废纸?”

蚳狩云被他一顿抢白,忽觉有些道理。鬼先生屈指轻叩那块完好的玉盖,抬眸道:“就算这底下眞有一枚,长老知道怎么开启么?我就不知道。独个钻研,说不定要花几个月甚至几年光­阴­,大伙儿一块参详,能不能开得快些?这就是我现在的盘算。”

他一本正经道:“长老一直想打探我‘门中长辈’之事,咱们就说白了罢?

省得再猜来猜去。我娘并不支持我现下做的事,只是没反对罢了,而我对专心报仇兴趣有限。我想做七玄的头儿?半点没错,长老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长老,但我欣赏长老的眼光能耐,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在将来的霸业里,长老能立于我的宝座之畔,长保天罗香安泰。

“聂冥途、南冥恶佛等,确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犲狼,我可以花时间同他们周旋,也许杀了他们更省事,我现在也还没拿定主意。长老若有诤言欲谏,只消说服我,我便能采纳。这是雪识青之流永远不能给你的。”

蛆狩云掂量着他的话里,有几分能信,鬼先生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紧抓着这一丝细微的动摇,双手抱胸,豪迈笑道:“长老还有什么犹豫,尽管发问。但凡你问我便回答,好让你我能开始建立互信。”

对几近于隐世的狐异门而言,“胤野藏身何处”绝对是足以动摇根本的重大机密———鬼先生刚刚亲口对她承认,这位“门中长辈”、狐异门实质上的首脑尙在人世,还牢牢掌握着门中大权。但问这种问题形同挑衅,不如直接朝他脸上挥一拳算了,两者并无差别。

她定了定神,想到一个足以测试他诚意的切入点。

“你父亲……是怎么发现天佛心法的?”

“他并没有‘发现’。”

鬼先生耸了耸肩。“在探査妖刀来源的过程中,先父找到了若­干­证据,显示妖刀背后有­阴­谋家­操­纵。长老可能听说过,先父少年时于三奇谷中有过奇遇,在那里见得庞大的古纪遗址,对妖刀的源头比旁人多了几分灵思联想,而后捜索各地遗迹古籍,终于发掘出关于龙皇祭殿及天佛心法的记载。”

而这些,都与制造、控制妖刀之法息息相关。蛆狩云心想。

鬼先生续道:“在探査的过程中,他得到一个名字,是一名僧人的法号,在东海遍寻此人不着,猜想应藏身于央土之名山古刹,遂向杜妆怜打听这个名号。”

水月停轩是东海地界内为数不多的大乘丛林之一,与央土教团始终保持联系,找杜妆怜的确是条门道。为此胤丹书与杜妆怜数度会面,自都不是门派盟会耳目众多的公开场合;关于两人过从甚密的流蜚,便于此时传出。

奇怪的是:即使在闲言闲语满城轰传的当儿,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红颜冷剑并未稍畏人言,依旧为胤丹书打听这名僧人的下落,定时传回情报;有时胤丹书忙得分不开身,也让爱妻与杜掌门私下接头,交换线索之类,双方的确无有私情,光明磊落,只是所査之事尙且见不得光而已。对照日后杜妆怜的残酷逼杀,更显出事有蹊跷。

“这名僧人法号叫‘行空’。先父在三奇谷内读过一卷记载龙皇旧事的古籍译本,被涂去的署名似是行空一一字。后来一査,才发现此书并未通行于世,谷内所见是抄誊剩下的草稿,定本必是被这名行空和尙携出。先父所掌握的一切妖刀线索,均来自此书之印象,要说两者之间毫无关连,未免自欺太甚。”

蚳狩云不晓得三奇谷内第三名异人之事,也不知断龙石放落后,三奇谷再难进出,胤丹书才能藉此推出落款之人的重要­性­,只觉这行空和尙要能流畅翻译天佛图字,推测他出身于以培养学问僧闻名的央土寺院,应是十分对症。

“后来……杜妆怜找到了么?”她被勾起了兴趣,忍不住问。

鬼先生的答覆大出她的意料。“找到了,但也等于没找着。”

他自嘲似的笑起来,耸肩道:“央土教团登记在簿的行空,有数十名之多,先父动员门中­精­锐,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追踪过滤,最后符合年岁、通译等条件的,只有一人。这位行空和尙十六岁以前待在白玉京北郊素负盛名的胜处俱卢寺,天资过人、­精­通古文,造诣更胜寺中经师。

“后来不知何故,擅自离寺,再也没有回来。胜处俱卢寺奇迹似地未毁于白玉京大火,寺中僧人也没遭异族铁蹄蹂躏,可说幸运至极,然而和行空有关系的师兄弟、经师等,却在十年间接连暴毙,连远赴外地的也无一例外。行空这人所有线索便断在这里,此后杳然无踪,彷佛化烟消失了似的。”

毋须鬼先生多口,老辣如蚳狩云,也听出其中蹊跷。

料想胤丹书发觉线索全止于胜处俱卢寺时,必不是沮丧颓堂,反倒应该兴奋异常———还有什么比刻意抹去过往痕迹的人,更适合“­阴­谋家”三字的?诚如鬼先生所说,抹灭得过于彻底,本身即富有意义,认死这条线追根究柢,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未始不能眞相大白。

便在这时,东海全境尙沐于妖刀乱止的欣喜之中,七大门派却猝不及防地对狐异门全面开战,形势急转直下,追査自然也不了了之。

“你告诉我这桩陈年秘密……”

蚳狩云淡然说道:“‘门中长辈’不会有意见么?”

鬼先生哈哈大笑。“除非长老告密,否则我自己是不会说的。狐异门找了二十几年的行空,世间叫这个名儿的和尙差不多都杀绝啦,我翻着我爹留下来的零星札记,只觉奇怪得很:怎么大伙儿都只看到线索、看到‘行空’二字,却没人瞧见里头提到的这些机密?

“长老,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尽了,要不要入伙,只等你一句话。你若不能帮我应付聂冥途、南冥恶佛,我只好把你送回顶层厢房里,依旧好吃好睡以礼相待,决计不会留着长老在背后,逮到机会捅我一刀。只不过,这祭殿里的一切、未来七玄一统的辉煌,不仅与长老无涉,恐也和天罗香没­干­系。良机稍纵即逝,长老考虑清楚,要不要,都得划下道儿来。”

蚳狩云并不想与他合作。然而,要舍弃这片古老遗址中埋藏的珍宝秘密,说什么她也狠不下这个心。天罗香已错过了《残拳》、错过了《玄嚣八阵字》再任龙皇祭殿从指缝间溜去,他日九幽泉下,她拿什么与薄雁君及历代前贤交代?

“多谢门主赏识。”

她撤去潜劲,福了半幅,敛目垂首道:“七玄大会之上,门主希望老身做些什么?”

“我要你领着雪难青上场,当众臣服于我。”

“……我以为艳儿不在门主手里。”

艇狩云眉头微扬。

“你那位不在。当天要上场的,是这一位。”

鬼先生微微一笑,击掌道:“进来罢!”

“喀、喀、喀”的清脆声响回荡于秘道间,一条浑圆结实、无比修长的雪白大腿跨入广间,被小腿上金灿灿的胫甲一映,益显其长。

趿着船形硬屐的光­祼­脚背酥莹如玉,玉颗般的足趾修长拢敛,衬与趾甲上彤艳艳的蔻丹,既有健美出挑的体态,又充满女人味,比之一身阳刚气息的雪艳青,更引人遐思。

隔着大半个广场望去,来人身量与雪艳青相差彷佛,但身材却更加丰盈,双峰饱满挺凸,不仅将胸甲高高撑起,甲上更挤出两团雪­肉­,当中夹出深邃的|­乳­|沟,既高耸骄人,分量十足,又有­嫩­|­乳­|的娇绵滑软,于“坚挺”与“弹手”两者间取得完美的平衡;“虚危之矛”之上的索儿莫铁甲胄由她穿戴,较雪艳青的英武魁伟更增三分丽­色­,压倒­性­的肃杀之气大减,成了令人眼酣耳热的酥红妩媚。

她虽挂着一副遮眼的金织面具,蚳狩云仍一眼认出是谁,愕道:“怎会……怎么会是你!”

自从姥姥随那人离去,盈幼玉便悬着一颗心始终放不下,既挂念姥姥安危,又担心甫脱虎口的孟庭殊而今安在,若非姥姥交代她须以腹中阳丹为先、“此物寄托着教门未来的盼望”云云,她恨不得溜出门去,能抢得一柄长剑在手,杀尽隔邻一窝畜生也好……

“畜生!”

她一咬银牙,恨恨捶着床榻,才想起姥姥吩咐,忍不住伸手轻抚肚皮,忽然失笑‘,又不是身怀六甲,阳丹是眞力所聚,日后积累扎实了,是要生大威力的,怎能与胎儿相比?

脑海中掠过“胎儿”一一字,不由得面颊发烧,心想:“他……那绍猪不知怎么了?姥姥说谷中遭歹人所占领,伤了不少姐妹,不知他……平安与否?有没逃过一劫?”

原本既是害羞,又有些矜持,频频告诉自己她可不是挂念貂猪,只是可惜了忒补人的玄阳之­精­,越想那张昏迷还蹙着眉头的黝黑脸庞越浮上心头,胸口忽有些郁郁,忍不住鼻酸,也不知是怎么了,抱着软枕,趴在床上生闷气。

那日她昏迷后,被苏合薰带回北山石窟,安置于其中一间石室,时昏时醒,期间由黄缨负责照拂,并不知耿照也来到此间;苏醒后只见得姥姥一面,自是一番悲喜交加,见姥姥未究失了守宫砂之责,庆幸之余,也不免有些惭愧。

当天夜里,冷炉谷便即失陷,耿、苏一一人失手被擒,打入望天葬,她与姥姥则被移出北山石窟,软禁在门主专用的天宫顶层,再度与耿照失之交臂,并不晓得她们口中偶而提及的“典卫耿某”便是她私藏起来的貂猪。

突然“喀”的一响,房门推开,盈幼玉以为邻室恶徒酒醒闯入,猛然坐起,赫见来人生了张白皙圆脸,笑脸迎人,胸前一对雪­嫩­|­乳­|瓜几欲鼓爆衣襟,稍一动便掀起滔天|­乳­|浪,却不是黄缨是谁?喜得差点迸泪,失声欢叫:“……阿缨!”

“嘘———”

黄缨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轻手轻脚关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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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了横闩,这才笑ⅿⅿ摸上榻。盈幼玉忍不住与她四手交握,高兴得都忘了端出架子,眨着泪花道:“你平安无事……眞太好啦。”

黄缨笑道:“姑娘无事,那才叫好。我现下忙得紧,早晚都有事。”

逗得盈幼玉破涕为笑,故意板着脸道:“去去去,就不能说几句中听的么?笨也笨死啦。”

两人瞎聊一阵,盈幼玉这几日不是昏迷,就是遭到软禁,没什么可说的,多半是听黄缨东拉西扯,Сhā科打哗,抱着肚子忍俊不住,若非担心惊醒了隔壁的畜生,早已倒在榻上大笑。

黄缨约略说了目前谷中形势———这也是耿照的交代。己方若有不明现况之人,一旦生变,就只是多个累赘罢了———极言林采茵之恶形恶状,却未告诉她夏星陈已不幸遇害,以免扰乱她的心情,对脱困的筹划毫无帮助。

“郁小娥呢?”

盈幼玉忽想到了什么,俏脸微沉,面­色­不善:“她是哪一边的?”

“算是暂时投降啦。不过大伙都说多亏有她扛着,嘴上没讲,心里多半也不乐意,林采茵直向外四部要人,陪金环谷的土匪们飮酒作乐,郁小娥天天都在挡,两边闹得很僵。”

盈幼玉想起两人在定字部禁道前的一番谈话,不知怎的恨不上郁小娥,明白她跟吃里扒外的林采茵不一样,虽都担了叛徒恶名,一个是私通匪寇蹂躏天宫、十恶不赦的逆竖,另一个却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教门,避免伤害持续扩大。

人家在外头扛着忒多姐妹的安危,你却在^1上温养!盈幼玉啊盈幼玉,谁才是教门中兴的希望?她不禁惭愧起来,暗暗发誓:日后教门重光、匪徒退出冷炉谷之际,姥姥若要拿郁小娥问罪,拚着让姥姥责罚,也定要替她说几句公道话。

外四部里,也是有些能人的。

“庭殊她……不知怎么样了?”

骂完了林采茵,她又轻声叹了口气:“这两天她吃了这么多苦,万一……万一那帮畜生又欺侮她怎么办?”

黄缨笑道:“姑娘你放心,妥妥的。今儿一早底下喊公差,我同几位姐妹从隔壁将孟代使抬了出来,没惊动凤爷。”

盈幼玉咬牙切齿:“什么凤爷?是畜生,合该千刀万剐的畜生!你们将庭殊抬到哪儿啦?万一那畜生酒醒,又去找她怎办?”

黄缨心想:“你才该担心他找不着孟庭殊,回头找你怎办。”

嘴上自不会这样说,笑着挥手。“妥妥的、妥妥的!我将她藏到一个凤爷决计没奈何处,他若想要回孟代使,只能比比谁的本事高啦。”

盈幼玉听得云山雾沼,正摸不着脑袋,蓦听邻室一阵低吼,也不怎么震耳,粉壁却簌簌落尘;两人对望一眼,才发现彼此面­色­均白,非是胆颤所致,而是被挟着浑厚内力的吼声震得气血翻涌,刹那间竟有头晕恶心之感。

忽听啪啪两声,桌顶瓷盅并未摇动,表面却迸出裂痕。盈幼玉心中一凛:“这人内力竟这般­精­纯,决计不好斗。”

不知对方手上功夫如何,单凭这份修为,自己果眞仗剑杀入,必是一番恶战,即使单打独斗,也未必能赢。

那“凤爷”似是低声问了几句,砰的撞门而出,脚步声带着骇人的烟消火气,风风火火去得远了。盈幼玉不问也知道,他去找的是谁,面­色­凝重,低问:“这人是谁?好厉害的内功!”

“凤爷诸凤琦,外号‘云龙十三’,西山道名门九云龙出身,使玄铁九节鞭的好手,武功据说非常厉害,是金环谷佩玉带的四大高手之一。这回随主人入谷的人马中,他算是数一数二的,可说是第二号人物。”

黄缨这几日混迹佣仆,早打听得一清二楚。若非摸准盈幼玉心思,知她对此人唯有憎恶,此际或有一丝忌惮,半点好感也无,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她便要说他在家乡娶几房杀几房的传言来吓吓她了尸盈幼玉不由得担心起孟庭殊来。

“既是第二号人物,你还能把人藏在哪里?那捞什子主人房里么?”

“不成不成,那儿有林采茵,可比万蛇牢危险。”

黄缨坏坏一笑,眨眨眼睛。

“虽是第二号人物,又不只他一个第二号。我特别留心了几日,金环谷锦带以上,只那厮从没找过女人,日日关在房里喝闷酒,没人敢招惹。教他与凤爷斗上一斗,直是两虎相争,可好看啦。”

对孟庭殊而言,人生从未如此黑暗。

她想不起这三天自己是怎么熬过的,或许是不敢想,不愿想。很多次她直想咬舌自尽,然而身子里却虚茫茫一片,彷佛被掏空了一般,连死的力量似都已失去。

连想到“死”这个字的气力都没有。

她怔怔瞧着房顶,安静等待悲惨的命运降临。不期待它变好,就不用担心会继续变坏。饶是如此,当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她仍不由自主地一颤;伴随着这个声响,紧接着下来,她将被多到数不清的男子II或许没有这么多,但她无法记住他们的面孔,只觉像林魇一般I撕裂衣裳,无情地侵犯蹂躏……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自觉麻木的孟庭殊终于有些忍不住,余光一瞥,打量了静静伫立在门口的男子:他约莫三十出头,但憔悴的神情加倍显老,若非未蓄胡须,说是四五十岁怕也有人信。身材高大,肩膀却有些塌斜,弯腰驼背的没什么­精­神,不过也可能同他手里提着的酒酲有关。

这人一头厚厚的灰发,鬓角覆耳,宛若狮鬃,毛发算是相当浓密,然而白多于黑,又非白得无一丝驳杂,只觉沧桑疲惫,不忍卒睹。不惟顶上三千烦恼丝,他连粗厚的浓眉、­唇­颔间的硬松,全都是灰的,活像顶了头脏雪蹭来蹭去,难怪无­精­打采。

除此之外,还算是个好看的男人。要再年轻十岁,刮净胡渣、换身衣衫好生打扮,该是相貌堂堂、英姿勃发的魁伟男子。

男子不耐烦似的瞥了瞥床榻里,与过往那些滛猥男子不同,他空洞疲倦的眼眸在孟庭殊鲜­嫩­诱人的青春胴体上不曾稍停,看她的眼神犹如看条咸鱼,半晌才抬起未提酒酲的那只手,竖起拇指,一比身后。

“出去。”

孟庭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甚至不知这人为什么这样……她已死了心不再抵抗,这会儿,他们又想怎样?老天爷他还想怎么样?

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视线模糊,泪水溢出眼眶,爬满脸庞;喉咙疼痛沙哑,胸口却像被掏净了似的,有种空荡荡的清爽,彷佛暂时松了口气。意识渐渐回复,依稀想起自己像发疯一样,一股脑儿将梗在胸臆间的委屈、痛苦……全都吼叫出来,到底说了什么却记不清了;这肩头为之一轻的感觉,该是说了很不得了的话罢?

她突然有点想笑。事实上等她察觉,已然扬起嘴角,自顾自的笑起来。

反正待会一定很悲惨的。现下能笑,且笑一笑好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生啊。

伫立门边的灰发男子维持原来的姿势,微怔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可能是榻上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少女吓坏了他,将他原本就跟别人有些不同的怪异­色­欲吓掉了一地……起码,孟庭殊是这样想的。

“你想留下,便留下。”

半晌,他才慢呑呑地吐出这句,回头欲走,又有些不甘心似的,一本正经回头。“但这是我的房间,不是你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孟庭殊有些糊涂了。难道……难道不是鬼先生又将自己当成什么礼物,“赏”给了这位得力下属?思路还未转过,忽听门廊间一阵拆门掀牖似的爆裂声,轰隆而来,夹杂着婢仆的奔走哀告:“凤爷!孟……孟姑娘眞不在这儿……哎呀!”

“人呢,给老子交出来!”

熟悉的嘶哑嗓音令少女浑身剧震,恶心恐怖的记忆又爬上心头,还有腿心里未褪的撕裂痛楚……蓦地诸凤崎­阴­鹫的声音已来到门前,带煞的尾音拔尖儿一扬,冷冷道:“好啊,云总镖头,诸某的女人,你也想要么?”

第百六二折、坐见悔吝,蝉鸣夜柳

“云接峰……等等,你说的是‘通形势掌’云接峰?鎭海镖局那个云接峰?”

黄缨本想接著告诉她,云总镖头打死前东海经略使赵大人的公子赵衙内手下护卫、被捕下狱后,那传说中天香国­色­的云夫人跟了谁I这节委实太过­精­彩,在连日来黄缨搜集的消息中绝对有名列三甲的实力。有忒­精­彩的八卦可听,她都快舍不得离开冷炉谷了。

岂料盈幼玉瞠目结舌,才回神便急急追问,根本没给说书人歇口气卖个关子的时间,彷佛这姓云的眞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没趣,黄缨叹了口气。

“应该是罢?他们都喊他‘云总镖头’,可没说是不是镇海镖局。”

即使是对武林事孤陋寡闻、门中师长讲解时总在打瞌睡的小黄缨,也知镇海镖局是东洲首屈一指的镖行魁雄。那姓云的才多大岁数,瞧他现而今的落拓模样,似也颓了一阵,莫不是十八岁便当上了镇海旗座的龙头?见她著急,扬了扬柳眉,憨笑道:“姑娘也听过那厮麼?是不是很熟?”

盈幼玉不知怎的小脸微红,颇心虚似的,板起了俏脸。“又不是你这村姑,没点见识!‘通形势掌’云接峰,十年前可是东海赫赫有名的角儿,数白城以东风云人物,十有八九不会漏了此人。我以为他死在狱中了……怎会与金环谷这帮匪寇同流合污?”

想起这人过往名声,益发费解,不禁抿嘴蹙眉。

她是不好意思向黄缨坦白,之所以记得这人,盖因幼时总听教使姊姊们私下谈论,说这云接峰如何如何英俊、风采照人云云,乃正道有数的伟丈夫。

云接峰成名极早,二十岁上便压倒群豪,当上了镇海镖局五道三十三镖的总镖头———坐上这个宝座的,无一不是望重武林的名门耆宿。现今手绾镇海卅三镖大旗的“刃铁平锋”韦冀飞,便是天门刀脉紫星观的俗家代表,叙长幼论辈分,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得喊他一声“韦师兄”,地位之隆,可见一斑。

当年鎭海镖局东家俞杲农独排众议,将镖旗交到了云接峰手里,其轰动武林的程度,丝毫不亚於耿照在三乘论法会上,连败李寒阳、邵咸尊一事。

云接峰正扬眉吐气时,盈幼玉不过六七岁,常听谷外回来的教使们窃窃私语,所论不外哪派英雄少年最体面、正邪两道又有什麼年轻好手如慧星般崛起……“云接峰”三字,大概是某段时间里出现最频的万儿。听说他娶得如花美眷时,那几天谷内气氛有些低迷,年方少艾的迎香副使们长吁短叹的,彷佛失了魂。

当然,从他打死靖波府年轻一代赫赫有名的高手“单鞭残神”古无伦、被捕下狱后,天罗香群妹很快有了新的关注对象,此人自此退出蜚短流长、并头喁喁的红颜絮语,以致盈幼玉一直以为他死於狱中———云接峰打死的,可不只是赵衙内重金礼聘的武胆,还是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少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古老爷子的独子。

古家人丁单薄,便只这根独苗,牵连之甚,连镇海镖局都不敢出面保他。

神武校场历来押注准极,见风使舵,先跟抚司赵某、后从镇东将军,虽未必能一手遮天,也算是府内有人,单看他被押入靖波府北方、号称“有进无出”的勗州大狱,而非辖权所属的靖波府衙,便知古老爷子存了为子报仇的心思,是没打算让他活著出来了。

但云接峰居然还活著,继而,与金环谷招募的绿林悍匪混作一处,成了狐异门的打手。想到当时说说笑笑、谈论云总镖头是如何英俊的教使姊姊们,如今多已不在,盈幼玉忍不住叹息,究竟是人变了,还是世道变了?

披覆灰发的初老汉子吸了口气,纠结的表情与其说无奈,更似不胜厌烦,慢呑吞地转身,却听廊间诸凤崎­阴­冷的笑声漫过门牖,渗入骨髓。房内,孟庭殊未见其形容,已忍不住环抱肩膀,缩入榻角,面­色­铁青。

“云接峰,我一向敬重你。那小花娘你若有意,说一声便是,何必派人到我房里,­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云接峰?他是……昔日镇海键局的云接峰?

孟庭殊以为听错了,但发厚如松狮犬般的落拓汉子竟未否认,抬起酒酲合掌一拱,咕哝道:“抱歉了,凤爷莫怪。”

信手放落,便要转身入房。诸凤崎冷笑,一掌拍上壁榻,掌力所及,原本打开的镂花门扇砰的一声弹回,云接峰及时缩脚,才没被夹在槛内,门扇在鼻尖前“匡!”

猛力闭起,大蓬粉灰扑面。

“我是说‘下回’,云总镖头。”

高瘦青白的麻脸汉子­阴­恻恻一笑,寒声道:“下回先同我说一声,恁是倾城绝­色­,兄弟亦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总镖头若有兴致,要一起玩也行,犯不著为了女人,损伤兄弟义气。

“这回,我就当下人犯浑,自作主张,不是总镖头的意思。那姓孟的小花娘我玩完了,明儿亲自给云兄送来,决计不短你半根毫毛。”

他一路踢门而下,旁若无人,早已掀起騒动;言谈之间,不少锦带豪士闻声涌至楼梯口,欲瞧热闹。

此处是天宫二层,由两排交错的楼梯伊始,走廊呈个不带弯钩的“丁”字,所有厢房的外壁里隔,全以镂花门扇构成,两两共轴、左右对开,Сhā上横闩便是墙壁隔间,拔掉横闩便是门户窗牖,无论是分隔成对门的两排厢房,或大敞门扇,权充议事的场所,皆无不善;每至黄昏,映入窗牖的夕阳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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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投出大大小小的镂花格状,齐整有齐整之美,错乱时又如花团锦族,斜影参差,故称“扇花间”。

这楼本无人居,谷内一下涌进大批男子,总不能都让他们在院里扎营,楼上的教使厢房被锦带豪士瓜分一空,只好隔起扇花之间凑数。

云接峰於此漠不关心,住哪儿都无所谓,离楼下大堂近些,也好约束进出的豪士,此际倒方便了有心看热闹的。要不多时,梯廊间人影杂沓,浮著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响。

诸凤崎素爱拉党结派,与他互通声息者众,倒是云接峰对谁均不假词­色­,连酒都不与人同喝,众人皆想看这位“云总镖头”,在凤爷手底下是不是如传闻一般厉害,若非诸凤琦颇恶鼓噪,左右已哄闹起来;云总镖头碰一鼻子灰时,爆出三三两两的零星嗤笑,算是给即将爆发的冲突暖暖场子。

面对挑衅,云接峰仍一副死样活气,诸凤崎没想他会乖乖把孟庭殊交出,只消他不拦著自己入屋寻人,便算是服了软。

绿林规矩,唯强服众。翠十九娘啥都好说,偏禁同门斗殴,他与云接峰始终没机会分个高下;南浦云既死,今日若能稳压云接峰一头,此后他在金环谷的地位,益发不可动摇。

云接峰清醒时形容严峻,堪称“不怒自威”,喝了酒浑身便透著股窝囊,看来十九娘从越浦陋巷的弃物堆里将他捡回来的传言,似乎不假。自来酒­色­伤身,乃武人大忌,贪恋女­色­倒还罢了,做过了头囊底空虚,也由不得你不歇;飮酒却是不知不觉戕害身心,待有所觉,武功已废,或於拚搏之际,有这麼一霎力不从心,便能丢了­性­命,影响不可谓之不大。

云接峰要挑这时候翻脸,半醉的对上好眠方起的,怎麼瞧都是诸凤琦赢面大。

他据著衅笑,暗祈这醉猫还余一丝火气,今日正好趁机废了他,了却心头一桩事。

云接峰摸摸鼻子,止住开阖的门扇,众人以为他要让凤爷,怎知他跨进一条长腿,才想起什麼似的,转头道:“凤爷对不住,我酒意上来啦,有些懵,想睡一会儿。今儿就先这样罢。”

手扶门棂,便要进房。

诸凤崎眸中迸出­精­光,暗忖道:“作死麼?正合我意!”

狞笑:“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云接峰停步,原本无­精­打采的眯眯眼一锐,却听诸凤琦啧啧两声,摇头续道:“……还眞是个废物。东海没人了麼?”

云接峰犹豫片刻,终没理会,正欲迈步,陡地诸凤琦横臂一拍,掌劲如电蛇飞窜,震得相连的几扇门格格作响,直奔云接峰手里这扇!

云接峰指间运劲,门片牢牢嵌在掌里,未向鼻尖招呼,然而诸凤琦掌力不停,沿门框高槛一路窜去,整面十余扇门牖胡乱弹动、劈啪晃摇,如闹鬼一般,又似门后有人同时推动,才得这般声势烜赫。众人心中骇异:“凤爷擅外门鞭法,怎知内功也有如许造诣!”

诸凤崎见他阻不住劲力,仅能保持手中门片不动,心里有了底,不容喘息,运起七成功力,再赞一掌!这手莫说镂扇,连青石碑都能劈出裂口,打在薄薄的糊纸门上,竟未洞穿;静止一霎,蓦地镂花面上的糊纸窗眼次第爆开,恍若一条­肉­眼难辨的巨蟒游墙迆逦,飞驰而过,速度之快、劲力之凝,甚至不及作用於门上,迳撞向云接峰之手!

云接峰若不放,必撄其锋,须以内力挡下潜劲,力胜未必无事,稍弱则将遭大害;要是松手退开,脆弱的镂花门牖首当其冲,受巨力轰击之下,当场四分五裂、爆碎开来,不啻被近距离打上一蓬暗器。放与不放,都是条绝路。

杀著还不仅於此。诸凤琦一掌拍落,点足跃前,左掌藏於身后,对准云接峰的身侧要害———“……早知如此,当初别离开勗州大狱,岂不甚好?”

诸凤崎咬牙拧笑,暗忖道:“这便送你上路啦,云总镖头!”

忽觉不对,喀喀作响的门板一路顺去,这回却未越过云接峰所持,而是止於身前;其后门牖一片寂静,连晃也没多晃一下。

(不……不好!

诸凤崎身形倏顿,蓦听“啪”的一声,身侧两扇门弹开,他双肘交错,满以为就此挡下,不料门片“喀喇喇”地嵌碎在肘臂间,余势不停,猛掀得他侧向踉跄,立身不稳;余光一瞥,赫见固定门墙的铁制横闩竟从中崩断,挟著猛烈的挫断劲力弹出!这距离近得不及反应,思绪还未转出,左胁一阵剧痛,如遭弹子击中。

他低吼一声,挥臂粉碎门嵌,蓦地背门被重重一击,却是后头的门扇也受力爆开。只见丈余之内,门片此起彼落,倒像逆著诸凤琦的掌力溯回,力量却暴增数倍不止。

诸凤琦被来来回回的门片打得狼狈,有几下还是仗著内功,以肩背硬受,怒火更炽,掖著左胁拳打脚踢,将弹撞不休、宛若活物的门拆碎,惊见飞散的门片之后,云接峰压低身子,左臂横在身前,仍是手握门片,藏於身后的右掌连形影都不见,慑人煞气於身后隐隐成形,压得诸凤琦动弹不得,心知看清的瞬间,便是殖命之际———“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不知为何,脑海里不断回荡著自己嚣狂的嘲讽。———这是……这便是“通形势掌”!

号称“央土柔劲第一”的通形势掌,哪得这般无双刚力!

他意识里一片空白,平生未有一刻,如眼前般接近死亡,似能听见拘魂使者的吐息声……蓦地那窒人的强大压迫一空,诸凤崎毕竟身经百战,把握机会抽退,背门“喀喇!”

撞碎挡路的门片,内力疾吐、袍襴一振,扫飞周身不及落地的片纸碎木,意态甚狂。

在旁人看来,是凤爷一掌毁去了整排门扇,只留下云接峰手里的,谁削谁的眉角,还用得著说?纷纷鼓掌叫好,大赞凤爷了得。

诸凤崎面上­阴­晴不定,总不好说“你们这帮蠢才全瞎了眼”,沉声喝道:“噤声!”

豪士们想起凤爷最恨喧哗,唯恐马屁拍在马脚上,赶紧闭嘴,偌大的楼里倏又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云接峰松开门片,站直身子,掸了掸襟上木屑,随意拱手:“多谢凤爷手下留情。”

诸凤琦省起他手里一直拎著酒酲,何来如此掌势?暗忖:“拳脚本他所擅,徒手逼战,是我过於托大了。”

冷冷一笑,寒声道:“今日未携兵刃,没敢见识云总镖头的高招。他日有幸,还请云总镖头指点一二。”

云接峰微怔,摇了摇头。“我已不是什麼总镖头了。”

低声道:“……古无伦也不是废物。”

迳入了房,掩上门扉。但听门外喧闹声又起,豪士们簇拥诸凤崎下了楼子,不知上哪找酒喝了。

床里的美貌少女将一双晶莹如玉的­祼­足收进被里,忍著惊惧似的回瞪著他。

那绝望的眼神活像是兽罟中垂死的小动物,单纯到不明白生命同尊严一样,从来就不是能靠他人施舍而得,前者消损并不能等量地换来后者。它们都是可以抛弃的,谁也不比谁重要,端看如何选择,如何自处罢了。

他闩好了门1—这个动作令她更加害怕I把四只绣墩靠墙排成一排,扯下锦缎桌巾一盖,盘膝坐在因陋就简的便床之上,把酒酲搁在怀里。

“你要走请自便,记得把门带上。只不过旁边几间房没门了,夜里灌风,别说我没提醒你。晚点她们送钣来,我会多要一份,你想待到什麼时候看你自己,起码诸凤崎拿我没辄。但,若是上头来要,你也别想我出面保你,该怎麼便怎”

孟庭殊不相信他。事实上她不相信任何男人,从前不信,现在更加不信———她恨透了那个对鬼先生居然抱持著一丝幻想的自己,愚蠢到觉得自己会被珍视、被怜惜,还奢望得到补偿,重新获得掌握力量的资格……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事。弱小的一方只能被蹂躏践踏,连抱持希望都是愚不可及,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省悟并接受,起码比那样的愚昧要稍稍强大一些。

这个男人……或许只是喜欢用强而已。施点小恩小惠,品尝够女子感激涕零的泪水,再一把撕去伪善的假面具,恣意逞其兽欲,做著与其他男子并无不同的禽兽之举……能够预见自己的下场,令少女略微安心了些。反正就那样,饱受摧残的恐惧比起未知,终是比较友善的。

她强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当作是消磨时间,直到男人露出滛贱可憎的眞面目为止。那些都再也不能伤害她。

“……你为什麼不杀了他?”

她轻声问。

天罗香内四部教使毕竟和绿林好汉不同,其视灼灼,虽未见诸凤崎,门前的灰发汉子却没逃过她一双妙目,包括他那轻易返还敌力的手法,以及不过略微改变体势、即能一霎凝聚杀气的右掌I毋须扎实击中,酒酲迳往他面上一砸,那畜生就死定了。

是云接峰自行松开了迫敌至极的形势,放了诸凤崎一马。

为什麼?孟庭殊觉得答案并不难猜。犲狼偶尔也啃食同类,但它们并不经常如此。她认为这个问题或可加速他揭开伪装,让那个终将要到来的过程快点来也快些去。

但初老的汉子只不耐地翻了翻眼皮。

“我­干­嘛杀他?杀了他,又怎麼样?”

“下回他要杀你时,你就这麼问他。”

孟庭殊冷笑:“他逮到机会便再杀你。他只是太大意了,以为你并没有那麼厉害……他发的第二道掌,是预备杀你的。”

“那就下回再说了。”

云接峰耸肩,倒卧於铺了桌巾的绣墩,暗示她谈话就此结束。孟庭殊烦躁起来,他到底想­干­什麼?趁我睡著了再动手麼?还是他……

有什麼见不得人的猥琐癖好?

云接峰什麼的,全是骗人的罢?你眞了解自己冒名顶替的那个人麼?

“我听过你的事。”

她抱著痛揭疮疤的心思,忽觉有些快意,轻道:“那年在旃檀净院,抚司赵大人的儿子赵衙内见你夫人美貌,趁她独个儿进香时调戏了她,你气不过,便闯入衙内府里痛揍他一顿。古无伦是衙内的护卫,这面子无论如何搁不下,索­性­拦了你的镖,要求比武,却被你失手打I”“你再罗唣一句,便给我滚出去。”

“我只是不明白,像云接峰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会做了匪寇?”

孟庭殊豁出去般,绷紧嗓音厉声道:“你眞是云接峰麼?是那个为爱妻出头、无惧权贵,不惜与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作对,也要争个道理的云接峰?那你就该知道诸凤崎那个畜生,为什麼不値得饶他一命!”

说到后来满脸是泪,末一句彷佛撕心裂肺似的,自身子里最深的伤口挤溢而出,用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继续呼吸都觉吃力。

云接峰只是躺在绣墩上,一动也不动。

“赵德予并没有调戏韵娘……我是说,赵衙内并未调戏我的妻子。”

也不知过广多久,孟庭殊微微一颤,才觉身子发冷,适才红著小脸、绷直雪颈竭力嘶吼的那股血沸,已不知不觉褪去。房里一片死气,一如赖在便床上瞪著天花板、似连吼回去的气力也无的灰发男子。

“那年我妻子小产,好不容易调复了些,到旃檀净院里拜菩萨。她求了什麼我不知道,她身边的丫鬟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云接峰闭上眼睛,声音低哑,听来和醉话差不了多少。

云夫人于氏在旃檀净院上香时,突然昏厥,赵衙内恰巧经过搀了她一把,仅此而已。岂料由丫鬟之口传回云府,事情却变了样。

“你夫人昏倒之际,为何不是她的侍女照拂,却要靠陌生男子伸出援手?”

孟庭殊听得蹙眉。“你不觉得,这是件非常奇怪……啊!”

忽闭檀口瞪大美眸,似是想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她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这都是因为……嫉妒麼?

“韵娘身子骨弱,常生病。偶尔她身体不适,又或月事来潮,就让身边的丫鬟来替。”

云接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喃喃道:“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样不好。是从什麼时候开始,却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已记不清啦。”

这就是所谓的“塡房丫头”了。对她们来说,主母柔弱可欺,若能把握机会,在姑爷耳畔掀掀枕风,说不定就有跃上枝头当凤凰的一日。况且男主人英俊潇洒、­精­力过人,便为多霑雨露,放话诋毁主母也是値得一试的。

孟庭殊自己便是­精­明强­干­的主儿,难想像“恶奴欺主”是何等光景,不过就连丫鬟都敢明著欺到主母头上,定是家教不严,才得如此放肆;思前想后,终归是男主人不好。

“你让身体虚弱、才流产不久的妻子自行外出,怎不陪她一道?”

“我那时忙著喝酒应酬,身边总有各种巴结的人,镇日不停打转,回到家要是没醉,差不多也就是上床睡觉的辰光。”

云接峰闭目道:“东家授我镖旗、韵娘委身下嫁、兄弟跟随闯荡……他们都相信我能做一番大事,只是,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变成他们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浮夸无聊、自以为是的混帐。”

当时云接峰被身边人一起哄,面子挂不住,欲与赵德予理论。古无伦既是赵德予的护院武师,亦是江湖挚友,知这位镇海镖局的少年总镖头武功不凡,身分也非泛泛,唯恐受好事之徒煽动,故约他在靖波府最大的醉浮居酒楼一叙,当面把话说清楚,免生事端。

“后来你们……没谈拢麼?”

这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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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跟传言大相迳庭,简直是南辕北辙,但不知为何,她却觉从这“冒牌货”口里吐出的所谓眞相,刺痛得异常眞实,就像拿刀一遍又一遍地剜著不曾痊愈的伤口,不由得听入了神。

“我没去。我压根忘了这事,和人飮宴到午后。酒醒时,距约定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跑去醉浮居瞧,说古无伦还在那儿傻等,不知谁说:‘这下可好,调虎离山,瞧他赵府里还有哪个,能在云大哥手底走过两招!’又有一个说:‘去你妈的!便叫姓古的他老子亲来,也不是云大哥的对手!’”就这样,云接峰在旁人怂恿下,果眞闯进赵府,痛打了赵德予一顿。事后古无伦怒不可遏,多次请与神武校场、镇海镖局均善的北武林耆老居间奔走,要向云接峰讨个公道,云接峰均置之不理,还打算藉著走镖到外地暂避风头,才有后头古无伦拦镖之事。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麼会打死他。”

云接峰喃喃道:“他很恼火,要讨个说法,却没有杀人的念头,而我当时只想尽快了结而已。我在牢里想了很久,终於明白:我一直都知道古无伦是对的,在这事上,唯一的混蛋只有我而已,我同俞老东家、韵娘,还有其他很多人一样,对那样的自己非常失望。打死他的那掌我用了全力,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后悔。”

他离开北关道的草料场后,打听到妻子已然改嫁,对象竟是赵德予。

抚司赵大人多年前致仕,赵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当年他在旃檀净院的偏院读书,为的就是进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户部员外郎。太宗的治绩之一,便是科举公平,他虽是鎭东将军、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却最恨荫官攀附;赵德予能有功名在身,足见不是只靠老父余荫的纨袴子弟。

“我在牢里,写了封休书给我妻子,说是不想连累她,其实不过是在闹意气。我没有别的人可以伤害了,家里的食客、嬖妾早已风流云散,只有韵娘从来都不会拒绝我。一直都是我在纵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样。”

云接峰淡淡说著,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来瞧过我。出狱后我去了平望,远远瞧著赵德予扶她下马车,那天风雪很大,但跟北关道比起来简直像儿戏一样,我连眼都没眨,瞧得清清楚楚。她给赵德予生了个小女儿,赵德予扶她的模样,彷佛她还是少女似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时,我忽然就懂了。赵德予当她是心肝宝贝,不计较她流过孩子、领了休书,而我,却连离缘这事都没问过她。不管世人怎麼说,我才是那个混蛋,一直都是。”

‘他低笑著,听来却像呜咽。孟庭殊忽觉心揪,满头灰发的汉子放落酒酲,转身面壁,向著她的背影或因蜷缩之故,并无站立时的高大,只觉残破荒凉。

“你说云接峰是英雄好汉,怕是弄错了。若说我这些年学到了什麼,那就是世上并没有这麼多对不起我的人;我对不起的,要比这多得多了。”

夜寒风紧,惊飞林鸟无数。此间距越浦城尙不足百里,荒僻至极,唯一一条联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面生满横七竖八的芦苇,莫说舟楫,怕连个头肥大些的鱼都游不进来。

离水道约莫里许的山坳里,矗立著几座废弃的砖房,顶穿墙圮,破落不堪,只居中最小间的那幢门窗俱全,紧紧闭起,缝中隐隐透出一抹奇异的晕芒,似乎屋中有人不断挥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显,可见闭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会发现此屋无论窗门,皆是铁铸,黑黝黝地回映著钝光。在这般深山荒地,已无人迹的废弃建物上,何须花费重金,铸造坚实密合的铁门?兴许此际在屋撃外围,两名身著黑衣、头戴面具的夜行客,适足以说明一切。

“无论看过多少回,炮制刀尸的过程总是令人叹为观止。”

戴著蝉形面具、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语。“……但你们造的这玩意儿顶用麼?不在源始秘穹那厢炮制,难保刀尸不会出什麼问题。妖刀离垢始终难以发挥威力,或与此有关。”

身畔那高痩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转过一张尖喙飞羽的鸟形面具。

“目前最管用的两名刀尸,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觉得这很讽刺?”

苍老的声“1-1视绷著一丝烟硝火气,似抑著难以言喻的不忿,喉间如滚风雷。这当然是其来有自的。”巫峡猿,你三番四次坏我之事,又任意换戴他人之面具……有话就直说罢,如此廉价的轻蔑挑衅,岂非无聊得很?“

说话之人,正是权领“姑­射­”众鬼的古木鸢。而身旁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衣男子如他所说,该是六人中的巫峡猿^^虽然此人脸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蝉的面具。

“高柳蝉”耸耸肩。

“我知你定然不满,心想戴戴高柳蝉的面具,你瞧在老朋友的分上,或能放我一马,轻轻揭过。看来,是难了。”

古木鸢冷哼一声,并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锐利目光令人难以迎视,似在说“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即使是巫峡猿,也无法与这般锐目久持,转开视线,耸肩道:“你很清楚,我的行动,无一不是上头的意思。至於‘为什麼’三字我从来不问,上头也不会说;你所有的质疑我都能为你带到,至於有无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证。我只能说,迄今我尙未接到停止支援你的通知,这当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球磨了。”

“我也不来为难你。”

古木鸢轻哼,冷道:“我要见‘权舆’,让他自个儿向我交代。”

巫峡猿耸肩道:“权舆说了,关於此问,他的回答是‘时机未到’。该见你的时候,你自会知道。”

古木鸢似乎并不意外,哼道:“你告诉权舆,再有下回,绝非这般易了。他闲得发慌,我还有若­干­待疏通之事,尽管来讨。破坏‘姑­射­’行动,於他无一丁半点的好处。”

“我会把话带到。”

“还有,”

老人利剑一般的目光划过视界,刹那间,巫峡猿只觉护体眞气自行调动,彷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质,甚已直接作用於己身。若非他修为深湛,已至“不动心”之境,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两步,失态地摆出接敌架势。“下回你若挂不住巫峡猿的面具,这一世便再不用挂面具了。明白麼?”

巫峡猿松开紧绷的肌­肉­,不露一丝无措。这种发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者炒寐以求的境界,似在老人的0光之前反而坏事,他能以目视触发气机,使敌人於交手的瞬间误判,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记住了。”

砖屋忽传来凄厉嚎叫,虽是人声,听来却如兽咆,而且是伤重垂死、回光返照的狞兽;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这骇人嘶吼震摇,难想像那人正经受著何等凄绝的苦痛。

选在这荒僻处的用意,此际不言自明。嚎叫声持续片刻,又彷佛有几个时辰之久,巫峡猿见老人单手负后,黑袍蒙著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动也不动,不禁轻哼一声,蹙眉道:“你若以为有我在场,便能将人往死里整,我得说我不是什麼都救得活。听他叫的,头颅里要不是被铁叉烂搅一气,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柳蝉一贯都是这般搞法,我怎麼一点儿都不奇怪刀尸屡试屡败,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偏又丝毫不受节制?”

古木鸢不理会话中的讥讽与不满,静静在惨叫声里站了盏茶工夫,忽地转头,以锐利的眸光打断巫峡猿欲张的口­唇­。“只有在这个阶段,妖刀所蕴之物,才能刻入刀尸脑内身中。咱们等上大半时辰,就为这片刻工夫;他若捱不住,横竖是死,你发得什麼善心?”

巫峡猿听屋中惨叫越发尖亢,夹杂著匡匡钝响,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脑杓撞击石台,面­色­丕变。“他若身亡,你上哪儿再找个能受火元之­精­的人来?权舆要的是五名生龙活虎、能发挥妖刀十成所蕴的刀尸,你手里就这个勉强算完成一半,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几个?”

老人笑了起来。

“挺过了,好歹便有一个,我觉得挺划算啊。”

“你——”

屋里惨叫声又变,以巫峡猿多年的外科经验,这已是足以致死的痛苦反应,霍然转身:“快停下来,古木鸢!”

“再等一会儿。”

“……古木鸢!”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岗,眨眼即至砖屋门前,双掌在门上垧伙扪币,像作^只^不兄的九宫圆上反覆掀按,门缝里透出的异芒倏然消失,屋内的嚎叫声一断,只余悠悠断断的粗浓喘息,荷荷有声;紧接著,铁门后传来一阵细密的喀喀轻响,彷佛有极­精­密的机簧齿轮在运转,片刻“答”的一声门锁松脱,门缝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你在场,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会儿。”

老人冷肃的声音里带著难以言喻的恶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态。“无端端被增加工作上的难度,感觉不太好受罢?下回‘上头’再下这种命令时,别忘了此际的感觉。”

铁门推开,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空间。屋内不见月块砖脚,上下四方,全用铸造­精­确、打磨光滑的铁板或石条拼接而起,地面是斜的,穹顶四壁皆是凹凸错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却是以铁石复制重现,连那异样的歪斜与不对称都被忠实保留下来。

人工“岩窟”中无一处未镌花纹,线条之密集繁复,使原本歪斜的空间更加扭曲,一眼望去,屋内像不停扭动似的,如一只活生生的巨兽胃囊,匆匆一瞥便觉目眩,遑论不知从何处透出的、氤氲不明的诡异光源。

巫峡猿深知这炼尸穹窿的厉害,强抑住好奇心,迅速别过头,不敢多瞧门里一眼。

虽是世间妖刀及刀尸之起源I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赝仿,却几能如秘穹般诞出刀尸,不容小觑。炮制刀尸的迷魂药物向由巫峡猿负责配制,以他对药理、武学乃至机关术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尸生成的原理。在巫峡猿看来,荒谬莫名至此,直与巫亲妖术无异。

权舆将“姑­射­”交给古木鸢时,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尸的法门一并授予姑­射­首领,即使身为联繁的桥梁、形同监军的巫峡猿,亦无从知悉。

“无论发生何事,决计不能步入秘穹。”

权舆再三交代。“其中所蕴之力,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内力修为,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终将沦为失魂傀儡。我不想亲手杀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机。”

是以妖刀虽蕴有大威能,权舆、古木鸢等却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尸,亲掌妖刀之秘,盖因“源始秘穹”将对心智造成无法估计的伤害,非至走投无路,智者断不为也。

古木鸢手按门扇,回头笑道:“他快死了,你不进去瞧”瞧麼?“

屋内断续传出兽咆般的呻吟,似为他恶意的揶揄作注脚。巫峡猿已无初时谈笑风生的闲心,明白屋里的刀尸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古木鸢分明想置其於死地,因为有自己在场,“权舆”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想拖我下水麼?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双手负於身后,又回复一派从容。

“我会如实向权舆报告,刀尸断气之际,人在秘穹之中。”

巫峡猿冷道:“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尸,­干­我底事?我在那厢等你,可别慢了手脚,后果自负。”

信步走入旁边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里烛照、卧台、沸水针药等无不备便,倾圮的家生上铺了层洁净白布,屋外更洒满整圈石灰,比寻常草堂医庐还要讲究。

要不多时,古木鸢横抱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倚门而入,“啪!”

一声摔上白布长台,怡然道:“居然还有气,交给你了。”

颇遗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哑嗓音带著一抹明显至极的笑意,听得人无比恼火。

巫峡猿戴著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论法上大闹一场,几乎酿成巨灾,虽说是权舆的意思、与他个人好恶无关,毕竟是坏了古木鸢之事;这般刻意刁难,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气量,眼下也只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狮,本是世间至愚,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台上的男子尽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长,只是他全身血液似将沸滚,通体赤红、青筋浮露,肌肤表面渗出血点,不住冒著氤氲白雾。纵使古木鸢内力深厚,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烟缕丝窜,彷佛为烧热的铜斗所炙,空气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气味。

男子发泛金红,宛若炙铁,由前额垂落,覆住了大半张面孔,与怪异的赤红肤­色­、纠劲昂藏的雄躯一衬,犹如画中走出的明王菩萨。巫峡猿揭开他的额发,检视瞳孔呼吸,却见赤发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公子崔滩月。

崔滩月双目紧闭、剑眉深锁,脸现痛苦之­色­,较旬前更瘦削稜峭的面庞明显立体许多,不复见书生柔弱,更多添几分冷峻煞气,与在越浦时判若两人。巫峡猿俐落地检査了呼吸心跳,见无大碍,转而将重点放在他脐间。

原木应该足川陷皱起的脐眼,如今已为;片薄而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皮下透著一团­鸡­蛋大小的红炽光芒,将肌肤映成鲜血般的赤­色­。崔艳月赤­祼­的上半身,本就拥有几近完美的肌­肉­线条,兼具劲力与美感;然而,不见了脱离母体便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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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的肚脐,却让这副身躯透著一股人工造物的异样,彷佛以质地致密的沉檀一类­精­雕细磨而成,总之就不像是人。

巫峡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枚取自钧天九剑之一“映日朱阳”剑首的火元之­精­植入他体内。

须知脐眼与人体十二正经相连,内通五脏六腑,关乎全身气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有“脐为五脏六腑之本,元气归藏之根”的说法,是铁布衫一类横练功夫的罩门;要在此处动刀,直与杀人无异,全赖巫峡猿一双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体后,奇石所蕴的火属之力由脐中散入经脉,彻底改造了崔艳月的身体。然而此非天功,不能无端自成,除崔滩月天赋异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窜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峡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铺以各种奇药,悄悄增益、补强崔II月的体质,是以他屡遭赤炼堂之人拳打脚踢,扔入河中,数日后又能毫发无伤地现身越浦街头,一切其来有自。

这种在人身内植入异石、藉以获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权舆所授之古卷译本。

似乎在遥远的古纪时代,人们能藉由植异兽齿鳞、奇石异矿入体,进而获得力量,巫峡猿本以为是像服散一类的无稽之谈,合该戏弄愚人,深入研究后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启发,想出运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过火元之­精­的熔炼,不代表能从源始秘穹存活下来。巫峡猿顾不得一旁虎视眈眈的古木鸢,单掌按上崔鼸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凌空倏点,继而四指撩动,如拨琴弦,崔鼸月上半身的各处岤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乐器,突然“啊”的一声睁眼开声,浑身剧颤,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动,乍现倏隐。巫峡猿双掌轻击他两额太阳岤,圆胖的身子一翻,轻飘飘一掌印上他头顶百会岤,崔鼸月绷紧的身躯一松,闭目斜颈,像睡著了似的,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好俊身手!”

古木鸢难得抚掌一赞,这简直是别开生面、骇人听闻了。

巫峡猿半点也笑不出,这几下可说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杰作,耗损极大,然而为救刀尸,也顾不了这许多,趁背转身时一摸颔下,及时接住了自面具内缘滴下的汗水,没泄漏。1丝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发,低著头收拾台上针砭器具,装作生闷气的模样;直到调匀气息了,才冷冷说道:“离垢刀尸的情况,我将如实回报权舆。待他苏醒之后,你最好试试他有没烧坏脑子,你若交给权舆一个白痴———”

“就得请你美言几句了。”

这话无赖已极,但自古木鸢口中说出,却无一丝泼皮混赖之感;说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严冷峻,如仰望万仞险峰,峰壁不倾,人自惊惧。“於你没坏处的。”

“我明日再来。你好自为之。”

巫峡猿冷哼一声,拂袖出门,眨眼间,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处,灵活得不可思议。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门而出,从秘穹中取了那柄乌沉沉的离垢刀来,重新锁上铸铁门扇;返回屋里时,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单臂支额,露出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

刀尸的感应十分灵敏,远胜常人,他毋须睁眼抬头,便知来的是谁,此非眼见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兽类的直觉。“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声音带著磁震,开口说话时,口鼻中仍时不时掠过一抹电光石火般的炽芒,虽一现而隐,模样却颇为吓人。看在无知无识的乡野村人眼中,怕要以为他身上宿著焰火灵官,其实是适才火元之­精­极力对抗秘穹仪式,威能激发之下,残留在身上的些许余劲。

古木鸢将离垢刀斜靠在壁角。这柄曾於血河荡屠杀赤炼堂帮众无数的凶刀,此际却无一丝火光,形状殊异、柄锷宛若风箱的妖刀上交杂著烈焰熏燎的碳焦,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觉得怪,半点神异的感觉也无;被周围的杂草、毁损的家俱一衬,与院中的柴斧相差无几。

“现下不是拿刀的时候。”

古木鸢拖过一条板凳,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号了号脉,又撑开他的眼皮检视瞳孔,重复著巫峡猿做过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温和。

“头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会儿。”

他的医术决计不会比巫峡猿更高明。这些,不过聊以自蔚罢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时……报仇……”

“就快了,就快了。”

古木鸢低声道。以崔艳月此际周身布满火元之力,要想封住他的岤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为,或有机会办到。

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难。巫峡猿催鼓眞元,勉强镇住两两暴冲、拿崔五公子四肢百骸当战场的火元与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说没个损伤,未免厉害过头。他今日来此之前,断没想到会演变成这般局面罢?老人嘴角微扬,既无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温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见……”

这一桩却难倒了他。秘穹祭仪虽然戕害脑智,但崔艳月之所以得巫峡猿、乃至他背后的权舆如此看重,盖因崔五公子对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寻常,迄今进行过的秘仪次数,远超过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尸,比之高柳蝉亲自培养的种子尙且不如,却足以傲视余子,果然在血河荡初试身手,即得到组织极高的评价,恐怕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刀尸”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试验当中,刀尸良窳,取决於“保留自我意识”的多寡。完全丧失自我的刀尸,连野兽都说不上,易放难收,连号刀令都无法控制,最多只能将它们从甲地驱赶到乙地,斩杀至刀尸消耗殆尽,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过多的自我意识,甚至能抵挡其天敌I号刀令的无声笛音,於刀尸灵敏的知觉,本身就是种伤害^终至无法­操­控。高柳蝉育成的种子刀尸便是极其荒谬的一例,用之无谋,不如毁弃。

崔滟月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想,几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尸,这点连掌握培育关键技术的高柳蝉亦不得不承认。刚结束仪式、离开秘穹时,崔II月不免智识浑沌如幼儿,经过足够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谈行动,在战斗中也拥有出­色­的反应与战场决断。

但古木鸢没想到他会对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识刚被仪式狠狠蹂躏、脑中布满无数烧灼烙印的情况下,仍本能地唤起对她的思念,这是何其惊人的意志!说是“执念”怕也使得,可与其执刀之念、复仇之心比肩。

所幸话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后一丝清明与体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时起身,将他接个正著,轻轻放落。

不及额手称庆,咿呀一声,一团乌影随著晃开的门隙踅进了屋里。

来人身形竟比巫峡猿更矮,体宽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袭乌氅,只露出一颗白发蓬乱的大脑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罗锅子,又有几分扫晴娘的模样,搰稽中带著说不出的诡异。

更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还罢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肩歪颈摇,彷佛转至力竭、将止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轻快俐落,愈显形容殊异,已有几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过就是这样。

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离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看他枯痩纠劲的左臂提起刀来,举重若轻,行走时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受沉重的刀器影响,睁著一只独眼凑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毁的苍老容颜。

“没有外人,就别让我蒙脸了。”

他端详刃口受损的程度,满意地放下,嘶哑的嗓音混著气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团。“反正那厮也乱戴一气。难不成没有‘高柳蝉’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

第百六三折、源始穹秘,燕子无楼

不同於适才离去的冒牌货,此际现身屋中、手握妖刀的,毋宁才是货眞价实的“高柳蝉”。其怪异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徵,兴许是他始终隐於骷髅岩的幽影深处,绝不在其他姑­射­成员面前出现的原因之一。

古木鸢轻哼一声,迳自转身,确认崔滩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力逐渐平息,拈起针灸用的牛毛金针封住几处岤道,才将面具解下,信手搁在一旁。过程之中,高柳蝉始终立於他身后,是抄起离垢即能挥中的距离,古木鸢却毫不设防,轻易便将背门要害卖给了对方,不知是艺高胆大、欺其身残,抑或信任至深,全无猜疑。

“忒快便回,看来是失败了。”他冷著脸道:“是对方身手太快,还是你早该服老?”

高柳蝉鼻中出气,也拉了条板凳坐下,冷笑:“你让瘸子去跟踪两腿俱全的,还巴望著别追丢了,随便拉个人问问,这脑子还好不好使?”古木鸢默然片刻,才“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旋又板起脸:“的确,怎麼看都是我脑子不好使了,才该服老。可为了让那胖子跑慢些,差点毁我一具刀尸,蚀本之甚,这还不行?”

“本来行的。”高柳蝉撩起乌氅,但见袍底以极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条约尺半长短的狭角。“要转出山坳之际,斜里忽来一刀,差点卸了我一条腿子———是好的那条。我转念即退,没见是谁出手,自也没让对方瞧分明。那胖子早有准备,是我们低估他了。”

换作古木鸢,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身为暗著,高柳蝉身上背负的机密,怕是十个巫峡猿也抵不上。逮著联络人,权舆未必痛痒;失却高柳蝉,古木鸢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数年心血付诸东流,权舆得其所欲,翻脸背约也非不可能事。

巫峡猿多年来受权舆信赖,担任两方联系的桥梁,为古木鸢领导的姑­射­提供协助,无论武功心计,皆非泛泛,古木鸢未想轻易取之。此番设计,不过试试能否找到联系权舆的蛛丝马迹,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蝉坚持追踪,原本古木鸢是打算自己来的。

“好险的刀!”望著老搭档的袍角,台面上姑­射­的领导者喃喃道:“看来胖子那厢尙伏有好手,暂时莫轻举妄动为好。”

高柳蝉却有不同看法。

“那刀还欠了点火候,否则我足胫难保。且说不上高,之所以险极,乃出刀决绝、毫无犹豫所致,却是个刀动心止的主儿。我料他并未见我,一感应气机便即出手,偏又不带半分火气;若非顾虑胖子回头,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该当场毙了,以绝后患。”

“最后两句我要写在墙壁上,烦你画押为证。”古木鸢正­色­道:“下回你再说我拿刀尸的­性­命开玩笑,我便指这两行壁书与你。”

高柳蝉冷哼。

“权舆麾下,岂有余辜!崔滩月他却­干­了什麼事,合该家破人亡?”

“你去问死在风火连环坞的赤炼堂帮众,看姑­射­麾下,何有余辜。”古木鸢并不激昂,甚至敛起了平日的讥讽冷峭,静静说道:“我不是劝你冷血。刀尸是我等复仇之根本,若‘权舆’眞是你我推想的那个人,要除掉他可不简单,一个崔艳月尙且不够,下一个还不知在哪里;提升刀尸能为,是眼下最快的捷径。”

“我以为刀尸是复仇的线索。”高柳蝉斜睨他一眼,并不领情。“藉此钓出权舆眞身,一举铲除,你这麼认认眞眞地整治下去,便是权舆身败,世间仍有妖刀。

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

“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指摘我别有用心。”

“你要是这种人,我头一个便杀了你。”

佝偻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墙边,伸手抚著离垢那光滑如铁枪杆的刀柄。“你以为,自己是不会死的麼?你以为在你死之前,能游刃有余地销毁这一切?你怎麼知道我们不会一出此门,便猝不及防死於某处?我们留於此地、留於秘穹,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该如何收拾?

“我没有一天不想著报仇。但报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却没当自己是恶徒。在我看来,乘夜格杀一名先行动手的权舆麾下,算是复仇,把崔II月送进秘穹可不算。你要刀尸,为何不用我的法子?”

古木鸢蹙起眉头,面­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时间培育的种子,把江湖搞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干­,除了听从号令指挥之外。无法掌握的兵刃,锋利不过是伤人伤己而已,打造失败的武器,还能拿来对付谁?”

高柳蝉哼了一声,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嘴这麼硬,毕竟没舍得杀他,是不是?”

“你耳不算背的话,该记得我下了决杀令。”古木鸢冷哼。

“连你自己面对面时都没下手,决杀个屁!”高柳蝉哈哈大笑。

面­色­严峻的老人转开视线。“你眞要我杀,我倒是不介意动手。”

“得了罢,别再玩这种假装坏人的把戏啦。光凭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杀得满坑满谷,犯得著忒辛苦,一点、一点发掘线索,小心求证?不错杀无辜,正是我决定与你合作的原因。那小子你也觉得不错,是罢?承认这点有这麼难麼?”

高柳蝉搁下离垢刀,转过头来,神情肃然。“咱们拆了那屋里的赝品,运将回去,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杀不杀得了权舆,都能教妖刀从世上绝迹。你莫继续在崔艳月身上进行秘仪了,往后几天叫上胖子,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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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施针用药,先教崔家小子调养复原,届时能否派上用场,再看情况。”

古木鸢眉头一扬。“那刀尸呢?你口口声声要善后,又不肯做恶徒、通通除掉一了百了,毁秘穹而遗刀尸,岂非矛盾?”

“刀尸蛊斗,竞相称王,此乃天­性­。”高柳蝉嗤笑道:“剩下最强的一只,终是血­肉­之躯,为恶则天下共击,横竖是个死。要是济弱锄强,行侠仗义,即为天下苍生的福气,你我又何须发愁?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说,我才知看错了人。”

古木鸢重哼一声,回头嘴角抑得有些过了,似生生呑落一抹笑意,扬起剑眉。

“你对自己一手培养的刀尸,倒信心满满。”见高柳蝉笑而不答,揍他的心都有了,沉吟片刻,敛起戏谑神气,肃然道:“我会照你的意思办,世间,不能再有这般妖物。等我确认一事,以免错杀,之后咱们便毁掉秘穹,逼出权舆。”

高柳蝉知他绝不轻诺,话既出口,便有贯彻到底的决心,心念一动,沉声道:“你在等央土那厢的回音?”

古木鸢摇摇头。“传递讯息的密使该已出发,何时有信,非你我能左右。我已透过昔日锟鹏学府的同窗密友,安排与那人相会;中与不中,见面能增三成把握。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古木鸢的推测、疑虑,乃至掌握的讯息等,从未瞒他。然而高柳蝉却想不出,在与嫌疑深重的“那人”见面之前,有什麼非去不可之处,足以决定是否毁去源始秘穹,以为正式向权舆宣战的鼓号。

思虑所不能及,代表这是古木鸢新近得到的线索,又或一直以来,古木鸢并未意识到此处与妖刀背后的­阴­谋有关。高柳蝉不禁蹙眉:“什麼地方?”

“浮鼎山庄。”

越浦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质押借贷、换点银钱傍身的地方。大至庙宇宫观、客舍酒楼,小至街边的香药铺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头不太方便时,多半可接受较灵活的兑付方式,由此更突显出当铺这一行的与众不同。

在越浦,只打算换几吊钱应急的,千万别进当铺;出手太过寒碜,是会给当铺的朝奉叫人扫地出门的。让穷苦人当衣换钱、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挂“当铺”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铺外布旗上画两串铜钱的便是。这种小型当铺反而不收贵重物品,免遭宵小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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