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老人扬眉嗤笑。“看来,你以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匡扶正道的资格,才来耀武扬威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世间至恶,在清算之前,也该听听他的说法。有些理由虽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第二二八折、累恶无由,匕现图尽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人物设定
雪艳青(宫装)
年龄:24岁
身高:178公分
三围:B85cm(D)、W60cm、H90cm
外号:“玉面蟏祖”
身份:天罗香之主
所属:天罗香
武学:洗丝手、腹婴功、悬网游墙、
玉露截蝉指、玄嚣八阵字
兵器:虚危之杖
亲卫:天罗八部
持有:天罗丝
与明栈雪一师所授,明栈雪改名时,特意将她的“雪”压在最末,可见心结。雪艳青所习乃天罗香正宗,被视为再兴的希望;《天罗经》失落后,又求得绝学“玄嚣八阵字”、奇兵“虚危之杖”,以强大的武力蚕食弱小派门,进一步扩大天罗香的版图。
须纵酒
得年:62岁
身高:171公分
外号:“湎滛不修”
身份:五岛七砦总护法、云山两不修之一
本名:“万剑”须雄
所属:行云堡
武学:投虹剑式
兵器:灵蛇金剑等十七柄名剑
嗜好:饮酒
本名须雄的须纵酒,以堡主妻舅的身份,受到破格提拔,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行云堡的战将,功勋彪炳。须纵酒平生好用名剑,自出道以来,换过名剑计一十七柄,后携平生至爱——灵蛇金剑归隐。
莫壤歌
得年:67岁
身高:178公分
外号:“圣命不修”
身份:帝里副族长、云山两不修之一
所属:鸣珂帝里
武学:四方风神剑、无疆帝算
兵器:名剑“不欺”
擅长:算学、抚琴、著书立论
生于精于算学的鸣珂帝里莫氏一族,莫壤歌毕生的成就,却是建立在“不算”二字之上。不计较名利权位,不计较银钱珍宝,连一生所爱也没能留下,甚至与平生劲敌须纵酒结成莫逆,同赴黄泉。
【不欺】
◎所属势力:鸣珂帝里
◎持有者:“圣命不修”莫壤歌
◎对应武学:四方风神剑、无疆帝算
◎关于此剑:
鸣珂帝里是“五岛七砦十二家”中最奇特的一家,据闻是金貔王朝公孙氏的后人,被封于东海北境的鸣珂郡,以“莫”字为侯爵封号,后引作姓氏,与北关的武登氏相若。
不同于武登遗民,帝里莫氏自立门户的时间更早,与金貔朝的牵绊更薄,为破除公孙氏命格武学之限,索性专研数算,化入武功,不倚帝血。秉持这种算学家实事求是的精神,莫壤歌平生不用神兵,在称手的凡剑上镌刻“不欺”二字,便是佩剑,一样威震东海,问鼎剑界高峰。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虽不利休养恢复,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除号称“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无缝天衣”外,固本培元、补中益气的金方不知凡几。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连万载寒玉床、续命紫氤灯之类的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齐下,立时见效,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药庐内熟悉的药气,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让前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半点也不真实。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顺手连清创、换药一并做了,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盛满菜肴的漆盘,倚门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语,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盖因负责大夫起居的雪贞,罕见地晏起。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回见两人无踪,木台留着一张纸,交代了准备什么食物,以及“别吵雪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却是大夫的手迹。
伊黄粱一瞥盘中,鸡蛋、水煮肉、鲈鱼汤,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果然都按了吩咐。为求复原,须得大量食肉,但盐酱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颇重享受,非为养伤,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劲装绑腿,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显是挂心昨夜煞星去而复来,举箸之前,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蹙眉冷哼:“该干嘛干嘛,别分心了。那厮肯来最好,以逸待劳,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阿傻点了点头,果然午后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望重武林,开弓自无回头箭,鹿别驾在谷外静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亲领弟子,抬着宝贝侄儿立于道旁,待岐圣兑现诺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好整以暇用过午膳,才派人传召,声明“闲人禁入,多迈进一条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闲”,传话的乡人一问三不知,只说大夫话事,不让人多问一句,传的都是原汁原味,没有掺杂拌砾。
鹿别驾面色铁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话没说完,便让他一巴掌扫飞出去。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来,当先之人身量颀长,绣金道袍异常华贵,竟是鹿别驾;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阴鸷,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苏师兄”,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儿的真实关系,定是心腹无疑。
两个人,四条腿。答得谨慎。
堂堂天门副掌教,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鹿别驾为救侄儿,顾不了许多,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垂手静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夫吐出“没治”二字,满怀期待落空。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信手翻书,冷笑:“不错,能放下架子,不算太蠢。要我说是单数呢,你待如何?”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蓦听“啪”的一声裂瓷细响,胫骨剧痛难当,踉跄倚壁、身子发颤,冷汗沁额,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鹿别驾眉目不动,淡然道:“两人三腿,合是单数。”
伊黄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驾并无得色,只答:“劳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儿。”他对苏彦升昨日的表现甚感嫌恶,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数不出别个,此际眼都不眨一下,当是空气一般。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撕下医经拈成纸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药的阿傻抬头,才慢条斯理道:“有人胫骨断了,你给他包扎固定,药材随用。要不能复原如初,让你陪他瘸一辈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几味金创用药,行礼而出。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袭雪白中单,宛若图画中走出,美不胜收;然目不斜视,举止沉稳,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无一人内敛到这般境地,不禁暗暗纳罕:
“谷中卧虎藏龙,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
此说自非无据。除了那名唤“雪贞”、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还有一名用刀好手,于当夜厮搏时,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请的护卫,抑或也是“病人”?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除封皮完好,内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而是东缺一角、西折页半,看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都着落在这本书上。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杀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伊黄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可在门外候着,别让我听见就行。”挽起袍袖,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迳走向木台。
鹿别驾略一迟疑,便听他没好气道:“你悟练刀招、思索其中关窍时,身边的人越多越热闹,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搅,你要不滚蛋,要不把人带回,趁早入土!”鹿别驾面皮抽搐,终究还是按捺火气,灰溜溜地行出医庐。
这一“瞧”,足足耗去两时辰。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不住携入各种器具、药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时分,忽听他扬声道:“滚进来罢。”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推门复入。
“你要想茗茶细点、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这话得说一会儿,不会太快结束。”
几案后,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显疲惫。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然而除移走担架,衣衫、绷带等,俱与先前一般无二,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就近拣张竹椅坐定,冲口问:
“大夫……开始治疗小侄了么?”
“治疗个屁!”伊黄粱出手如电,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忽又“啪”的一声扔下,冷笑不止。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除草纸、阄儿、打蚊子,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雪贞千娇百媚,估计舍不得打骂,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
“你寻名医无数,‘没治’二字,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粗粗一看,也觉没得治,故花了点工夫,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
鹿别驾心头一揪。“但……雪贞姑娘……”
“你宁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黄粱蛮不在乎,耸肩蔑笑。“难怪尘世中,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而是听你想听的话,如此用不着针药,我开点润口的甘草行了。”
鹿别驾面色丕变。
“你……你是说……我、我侄儿……”
“没治。”伊黄粱怡然道:“治病须国手,辨症则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的庸医,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
啪的一声,鹿别驾右手五
分卷阅读583
指撮紧,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指缝间迸出竹屑。一霎间,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凝肃之甚,如陷真空,仿佛再吸不到丝毫空气。
“你觉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有点耐性,别浪费我的时间。”
伊黄粱神色不变,拈起破书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
“你侄儿被人用重手法,毁去大半经脉,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种暗劲特别,我思来想去,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不堪闻剑’为之,抢在侵蚀心脉前撤劲,不让潜劲继续作用,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
“当然,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他早该死了。下此毒手之人,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不堪闻剑’乃无解之招,中者必死,并无例外,前人诚不我欺。”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与紫星观梁子尤深,鹿别驾师祖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灵官殿时,他便疑心侄儿遭难,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
如今,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十之八九错不了。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当无疑义。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么角色、知情与否,耐人寻味;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可没这么容易。鹿别驾不动声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施压龙庭山,务求有个交代。
“你侄儿,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一百个人来看,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这是没法复原了。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回归常道,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鹿别驾回过神来,垂落乌润湿眸,轻道:“愿闻其详。”
伊黄粱抬眸衅笑,口气既狂傲又不屑:
“什么叫‘常道’?生老病死谓之常。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个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个稀烂,按常道,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脑子没坏的竹匠,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锯下,换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驾会过意来,几欲起身,全赖深厚修为克制,未露一丝愕然。
“截换扶手”的比喻乍听荒谬,好比手臂受创,大夫不思治疗,却拿出刀锯,劝你换条胳膊省事。然而,对照各种关于“血手白心”的江湖传闻,他敢提这般建议,似又理所当然。
“庸医名医,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盖因思路打了死结,一心只想疏通淤塞的经脉,复原萎缩的筋骨,然经脉痈阻,血肉坏死,本就无解,既不能肉白骨起死人,当然没治。”伊黄粱冷笑:
“按这思路,莫说我不能治,天王老子来也没治!你要侄儿原身恢复,我没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起身下床、说话走路,乃至传宗接代,我能试试。你明白当中的区别?”
鹿别驾没答腔。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这点同其他大夫并无不同,毕竟“不堪闻剑”自来无解,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不求鹿彦清“原身恢复”的话,他能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脉经络等,换掉毁损的部分,令其脱离瘫痈,再世为人。
就像这竹椅一样。
鹿别驾松开五指,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他仿佛能见清儿日益羸弱的皮囊里,坏死的血脉筋骨,也就是这般模样。
“干或不干,皆无不可,但决定要快。”
伊黄粱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毕竟已拖得太久,但继续拖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你说我这算修呢,还是重新做一张?先说好,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驾沉吟半晌,蓦地抬起乌眸,异光炯炯。
“须得何等样人,才能供清儿……替换?”
“男先于女,亲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见他面色一黯,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施施然道:
“都没有?这么该死。再求余次,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师兄弟,多来几个试试,看有没合用的。内功变化百骸,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效果当不恶;旁门左道,未必有这等方便法门。”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料想杀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没命,挑个无关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派不上用场;谈得上武学修为的,多半是亲信心腹,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折了哪个都觉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黄粱轻拂几案。“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才算可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剐头猪还顶用些,起码肉足。”
苏彦升如非心腹,遍数紫星观中,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说到内功修为,无出彦升其右者。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扣掉苏彦升,实数不出几个人来。
鹿别驾犹豫片刻,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和声道:“大夫既如是说,便留此子与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黄粱也不废话,略一思索,又补几句:
“你挑几名武功高,或身子健壮的,在谷外搭棚暂住,以备不时之需。要缺了什么料,一时找不了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他平生所杀之人、棱辱过的女子,私下了结的怨仇、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能比得。
万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一梦谷中,与人称“岐圣”的伊黄粱说来,深谬之余,复觉心惊,半天才省起伊黄粱的话意,脸面倏冷,轻声道:
“本座哪儿也不去,自于谷外结庐,待小侄愈可,再偕与大夫相谢。”嘴角扬弧,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你坚持在场?”
伊黄粱嗤笑着,摔落书卷。“别的不说,万一治上三年五载,你也在这里傻等么?不信我,便把你侄儿带回去,趁早死心,两不耽误。
“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我能给你一个。但疗程中,你的好侄儿呼疼了、坚持不了了,要闹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罗金仙都没得治,届时你是要怪我庸医误人、空口白话,还是摸摸鼻子,自认倒楣?”
鹿别驾语塞,眼神依旧迫人,丝毫不让。
伊大夫应付过太多病人家属,早看透他强加掩饰的动摇,慢条斯理道:“除那晚你见过的雪贞,连方才那药僮,也是病人。他双手的经脉被毁,肌肉萎缩多年,经我换脉接续,你可曾看出异状?”
此番晤谈毫无悬念,终以鹿别驾率众离去作结,命六名弟子驻扎谷外,连同谷里的苏彦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马蚤满腹。一梦谷荒僻,周遭既没有市镇繁华,自也无风月流连处,嗅无脂粉食不甘味,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过崖的生活。
若非那绝色少妇雪贞有些盼头,这几人莫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才遭如此严惩。也难怪是日傍晚,当乡人们收工返家,顺道来唤一名弟子覃彦昌入谷时,覃彦昌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模样,可把五名同伴给气坏了。
这小子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一亲芳泽!
“苏师兄!你……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覃彦昌没能高兴太久。他大摇大摆进入一梦谷,满心都是雪贞诱人的模样,等待他的却是脚踝裹起的苏彦升,不禁瞠目结舌。
苏彦升瘫入胡床,面色灰败,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圣”伊黄粱满脸不豫,对覃彦昌道:“把他给我弄出去!死样活气的,瞧着心烦。”拈起纸阄往屋角一扔,没好气道:
“你跟着去!别让他们满山谷乱跑。到了花房,按方处置。”
覃彦昌暗忖:“他同谁说话?”见一抹细小身影浮出,心头“喀登”一震,满以为是那魂牵梦系的美妇雪贞,却是张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虽非雪贞,一般的明艳无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涌至裆间,忽见“她”喉间凸出,唇上一抹淡青,心中大骂:
“他妈的,是个兔儿爷!装什么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儿,只好女色,师兄弟里虽有但看脸蛋不问雌雄的,覃彦昌可不是那种垃圾脾胃。见童子一言不发,拾起纸阄,闷着头往外走,赶紧去搀苏彦升。
苏彦升烂泥一般,半点气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连迈步也懒,整个人软绵绵挂在他身上。覃彦昌半拖半扛,勉强跟上,本想藉机溜去寻那雪贞,看有无机会一亲芳泽;拖入厢房时,累出一身的汗,哪还有半分猎艳的兴致?
“姓苏的,叫你一声‘师兄’,是给你面子,此间更无旁人,少给老子摆师兄派头!”
他将苏彦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吁喘,切齿横眉。
苏彦升表现失常,被师尊断了两枚大牙,鹿别驾溢于言表的嫌恶,众弟子全看在眼里,心知苏彦升的好日子到头了,风水轮流转,指不定这大师兄之位,便要落在自己头上。尽管师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极力表现,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责、阳奉阴违。
当覃彦昌听到自己同苏彦升一块被留下,心底那份凉,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几个,料想鹿师弟乃师尊心头肉,不得已留于此间,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苏彦升的脚,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桩“不得已”,并不是师尊有意为之,恶向胆边生,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苏彦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覃彦昌心中冷笑,想来日方长,不急着炮制他,回神才觉满室馨香,馥郁至极。
这间厢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风入窗,掀动纱帘,气味理当留之不住。香气之所以如此浓厚,盖因几柜上摆满花束,桃花、杏花、杜鹃,野牡丹、桔梗兰、山月桃……连枝拔叶,含苞带露,斜剪的细锐枝底露出浅润的草木茎色,俱都是新鲜截下。
房间正中央,搁着一条低矮的乌木长几,几上散置着金错剪、剑山、白瓷浅缸等。覃彦昌不识花艺道具,见几上摊着一本图册,白纸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形贮器,十分风雅,心念一动:
“莫非……这儿本是女子闺房?”
环视房中描金绣屏、藕纱帘幔,越看越像,连墙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女子所用。
覃彦昌仗有武功,肆无忌惮,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握住包覆鲛皮的圆润刀柄,留下她肌肤的潮润香气,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觉面红耳赤,连刀带鞘一指童子,滛笑道:
“喂,雪贞夫人在哪儿?唤来老子瞧瞧……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祼露胴体、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情景,胯间当真硬如烧火棍一般。
阿傻听不见他叫唤,只按大夫吩咐,打开纸阄,片刻抬头,寂静无波的眼眸扫过周遭,略一思索,作势将纸条递去。“……给我的?”覃彦昌微愣,扛着眉刀趋前接过,大声诵读:
“待他读罢,与汝四目相接,再行杀之。不许逃,不许……”最末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饶以他粗枝大叶,也明白过来,本能地一抬头,心中忽道:“……可惜!”甩飞刀鞘,《游犀刀》中一式“横断清蟾”拦腰扫去,终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合大夫纸阄里“四目相对”的吩咐,立即抽退!他身处的位置极不利,背门距腰柜仅一臂,奋力后跃,无暇他顾,“砰”的一声重重撞上。
覃彦昌刀势未老,反手闪电扫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个肚破肠流,却忘了眉刀较寻常刀制略短,这一记“回眸望月”的杀着,只劈开阿傻衣衫,在结实清瘦的腹肌留下轻浅血痕。
覃彦昌生得昂藏,紫星观“彦”字辈当中,只他与鹿彦清一般高,鹿彦清是得自鹿别驾的颀长,称得上“玉树临风”;覃彦昌却是腰圆膀阔,便穿道袍,仍不脱一股子土匪气,决计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间正反两刀,双双落空,再易抡扫为疾刺,三记连环,使的全是剑招!
——在鹿别驾心中,对刀剑“有点天分”的弟子,覃彦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懒,内功练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蛮劲,处事又极马虎,鹿别驾料他难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儿充当打手,鞍前马后,曲意逢迎,混点甜头,便觉心满意足。
所谓“天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这熊样的大老粗反应特别快,只消不靠脑子,也就没什么糊不糊涂。覃彦昌变招总比别人快,同样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气力便能做到,自有余裕多搞花样。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三刺,仍旧落了空。
第一击划伤阿傻腹侧,覃彦昌瞠目吸气,不知是想蓄力来记猛的,抑或单纯见猎心喜,第二击不免稍慢;阿傻却无视伤血,搂膝俯首,车轮般自他身侧滚过,两人瞬间易位,覃彦昌收势不及,第三击“当!”刺上柜面的黄铜镶件,硬生生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
分卷阅读584
腰柜借力转身,见阿傻单膝跪于一个飞步外的距离,手按左腰,似伤到要处,动弹不得。
他没将药僮放眼里,扬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动手……鹿师弟人呢?”却是遥问榻上的苏彦升。苏彦升错愕不过一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捧腹难禁。
“他妈的————!”
覃彦昌咬牙切齿,咒骂未歇,蓦地视界一暗,仿佛有半虚半实的巨大异物铺天盖地而来,气息倏窒,几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头,房内又恢复原有的光亮,忽然会意:压制自己的,原来是股凝练至极的气势,却已避之不及——
本能竖刀一格,“铿”的一响,刀板断成两截;绯红刀鞘余势不停,狠狠斩落腹侧!
以两人身量悬殊,对比几无轩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优势不多,胜在不慌不忙,即使空手对敌、受伤在先,仍按预想中躲过击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彦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门,凝聚气势,以最擅长的拔刀一击取胜。
可惜他没料到接下来的变化。
包着厚韧鲛皮的绯红刀鞘,凭借阿傻提运的“明玉圆通劲”,由刀身最脆弱处打断了眉刀;到得覃彦昌腰际,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这一抡便打断几根肋骨,非但难以致命,反激起莽汉狂气。
覃彦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
“……去你妈的!”半截眉刀疯狂砍劈,劲风呼号,若闭上眼,还以为挥舞的是水磨禅杖一类,一刀重似一刀,只攻不守,狂态毕露。
阿傻左挪右闪,手中红鞘伸缩吞吐,避免与眉刀硬磕,若隐若现的鞘尖不时穿过刀影,聚敛还形,击中覃彦昌的肩颈、颔颚等,使的正是铸月刀法第一式“接天云路”。
在阿傻忍耐剧痛、复健双手的同时,伊黄粱将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那部《铸月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与阿傻,以为基础。
光靠图谱无有心诀,按说练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剑不同,在于剑理百家争鸣,刀法却是殊途同归,伊黄粱所练“花爵九锡”,更是儒门刀艺顶峰,与铸月刀法相印证,未必不能触类旁通,以补遗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时间内,练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称奇才;其根骨悟性未必真如此出众,所恃者无他,心无旁骛而已。
然而,武学上说“一力降十会”,并非无端。覃彦昌杀红了眼,哪理会钝鞘殴击?一心只想砍死这小王八蛋,不闪不避,持续加力。
反观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带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路铸月刀由“接天云路”起手,连变“星河倒影”、“雁过连营”、“霜覆古城”……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难再撑持。
忙乱间,绯鞘被残刀逮个正着,一把磕烂,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几步,气息倏窒,覃彦昌单掌抓小鸡似的掐他脖颈,离地提起,眦目狂笑道:
“教你再跑,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奋力挣扎,直如蚽蜉撼树,俊俏的脸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瞳翻颤,踢动的双脚渐成抽搐,将欲断息。
他捱过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极强,忍死不就,花点烁亮的视界里,忽见水风刮入,纱帘翻飞,几上的Сhā花图册“泼喇喇”翻动,那些他一笔一划、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动的风景,兰叶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开……
阿傻意识模糊,已不能视物,但其实也没有看清的必要。
那图册的每一页,甚至大夫让他描摩的其他十余册之中,所有图形早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画完了,等着墨彩干透的当儿,雪贞就教他剪枝修叶,按照特定的顺序,一枝枝Сhā上剑山,从雅致的白瓷浅缸里,“长”出画里的美丽花景来——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阿傻脑海迸裂开来,打开了神识里混沌不明的壅塞,就连百骸内的真气,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来,越转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丝气息,体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环,毋须外气。
阿傻只觉一股力量,由身体深处汩汩而出,因极强大,故极沉静;原本一片漆黑蒙昧的体内,忽亮起无数星辰,冉冉升空。
贯穿任、督二脉,位于脊柱这条中轴上,由头顶、眉心、喉、胸、腹、尾闾,以及会阴等七处上升的星芒,最为灿烂夺目,压倒群星,逐渐在中天聚拢,旋转间排成了杓状,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等北斗七星。
轰然一响,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开来,再也不动,绕着中央的灿亮北辰,宛若环抱七星的翊卫。
——紫微垣。
天子中宫,威加九锡!
阿傻涣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长,指尖拈过柜顶一枝月桃,往覃彦昌右臂“天井岤”Сhā落!
覃彦昌惨叫着松开五指,肘关以下瘫如蛇蜕,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抡,把脱力的臂膀当鞭使,狂吼扑来。
阿傻心中掠过一本图册连页,脚步倏转,不知怎的到了覃彦昌身后,拈两枚杏枝,稳稳Сhā入“悬枢”、“命门”两岤。
覃彦昌单膝跪倒,下半身已无知觉,痛吼中隐露惊惧,冷不防拖过长几,几上诸物散落一地。他飞转长几当枪使,那乌木几案长近七尺,挥动时莫说近身,斗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顶,俱不脱其范畴。
阿傻贴墙闪避,一边捡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彦昌左臂桡尺两骨,似由臂间长出花朵,洁白的荼蘼汲饱人血,才得这般红艳。
一旁苏彦升瞠目结舌。
弱不禁风的药僮,何以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惊诧处。
让他目不转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无不是刀——Сhā入肩膊的月桃,使的是单刀路数;刺进背门的两条杏枝,步法与手路分明是柳叶双刀;以茶花贯穿桡尺两骨的间隙,则是精准的唐刀击刺……
如何练得这般造诣?何以一举手、一投足间,竟能涵括一门刀术之精要?得个中三昧,则融两百一十六式的《通犀剑》与《游犀刀》于一击,再非遥不可及的美梦——
苏彦升衷心希望覃彦昌别死。
(我……还想看。再看一眼这包罗万有的刀法,从中看出关窍——)
散漫惯了的莽汉,于生死之际,激发惊人战意,被茶花贯穿的左臂握紧长几,一把将阿傻抡飞出去!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阿傻运起新贯通的致密玄功,以身侧硬受了这一记。坚硬如铁的乌木几案应声轰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滚,未起身、手已扬,一朵粉致致的牡丹穿过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汉咽喉。
——是飞刀!
飞刀亦是刀。古往今来擅使飞刀的侠客,决计不去练什么铁蒺藜或透骨钉;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无意将飞刀放入暗器囊里。刀器与暗器,本是两道,强加混淆,何以登峰?
苏彦升如痴如醉,不觉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汉捂花倒地,才骤尔回神。
房门吹开,白白胖胖的一梦谷之主立于门外,满脸不屑,对那刀艺惊人的药僮哼道:“才杀一个就这么费事,明儿要杀两个哩!把这儿收拾好了,到花圃里掘两个坑,一个埋这头山猪,另一个,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扬,一团纸阄正中药僮脑顶,弹落一旁。
“至于你,”伊黄粱转过头,面无半分笑意。“滚过来罢!”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
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涅槃,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筋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五帝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
明的,是想把一件再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己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识到的理由,是想看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能走多远、还能怎么出乎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海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忍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激励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逝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来的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的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一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渗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牙:
“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楣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张口冲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筋暴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拼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嘶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间,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宸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越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的小药僮,哑声低咆:
“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儿似,嘴毒如刀,冷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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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切的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阿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就扔了几本Сhā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喜的模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武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Сhā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捍格,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胜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夷宝鉴》。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顶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法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钻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造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时,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位“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
“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形刀气。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足,无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柺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
“还是怕我冷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六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一根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
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地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活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不出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有一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闇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了,想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是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能占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
“白痴!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
“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
“沿这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楣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捍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Сhā花练功,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
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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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
“先生稍坐,待我去取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
“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
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骷髅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
“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豺狗由狐异门遗老组成,甘舍声色之娱,化为厉鬼,单以武力论,乃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银发异相的夜行客,除了样貌,浑身上下亦透着难言的突兀感:
夜行装束,却不蒙面;铁爪与柳叶刀一般,是使双不使单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装,却是一具形似狼筅的五刃钩爪,爪钉尖长,与短剑相差无几;明明使得这般奇刃,掌力与护体真气却又浑厚无匹,好用正攻,与“以奇制胜”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几处血点,不过铜钱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致,但足以贯穿覃彦昌手骨咽喉的花叶尖枝,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
阿傻左臂软软垂在身侧,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惊心的爪痕,鲜血浸透,贴于湿湿亮亮的开绽皮肉之上,光看便觉疼痛难当。
他却如猴儿般,在敌人的开碑掌底穿来绕去,虽避得惊险万状,毕竟将轻翔灵动的优势发挥至极,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烂砖墙、摧折花树,却沾不上他一片衣角,遑论摆脱其纠缠,根基悬殊的二人,居然斗了个相持不下。
伊黄粱认出这是得自十一月木莲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钻怪异至极。阿傻为避重掌,似缓不出手拔刀,每回从敌人胁下、后腰扑跌滚过,也仅是毫厘之差,若然冒进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个稀烂,宛若坠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临敌全力使出,却无法取胜,心境决计不能不受影响。能撑到现在,除了《命侯》身法难测、令对手捉摸不透,只能说他祖上积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杀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会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高速移动。
伊黄粱冒着腹创爆发的危险,暗提内元踏前一步,还未出手,身前仿佛竖起一道看不见的无形气墙,致密至极,一霎间竟有些呼吸不顺,明白是老人的“凝功锁脉”所致,无暇细思,回头急道:
“……先生!”
“‘卧血怀沙’平野空何许人也?昔年在狐异门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贯耳的万儿。”老人从容自若,淡然笑道:
“疲牛舐犊心犹切,阴鹤鸣雏力已衰!他舍了赖以成名的现龙铁爪,练就这一身雄浑内劲,便是你无伤无病,也要三十招后才能分出胜负。此际出手,不嫌莽撞么?”
“卧血怀沙”平野空与风射蛟、戚凤城等齐名,醉心武学不爱名位,坚辞堂主一职,专心武道,是狐异门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连未逢其盛的伊黄粱都知道。一听更是心急火燎:
“平……恳请先生出手,莫折日后一员战将!”
“你未免小瞧了这孩子。”老人笑道:
“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这孩子巡逻途中,这才来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战术,以及种种你料想不到的法子,与平野空缠斗至今,极力避开医庐、琴房等紧要处,始终没放弃格杀来敌的念头……奋战如斯,难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丝敬意么?”
伊黄粱心知老人不做无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忽听老人道:
“你若以十成功力运使九锡刀,极招过后,难伤敌人分毫,眼看形势劣甚,再无克敌之法……这种情况下,能撑多久?十招、五招,还是三招?”
伊黄粱想起冷炉谷外的追击战。聂冥途虽浑,追迹迫敌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凶残,那是一场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计,还比谁心坚如铁。以伊大夫自视之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聂冥途虽未得手,决计不是此战的失败者。
先生之问,令他灵光一闪,忽见方才之所未见。
武功练到伊黄粱这个地步,对决彷若奕子,料敌机先者胜,不轻易使用舍身一击之类的鲁莽战术。反过来说,一旦出了极招,却无法有效克敌,对心境、士气的影响则难以估量,不为所动者有之,一霎战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绽,甚且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几处浅显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谨慎,用上《十二花神令》,不啻下了“毙敌于斯”的决心,岂料像替对方挠痒痒似的,说不定还因此伤了左臂……
设身处地一想,伊黄粱惊觉少年的战意是何等顽强,毫无崩溃的迹象。而这一点,其对手绝不能毫无所觉。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练在左手上,盖因平野空出身党榆士族,弃文从武,混迹江湖,尝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处,免负父母生恩。”狐异门遭逢巨变后,平野空喉部重创,侥幸未死,求得一部绝学《无染舍戒手》,遂练右掌成重手法。
武痴到了“卧血怀沙”平野空这般境地,便于激战中,对周遭气机感应仍极敏锐。
老人“锁”住伊黄粱身前进路的刹那间,远处的平野空颈背汗毛直竖,仿佛在那余光难及的门牖深处,栖有一头巨大狞兽,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丝毫空气,无比迫人!
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攫取了身经百战的老将——这异样的气息他非常熟悉。在谷外无声无息放倒伙伴的,就是这厮!
黝黑的银发夜客一踩脚跟,铁爪只以三成劲力挥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备,以防竹庐里的绝顶高手忽施奇袭,以同样的手法杀人于无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滚,人球般贴着男子的身侧翻开。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转身,手臂却比身躯更快,铁爪旋扫,爪尖暴长三寸,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肾的要命长度,当年他以这式“龙见尾”钩杀高手无数,博得“现龙铁爪”之名,本拟一举格杀幼伥,谁知倏尔落空。
眼底乌影一溢,阿傻兔跃直上,血袖“泼喇!”激响,迳取来人颚下!
“……好胆色!”
平野空见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头,任血袖掠过鼻尖,右掌穿出,一把攫住阿傻脖颈,正欲吐劲,蓦地寒光一闪,视界两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红!
他并不知道,那苍白的少年拖着臂伤,在无染手的劲力间翻滚闪避时,一边悄悄将伤臂褪出袖管;上击的血袖只是诱敌计,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阿傻终以最拿手的拔刀术决胜。
凄艳的刀光劈开一道长长血线,与平野空喉间的旧疤交成十字,一路划过下颔口鼻,直至额际。
刀尖扬出颅骨,染满浓稠血浆,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却未松开。
“豺狗”是捱过生死关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间格格作响,眦裂的双眸迸出精光,掌劲吐出,由动念到摧敌不过霎眼,这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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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却如系箭上,转瞬间飞出千里,无论如何提气就是追不到;经脉里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长,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觉,就像整个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坠——
阿傻不明白银发夜客的杀气,何以突然冻结——毕竟“凝功锁脉”除非亲身当之,等闲难见——却抓住这莫名飞来的生机,反手削断男子右腕。余光中忽现一名儒服长者,和颜道:
“对酒悲前事,论艺畏后生!好决断!”凝锁的气机一松,断掌中残劲丝吐,阿傻秀目暴瞠,拖着飞血倒摔出去,几被紧缩的五指掐毙,死命掰开,好不容易挣脱,蜷在压塌的灌木丛里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黄粱并无“分光化影”的身法,气墙一空,才见并肩无人,先生不知何时已至庭中,搀着断气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两爿的溢血头颅;远处树丛中,阿傻四脚朝天拼命挣扎,双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黄粱施展身法掠去,却被老人拦下。
“面对一名苦战得胜的智勇之人,你当给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
“他能自己站起来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报告战果,再好生抚慰,如此,你才配得上驾驭这等良才。你如他这般岁数时,可打不过‘卧血怀沙’平野空啊!更遑论一刀取命。看看这张脸上的不甘与愤懑,这是对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齿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状狼籍,故而搀扶。
忽听一声惊呼,一抹窈窕腴艳的娇小丽影现出月门,却是雪贞听闻动静,赶了过来,正见着阿傻甩开断掌,挣扎爬起,赶紧上前探视。
伊黄粱冷着脸一哼。“别扶他!让他自己起来。”雪贞没敢违拗,只得退至一旁,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冲老人福了半幅,柔声道:
“先生来啦。雪贞一时心慌,竟未问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须客气。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雪贞抿嘴笑道:“先生又开雪贞玩笑啦,我哪敢献丑啊。令嫒琴艺,那才叫‘天下无双’。”老人笑而不语。
阿傻巍颤颤起身,伊黄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伤,应无大碍,心底一块大石落了地,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只道:“你带他下去包扎,稍晚我再给他检查全身筋骨经脉,要有坏的,直接扔悬崖得了,少费心思添好眠。”雪贞知他是刀子口,不以为意,柔声相应。
“没死的话,明儿再掘个坑埋了这厮。”在阿傻转身前,趁两人目光交会,伊黄粱耸了耸肩。“干得不错。这人是个好样儿的。”阿傻勉力颔首,权充行礼,才被扶出月门。
“……可惜没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医者干咳两声,硬从鸡蛋里挑了根骨头,以免泄漏对少年的骄傲之情。
“他们可是‘豺狗’。便让你用尽苦刑,也撬不出什么来。”
老人倒显得一派泰然。
“胤野会派来东海的,定不知晓她所用之掩护身份。杀掉他们便已足够,这么一来,胤野只能继续派人,来寻她的儿子……杀到最后,她便只能自个儿来了。”
狐异门纵使转入地下,养精蓄锐多年,如平野空这样的高手也不会太多。昔年外三堂的残存好手之中,戚凤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东海,再无胤铿之下落,距胤野亲自出马不远矣。
而伊黄粱的心思已不在这儿。
阿傻今夜的表现,远远超过他的预期。由花册中看出刀法,这是悟性的惊人天赋,但拥有这等悟性,就算教你练成绝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愿造就一名绝顶高手。原因无他,胜负,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祼祼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毫无转圆,练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杀得好。
阿傻在这方面的资赋,甚至胜过他对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费尽无数心血,以绝难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强大威能应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尸技术及妖刀武学,才造就出崔滟月这一员战将,风火连环坞初试啼声,杀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惊震七玄各宗,促成盟会召开;以七玄大会之紧要,古木鸢也没肯拨与鬼先生做后援,可见被视为一张决胜王牌,并不轻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蝉之能,也无法保证崔滟月在剥除火元之精,解下妖刀离垢,克敌之招失利,伤臂浴血的情况下,一刀杀败“卧血怀沙”平野空这种级数的高手。做为战将,阿傻的资质更加出色,潜力无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对决最强的离垢刀尸之时,彻底粉碎对手阵营的王牌。
伊黄粱几乎能看见赤发火刃、身披铠胄的魁伟男子,在方才那凄艳的一刀下饮恨倒卧的模样。此际,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今夜以后,还能如何激发阿傻的潜能,迫使他持续成长,继续提升?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上哪儿去找比平野空更强的对手,来给阿傻试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只能说是真知慧见,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试炼,前几日阿傻的生命简直被自己给白白耽误,彻底浪费掉了。伊黄粱焦灼地思考着,亲自下场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锡刀压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伊大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无法对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杀手。这事无关情感,如大匠无法任意毁去自铸的刀剑,画师不会在画上涂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对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避免地使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这点伊黄粱绝不允许。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创至残;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压迫至极,置之死地而后生,令阿傻本就远胜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黄粱望着儒服老者的背影,心绪微动,蓦地生出一个奇想天外的大胆念头,不觉微悚。
“先生……”他强抑兴奋,恭谨开口:
“我有一事,还望先生成全。”
“孙枝雅器事,凭君亦可求。”
老人转过身来,笑容和煦,还是和过去一样,带着一眼望穿的澹然宁定,仿佛早已听见他的心语。“人说:”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这等觉悟,我可代劳。“
◇◇◇
耿照与弦子驱车返回到越浦,遇上前来接应的绮鸳等,众人通力合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木鸡叔叔弄进朱雀大宅。符赤锦与耿照最是亲密,故知此事,郁小娥当夜帮着安置打点,自也是见过的;除此之外,只绮鸳曾于车内见过一面,余人俱不曾见。
耿照将人携回越浦,固然是见到久瘫的亲长忽然动起来,狂喜之下,顿将种种利害分析抛到九霄云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长生园,然而客观的形势却丝毫未变: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与幕后阴谋家的战争打响,越浦城便是首当其冲的战场。
符赤锦知其心意,亲自负起照拂木鸡叔叔的责任,小弦子无有泄漏机密之虞,亦常来帮忙。此外,宝宝锦儿竟也由得郁小娥掺和,莫看她一间下来便要搞事,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机灵,一点就通,设想颇为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鸡叔叔所在偏院,前后均无人使用,更与潜行都诸女起居处远远隔开,连管事李绥都不让进。李绥十分乖觉,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人们的洒扫排程,所有人顿时都没了接近此间的必要,仆役们哪有不贪闲乐轻松的?自是谁也没想往偏院里搅和。
绮鸳那厢,因为耿照与漱玉节有分享情报的约定在先,况且亲疏有别,盟主再大,实际上也大不过一手训练、栽培出潜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应的潜行都诸女,断不能对漱玉节保密,只让绮鸳上车,帮忙布置藏匿,与她半质疑半询问的目光偶一交会,低道:“……是陪着我长大的老家人。我这趟回朱城山,不忍见他独个儿被弃置在废园,这才接来奉养。”
绮鸳遂不再问,瞟来的眸光却柔和许多,仍刻意不与他相视;不小心对上了,就是皱鼻冷哼,在挤仄的车厢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绝不闪避,稍碰着便是不耐烦的“啧!”一声,老拿蓬松乌亮的马尾扫他。
同组的两名姑娘资历甚浅,是一旬前才调来越浦支援的新人,隔帘见她频频甩头抽打盟主贵脸,惊得香汗如浆,暗忖绮鸳姐果真深得盟主眷爱,被马尾扫出满脸的淡红印子,也只一迳苦笑,绝不吭声;私下都说盟主忒好脾气,肯定疼老婆。
事后,耿照留心了几日,见漱玉节并未多问,猜测是绮鸳有所保留,以致宗主对这名“老家人”兴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鸡叔叔自从长生园里那一握,之后便再没动过,一切都如十几年间耿照所见,仿佛当日是耿照的错觉,木鸡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尽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脚就寝前,定要来与木鸡叔叔说一会儿话,说完心神宁定,仿佛又回到从前。宝宝锦儿亲自替木鸡叔叔剪发剃须,换上郁小娥费心张罗的绫罗中单,竟是清臞疏朗,极是攫人,纵是多年瘫痈,亦难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红,不住拿眼儿偷瞟,咬着樱唇抿嘴窃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不好担个“犯上之上”的罪名,没准半夜就摸来试貂猪了。连宝宝锦儿也打趣道:“叔叔若是醒来,往后相公在家里,相貌也只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说,害我以为家里有三个男人。”耿照苦笑。
不过梳整精洁的木鸡叔叔,让耿照有种难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这般丰神俊逸,总觉在哪儿见过,一下却说不真切。
耿照带走木鸡叔叔之前,在长生园里留了刻字给韦晙,说是奉二总管之命,让他勿要惊慌。以韦晙之精细,不必担心他四处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没见到七叔,固然遗憾,计画依旧要继续进行。耿照并不想与“古木鸢”发生冲突,至少在谈判之初,毋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准备却不可少,最起码不能空着手去谈。
藏锋与昆吾剑柄鞘皆损,符赤锦得自胡大爷后,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锋既借自邵咸尊,交予他修复,自是上上之选;他若心疼宝刀毁损,不肯再付,也算替耿郎了却一段宿因前缘,从此两清。但昆吾剑的归属,却较藏锋复杂许多。
染红霞出身水月停轩,剑交许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这位代掌门明知师妹心之所属,仍逼迫她与耿郎相斗,就算顶着拯救流民的大义名分,宝宝锦儿对此人殊无好感,自头至尾,就没有水月停轩这个选项。
镇北将军府的代表、二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据闻也在城中,符赤锦对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无甚恶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剑法”与游尸门的前辈高人有点过节,贸然上门拜访,万一给看出端倪,怕是麻烦得紧。想来想去,也只剩下流影城了。
横疏影没见过符赤锦,但对她一向观感不佳。
在二总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码得是染红霞这般品貌出身,在青云路上拉耿照一把,省却几年冤枉工夫。岂料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个“耿夫人”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日后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难不成还得先演一出“七出”么?这……成何体统!
在栖凤馆内听闻“耿夫人”求见时,横疏影差点没忍住脾气、沉落俏脸,总算展现总绾一城的气度,含笑应了,没教通传的小太监瞧出心思。
这场“姑嫂”会面的内情,只她二人知悉,事后对耿照说起,双方都是轻描淡写,巧笑倩兮,没有一句恶语。横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剑是七叔所铸,真送回城内的铸炼房,教屠化应等大匠见得,怕要掀起轩然大波;反正锋刃无损,让符赤锦委由邵家主修复便了。
倒是耿照从朱城山归来,往栖凤馆报平安,横疏影没再叨念“娶妻须看出身”那套陈词,听耿照脱口喊符赤锦“宝宝锦儿”,也不生气,喃喃道:
“是了,想来……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啊。”口气温婉,竟无一抹针锋。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后,忍不住啧啧有声,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艳丽的少妇: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说!”宝宝锦儿促狭似的伸出两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横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干,什么收服她?是我对姊姊服气得要命。”耿照久久难释,认真考虑该让她做盟主,别说狐异、血甲两门,指不定连七大派都能摆平。
当日在越浦城驿,听闻典卫大人归来,满城仕绅无不往贺,邵咸尊亦在列中,但人多口杂没法深谈,邵咸尊独个儿前来,匆匆致意,便即离开。而后在安置流民的例会上,耿照陪同将军前往,两人又碰面几次,同样说不上话。
耿照打听了邵氏父女落脚处,专程投帖拜访,终于见到芊芊。芊芊见他气色甚佳,这才放下心来,忙着张罗茶水细点,临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晕红,碍于父亲之面,终究没说什么。
邵咸尊生活简约,为协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时日,便退了客栈厢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丛林,难入权贵之眼,邵家一行三人,连同赶来会合的几名青锋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静自得。
耿照来时,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只剩邵三爷邵兰生还在养伤。越浦距花石津说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复,邵咸尊颇通医道,邵兰生自己也有涉猎,城里什么名贵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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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不到?索性留下休养。
探望完毕,邵咸尊延耿照入房,两人缘悭数度,此际终于能好好交谈。
“家主将宝刀借我,不意毁损,实是万分的对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却无赧然退缩之色,肃然道:“但我今日前来,却要厚着脸皮,向家主再借藏锋,而且这回,同样无法保证能完整归还;若不幸毁了宝刀,在此先向家主赔罪,此非在下所愿。”
问人借东西,哪有这样说的?邻室榻上的邵三爷不顾伤势,运功竖耳,听了个一清二楚,内创险险爆发。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长追究毁刀之责,定帮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不不,叔叔胡说什么呢?我们家芊芊又不想嫁,怎会看上乌漆抹黑的乡下小子?是朋友,叔叔一定想办法,帮你的“好——朋——友——”逃过一劫,好不?
“他……又没有乌漆抹黑,只是……只是有点黑而已。”
羞得跺脚跑开之前,芊芊不忘小声辩解,看着叔叔促狭得逞的笑脸,意识到这是个更大的圈套,捧着红柿般的滚烫小脸逃了开去,整天都不和他说话。
邵咸尊的反应,却非如弟弟预期的那样恼怒,听罢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开桌上的锦缎包袱,藏锋簇新的乌檀木鞘光滑润泽,耿照毋须取握,掌中便重又忆起刀柄的绝佳握感。
他听老胡说,藏锋柄鞘在激战中为豺狗所毁,算算时日,要请巧手匠人配副新的,兴许赶了些,应是青锋照备有替换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来,稍事修整后便能重新组装。
“兵刃在此,随时能借出。”
当今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抬起眼帘,刹那间,耿照只觉他眸中精光锐不可当,毫不逊于萧老台丞,且较莲台对战时更锋利逼人,几欲透颅而出。
“只是我须问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还是……总领邪派七玄、横空出世的魔头?”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负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绝传,这挟着凝锐精芒的注视,亦足以令耿照感应危机,本能发动功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失礼之举。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问,若在岳宸风身上,便只有一个答案,两者并无区别。”从怀里拿出一束纸片,呈交邵咸尊。
其上概略说明了岳宸风对五帝窟、五绝庄的种种作为,理路清晰,字迹娟秀,盖出自绮鸳手笔。邵咸尊对岳宸风并不陌生,岳宸风以将军特使身份,往花石津布达四府竞锋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爷访流影城、赠“正气”拉拢横疏影,可见威胁之甚。
邵咸尊细细读完,翻来覆去检查了会儿,笑道:“无有镇府用印。”耿照从容道:“草莽之事,敢伤将军清明?呈交将军的正式文书里,自是有印的,已然收档存查,等闲不得携出。”
邵咸尊此问,探的是将军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则点出将军“意在结果不问细节”的默许态度。
青锋照不以情搜见着,邵咸尊在他到访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来源只能有一处,即是染红霞。
染红霞返回越浦后,按计画替耿照担任说客,赤炼堂非是善类,上回她与耿照联袂闯风火连环坞的梁子还未摆平,料想没什么说服力,怕是白饶;水月停轩的旗舰“映月”早已离港,航返断肠湖,染红霞素知师姐对耿郎的态度,毋须于此际直面相对,她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观海天门有胡大爷,奇宫韩宫主那厢,耿郎比自己说得上话……思来想去,该先行拜会邵家主才是。
而邵咸尊并未拒见耿照,已说明了态度,起码愿意一谈。耿照心思通透,未被乍听险极的诘问唬住。
邵咸尊交还纸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须道:
“二掌院极言七玄众高手,无不对典卫大人心悦诚服,愿受大人节制,从此与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今日与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艺精进,足以慑服群雄,言语气度,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结,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闻名既久,很是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锋照愿开中门,与诸同道饮杯水酒,共谋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家主胸怀,我替本盟谢过。”
邵咸尊摆摆手,将藏锋推过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卫大人重执此器,为我试出锋刃之极。”两人相视而笑,以茶代酒,举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与正道七大派之间的头一笔和平协约。
以邵咸尊的江湖声望,以及青锋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约之重要性不言可喻。耿照在莲台第二战击败邵咸尊,事后回想,总觉家主有意相让,其修为不下“鼎天剑主”李寒阳,执意争胜,断不致轻易败下阵来。
耿照对邵家主的胸襟为人,极为佩服,料想抱诚以陈,应能说之,万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然而,说是“始信八九成”,毕竟还有一两分保留,果然邵咸尊轻抚“藏锋”的乌檀直鞘,微笑道:
“以典卫大人现下修为,欲借宝兵对付、还不敢保证完璧归还的对象,我料非只巨恶,还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恶人。邵某不以武艺名世,未敢自荐,若有机会为正道、为苍生尽力,却也是责无旁贷。”
耿照双手负后,并未伸向几顶的藏锋,沉声道:“非是有意欺瞒家主,在下追查妖刀之事,还未能掌握确凿证据,然而过程当中,已是备极惊险,若无家主宝刀防身,没有取证归还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亲自来向家主禀报,其后联系七大门派,共襄除魔盛举,还望家主鼎力支持。”
虽是一枚钉子,毕竟放软了身段,邵咸尊惯见风浪,什么合纵连横没经历过?况且耿照许诺一有结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锋照,对邵咸尊来说,已然足够。
耿照纵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锋会,镇东将军不好Сhā手,这初出茅庐、新鲜热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释怨携手,有赖青锋照大力支持;至少在这个阶段,邵咸尊并不担忧会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从鞘上移开手指,举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起茶壶为彼此斟满,两人又饮一杯。
“除了藏锋……”耿照当然不止借刀这么简单,见气氛不错,小心斟酌字词。
“昆吾剑也劳烦家主代为修复,实是感激不尽。不知剑……修得如何了?几时能好?”
邵咸尊眼帘低垂,斜飞入鬓的两道疏朗剑眉波澜不惊,呷了口温热茶水,悠然道:“不是自铸的剑器,未敢贸然动手,修好‘藏锋’后,我仔细观察几天,才将受损的剑柄、剑锷除去,眼下正在检查剑刃,看有缺损否。典卫大人这边请。”
两人出了厢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静室,邵咸尊推开门扉,举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发现房里的木制床榻、几凳等均被移走,墙边和地面上能看出原本摆设的痕迹,角落里有一方打铁用的陈旧炉井,周围墙面新旧有别,似乎在建造之时,就有这座打铁炉井;而后久无人用,连拆除也懒得,索性以木板封起,当作寻常厢房使用。
炉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无耿照过去熟悉的焦炭气味,显然近期中未曾升炉。另一头置着锻打用的铁砧,亦是陈旧不堪,倒是房间中央有座新砌的简陋砖台,外敷的避火泥灰称得上“簇新”二字,与整个房间、乃至这一方小院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原本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摆设,粗粗一瞥,除亲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丛生。
且不说像真妙寺这样的地方,何以竟会有个具体而微的小铸炼房,既然无人使用,拆去便是,何须刻意掩盖?居间的泥灰砖台倒容易解释,自是邵家主接下修复刀剑的委托后,才让寺方新砌;真妙寺为何对这位东海首善开方便之门,怕也是看在香油钱的份上。
砖台上,置着一截无柄无锷的青钢剑刃,拆去绯红柄鞘之后,昆吾剑的锋芒更加璀璨如星,光华隐隐,仿佛九天银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剑刃,隔着钢体透出辉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当中似有三千世界,静肃而神异。
或许艳丽的绯红剑装,非出自红儿的要求,而是为掩神剑异质,以免一出鞘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这真真是绝好的一柄剑。”
邵咸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耿照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听出话里涵蕴的意味,暗自凛起,面上却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剑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据说,是出自贵城大匠之手?”
邵咸尊走到台边,以雪帕裹手,捧起无装剑刃,微眯着双眼,似正细细赏玩。“我听闻屠兄大作,必镌‘化应万千’之铭。以此剑之佳,却连缺损的柄鞘中都没见此铭,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应是流影城首席,“化应万千”的铭刻正是其标记,铸出这等神剑,决计不能留白,坏了赏玩收藏的规矩。此问之中,藏有极大的陷阱:屠化应是流影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铸”虚应,等于认了在朱城山上,有个比屠化应更高明的锻造师匠——
此人是谁?何以无名?……其后连串的问题,随着七叔的“高柳蝉”身份,将更经不起推敲。这也是耿照一听昆吾在邵咸尊手里,便即安排来访的原因之一。
以横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这点。或许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场,为了瓦解“姑射”的阴谋及控制,认为假邵咸尊之手,从中窥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会是个落刀剖竹的切入点……
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宽容的标准,都无法说服自己,这会是精明强干的姊姊犯下的错误;当面询问横疏影,她也只淡淡以“是么,这我倒是没多想”一句话带过去。他曾问宝宝锦儿,与姊姊见面时,有没发现什么异状?双姝倒是有志一同,俱都给了他个软钉子碰。
而邵咸尊果然发现问题。
用不著“文武钧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剑胜过铭有“化应万千”的碧水名剑太多。流影城有这等大匠,钧天九剑能否独占锋魁多年,这答案连邵咸尊自己都不敢想。
“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摊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晓。屠师乃本城首席,最顶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师之手,当然其余房号的师匠们亦时有佳作,未必不及;为何没有剑铭,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只能说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与横疏影的关系,以邵咸尊看来,从出身寒微的典卫大人口中,得不到满意答覆,毋宁才是合理的结果;放落剑片,淡然道:
“看来今年四府竞锋之会,就算推迟举行,依旧是精彩可期啊!”
流影城“碧水名剑”的种种特征,昆吾剑上一项也没有,邵咸尊乃东洲有数的大匠师,不可能看不出来。耿照备妥几套腹案,待家主问起,便要一一应付,岂料他问也不问,隐觉不祥,试探道:
“……家主预计几时能好?待柄鞘重新装好,在下再来取剑。”
邵咸尊看了他一眼。“典卫大人公务繁忙,毋须多跑一趟。待我检查完毕,配好柄鞘之后,当亲自送交二掌院,剑归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红儿不通铸冶,家主要将此剑留个十天半月,推说尚未检修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咸尊手里越久,肯定节外生枝;这会儿,家主已不与他谈论剑上的疑点了,这是动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红霞才是昆吾剑的主人,邵咸尊若跳过她,迳将宝剑交给耿照,才是不合情理的举动。
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耿照反覆沉吟,终无良策,看来只能隔三差五地让红儿来索剑,让家主及早归还。
这场会面,最后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亲手烧的斋菜作结。这位青锋照的大小姐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不但练就了一手厨艺,且无论什么材料都能弄成菜肴,向真妙寺的香积厨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鸡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得耿照赞不绝口。
芊芊芳心可可,满面羞红,借口替大家盛莲子羹,一溜烟地跑了。
邵咸尊自律甚严,家中每日饮食用度,按人头计,每人银钱若干;一顿吃得好了,便有两顿俭朴些。中午宴请过耿照之后——这个“宴”字若教独孤天威听见,恐怕要笑得满地打滚——晚膳便只能搭真妙寺的伙,芊芊在房里服侍三叔用饭,邵咸尊自往斋堂与群僧同吃,斋罢在寺里散了会儿步,做完吐纳日课,又一头钻进铸炼房中。
三爷、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没敢打扰,各自回房,熄灯安睡。
邵咸尊静静坐在砖台边,闭目养神,直至虚静之境;隔着当中数间屋室,犹能清楚听见三弟悠长细微、似无中绝的规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边推断着邵兰生恢复的情况,确定他熟睡之后,才撮唇睁眼,无声无息吹灭灯焰,解开青布棉袍,露出底下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来。
越浦并无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华,居民无不早早熄灯。
邵咸尊取出乌巾覆面,循檐影幽暗处转过几条巷子,来到河畔一处打铁铺中。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这样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里有几处,多半集中在城北,没什么漕运的价值,沿河架设水车轳辘,磨坊、打铁铺等须用水利的行当,就往河畔聚集。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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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光是打铁铺就有五六家,杂在轰隆作响的水车磨坊之间,水声、轳辘声日夜不断,不宜人居。工匠们白日前来,落日后各自返家,偶有连夜赶工的,也不会熬到天明;河的对岸是一处鬼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论是光与暗,抑或喧嚣与沉静规律的水声轳辘,都形成强烈的对比。
顶著书有“俞家铺”三字的破旧店招,邵咸尊打开门锁,无声滑入铺中,摸黑换上一身铁匠常见的葛布短褐,这才取出火摺子点灯。铺里散着淡淡的焦炭气息,炉井里埋着厚厚的灰烬,夹杂着一丝余红,似乎再使劲扇得几下,又将复燃。
他打开随身的包袱,将严密裹起的昆吾剑刃取出,置于铺好的白布之上,从上锁的屉柜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钢剑片,挨着昆吾剑一字排开,每一枚的尺寸外型无不与昆吾剑一模一样。
除了那种宛若自九天银河沐浴而出、曜华隐约的内敛星芒之外,堪称是完美无瑕的复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维妙维肖的境地,光是这份精准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咸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细细打量,面色越来越青,一抖手腕,将剑片往昆吾撞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剑片的前半截已然无踪,平滑的断口闪着乌铁般的狞光,可惜再无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这枚仿制品中所掺玄铁,其价可供一处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粮,若再提高比例,剑的重量将产生微妙的变化,对惯使此剑的剑主来说,决计不能毫无所觉。
在其他四枚剑片里,则分别使用了珊瑚铁、乌金等异质,以重现昆吾剑刃的坚韧。这已是傲视东洲的绝顶技艺,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刃无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极想把昆吾剑投入熔炉,看看铸造此剑之人到底用了什么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从昆吾剑入手之后,才安排此间进行仿制的,白日里邵家主的行程满档,四处奔波,只能利用深夜无人之际,动手赶工。
以工时及完成的赝品质量来看,世人对“文武钧天”的推崇实非过誉,至少流影城的屠化应就没有这样的本领,能在压缩至极的时限内,复现如斯。
但邵咸尊只觉得挫败而已。
再给他三个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时间,全心投入,构成昆吾剑体的合金成分不幸拥有无限种可能性,一一尝试,不知伊于胡底,还不如直接找出铸剑之人,拷问秘方省事。
邵咸尊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无意要求自己于仓促之间,破解昆吾剑的秘密,但只要能留下此剑,假以时日,总能有个圆满的结果。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外型上无懈可击的“昆吾剑”,拿来向剑主染红霞交代。
这对邵咸尊而言,本非难事,问题就出在昆吾剑的暗金剑身之下,那股银河淬洗般的隐约星芒,即使对光转动,也试不出固定的呈现角度,无法确知何时何地、何以能见,但确实存在,总能见得。
以邵家主对冶金材质钻研之深,在使用异质铸兵的领域里,号称当今武道第一人,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毫无疑问,只要染红霞不是个笨蛋,慢则十天半个月,快则拔剑出鞘的刹那间,便能察觉邵家主交还的乃是一柄赝品,这险他决计冒不起。
邵咸尊难得对着自己的作品生闷气,以致未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直到闷钝的叩门声响将他唤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处据点,有的是当年筹谋大事时留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锋照、成一派宗主后,为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桩。
这种隐密行事的风格与技巧,毫无疑问得自“御”字令的启发,但邵咸尊并未将之并入御字令系统,而是供自己使用,换句话说,就连潜伏暗处、不分邪正,长年窥视武林各派的儒门六艺,也无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这间俞家铁铺,是他将总坛迁至花石津邵家庄后才设,对赤炼堂下暗手的那几年间,是他偷入越浦活动的落脚处之一。直到光霞打进赤炼堂中枢,师徒俩会面的选择多了,才少至这洮河鬼市的对岸。
但光霞心细如发,雇了名体态、容貌与师尊有四五分像的铁匠,白天在此开铺营生,十数年来如一日,有进有出、无有蹊跷,不管是谁来查,决计料不到有这等暗桩。
近日赤炼堂多事,六太保“陷网鲸鲵”雷腾冲、九太保“役马天君”雷司命相继亡故,十太保“燕惊风雨”雷冥杳失踪。
雷门鹤乍看大权在握,但越浦五大转运使、雷氏宗族等“铁派”旧势力,当时为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鲜明的大太保雷奋开,不得不与雷门鹤结盟以抗;而今没了雷奋开,接手总瓢把子私兵部队“指纵鹰”的雷门鹤,到底是铁派抑或血派,各人心里都有一副算盘,未必一如往日。
邵咸尊在以“本尊”前来越浦参加三乘论法之前,就曾密会光霞,听取爱徒对雷万凛下落的例行性报告,遇着雷奋开独斗七玄首脑、身受重创,钻了空子除掉这位棘手的大太保。
当时他已预见赤炼堂即将到来的权力纷争,谕令光霞低调行事,切勿表态,待两派开价争取;邵咸尊在越浦期间,尤其不可联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潜伏多年,在除掉雷万凛五个儿子的连串阴谋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邵咸尊不以为谨慎的九光霞会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
“打烊啦,明儿再来!”暗自提运真气,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来寻你。”来人嗓音嘶哑,极是耳生,但不知为何,邵咸尊浑身鸡皮悚立,仿佛见了鬼似,一时间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响,门外之人一掌震断门栓,门后并未出现邵咸尊记忆里的熟悉身影,佝着半边身子的罗锅老人一瘸一顿地踅进铺里,陈皮似的褐皱脸庞前垂落几绺灰发,翻着黄浊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这些年来,邵咸尊一直在找他。当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但邵咸尊想像的结果,从来不是这样。他微眯着眼,端详着只余一臂、身如熟虾的驼背老人,只觉得毫不真实。
就算与过往每场梦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样,都未免太过凄厉,邵咸尊从天雷砦秘道发现的那条残臂与血泊,无法想像妖刀对这个曾经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侠,竟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那种人,但在此刻,却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绝顶的好剑被毁得扭曲缺角,你会宁可它被投入洪炉,熔成铁水,好过细数它身上的残碎,忆起它曾有的壮美。
“我想过你回来是什么模样……”他喃喃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形容畸零的残废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识到他在笑。
“我没打算回来。”老人哑声道:“你知我脾性。该做的事,我从不拖延。”
包括复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还能剩下多少武功。屈仔是质朴刚健,这同出身有关,可一点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惮这么多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邵咸尊汗毛直竖,运功外放气机,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但又不敢全力施为,以防老人猝然动手;犹豫屈伸之间,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远近轳辘连声,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磨坊里的驴嘶,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没有杀气的反应,让他更觉焦躁,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遑论分辨。
“屈……”
“拿来。”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
“这剑……这剑是你铸的?”
老人连回答都懒,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五指箕张,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杂陈,错愕、震惊、愤怒、嫉妒……一下子塞满胸臆,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那个他睁眼苏醒,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屈仔较他更晚学武,武功却练得比他更高;较他晚学剑,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较他晚执锻锤,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就连伤成这样,只剩一条膀子了,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挑选这时现身,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复萌,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我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你。”
邵咸尊闻言悚然,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钜细靡遗。老人见他嘴唇微动,却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继续纠缠,蹙眉直道:
“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全是赝品,钟允发现有异,才被你灭的口。不想‘映日朱阳’的真品却未收回,辗转落入‘林泉先生’崔静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满门。
“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却难,我料你故技重施,这回不知又要拖什么人下水,故来劝你,莫犯糊涂。”
“檐香阶雪”钟允本是无名剑客,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全赖邵咸尊的提拔与栽培。然而,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居然不是同一柄时,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象毁于一旦——
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钟允连尸骨都没留下,遑论目证。
江湖盛传钟允澹泊名利,于盛极时急流勇退,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也有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只爱美人无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疯魔的美貌,亦是众说纷纭,曾领几年间谈风马蚤。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被雷万凛收为义子,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才有后续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另一个不为人知、却同样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连取六柄钧天伪剑,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持的离垢所断。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一想,难保不会发现蹊跷;若循线查向钟允处,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不免有土崩瓦解之忧。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
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帮忙!如非虎落平阳,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铁掌扫六合的“天行万乘”?
万万料不到,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思绪一片铄白,回神不由股栗,喃喃道:
“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缓缓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错愕、恍然……一路飞快变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最终凝驻时,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原来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视,嘶哑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没听出讥嘲讽刺,只觉苍凉而哀伤。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第二二八折、累恶无由,匕现图尽
水风吹动,紧闭的窗棂格格作响。
邵咸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当年他和雷万凛被刀尸化了的“点玉四尘”之首卫青营追杀,而后又遇上神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带他到邙山草庐疗养,前后长达三个月的时间。
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在圣藻池他假装昏迷,亲耳听到带走雷万凛的那位高人说,以“同命术”为少年改变命格、借他三十年大运,欲酌情传授他刀法云云。这……就是所谓的奇遇罢?闯荡江湖,得神秘高人赏识,从此脱胎换骨,成就不世功业。
然而他的“奇遇”,就只是在邙山草庐里,读了三个月的书,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么都没教他,似也无此意向,只夸他是块好材料,期许他朝破开石壳,熠熠放光……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三个月里,邵咸尊听得耳内流油,心中淌血。为什么,他总得不到前辈高人青睐?为什么像屈仔那样的乡巴佬,却有收之不尽的神奇际遇从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咸尊满怀愤怒离开邙山,再游故地,意外与雷万凛重逢,两人循当日卫青营的来路搜查,最终发现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尸,利用妖刀为祸排除窃占家中大权的长老们,伺机上位,这是雷万凛的主意;而邵咸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终,他想对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
最终他成功夺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给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残躯、三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什么叫“我早已不看你了”?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气,是怎么回事?我双手染血,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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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让你摆出这般宽容怜悯的姿态,来糟蹋人的!
他颔关浮凸,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只抓不准老人有多少后手,没敢鲁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语踩踏他的乐趣——这点教邵咸尊更为光火——仿佛不胜其扰,蹙眉道:
“雷万凛受了阴谋家的唆使,做下这等大恶,换得天下第一大帮,指点江山二十载,人说:”雷万凛之前,更无赤炼堂。‘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也干了番大事;我觉得不值,但总有人觉得值,这也无甚好说。
“你呢?悔赠剑器,杀人灭口,舍不得的,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元之精,既如此,一开始就别送,岂不更好?妖刀之乱赔掉了一整个青锋照,你在花石津老家重建的那个,还能叫青锋照么?有没有比以前更好,让你更快活?午夜梦回时,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古板的师叔,还有那些师弟们?
“杀雷万凛的儿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炼堂了么?让青锋照更壮大了?两者既无瓜葛,耗费偌大心神,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么乐趣?为了遮掩这些丑事,你极力行善,毫无享乐,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何不一开始就只做善事?不用做得这么尽,活得也更轻松,岂不甚好?”
邵咸尊哑口无言,不由得想起从前,同师父植雅章说话的模样。
植雅章是书呆子,口舌不如他灵便,脑筋也不如徒弟转得飞快,然而他每次驳倒邵咸尊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这几十年来,我看着、听着你过的日子,从一开始的愤恨不平,现而今,就只剩‘何苦来哉’四字而已。”
老人摇了摇头。“同门一场,你姑且听我的劝罢,别蹚这滩混水。你连对秀绵的心意,都能放下,宁可将她嫁与胞弟,收其女为螟蛉……人生数十载,有必要这么苦么?”
邵咸尊再难遏抑,凤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劲破体而出,桌板轰然飞碎,漫天木屑剑片间,穿出双掌连环,肘腕齐施,雨点般推击老人的颈颔胸膛,正是《不动心掌》的一式“数罟入洿”!
变生肘腋,老人却不稍退,单臂推出,以简御繁,气旋绕臂而出,所经处木片迸散,弹射的方向却绝不相同,乃是不动心掌中威力最强的极招“河凶移粟”。这一掌当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质性全然相异的劲力,便是邵咸尊钻研多年,也无法在被动迎敌的刹那间,以此招后发先至,抢在敌先;双臂尚未击实,眼前倏然一黑,心惊胆寒:
“……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动,装作闭目待死。
“河凶移粟”的十三股异种劲力击中胸口,邵咸尊只觉一滞,却未如想像中气血激荡、剧痛断息,显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缩”四字精要,中敌而不吐劲,收发由心。不动心掌虽是绝学,却不是为独臂或瘸腿之人所创制;把内外功夫练到这般地步,只能说屈仔天赋异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残缺影响。
——天功!
而邵咸尊赌的,就是这份收发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只觉触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间,邵咸尊已运功护住心脉,双臂暴胀一倍有余,猪鬃般的刚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肤,撑爆袖管,挟巨力撞向老人两胁!
“河凶移粟”确是杀着,但着体后再行吐劲,至多七成力而已。邵咸尊利用了掌法精义中的儒者襟怀,拼上《青狼诀》强横兽体,便是两败俱伤,也要取老人之命!
砰砰闷响,二人踉跄分开,半兽化的东海首善凌空翻个筋斗,踏墙一蹬,不顾五内翻涌,挥爪扑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板与杂物连滚几圈,单臂一攫,扯下一缕乌金暗芒;邵咸尊的视界骤然三分,如花绽放,双手腕脉、肘弯肩头等传来极锐极薄的痛楚,刀枪不入的青狼之体仿佛像粗纸遇上了金错剪,被无声无息切开。
邵咸尊汗毛直竖,本能要护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发现手腕、肘弯、锁骨下方的筋脉俱被削断,大股药烟窜出皮肉,却无法立时复原,双手软软垂落身侧,晃如逆风柳条;但见药烟中一点暗芒不动,对正自己的喉咙,为免撞穿在敌刃上,死命顿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剑尖戳入咽喉寸许,如膏脂串上热刀,几不能止,鲜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夹着昆吾剑片,嘴角扭曲,微露一丝冷笑,这回是真露出讥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设法,攀附旧情,将三弟送往飞鸣山,是防着我哪天回来,不致对草堂秘剑一无所知罢?你的好三弟可曾发现,兄长与他喂招时,心里打的是偷师的主意?”老人冷哼道:
“可惜云台八子各有传承,他的‘鹭立汀洲’与我的‘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与他拆得再熟,也只能应付他,对上了我,结果就是这样。”
邵咸尊方才急运《青狼诀》,即遭重创,真气失调,连兽化都只进行了一半,自疗之间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复原形,偏生恢复不全,人不人、狼不狼,双形俱失,被锋锐的剑尖刺入喉间,差点便至颈骨,吞吐艰难,连手臂也抬不起。
除遭遇蚕娘那时,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偏偏是在这个人跟前,让他看见自己偷练邪功,仍落得屈膝惨败的下场。
邵咸尊痛苦得浑身发颤,非因手筋喉管受创,而是自尊。
“这剑,我带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剑,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条咸鱼。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声,这不是坏事。秀绵的女儿很好,你弟弟很好,她们都是好人,你的运气很好。带她们离开越浦,有多远,走多远。你干这些事若只是担心我寻你晦气,今夜之后,你便少了个作恶的借口。”
邵咸尊喉间格格滚动,创口与嘴角不住溢出鲜血,艰难开口:“你……报……报仇……”
“你问我要不要报仇?”老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我一直都在报仇,报师父的仇,报妖刀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仇,报苍生黎民之仇,那对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头,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当能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我便杀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阴谋家黑手,没了邵咸尊、雷万凛,还有无数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权欲薰心之人。非为这柄正剑,我这一生,都不想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动弹不得的邵咸尊激动起来,呜呜出声,既像嚎哭,又似兽咆。
“师……偏……偏心!传……传……铸……剑……呜呜呜……我……不……”
“看来你从不明白。”老人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从前很仰慕你,读那么多书,懂忒多事,言行举止这么像读书人,和师父他老人家,是那么样的亲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师父最在意的,从来都是你。一直……都是你。”
秀绵她爹……俞雅艳俞师叔说过类似的话,兴许季师叔也说过。
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脏也似,因狂怒而剧颤的身子恍若摇筛,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剑剥夺了他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
——你们一个个……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铸……咯咯……青锋……没、没有……呜呜……只……只你……呃……”
老人会过意来,不由失笑。
“你是想说,师父偏心,只传了我一人铸造秘法,这把剑就是铁证?”
他摇了摇头。“这种独特的铸法,连师父也不会,如何传我?邵咸尊,J宄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种境地,竟教你忘却你曾见过、用于祸世阴谋之上的刀剑铸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这样的刀器,驱役刀尸斩杀无数豪杰么?那几把刀,却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咸尊如遭雷击,若非受伤沉重,几乎要跳起来。
老人的话唤起他深埋既久的记忆——兴许他并不那么想忆起那段排设阴谋、杀人无数的时光。邵咸尊并不享受杀戮,他所除掉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利害冲突,只有结果是他要的,而非过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里,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亲炙,遇上高手极易折损,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铁禁行”的妖魂移转之说,来解释妖刀外型何以屡屡不同。中期以后,他辗转得到几柄精造刀器,坚韧锋锐,的非凡品,配合他与雷万凛设计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种子刀尸,“妖刀无可匹敌”的恐惧,才算是广为流布。
战后,邵咸尊才从当时执掌埋皇剑冢的“天笔点谶”顾挽松口里得知,这几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顺风顺水,挟此秘闻、襄助苗骞抄了轻羽阁,毋宁才是顾大人的青云梯。
他忽然明白,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
“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天瑛’。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确定它是否存在,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季师叔会让我们挑水三百担,处罚同说粗口差不多。”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淡淡一笑,推门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嘶哑的语声随水风流入,一如远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你曾以它为恶,而我,学会了铸造之法。”
◇◇◇
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儿都没去。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水,别提秦楼楚馆,流连风月了,一来谈大人真没兴趣,二来是真没有钱。
事实上,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时,干过更无聊、更虚掷生命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清点库存,造册归档。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坚持确实清点、确实造册,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事的结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终于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把谈剑笏调出平望,想去哪儿让去哪,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阳?有病!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
谈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谁来看,都只能用“无聊”两字形容——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的“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详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干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虚掷光阴啊,谈辅国!
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日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身发痒也似,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么文书记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谷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日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
“是,属下遵……”
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问因由。“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
萧谏纸冷笑。“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为好,辅国。”
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跶。
因此,当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乃因美人邀约之故,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日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于乱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邵家主帮忙修补。”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
“我只会使剑,于铸炼一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姊姊说,谈大人精通冶炼,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
“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据说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点。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断不致侵吞晚辈的剑器,这口昆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藏锋战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了什么暗伤,家主为补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搁如许时日,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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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不妨,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染红霞笑靥如花,欣然称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天”修补名剑的技艺——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萧谏纸把手一挥,冷哼道:
“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捎碗白饭来。”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极好,每日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搁在铺口卖,买了请东家料理,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粮船。
留在岸上荫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食盒却是看熟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脑豆腐羹,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
“失礼了,小兄弟请。”
少年笑道:“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尝。”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既然老台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铺里,有事喊我一声。”便即离去。
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豆腐羹、水煮鲢鱼片,东家说是会过帐的。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坐下大快朵颐。
少年登得粮船,掀帘入舱,将竹箧置于几顶,摆布好饭菜碗筷,满舱都是鲢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朗声道:“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Сhā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双手捧过。“……台丞请用。”
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水煮鲢鱼,红艳艳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
老人尝了一口,赞道:“好滋味。”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该吃红烧,而非水煮。”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没想佐了白饭,更显其辛。”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娓说道:
“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做的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杀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大义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萧谏纸眸光一锐,满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豆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
“你头一回来见我时,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乱的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子;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欲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你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足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贱役,然而目光宁定,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威胁于你,这才底气十足,夷然无惧?”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鉴人如镜,既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
“当时我来见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
萧谏纸冷笑。“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麾下,果无虚士啊。”
少年并不气恼,正色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般抛头洒血、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也不以为耻。”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
“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侈言正义。”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有道理。”
萧谏纸点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是“老台丞”,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耿照微怔,还没反应过来,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问道:
“你吃过了没?”
欲寻“古木鸢”摊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宝宝锦儿心细如发,今儿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食不知味,总算营养充足,不致枵腹。
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自己却没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问,讷讷摇头,苦笑道:“我不饿。”
萧谏纸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际,你却‘咕咚’一声饿晕过去么?吃好了,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发出铿铿脆响。
萧老台丞饭量甚寡,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满碗,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
他一下词穷,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得盛了一碗,坐下与老台丞同吃。那水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鲜嫩紧致,雪白的鱼肉落箸即分,毫不费力,入口却能弹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处。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下手十分节制,萧老台丞觉得“更显其辛”,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舌尖还不觉麻刺,鱼肉白饭便已囫囵落肚,吃得满嘴鲜香,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
萧谏纸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过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可惜我只有粗茶回报,将就罢。”
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动和感慨。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么一直以来,未免也掩饰得太好了,不惜牺牲享受,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埋首故纸堆里……如此行恶,其意义何在?
岳宸风为恶的理由,清楚到毋须解释。但萧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真实身份,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日之感,反而带出更多谜团。
“我想知道为什么。”
少年啜了口冷涩的粗茶,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以锐目。“除非伤害无辜百姓,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否则驱动流民包围阿兰山的举动,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还是我们……普天之下所有人,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谏纸抬起头来,神色严肃。
“我无意替自己开脱,在最初的计画里,有人理当稳制流民,勿使生乱。慕容柔乍看雷厉,其实在人命一事上,素来自制,你说‘上下交相贼’也好,说我们心念一同也罢,如非有人中途捣乱,本不应有此伤亡。”
“捣乱之人戴的,同样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这样做,对不?”老人哼笑:
“休说横疏影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我说了,我无意为自己开脱,但若流民开杀本在计画之内,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萧谏纸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如此一来,姊姊的安危——
“我要杀她的话,她已经死了。”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日,甚且与桑木阴之主暗中往来,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尽管她并不知情。”
“……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没必要。”萧老台丞倒退轮椅,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档。“你该不会以为,动不动就仰天狂笑,口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类的狂悖言语、动辄杀人者,才能统领‘姑射’这样的组织罢?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谓智者,并非拿人当棋子、把世局当弈局,因为你的帅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无有七情六欲各种需求,但人有。
“智谋布计,就是在预测、处理种种变数。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跟每落一子就要毁棋,有什么两样?但有一点,同下棋却是一样的: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随着对手应付变局、排设新陷阱的手法,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胜负,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隐匿自己的风格与痕迹,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迷雾,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对手非常可怕,因为除了赢,显然他还要更多的东西。”
耿照心念微动。
“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付?”
“只要盘势够大、对奕的时间够长,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驱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无论你怎么周折盘绕,骨子里就是这些,遇到挺得住攻击、能慢慢观察盘势,耐着性子与你消磨的对手,掩蔽身份的迷雾,总有被拨散的一日。”
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萧谏纸甘冒“造反作乱”的罪名,不仅以妖刀挑动武林风云,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至少有一个理由——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雾里的对手”。
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
“我想知道,非杀魏老师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我无意杀他,那是个意外。莫殊色被人动了手脚,他突然弑师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能说对手神通广大,趁着我们还不能熟练地炮制、控制刀尸时,借刀杀人,除去了心腹大患。我很后悔,没把计画提前告知魏无音,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完美的刀尸该是什么样?像我这样不听控制的,该是刀尸里的失败之作罢?”
他自信以此际的武功,应不致被双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虽然神识深处的杀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识压制成一枚小球,锁在贮存记忆片段的屉柜底层,再不能兴风作浪,但难保古木鸢没藏着什么超常的手段,打定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担杆里的藏锋刀,先下手为强。
“这你拿着。”昨儿夜里,赶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彦之在院里将他拦下,塞给他一只小白瓷瓶。
“‘天涯莫问’?”耿照反应极快,毋须拔塞闻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他听老胡提过杀诸凤琦、救云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这枚宝物
“要是这玩意明天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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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命,那才叫‘以备不时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脸,正色道:“古木鸢不是玩毒的,我给你‘天涯莫问’,也不是让你去应付什么毒宗,这药除了号称能解百毒之外,有一样旁人不知的好处——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证你立时痛得清醒过来,想昏都昏不过去……你就当它是非常有效的嗅盐,啊?自己小心,我等你回来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挥手离去。
耿照为防生出枝节,坚持独自前来,胡大爷不是对他放心,但若尾随照拂,那么符赤锦、弦子,乃至潜行都那帮小妮子,说不定连染二掌院都要来凑上一脚,事情办是不办?治军须严谨法度,治娘子军尤为其甚,胡大爷替结义兄弟的后宫安定着想,只能按捺焦灼,仅以“天涯莫问”聊表心意。
萧谏纸双手都在桌顶,没见他有取物的打算,见耿照气势汹汹,淡道:
“完美的刀尸,该像是崔滟月那样,秘仪将妖刀武学镌进他的身子里,却未剥夺他思考的能力。随战斗激发潜能,体内的妖刀武学亦将次第苏醒,终有一日,他能真正掌握这种古纪武学的真义,为现世的武学理论搭起桥梁,打开一片崭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为“刀尸”做过无数次定义:被操弄的傀儡、行尸走肉、杀人兵器、试验活体……从未想过,会从身为首谋的古木鸢口里,听见如此正大光明的说法,仿佛炮制刀尸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伟业,将会为世人克建殊功、流芳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仪,少年几乎要笑出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台丞此说,是把一件惨忍无道的恶行,歌颂成振兴武林的大业了。这样解释的话,世间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能做的?”
萧谏纸并未生气,淡淡一笑,抬头道:“你以为炮制刀尸的秘仪,却是何人所创,又缘何而创?”
这个问题问遍东洲,可能无人能答得出来,然而耿照曾在烟丝水精之中,亲历疑似龙皇玄鳞的遇合,听过他与佛使的对答,自然不会忘了那个“以刀为卫”的要求。由“无双之力”与“不死之躯”的例子来看,天佛使者总是扭曲龙皇的原意,以极不近人情的怪异思路,像钻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鳞达成愿望。
守卫龙皇或许不是件坏事,但炮制出这等具有毁灭力量的非常之物,只能说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实,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龙皇的本心。
“据闻是龙皇玄鳞所创,为求忠心不二的无双铁卫,以守护其王座。”耿照肃然道:“但忠诚一物,不能靠剥夺心识而为之;力量再怎么强大,沦为杀人工具之后,带来的就只有灾难而已。”
萧谏纸冷笑。“你没去读书应举,还真是可惜了,说不定颇有天分。恁我如何编排,都想不出这般冠冕堂皇、却又八股至极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扔至八角桌上,哼道:
“以迷魂药物控制人心、灌输意识,这种法子是有的,创造出来的,就只有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忠诚至极,谁要这等僵尸来当护卫?刀尸的秘仪,不是这么浅薄无聊的物事。
“那卷图纸里,绘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机关构想——当然不是完成了的蓝图,你拿了也没用。我们复制了秘穹里的诸般设置,炮制出来的刀尸比三十年前那批更稳定,对人身的伤害也更小,但只有一点是不变的:除非身历其境,我们无法知晓运作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耿照打开图纸,陈旧泛黄的厚茧纸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浑天仪也似、由七八个中空圆环交叠嵌成的诡异机关,相当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圆之上,镶着奇妙的弯弧条块。
出于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会儿才发现圆环中央勾着一个歪斜的人形,因为轮廓不甚完整,乍看并未认出,这时才惊觉此物之巨大,竟要将人硬生生锁在中空的球体中。
球体四周,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动线条,耿照一眼就看出,这是在示意每条圆轨转动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线的紊乱重叠可知,速度决计不慢。在机关的前端,有个祭坛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块形状不规则的怪石,石头上一条笔直的细线,延伸到人形的额头上;旁人或觉莫名其妙,耿照却不禁悚然,立时明白那是什么——
(烟丝水精!)
三奇谷中,从水精里射出一道亮红细线,贯入红儿眉心的画面犹在,耿照迄今未忘。原来……妖刀的渊源一直离自己这么近,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但由于缺乏通盘的解析,这样的联想并不能帮助耿照稍稍厘清,只觉迷雾更深。
萧谏纸观察他的脸色,明白少年不是头一回见到图纸里的物事——不管是哪个部分。但他不可能见过,至少在他们培养他的这些年里,他被刻意地隔绝在炮制刀尸的环境之外,当然是出于“高柳蝉”的坚持。
考虑到少年玄乎的际遇,或在东洲某一处,曾经遭遇过类似秘穹的古纪遗迹,古木鸢并未犹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条件。“你告诉我曾在哪里见过图纸里的物事,我就告诉你刀尸是怎生炮制。”
耿照沉吟片刻,将烟丝水精之事说了,当然没提染红霞,也略去了玄鳞的意识经历。
老人听说三奇谷没入水中,略微露出遗憾的表情,然而也不过就是一霎,正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块那样的水精,激发刀魄的藏密、推动秘穹的机关,全赖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无几,须以内力催发,方能勉强启动,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尸之人,不知用法,将贮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复制秘穹的机关,也是为了减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仪的机具缩小。饶是如此,在崔滟月之后,要想再催发水精,推动机关,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蝉始终相信,世上决计不会只有一块烟丝水精,为防后人挟以作乱,坚持要我毁去秘穹与机具,我已答应了他。”
听到“高柳蝉”三字,耿照心情复杂,但防着是老人扰乱心思之计,强逼自己不作猜想,扬了扬图纸。“光看这张纸头,无法得知刀尸究竟如何炮制,尚请台丞指教。”
“秘穹设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从开始便已存在,于我借来‘姑射’时,一并转交与我;其中运作的原理,迄今无人知悉,高柳蝉或许是这个世上,钻研此道最久的一个,只可惜所知有限,可能只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们用的药,无论是激发潜能、迷眼惑心,都只为增加刀尸在秘仪中的生存机会,‘击鼓其镗’可让他们的身体更强韧,‘失魂引’减低他们所受的痛苦,醒后无知的‘阴阳交’自是为了保守姑射之秘……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刀尸。
“炮制刀尸时,须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以内息催发水精之力后,秘穹会带着接受秘仪之人飞转,同时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灿亮异芒,直射受术之人眉心——咸信就是这道异芒,将刀魄中所蕴,‘刻’进了人的脑识;至于是什么道理,我和高柳蝉都无法解释。”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横疏影进入组织,是从号刀令得到的启发。若能由音韵入手,破解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运行之理,便有机会获得合理的解答。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强调了“我”。
“但高柳蝉……不以为然么?”
“他说我这是投机取巧,我不否认。”老人不觉微笑,片刻才敛起笑容,轻哼道:“但他以为,必须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缩小的人工秘穹设计完成,实际制作出来,炮制刀尸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们弄死了几个人,他便不肯再干了。
“秘穹运转起来的样子,活像个巨大的刑具,人缚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给碾碎了、甩烂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我不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乱时,他们是怎生办到的,或许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人死,或者当时的秘穹运作得更好,不似如今这般迟滞。”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气。较诸用心,实无不同。”
萧谏纸笑得讽刺,并未辩驳,哼道:“总之,高柳蝉是不让我试了,开始着手设计缩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残力,非任其虚耗于推动巨大的石窟之上。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后,却不许我寻人试验。”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尸的秘密,也是追索阴谋之人的一条线索,牺牲了这么多人,背负着恶名,古木鸢与高柳蝉早已没有回头的路。
“他想了个蠢法子。”萧谏纸冷笑:“在确定复制秘穹不会弄死人之前,他只用自己来做试验,每回只尝试极短的时间,但每两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间隔拉长,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惊起。
“你是说七……高柳蝉他,也是刀尸?”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刀尸’了。”老人淡然道:
“这般胡搞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击鼓其镗’,没有‘失魂引’……什么药都没有,他是生受了刑架的痛苦,像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似的,然后又挺了过来,唯恐他们的牺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尸?我不知道。什么妖刀武功、违背常理的内力运行之法,他一样也没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刀尸有的头疼、失眠、杂梦,灵肉分离似的诡异体验……他一样都没缺,剧烈的程度,以致后来应付其他刀尸时,简直游刃有余。
“得到这种笑话般的结果,自是令人气沮;勉强要说有什么收获,便只有他对刀魄的感应,乃是空前绝后的强大,不惟感应,只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虚空之境,我亲眼看他在睡梦中浑身发颤,真气以奇诡的形式奔窜流走,隔着大老远都能感受气机的异常。
“我这辈子,只见过一门像这样的武功,即使两者绝不相同,但与今世武学大相迳庭这点,却是一样的。”
耿照知道老人说的是太祖爷的“残拳”。看来那名异人传授独孤弋的,与妖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萧谏纸曾提过的“古纪武学”,在龙皇玄鳞统治东洲之时,流传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纪武学何时断绝?何以断绝?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据这些残存的凤毛麟角,只能认为古纪武学强大之甚,是远超过今传的,是以残拳一出,天下无敌,当代无以抗衡者;妖刀离垢的武功,则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摇身一变,成为血洗风火连环坞的火刀战将。
“可惜高柳蝉无法把那种武功带出梦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识一回到现世里,就连求生意志都无法将之激发出来。”听起来他们真还试过什么九死一生的办法,耿照想像两个老人拼命地想试出解梦之法,莫名地觉得诙谐极了,原本的满腔怒气,似乎稍见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偶然收养的一个孩子,用以排遣长生园的寂寞日子,每天睡前总缠着他说故事,给了他灵感。他每回亲试秘穹之后,便以自己为媒介,手握刀魄,用额头贴着那孩子的额头,试图将‘梦境’传给他。
“‘这样最安全。’——他总是这样说。这法子虽见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无影响,但他遁入虚空,浑身自行牵引而起的气机,据信已悄悄地改变了那孩子,让他先天带有古纪武学的底子,毋须学习今世的内功心诀,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壮,或许在入虚致静的内家修练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许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眼眶发热,一咬银牙,不让水渍溢出。
“你可以怪他,没有同你说实话,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承担,让你在小小年纪,就冒了试验可能失败的风险……然而,他不曾辜负过你的信赖,他一直都是那样疼爱你,即使要冒险,他也宁可挡在你身前,让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这点,你的七叔从来没有改变过。”说着从书案边Сhā满卷轴的藤篓里,取出一物,推至桌缘,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剑。
“拿去给染红霞那娃娃。谅必你也不是毫无所觉,邵咸尊那厮,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日后切莫轻信于他。”萧谏纸冷哼道:
“当日,会让你送此剑去断肠湖,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过横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锐的正剑,到七大派里备着,算是某种预防措施。岂料出师不利,我在灵官殿那厢的安排被彻底破坏,断肠湖这边,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强敌。”
耿照闻言一凛。“那何阿三……不是你们的人?”
萧谏纸哼笑道:“笑话!我挑选的刀尸,若非七大派中资质上佳的年轻弟子,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拥有殊异体质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无退路;将来逼出阴谋家之际,他们便能以妖刀武学铲除恶人,洗刷污名,于动乱平息后传下武学,成为联系古纪今传的宝贵种子。
“虽说出身无分贵贱,但一名毫无根基的无知乡人,就算绑上秘穹,也不过是徒然增添牺牲的风险而已,简直是脱裤子放屁!谁干这等无聊事来?然对手无意栽培刀尸,达到目的便随手抛弃,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无顾忌。”
耿照思绪飞转,沉吟道:“这么说来,啸扬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为?”
萧谏纸摇了摇头。
“当时,火元之精的试验尚未成功,指剑奇宫的莫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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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我们手上最出色的刀尸,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云色为止,都在我们的计画之中。原本沐云色昏迷后,该将他俩转移至灵官殿,吸引七大派到来,揭开妖刀乱世的序幕;但当中莫殊色失踪了一阵,再出现时,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拨“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说好,我始终认为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萧谏纸推动轮椅,将昆吾剑拿到耿照面前,肃然道:
“为教你七叔专心致志,为我揪出那隐于幕后、操弄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几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现下就给我回家种田,生几个娃娃,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了,抱死志给我卖命。
“可惜命运择人,甚于人智,什么机巧聪明,至此只能低头。无论如何,你终是来到了这里,有了听我说这番话的资格,还不算太没用。我同你七叔,都不是什么好人,便打着大义的名分,将来我们都要为曾经做过的恶行付出代价,决计不会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来,并不是来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约察觉在一切背后,有股力量在运作、策划着阴谋;你来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是哪一边的。”
耿照接过昆吾剑,心绪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不能亲自见到七叔固然遗憾,但萧谏纸的话,填补了他心上的那个大洞。少年对形势的判断更为冷静清晰,明白萧老台丞的话其实切中要点,以灰袍人无所不在的形迹、难以匹敌的强横武力,眼下的确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
他正要开口,老人又举起一只手。
“你确认了你的,现下轮到我了。你以为,这样就通过考验了么?登门踏户,便能得到生死不弃的盟友?这未免也太过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考较对方到底有无资格,也是结盟之前的功课。老台丞请说。”
萧谏纸回头拈了枝笔,润好毫尖,在掌中书毕,才将狼毫笔递去。
“我这人一向怕麻烦,就不啰唆了。写下敌人之名,总要目标一致了,才有结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写下答案,两人同时摊掌。舷窗之外,柳岸习习,忽闻一阵朗笑,伴着河岸水风远远送出,余家鱼铺里正埋头扒饭的院生抬起头来,心想老台丞难得吃得这么欢,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从没听过台丞笑哩!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这顿在舱里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个时辰,差点惊脱了院生的下巴。吓人的还不止这样,少年离去未久,老台丞便唤进院生,交了锭银子,让他顺道往捣衣桥畔的杨雀饼铺买盒梨条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门;染二掌院英风飒爽,惯走江湖,怕也无这等精细。你替我向家主致意,记得同副台丞说,若家主看在梨条状元糕的份上,留他晚饭,毋须推辞,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饭的人情么?
听萧谏纸又补几句:“柜上若说要等,就说是我送邵家主的,当不致空手。”院生瞠目结舌,被老台丞锋锐的眼神一睨回神,赶紧揣银锭下船。
他不知杨雀饼铺的梨条京糕,非是常见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凉后凝固而成的凉糕,而是以三筛的精细糯米粉炊成的甑儿糕,也就是俗称的“状元糕”,镶蜜渍山楂、梨肉条为馅,恁是权贵豪门,临柜也只买得三天后的糕,这还是Сhā了队的;寻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过捣衣桥畔长长人龙,报上“千里仗剑”萧谏纸、“文武钧天”邵咸尊之号,东家亲自出迎,奉上一盒热腾腾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连迈步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个失手,摔了这盒得来不易的宝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换过衣衫,登船继续面议,问起支开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惊。老人淡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尝过杨雀铺里的梨条糕,不算来过越浦城。”谈了半个时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洒离去。
萧谏纸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没于翻飞的新绿柳浪,才收回眸光,但听舷侧传来“叩叩”闷响,朗声应道:“上来罢,没有别人。”
一叶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缘而上,一跛一拐地进舱,上衫右袖空荡荡的,单手解下覆顶头巾,露出风干橘皮似的斑剥皱脸,微眯的眸子里颇见污黄,似是目力不佳,却不是七叔是谁?
萧谏纸上下打量一阵,冷道:“邵咸尊打你那一掌,我怎么看都不是轻伤。至于么?你又不欠他。真要说起来,那厮还你一命尚且不够,我怎么看,你都是白挨了一记。”
“挨都挨了,抬杠有意思么?总之死不了。”七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欲浪费时间于斗口上,正色道:“谈得如何?”
“剑我给他了,让他交还染家女娃。”
萧谏纸故意不看他,提壶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声,不理他推过桌面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定了定神,心中有谱,容色稍霁,哼道:
“无论你出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题目,当是主持大考,看来,他是通过了你的刁难哪。”
萧谏纸不知是心情不坏,抑或不受这般明显撩拨,左拳虚握,迳以右手举杯,啜了口冷茶。“我只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对付的是谁,我俩将敌人姓字写于掌上,一起摊开,如此则无可抵赖。”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虚!直接点不行么?扮什么高深!”
此问之刁,与“天观”七水尘二度难倒地隐人庸、凌云夺冠那一问,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识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却怎么也答不上。看萧谏纸的模样,会面非以不欢而散作结,显然耿照之答,起码没让他当场翻脸。
这种没谱的“题目”,七叔抓不准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生错法,黄浊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写上‘隐圣’二字,还是直接亮出了殷老贼的字号?吓得小伙子面无人色,能满足你无聊的虚荣心么?”
萧谏纸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写的答案,一模一样。”
七叔微怔,皱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强自抑制,哼笑道:“看来,他这个七玄之主还真不白干,竟能查到这般境地。老贼的好日子到头啦,连个小娃儿都能揪住他的尾巴,东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萧谏纸以左拳轻叩桌顶,片刻才道:“你错了。这孩子知道的,远远超过任何人,只差一点儿,就让我们这几十年光阴形同白饶,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里。”摊开掌心,赫然写著“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凉气,怒道:“你写得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脸——”才省起耿照竟也知晓,不禁结舌。
“你就明白,该面无人色的,其实是我们。”
萧谏纸抬头,敛起调侃促狭之色,肃然道:
“我等掌握这条线索,只不过比他早了几个月而已。并肩作战,势在必行!倘若老贼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等雷厉的手段,教他永远开不了口?你的师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样。”
◇◇◇
耿照连续两天出门,带回青锋照、埋皇剑冢欣纳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宅内诸女振奋,传回冷炉谷,亦是欢声雷动,无争坪上建筑“混元宫”的进度,连带地突飞猛进,初生的同盟一时间上下齐心,颇见峥嵘。
风云峡一系在越浦的联络据点,沐云色得宫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几处,以便照应。耿照已遣人递交亲笔画押的蜡丸书信,说明七玄混一、与韩雪色结盟的意向,料以双方的患难交情,应无异议,只待韩宫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从出,城主独孤天威游冶成习,城务均由横疏影拿主意,自也不是问题。水月停轩、观海天门两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长莫及,因此典卫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游的风火连环坞。
耿照用过宝宝锦儿精心准备的早膳,正把握时间,听绮鸳口头报告近日城中动态,忽见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绿绣鞋,跨过朱槛,冲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礼,细声细气:“见过盟主,见过夫人。”楚楚抬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转过一圈,独不看绮鸳,似有为难之色。
绮鸳一见她来便莫名火起,再瞧这般作态,气得话都讲不下去了,起身将手里的文档“啪!”往绣墩上一扔,甩着马尾单手叉腰,怒腾腾道:“有话你就讲啊,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只可惜满堂索然,无人相应。符赤锦笑眯眯道:“牙疼么?我帮妹子瞧瞧。”
郁小娥赶紧老实禀报:“回夫人的话,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门外候着,说是专等大人出发。”
耿照喜道:“快快有请!”
“婢子岂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进门,说是避人口实。”郁小娥苦着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还待说话,符赤锦轻轻挽住,摇头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会儿,我让人备车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强,丝毫勉强不得,点头道:“也好,还是宝宝锦儿心思细。”
符赤锦咬唇低笑,横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会儿有得你忙。”一扭圆凹葫芦腰,梨臀款摆,领郁小娥往后进去了。绮鸳七手八脚摞起文档,动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烟硝四迸,见他目光投来,没好气道:
“爱招惹谁招惹谁去,看我做甚?”
气呼呼地抱文档出门,肉感十足的浑圆臀股绷紧裤布,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势。耿照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痒,被甩得满面刺红的记忆重上心头,讷讷地回书房取出一只长布包,迳往大门行去。
才到前院里,遥见门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红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俏立于朝阳下,薄罗裙纱透出两条朦胧腿影,只觉曲线修长,体态健美,说不出的诱人。
染红霞长发垂腰,柳腰上系了根与上襦同色的红带子,走近时才发现襦、带等所用布料,均是压了金织花样的,明明是俗艳的金红二色,穿在她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温婉秀媚,若非手提长剑,看来便似哪家大户千金春游,目光一瞥便即黏上,再难移开。
上襦间的白绫抹胸,被浑圆饱满的双峰高高撑起,起伏跌宕。祼露的修长雪颈与小巧锁骨,说不出的秀气,既清新又迷人,虽是无心使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饰的染二掌院,今儿鬓边簪了朵掐金珠花,不仅衣裳簇新,连脚上蹬的大红半靿快靴都不见泥渍,合著小腿肚儿的贴身样式是耿照前所未见,看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拥入怀里的冲动,扬声道:“红……二掌院久等啦。”染红霞闻声一颤,好半天才转身,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俏丽容颜一如梦中,只是表情僵硬,勉强挤着笑;还未开口,便觉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总觉得这种时候,只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消解。两人灵犀交会,染红霞立时便知,原本只是生份,这下却不禁蹙眉,小退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剑一拱,朗道:
“耿大人,血河荡还有段路程,正事要紧,咱们这便出发罢?”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稍候,我让人备好脚力。血河荡说近不近,总不能走过去罢?”
染红霞天还没亮便起身沐浴,梳妆更衣,匆匆与舅舅白锋起用过早饭,一个人晃了过来。她落脚的客栈距朱雀航颇有一段,走路决计不是好选择,只是她心切之下,全没想见了爱郎之后,要怎么去风火连环坞。此际听他一说,自己倒心虚了起来,雪靥微红,咬唇扭捏道:
“……好罢,就等会儿。”
耿照只觉她这模样可爱极了,忍着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怡然道:“二掌院之剑,可否借我一观?”染红霞迟疑了一会儿,双手捧过,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差点鼓破高耸的|乳|峰,担心耿照藉机摸摸小手什么的,这可怎生是好?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她与谈剑笏走了趟真妙寺,没能取回昆吾剑,工作台上的剑片尚未配好新的柄鞘,谈大人也瞧不出什么蹊跷,问了家主几时能好,邵咸尊说五天之后,谈大人只点了点头,觉得是合理的答覆。
要去风火连环坞,不能无兵器傍身,白锋起本欲以佩剑相赠,染红霞却知兵器称手与否,对用剑之人至关重要,不忍夺舅舅之爱,去打铁铺里买了柄应急。
耿照拿了剑,神秘一笑:“二掌院稍待,我去去就回。”转身迈入宅内,穿过庭中最近的一处洞门,将方才搁在墙边的长布包打开,取出昆吾剑调换。
染红霞拿回佩剑,柳眉一轩,不顾街上人来人往,铿啷一声擎将出来,对日端详,忽俐落地连挽几个剑花,闪电还鞘,面上疑色益浓,迟疑道:“这是……昆吾剑。”
“确是昆吾。”耿照笑道。
“怎会……”料想邵咸尊断不致绕过自己,把剑交到剑主以外的人手中,况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思之俏脸娇红,干咳几声以防失态,低道:“应非得自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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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之手。”
“不是。”举目四眺,神情警肃,用眼神示意她靠近些。
染红霞面红耳赤,急得跺脚。光天化日之下,窃窃私语,成什么体统!这都能做得,何苦忍著相思,分隔两地,夜夜独守空闺?咬唇摇头,示意不可,连薄愠的眉宇都显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她期待今日与耿郎同行,已连着几宵睡不安枕了,休说赤炼堂,就算是龙潭虎岤也去得。自出客栈,一路抑着雀跃之情,直似春日踏青,然而打朱雀大宅后门经过,见两名少女并肩而入起,便生出微妙的变化。
少女作襦裙绣鞋的打扮,半点也不似武林人,并头喁喁,娇俏可喜,乍看毫无异状,然染红霞认得其中一人之面,是从冷炉谷返回越浦时,在途中接应的潜行都之一,绝非寻常的幼婢。
好不容易绕到前头,应门的又是郁小娥;等候期间略一窥探,廊庑间不时有日常打扮的潜行都众走动,这才意识到:原来耿郎周围,竟有忒多妙龄少女,不知怎的便介意了起来,浑身都不对劲。
类似的情景,在冷炉谷时更加明显,然而,恰恰便是冷炉谷内的一切都太不真实,反而不觉有异,况且那几日里耿照时时刻刻都将她带在身边,夜夜春宵,极尽缠绵能事……宛若置身云端的幸福,无形中也加深了虚无梦幻之感。
她并不怀疑耿郎的品行,相信他是以礼相待的君子,但就是忍不住别扭,一见他来没能笑开,其后便越发的别扭。
耿照知她脾性,不以为意,但染红霞浑身长刺似的,没头没脑地抗拒着一切亲匿的举动,一时间耿照也无融霜消雪的妙法,虽觉好笑,亦是无奈。
所幸尴尬未久,一阵喀哒蹄响,街角墙尽处转过一团乌影,却是由大宅侧门牵出,前头一抹曲线玲珑、婀娜有致的绯红衣影,自是打点脚力的符赤锦。染红霞一见她来,不由露出笑容,如见救星;定睛细瞧,赫然发现她带来的不是两匹骏马,而是由两匹驮马拉着的髹漆小车。
那车做工精细,驭车的厢座之前,还设有围栏,通体乌漆,以铜件镶饰,却是慕容柔自谷城大营中拨来,供宝宝锦儿往驿馆陪伴沈素云之用。车厢的柱前挂了块五色虎头木牌,城将见牌如见通关文牒,毋须盘查,迳行放过。
给女子乘坐的车,厢内能有多宽阔?染红霞一想到往血河荡的路上,将与他挤仄在小小的空间里,俏脸红得掐水软柿一般,又羞又急,赶紧将符赤锦拉到一旁,双姝并头喁喁,亲热地咬着小耳朵。
耿照没怎么运劲,微一凝神,碧火功的先天真气经鼎天剑脉增幅,佐以用力极精的“蜗角极争”心法,滤去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杂音,只留下两人刻意压低的细语声——
自从肉体经血蛁精元改造,耿照面对的新课题已非“不足”,而是“太多”。力量太多,五感知觉太多,就连气机之类的微妙感应,相较从前,都是一下子暴增数十倍、乃至百倍的程度。
所幸他在望天葬的秘崖下悟得“蜗角极争”,此法不仅“量入为出”时极为管用,反过来“量出为入”亦无不可,耿照从在冷炉谷那会儿,每日抽出固定的时间遁入虚境,重新适应身体的变化,迄今已能掌握自如,免受其害。
符赤锦纤指连点,指着车柱上的虎头木牌,对染红霞细细分说,耿照是如何弄丢了将军颁下的金字牌,还没想到够好的理由向将军交代,若无此车,就算城将认得他是谁,也未肯轻易放人云云,煞有介事,连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对宝宝锦儿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染红霞虽然别扭,却是个讲道理的,至此无话可说,只余别扭而已。符赤锦笑道:“姊姊怕惹人非议,何妨安坐车内,教他给你赶车。如此更无嫌疑,哪个敢说闲?”染红霞杏眸一亮,露出恍然之色,亲热地捏捏她绵软的小手,欣喜之情,尽在不言中。
符赤锦笑道:“你懒得见他,我一有空了,便去瞧你。媚儿前日派使臣送信,大张旗鼓的,弄得大伙都不安生,我打开一瞧,只有两行字,写著‘大奶妖妇我好无聊,准你来见。红衣服同长腿贱人若要打架,也让都来’。你瞧,这丫头也念着你哩。”染红霞忍不住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双姝聊了会儿,符赤锦领着从人打道回府,乌漆大门重又闭起,巷中只余两人一车。
耿照没等召唤,赶紧夹着尾巴,灰溜溜爬上辕座。却听染红霞道:“典卫大人请坐车内,由我来驾车罢。”耿照一怔:“这……怎么能够?还是由我来……”
染红霞娇娇瞪他一眼,板起俏脸忍着笑:“你驾车的技术好过我么?我在北关学驭术时,典卫大人怕还没出生哩。”这话倒非无的放矢。染红霞五岁就学驾车马了,当日躲避万劫刀尸时所展现的强大驭术,的确是打小培养的家传技艺。
耿照没敢违拗,乖乖爬进车厢,染红霞“噗哧”一笑,眼波流转,得意洋洋地持缰开拔,原本的拘谨别扭去了大半,心情甚佳,只差没低声哼起曲儿来。
这轺车的车厢与辕座之间,是没有厢板阻隔的,仅以两层吊帘相隔,一重竹帘一重布帘,均是中开的形式。辕座向后伸入车厢内,制成可翻折活动的屉板,路途长时便翻起来,供驱车之人靠背歇息;天冷时放平,车夫向后坐入厢内,以中间分开的吊帘挡风挡雪,十分便利。
乘坐这种小型轺车的,多半是女子。小康之家,总不能专养一名车夫,经常是由侍女驾车,坐入帘幔之中,辕座前还有围栏遮住,勉强算不得抛头露面,礼教上也能圆过去。
像这样的车,每日在越浦街道上不知凡几,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偏偏以侍女的标准,染红霞无论容貌、身段、气质,乃至衣着打扮,实在太过出众,甚且到了“出格”的境地,所经处无不攫人注目;还没驶出朱雀航,染二掌院已悄悄缩入帘幔,仍止不住路人指指点点,如坐针毡,浑身都不对劲。
耿照感应气机,敏锐地捕捉她真气的变化,倾身向前,隔帘问道:“怎么,有什么异状么?”染红霞正为路人的注目心烦不已,直到他湿暖的气息呵上颈背,才察觉身后有人,“呀”的短短一声惊呼,硬生生将余音咬在口里,揭帘怒道:
“你、你干什么!坐……快坐回去!”仿佛满街之人都见她身后挨着情郎,议论纷纷,羞得连耳蜗、粉颈都红了,也顾不上耿照坐回车底了没,整个人又往车里缩去;除了持缰的上半身及一双长腿还搁在辕座上,腰下倒有大半被帘幔所遮。
其实除了她过人的美貌,谁也不觉有什么奇怪。十个越浦丫鬟里,有十一个都这样驾轺车,是二掌院自己心虚得要命,浑身不自在。
耿照被骂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正欲回座,低头却见伊人柳腰就在眼前,染红霞今日并未穿着武服围腰,只一根衣带便能束出这般曲线,纯是长年练武的体态绝佳,更无一丝余赘。
染红霞身段出挑,尤其腰部全是肌束,肌肤的柔嫩与肌肉的强韧调和得恰到好处,结实弹手,握感绝妙。耿照想起每回从股后进入她时,十指握住女郎的柳腰一扣,拇指恰恰搁入她腰后两枚小圆窝;偏偏这个姿势红儿极是易感,蜜膣里总是迎着他的深入猛烈收缩,既是腻滑无阻,摩擦感又强烈已极,两相矛盾的触感销魂难言。
正因为腰细,益发显出臀股浑圆。耿照今晨见了宝宝锦儿与绮鸳的美臀,颇受撩拨,但红儿的ρi股与她们都不相同:五岛女子,似有“绵股”的独特血脉,沃腴丰盈如宝宝,青春俏美如绮鸳,雪股全都酥绵得不可思议。
宝宝锦儿那棉花般轻柔、仿佛能黏人指掌的曼妙触感,他固然爱不释手,绮鸳的浑圆翘臀虽没摸过也不敢摸,但她那每每绷紧裤布、裤褶却深深陷入股间的柔软度,毋须经手,光用眼睛便足以品味再三。
但最适合形容红儿雪股的,便只有一个“圆”字。
没有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单薄的扁平,也没有那种绵软到了极处,轻轻一掐便深陷其中的丰腴肉感,染红霞无论站立或趴倒,永远都有着完美的臀型,是长驱直入时,小腹猛力撞上,也会被用力弹开,发出“啪!”的一声滛靡脆响,丝毫不觉疼痛的程度。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箍着女郎的柳腰,染红霞浑身轻颤,不知是怕痒、紧张抑或生气,未免大动作挣扎惊动了路人,掌间除了来自娇躯的细细颤抖,便只有极为缓慢自抑的前扯抗力,除了激发男儿侵凌的兽欲之外,实际上毫无效果。
耿照非常想念她,也想念她迷人的胴体。
在冷炉谷时,顺利渡过了初期的矜持与羞涩,女郎随后的热情奔放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令少年深深迷醉,不可自拔——
染红霞无论在身体强度,抑或在“单纯”一事上,皆与他势均力敌。宝宝锦儿的身子感度绝佳,深谙取悦男人之法,然而在承受冲撞时,明显地非是耿照敌手,以其元阴松嫩、花心易采,若耿照不加节制,极可能将她弄得晕死过去,乃至元气大伤,绝非幸事。
明姑娘则是另一个极端。耿照非但伤不了她,反而处处受她宰制,虽是美极,却有施展不开、缚手缚脚的感觉。
红儿较之宝宝锦儿,更为强韧健壮,能与他尽情交欢,一同探索快美的极限。然而,她的生涩、热情,乃至饥渴求索,全都是出自真心,毫无虚伪造作,遑论心机,令人安心至极,更能放怀享受。
耿照回味着谷中良宵的种种缠绵滋味,指掌细品女郎的紧致细滑,隔着薄罗裙腰,拇指轻而易举找到两枚小圆凹,以指腹轻轻挲摩。女郎兀自抗拒着,想从魔掌间拔出柳腰,但腰窝被按住的瞬间,却本能挺腰抬臀,像过去每回那样,高高地翘起腿间蜜岤,战栗着迎接男儿的滚烫粗长……
耿照右掌下滑,顺着浑圆的曲线,握住一侧臀瓣,五指未曾掐紧,已明显感觉柔肌上那极富弹性的紧致抗力。染红霞绷紧腿肌,似乎意识到男儿的不轨企图,倏由旖旎情思中清醒,死死坐落,不让魔手继续滑进臀底。
女郎的腰臀一下紧绷起来,耿照感应掌里的微妙变化,由腰侧肌肉、脊骨的连动,一路蔓至肩胛,料她将转头入帘,羞恼地斥喝自己住手……
他依依不舍松手,毋须肌肤接触,光由气机变化,便能感觉红儿放松下来,转身之举止于未发——染二掌院希望自己看来就像个普通驭者,“转头骂人”这种行径,毋宁不在她的正常清单之中。
耿照就喜欢她的单纯。就连这种轻易信人的大意粗疏,他都觉得可爱极了。
少年狡黠一笑,边听着车外的喧响,边捏女郎腰后裙裳,一点、一点地从臀下抽将出来,时间算得恰到好处,恁她细柳般的腰肢绷得再紧再僵,一时间也难以回头。
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因为闹市到了。
朱雀航乃越城浦南的权贵居处,寸土寸金,里坊中所见,无不是青瓦粉墙的豪奢宅邸,户户圈起偌大的前庭后院,音息难渐,透着幽雅宜人的静谧。
染红霞自上辕座,被情郎弄得意乱心烦,加上不熟地形,没走坊间的车马道,心想挑大路走总没错,东拐西绕一阵,居然驶进了人头钻动、磨肩抵踵的集子里。
耿照毋须透过厢侧帘窗,光听蹄音轴响,计算马车前进的距离与方向,嗅得透入帘内的柳条气息温湿水风,便知女郎要糟。
捣衣桥与朱雀航相去不远,虽一水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除了卖肉卖菜卖鱼的,各种价平的小食店沿河林立,热闹非凡;未及正午,各种爆燠热炒的香气便充斥鼻端,亦是城中一景。
许多短暂旅居越浦、熟门熟路的外地人,如胡大爷之流,并不在投宿的客栈用餐,宁可多走几步路,来捣衣桥畔祭五脏庙,也是因为店子集中的缘故。
这种搭起草棚,凭一只炉灶、几张板桌就能营生的小食店,不会有什么珍稀的食材,供应的酒浆也未必是佳酿,通常是桥下的渔舟卖什么鱼,旁边的瓜果菜贩挑来什么菜,便是今日飨客的菜单。
越浦人管这样的小食店叫“茶饭量酒博士”,揽客处除了便宜,全靠手艺,每店至多一二名跑堂,有的甚至没有,掌杓的东家就在灶后大声吆喝,来的大抵是常客,取筷摆碗自己动手,毋须照应。
染红霞驾车进了捣衣桥集,不止周边全是人,还有小贩推着板车、载运各式货物的牛车等,只能顺着人潮缓缓前进,更无退路。
提篮兜售瓜果的老妪,捧著白瓷小缸、腰别青花巾子,脆声叫卖腌渍辣菜的小童,就在马车围栏边,伸手可及,绝对是声息相闻的距离,染红霞哪敢回头斥喝,教男儿住手?
她使“千斤坠”身法,将结实弹手的翘臀牢牢钉于辕座,几名大汉都未必拉得动,却无法教臀下的裙布化为娇躯之一部,同受神功,微汗的雪肌反成帮凶,便隔薄薄的纱质裈裤,仍止不住罗裙滑出;半晌腿心微凉,饱如新枣的玉蛤熨着纱裤,密贴于乌漆板上,转瞬又被燥热不堪的娇躯坐温,气恼中隐有一抹羞意,却莫可奈何。
更气人的是:耿照不知何时,悄悄将两侧布帘的中带打了个结,这下染红霞置于辕座上的腰臀,全被布幔遮住,仅上身与双腿露出车外,一如寻常避日头的驾车丫鬟。
这……这分明是预谋!而且他双手明明……明明忙着轻薄自己,几时偷空绕到前头打的结子?武功都练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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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又气又好笑,但对一向老成持重的爱郎,竟忍不住狎戏自己一事,隐觉羞喜,方才同一宅子潜行都少女喝的飞醋,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这种逾矩的荒唐行径还是不可以的,只是许久未见,相思之切,似不应太过苛责……犹豫之间,只便宜了剑及履及的耿盟主。
绛红裙裳揭开,染红霞几近完美的雪臀裹在薄薄的纱裤里,半透明的纱罗底下透出白玉般的肌色,不仅那两枚小巧的腰窝若隐若现,饱满结实的臀型将白纱裈裤的线条撑得紧紧的,腰板极平,宛若玉璧,水一般的滑润腰线收得细致,浑圆的ρi股蛋之间夹着一绺裤布,却是桃裂般的股沟。
耿照咬住裙边,抱着女郎诱人的ρi股,十指掐陷,隔纱感受敷粉般的肤触,忘情地搓揉起来。
染红霞“咿”的一声瞪大美眸,生生咬住惊呼,粉脸酡红,被情郎揉得浑身滚烫,鼻尖、唇上,以及露出抹胸的一小抹腻白胸脯上浮出密汗,汗渍积在锁骨间的一处小巧圆凹里,透着说不出的诱人风情。
汗蒸朝润,小小的车厢里,浮挹着伊人淡淡的肌肤香,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兰麝腥咸,淡薄却又鲜烈,如蒸蜜酒,分外醉人。
染红霞又羞又窘,又是心慌,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正打算反手探入帘中,狠狠地捏他一下,教这荒唐无行的小色魔知道厉害!围栏边忽闻一把清脆动听的童音:
“姊姊,买点崖蜜子可好?买点崖蜜子可好?”却是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看似八九岁年纪,腰间绑了条花巾,贮盛蜜饯的青瓷小缸以红绳绕颈,挂在胸前,一手捧着,另一只小手却攀着辕边的围栏,小脸红扑扑的,笑容甚是可人,似没什么市井气。
这类兜售蜜饯小食的孩子,不惟各大市集常见,入夜后的秦楼楚馆、分茶酒肆里更多,卖的东西不见得可口,一把五文十文,用洗净抹干的荷叶装了,给客人下酒佐茶,靠的是小孩长相可爱,说话讨喜,故不乏流里流气、幼年老成的。
染红霞不擅应付小孩,见女童可爱,心疼她小小年纪,也来这龙蛇混杂处讨生活,柔声道:“你小心呀,攀着车要摔跤的。”其实车行缓慢,比徒步尚且不如,哪有什么危险?小女孩笑得灿烂,紧跟不放,上下打量了会儿,又道:
“姊姊,你脸蛋好红呀,真是好看。”
染红霞十分窘迫,总不能直承身后有双魔手恣意轻薄,揉得她春心荡漾,只能傻笑,旁人却觉这一大一小两美人说话的景象煞是好看,无不笑吟吟地瞧着。
小女孩似是真喜欢她,片刻又道:“姊姊,天热,我请你吃点。”从瓷缸拈出一枚紫红晶亮的果干,用力伸长小手,却构不着辕座上的姊姊。
“别……你小心啊。”
染红霞唯恐她失足,不免要被轮辙碾过,赶紧去接。
车厢里,耿照正品着美臀的绝妙手感,忽见伊人起身,乌亮的髹漆坐板上一团稀蜜似的无色浆渍,留有枣印似的压痕,女郎抬起的股心里薄纱浸透,清晰浮出一只浑圆肉枣,饱满的阴阜粉润酥红,连被汁水打湿的纤茸都瞧得分明,惊喜之余,不禁暗笑:“……怎地湿成了这样?”机不可失,魔手探至臀底,捂住了女郎柔腻的玉蛤。
染红霞料不到有此一失,电流般的酥麻窜过,可比方才并着腿儿悄悄厮磨美得多,差点膝弯发软,赶紧稳住,从小女孩手里接过蜜饯,不忘叮咛:“你踩着了地再松手,别要摔跤。”小女孩哪里理她?眉花眼笑:
“姊姊尝尝,姊姊尝尝!”
染红霞翘着ρi股,进退维谷,不忍拂逆女童心意,忍着男儿肆虐,将蜜饯放入口中,只觉又香又甜,诧道:“原来是渍樱桃啊!”越浦方言称樱桃为“崖蜜”,适逢春季果熟,采下洗净晾干,以盐腌逼出果汁,去子拌入糖、酒、香料,遂成蜜饯。
女童可得意了。“姊姊,我做的!我做的!”
染红霞不及细嚼,匆匆咽下,持缰的手扶住前栏,用以支撑。耿照的指尖隔着浆腻欲滴的纱裤,沿*缝滑来滑去,时不时按住一点,仿佛要戳穿纱罗也似,鳝鱼般不住往里钻,越弄液感越发丰沛,直是畅行无阻。
女郎连扭ρi股闪躲,都怕敏感太甚,僵着腰不敢动,扶栏勉强支撑,右手闪电般探入帘中,去逮那不知死活的色魔爪。合是她气急攻心,这一抓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水月一门的擒拿绝技“小阁藏春手”,一旦拿实了,就算不折断他一只猪手,起码也要卸脱关节。
只可惜耿盟主武功盖世,以正面迎战ρi股,更是胜之不武。撩拨蜜岤的恶行兀自不绝,另一只手松开雪臀,一把扣住伊人皓腕,见指尖上沾了晶莹黏腻的紫红色蜜渍,俯低含住,吃了个一干二净。
十指连心,指尖是人身敏感处之一,染红霞被吮得娇躯发软,若非死死撑住,差点一头撞在围栏上,酥麻的快感令她微微踮起靴尖,ρi股不自觉地翘得更高。
马车之外,女童可不知里头忙活些什么,吮了吮指上蜜渍,想起姊姊方才吃崖蜜子还没擦手,从后腰的小竹篓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新摘荷叶举高,笑着说:“姊姊,给你擦手。”
染红霞唯恐她摔着了,急从爱郎狼吻中抽出手来,伸出布帘,强笑道:“不用了,我……我舔干净啦。”女童微微一怔。她可喜欢这位姊姊了,简直像仙女一样漂亮,片刻都舍不得挪眼,却没见她是几时吮的手指。
股间的酥麻快美越来越难忍,染红霞决定速战速决,赶紧摆脱小女孩,才好应付身后的大色狼,也不欲白尝她的蜜饯,勉强定了定神,笑道:“这样罢,我买些崖蜜子。”女童大喜,果然松开围栏,取荷叶包了蜜饯。染红霞“吁”的一声停住了车,往腰里去摸钱囊。
闹市停车,本是要引后头车马诟骂的,然而她生得美貌,女童又讨人喜欢,反正买包蜜饯要不了多少时间,含笑观看的反倒比嘟囔的人多。
染红霞被耿照撩拨得瑃情满溢,适才差点要丢,手足发软,解钱囊系带时一不小心,把系带拉了死结。
以她的手劲,要拈断带子不过反掌间,但如此一来,钱囊大开,也不是办法;耳中听得车后隐有些鼓噪,不用看也知道,堵在道中的车马长龙肯定是捱不住了,灵机一动,仗着布幔遮掩,悄悄松开腰带,将钱囊的结子滑将出来,数了五文给女童。
车内,耿照始终咬着她高高翻起的裙边,染红霞什么动作逃得过他的法眼?见女郎松开腰带,玩心大盛,轻轻抓住白纱裈裤,“唰!”一声褪至腿间,露出光祼的雪臀,以及股心里那只湿漉漉、汗津津的柔媚玉蛤。
染红霞魂飞魄散,抓住围栏向前倾,才想到下身赤祼,一出布幔,那还了得?赶紧缩回去。耿照忍着笑,抱着雪臀往后,染红霞死命抵抗,扭着ρi股不肯顺从。亏得她武功高强,腰马功夫非同凡响,勉强维持上身不动,没让路人瞧出蹊跷。
这一耽搁,后头的人却不依了,鼓噪声越来越大,还有热心的路人走近围栏:“姑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脸色极红,莫不是中暑罢?”围观者众,染红霞便是想驱车,也走不了了。
耿照本不是好事之徒,也非有意刁难,只是平素正经八百的女郎,在众人围观之下,车内下身却是赤祼的,光想像染红霞的窘迫神情,便令他难以遏抑地兴奋起来。
他本想将红儿光祼酥盈的臀股抱近,贴着下身细细厮磨,聊慰勃发的欲念,此际却色胆横生,想在这里便要了她,边与她前前后后地拔河,边动手褪下裤衩,勃挺的怒龙昂翘指天,不住弹动,散发出灼人的气息。
染红霞见不到车内景况,却觉腿间热浪卷至,明白来的是什么,抵死不从,回头低斥:“别……这儿人多……莫要乱来!”隐带哭音,既是恼怒,又显无助。
耿照被一喝回神,明白玩过火了,不觉歉然,七手八脚要帮她穿回。无奈女子衣裳本不易穿,染红霞看不见他,不知他打什么主意,扭动腰臀,总之不肯就范。
两人你拉我扯,车厢喀喀震响,围观之人无不吓了一跳,纷纷走避。僵持间,两骑排闼而至,鞍上骑者披甲佩刀,却是巡城的甲士。为首的年轻军官一见车柱上的虎头木牌,面色微变,就着鞍上点头施礼,朗声道:
“车内可是典卫夫人?”见辕座上的女郎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般的绝美脸蛋,胸口如遭重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染红霞这才明白木牌的作用,本欲澄清,但如此一来,军官若要盘查,车里的旖旎光景岂能见人?犹豫片刻,细如蚊蚋地应了声“是”,身后耿照又贴过来。
她不知爱郎欲来面授机宜,只道又要捣乱,心头无名火起,翘着结实的圆臀使劲往后一撞,咫尺间避无可避,耿照硬生生以小腹受了,随手将劲力化至身下,蓦听“啪啦!”裂响,染红霞身下屉板应声坍落,耿照及时屈膝,以大腿接住女郎的诱人雪臀。
肿胀成鹅蛋大小的怒龙杵尖擦过*缝,被弹性骄人的臀瓣重重一顿,饶是耿照功力深湛,也痛得眼冒金星,还以为挫断了命根,所幸片刻后疼痛略止,消软大半的杵身犹有知觉,虚惊一场。
那军官听女郎一声娇呼,似将跌入车内,突然又稳住了身子,满目狐疑:“姑娘,你怎么了?方才车内的响声……是怎么一回事?”
染红霞坐在男儿大腿上,急中生智,板起俏脸:“这位官爷,夫人生气啦,请二位帮忙开个道儿,莫误了夫人进香的时辰。”她平素没什么机会打官腔,学不来仗势欺人的丫头,然而在断肠湖指点众师妹惯了,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的气魄。军官不敢怠慢,与同僚立刻清出道来,护着马车离开捣衣桥。
染红霞心中五味杂陈,她日夜盼的,便是再与耿郎肌肤相亲,没料到两人出谷后首番祼裎相对,竟是这般景况。
马车一动,无论愿不愿意,她滑腻的臀股即在耿照大腿上厮磨着,蜜蛤沁出的琼浆并未干涸,沾着肌肤滑动,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轴辐转动,忠实地反馈着铺石路面的每一块凹凸不平,染红霞感觉男儿惊人的粗长正在慢慢恢复,寸寸昂扬,灼热的圆钝杵尖滑过她的大腿内侧,磨得她微微昂首,忍住酥颤,最后抵着湿暖的*缝。
与先前的恣意轻薄不同,耿照可说是危坐不动,无意再惹女郎不快。这种深自反省的体贴令染红霞怦然心动——符赤锦所说“忆起最初喜欢他的原因”,对染红霞而言,指的就是这份温柔。
持续不断的颠簸与震动,令两人最私密的部位不住擦滑点触,明明只差一点,却始终找不到顺利嵌合的角度,然而,如此捍格而锐利的擦刮感,已教耿照舒服得直打哆嗦,女郎苦苦忍着快美,以免被人看出有异。
直到马车“匡啷”碾过城门前的一处小窟窿,抵着花唇的滚烫杵尖终于不再错位,裹着满满的蜜汁挤入窄小的花径,随着落地弹起的震动,粗硬的阳Wu像打桩一般,用力上顶,发出“啪!”一声贴肉劲响,被撞入花心的、逞凶一贯到底的,俱都颤抖着吐了口长气,死死咬住呻吟。
有了将军赐下的虎面牌,果然无人敢拦车。
马车一路摇晃出了城门,越走越偏,辕座上的女郎面色潮红,樱桃小嘴微微歙张着,眼波盈盈,瑃情yu滴。拉车的两头驮马几无驾驭,信步而行,既不是往血河荡,也不与其他车马行人同路,终于踱至一处荒林,地面已辨不出道路的痕迹,触目所及满眼浓绿,不远处的坡底传来潺潺水声,林荫间爬满苔藓,空气湿凉。
光是坐着不动,染红霞已被马车带着上下颠簸,犹如串在弯翘阳Wu上的美肉,被Сhā得浑身发软,须死命咬紧樱唇,才不致忘情呻吟。
好不容易来到了四下无人之处,她勉力停住马车,趴在围栏上剧烈喘息,还来不及开口,整个人已被抱入车厢内,耿照一把将她的纱裤退至膝踝处,但因女郎的美腿太过修长,只来得及除去右腿的靴袜,抱起美臀往车厢壁上一摁,狰狞的怒龙杵“唧”的一声,再度长驱直入!
“……呀!”染红霞短短递尖叫一声,双手攀住横辕,赤祼的右脚足趾忽蜷忽张,反映着蜜岤里剧烈的刨刮与紧缩,一边用力踮起脚尖,绷紧的大腿与股瓣肌束团鼓,在阳Wu的奋力抽锸之下,晶莹的液珠不断溅出花唇,但男儿却似难餍足,持续提升进出的强度。
“啊……好硬……好硬!好大……啊、啊、啊、啊………”
耿照扣紧她汗湿的美臀,粗暴地逞凶,一口气Сhā了百来下,才自女郎胁腋下瞥见衣襟抛甩,晃出偌大弧浪,伸手攫住沉甸甸的|乳|球,用力揉捏。
胸脯原本是染红霞的敏感处,然而膣里的巨物实在Сhā得太狠,而且硬度随着交媾的激烈,非但丝毫未减,反而变得更硬更胀。
女郎被Сhā得魂飞天外,回过神时,整个人已几乎趴在壁上,男儿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将她的衣襟揉得乱七八糟尚不满足,一下粗暴地扯着襟口,想将双|乳|掏出衣外,一下又试图从松开的腰带底下摸进上衫,欲更进一步地狎玩玉|乳|,然而却不可得。
这使得男儿的动作更加粗暴。
染红霞唯恐衣衫破损,忍着膣中逼人的快美,伸手解开抹胸的颈绳。
束缚一去,白绫抹胸自敞开的凌乱衣襟中垂落,耿照大手一伸,从中掏出一对雪腻丰盈、形若蜂腹的饱满玉|乳|来,恣意掐握。女郎整个人偎在爱郎掌中,双手胡乱在壁上乱抓,却无法稍止娇躯的扭动抽搐。
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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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肉菇已大到予女郎“要裂开了”的错觉,箕张的菇伞如倒钩也似,每次抽出时都卡着女郎娇躯,扯得她整个人往后一顿,只觉得绝不能出;肉柱的硬度也从烧火棍似的粗硬,慢慢变成硬中带韧,仿佛有什么即将挤溢而出……
“要坏掉了……要坏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用力一顶,将玉人紧紧压在车厢壁上,压得挺硕的双峰剧烈变形。染红霞身子一僵,蜜膣大搐的瞬息间,紧紧嵌合的肉柱忽尔暴胀,滚烫的热流注满了不住收缩的小岤,将男儿精华送入玉宫最深处,一滴都未漏出。
耿照一向持久,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喷发,实在是因为女郎太过诱人,而这一路上调情得太久。他贴着她赤祼汗湿的美背,滚烫的肉茎兀自在她身子最深处,一跳一跳地撑胀着,神智却已慢慢回复,咬着她娇红的耳垂,低声歉道:
“红儿,对不住……我……我一时没忍住……射在里边了……”
在冷炉谷时他们说好了的,在得到父亲染苍群、师尊杜妆怜的认可前,肌肤相亲虽难禁绝,却不能怀上子嗣,以免刺激两位老人家,好事更难玉成。
染红霞闭着眼睛,兀自娇喘不休,片刻才抬手轻抚爱郎的面庞,酥红的雪靥露出一抹混杂了娇羞与满足的笑容。“……不妨的,我很欢喜。”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尚未回过神来,忽听女郎轻道:“那个……那个小妹妹,卖……卖‘崖蜜子’的……你……你欢不欢喜?”
耿照被问得没头没脑,想起曾透过帘隙瞥见的那张小脸蛋,清脆动听的声音,以及那单纯孺慕着红儿的天真口吻,不觉露出微笑。“喜欢。挺可爱的小孩。”
染红霞也笑了,片刻才咬着红润的樱唇,闭目轻声道:“我给你生一个,好不好?”
两人拥着歇息片刻,耿照拔出消软的阳Wu,半化成水的浓精混着磨成荔浆似的黏稠嗳液,稀里呼噜地流了一片。染红霞为免弄脏新衣,届时无论回越浦或前往血河荡,怕都见不了人,以柔荑捂住,满满接了一掌。
她褪去纱裤靴袜,祼着一双长腿,下车到坡底的溪涧边冲洗,整理衣发。男子这方面毕竟较女子精简得多,耿照掬水清理干净,坐上岸边的大石权充护卫,顺便欣赏女郎濯足穿衣的美景。
染红霞清理得差不多了,面上红潮尚未全褪,可见尽兴,忽然转过身来,正色道:“耿郎,我们之前做的约定,能不能推倒不算?”耿照不知她指的是什么,然而对他来说,红儿所欲,便是射日摘星他也愿意一试,区区订约,何须考虑?点头道: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为你办到。”
染红霞红着脸微笑。“你这样,要宠坏我的。”
耿照跃下大石,张臂将她拥住,轻吻发顶。“宠便宠了,不会坏的。”
染红霞偎着爱郎颈窝,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只觉这一刻若能静止不动,愿以生命来换。“我以前以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是必须的,若有大事要做,说不定反成累赘。所以你除你的妖刀乱世,我承我的水月衣钵,有缘走到一块儿,自然是好;万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那也都是命。”
这话他们已经反覆讨论过许多次,耿照有耿照不能舍的责任,染红霞有染红霞须肩负的承担,若与儿女私情相捍格,只能先把感情押后一些。因此染红霞对外要避嫌,要想办法取得父亲师傅的谅解,要助耿照的救世大业一臂之力。
思之并非不觉怅然,耿照淡淡一笑,将胸口的沉郁默默吞了回去。
“现在,我后悔了。”染红霞抬起小脸,凝着情郎的错愕,认真道:
“两个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我比你年长许多,女子的青春极其有限,错过了养儿育女的时机,将来是要留下遗憾的。我会同师傅、同爹爹表明心迹,好好地告诉他们,你对我有多重要。”
“……然后呢?”
染红霞嫣然一笑。
“没有然后了。”她正色道:“无论他们答不答应、欢不欢喜,结果都是一样的。天涯海角,龙潭虎岤,我都和你一起去,此身虽殁,永不言悔。”
卷四三:当世佛主
◎书目
第二三二折、纔入虎岤,又遇酥风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
第二三六折、黄锺哑甚,瓦釜雷鸣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第二三八折、怜君何事,浸透重衾
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简介
“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所藏,编成一部图册,详列七水尘的行迹、可疑人选等;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之时,被恶人毁去了,线索全断。”
“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宝剎?”耿照惊问。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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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九月排程暂时撤下的原因,是这次进稿时间有点赶,必须每个环节都一步到位,才能赶上十七号的上市时间,所以先撤下以防万一,不然被说“又跳票了”,我们也是蛮受打击的XD
目前还是订于九月十七出版,会不会调整要等编辑通知,应该星期一(今天)就能确定了,请大家不用担心^^
本卷有非常充足的肉戏,还有本书破天荒第一次的5P(技术性),请各位旧雨新知务必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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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折、才入虎岤,又遇酥风
美景虽好,良辰易逝,可惜今天不能只是个郊行嬉春的好日子。
面对染红霞突然其来的剖白,耿照自是感动;以红儿脾性,这般表明心迹,足见情思塞满胸臆,难以遏抑。
然而,自出冷炉谷以来,同盟先得将军允可,在邵咸尊与萧谏纸两方亦颇有斩获,耿照虽不是自尊自大的性子,却也渐渐觉得:精诚所至,人定胜天,过往视为巨大鸿沟的门第出身,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跨越。
那镇北将军染苍群原是一介小兵,凭借一柄长刀跻身藩镇,据说也是识英雄、重英雄之人,他的妻舅白锋起便是江湖世家出身,眼下人正在越浦。待手边之事告一段落,耿照打算投帖拜访,为将来迎娶染红霞打点基础,并不真以为,会走到非要红儿忍痛择一的那一步。
杜掌门虽说喜怒难测,许缁衣似也不赞成师妹结这门亲,然而事在人为,只消揭穿阴谋家诡计,消弭妖刀之祸,挟功必能说服。是以耿照并不担心,两人耳鬓厮磨,温存片刻,才离了溪岸,驱车折回大路。
风火连环坞经火刀肆虐,数十年经营的水旱寨付之一炬,雷门鹤虽独揽大权,毕竟不能凭空生出一片完好无损的据地,索性移师越浦近郊的庄园,距车马大道不过里许,四周平坦,一眼望尽,除点缀园子的花树外,方圆五里内拣不出一片堪称“林子”的密植,无溪无渠,简直无险可守。
“给我三班姊妹,乘夜便能攻下。”绮鸳呈上绘制详细的园林分布图时,做出这样的结论。“若非内外把守之人有点门道,我会说这是个拙劣至极的陷阱。”
耿照把玩手里铣亮光滑的铁块。
“雷门鹤不得不如此。赤炼堂基业甚大,派系众多,利益纠葛,想领这个头,得打开门来,欢迎所有人来商量,明的暗的,都得有路。这时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困守在难攻不落的要塞里,绝了商量的路子,这可当不了家。”
绮鸳甩着马尾冷哼,听似不认同,俏脸上却没有强烈的反驳之意,就是抬杠而已。
“那他又搞忒多护卫,内外守得水泄不通,岂非自打嘴巴?”
“那是炫耀,也是警告。”耿照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大太保的‘指纵鹰’如今在他手里,铁血合一,旁人若有异心,且看扛不扛得住这支劲旅。”摊平手掌,以铁简示之。
“号令指纵鹰的,是如这般信物,计有五枚。你去探听看看,雷门鹤手底下的‘指纵鹰’有无异状,现下是何人指挥,驻于何地……什么消息都好,无分精粗,多多益善。指纵鹰非是好相与的,请都里的姊姊们小心,切莫犯险。”
绮鸳一扭螓首,马尾飞扬。“让你假好心!”
话虽如此,也知耿照所持,决计不是赝品;出示自己,那是绝大的信任,胸口怦跳,趁着面上红热未露,转身即走,连他是不是盯着自己的臀股猛吞馋涎,也顾不上了。
支配指纵鹰的五枚铁简余其四,庄外轮戍者谁,甚是耐人寻味。绮鸳与潜行都使出浑身解数,搜集指纵鹰活动线报,带回了出人意表的结果。
越浦左近的官道镇日川流,宛若集市。耿、染好不容易驱车转入旁径,直到庄前,都还有零星的茶棚摊贩,全无豪门别墅的幽静,亦是一奇。
才刚停辔,钉着碗大铜钉的乌漆大门,“咿”的一声打开,率先行出两列深赭劲装、皮甲皮靴的昂藏大汉,虽未戴盔蒙面,从露出皮甲外的鹫形襟绣,仍能一眼辨出,是总瓢把子座下最恶名昭彰的私兵部曲“指纵鹰”。
耿照与阿傻、老胡潜下朱城山时,曾遇一名装备齐全的“指纵鹰”骠骑,与之相比,此际走出大门的七八名汉子,身上装束显是新制的,佩挂的长刀短匕铣亮照人,齐整俐落,但不知为何,总觉不如山脚下那风霜满面、抛下竹筒便绝尘而去的信差剽悍逼人。
八名指纵鹰跨上骏马,预备开道,随后一群青衣仆从拥着一名锦衣青年行出,正欲登上一辆四乘大车,见耿照下得车来,青年双眸倏亮,挥开左右,拱手上前:“耿大人!端的是巧遇,端的是巧遇啊!”笑意热切,却无露骨的讨好之意,令人难生恶感。
染红霞系好车,自指纵鹰一出大门,便打省十二分精神,玉一般的白晰柔荑虽未按上剑柄,有哪个不识趣的妄自蠢动,“出离剑葬”的无形剑意催发,项首即未出离,起码留下一条臂膀。
岂料率先“妄动”的,居然是这名由人堆里拨出的年轻人,生得方头大耳、白白嫩嫩,也不能说是肥胖,就是圆嘟嘟的挺招人欢喜;面貌堪称清秀,只是笑得眯起双眼,无比灿烂,俊丑与否,似也不是那般紧要了。
“耿大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在越浦城驿见过的——”青年双手握着耿照的手,亲热摇晃,欢天喜地:“我雷恒春哪,爱是永恒、四季如春的恒春!”瞥见染红霞,迅雷不及掩耳地握其双手,继续亲热摇晃:
“哇,美女!你好你好!能近距离看到本尊,真是太荣幸了……在下銮浦雷恒春,爱是永恒、四季如春!”没等染红霞反应过来,下一霎又见他握耿照之手亲热摇晃,仿佛没放开过似的,两人打出生就黏在一块。
“是是,我记得。”耿照忍着笑,一本正经道: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雷公子好久不见。”
“公子什么的实在太见外了,你就叫我春春罢,大家都这么叫。”
自称“雷恒春”的青年乐不可支,拉他的手直晃摇,宛若久别重逢,交情极其深厚。两人信口攀谈,一抛一接,再也自然不过,全看不出仅仅是二度见面的点头泛泛。
染红霞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自看了双手一眼。
以她的功力,任何人要无声无息欺近周身三尺,致令女郎浑无所觉,怕以耿郎的修为也未必能够,须如蚕娘前辈或那灰袍客一般,已至峰极高人之境,方得超脱常理忖度。
这笑容可掬的白嫩青年就算前世开始练功,以其年岁,决计练不到三才五峰之境。正因他不会武,且趋近握手的举动,不带一丁半点侵略性,人畜无害的程度,连真气都无从反应;以此观之,实也不能说是普通人。
耿照之所以记得雷恒春,除了有趣的名字、长相,以及不管什么人都能握得到手的奇能之外,主要是雷恒春的出身并不一般。
“裂甲风霆”雷万凛掌权的二十年间,杀的比仇人多的,就是赤炼堂雷氏的自家人。銮浦在三川流域,是水陆条件仅次於越浦的良港之一,而雷恒春之父、人称“雷猫”的銮浦雷氏家主雷兆堂,更是雷万凛的堂兄,论血脉论地盘,无不是总瓢把子欲除之而后快的“自家人”,存活下来已是桩奇事,今雷万凛不知所踪,銮浦雷氏一支却混得风生水起,谁能不写个“服”字?
而雷兆堂靠的,只有一招。
“……装病?”耿照读着绮鸳的报告,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记心不恶,在前来驿馆祝贺的越浦仕绅之中,硬是记住了几个名字和面孔,委请潜行都调查,日后或可派上用场,雷恒春便是其中之一。
“对,装病。”
绮鸳翻了翻白眼,约莫连她自己都觉谬甚。
“凡遇棘手情况,这位銮浦的雷员外便称病不出,交由身边人胡乱应付;早年是他老婆,现下是他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总能等到对他有利的转变,生意越做越大,从銮浦一路兴旺到越浦来。”
雷兆堂什么生意都做,见啥有趣便Сhā上一脚,有赔有赚,毫不介怀。
这种无心Сhā柳似的胡搞,却让他成为越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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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票号、八大钱庄背后的股东,在银钱流通上头很能说得上话。
而到处并购小型寄付铺、柜坊等,让銮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寻常票号难进,或限于独占经营之处,亦能通融兑现,可满足客户的特别需要,在钜商之间颇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买进了平望,不厌涓滴,乱枪打鸟,影响力益发可观。
雷兆堂老来得子,对雷恒春格外宝贝。
这位銮浦雷氏的独苗初入越浦,异想天开,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进上流圈子。其时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铺子“崇古阁”,新得了传自金貔朝的名贵玉器“芙蓉玉双全”——
一只巧致的蝠形镯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体呈匀淡的樱色,生机盎然,不似死物;自内里透出丝丝云纹,蝙蝠首尾相衔处扣了枚小巧寿桃,却如鲜血一般红艳饱满,似透非透,毫无溢缺,无论雕工或玉料,皆是珍稀难得。
崇古阁的东家沈世亮不急着脱手,放出风声后,每日仅招待一组贵宾鉴赏,求观者不符标准,宁可婉拒,闭门谢客;恁你有万贯家财,若非声名与身价相称,又或同崇古阁往来多年,竟连看一眼也不可得。
无数富豪扼腕已极,更频繁出入崇古阁,或显身价,或拉交情,这“芙蓉玉双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阁的成交量较往年提升近两成,而有幸亲睹至宝之人,尚不足两百之数,罕听人说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这位少东家“不知变通”、“不会做生意”者众。
雷恒春欲赏奇珍,屡屡遭拒,成天出没於越浦风月场,转而纠缠那些已约成了的,当然无人肯捎带这位土鳖暴发户少爷,只是揶揄戏弄。雷恒春也不气馁,摆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请越浦名流,众人一到现场,赫见满园百多名艳伎,个个腕上均带一只“芙蓉玉双全”,原来雷恒春着人打听了玉器的模样,不惜重金,连夜仿造一批,逢女便发;虽是赝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货,有钱得极其任性。
他就这么在越浦连请了大半个月,宴遍风月胜场,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镯子流水价地送出,到后来连妓汝们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说也奇怪,自此崇古阁的生意陡复旧观,“芙蓉玉双全”虽仍是镇阁之宝,但赏鉴者几稀,遑论出价。这则乍起倏落的古玩界传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里,时人各有评说,莫衷一是,但“銮浦雷恒春”之名,从此响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为题,写打油诗曰:“三朝古玩一夜东,阁前从此绕清风,邀得神女赴瑶宴,枝雪环玉满林松。”由是雷恒春又多了个“古夜清风”的外号。这位雷公子不知是听不懂,抑或不介意讽刺,逢人便说,颇为自得。
他与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离去,模样虽热切,对染红霞倒无丝毫逾越,连视线都规矩得很,与一干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简直堪称清流,只是兴高采烈得有些不寻常。
等待门房通传之时,耿照说了崇古阁的事与染红霞听,女郎辛苦憋笑,蹙眉低道:“这人……真是好缺德!”
“说不定是无招胜有招,盲拳打死老师傅。”耿照笑道:
“将军夫人的兄长忒会做生意,可惜半路杀出头莽山猪,不分稗草禾苗,一家伙全拱了,谁也没得吃。”染红霞似想到了什么,“噗哧”一声急忙忍住,揉着平坦如削的小腹,咬牙道:
“哪有山猪长这样的?依我看,是专吃老虎的小白猪。”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耿照一本正经地补充。
Сhā科打诨,让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庄外虽无严密把守,门内却是两样光景,每条门廊每处洞门,无不配有拏刀负弓、全副武装的指纵鹰,目光森冷,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以耿照现时身份,雷门鹤没敢教他多等,两人同雷恒春闲聊多时,庄内早已获悉,通报云云,不过是表面工夫。门房前脚才走,后头雷门鹤便转将出来,笑容可掬,亲热的情状倒与离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见。”初老的精瘦汉子锦衣玉带,与一身草莽气息格格不入。耿照回归时雷门鹤并未亲往,只派使者致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顾及将军立场,刻意避嫌,总之此际全看不出来,还以为二人与他交情深厚,久别重逢,才得这般热切。
染红霞素来讨厌露骨虚文,翘著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耿照却与雷门鹤把臂交引,相让着绕过了曲折的长廊,来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帐下时,雷门鹤欺他年少,曾经藉机试探,吃了闷亏才学乖。
此番在自家地盘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练就什么绝世神功,欲雪前耻;乍看是挑衅,实则想寻个挑事的口实,若耿照自恃修为,又震得他踉跄几步,此间不比越浦驿,关起门来全是他雷门鹤的人,正所谓“先撩者贱”,典卫大人因此受点皮肉苦头,料想将军亦难见责。
退百步说,若耿照投鼠忌器,隐忍屈就,无论是顾忌染二掌院,又或不愿硬吃这敌众我寡的一堑,锐气既折,后头谈起事来,总是对赤炼堂有利。
岂料少年连护体真气也不用,迳与他把臂言笑,视满园指纵鹰如无物,在这份自信气度之前,四太保的计较全落了下乘,直到三人落座品茗,雷门鹤未占一丝便宜,难胜于交锋之先。
应付染红霞这种自居正道、一板一眼的人,雷门鹤游刃有余,料不到耿照除了武功,连心性都在忒短时间内,得到飞跃性的成长,赤炼堂的新掌权者不禁收起轻慢之心,重新打量眼前的对手。
耿照淡然一笑,好整以暇。
“我今日来意,谅必四太保早已知悉。”
雷门鹤皱着眉,半晌才作茫然之色,慢吞吞地开口。“典卫大人这话,说得我云山雾沼,简直毫无头绪。是将军那厢,有什么吩咐么?将军他老人家忒也客气,往后只消说一声,草民即刻往见,未敢劳典卫大人屈驾。”
染红霞不禁攒紧了枣木扶手,总算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并未轻易发作。她素恨与赤炼堂、观海天门之流打交道,就是不喜这等睁眼说瞎话的坏习气。
越浦是赤炼堂地头,耿照虽未广发武林帖,但拜会邵咸尊、萧谏纸事,道上总有风声。雷门鹤明知故问,决计没什么好心思。
耿照也不生气,真当他一无所知,将七玄结盟、欲与七派修好之事扼要说了。雷门鹤木然听完,半晌都没反应,直到染红霞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几欲开口之际,才听雷门鹤道:
“这个……请恕我不太明白典卫大人的意思。我方才一个没听清,还以为是大人纠集七玄,自做了盟主,来向我等七大派说项。”说着笑起来,摸了摸干瘪的褐色皱脸,似对这般荒诞言语,也觉有些不好意思。
(……教你这般作态!)
染红霞心底有气,差点一拍扶手,便即起身。
“凌风追羽”雷门鹤是何等样人?说句“人精”,还算是辱没他了,居然装出这副山野村夫、目不识丁的蠢笨德性,明摆着愚弄人。况且,被他截头去尾地换话重说,听来就是满溢私心、阴谋诡谲,一桩化干戈为玉帛的美事,突然变得猥琐至极,教人浑身不舒服。
耿照到这时还挂着笑,染红霞都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
只见他轻拍膝腿,怡然道:“四太保所言,正是我的意思。”
雷门鹤一愣,木着脸道:“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岂可与邪宗妖人勾结?将军纵爱大人之才,却不能容忍J宄蟊贼,妄行滛邪!大人忒不自爱,万一牵连有司,对得住将军一片苦心栽培?”
以他江洋大盗的出身,被其指为“J宄蟊贼”,耿照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但雷门鹤可不是说着玩的,一来便扯上镇东将军——就算慕容柔支持耿照到了家,台面上也不能任他与“邪魔外道”四字挂勾。挑这点说事,可说是将耿照最强的助力,直接转成了软肋罩门。
染红霞面色微变,雷门鹤却未言尽,滔滔不绝道:
“……况且邪道七玄,劣迹斑斑,百年来与我七大派的宿怨不说,近期妖刀乱世,焚毁本帮总舵,便疑似七玄所为,当日在后山凌天渡附近,有人目击数名奇形怪状的妖人鬼祟行事,说是七玄首脑;乃至袭击将军、惊扰凤驾……等,皆与这帮匪徒脱不了干系。这些事,耿大人该不会也有一份罢?”
从装傻充愣到猛泼脏水,这位四太保翻脸如翻书的硬底子功夫,两人总算见识到了。
染红霞固然气得发抖,但雷门鹤眉宇间的险戾,却不似虚张声势;一旦认了这些“罪名”,又或给他逮住话柄,原该是辞令争胜的游说之行,摇身一变成了困兽血斗、以寡敌众的殊死战,那是半点也不突兀。
偏生他问得极毒,刀刀削在己方难辩处,以女郎的口舌思路,确是无话可说,又急又气,只是莫可奈何。却听耿照怡然道:
“四太保未亲眼见得,难免受道听涂说蒙蔽,上述种种,与七玄并无关连。我合七玄于一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携手合作,正为对付妖刀阴谋。此际力分则弱,徒然受制于阴谋家,四太保智光昭昭,必能辨别是非,权衡利害。”
遇上个怎么都不同你翻脸的人,饶是J猾如雷门鹤,也不能自唱独脚戏——
所谓“脏水”,泼的就是毫无根据、捕风捉影之物。雷门鹤一口咬定是七玄,如同耿照咬定不是,再吵也就是这一团糊里糊涂的模样,休说一槌定音,连敲在哪里、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太保不慌不忙,沉着脸道:
“且不说这个。本帮大太保失踪多时,据说便是遭了七玄妖人毒手,落得尸骨无存。典卫大人既说是七玄的首领,难道不该给本帮个交代——”
染红霞并非性情浮躁之人,听到这里,连她都不禁翻起白眼。
同是无凭无据的指控,此事与前事岂有不同?堂堂一帮首脑,净在这些无聊的空处着墨,委实教人失望。
而耿照只做了一件事,就让雷门鹤瞠目闭口,自休喋喋。
“你要交代,我便给你交代。”
少年摊开手掌,一反入堂以来的温和笑意,目光紧盯雷门鹤,瞧得他颈背寒毛竖起,却无法转头。“我知是谁害了大太保,或知尸体收埋于何处,但我觉得你并不想知道,起码不想让外头的人知道。”
雷门鹤面色铁青,额际汗油渗亮,活像见了鬼似,视线被少年掌里的铁简牢牢吸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门鹤也无法移目。
数月以来,他无数次从雷奋开忽然现身、“指纵鹰”倒戈围杀,将自己砍得四分五裂的恶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明。那只自树下悄悄拾起,乘乱揣入怀中的鹰形母牌,虽教雷门鹤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指纵鹰”,同时也成为恶梦之源。
翼字部的干部如叶振、高云等虽已身死,子牌内所藏的铁简却也一并丢失。其余“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脑,尽管当天不在现场,无从得知老流氓雷奋开重伤垂死,但见母牌落在雷门鹤手里,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发生了什么事。
雷门鹤能号令这支昔日的敌方部曲,全因“见简奉令”四字。
但在他心底深处,并不相信这种事。
他对总瓢把子的忠诚,在认定雷万凛已死——即便未死,何异于死——的刹那间,便已烟消雾散。此际他仍愿意效忠雷万凛,但他的妻子儿女,乃至喜爱的人、事、时、地、物等,皆无法承接雷门鹤的移情,恃以稳坐赤炼堂大位。
这些年,他观察雷奋开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们的盲目愚忠,岂料有朝一日,自己也须倚赖这般不靠谱的物事,方能收割得来不易的战果。
而耿照手里的铁简,就像徘徊于奈何桥畔的恶鬼冤魂突然还阳,亲讨血债。是雷奋开没有死,藉这名少年之手,来与我算帐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老流氓釜底抽薪的伎俩,让自己把“指纵鹰”布在身边?不,也有可能是这厮阴错阳差,曾睹当日的夺权混战……
雷门鹤飞快自混乱中清醒过来,一一排除各种可能性。
耿照知道这枚铁简代表的意义,知道“是谁害了大太保”,若雷奋开诈死,一声令下便能让指纵鹰灭了自己,犯不着利用这名少年——雷门鹤非常清楚,老流氓对于外人Сhā手本帮之事,痛恨到何种境地。当日耿、染联袂闯风火连环坞,便是雷奋开亲自出手挫的锐气,毫不把镇东将军的颜面当回事。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雷奋开临死之前,将铁简交给了耿照,交代了一些事,可惜说不完全,让耿照误以为能凭此物威胁自己,又或讨得什么好处……雷门鹤嘴角微扬,露出极其险恶的笑容。老流氓啊老流氓,你所托非人,又教老子捡了天大便宜啊!
“我帮中有几个人,对典卫大人手中之物颇有些兴趣。”他话锋一转,好整以暇。“不知有此荣幸,蒙大人接见否?”
耿照把玩铁简,笑道:“贵帮好汉,岂能失之交臂?有劳四太保引见。”雷门鹤一打响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滚巨石,轰隆的脚步声还未进门,一股混杂浓烈兽臭的血腥气倏忽卷入,染红霞蹙紧柳眉,微微摒息。
乌影几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间,来人须得低头弯腰,才能自门框下勉强挤入,来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汉,虎皮围腰虎皮裙,连绑腿护腕用的都是虎皮,若非毛皮下露出指纵鹰制式的赭衫,整个人简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汉双手过膝、腰窄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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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大如畚箕,十指极长,骨节嶙峋;慢则慢矣,行动并不迟缓,顾盼间自有一股矫健锐气,仿佛拖行猎物示威;下巴镶了块“冂”字型的铄亮角铁,左右颔关凸起铆钉,说是装饰,更像铁铸的人工关节,看来十分诡异。
“这位是我指纵鹰‘拳’字部首领,大人管叫沙虎兴便了。”雷门鹤笑道:
“我这位兄弟力大无穷,能搏犀象,过往与虎群厮杀时,不慎被咬掉下巴,从此恨上了大虫,总和它们过不去。”
染红霞这才惊觉,那沙虎兴一路拖进大堂的,竟是头断气的成虎,被他惊人的身量一衬,看来便似大一点的猫,暗忖:
“沙虎兴云云,应是‘杀虎星’三字谐音。此人用上化名,来历定不单纯。”赤炼堂本无这号人物,印象中东海武林也没有这等形貌的成名高手,不知雷门鹤从何处寻来,隐藏至今。
但来的可不止“杀虎星”一人而已。
“啪”的一声,一名守在堂外阶下、连带血虎尸拖过身前都不曾稍动的“指纵鹰”,忽飞进堂里,身形尚未落地,整个人倏又昂起,双手勒颈,吊在半空中,眼珠暴凸、脸现悲愤,却不怎么挣扎。
耿染瞧得分明,一条透明的鱼线缠在这名指纵鹰颈间,绕过横梁,将他高高吊起;至于出手之人是如何在击飞指纵鹰后,又抛鱼线过梁,乃至缠颈,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然而这回,却是雷门鹤蹙起疏眉,看得出强抑怒气,提声道:“这人怎么了?贵客面前,岂得无礼!”一人跨过高槛,蓑衣编笠,掩住身上的鹰绣赭衣,右袖中空空如也,却不理旁人眼光,怡然笑道:
“回帮主的话,这人在偷听堂内的动静,必是J细。我顺手办了,以免惊扰贵客。”揭笠于背,露出一张青白冷峭的瘦脸,话中带笑,面上却无笑容,只透着满满的残忍快意,令人不寒而栗。
雷门鹤沉道:“我等并未压低声音说话,堂外谁听不见?J细与否,岂能如此儿戏!”言下之意,自是让他放人。那青瘦钓者却装作不懂,改口道:“那是我记错了,是他昨晚在我窗下偷听机密,一样是J细。帮主明鉴。”
“……我不是帮主!”雷门鹤微微变色,斥道:
“你是‘觜’字部统领,他一名‘尾’字部众,岂能接近你院里?快快把人放下!”
钓者终于露出笑意,满不在乎地耸肩。
“我听说指纵鹰视死如归,统领有令,便叫他们去死,也决计不有二话,想试试是不是真。看来有几分真啊,我还以为是吹的哩。”长竿一顿,又将人吊高了几寸。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被吊起的赭衣汉子本能抓住颈间鱼线,挣扎几希,迄今犹未断气,盖因体魄强健、忍死不就所致。
凭这股硬气,抽匕断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脱困的手段,绰绰有余;何以不做,只能说武林中关于“指纵鹰”的种种形绘,起码于“视死如归”、“上令莫违”之上,绝非浪传。
汉子明知将死,此一牺牲可说是毫无价值,却仍抑住求生本能,静待毫无尊严的死亡降临,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两侧的指纵鹰戍卫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无一人擅离职守,但染红霞仿佛听见空气里充斥着格格细响,似攒紧拳头,又像咬牙切齿。
连身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觉,雷门鹤岂不知此举打击士气、令“指纵鹰”离心的严重性?目绽精光,正欲暴喝,钓者长竿一抽,“飕”地裂响,悬在半空中的赭影忽尔坠下!
“这便死了,未免太蠢——”
钓者松开鱼线,本拟摔他个四脚朝天,岂料笑语未毕,余光见汉子好端端坐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来、人又是怎么被“摆”将进去,莫说瞧了,连声响都没听见,便指鬼魅所为,兀自难以全信。
但谁都知道不是鬼干的。
笑吟吟的“典卫大人”手边,恰少了张太师椅,便在他与那绛衫女郎之间。
看来不过十七八岁、还是张少年面孔的将军武胆拍了拍手掌,冲钓者一笑,可比什么衅语都教人恼火,连沙虎兴都松开虎尾,微微转头,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大敌!
青白钓者仍是一张冷冰冰的僵尸脸,眸中却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险光芒,雷门鹤知老七终于敛起促狭的兴致,未及出口的斥责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报上名号,却见钓者长竿离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
“典卫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扬,抢在短促的“劈啪”爆响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单臂使枪,已是匪夷所思,况且忒长的钓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狭角里掉头标出,事后染红霞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叹为神技。
但纯以震惊论,当堂钓者之错愕,犹在染红霞之上。
柔韧的长竿挺立不动,笔直如铁,可见劲猛,与钓者轻佻的言行绝不相类。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绝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么也没刺到之外,简直可说是极完美的一枪。
那赭衫汉子连人带椅,移回耿照手边,便在他与染红霞之间,三人并肩,女郎与赭衫汉子神情怪异,只典卫大人好整以暇,恍若无事。
总算雷门鹤及时恢复,没教下巴“匡”的一声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无论如何报不出来了,大堂顿时陷入尴尬的静默中。
“今儿能够结识几位好汉,也算是缘分。”
最后,还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几句话,想同诸位私下说,能否请‘指纵鹰’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给我们点儿议事的空间?”最后两句,却是对身畔的赭衫汉子说的。
那人回神肃立,腰背挺如箭杆,直到雷门鹤微一颔首,才对耿照抱拳行礼,退出门去。阶下指纵鹰一齐转身,鱼贯出得院门,连伏于两侧厢房顶的弓箭手,也跟着起身,片刻便走得干干净净。
染红霞暗自凛起:“庄内果然把守严密。要硬闯出去,只怕困难重重。”
独臂钓者长吁一口气,耸肩笑道:“人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来典卫大人练得一路趋避如神的武功,便以为是天下无敌,不把赤炼堂与指纵鹰放在眼里了?“
我也没见你将指纵鹰放在眼里啊——耿照心想,毕竟没说出口,只道:“我所练武艺,不以速度见长。”钓者脸如僵尸,七情难度,只能从语调里辨别情绪,闻言冷哼:
“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鹰犬,专靠一张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我与老三联手,留不留得下你同这千娇百媚的小花娘?”
雷门鹤佯作恚怒:“休得胡说!典卫大人乃将军亲信,便误入歧途,也不是我等能处置,自当禀报将军,请他老人家定夺。只是我赤炼堂之物,还请典卫大人留于此间,务归原主。”盯着少年手里的铁简,不怀好意。
那“沙虎兴”动也不动,似无联手之意。钓者一抖长竿,竿尖指地,连架势都摆得懒散,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渟渊之势透出,仿佛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着一片戟垒剑山,杀气如霭,幽幽浮动。
“先说了,当年我与老四放对,他就是拼快的主儿。”
下巴朝雷门鹤一比,语气轻蔑:
“你不妨问问他,是谁赢的多?”
“……老七!”雷门鹤及时开声,似是恼他嘴快,这回却不是装的了。
钓者正欲还口,却听耿照朗笑道:
“四太保多虑了。前辈虽失一臂,武功仍在,纵以钓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毕竟难掩‘碎骨摇头枪’绝艺。若在下所料无差,这位该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称‘战虎’的戈卓戈前辈罢?”
转向那倒拽虎尸的钢颔怪人,怡然道:
“东海有杀虎成艺的岳王祠,南陵岂无屠虎名家?人说飞虎寨的三当家‘山无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利,乃货真价实的猛虎杀星。前辈虽取下猿形铁面,却无法摘除义颔,在下一眼即认出,实无化名之必要。”
沙虎兴——该说“山无虎”猱猿——闻言冷哼,狞锐的眸中迸出一抹讥诮,却是乜向雷门鹤,似也觉化名无谓,徒惹讪笑。
赤尖山飞虎寨一伙,在南陵诸封国间当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声名却不甚响亮,就连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晓。
此固与赤尖山的作风有关,染红霞却不是普通人,心念电转,想起父亲提过的那伙南陵大盗,以及那个不便公开提起、私下却于平望官场流传极广的耳语,柳眉微蹙,讶然道:
“赤尖山……飞虎寨……你们是‘十五飞虎’!”
那独臂钓者戈卓“咦”的一声,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气倒是兴致盎然,啧啧道:
“小花娘挺有见识啊!居然也知‘十五飞虎’之名。老四,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咱们,不错不错。”与那“山无虎”一般,对泄漏身份一事不甚在意。
雷门鹤面色煞白,只恨没缝了他的嘴皮,却听染红霞续道:
“据闻当年虎首韦无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东海了?”雷门鹤脸色更加难看,倒曳长竿的“战虎”戈卓眸光一锐,隐隐迸出恨火;同一时间,“山无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贲起,周围几张太师椅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推,“呼”地扫成了零落的扇弧。
长臂钢颔的巨汉缓缓转身,终于现出右掌里的奇形兵器:
那是柄巨大的扇形钢刃,轮廓活像砸扁了的药船碾子,两边有柄,缠着磨秃的虎皮,通体锤炼得凹凸不平,泛着狞恶的深黝铁色,怕没个百来斤。猱猿以单手持一柄,掖于臂后,直如无物,这等怪力,难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发下重誓……”另一厢,戈卓细声细气地开口,轻柔的语气虽带几分讥嘲,仿佛要解释两人突如其来的怒气似的,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气息,却教人不寒而栗。
“谁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这厮,便教他死无全尸。虽说你俩本不能生出此地,万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讳,只能算你倒楣。”
在“逐世王酋”韦无出横空出世之前,飞虎寨本是个小土匪窝。
寨主云彪武功稀松平常,专干些拦路打劫的小买卖,四处躲避官府,休说纵横南陵,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窝囊不过的小蟊贼。
那自称“韦无出”的奇人,彻底改造了云彪和他的土匪帮,不仅使云彪摇身一变,成为南陵有数的双刀好手,更招募各国亡命之徒奇人异士,占据天险赤尖山,结成一支强悍无匹的武装势力。
“十五飞虎”叱咤之际,劫过官饷、抢过王宫,甚且跨越数百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几个小国……在诸国达成共识,联兵包围赤尖山之前,连试图制裁这帮悍匪的诸凤殿都遭遇挫折,当时的游侠之首李桑伤在韦无出的“抱日神功”下,落下了后来缠绵病榻的根子。
当其时,飞虎寨的舞爪啸风旗,以及“双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号,可说是南方最令人恐惧的武力象征,能止小儿夜啼;兵锋所向,诸封国无不凄惶。
而韦无出的真面目,便在飞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见过。
他以“逐世王酋”为号,并非自比国主,而是未把各国放在眼里,欲效猛虎逐林,追得这些国王四处奔逃,就连“韦无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谐音,与外号连读,简直狂得没边。
然而,剿灭飞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啸风旗传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狂人韦无出,也非赤尖山的万丈天堑,甚至不是飞虎寨凌驾诸国的武装力量,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势。
赤尖山位于峄阳、孤竹两国之间,其实绝大部分是在峄阳境内,奇的是:在韦无出主导下的飞虎寨,却从未劫掠过峄阳,休说越货杀人,就连一头羊都没在赤尖山里走失过。
各国欲向峄阳国主借道剿匪,却少了个有底气的理由,孤竹、峄阳为此不睦,本是联姻的兄弟之邦,闹到几乎反目。
若说此事甚奇,后头还有更奇的。
飞虎寨每回出手,归根究柢起来,得利的几乎都是镇南将军段思宗。
这位无兵无粮、本被派来当个闲差的“策士将军”,靠着一杆合纵连横的健笔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诸国间建立起极高的威望,但起初并非都是一帆风顺。
那些曾反对、刁难,乃至试图对抗将军的势力,最终都成了飞虎寨的目标,有几回时间点还妙到毫巅,直接影响了镇南将军府的运筹结果。说是十五飞虎助将军一臂之力,怕连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辩驳。
这样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软禁后,攀上史无前例的高峰。
说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仿佛坐实指控一般,素来活跃的“逐世王酋”韦无出也跟着消失无踪,无论他的敌人或属下,都没再见过此人,谣言遂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扬扬。
嫁与峄阳国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妙龄而为“皇太后”的段思宗之女段慧奴忍无可忍,说服诸封国联兵攻打赤尖山,以还父亲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韦无出果未现身,少了他的指挥策应,以及“抱日神功”之威,飞虎寨寡不敌众,寨主“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逃,山寨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战后辨得的匪首极少,才有贺凌飞亡命东海,受总瓢把子雷万凛庇护,化名“雷门鹤”之事。
经此一战,段慧奴正式跃上南陵舞台,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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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公主”之名接手父亲的地位与影响力,成为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险更愤怒、更桀敖难制,令央土寝食难安,又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讽刺的是:段思宗并未因此重获自由,韦无出的消失,加深了人们的想像,流言益发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点。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灯,三番四次上书朝廷,请捕“首谋韦逆”,列出长串彻查清单,株连之广,已不能以“铲除异己”形容,简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独孤皇室出了个脑子有洞的主儿,真要批准查办的话,白马王朝应声瓦解,也就是雷响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着段思宗,既不敢杀又不肯放,底气全无。段慧奴抓准皇帝的心虚,成摞成摞地送上请愿书,自己送还不过瘾,使尽各种手段让诸封国跟着送,南北道上使臣络绎,终年不绝,一时间蔚为奇观。
君临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过异族、西军、央土群豪,堪称当世英雄的独孤容,独独拿这名孀居少妇一点办法也没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杀伐果决,耍起泼皮无赖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见的毒辣,“韦无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锤成了孝明皇帝的一块心病,闻即色变,谁也不敢再公开影射段思宗勾结盗匪,虎首之名,遂成禁忌。
染苍群远在北关,与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尝与白锋起等亲信说起赤尖山易守难攻,堪比昔日蟠龙关,众人豪兴遄飞,频忆当年之勇;酒酣耳热少了顾忌,连带说上了“十五飞虎”与“逐世王酋”韦无出的种种传闻。
染红霞听故事的本领自小不佳,只记住了万儿,以及“这帮强盗很坏很坏”的印象,此际骤闻,触动心绪,自然而然便冲口而出。
雷门鹤当年是飞虎寨的半个军师,岂不知扯上“韦无出”这个名字,便是诛夷九族的下场,这些年来他与显义——十五飞虎行二的“黑虎”鲜于霸海——联系,无不是小心翼翼,屡劝他将神术宝刀处理掉,以免惹祸上身。饶是这般谨慎,显义最终还是莫名暴毙,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惊弓之鸟的雷门鹤,自此更加仔细,直到掌握帮中大权,为压服新接收的指纵鹰,才将安置东海各地的结义兄弟召回,却教耿照逮个正着,将赤尖山的幸存之人一网打尽。
“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暴虎’极衡道人,号称‘十五飞虎’中豪胆第一,声若洪雷、怒则杀人,有万军不当之勇。”耿照笑道:“此际人也在庄里……我猜,该是在堂后罢?四太保不妨请出一见。”雷门鹤面色惨白,几度欲语,止有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军也知道了——
雷门鹤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约响起兵甲铿击,仿佛谷城大营的甲士已在外头绕了几匝,专待典卫大人一声令下,便要破门而入……
(我……我怎会以为这名少年,比岳宸风更好对付?大意……忒也大意!)
惊惶之间,却见染红霞站起身来,美眸如电,动听的语声不自觉地扬起:
“四太保,这些人是朝廷缉拿多年的反贼,怎地却混入贵帮,身膺高位?是何人引介与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还请四太保给个说法。”雷门鹤钳口挢舌,喉中骨碌有声,却挤不出半句话来。适才他用以挤兑耿照的恶毒指控,竟被凭空增强了数倍之威,悉数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这份上,再想藏头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该谢谢典卫大人,替咱们赶走了目证,杀人保平安哪。”
染红霞再怎么听不懂,也知这厮口里的“老四”,非指赤炼堂四太保,心中数过十五飞虎名号,喃喃道:“飞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贺……是了,叫贺凌飞,匪号‘Сhā翅虎’的——”心思飞转,霍然抬头。
戈卓仰天嗤笑,雷门鹤冷汗滑落,眦目扬手:“且——”
语声未落,狞恶的风压呼啸而出,竟是“山无虎”猱猿抢先出手,怪刃“剁虎斤”配上暴长的猿臂,宛若杀人鞭弧,迳扫染红霞雪颈,更无半分犹豫!
同一时间,戈卓长竿再出,仿佛咫尺间藏有一方肉眼难见的洞府天地,容他舞竿回旋、展开身架,将长近一丈之物,于数尺腾挪间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劲力之猛,如在开阔处全力施为,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俩杀戮多年,默契绝佳,戈卓虽是后发,却几与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染二人难施援手。
染红霞修为本不在二人之下,论招数之精,犹有过之,然而卓、猱这“换手杀人”委实配合得太过巧妙,女郎感应杀气,本能拔剑,右手却在腰畔握了个空,才想起佩剑缴在庄门,但见满眼银烁,“剁虎斤”刃上锐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钢刃的刺冷触感几乎着体。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后了些个,挪移至微,不足以避过呼啸而来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头落地,改为削去半身罢了,横竖是个死——
就这诸事不及的毫厘间,染红霞不禁产生了“时间静止”的错觉,心识似脱肉体,瞥见耿郎侧身遮护自己,戈卓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枪递得更快更绝,照准胸膈之交,无论耿郎如何闪避,须臾间都不足以腾挪开来。
染红霞恨不能身代,无奈身体跟不上心识,见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挥出;臂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她甚能眺见戈卓的人皮面具下,那闪着残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刹那间发生。
戈卓身形顿止,仿佛用尽气力,干冒真气岔走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抽退!猱猿却霍然转身,低吼如伤兽,回刃斩向身后并不存在的敌人——
“嚓”的一声,剁虎斤削断戈卓的钓尖,两人似看不见彼此,戈卓继续后跃,浑不知正撞在结义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为,咆哮着一挥到底,势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状似静止的时空中,仿佛极慢极缓、极其悠长的种种变化,染红霞只觉茫然无措。
唯一不变的,是耿郎斜斩的一刀,穿过动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与另外两条手臂相交为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袜黑履的矮小汉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肌肤黄瘦、须发焦枯,格住掌刀的双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挡住面孔,洗旧了的袍袖滑至肘间,祼露的两条细胳膊上掠过一抹乌沉钝光,如铣铜铸铁,光华乍现倏隐,染红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斩于瘦汉两臂之交,迸出“铿!”一声激响,如击钟磬,蓦地时间恢复流动,戈卓左袖被划开一道长长刀痕,及时回神,惊险万状地避开了斩向背门的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现出鲜活表情,惊惧、错愕、警省……纷至沓来,光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而正面挡住一记“寂灭刀”的青袍瘦汉,闷哼飞出,撞倒成排太师椅,撑起扑跌唧唧哼哼,竟无一霎稍止,好不容易连滚带爬,一跛一跛地溜进帘幔里,明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却莫名地滑稽猥琐,染红霞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只记得那身旧布袍。
“……慢……”雷门鹤吐出字音,双目犹瞠,却不敢相信自己倚为臂助的三名义兄弟,竟于眨眼间尽数落败,而他对耿照到底做了什么,居然一点概念也没有。
方才还担心他们杀了耿染,从此惹上镇东将军,现在则转着念头找理由,好让耿照不出手杀自己。
“战虎”戈卓、“山无虎”猱猿逃出南陵后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始终隐于后堂的青袍瘦汉“暴虎”极衡,更得高人指点,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势,若能发挥作用,便毋须花费重金,聘请雷景玄出手——
可惜雷门鹤的如意算盘,到这儿算是完了。
继莲台三战之后,眼前这名少年,再次让雷门鹤认清了自己的愚妄狭隘。
明明眼前形势极坏,他却有种想笑的冲动,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旁染红霞虽露出狐疑之色,最终还是依样画葫芦,安静地坐回原位。
“我说了,今儿我不是来打架,是来同四太保谈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起什么反贼之类的陈年耳语,赤炼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覆的程度,四太保实不该将宝贵的救命时间,浪费于拳掌争胜之处。四太保若想好好谈一谈,我人还在这儿。”
雷门鹤不由得迟疑起来。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场便是镇东将军的立场,今日若非为“十五飞虎”而来,代表慕容默许了他雷门鹤继续执掌赤炼堂,替镇东将军府效力。
这种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权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试想,若连镇东将军本人,都用得昔日恶名昭彰的“十五飞虎”,往后东海境内,还怕有人重提旧事,欲除“首谋韦逆”么?多年来,令雷门鹤食不知味、睡难安枕的心腹大患,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一丝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里,见戈卓随手丢弃半截残竿,猱猿也恢复原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无胜负,若有必要,他们能同压倒性的强大对手缠斗到最后,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忙竖起右掌,沉声道:
“我同典卫大人聊聊,你们都先下去罢。”
戈卓斜睨着旧日兄弟,一副“你确定么”的轻佻眼神,见老四面色如凝,一步也不退让,知他已有计较,这才冷哼道:“随你高兴。”趿着木屐转身行出,声音一扬:
“老八!没死便滚出来罢,你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人家喊撤啦。”正欲跨过高槛,忽又停步,回头问:“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还是慑魂大法一类的心识之术?”
“八爷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
“牵制两位前辈的,却是前辈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么。”
“喔?既然说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没用么?”戈卓冷笑。
“前辈知是什么,可见心魔常在。此际再打,只怕还是一样。”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过身畔,才回过神来,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极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约莫是掩人耳目——始终没再露面,耿照略运碧火真气,帘后已无一丝声息,料想是从堂后掩走,连露脸的风险也不肯冒。
雷门鹤不耐掀帘,才知人去楼空,见耿照投以询色,苦笑道:
“当年……的大战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胆,其后虽有诸般遇合,练就一身高强本领,却成这副模样,做什么都格外……小心。”耿染闻言相觑,哭笑不得。
说是“要谈”,毕竟一败涂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三人,连算人头雷门鹤都是弱势的一边,任人宰割的滋味颇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试探,却听耿照道:
“我听人说,商谈首重诚意。只消有一方无诚,两边终究是白费了时辰,谁也没好处。这样罢,我先拿出诚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诚相待,两方各取所需,互蒙其利。”说着一扬手,将一物抛了过去,
雷门鹤信手接过,只觉掌中沉甸甸的,却不是铁简是什么?
“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
“典卫大人的意思,请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对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条件,这样合作起来,未免太没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无甚了了。倘若四太保觉得受用,我想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雷门鹤已不存轻视之念,然而少年的气度,再一次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眼下,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将铁简收入怀中暗袋,唯恐多见得片刻的光,少年就会突然反悔,小心问道:“典卫大人方才曾说,本帮之危,犹如垒卵,小人不能明白。风火连环坞虽遭祝融肆虐,并未损及本帮根本,这般恶意的流言,大人却是自何处听来?”
耿照微怔,抚膝而笑。雷门鹤见他无言以对,料是虚张声势,毕竟刚拿了人家的好处,没想让他太过难堪,索性露出会心之色,两人相视大笑。只染红霞一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来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抹去眼角泪渍,摇头道:“我一见雷逢春,便知贵帮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门鹤兀自带笑,眸里却掠过一抹野兽般的警省,虽是乍现倏隐,却连染红霞的眼睛都没逃过。她甚至猜到他会怎么说。
“……大人之意,请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红霞在心底叹了口气。头一回听还觉生气,此际竟有些同情起来。斗剑若是这般出手,性命该交代在这里了,此非狡狯,而是技穷。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这会儿自也不觉他可怜,按部就班,稳稳应对。
“我听人说,赤炼堂分铁血两派,钱为铁铸,刀头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太保纵横江湖,碾平仇敌无数,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气生财,与越浦旧雷氏、五大运转使等利害一致,统领铁派多年,说是分庭抗礼,但明眼人无不知晓,一直以来掌握赤炼堂大权的,始终是四太保。”
雷门鹤嘿嘿两声。“江湖传言,大人切莫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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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安分守己,替将军大人办差,大伙给几分薄面罢了。比之成天打杀的草莽客,声名自要好些。”
“那么……”耿照抬起眼帘,直视形貌猥琐的初老汉子,笑道:
“接掌指纵鹰之后,四太保是铁派呢,还是血派?”
雷门鹤料他有此一问,索性装傻到底。“帮子里的营生,还是过去那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江湖传言五花八门,其实都没甚根据,赤炼堂只一个万儿,什么铁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来的。”居然推得一干二净。
耿照取出一封便笺,递将过去。雷门鹤抽出一看脸都绿了,猥琐笑容僵在瘦脸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笺上字迹娟秀,一条条列出时间地点,以雷门鹤之精细,扫过两眼,便知是雷恒春一旬以来出入各处的记录;若是酒楼之类的公开地点,还特别注记人名如“初九月映楼婵字号樨子厢柳容、覃昭亮在座”,显示跟踪之人不仅掌握雷恒春的动向,更清楚他想见的是谁、目的为何,才能从满座陪客中,点出关键之人——
雷门鹤头皮发麻,抬眸恰迎着典卫大人带笑的温煦眼光。
“雷公子在这段时间里,几乎访遍了赤炼堂五大转运使,以及在他们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在下识浅,不敢轻易断言,但看起来……像极了借钱调头寸哪。”
雷门鹤强笑道:“谁知道?雷猫什么烂活儿都要Сhā把手,没准缺本钱哩。”
耿照摇了摇头。“我彻查雷老爷子名下的产业,他若需要借钱,世上就无有钱人了。不过四太保说对了一件事,雷老爷子什么生意都喜欢Сhā上一脚,这回他想做的,是调人。”
“调人?”一串银铃般的动听语声迸出,却是染红霞诧然回睇。
“正是。”耿照温言解释:“四太保收了指纵鹰,五大转运使便开始紧张啦。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猎犬,此际便分外扎眼。为防养犬遗患,最好的方法,就只能饿死它。
“过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无忌惮,五大运转使靠的是谁人保护,才能高枕无忧地从水上淘出金来?四太保见这帮人如此无情,也不是心中没气,偏生总坛大火,正是用钱之际;且不说五百名指纵鹰的军费,便要笼络四部首脑,也须大笔银钱来使。这著‘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
染红霞微微颔首,旋又蹙眉。
“那雷恒春家里,不是开钱庄的么?五大转运使不肯借,同雷恒春父子借,又有甚区别?何须请他们做调人?”
“因为四太保所需之银钱,连銮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转对神色木然的雷门鹤。
“四太保大概没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敌,旧雷氏那帮人翻脸的速度,竟得这般飞快。你不怕与五大转运使一战,却怕从此号令难出风火连环坞,偌大的帮子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结果还是一样,半残的赤炼堂对将军再也无用,四太保……不,该说是赤炼堂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雷门鹤的确缺钱,然而缺的不是金银财货,而是足教整个帮子动起来、对镇东将军产生价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转运使牢牢握在手里,由渔舟漕船、水路码头等诸多营生所组成的“流动的钱”。
如有必要,雷奋开能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个体系,故成五大转运使、旧雷氏等共同的大敌。雷门鹤率领众人对抗大太保之时,铁派心甘情愿奉其号令,所谋无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敌既去,雷门鹤忽发现盟友们翻脸比翻书还快,甚至盯着他手里的指纵鹰,防他一如雷奋开。
况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敌”之前,雷门鹤的表现令人失望透顶,忍到这时才反面,在五大转运使看来,说不定算迟了。
“……你的将军养鹰放猎,不仅猎物全拿,还拔鹰羽、剔鹰肉,骨血榨尽,点滴不存!你以为我走到这一步,是拜谁所赐?”话已至此,雷门鹤也没什么好装的了,仿佛豁出去似,目绽狞光,咬牙道:
“自他来越浦,所有发财行当全绝了路子,只出不进,教我等疲于奔命,却连一丁点好处也没见!拿栖凤馆来说,工期之短,雕琢之甚,得花多少银钱?越浦五大家又不是傻子,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你以为,咱们图的是什么?”
染红霞出身将门,对挣钱毫无概念,不知他何以如此激愤。耿照见女郎面露狐疑,从容解释道:
“阿兰山是佛门净地,据孝明帝德业三年颁行的《伽蓝清净胜所喻》,比丘修行的丛林胜地三十里方圆,最好不要购作私人园林之用。阿兰山上寺院众多,景色虽佳,却无人敢动歪脑筋。
“将军在山上盖行馆,算是给地目开了先例,待娘娘凤驾回京,出钱的五大家齐齐分了这块宝地,便将富丽堂皇的栖凤馆拆净,光分地皮,亦是千金难得;说是‘价值连城’,半点不为过。”
《伽蓝清净胜所喻》连律法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孝明皇帝在佛诞日例颁的祝词,在酷吏操弄下,竟据此搞垮了一批豪门富户,为殷实日虚的朝廷府库做出卓越的贡献。此后王公仕绅等,只消脑子没坏的,莫敢将炒地皮的脑筋动到寺院附近,以免遭人构陷,落得家破人亡。
栖凤馆占地广袤,考量到娘娘的安危,将整片山坳都圈起来,更拥有俯眺山下三江汇流的开阔视野,经将军之手交付五大家,料想东海境内,无人敢稍置一辞。就冲这份甜头,越浦五大家投入银钱钜万,末了连乌夫人想要Сhā手,都还有不乐意的。
“……原来如此。”染红霞露出恍然之色。只是瞧雷门鹤这般模样,莫非慕容毁约,不肯交出地皮?
“哼,据幕府中流出消息,慕容柔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交出栖凤馆!”雷门鹤怒极反笑,恶狠狠道:“靖波府那厢公文传递,说将军要在越浦练水军!合著他想把栖凤馆充作要塞,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他娘的好一只铁算盘!”不自觉爆出粗口,再无总绾一帮的首脑气度。
耿、染交换眼色,面面相觑之余,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着妙棋。
越浦地处三川汇流车马要冲,昔年异族入侵时,立有援助太祖武皇帝的卓著功勋,自王朝建立以来,城中商会把持大权,与朝廷派来的父母官串连一气,互通声息;通过梁子同之流,甚且勾攀央土任家等权贵。饶以慕容之精干,也只能设营谷城,近虽近矣,一旦外敌顺江而下,直薄城门,陆路岂能快过水路?谷城铁骑再迅捷,不免有鞭长莫及之憾。
一旦驻军阿兰山,情况就不同了。
居于三川枢纽的越浦城摇身一变,顿成镇东将军府的水陆要塞,由栖凤馆上号令水军,何止是互为犄角、易守难攻?算上无所不至的复杂水道,无论是支援粮秣乃至主动出击,足教敌人来得去不得。
仔细一想,将军的确没有承诺过,在凤辇回京后,将栖凤馆交付越浦五大家以为酬庸,一切都是众人凭借着商场上互惠互信的经验,“想当然耳”的结果……栖凤馆尚且如此,可想见在其他地方,将军对赤炼堂压迫之狠,绝非是雷门鹤无的放矢。
三乘论法之后,慕容柔对于赤炼堂压榨央土流民、致使琉璃佛子有可乘之机一事,至为不满,不但让赤炼堂吐出油水安顿,更缩减其赖以维生的各种模糊空间。五大转运使不断向雷门鹤表达不满,甚至试图越过管事的四太保,迳向将军陈情,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到这份上,雷门鹤不仅丧失结盟的价值,其急于接收指纵鹰的举动益形扎眼,五大转运使未必视其为脓疮毒瘤、欲除之而后快,但饿杀一名隐患的机会可不是常常能有,适逢总坛大火,四太保嫡系元气大伤,趁此良机向雷门鹤施压,无论结果如何,总是己方占便宜。
雷门鹤哑巴吃黄连,不得已找上雷兆堂父子,极力疏通。
雷恒春奔走了大半月,便以“雷猫”的面子,也只得了个不冷不热的回覆,旧雷氏各家都摆出一副“没有不能谈”的架势,不拒雷恒春游说拜访,然而各码头迄今仍无视总坛号令、未有颗粒供输,也是实情。雷恒春今日前来,并没有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从雷门鹤找回昔日“十五飞虎”的弟兄,充任指纵鹰统领,可知此际手里已无可用棋子,对这支劲旅的支配力也相当有限,第一线的战斗人员或可服膺鹰形子母牌的号令,但高阶干部能不能服气、起不起疑心,答案恐怕并不乐观。
如今,戈卓、猱猿、极衡等身份暴露,四太保的盘势劣极,连染红霞都忍不住有些同情。若易地而处,除了束手待毙,似也无更好的办法——
“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
可耿郎偏偏如是说。这一局,该怎生解法儿?
雷门鹤显也在等他亮出底牌。
“其实简单得很。”耿照道:“只消四太保摆下筵席,让咱们俩吃好喝好,平安走出庄子大门,春春那厢便好谈啦。”染红霞俏脸茫然,雷门鹤双眼一亮,突然明白过来。
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亲访,和雷门鹤巴巴地往驿馆求见,意义截然不同。在这个节骨眼,谁能打开镇东将军攒紧的结,哪怕只是松脱些个,立时便成赤炼堂诸系所望;雷门鹤缘此失去龙头宝座,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取回。
经爱郎提点,染红霞恍然大悟,心念一动,暗忖:“难怪适才在庄外,雷恒春如此兴高采烈,怕他一见耿郎,便知游说有谱;反应之快,犹胜于雷门鹤。”不禁对那眉清目秀、笑容亲热的白嫩青年另眼相看,未敢以轻谑视之。
雷门鹤江湖混老,若非防耿照一如将军探爪,料想不会不明白这一节;思虑一通,知耿照今日上门,本身就是件大礼,这礼居然还是送在前头的,不止意诚,更显成竹在胸,既给得出手,也拿得回来,不怕蚀本。
对照他未声张戈卓等“十五飞虎”的匪寇身份,足见善意,虽说要压服五大转运使,尚须若干实利,毕竟是拿了他人的好处,再绷不了面皮,起身团手,长揖到地:
“典卫大人的气度,我雷门鹤算是服了。先前诸般冒犯,谅必不入大人眼中,我就不来陪礼致歉的虚文了。今日之后,只消我雷四还能於越浦立足,大人这个人情,总能还的。”
这几句说得平淡,却无先前之伪诈,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匪气,似才是本来面目。耿照起身还礼,直视锦服汉子,道:“礼尚往来,日后我欲由四太保处取回一物,两相抵过,也请四太保不要见怪。”
雷门鹤抑住伸手去按内袋的冲动,强笑道:“大人若不舍这铁块,我还大人便是。”耿照摇头:“我所欲者,恐甚此物,故先行告罪。”雷门鹤料他不知铁简用途,暗松了口气,笑道:“大人言重。”
耿照以指叩案,娓娓道:“四太保知城外金环谷么?原先的物主犯事,教将军抄了,遗下地皮,以及大批粉头龟奴,惶惶如无头苍蝇,不知所措。听闻当初主持场子的翠十九娘,正在找寻新的股东,贵帮五大转运使们若有兴趣,倒是绝好的机会。”
雷门鹤没料到他带着染二掌院,居然敢说得这样直白,拿不准耿照在此事里扮演的角色,试探道:“莫非大人与那金环谷的新股东相识?”虽不信慕容帐下,有敢索贿徇私的蠢蛋,到底还是小心为好,先问个明白。
耿照摇头。“我不识翠十九娘。只是听说消息,报与四太保知晓。无论谁人入股,均与我无关。”一旁染红霞端坐如恒,未露尴尬扭捏,显是对他信任已极,无有一丝动摇。
有了这块香饵,要说服旧雷氏那帮人,雷门鹤底气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谢的工夫,单刀直入。“典卫大人有什么用得上雷某的,这便直说了罢。你再与我拐弯抹角,只怕我今夜睡不好觉。”
耿照不觉微笑,点头道:“我想同四太保打听个人。”
“谁?”
“南宫损。”少年怡然道:“‘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天眼明鉴’?”雷门鹤垂落眼帘,然而眉宇间乍现倏隐的微微一跳,仍未逃过耿照的锐眸。“大人是报恩报仇呢,还是赎典取物?”
“都不是。只是有点事,想借沉沙谷场子一用,问四太保打听打听,南宫损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报》风评不恶,南宫老儿想来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担心‘天眼明鉴’偏颇,似不必过于忧虑。”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还想确认,无论如何南宫损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那我只能说,秋水亭与南宫损,乃是这世上能用银钱买到的最公正处,再没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门鹤抬起头来,露齿而笑,猥琐的倒三角脸上闪过一抹危险而嚣悍的狞光,又似隐忍着无比得意:
“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谁是秋水亭最大的债主?”
◇◇◇
“真没想到,南宫损……竟是这样的人!”染红霞驾着马车,虽是自言自语,却有着难掩的忿忿不平。
身为东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报》的忠实读者,虽未必认同其中的内容,对秉持公道的秋水亭与“兵圣”总有一份礼貌性的敬重,总觉能在纷扰的江湖中持正立论,委实不易。
可惜这敬重,也只到今日为止。
雷门鹤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宫损打著“天眼明鉴”的旗号,私受委托,在各种裁决公证中,为请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总瓢把子掌赤炼堂时,雷门鹤便多次与南宫损合作,兵不血刃地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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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了几个游离势力、谋夺数样不易入手的宝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扬了一把,算是南宫损的贵人。
南宫损看似道貌岸然,台面下可是什么脏钱都敢拿,按说该赚得满坑满钵,坏就坏在他有儒脉中人一贯的铺张浪费,讲究排场,不仅将沉沙谷弄得堂皇富丽,还毫无节制地扩充门人,哪有张嘴不费米粮的?一开门样样都要银钱来使。
何况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无市、难以变现的宝物,雷门鹤手里攒着赤炼堂水陆码头的资源与人脉,乃是最适合处理这般物事的主儿,双方往来一长,也经常借贷金银,略解沉沙谷的负担。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从不觉南宫损是什么好人,从岳宸风的调查报告中找出蛛丝马迹,让绮鸳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门鹤这条隐线来。雷门鹤也不白拿他的好处,问明耿照之意,一口答应下来,毫不拖泥带水,异常爽快。
为让旧雷氏那厢嗅出“将军的善意”,他可是结结实实摆了桌筵席,尽管耿染二人没甚胃口,酒菜无不浅尝即止,也坐到撤菜点茶之后,才起身告辞。雷门鹤亲自送两人出庄门,与耿照把臂寒暄,务教潜伏的各系眼线瞧真切了,才依依不舍作别。
染红霞没想到爱郎布局如此缜密,非但以武力压倒了戈卓等人,更连番使出杀着,以无孔不入的缜密线报,一步步瓦解雷门鹤的砌词推托,更因著“施恩于先”的宽大胸襟,最终折服枭雄……只觉自己眼光、运气极佳,芳心可可,涨红了俏美的小脸,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本有满腔的话,亟欲与檀郎攀谈,稍解兴奋之情,谁知耿照一上车便沉默不语,出神的模样竟有几分凝重,直到离庄十数里外,才忍不住开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问:“到……到哪儿了?”敢情连伊人的话语也没听清。
“离城还有一段。”染红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是也不是?我虽没什么才智,不敢侈言分担,但把心事说将出来,总比闷着要好。”吁的一声勒缰停辔,从辕座垂帘微转过柳腰,妙目盈盈,溢满关怀:
“此间更无旁人,你要不要……说与我听?”
“红儿,我要同你陪个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自负聪明,以为掌握了关键的情报,满手都是好棋,居然带你深入虎岤,方才若非意外使出了‘寂灭刀’的至极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教你陷入险境。”少年罕有地露出严肃神情,可见自责。
染红霞还以为怎么了,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会?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你一直都是那样……那样成竹在胸,又不得意张狂,我……我看得欢喜得很,你那样……我很欢喜。”俏脸微红,胸口颈间烘热一片,须极力忍羞,才不致仓皇转头,跺脚逃下车去。
耿照捏着她柔若无骨的软滑掌心,一下不知从何讲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虚劈一刀。染红霞只觉一股熟悉的刀意扑面而来,质朴浑厚、大巧不工,毋须细辨,也知是先前于庄内一阻三煞的路数。然而,除了额前柔顺的浏海微起,这回什么也没发生。
她忽然明白过来。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叹道:“我本以为光靠寂灭刀的刀法,便足以应付赤炼堂的状况,不意却遇上绝顶的合击之术。那三人联手,差点让我阴沟里翻船,没准还要赔上我的好红儿。”
染红霞笑啐一口,以戈、猱二人的修为,单打独斗,自己都有取胜的把握,只想不到他二人联手一击,竟有如此威力……忽想起耿郎适才说“三人联手”,蹙眉道:“那阵法……是三人合击之阵?”
“那后出的极衡道人便是阵眼。”耿照肃然道:“若非寂灭刀境鬼使神差地斩破阵眼,无论我等如何招架,最终仍抵不过三人联手。上一回我有这种侥幸之感,是在三奇谷外遭遇灰袍人时。”
染红霞笑道:“行走江湖,本是处处有险,若想长保平安,在射平府学绣花得了。我本该随你到天涯海角,这点风波算什么?他们有合击术,难道我们便不能创制一套更厉害的?”
耿照听她说得豪气,一怔之下,涌现雄心。“你才是真不简单,红儿。我定会想出一套合击之术,压制三人联手。”
染红霞放下心来,忽然噗哧一笑。“说在家里长保平安,我爹肯定不依。我从前学做女红,是差一点便烧掉大营的。”微吐舌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究竟要怎生刺绣,才能搞得镇北将军府鸡飞狗跳,彻夜不宁。
两人温存片刻,驱车返回越浦。染红霞把车驾到落脚的客栈街口,怕被人瞧见似的,红着小脸下了辕座,几度回头,见爱郎微笑颔首,这才慌慌张张奔过街去,模样可爱极了。
耿照目送她苗条修长的背影没入人群,车子却自己动起来,辕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玲珑浮凸的背影,握缰驱车,蛇腰紧致,绷圆了裙布的梨臀结实弹手,毋须细看,也知来的是绮鸳。
“……关于翼字部的消息,依旧没有新进展。”
她刻意压低的嗓音一如裙布紧绷,可以想像少女咬着腴润的唇瓣,极不甘心的模样,脑后的马尾随着车行不住摆荡,倒无平日甩打盟主贵脸的气焰。
“统领叶振、副手高云的尸身都在义庄里,凶手不明,但似乎不是雷门鹤引进外人之后才杀的。”
“嗯。”
“雷老四找来的三名新统领身份成谜,戈卓、猱猿什么的,应是化名,但来历不详。”主人不加责备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她,少女用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继续报告。
“嗯。”
“指纵鹰目前台面上的四部之中,只有尾字部的统领杨掠、副手王翱尚在,其余三部的六名首脑下落不明,无法确认是死是活——因为连本部的人也不知道。”
“嗯——”
“……‘那个’给我。”绮鸳一勒马缰,气呼呼地回头,圆睁杏眼,打断了盟主的虚应故事——在她听来,那声“嗯”比什么讥嘲讽刺都要刺耳得多,仿佛耻笑着潜行都的无能。
耿照揉着不小心碰到厢壁的额角,才省起她指的是翼字部的铁简。“打探消息需要时间,但你偏就没给时间!既然如此,我要更多线索,才能打进指纵鹰内部。那三个来历不明的打手,也要着人去试出他们的武功路数……”
“离他们远些,那三人非常危险。”耿照难得打断她的慷慨陈词,少女一时反应不过来,睁大的眼睛如受惊的松鼠一般。“盯住雷门鹤的庄子就好,继续记录雷恒春的行踪,别碰那三名新统领,别让任何姊妹轻易犯险。落在他们手里,死掉还算运气好了。”
他两手一摊,笑得善良无害。
“……况且,‘那个’我已给了雷门鹤,可生不出第二枚与你。”
即使考虑武功差距,绮鸳都差点忍不住动手揍他一顿。
“早知道你要把翼字部送给雷门鹤,还让我们查什么!寻我们开心么?”
“雷门鹤原本只有四部铁简,与我见面之后,忽然便有信物能号召翼字部了。这枚铁简若是大太保所交付,你觉得指纵鹰会想找谁弄个清楚?”见绮鸳露出恍然之色、又赶紧忍住,耿照腹中暗笑,勉力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以免再挨白眼,缓缓道:
“既然找不到指纵鹰,便教他们来找我。雷门鹤不能杀尽四部首脑,指纵鹰定将指挥系统藏在别处,伺机而动……这会儿,他们知道该找谁了。”
绮鸳无话可说,自不能承认此法甚佳,极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办法,马尾一甩,赌气道:“到家啦,还不下车?”
耿照揭起车窗竹帘,方见得朱雀大宅的门墙,却不进门,迳往巷口行去。
“我四处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让符姑娘别等我吃晚饭。”
他一个人穿街绕巷,从市井繁华处越走越偏,不觉到了一间位于交叉路口的小食肆,周围的其他建筑无不是粉墙乌瓦,看似公署的模样,由是更显出食店突兀,与街景格格不入。
午后天阴,半棚乌翳盖顶,空气中水气浮溢,只不知何时倾盆。
耿照入店时,食店内仅有一两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柜上假寐,不知是没听见有人,还是听见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头戴编笠的瘦汉据着方桌,桌顶四个盆子,里头全是肉,瘦汉抓了只肥鸡,吃得油汁淋漓,连胡子、衣襟沾上肉屑脂渍也不管。
“我来了。”耿照拉开板凳,隔桌坐定。
“看来你是验过货啦,关于那三头漏网飞虎的消息,老子没骗你罢?”瘦汉将狼籍的鸡骨架子扔回盆里,迳以弯镰般的黄浊骨甲剔牙,抬起一张目覆灰翳、肤似垩土的骇人丑脸,笑意狰狞,形似畜生多过人。
“接下来,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小和尚!”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
这名以编笠掩人耳目的奇形瘦汉,正是昔日威震江湖的集恶三冥之一,人称狼首的“照蜮狼眼”聂冥途。
他在七玄会上大闹一场,末了趁乱掠走嵌有幽凝刀魄的小巧眉刀,扬长而去。按说以聂冥途与耿照的立场,无论如何谈不上友好,身为惨败的“平安符”阵营一员,当其出现在耿照面前时,连耿照都差点以为是自己白日发梦,不知怎地竟梦到了这名令人头疼的棘手人物。
“别急,老狼不是来找你拼命的。”
朱雀大宅后的暗巷,逆光佝立的枯瘦老人咧开血口,灰浓如腐的舌头旋搅着唾沫星子,将他极力显露的谄善之意,一把扫进了阴沟里。
“……有桩好买卖呀,小和尚。你有没兴趣听一听?”
回城以来,耿照并不经常落单。聂冥途能于此间稳稳堵上自己,肯定没少花了工夫。少年飞快扫过周遭,拜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所赐,连灯笼照不进的僻黝角落亦未曾遗漏——
没有新鲜的血迹,遑论残肢断体。
看来聂冥途纯是监视,未对宅邸左近的潜行都诸女下手。耿照略微安心,放松的四肢百骸仍无一丝波澜,沉如古井映月,明明浑身都是破绽,瞧在聂冥途那双驰名天下的妖瞳里,却透着难以捉摸的危险;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怕是半点也不为过。
老人啧啧两声,饶富兴致地抚着下巴,眼中焕发着既狂热又抑制的异彩,就连开声之际,心中的天人交战似都未曾停过,即使下一霎眼突然翻脸出手、绝不肯放过眼前有趣的对手,耿照也不会太意外。
也因此,狼首的来意益发耐人寻味。
“我还未寻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少年淡然道:
“我不记得,我们有做买卖的交情。”
“你现下事业做大了,要有一盟之主的气量,过去的事也就过去啦,别这么计较。”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我有条线报,是关于祭血魔君的真面目,打算找个好买家,卖个好价钱……耿盟主可有兴趣否?”
耿照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依萧老台丞言,在鬼先生背后操弄唆使、兜售所谓“平安符”者,即是那法号“行空”的僧人,该也是耿照曾两度遭遇的神秘灰袍客。萧谏纸对他卯上灰袍客的骇人经历极感兴趣,原因无他:多年来,纵以“龙蟠”之智,始终无法触及这名隐于幕后的大阴谋家,借自“姑射”的一切,无不透过中间人互通信息,稳稳地隔开双方,咫尺若天涯。
担任“中间人”角色的,正是“巫峡猿”祭血魔君。
能够揭穿祭血魔君的真面目,则阴谋家苦心孤诣构筑的壁垒坚城,便算塌了一爿,足以逆转胜负,转守为攻。
这实在是太过诱人的香饵。问题在于:提供线报的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我看这生意不能做。”少年垂落眼帘,微微一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能信,你说得什么、甚至说与不说,于我又有何分别?为不教你白跑一趟,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把帐清一清罢。”抬眸的瞬间,暗巷中蓦地一凝,仿佛连夏夜的流风、自灯笼里透出的燃烛气息……全都为之冻结,然而又抢在聂冥途反应之前尽复如常,荒唐得宛若一场迷梦。
回过神时,聂冥途才发现自己倒踩一步,几乎摆出应敌的架势,仿佛是两人在莲觉寺娑婆阁前遭遇的错置镜影,倒反得如此齐整,说不出的讽刺。
换作常人,此际要不是战、要不是逃,可惜聂冥途不是普通人。他有著“偏向虎山行”的戏谑与疯狂,越是不可能的目标,越能激起狼首的兴致,譬如在对方的宣战布告之前,说服他考虑合作。
“小和尚,你这样鸡肠小肚的,老狼很失望呐,我都差点推举你当盟主了。”老人妖异的黄绿双眸滴溜溜地一转,叠手笑道:“这样罢,瞧在咱们过去忒好,先送你两把葱罢。瞧你府上的小丫头,这几日老往雷门鹤处跑,是不是对人家有什么想法?是说那丫头的ρi股还真不错,浑圆结实,肉呼呼的……啧啧。”
耿照知他说的是绮鸳。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聂冥途说起少女的臀股时,露出的非是滛邪猥琐的表情,舔舌眯眼的陶醉模样,活脱脱是个“馋”字。潜行都的跟踪之术冠绝天下,但也仅是以常人的标准来说;聂冥途半生混迹兽群,行止无异于野兽,绮鸳等妙龄少女在他眼里,就是一块块甘美酥脂,吞吃落腹怕还用不上爪牙。
如此露骨的裹胁,耿照岂听不出?不收这把“葱”,回头折损的怕不止一二名潜行都而已。自聂冥途上门,他已有防范,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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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欲将焦点集中于此,以免增加“预防措施”的困扰,淡然回道:
“别以为分文不取,旁人便要照单全收。能拿出什么雷门鹤的痛脚罩门,决定了你明天还能不能瞧见日头。莫白费了我的好奇与兴致。”
“……再加上‘本座’之类的自称,你都能率众杀上七大派啦。这种说话的口气是谁教你的?是蚔狩云,还是薛百螣?”聂冥途兴致盎然地一挑眉:“原来,耿盟主想杀我啊,不错不错。没事杀几个人玩,总算有点头儿的样子了。”
耿照摇头。
“我不会杀你。拿你下狱,同样见不了日头。若所犯当诛,自有官衙动手,毋须我来。”
聂冥途微怔,蓦地“噗哧”一声,抱腹狂笑,若非耿照气势凝肃,随意一站,直如渊渟岳峙,令他绝难无视,早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跌。“哎唷我的天!怎会有你这么个宝贝?‘自有官衙动手’……哈哈哈!”怪声怪调地学耿照说话,一会儿又指着他大笑,仿佛少年的脸上开了朵大红花。
耿照静静瞧着,不发一语,既不生气,也无辩解,直到聂冥途再挤不出一丝刺耳枭唳,才干巴巴地收了笑声。
再可笑的事,落在无比认真之人手里,总能让人笑不出来。这个道理狼首还是明白的。
“雷门鹤的罩门,便是他的来历。”欲以气势扳回一城,聂冥途以拇指擦刮棘刺般的青碜下颔,眯眼狞笑。“盟主……听过‘十五飞虎’没有?”
关于“十五飞虎”的一切,是他从显义口里拷掠而来。
在那个清算总帐的无月之夜里,显义——或许该说是“黑虎”鲜于霸海——在苦刑与恐惧的双重压迫下,供出了他与雷门鹤多年来的各种勾当。
虽然无论他说了什么,痛苦与惊怖总能超越他失控的想像力、以骇人的幅度持续堆叠,但在断气之前,他毕竟为聂冥途提供了相当丰富的材料;戈卓、猱猿等人的行踪来历,亦由此出。
雷门鹤是谨小慎微的脾性,可惜多年的养尊处优,使昔年赤尖山首席战将“黑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了脑满肠肥、贪生怕死的花花和尚,义气全失,将百劫余生的结义弟兄们,一股脑儿供了出来。
直到再也吐不出新鲜的,同样的信息开始反覆出现时,聂冥途才剥夺了他言语的能力——当然,离死还有好长一段。
这把“葱”乍听匪夷所思,耿照却知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而这一点聂冥途无从知悉。受惠于这份“前订”,终使雷门鹤溃不成军,所有底牌在典卫大人跟前形同虚设,耿照不但于七大派中再下一城,更得支配秋水亭南宫损的额外收获,不可谓不丰。
聂冥途显对情报极具信心,面对不言不语的耿照,迳将桌顶的四盆大肉吃了个清光,枯瘦的指爪随意往衣摆一揩,也不管对方听是不听,边以骨甲剔牙,好整以暇道:
“当日出得冷炉谷,老狼沿途追击祭血魔君,那孙子逃啊逃的,最终居然躲进了……嘿嘿,你决计想不到——”
“且慢。”耿照竖起手掌,打断了老人的谈兴。
“我仍是不能信你,你说得再多,终究是白饶。”
聂冥途神色一冷,斜乜着他哼笑道:“小和尚,不带这样的罢?老狼的情报要不真,雷门鹤早坑死你了,教你来同老子耀武扬威!你从前挺实诚的一个人,哪学得这般混赖?”
耿照敛眸拂袖,一派云淡风清。
“要说也行啊,不如从‘平安符’说起罢,我有兴趣听。”
狼首哈的一声,眸中却无笑意。
“小和尚,挑三拣四的,莫不是想打架?老狼好声好气,可不是怕了你。”
耿照怡然道:“狼首来掀祭血魔君的底,无非是在他手底下吃了亏,掂量掂量讨回的代价太大,不如祸水东引,借力使力。出力的既是我,挑三拣四,岂非理所当然?
“狼首不妨站在我的立场想,谁知你不是同魔君串通一气,欲来赚我?十五飞虎的情报再珍贵,到底是旁人事,卖则卖矣。你不拣紧要的说,这般线报再来个几百条,我始终不能信。要说这些,不如打一架。”
聂冥途黄绿眸中迸出异芒,险恶的狞光盯着耿照,片刻露出笑容,哼道:“敢情这盟主真做得啊,你不止脑筋长进、口舌灵便,没准都长高了。人人都来做他妈几天盟主,还炼大还丹干什么?”
他对任一阵营皆无忠诚可言,如非功力不及,不定连灰衣人也要成其猎物;离伙便离伙了,何须理由?未等耿照催迫,满不在乎地耸肩,嘿嘿笑道:
“老狼在莲觉寺蹲了几十年,拜盟主所赐,好不容易下得山来,想找故人叙叙旧,索性扮作和尚模样,向慕容柔扯了通鬼话,看能不能钓出人来。岂料点子没见着,卖平安符的倒来啦。
“他给了我几样好处,让我给他办点事,老狼掂量着不算太亏,有些还挺好玩的,便一口答应下来。”两手一摊,涎着脸的狰狞笑意无赖已极,分明知道这段话掐头去尾的,连个姓字也无,听得懂才有鬼了。
耿照却没甚反应,微一思索,扳着指头细数:“在三乘论法上假冒法琛,抽去九转莲台的机关础石;大闹七玄大会,令鬼先生功败垂成;与祭血魔君合谋,赚我入壳……还漏了哪一件?”
“最后一件真没有。”狼首目光诚挚:
“你看看我,我就是个风一般的老男子,半条腿都进棺材里,只想活得逍遥自在。谁要弄了我,我不趁早弄回来,赶明儿万一死了,岂非冤甚?我是衷心希望盟主能弄死那孙子,天下太平,可喜可贺。”
耿照抬起眸来,直视对桌的微佝老者。
“坦白说,我非常失望。你扮作七水尘的模样向镇东将军放话,想闹出点风波来,引‘刀皇’武登庸现身,弄清当年圣藻池一晤,谁是‘集恶三冥’中出卖同道的叛徒——其实你心里清楚,在莲觉寺见到实力完整的地狱道一支,以及新的鬼王阴宿冥后,你就明白当年是谁下的套;硬要见着武登庸,讨句真相,我佩服你的骨气。
“只可惜刀皇并未出现,却引来了另一个人。我猜他告诉你,执着过去,并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学老鬼王的识时务,拿点当下的好处比较实在;从你还能活着离开,约莫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对‘赖活着’这事没甚意见,活着很紧要,死了什么都没啦。但面对害你坐了三十年黑牢的元凶,在你失去自由之后,这厮甚至占了你的老巢栖亡谷,拿你的徒子徒孙来炼妖刀,你不止让他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拿点好处便替他跑腿打杂,对我说起他时,连名号也不敢提……我实是不忍再听,只觉满腹欷嘘。”
聂冥途笑容不变,嘴角微搐,厚皮涎脸的无赖笑意不知不觉褪尽,只余满目嚣戾。强大的气场在两人四目间碰撞,无一方有退让之意,待分茶铺里余人察觉时,凝肃的气氛已压得他们腿股颤软,想跑也来不及了。
眼看战意涨至高点,“啪!”一声,聂冥途忽地一拍桌顶,冲耿照竖起了大拇指:
“不简单哪,是地狱道那小娘皮恋J情热,上下两张嘴全管不住呢,还是三十年来南冥转了性,成了无话不说的长舌公,一股脑儿地自掀家底?”嘻皮笑脸间,无形的压力一松,铺内仅余的三两桌闲客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逃将出去,连茶钱饭钱都忘了留下。
耿照神色自若,仿佛对其态度丕变毫不意外,淡道:“身为一盟之主,总不能只从一处得消息。狼首现在明白,何以有些消息,于我毫无兴味了么?”
“明白明白,老狼若再年轻十岁,都想跟着你混了。”聂冥途搓手谄笑:
“不过我得先声明,那人武功高,我打不过他,除了答应他的条件,也没别的办法。你不能因为我伤疤好得快,就乱说我腿开开啊,我可是在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创伤,才勉为其难收下平安符的。”
耿照并不认为以灰衣人之智,会信任聂冥途这样反覆无常的癫子,欲从狼首身上循线逮人,不啻缘木求鱼。万料不到灰袍客一方口称的“平安符”,竟似真有实物;此物不曾在胤铿处见得,估计是被他藏了起来,或倚为救命之用。既是器物,不定便留有蛛丝马迹。
“可否借我一观?”少年没什么犹豫,迳对老人伸出手掌。
“那我的线报,盟主可愿一听?”聂冥途咧开诡诈的狞笑。
耿照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回望。
聂冥途当他允了,抑不住生事的脾性,眼珠滴溜溜一转,嘿笑道:
“既然要做买卖,双方得拿出诚意来。你派来盯梢的那厮厉害得很哪,恁老狼的鼻子再灵光,也只能察觉有双眼盯着我,却始终抓不出人,这几日都急出白头发来了。”搔搔光秃的脑门,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聂冥途不止眼睛邪门,对气味的灵敏也已逾常理所能忖度,以潜行都之能,依旧无法追踪这位邪派耆老,反成他眼里的甘美猎物。为防狼首造次,自聂冥途找上门,耿照便请得一人出马,不但又从人海茫茫的越浦城中觅得狼踪,还盯得聂冥途难以甩脱,偏又抓之不出。
这些日子以来,聂冥途之所以未再杀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只怕聂冥途自己也极不乐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这芒刺扎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难安;忍着这般不适谈条件,岂能谈出赢面来?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丝狂躁,料已钓足胃口,屈起食指,轻叩桌板:
“出来罢!狼首有请,不好教人久候。”却见趴在柜上假寐的伙计伸了个猫儿似的懒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满面于思的粗犷俊脸,皮笑肉不笑的,呆板的声调活像照着小抄念:
“客官要点什么?来啦,一个爆炒狼败肾,一个狼腿短肉肠,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声音拖得老长,宛若破烂锯子磨锯牙,说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却不是胡彦之是谁?
聂冥途面上杀意一现而隐,回头时已眯起一双黄绿妖眸,生满褐斑细疣的鼻端微微歙动,略一皱眉,柔声道:“你是怎么做到……身上一点味儿都没有的?”
胡彦之耸了耸肩。“那你有没闻到这个味儿?”自柜底取出双剑,“啪!”一声放落柜面,倾出半截剑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浓厚。
聂冥途的确什么都没闻到。江湖人惯用的刀剑,有血腥味、保养刃部的油味,铜件、缠布渗汗的气味……以聂冥途的嗅觉,一进铺里,怕连铺中诸人靴底的泥土气息,都没逃过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论极易辨别的精钢兵刃。但他偏偏没嗅到这双对剑,仿佛胡彦之藏在柜底的本是两条茄子萝卜之类,直到取出的刹那间,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柜台的伙计,方才明明给他上了四盆大肉,聂冥途非常确定不是眼前的这个人……他们是何时调了包,为何气味全无变化,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将形迹藏到这般境地,骗过了嗅觉、听力均异于常人的自己?
胡彦之却未停下动作,持续从柜下取出各种物什,以呆板的声调问:
“……那,你有没闻到这个?”
盐腌牛肉、胭脂水粉、雄黄药酒,甚至还有一只尿壶……除了“不该出现在这里”之外,它们只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狼首全然没有嗅到这些东西的存在,尽管气味一样比一样刺鼻。
聂冥途是疯子,疯子不怎么感觉恐惧,然而瞬间涌上心头的疑问却全然没有解答,疑惑堆叠疑惑,如潮浪般冲击着老人。他如醉酒般胡乱攘臂,自长凳上仰倒又踉跄爬起,背门撞得身后桌凳歪移如散筹,好不容易挨了条板凳挣扎坐起,捂着头边吐大气,尖声笑道:
“没事!我没事……大伙坐好……呼……没事,没事!哈哈!”定了定神,指着胡彦之道:“我认得你的声音。我们……在冷炉谷见过。”胡彦之笑眯眯回答:“是啊我还拿石块砸过你的头呢,有没怀念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老胡以猎王秘传的“缩地法”追踪术与灵活的头脑,打从一开始就被耿照认为是最适合对付聂冥途的人选,即使被狼首发觉,也绝对能全身而退,只是没想到效果忒好。虽仅片刻,聂冥途显露自复出以来前所未见的狼狈,耿照一直认为他是装疯卖傻,直到此际,才惊觉此人并不正常,与老胡交换眼色,各自了然于心。
“人已现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声道:“‘保命符’何在?”
聂冥途探手入怀,突然摇了摇脑袋,停住动作,对耿照露出险恶的笑容。
“小和尚,咱们的买卖可不是这样说的。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给你,你寻那孙子晦气时,记得留人给老狼,待我拷问完毕,保证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清清楚楚,便如那显义一般。你心里明白:想摸‘那人’的底,这法子比找捞什子平安符管用。这会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你自己琢磨。”
正因此说极有说服力,胡彦之不禁蹙眉,强抑着一丝担忧,望向耿照。
他对义弟跑去当捞什子七玄盟主没意见,江湖正邪之分,于他直如浮云,在观海天门看过的败类,多到双手十指都数不来,若非牛鼻子师傅拦着,胡彦之可能还未满师下山,双手已沾满同门之血。
但统领所谓“邪派”是一回事,同聂冥途这样的人合作则又是另一回事。
对耿照请托他跟踪聂冥途,胡彦之心中充满疑虑。若非时间紧迫,不容许他俩辩个分明,老胡实想问问小耿:除将聂冥途打跑之外,怎会还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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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选项,遑论交换情报、携手合作?
义兄弟间微妙的歧异,并未逃过聂冥途的锐眼。而耿照没有截断他的话头,直接了当地表示拒绝,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皱眉的青年一眼,续道:“老狼一路追着祭血魔君那孙子,到了一梦谷外,撞上观海天门一个叫鹿别驾的,大伙稀哩呼噜打了一架……”将当日发生之事,钜细靡遗地说了一遍。
胡彦之对他的话本有些抗拒,听到一半,却不由得留上了心。“血手白心”伊黄粱在武林中声名甚佳,脾气虽古怪,无论交由谁来判断,决计不会将他划出正道的范畴。
聂冥途的指控乍听无稽,但考虑到灰衣人的头号嫌犯、疑为“行空”还俗后的掩护身份,伊黄粱“儒门九通圣”的名头格外扎眼,似乎隐有牵连。而听见谷内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时,耿、胡面面相觑,心生一念:
以阿傻所受之伤,交由岐圣治疗似是理所当然。但,若伊黄粱是平安符阵营的联络人“祭血魔君”,挑选阿傻做为刀尸,可视为是回收种子刀尸的一种手段,古木鸢一方决计想不到,辛苦炮制的刀尸会因后续治疗之故,平白送回敌人手里。
——由此观之,伊黄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凭空增加数倍不止。
胡彦之听到后来,对两人的追逐路线多所提问,也详问聂冥途闯一梦谷当夜,周遭的地势等细节,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龙转凤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无有推拖。若有第四人在场,怕要以为同老人对话的,是远处柜台后的青年,而非对桌那始终不言不语、安静倾听的少年。
“……这下你总该相信,伊黄粱是祭血魔君了罢?”
末了聂冥途乜着陷入沉思的老胡,颇有几分得色。
胡彦之以学自捕圣的勘地术,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与魔君的追逐路线,以及一梦谷的内外形势,不得不承认聂冥途所指非是空岤来风,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血魔君、以伊黄粱为幌子趁乱遁走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老胡冷哼一声,不想接这厮话头,倒是耿照终于开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会查清楚,不劳狼首费心。”
聂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缓缓起身。“待你逮着那孙子,记得喊我。苦刑拷问这种事很讲天分的,你或以为阴宿冥也干得不错,但她终究是你底下人,她来动手,与你亲自动手无甚分别。不妨找老狼代劳,免损盟主阴德。”望了老胡一眼:
“你不妨继续跟着我,如此一来,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戏。”胡彦之抱臂冷笑,并不搭口。
“……且慢。”
聂冥途停步回头,一挑疏眉。“盟主有何见教?”
“我并未准许你离开。”耿照一指对街的乌瓦粉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聂冥途都快搞不清谁才是疯子了,忍着烦躁一耸肩。“禀盟主,我是外地人,实话说越浦并不是很熟。你约在这‘不文居’碰头,我还是问了几个倒楣鬼才寻到的。”至于是如何倒楣,实令人不敢想像。
“那儿是越浦城尹衙门,除了办公府署,还有大牢。”耿照端坐不动,抬头淡道:“我说了,问罪执刑,那是衙门的事,我所要做的,是确保你乖乖待在大牢,直到开堂定谳。”
第二三六折、黄钟哑甚,瓦釜雷鸣
初识耿照时,聂冥途只当他是莲觉寺里的小沙弥,为解娑婆阁佛图,随手利用之;若无明栈雪,怕取得阁中所藏之际,即是耿照毙命之时。
及至龙皇祭殿会七玄、白玉坛顶斗胤铿,狼首才发觉:大半年前那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早已脱胎换骨,足堪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今昔对照,没人比聂冥途更清楚,耿照的成长何其骇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无人堪比聂冥途,能将少年的弱点看得如此透彻:
耿照身负惊人内功,且不说源源不绝的先天真气,光脐间那枚见鬼的珠子,也能迸发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动招式,便是寻常的拳脚套路,也能产生巨大威能。
但问题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简单,转圆的余地就不多,动辄以力斗力,在力量极大的情况下,力强者胜,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会。然而,习得巧妙的招数后,便未练精,也很难舍弃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结三名“豺狗”、杀败鬼先生的一刀,乃绝顶武学,贯通这般绝学靠的是境界——内功或有灵丹妙药、高人灌顶可速成,惟境界不仅需要经验积累,勇猛无惧地冲击瓶颈、挑战生死玄关,尚须机缘顿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虽迭有新秀,却非俱成大材,盖因光阴之功无有捷径,崭露头角后,仍应养晦韬光,方能于潮浪之中稳据一席,不致没顶。
依耿照年岁,纵有百世罕有的机遇,置死地而后生,独不能无端生出驾驭此等绝学的经验识见。
然顶峰绝学,如调香料蜜膏的鸩酒,知其有毒,隐忍不用者又有几人?临敌之际,抑不住炫技的冲动,等若将性命交到敌人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况且……老狼也不是没有压箱底的法宝啊!
聂冥途眯眼一瞥柜台。“我说盟主怎么派了团麦芽糖盯老狼,原来一开始就打群殴的主意。小和尚,我记得你以前挺硬气的,酱缸里滚了大半年,跟谁学坏了这是。”
“有比你坏的么?”胡彦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气势汹汹,边说边挽袖子:“不教训教训你这坏萝卜胚子,街坊都不乐意了。别跑啊,过来让我打死你!”
耿照没理二人斗口,只说:“本盟家务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义兄胡彦之胡大侠也一样。狼首请放心,今日之斗,止于你我之间。”
“……我就给两位翻翻计分牌,保证公道,童叟无欺。”
老胡赶紧夹着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许爆粗口,不许问候对方女眷,Сhā眼撩阴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愿躺下的话,我们再送肥鸡一盆,金烛若干,都是刚烧完的,保证新鲜。”
棚外,檐瓦交错的空隙间,墨色浓似鼓出汲饱的宣纸,潮润的空气入肺湿重,凉飔掀飞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随时能摔碎一地,然而却迟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时,已不见行人车马,这府尹衙门后的巷弄爿角像是独立于天地之外,连雨都被挡在看不见的圆穹之外,只压得满天乌霾,随风流转。
触目可及的范围内,连些许能补《青狼诀》耗损的血肉也无,至此聂冥途终于明白,耿照是有备而来,绝非临时起意,弯镰般的骨甲勾起油腻的瓦盆边缘,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衅。
“都弄到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里掺点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阔,枭雄都不枭雄了,教人好生失望。”
“行如狼首,何异于狼首?想到狼首可能这样做,我便无论如何也做不来。”
“你说这话,合著当我是畜生了。”聂冥途狞笑:“小和尚,你挺阴损啊。”
耿照不置可否,随口笑问:“狼首要毁坏这张板桌,须用上狼荒蚩魂爪么?”
聂冥途一怔。“自然不必。”
“是罢?拿狼首问罪,也用不着下药呀。”耿照敛眸道:
“教你走出这座街坊,今日便算我输了,狼首自去不妨。”
聂冥途疏眉微挑,似来了兴致。
“……此后恩怨两清,不寻老狼晦气?”
“那就下回再打过。”耿照不禁失笑。“赌战归赌战,公道归公道,岂可混为一谈?”
聂冥途大笑。“有趣!迂归迂,迂到像你这么有趣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此番再出,所遇诸人,你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样样怪,样样都不合拍,真真妙极!哈哈哈哈——”肩头微动,勾起瓦盆往耿照面上掀去!
连柜后的胡彦之都等他出手,耿照岂无防备?侧首让过劈头夹面的残骨肉汁,一股腥腐气味忽至,聂冥途上半身看似不动,枯瘦的手臂却暴长近尺,五指虚抓,骨甲直扑耿照面门。
“狼荒蚩魂爪”并非毒功,以狠锐见着,耿照仗有先天真气护体,掌刀劈出,直斩狼首腕脉,劲力沉雄、招式古朴,正是“寂灭刀”的路数。
较之蚩魂爪,双方高下立判,掌刀后发先至,反抢在爪势之前,眼看将切中腕脉,聂冥途拼着右腕不要,五指箕张,掌力疾吐,一团物事脱手飞出,腐败气味大盛,中人欲呕,显然这下才是正主儿,偷袭云云,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疑兵。
咫尺之内极难变招,换作他人,早被击中。可惜在“蜗角极争”心法之前,任你出手再快、方位再刁,只消有一丝余劲可用,便能于施力极小处大做文章。
少年掌刀略偏,回过右掌,及时接住异物,只觉入手软烂,似是腐肉,外层似裹丝缕;未及动念,掌心麻痒难当,反手将那物事掷出,阻住了抡臂复来的狼首。
聂冥途对此物亦颇忌惮,侧身过让,“笃”的一声细响,身后梁柱钉上一团牛舌也似的灰败肉块,纹理间漫夹青丝,竟是一小块连发头皮。
“你个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胡彦之愀然色变,龙吟翩联间双剑已出,见耿照单掌一竖,低喝:“休来!我能应付。”定睛瞧了会儿,终究只在一旁掠阵,紧蹙的剑眉斜飞入鬓,压眼一如铺中战云。
“这可不是我,是祭血魔君。”
聂冥途就没这么客气了,倒踩脚跟稳住身形,飞踏长凳,居高临下挥爪,不忘怪笑:
“他为药倒老狼,在几户人家下了‘破魂血剑’,有见过两军交战,这般糟蹋粮草的么?唯恐盟主不信,我将证物带在身上,可以想见当日举庄毒发的惨状。危及食安,最是无良,这人简直坏透了,还请盟主主持公道。”说得好像吃人不算罪状似的。
当日魔君布陷,聂冥途吃了大亏,从此对“破魂血剑”的尸毒留上心。在既无毒方、也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如何将此毒引为己用,狼首想出绝妙的点子,就是从药尸上,连着头发取下头皮。
血肉染毒,自身便具毒性,然而毛发生于中毒之前,且药力难入,恰可阻隔剧毒。此法危甚,唯有疯子,才能若无其事以死人发丝裹起皮肉,当淬毒暗器来使,也可能是腐肉毒性不如新鲜时,聂冥途仗着青狼诀的复原能力,方得如此胆大。
老胡眼光极贼,听“暗器”射中梁柱时,发出细微的“笃”声轻响,见得焦枯发丝间掠过一抹光,恍然大悟,冷笑道:“好啊,你在这团秽物里藏了钢针,还说是物证?卑鄙小人!”
“非也非也,此乃银针,是为了让大伙儿知道,这物证有毒来着。胡大爷如看不清,我也给你一团瞧瞧。看物证!”作势舞袖。胡彦之回剑护住脸面,却听聂冥途咯咯怪笑:
“逗你玩哩,胡大爷!”
胡彦之气得七窍生烟,碍于耿照先前豪语,恨不能擎剑加入战团,剁他个火热朝天。
嘴里净说些风言风语,聂冥途手上可没闲着,他肘内被“寂灭刀”带了一记,耿照虽未发挥出古纪武学的威力,如在龙皇祭殿时,光凭刀招刀劲也够瞧了。
狼首右袖曳地如鱼尾,另一侧袍袖翻飞,乍现倏隐的枯爪似蛇信吞吐,只攻不守,极为狠厉。居下首的耿照同样只出左臂,右袖攒紧压在身后,劣势异常鲜明。
高大枯瘦、宛若竹架蒙皮的老人疯狂扑击,不中即退,退又复来,其间不曾稍止,如一只空心竹球,于桌墙之间弹撞不休,鸱枭般的邪笑夹着襟袂呼啸,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教人眼花缭乱。
耿照双眸半闭、观鼻静心,无论狼首如何抢攻,他总是单掌一摔,以开碑碎石般的强横掌力退敌,额际微汗,正是用内力压制毒性之兆。两人连一招都未拆,直到聂冥途五度杀至,少年掌力似有不济,未能震退来敌,老人枯爪暴长,狞笑:
“盟主,咱们亲近亲近!”
胡彦之持剑跃出,喝道:“……贼人尔敢!”
聂冥途身形一顿,居然转头:“不敢不敢,还是先看物证罢!”袍袖荡向半空中的老胡。
胡彦之早有提防,他意在为耿照解危,引来妖人攻击,自是再好不过,足未沾地,双剑已舞开烁影,缠头裹身,乃仿鹤着衣成名绝技“天阶羽路自登仙”的自创招数,专与其师叫板、管叫“寒雨夜来燕双飞”的便是。
聂冥途虚晃一招,陀螺般转回原处,将背门卖与胡彦之,迳抓耿照脸面。老胡人剑落地,各自还形,点足扑向老人背心,岂料聂冥途并未顿止,倏又旋回,对正胡彦之:
“……看物证!”
老胡又气又好笑:“有完没——”“完”字未落,飕飕细响,自聂冥途袖中打出大片牛毛针来!
他才撤剑招,正欲冲刺,只来得及抡起雄剑,叮叮咚咚扫飞一片;左腕反转,雌刃旋扭间,顺势拍开两枚漏网之鱼。却听泼喇一声,聂冥途袍袖扬起,银光直标老胡面门,这最后一枚毒针,赫然藏在他垂落的右袖里!
胡彦之用力后仰,几乎翻了个筋斗,背门重重着地。聂冥途还欲追击,耳畔劲风忽至,他扬起嘴角,看也不看,回爪与耿照相格,正逆数变,连圈带转,仿佛两人为此练过千百遍,熟到毋须眼耳,即能拆解自如,正是薜荔鬼手中的“不退金轮手”。
耿照终于起身,二人各出一臂,转得毫无捍格,突然间少年身子微搐,嘴角汩出污血,末了又慢慢转红。
聂冥途狞笑道:“你边祛毒边使劈空掌,这都不能逼得你气血失调走火入魔,老狼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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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把脑筋动到旁人身上。下回再用坚壁清野,记得要彻底,我也不喜欢连累无辜,特别是胡大爷忒好的人。”
呸的一声,身后一人撑起,哼笑:“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听得浑身不舒服。”回见地上一枚狰狞墨针,浸于唾沫中,这逼命的毒器,竟于千钧一发之际被胡彦之咬住。
他在冷炉谷时,见令时暄口衔匕尖的绝技,出谷后锐意钻研,以其兼擅各种旁门杂艺的过人天赋,居然抓到些许窍门,反覆练习,不意今日救了自己一命。幸而口舌并未擦破油皮,又或有其他伤口,否则纵使咬住银针,亦不免中毒身亡。
胡彦之拄剑退至柜前,忙取白酒漱口,自右臂上拔出一枚毒针——适才仓促一挥,终究是着了道儿——以剑尖划开伤口,迫出毒血、淋酒洗净,运功逼出体内余毒。
紫星观毕竟是玄门正宗,自铸得“绝不剑脉”以来,老胡与所学相印证,内力突飞猛进,不惟功体大大提升,最直接的获益,就是他在七玄大会前后所受的诸般外伤,以十分惊人的速度痊愈,百骸内真气流转,仿如川行,也才能于中毒之后,争取到放血涤创的宝贵时间。
否则以“破魂血剑”之霸道,修为深湛如邵兰生邵三爷,亦是一沾即倒,如非李寒阳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他倚柜盘坐调息,一时三刻间是别想起身了,怀揣着耿照归还的那枚“天涯莫问”,考虑到服药后浑身痉挛的缺陷,且无法掌握耿照毒患深浅,要为他留一条万不得已时的生路,并未取药迳服,在这场茶铺困战中,成了彻彻底底的看客。
聂冥途右肘酸麻已去,故意装出行动不便的模样,只为断去耿照的援手,以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见胡彦之动弹不得,再无顾忌,双臂齐出,一边仍以薜荔鬼手推挪运化,另一边却屈起五指,改使残毒的狼荒蚩魂爪,以为奇兵。
市井说书人不通搏击,颇爱吹捧所谓“左右互搏”,其实拳脚路数有单有双,分使双臂进攻,并不会凭空增加一倍的威力,此术真正的精髓,在于“分心二用”四字,能够任意变化拳路,奇正相生,自是刁钻难防。
聂冥途做不到一心两用,佛门武学的正大光明与邪派爪功的阴狠毒辣,也并非全无捍格,但毕竟是两只手对一只手,两人以快打快,相缠片刻,耿照已是险象环生,却迟迟未再使出寂灭刀,迳以鬼手撑持。
聂冥途边加紧进攻,边殷殷催促:“使快些,使快些!盟主再不拿出压箱底的妖刀武学,老狼怎么趁你境界未至、贪功冒进之际,一举将你打倒?”胡彦之扬声骂道:“不要随随便便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啊!”
眼看利爪已至,耿照左臂被缠,一翻腕子,反将狼首压倒,提掌送出,聂冥途虽及时回臂,雄劲却连人带臂轰退丈余远。老人本欲稳住身形,脚跟一用劲,臂间一股巨力涌起,如浪头打落,聂冥途止不住退势,“哗啦”一声撞倒桌凳,跌入街心。
“这……这不是薜荔鬼手!”老人一跃而起,怒气冲冲,但微一皱眉,又觉这个变招分明是“白拂手”无误,只是足以将百炼钢化围绕指柔的黏缠劲力,何以一霎间又成了摔碑似的重手法,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耿照掸了掸襟摆,也行出茶铺,单掌一立摆开架式,淡道:“狼首若未看清,要不再来一试?”
聂冥途吐了口唾沫,露出险恶的笑容:“他妈的小和尚,你这扮高深的调调,真看得人一肚子火。”扭头转臂松松筋骨,纵身跃前,单掌击出,这回再无掺杂蚩魂爪等左道武学,使的乃是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耿照以“杨枝手”相应,单臂于双掌中穿梭回旋,流若清风。聂冥途运掌交错如剪,硬是绞住清风拂柳之势,眼看就要扣死耿照的腕臂,少年一旋一压、单掌击出,又将他轰得倒飞出去。
聂冥途气得笑出来,抹去嘴角残红,再使合掌手、宝珠手、俱尸铁钩手等不同路数,然而无论如何出手,总在取得优势、准备一槌定江山时,被耿照一翻一压,重掌打飞。
聂冥途也算身经百战,不拘泥门户之见,其间也换过其他邪派武学,结果却更加惨烈,仅有薜荔鬼手尚能一斗;打到后来,只见老人掌势大开大阖,雄浑磊落,周身佛气流转,连飘落的雨毛都沾之不上,纵使形容猥崽、衣裤垢腻,俨然有一派宗师气度。若非咒骂声不断,净出些不堪入耳的污秽言语,说是哪座宝山的住持大修,怕不信者几稀。
胡彦之原本只觉荒谬,继而瞠目结舌,末了暗暗纳罕,忖道:“他这身佛门绝学不是唬人的,放眼东海……不,便是天下武林佛脉之中,也没有几位高僧能有这等修为。怪了,此獠恶名三十年前即传遍江湖,他是从哪里学来这身本领?”目光移至耿照身上,又是一异。
若说聂冥途像一尊高大雄伟、金光灿烂的千手观音像,化出无数大道,举手投足无不是精妙绝伦的招数,包罗万象,令人目不暇给,那么站在对立面的少年,便如小小一尊如来木像,万象到得此处,俱是空空如也,若有似无,那一翻一压当胸一掌的单调掌法如同棒喝,当者无不云散烟消。
也不知第几次遭重掌轰退,聂冥途爆出青筋、衣裂发散,咧开血口怒道:“小和尚!不肯规规矩矩打架便罢,使的什么妖法?”再无戏谑调侃的闲心,模样十分狼狈,却不肯藉机遁逃,可见不甘心之甚。
饶以狼首见多识广,也不知他这路“摧破义”重手法,乃古代大日莲宗绝学,与薜荔鬼手同出一脉,于刚柔转折处全无窒碍,正是当日耿照由三奇谷中携出的秘笈所载。
耿照琢磨寂灭刀时,总觉与薜荔鬼手颇有相合之处,同源者理近,不定与莲宗有关,想起这部《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来,细细研究,果然多所获益。
“人贵自知。”他淡淡一笑,左手负后,摊开始终揪着的右袖,做了个请招的动作,但见掌心红润,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也不知他未曾中毒,抑或已将毒性逼出。“今日之战,狼首有败无胜,不如束手就擒,可免零碎苦头。”
仿佛呼应其言,蓦地电光一闪,片刻雷声大作,积蕴许久的雨水终于淅淅沥沥倾下。刹时街景一黑,如染墨渍,视线里除了刺疼的雨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聂冥途睁大眼睛,眼珠上覆着的灰翳瞬起,绽放青黄异光,仰头爆出刺耳的豪笑:“我宁可死,也决计不愿再失去自由!小和尚,你有使不尽的怪异气力,当老狼没有压箱的法宝么!”越说越狂,末了竟长嚎起来,浑身骨骼劈啪作响,青筋暴凸,正是青狼诀化兽的症兆。
胡彦之在龙皇祭殿里见过他催动佛魔二气、倍力兽化的过程,但声势远不及此刻,以聂冥途的狡诈深沉,不定从未动用过完整的实力,直到被耿照激怒,这才拿出十成十的本领来。
青狼诀非是什么盖世绝学,临阵却极难应付,因为一击杀不死的敌人最令人头疼,莫说五五平波,哪怕修为稳压狼首一头,缺了克敌致胜的决胜手段,被兽化的不死之躯一轮猛攻,以伤换伤,再强的高手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惨绝于蚩魂爪之下。
在龙皇祭殿内“劝说”时,祭血魔君便是血淋淋的例子。魔君无论刀法内力,均远超聂冥途,却因无法有效取命、彻底摆脱聂冥途之纠缠,两轮之后优劣互易,最终的结果只能说是令旁观者瞠目;若聂冥途所言无虚,出谷后他着实追杀了魔君一阵,几乎得手。在两人动手之初如是预言,谁人肯信?
爆栗般的骨骼撑裂声在雨中清晰可辨,令人牙酸,兽化过程中产生的药烟或被雨水所掩,连那股刺鼻的药气也未能嗅得。老胡担心耿照难以应付,拄剑而起,却见少年站立不动,背影十分从容;而次第膨胀体型、外表剧烈改变的老人突然闷哼一声,双手抱肩,跪倒在少年身前,高高拱起的背脊颤抖不休,似极痛苦。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可恶!”聂冥途哑吼着,虽然刺耳,声音却是人非兽。“你……小和尚……你、你……做了什么?”
耿照摇头。
“别问我,该问卖你平安符的人。”他望着露出痛苦之色的老人,缓缓开口。
“三十年前,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邪功,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这部功法,当年若有人告诉你,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助你练成此功,你肯不肯信?”
聂冥途抱肩瑟缩,痛苦得难以言语。
耿照微微侧首,穿过朦胧如烟的雨幕望去,胡彦之仿佛在义弟眼里望见一丝怜悯。
“……我猜,那厮不是只给你一部改良过的内功秘笈那么简单。他还给了你什么?”
聂冥途霍然抬头,涣散的眸光却穿透了耿照,蹙眉凝思,旋即露出恍然之色,一把将袍襟扯得稀烂,露出灰瘦嶙峋的胸膛,胡乱比着胁下。“在这儿……划上一刀,开了个口子,再把那玩意塞进去……杀千刀的!怎……怎找不到在哪儿了?”
耿照猜测他能迅速练回青狼诀的功体,必是倚靠了外物,一如自己恃化骊珠而得奇力一般,只是聂冥途一时痛昏了头,以青狼诀的复原力,哪还能留着疤痕让他找?
少年心中叹了口气,娓娓续道:
“我请教过一位武功极高、识见极广的前辈,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应付青狼诀。她说:”从前聂冥途练的青狼诀不是什么高明武学,只消比他更强横,硬打便打死了他。但这个所谓改良版的速成青狼诀,倒有个致命的缺陷,聂冥途是猪油蒙了心,越活越回去啦,才会看不清这层利害。
“青狼诀以复原力著称,兼能改变经络骨骼,于短时间内激发潜能,使力量、速度与反应如野兽一般,推测练的是三焦经脉。七水尘废了你的邪功,三焦必然受损甚钜,三十年来,你未落得寒战热炽、虚风内动的下场,还能逐步练回内力,靠的是薜荔鬼手之功——你猜猜大日莲宗的武学,除了丹田内气,还练什么?”
拄剑立于茶棚下的胡彦之心念一动,豁然开朗:“原来莲宗的佛门武学,也兼练三焦。”
医家各派对于何谓“三焦”、三焦何在等众说纷纭,就算把人生生剖开,也解不出一枚名唤“三焦”的脏器来,故今之武学,并不处理此一争端,只说三焦司人体脏腑内气之调益,各派内功练到了头,皆于三焦经脉有极大助益,延年长生,强筋健体。
莲宗素有苦行传统,僧伽不仅茹素、戒色,更须由内外着手,抵御种种苛厉折磨,衍生的武功对三焦经脉的钻研锻炼,据信已达东洲前所未有的高峰。可惜宗门覆亡、八叶院隐没,武学俱已不传,少数如薜荔鬼手等尚可见得的功法,也无人通解是哪部份练得三焦,就像古纪武学一样,终为世人所遗忘。
聂冥途显然也想通了这一节,强忍着经脉中无数小刀攒刺般的痛楚,咬牙道:“那我……这是……为……为何……”
“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是给你自新的机缘,而那人在你身上埋入足以速成青狼诀的物事,留的却是祸根。”耿照道:“你以青狼诀邪功为主、佛门武功为辅时,三焦内纵有冲突,受惠于青狼功的复原奇力,也能平履如夷,使你产生盲点,一直没发现这其中的歹毒用心。”
七玄大会上,聂冥途曾以佛门内气与青狼诀同运,利用彼此互斥的特性,加倍催发兽化的效果,显对二者质性并非全无认知,甚至算是十分通透,才能想出如此险极的应用法门。以聂冥途的狡诈精细,要让“平安符”的那人将异物植入体内,若无这样的了解,恐怕也不会轻易点头。
而那人却连这点,也都算计在里头。
聂冥途修练佛功是情非得已,一朝恢复原本功体,较往昔甚有过之,岂甘再为冯妇?便未弃绝鬼手不用,必以青狼诀、蚩魂爪为主。
他在祭殿同运佛魔二气,亦以此区分主从:青狼邪气为主体,佛门内气不过是刺激、诱发邪功凶性的引子,等若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
——要是将顺序反过来呢?
佛功斥邪,一旦全力催动,透过三焦水谷行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此际再发动青狼诀邪功,植入体内的异核将成为浑身邪力所聚,目标显著,且弱于佛门正宗的护体真气;两相作用,青狼诀的复原能力即受抑制,然痛苦丝毫不减——
当日蚕娘做此推断,并无十足的把握,只是她对青狼诀、莲宗武学皆有涉猎,据理而论,猜测会有这样情况。至于“那人”何以如此设计,怕也是预留后手,防止聂冥途反扑。
聂冥途痛苦难当,胡乱从腰带夹层里取出一枚黑黝物事,哀求道:“救我……这是‘平安符’,你……你拿去……救我……好……好难受……”耿照伸手欲取,胡彦之差点晕倒,心中大喊:“小心暗算!”不及出口,狼首双臂暴长,攫向少年头脸要害!
“……无可救药!”
耿照长叹出掌,聂冥途如纸鸢断线飞出两丈,摔入街角的水洼。狼首痛苦并非伪装,但疼痛如斯,代表他一直试图运动青狼诀的功体,如此作为,岂有哀告求饶之理?
果然他背脊落地,凭一股嚣悍狂气漠视疼痛,跃起欲逃,忽见街角转过一只桐油伞盖,大喜过望:“天赐血肉,教我得运神功!”料想活人之血当能催动体内物事,压倒碍事的佛门内功。
耿照已让巡检营封街,禁绝人车通行,以罗烨办事之牢靠,怎能在此际放人过来?与老胡几乎同时动身,欲阻狼首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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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落、伞飞,身影疾掠,两人犹恨躯体跟不上心念,刹那间,聂冥途已与来人动起手来,四条肥大的袖管缠绞旋绕,滑顺无比,竟无片刻消停;画面虽如小孩儿推掌划圈般可笑,但聂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却是耿照前所未见的精纯,双方招如对镜,推得缠绵悱恻,难解难分。
当然,这仅仅维持了片刻而已。
聂冥途杀猪般大叫起来:“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别……他妈的别推……别再推啦!”想抱头却匀不出手,边推边叫,蔚为奇观。
胡彦之停下脚步,怔怔瞧了会儿,“噗哧”一声,掩口抖动。
来人听聂冥途叫得凄惨,益发手忙脚乱,人一急脑子不好使,只能重复最熟悉的动作,双手推挪运化,转得更急,惨叫声益发凄厉。
“我小时候有只木头猴子,一转它的手,嘴巴就会‘喀喀喀’一直动,就像这样。”胡彦之双手抱胸,对不知何时也张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脸幸灾乐祸。
耿照回神叹了口气,对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罢,再转下去,这人要没气啦。”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来人头戴一顶发黄的白棉帽,白袍白袜白胡须,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压眼,满面愁苦,身背竹架,却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谁?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赶紧打招呼:“小兄弟久见。”回见聂冥途神情狰狞,痛苦不堪,劝解道:“这位兄台你心神散乱目露凶光,须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戾形状。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聂冥途腹腔之内,佛功邪气正剧烈交冲,远胜前度,哪里说得出话来?只瞠出满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牵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极有耐心,好言劝说暴怒的种种坏处,狼首始终痛吼不断,老书生无奈道:“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来了,怎生是好?”长街另一头转出几骑,“吁”的几声勒住缰辔,领头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锐眼,冷如锋镝,正是统领巡检营的罗烨。
胡彦之暗笑:“这回真冤枉聂冥途了。引来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头撑伞,穿过封锁线时,竟无一人能沾上其衣角,军士们大惊失色,赶紧飞报罗头儿。耿照微举手掌,示意无事,罗烨就着鞍上欠身,领着手下安静退走。
这出闹剧,最终以众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结束。
玉匠双掌撮拳,分击聂冥途两额,此“丝空竹”岤位乃三焦尽处,刁研空潜修数十载的柔劲透入经脉,佛功终于压倒邪气,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贯出,却被老书生随手缠住,好言道:
“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还罢了,这样很危险的。”
胡彦之扬声道:“此魔头杀人无数,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转眺耿照:“这位兄台是坏人?”耿照急道:“前辈留神!”聂冥途笑意险恶,左手迳取他咽喉,出招异常毒辣。
刁研空叹道:“也罢。”袖缠一收,“喀喇!”聂冥途右臂臂骨应声折断,复提掌印上他腹间,聂冥途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坠地弹滚几匝,瘫如败革破布,再难动弹。
丹田受此重创,狼首三十年间辛苦练就的佛门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掠至聂冥途身畔,见老人面色灰败、满口鲜血,只动了动鼻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气味,咧嘴笑道:
“我……有……平安符,你……不能……杀……杀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无意杀你。”聂冥途眸光涣散,也不知听进了多少,一迳冷笑,出气要比进气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长条,却非揩抹血渍,而是将他双眼蒙起,道:
“狼首将去之处,自好莫带眼睛。”
衙署内听闻动静,后门推开,涌出大批官差,为首的是个形容特异的矮子,脖颈短、头极大,看来浑似一只冬瓜,模样虽好笑,严肃的表情却令人不敢造次。他冲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结束了么?”
耿照回礼道:“有劳总捕头了。此獠须得独囚,镣铐不能取下,系腰的铁炼务必钉于墙上,供食仅限菜蔬,禁绝肉食。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单独见他,也不能同他说话,以防犯人巧计脱逃。”那总捕头微微颔首,命属下取来镣铐等刑枷,收狼首下狱,不知是冷淡抑或拙于应对,总觉官架极大,并未将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放在眼里。
官差们如潮水般涌出,转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势挤出人群,面颊上还些许沾着墨迹,打伞为耿照遮雨,比之总捕头的倨傲,可说是恭敬至极。
“典卫大人安好,我找了几位弟兄彻夜赶工,都办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看妥不妥适?”
耿照心中涌起亲切之情,不觉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吴老七。罗烨说你办事牢靠,能信得过,我就不瞧啦。只是此人异常狡诈,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里诸位大哥,切莫轻忽。”
吴老七连声称是,从怀里取出佛经,双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经书我便物归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门里写字好看的,让他们照着经书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么意思,模样相似就好。其实说到这里,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牢墙槛栅上写这些,是为了避邪么?弟兄们都说挺古怪的,感觉这个……有些……有些鬼气森森似的。”
“算是罢。总之,有劳你们多费神。”吴老七颇为知机,见他不欲深谈,把伞留下,随口套些近乎,找个理由离开了。巡检营的人马接到信号解除了街禁,不一会儿工夫,撑伞的、找檐廊避雨的,又在视界里来来去去,尽管寥落萧索,对照方才空无一人的怪异景况,已是两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当初让我跟着聂冥途时,我心中充满疑虑。”老胡常出入不文居,约莫怕被吴老七认出,这时才信步行至,不知从哪儿弄了把伞,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往来行人,喃喃说道:
“这下好了,你让他坐越浦大牢,我仍是充满疑虑。”
耿照笑道:“那是对人不对事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充满疑虑啊。”
胡彦之摇头。“你在对付聂冥途这事上,用了太多心机,有太多我不知道,或者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这很江湖,但我不喜欢。在真鹄山,或其他帮会里,很多王八蛋都这么干,起初是对付外人,最终就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知道‘王八蛋’是骂人的意思吧?”
“但你把聂冥途关起来,这就太不江湖了。”
老胡难得没接他的笑话哏,肃然道:“你说聂冥途在莲觉寺坐了三十年黑牢,坐牢要是管用,冷炉谷外被他活生生吃掉的那些人就不必死了。方才那个吴老七,聂冥途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一排,比碾死蚂蚁还容易,你让他们十年二十年的看管聂冥途,不如直接把人放了,少死几个牢头狱卒干脆。”
耿照摇头叹道:“太江湖、不江湖你都不欢喜,看来不关江湖的事啊!”胡彦之一时语塞。
耿照向来重视其意见,于此无意敷衍,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光靠他们自然不行,就算是你我,若无充足的准备,也看不住聂冥途。”低声解释了天佛图字的作用。
“你有没有想过,哪天大权在握时,能改变这个世道,激浊扬清、锄J惩恶,让好人安生过日子,不必镇日提心吊胆?”少年的目光眺向朦胧烟雨极深处,口吻宁定。“若我们在大位上,做着同以前的人差不多的事,结果就和从前一样,最终习惯了这一切,就只能等后来的人发下宏愿,搏命上位了。”
“到时说不定还踹后来的人一脚,送他们回土周剥鸭蛋。”老胡自己也笑了。
“没错,而我不想这样。”
耿照回顾道:“在今日以前,你能想像聂冥途这样的人,被拿进越浦大牢么?这就是改变。我统合了七玄,同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订下和平共存的协议,又得将军支持,看似了不起,但若止步于此,最好也不过是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而已,与它们并无不同。”
胡彦之一想果然是。赤炼堂统合水陆各势力成一大帮,青锋照清誉素著,与正道各派结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设于东海的官署,寓有监视武林动向的深意。
“现下人们知道,七玄同盟能处置聂冥途这样的人,不是开香堂行家法,江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寻常老百姓一般,要见官、审问、明刑正典,走他们最不乐意的路子。谁想在三川之内犯事,这会儿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与官府打交道,要他们跪在大堂之上,聆听官老爷们文诌诌的官腔,有人情愿抹脖子省事。胡彦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脸嫌恶、旋即意兴萧索,夹着尾巴息事宁人的模样,几欲捧腹。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清,待我想仔细了,再与你分说。”
笑归笑,老胡仍是语重心长。“‘改变’一不个小心,即成众矢之的,我每回听各种不同的人,用各种不同的角度说我爹的事,总忍不住这样想;况且,改变未必都是好的。”
“我懂。”
“别的不说,那老书生一掌废了聂冥途的丹田气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脑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气啊!”一指身后,刁研空还呆立于茶棚下,伞不知哪儿去了,淋得肩帽俱湿,长长的白眉与胡须末稍兀自滴着水;双手垂落,站姿规矩,不知怎的却十分碍眼,进出不文居的茶客、铺里提着长柄茶壶的瘦小跑堂全得绕过他,“啧”、“啧”的弹舌声此起彼落,气氛比落雨前还要烦躁。
只他本人浑无所觉,继续以无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说话,似未考虑过少年迳行离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将计就计之前,记得给个暗示,人吓人会吓死人哪!”
耿照听出老胡口气里的不满,知他纯是关心,怕自己让聂冥途暗算了,老老实实向义兄赔了不是,保证下回再也不敢托大,并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其广博见闻,鉴识一番。
聂冥途从腰带里取出的,是枚长约一寸的钢片,中间有棱、双边锋锐,两头虽锈蚀严重,仍可辨出芯材包钢的纹路结构,依耿照的火工经验,几可断定是小半截剑刃碎片,而两头的锈蚀也佐证了这一点。
兵器锻成,尚需漫长的“养刃”手续: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匀沾弹刃部,不能贪多贪快,以免残留在表面,经年累月反覆为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钢质肌理,始可杜绝锈蚀,成为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毁损的兵刃无人养护,断面即成锈斑的温床。钢片符合此一特征,若非形状殊异,已足堪论定——
“我看着像剑。”老胡沉吟着,听上去不很确定。
“问题是……”耿照叹了口气。“有这样的剑么?”
寸许长短的钢片并非是笔直的。
从棱脊到两侧刃缘,都是滑润的双曲弧线,绝非外力摧折所致,是特意打造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来。
胡彦之索遍枯肠,实想不起现今武林之中,有这样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递还耿照。
“你是冶铁专家,我是武林八卦的专家,咱俩都瞧不出来路,其中必有问题。与其瞎猜,不如回头问问蚕娘,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兴许有戏。”转过话题,下巴往铺里一抬:
“倒是‘这位兄台’巴巴等着,比你那一宅子的潜行都少女还痴情,要不先处理一下,省得他变成了石头之类的,颇碍观瞻。”
耿照不以为刁研空于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巧合,没敢让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辈久候,笑打老胡肩头一拳,转身前忽想到什么。“你有没想过,七水尘为何不杀聂冥途,只废他武功?”
胡彦之耸耸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为有多高,脑洞就有多大,没准就是武功练的。你别说什么‘上苍有好生之德’、‘众生皆有佛性’之类的屁话,那都是花花和尚编的虚文,骗小姑娘捐钱献身的。”
“是么?”耿照似笑非笑,圈着口遥问刁研空:
“如此恶人,前辈为何手下留情,只废其武功?”
刁研空见他终于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学着圈嘴叫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后经过,冷不防被恶心了一下,怒撇一脚,没好气道:“你家出殡撒纸钱么,鬼叫啥子?几十岁的人了,教你卖萌,教你卖萌!”刁研空狼狈闪避,连声致歉。
老胡给雷得外焦里嫩,强忍吐槽的冲动,也来圈口:“依前辈看,他有没机会改过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门了,圈着嘴小声道:
“自然是有的。众生皆有佛性嘛。”
胡彦之笑着对老人竖起双手大拇指,无声做了个“我干”的嘴型。“……这宝贝交给你了。再同他多说几句,我怕会爆血筋。大爷找个地方补眠,这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说着撇下少年,撑伞扬长而去。
要说床铺厢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来,美女的酥胸雪臀毋宁才是绝佳的枕头。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风流债,少年对义兄今宵欲于何处酒醒,自也毋须置喙。两人随意一挥手,各自了然于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拢纸伞,长揖到地。
“前辈久见了。今日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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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承惠许多。”这话发自真心,并非客套。若不是刁研空废去聂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门的牢里,光凭吴老七拉伙急就章的天佛图字,耿照心中不无忐忑。
刁研空一怔。
“承惠?没有啊。”自怀襟里摸出个小布包,里头裹着两枚玉坠、一枚扳指,以及一条珠串,纵以耿照对玉器的有限认识,也能从温润饱腻的触感和光洁无瑕的色泽上头,断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说磨开石壳,将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这些。”刁研空道:
“当时未请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两个多月,不见贤伉俪大驾,只好揣着在城里四处走动,料想缘法若至,必能再遇。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又教老朽见着啦。”
像刁研空这般隐于市井的世外高人,与耿照并无利害干系,没必要于此事上撒谎,但耿照实在无法接受他为找一个人,在越浦里闲晃几个月,没有查访、毫无线索,光凭“缘法若至”,岂能称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忍着嘴角抽搐,满怀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
“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请前辈喝茶。”不文居的厨房里传出阵阵葱肉火烧的诱人焦香,偏又困于淅沥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满铺鲜浓。耿照听老胡盛赞此间大厨的手艺,此际总算领教一二,不惟借花献佛,也想藉机略解馋虫。
岂料刁研空歙动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饮食清淡,也不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过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听得全无食欲,微露苦笑,只得说:“那我陪前辈走一走。”
刁研空点了点头,又道:“我的伞被方才那位大侠借走啦,他会不会还我?”
难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几欲晕倒,心中将老胡骂上一百遍,只得向店家借伞。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满面堆笑,言语应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绕来绕去,不外乎“大爷坐会儿尝只热腾腾的火烧这雨约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钱同他买一把,了结这穷极无聊的虚文往复。
正僵持着,隔间布帘掀开,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凤目上挑,乌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飘飘,只差眉心一道竖红剑印,便是劝世图绘里常见的冥府判官,双手捧过一柄旧伞,和声道:“典卫大人请用。”耿照称谢接过,才发现他双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长,色泽莹润如玉贝,毫无纳秽藏污之感,洵为殊异。
那跑堂的小厮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柜的,那、那是我的伞耶!”急得声音都拔了个尖儿,异常高亢。
耿照心想:“原来这人是不文居的掌柜。”见伞无甚特出,只油竹柄末以发黑的红绳系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颇见灵动;虽非价值连城,难保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本欲婉谢,掌柜却眯起凤眼,冷冷对小厮道:
“对客无礼,饶上一柄旧伞略施薄惩。再要嚷嚷,就罚别的。”
显然这“别的”要严重许多,小厮不敢再说,嘴一扁脚一跺,闷着头冲进厨房里去了,长柄茶壶铿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们无不缩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几个明显憋着笑,敢情铺内经常上演这出戏码,熟客早已见怪不怪。
看来这跑堂小厮有欺客的毛病,得亏掌柜能治,否则闹将起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心中感叹,伞交刁研空,两人各撑一柄,缓步走入雨中。
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与老人相逢时,定要向他讨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诀,谁知短短数月物换星移,此际请益武功已非他心头首虑,玉匠的来历、何以屡次出手相助、今日缘何至此……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问起,反倒是一贯颟顸的老书生先开了口。
“小兄弟听过‘神通’么?”
“晚辈识浅,请前辈赐教。”
“佛门武功练到一个境地,会产生奥妙精微的特殊感应,难以言说,感觉却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机杀气,有的则是觉察特定之物。我有一名师兄,只要走近佛门古物,便会血热如沸,耳中仿佛有千佛梵唱,庄严无比,致令他不由自主跪地呗赞,难以遏抑。每见他作此异状,于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门之古遗,屡试不爽。”
前辈的师兄,怕没有八九十岁了罢?耿照打从心里同情起那位老先生来。然而此说并不难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气亦有灵觉,耿照不知被这种神妙的感应救过多少回,料想佛门之谓“神通”,其理差堪仿佛。
“老朽今日能寻到小兄弟,非是巧合。”老人续道:“我在南门附近走动时,心头忽起异样,寻路而来,佛气的感应益发明显,一转过街角,便见小兄弟与恶人正在打架。对了,那位兄台叫什么名字啊?”
再次感谢前辈什么都没问就乱入相助——耿照暗为狼首岳宸风掬了把辛酸泪,简单交代聂冥途的来历。
刁研空听得懵懂,只点了点头,又道:“他使的‘薜荔鬼手’,与你所使截然不同,如非亲见正典、且受本山座师点拨,决计不能练至如斯境地。老朽本来想问问那位兄台,他的薜荔鬼手究竟学自何处,但他昏迷不醒又被官差锁了去,怕是问不到啦。”
耿照的“薜荔鬼手”悟自娑婆阁观音像与罗汉图,当中难免有许多无法衔接的空白,全赖当时同聂冥途过招,才慢慢偷师填补起来。后遇拳脚的大行家薛百螣,两人于夹层中摒弃内力,比拼招式,给了耿照印证阐发的绝佳机会,串起整部鬼手的脉络,自此越战越强,得有今日之造诣。
他原以为狼首的薜荔鬼手之所以浑然天成,乃聂冥途结合自身的战斗经验,再加上长达三十年的浸滛钻研,但阁内遍布图障,聂冥途连眼都不能睁,岂能对着佛像挂图练功?经刁研空点醒,耿照才觉蹊跷。
当年圣藻池三才赌斗,“集恶三冥”的处置不仅是赌约的一部份,更是推敲出幕后阴谋家的关键线索。虽说鬼王一系完整保存,是谁搞鬼已呼之欲出,但理应由“刀皇”武登庸感化的狼首,却练成莲宗绝学再出,亦不见丝毫教化的效果,使武登庸之嫌始终难去。
种种迹象所指,涉嫌者仅有一人,却迟迟无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让所有的抽丝剥茧尽止于此;玉匠无意间点出的问题,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聂冥途的决定是对的!)
阴谋家万万料想不到,会把这么个活证据送到自己手里。耿照双眸一亮,正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却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说起话来:
“我这回下山,本是为了寻找那人,毕竟百余年来,上院座师们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却不肯现身领导我等,其中必有缘故。我帮小兄弟打恶人时,写着各种线索与嫌疑人的图册却被打烂了,我不知还能去找谁,故先在越浦待着。
“所幸小兄弟你练有鬼手,我想循这条线总没错,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这个新恶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传,看来离线索更近了不是?谁知官差把恶人锁走啦,这下没得问了,只好在茶铺中等你。
“后来一想:便问了恶人,得到线索,也不过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人不是那人,别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开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的师弟也说,若有人救得此世,约莫便是小兄弟你了……这样说来,小兄弟就是那人了啊,我又何必执著于那人?”
耿照被他一轮“那人”说得头晕,不明白所指为何,只知里头的“那人”至少有两人以上,非指一人,赶紧打断他与世隔绝的自我对谈:
“老……老前辈,您说的话,晚辈全听不明白啊!可否请前辈说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转过头来,正色道:“就好比这把伞。老朽在茶铺里碍了众人行走,铺里的姑娘便踢我几脚——”
耿照愣了一会儿,才省觉他说的是那跑堂小厮。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觉“难不成你以为是小子”,但这小小Сhā曲丝毫未扰他诲人的兴致,又接着说:
“因她踢了我,掌柜的便拿她的伞给我。此伞于姑娘,是大有干系之物,我拿了如此紧要的物事,必不能与姑娘再无瓜葛,这伞终将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见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觉自己还是说得太悬,淡淡一笑,改口道:
“世俗僧人会告诉你,这就叫因果,舍讨欠还,一报抵一报。她踢我,故失了伞,但此伞价值之于随意一脚,似又太过,因此老朽得为她挡灾,兴许还要救她一命。”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忽想起老胡“骗小姑娘捐钱献身”戏语,暗忖这位老前辈若出了家升坛说起佛法,没准能当得“花花和尚”四字。连因果这么玄乎的道理,他都能随口举个乱七八糟的例子,说得似模似样,骗什么到不了手?
“因果……是这么说的么?”
“这是因果没错,但因果不是这么解的。”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点颟顸模样?直是判若两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独立存在,彼因为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仅此而已,无谓欠还。这伞将我引回姑娘处,盖因对姑娘而言,价值不菲,姑娘不肯放弃罢了,落入比较伞与踢踹的价值、伞与救人一命的价值,衍出轻重、借还等妄义,不免陷于窠臼。老朽寻找那人,也是一样的。”
耿照苦笑:“只可惜晚辈不知前辈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果难懂多了。”
刁研空一拍脑袋。“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师让我小心‘分别我执’,老朽迄今尚不能勘破。且从头说罢:
“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毕竟百多年来,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秘库所藏,编成一部图册,详列七水尘多年来的行迹、事迹、可疑人选等;我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时,被恶人毁去内页,线索全断。
“不过小兄弟身负鬼手奇功,我料与七水尘有关,然江边一别,音信全无,本以为线索又断,不意今日复见,又遇那通晓鬼手的新恶人,岂料旋被衙差锁走,看来也问不上了。”
“等……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丛林宝刹?”其实他想问的是“八院”,只是一霎间掠过的念头太过惊人,没能说出口。
“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抓下陈旧的白棉布帽,露出光头上的戒疤,合什顶礼:“座师说法名俗名,皆不随身,让我仍用本来姓字,列入‘空’字辈。阿弥陀佛!小兄弟,老朽这厢有礼了。”
“前、前辈便是……八叶使者?”
“有这样的说法么?”刁研空微露狐疑,皱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天音雷鼓院那厢也遣了一位渡入红尘,此外更无其他。要说使者的话……应该也算是罢?”
耿照震愕之余,蓦地灵光一闪。
“前辈适才说,八叶院寻找七水尘,盖以为七水尘最有可能是‘那人’……却不知此处指的是谁?”要是他没听错的话,另一位来自天音雷鼓院的八叶使者,认为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这两字的真实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忧心自己成为日莲八叶院的目标,“享受”与天观七水尘同一等级的恐怖针对。
刁研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仿佛“那人”于他太过理所当然,从没想过还须解释似的,温言笑道:
“这么多年来,八院的座师们始终怀疑,七水尘便是日莲八叶院等待千年的轮回真主、大日如来的化身,将统领我等、再建佛国的至上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适才,老朽方顿悟:七水尘是七水尘,却不必是三乘法王,执著于此,实背离了迎法王的目标。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结果,惭愧的是,并不是众人皆如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红尘的本山使者,业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选,自非渺无音讯的七水尘。”
第二三八折、怜君何事,浸透重衾
环视房内各种金碧辉煌的精细雕錾,盈幼玉出神片刻,不由得叹了口气。
冷炉谷内不乏雄奇瑰丽的建筑,然而年代久远,且多是厅堂等集会处,同样的风格之下,教使们的厢房就显得太过古朴,虽可随兴布置,比起越浦乌家之流的豪门富户,毕竟相去甚远。
做为代表天罗香晋见盟主、替姥姥传话的使者,盈幼玉来过朱雀大宅几回了,过往在大厅候传,还不觉如何,此际身在后进的厢房里,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乡下人,过去总以凤凰自居,其实不过是土鸡番鸭中生得高些的罢了,寂寥萧索涌上心头,骤生不胜之感。
才进大门,郁小娥便找借口缴了她的佩剑,此际竟连个能实实在在握入手里、聊添些许安慰的宁神之物也无,僵直地坐于精雕细琢、铺着绸缎的酸枣枝椅中,双手揪紧膝裙,心里空荡荡的,突然想念起冷炉谷来。
今日之行,其实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严格说来,并不是姥姥叫她来的。
冷炉重光后,姥姥又过起日理万机、钜细靡遗的忙碌生活,迅速从八部中拔擢了一批做事的人,很快教门便恢复运转,顺畅得令人不禁怀疑,这批人是不是姥姥老早暗中训练好的,专等这天派上用场。
她当然知道不是。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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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新人中,外四部占了三成以上,这是过去没有的事,反倒劫余的内四部教使多干些无关紧要的差使,不知是不是郁小娥令老妇人印象深刻,又或林采茵、孟庭殊的表现令她太过失望。
盈幼玉甚至没有得到新的位子,连原本的代织罗使都交了出去,姥姥说让她专心练剑,其实更关心的是她的肚皮;虽未明言,但盈幼玉猜想姥姥期盼的是自己珠胎暗结,每思及此处,又或对上姥姥关切的锐利眼神,少女便两颊发烧,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是托在姥姥身边之福,她才发现了那本录有“败中求剑”的图册,册里比划招式的少女双腿修长、身段健美,更令人惊喜的是,眉眼依稀便是盈幼玉的模样。
“一直想把这套剑法录下来,前些日子见你正练着,随手画了几帧。”姥姥淡淡一笑,难得微露一丝羞赧,像是秘密意外被小辈窥破,虽谈不上生气,解释起来却难免尴尬,须得尽力掩饰,才能对彼此交代似的。
盈幼玉不禁睁大了美眸。“这……这是您画的?”
“技艺粗疏,又搁下许多年啦,委实见不得人。”老妇人淡淡一笑,略略别开视线,看得出对少女的反应十分满意。
怎会见不得人?简直……简直比教门内专门培养的画师优秀百倍!图纸间活灵活现的自己,让她几乎看得入迷,回过神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口向姥姥讨了那部图册珍藏。
“有机会姥姥再画一本给你。”
蚔狩云倒是干脆地拒绝了她,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教盈幼玉羞红小脸,心子扑通扑通地撞击着饱满高耸的胸脯,差点自檀口蹦出。
“……这是为盟主绘制的,我想让他鉴赏鉴赏这路剑法,指点一二。盟主年纪轻轻,不惟遇合神奇,心性亦有过人处,乃天生的武学奇才;奇才所见,定与我等凡人不同。”
她想像少年翻阅图册,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酥胸、长腿与脸蛋,时不时以指尖轻轻抚过,那股令人战栗的酥麻……若非还在姥姥房间,习惯仰视老妇人的无上权威,盈幼玉怕已生生晕过去,小声道:“我……我给姥姥送过去。”连吐出的香息都是灼热的。
盈幼玉是内四部的凤凰儿,从小到大用不着争,无论什么好差使最后都会自动落在她头上。唯独亲送这部剑谱图册往越浦的工作,她不能让给任何人,连一点闪失也不能有。
蚔狩云宽慰一笑。“过些时日罢,就让你去。总得先让姥姥画完呀。”算是允了她。
然而盈幼玉却低估了等待的难熬。
这夜之后,她的生活只能以“度日如年”四字形容,今儿终于按捺不住,向姥姥编了个理由来越浦采买,却在蚔狩云离开房间后,悄悄将那部图册藏在怀里,带出了冷炉谷。
自从她为郁小娥求过情,两人见面便有些尴尬——当然,这也可能是盈幼玉的一厢情愿。每回返谷后仔细一想,还是觉得郁小娥对自己很坏,嘲讽、刁难等相较往日,也只能说是有增无减,因为郁小娥待在盟主身边就认为她“颇受教化”,着实太牵强了些。
郁小娥不冷不热地安排她在大厅等候,说是盟主刚出门,没交代几时回来,让她改天罢,一副连敷衍都提不起劲的模样。约莫做贼做出贼胆,盈幼玉未如往常般好打发,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坚持要等盟主回来,“我有很紧要的物事,须亲自面呈盟主,”蜜色柔肌的少女柳眉倒竖,气势汹汹,总算有几分金枝凤凰的架势了:
“是姥姥吩咐的。”
“那还不容易?”郁小娥冷笑:“交给我,我帮你代呈便了。”
“……不行!”盈幼玉有些慌乱。
“怎地不行?”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理由。“就……就是不行。姥……姥姥吩咐的。”
郁小娥上下打量她几眼,忽地露出贼笑。
“根本没有东西,对罢?你只是想见——”
盈幼玉“唰——”的一声小脸酡红,根本没勇气听她说完,小脑袋瓜一热,抢白道:“有!怎么没有?”手忙脚乱掏出图册来。
郁小娥瞥了一眼,转身拿出一只织金绣面、奏折似的大摺子,往她鼻下一摊。“喏,放进来,我搁盟主桌顶,他老人家回来瞧见了,自然会看。”见盈幼玉满脸的不可置信,冷笑道:
“别说我没关照你啊。这金线摺子是最优先级别,盟主若回来晚了,只有这折里的东西是他一定会看的,我要拿红线、绿线的给你,就明日请早啦。”
盈幼玉双手将图册抱在胸前,仿佛怕给人抢了去,苦苦挣扎。“不……不成!这是……是秘笈,是姥姥的绝学,怎知你会不会偷看?我……我等盟主回来,亲自拿……拿给他。”
郁小娥观察她脸色变化,在“拿给他”三字时红得最厉害,巴掌大的精致小脸简直成了一只熟透的玲珑椒,亏得她肌肤深如琥珀蜜膏,这得要多羞啊!女郎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干咳两声,将打开的摺子往她胸前递。
“也行,你跳进来罢,我直接把你搁盟主桌上,他回来了,自会打开来瞧。”
这话纯是挖苦,但不知为何,盈幼玉只觉“搁盟主桌上”和“自会打开来”云云,说得她一阵心慌,竟无法拒绝,支支吾吾半天,看来是真心考虑过跳进折里。
郁小娥忍着窃笑,桃花眼一乜,趾高气昂道:“我带你到盟主书房,你坐椅子上,盯着桌顶的摺子,这总行了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扭着小ρi股用力转身,神气一如宅邸的女主人。
于是,她就在这儿了。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即使在豪门富户、达官贵人聚集的朱雀航,也是有数的豪阔府邸,回廊曲曲绕绕,一路也不知绕过多少院落,但盟主的居停非惟不是最大最华美处,更无园林胜景,一进洞门,便是三间房围成“冂”字型的窄仄小院,庭除连挖个小塘养鱼、种几棵树木的空间都不够,坐在廊间直能眺进对面的房底,实难想像是七玄盟主理事的地方。
但越是狭小的屋院,细部越能看出建筑装饰的考究,盈幼玉益发兴叹,感觉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
能够这么贴近“他”的生活,这还是头一次,郁小娥领她进入书房后,当着她的面于累牍如山的桌上摊开折封,撇了撇尖细的下颔。盈幼玉一看,果然桌边整摞的各色摺子,有红有绿,而金色数量最少,仅露出两截尖角,心不甘情不愿地取出剑谱搁进去。
郁小娥熟练地研墨拈笔,在一叠裁好压住的白笺顶上写了几个字,汲干余渍,一并夹入,阖上金线摺子,仔细放在书桌正中央,这才走到盈幼玉对面的太师椅一ρi股坐下,笑吟吟望着她。
“你……你干嘛?”盈幼玉给瞧得浑身不对劲。
“你瞧摺子,我瞧着你呀!”郁小娥冷笑:“这屋里多少重要的公文,是你能见的么?你怕丢了剑谱,我还怕你擅阅机密哩!你要这么瞎耗着,姑奶奶陪你。”
盈幼玉瞠目结舌,一时无话可驳,举目环视,除了靠墙的大床之外,角落里另有一张面如曲水的斜长交椅,批阅公文疲累之余,可以舒适地躺靠歇息;椅背披着一领男子外衣,想也知道是谁的;床上被褥齐整,再无其他起居的痕迹,不知是郁小娥整理得太干净,抑或他忙到连觉都不怎么睡。
她忍住向外衫伸手的冲动,心中暗叹一口气,板着俏脸起身。“你信不过我,我到院外等。”郁小娥似笑非笑,装模作样地瞥开视线:“哎哟,怎么使得?万一盟主心疼了,又要见怪,你可别害我。”
“你……你胡说什么?”盈幼玉红着脸啐她一口,像被蜂针螫了翘臀,霍然起身,闷着头便欲行出。郁小娥双手一拦,笑道:“逗你两句,至于翻脸么?你爱等等去,我可没空陪你。”小鸭梨般的浑圆臀股一款摆,掩门走了开去。
盈幼玉直到蛩音出了洞门、怎么运功都听不见时,才将箭衣拿起,终究没那个脸皮埋首掌中,仿佛会被周遭无数看不见的围观者讪笑似的,痴望衣衫,指尖轻轻揉捻,仿佛这样便能感受他肌肤的温度。
你在哪里?近来可有好好吃睡?还……还记不记得我?
回神才发现面颊湿了,自己也不禁失笑。有甚好哭的?对着衣衫掉泪,这要多傻才做得出来!一抹眼角,不知怎的鼻头又有些发酸。
时间流逝的速度异常缓慢,足够盈幼玉反覆复习长衫的触感,又按原本模样披搭回去,郁小娥中午给她送饭时,似未发现有异。两人聊些不着边际的闲事,兴许是心虚之故,郁小娥同她搭话,盈幼玉倒是罕见地有问有答,不似过往冷淡。
除了午饭,下午郁小娥又送过一次点心,略带怜悯的眼神让盈幼玉如坐针毡,只是等了这么久,不惜欺骗姥姥、夹带剑谱出谷,这样都还见不上一面,一切岂非毫无意义?少女难得执拗起来,带着豁出去的狠劲,铁了心不走;直到夕阳西斜,婢女给她掌灯送饭,问起盟主回来否,那小婢连“盟主”是什么都不知道,头摇得波浪鼓似。
(连郁小娥都不来了……这是在可怜我么?)
盈幼玉露出自嘲般的苦涩笑容,面对精致的菜肴,却没什么动筷的念头,怔坐了会儿,才见郁小娥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他……盟、盟主回来了?”盈幼玉没发现自己的语声有些颤。
郁小娥露出微妙的表情,似在斟酌遣词。盈幼玉发现她手里抱着自己的佩剑。
“回来一阵啦,不过……盟主现下有些不方便,我给你安排了厢房,你先住一晚罢,明儿我一大早便替你通传。喏,这是你的剑。”将长剑交还给她。
盈幼玉难掩失望。留宿越浦,姥姥那厢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了了,难道真是天意,连见一面都如许困难?少女柔肠百转,那股气汹汹的执拗劲早被自怜自伤所取代,香肩垂落,苦笑:
“也罢,时候不早啦,我先回冷炉谷,改……改日再来罢。”迳至桌边,翻折欲取剑谱,岂料竟空空如也。错愕并未宰制少女太久,她马上就明白是谁搞的鬼,“铿”的一声长剑出鞘,抢在郁小娥动身之前,剑尖架上她纤细的雪颈,剑术造诣大见精进。
“难怪……难怪我等了忒久,什么也等不到!”她怒极反笑,切齿咬牙:
“郁小娥,我道你在盟主身边耳濡目染,纵未痛改前非,好歹也规矩做人,岂料你狼子野心,连姥姥的剑谱也敢染指!你……无可救药!”
“且、且慢!”郁小娥唯恐她反手一抹,自己不免要成断喉鬼,急道: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剑谱……我拿给盟主啦!但、但先前若对你如是说,你肯信我么?这才偷偷拿过去。我……我非但没独吞,连翻都没翻过,你……你莫冤杀了好人。”
盈幼玉哪里肯信?“说谎不打草稿!这儿不是盟主的书斋么,你还要拿到哪儿去?还是你连这点也欺我!”
“没、真没骗你!这里确是盟主书斋。”郁小娥慌忙解释:
“但盟主若晚归,不会……不会来书斋啊!我下午没见回来,知你就算在这儿等到天亮,也见不着盟主,才将剑谱移至他处,教他一回来便能瞧见……我可是一番好意啊,你、你先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
便是郁小娥,这套谎话也未免太过拙劣,简直是漏洞百出。盈幼玉反而犹豫起来,剑尖抵着她的颈项微微一昂,沉声道:“你说剑谱在盟主处,好啊,你现在就带我去见盟主,若你所言非虚,自然无事;若是狡词伪诈,我便在盟主面前,将你正法!”
郁小娥忙不迭地叫苦。“盟主……盟主现下忙得很,我……我不敢打搅……哎呀!”被青钢剑刃提得踮起脚尖,才知盈幼玉是铁了心,说什么都没用,只得让剑架着,带她出了书斋所在的小院,又是一阵弯绕,来到一处釭灿烛红的华美大院之外。
“……盟主他老人家,就……就在里面。”
“进去!”盈幼玉满目狐疑,只是骑虎难下,非拿回剑谱不能向姥姥交代,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了。郁小娥领她穿过月门,朝廊底那亮着灯的厢房走去,苦着脸小声叮嘱:“来便来了,你可千万别嚷嚷。”
“嚷嚷又怎的?”这院里偎红倚翠的气氛诡异,分明是女子居处,盈幼玉惊疑不定,蛾眉蹙紧,没好气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嚷——”忽然噤声,不由得停下脚步。
偌大的院里,只一间房亮着灯。透过雕錾精细的镂空门扇往里瞧,只见大床之上,交叠着两具赤祼的白晰女体,肌肤上汗珠晶莹,随着波浪般的起伏韵致滚动弹颤,屋内透出的薰香混杂了湿濡的滛靡气味,整个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诱人。
从廊上的角度斜斜望入,躺在底下的那名女子面孔看不真切,但浑圆腴润的香肩明显有着少妇的丰艳,被汗水浸湿的浓发自床沿披散,锁骨、脖颈分明都细致到了极处,却生了对绵硕|乳|瓜,即使平躺下来,胸前仍堆着两座傲人雪峰,|乳|肌透出淡淡青络,颤动的幅度惊人,每一晃胜似雪崩,极是眩人。
趴在少妇身上的,则毫无疑问是一名少女,蛇腰美背,曲线紧实,玉一般的肌肤光洁剔莹,焕发青春的光彩;薄薄的ρi股蛋丝毫不显骨感,除浑圆的线条外,更有种“既松软又弹手”的微妙触感,臀肉颤如连波,鲜滋饱水,直令人想伸手掐一把。
较之少妇的双峰伟岸,少女胸前仅有对小巧玉|乳|,胜在形状几近于完美无瑕的圆,即便埋入少妇傲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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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软|乳|肉中,在两团剧烈变形的雪浪间乍现倏隐的浑圆|乳|廓,充分展现豆蔻年华的骄人弹性。
妙的是:少妇的|乳|晕虽是杯口大小,色泽却极是浅润,粉色的圆晕光泽动人,配上同样淡细的小巧|乳|蒂,有种含羞带怯似的诱人风情。而少女的|乳|晕比铜钱更细小,勃挺如婴指的|乳|头却是艳丽的樱红色,因兴奋而骄傲地指着天,沾着不知是唾沫或汗水的晶亮液渍,再没有比这个更饱含情yu、诱人以死的了。
大小两美人忘情接吻着,四片唇瓣若即若离,发出湿腻的“咕啾”声响,夹杂着娇喘与叹息。从她俩近乎一致的挺腰、前拱、发散汗飞看来,少妇大大分开的腿心子里——同时也是少女高高翘起的臀后——必有男子正奋力抽添,但咿呀作响的床架似有些承受不住,被摇落了一侧帘幔,恰将少女身后之人遮去大半,只见得她腰臀上扣着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至于阳Wu进出的是哪一只小岤,Сhā得浆腻滛靡、唧唧有声,从廊上却看不真切。
以盈幼玉之经验寥寥,也知房里正上演一出旖旎至极的三人艳戏,看得眼烘耳热,坚挺的酥胸急遽起伏,幸郁小娥身形娇小,挡不了她的视线,两人越走越慢,步子越走越轻,呼吸却越见粗浓,到得格子门外,已似两头偷腥猫儿,盈幼玉长剑指地,早忘了还要押人,左手五指攀住雕花棂格,口干舌燥地窥视着。
那趴跪的少女不住挺臀扭腰,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嚣悍,犹如脱缰的小牝马,每一撞都发出滛靡的“啪唧!”水声,可见股间湿淋;绵股回应着撞击的力道,酥嫩的臀肉颤如水波,毫不逊于少妇的惊人|乳|浪,十分抢眼。
盈幼玉回想嫩膣里被阳Wu胀满,像要裂开似的、既疼又美的销魂滋味,实难想像如她这般孟浪狂野,身子如何能承受,况且少女始终垂着粉颈,除了明显异于少妇娇哼的剧喘,并不如何出声,对照她的主动,也像不得爱郎针砭、亟欲唤起关注的模样。
直到她腰眼一僵,盈幼玉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少女摇臀的动作顿止,臀波却未停下,身子前拱,薄如钢片的蛇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身后显有一股更强大的宰制力量,持续驾驭着她。她十指揪紧床缘,肩胛拱起,纤细的上臂绷出肌肉线条,仿佛再承受不住,挣扎欲逃,腰眼却被男儿铸铁般的大手拿住,滛靡的“啪啪”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少女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娇细呜咽,出乎意料地有着幼女般的清纯稚拙,垂颈甩头,不自觉地支起上半身。盈幼玉几可想像她身子里的巨物胀得弯翘起来,无论尺寸角度,皆与嫩膣产生强烈捍格,尽管小径湿滑,若不撑起,少女已难经受。
而身下的少妇却“咭”的一笑,雪润修长的藕臂蛇一般搂着她汗湿的玉背,腻声道:“别跑呀,小弦子,姊姊疼你。”悠断的气音听得人身子都酥了,遑论她那与少女交缠的诱人肢体,以及白晰到不可思议的美肌。
少女实已到了紧要关头,连抗议都无暇吐出,双臂撑直,昂起粉颈,露出一张绝美的小脸,双颊像抹了胭脂般红艳,与胸口颈间的玉肌形成强烈对比;紧蹙的眉心绞拧着快感涌至、逼人欲死的苦闷,檀口大开,香舌抵着贝齿似欲喊叫,却紧绷到发不出声响。
于臀后肆虐的男儿,毫无放松之意,猛烈抽锸,浓厚的嗳液气味自交合处挤溢而出,连门外的盈幼玉都能嗅得,蓦地腿心里液感遽涌,盈幼玉才惊觉自己已然湿透,鼻端所嗅,说不定便是……忙夹紧大腿,幸而郁小娥偷窥得十分专心,似未察觉。
而房内的少女浓睫瞬颤,忽然睁大美眸,眸焦却散于虚空处,右臂颤抖着往后挥,似要推开男儿,却被攫住,曲线润滑的肩背、勉力支撑上身的藕臂,以及不住晃荡的盈盈玉|乳|,形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啊……啊……啊啊啊啊————!”
她绷紧薄薄的腰肢,檀口一颤,大声娇啼起来;少妇像要安抚她似的,也撑着雪润润的肩肘支起,一手捧着她的面颊,以口相就。少女抽搐了好长一阵,才脱力般趴倒在少妇|乳|间,背脊剧烈起伏,似欲断气。
那种仿佛透支生命、抵死交欢的强大魄力,深深震撼了盈幼玉,令她脸红心跳之余,也禁不住想:“我……他在我身子里时,我……也是这样么?好美……真的好美……”思念忽如潮水涌至,刹时溢满眼眶,只怕遭郁小娥耻笑,紧咬樱唇不肯出声。
趴于沃|乳|喘息的少女,雪臀又抽搐几下,于少妇|乳|间透出一丝呜咽,盈幼玉毋须细想,即生出撑满膣中的怒龙杵跳动、甚至隐隐复起的念头,清晰得仿佛就在自己体内,不由大羞,相思的酸楚略见消散。
却见那少妇轻抚少女背脊,娇腻的诱人语声带着一丝嗔怪:
“相公,射完这注,你也该歇歇啦。这孩子的舌尖凉得雪花也似,再弄下去,怕要吃不消。”男子箍着少女纤薄的蛇腰,缓缓退出阳Wu,肉杵刮黏着娇嫩膣管,扯着少女一阵哆嗦,笑着还口:
“你怎知我射完了没,宝宝锦儿?”
熟悉的声音宛若天雷,轰得盈幼玉浑身剧震,惊喜交迸。
——是他……是他!
◇◇◇
耿照与刁研空的对谈并未持续太久,并非玉匠有意隐瞒,才问不出什么端倪,事实上耿照有七八成的把握,便问“文殊师利院何在”,老人也会不假思索和盘托出,不欲欺他忠直磊落;与己无关,又或涉及私隐机密如八叶院事,遂不加问,只问明了刁研空的落脚处,便即告辞。
这位前辈高人不通世务的程度,远超过耿照的想像。
身为寻访当世法王的八叶使者之一,刁研空连阿兰山举行三乘论法大会一事都不知道,虽跟着人群上山看热闹,又不见有甚“热闹”,在流民围山、铁骑突入之前就离开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三场擂台、佛子与将军的唇枪舌剑等,他既没赶上,事后也没听人说,一问三不知,耳根分外清净。
文殊师利院的座师们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居然派了这么个奇葩下山,只能说个中禅机,令人难以捉摸。看来隐世既久的日莲八叶院,是靠另一名使者查访武林,传递消息,以决定之后的动向。
而那人,竟说自己具备了当世“三乘法王”的资格,是足以领导众生度过苦海的慈航之选。
耿照自问无甚佛缘,也不想剃度当和尚,要他戒除女色更是绝无可能,然而来自另一名八叶使者的肯定,却令他心潮澎湃。
自坐上盟主宝座,那些充满不确定的摸索磕碰、忍受质疑的坚持,还有时时刻刻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压力,似乎终于有了回应。有人看着他,相信他的理想,认为这不止能拯救七玄,拯救纷扰的东洲武林,甚至能拯救苍生……独自走在回程的路上,有几次耿照几乎克制不住,想大声叫喊、放足狂奔,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正如近日里其他的隐忍与自制。
为在今天应付赤炼堂与聂冥途,耿照已禁欲数日——以他剑脉畅旺、全身真气川流不息的绝佳状况,便多泄阳精,对功体元气的影响也低到几可无视;之所以如此克制,求的是心境上的绝不松懈。
但除开一身绝顶武功、旁人难及的罕世机遇,说到底,耿照毕竟是年方十八的血性少年,这种强大的自制力毋宁才是他最不合常情之处,若要贯彻到底,只怕扭曲得吓人。
是故在出城路上,面对心爱的女郎,终于忍不住要了一回,稍稍缓解紧绷的情绪。此刻心中两块大石落了地,复得八叶肯定,一时踌躇满志,欲念更盛,一回到朱雀大宅,便直扑宝宝锦儿的香闺,见伊人正于案前翻阅图册,不由分说,一把将她剥成了雪润酥滑的小白羊,按在几上奋力抽添,弄得宝宝锦儿连丢几回,清澈的滛水顺大腿流下,在桌底淅淅沥沥淌成一洼,才肯让她喘气回神。
趁着休息的空档间,同她说了玉匠之事,又从散落一地的衣衫内袋取出那个布包。“这是前辈给你的,说是石中所藏之玉。”
宝宝沃|乳|剧烈起伏,晃开大片眩目雪浪,滑嫩的|乳|肌上沾满晶亮液渍,也不知是香汗抑或爱郎的津唾,并不看包里的物事,勉力抬起酥软的藕臂,环着男儿的脖颈,迷蒙的星眸中溢满得意与爱怜,柔声道:
“用不着八叶使者说,我也知我家相公,是天地间最好的男儿。日后世人都要仰望你,听你指引,但莫忘了,我头一个便信你,自始至终,从来都信着你,如喝水呼吸一般,有甚好怀疑的?”
耿照听得情动,只觉她云鬓汗湿、娇喘细细的倦慵模样可爱极了,腿间硬到隐隐生疼的地步,便要提枪再上,符赤锦才明白大事不妙,哀唤着讨饶,只更加激起男儿蹂躏的兽欲而已,给弄得又泄几回,酥软如泥,若非弦子闻声而来,接过一轮肆虐,怕已昏死过去。
弦子年轻力壮,天赋异禀,元阴之补人,毫不逊于血统纯正的红岛神君,耿照连御二女,莫说真气充沛体力无损,就连精力都得补益,越战越猛;小弦子脱缰野马似的跨在他腰上忘情驰骋,结实有力的纤薄细腰扭动如打浪一般,虽也缴了他一回,自个儿却泄足了五六度,此消彼长,终于瘫倒在符赤锦怀里。
符赤锦原以为耿照又出一注,该能歇歇了,岂料爱郎笑道:“你怎知我射完了没,宝宝锦儿?”
拔出R棒,上头裹满荔浆般的细薄白膏,被紧窄的玉蛤一夹,在青筋暴凸的紫红杵身上刮出条条液痕,仿佛记录着出入嫩膣的轨迹,全是弦子的嗳液磨就,唯独马眼空空如也,哪有半点出精模样?
符赤锦不及开口,玉腿已被大大分开,她被胸前的弦子压着,连稍挪臀股都不能,一团鸡蛋般大小、硬中带软的滚烫物事挤开蜜岤,裹着来自少女膣里的稀蜜薄浆,“唧!”长驱直入,几乎将狭窄的小肉圈圈挤裂开来!
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宝宝锦儿的洞儿极小,这么个丰满沃腴、肥|乳|似瓜的女郎,双腿匀细,身量较寻常女子出挑,偏偏有只小巧黏闭的一线鲍,便是刻意撑开,也不过是姆、食二指圈起般大小,那还是她绵软的小手。
与耿照过人的粗长一比,半枚钝尖便能彻底遮住玉蛤,不可谓不悬殊。每回进出,光是视觉上的巨大反差,便教男儿兴奋莫名,遑论膣中的紧窄迫人,是紧束到略感疼痛、稍一不慎即难以寸进的程度。
虽然宝宝锦儿元阴松嫩,极易泄身,天生便是泌润丰沛的体质,与爱郎欢好更是满心喜乐,行房之初即已泥泞不堪,但毕竟尺寸悬殊,耿照心疼她挨得辛苦,总是极力挑逗,免得每回进入都像破瓜般,使佳人多吃苦头。
这回之所以敢如此粗暴,盖因宝宝锦儿泄过太多回,嫩膣中无比油滑不说,连外阴、肛菊乃至大腿内侧都沾满嗳液,磨成了滑腻|乳|糜,衬与涨红的肌肤,直是诱人犯罪。
符赤锦让他弄了大半个时辰,虽有弦子帮忙分担,毕竟歇得不久,加上女子高嘲连绵,本就消褪得慢,娇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潮红还未全退,岤口兀自一开一歙地轻颤着,如蛤嘴般鲜活可人。
“不……不要……让我……让我歇会儿……啊啊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撑后,半坐起身来,双脚大开,耿照也是相同的姿势,两人仅以下身相连,男儿奋力挺动,像要将娇躯串在肉柱之上,每一顶都撞得她腰肢拱起,液珠飞溅,娇啼得一塌糊涂。
宝宝锦儿本非以膂力见长,连续高嘲之后,身子更是瘫软如泥,更别提胸前还趴着个高出她半个头的弦子,本该难以撑持,全凭男子往后一坐,又粗又长、弯似镰刀的怒龙杵像只巨钩,进出之间,勾带着娇躯不住弹动,|乳|瓜抛高甩低,分外滛艳。
“要……要来啦……又……呜呜呜……不、不要!好满……好胀……啊啊……好……好硬……不要……不要……耿郎救我……啊啊……不要了、不要了……啊啊啊啊啊啊————!”
酥麻的哀唤越见激昂,至最尖处一收,娇腻的哭叫求饶戛然而止,只余剧烈喘息。耿照捧着她的葫腰支起膝盖,以利冲刺;符赤锦瘫回榻上,湿发散出床沿,僵直的腰肢酥颤着,高嘲迭起,渐连喘息声亦不可闻,若非|乳|丘起伏惊人,连摊平都保有绝佳的厚度,看来便像死了一般。
耿照只觉蜜膣里忽生极强的吸啜劲道,仿佛戳穿一团湿濡嫩肉,一股晕凉凉的液体,淌过R棒与荫道间几近于无的缝隙,汩出紧密相连的交合处,宛若失禁,淅沥沥地流了一榻,在半湿的锦褥留下更深的印子。
即以宝宝锦儿之易泄,这荫精的量也多了些,耿照怕她伤身,忙将龙杵拔出小肉圈圈,符赤锦颤了一颤,更不稍动。他抱起弦子,Сhā进兀自湿漉的蜜岤,弦子呜咽一声,紧闭美眸,勉力迎凑两下,便也瘫软不动;耿照正欲拨开她半覆雪靥的湿濡云鬓,蓦听一阵轻鼾,这小浪蹄子竟已倦晕过去。
男儿身负不世奇功,要比长力,世上罕有敌手,不欲在床笫之间欺凌宝爱的女子,并不以出精为念。况且他只出得一回,榻上的锦被垫褥全被二女的香汗滛蜜浸透,湿暖得像是夏日里的荷塘浮藻,真要尽兴,生生弄死她们都有分。
耿照本想将大小两美人移至略干爽处,不料弦子拥着被角、宝宝锦儿拥着弦子一滚,两人裹着薄薄锦被,睡得正香,少年苦笑下床,祼着精壮的身子,躺上一旁的胡床闭目养神。
格子门外,盈幼玉躲在镂空花棂下,瞧得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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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臀下湿黏,夹紧的大腿不住轻轻磨蹭。
身畔郁小娥突然站起,似欲跃下廊阶,盈幼玉才想起自己的挟持者身份,霍然起身,“嚓!”一声裂帛响,下身飕凉,股间尤其糟糕,低头赫见腹下空空如也,“呀”的一声掩住S处。
郁小娥闪身欺进臂围间,连消带打,夹手夺过长剑,退入檐荫剑尖一指,就着房里透出的灯晕上下打量:
“看不出你毛这么多,又黑又浓的……难怪忒想男人,啧啧!”
盈幼玉又羞又恼,但小手所捂黏腻一片,卷曲的刚毛湿成一束束的,鲜明的液感从腿心、膝弯一路蜿蜒至双脚罗袜,尤其适才半蹲时支撑臀瓣的踵部,更是湿得一塌糊涂,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湿成这样,面对郁小娥的调侃百口莫辩,十分难堪。
郁小娥趁她被房内滛戏引去注意力,暗运爪劲,悄悄划开其臀后裙纱,踩着盈幼玉的衣摆起身。盈幼玉猛一站起,整幅纱裙从破口处解裂,露出两条比例完美的匀细长腿,以及芳草茂盛的诱人三角来。
“你————!”
“欸,你不是要见盟主么?盟主在此,你那本宝贝剑谱就在书桌上,我可没骗你。”
盈幼玉微侧螓首,果见案上置着图册,再转头檐下已无人迹,才知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少女衣不蔽体,想追又怕被人撞见,略一迟疑,心知拿郁小娥没辄了,欲进房取图册,再找条裙裳换过,忽见少年躺在胡床上,胯下龙杵高高昂起,胀得一跳一跳的,失身给他的情景浮上心头,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待盈幼玉回神,已跪在床边,双手握着昂扬的肉柱,灼热湿黏的巨物带着其他女子的气味,但素来好洁的蜜肌少女一点也不介意,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味它坚韧的触感、迫人的粗长,以及那能灼伤人似的滚烫热度,能再与他温存片刻,哪怕明儿再也醒不来了,她也不觉害怕——
女孩闭着眼,唯恐一不小心梦就醒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杵尖,又伸出丁香颗般的小香舌细细舔舐,吃得咂咂有声,仿佛滋味极美;正欲将肉菇前半截噙入口中,抬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和声道:
“你怎么来了?许久没见,近来好不好?”
这梦……又该醒了吧?但这回不是迎向天光,展开另一个无聊漫长的空虚日子就好。
她骗了姥姥、夹带剑谱出谷、闯进盟主寝居、偷窥盟主私隐,这会儿,还做出这等荒谬绝伦的冒犯之举,传出去教门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但盈幼玉像个执拗的孩子,不肯放手,在少年炯亮有神的眸光之前,只觉无地自容,鼻头一酸,自顾自摇头:
“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好想你,好想见你一面……我以前对你那样坏,不知你恼不恼我……冷炉谷离越浦这么近,我觉得自己和你,却像天和地一样远,常常想你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心,但我连你记不记得我,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好傻,可是又没法不想……”越抹眼泪越多,对自己越是气恼,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怎么会?我记得你啊。”耿照轻扶着她的肩膀,笑道:
“你是章字部的代织罗使,幼玉姑娘。”
“你……真的记得?”盈幼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正色道:“怎么敢忘?我们貂猪很小心的,方方面面都要仔细做猪。”
盈幼玉犹带泪痕,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浑圆的双峰起伏片刻,忽对他说:“我以前不懂,但现在,我总算有些明白方护法的心思了。我给了你,这辈子都忘不了你,我不求你给我什么,但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耿照望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求肯之色,满心怜惜,低道:“那你,要让我记得更牢些。”除去少女的上衫缠腰,将她剥得赤祼祼的,玲珑有致的蜜色胴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含苞待放,湿润而温暖。
他将盈幼玉抱上胡床,欲除罗袜时“咦”的一声,奇道:“怎连袜儿也湿成这样?”捉她脚踝凑近鼻端。
盈幼玉体香馥郁,虽不及媚儿狂野奔放,却比符、弦二姝加起来都要浓烈,一捉着脚打开腿心,潮润烘热的异香便扑面而来,耿照不过是逗她玩,装作要去咬她沾着滛蜜的罗袜。盈幼玉羞不可抑,不敢提偷窥时嗳液弄湿脚跟的事,这怎么说得出口啊!急得抬高细腿:
“别!脚……脚儿脏,不、不要……”
耿照除下湿袜,笑道:“也好,我尝新鲜的。”俯身埋首于她两腿之间,尽情吸吮着少女气味馥烈的蜜汁,啃吻细嫩的两瓣娇脂,以舌尖剥开花房顶端的薄皮,将小小的嫩尖儿舔成了婴指般勃挺的脆韧蒂儿……
少女苦闷呻吟着,叹息般的气音既羞怯又甜美,屈起的修长大腿不住颤抖,不自觉地挺腰,让腿心凑上男儿口唇。
耿照一路上行,舐过她粗硬不逊霁儿的刚毛、平坦无一丝余赘的小腹,倒扣玉碗般的浑圆双峰,以及骄傲指天的细小|乳|蒂;舔过她绷紧的颈侧、小巧的下颔,欣赏那张精致的巴掌小脸上,蹙眉咬唇的诱人神情,最终与她四唇相贴时,圆钝的杵尖也顶开她腿心里的小嘴,裹着黏稠蜜浆,一点一点刨刮而入,激昂颤抖的欢快呻吟回荡在院里,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细哭音——
“哼,痴男怨女!”
大院外,郁小娥环抱裙膝坐在阶上,百无聊赖地挥剑打草,时不时凌空虚刺,看能戳下几只恼人的夏蚊否。
出身外四部,女子的纠床声都听腻了,她自己便是个中高手,但一想到叫得销魂蚀骨、魂飞天外的是盈幼玉,总觉说不出的怪。厢房前头的凉亭她待不住,索性到外头来,隔得远些耳根清净。
远处有两盏灯笼光晕摇晃接近,估计是哪两个少根筋的侍女,知道此间是主人同夫人晚上取乐的地方,藉机靠近,看有没有机会得主人青睐,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换作平日,郁小娥已起身斥喝,打发这些脑子有问题的小浪蹄子滚了开去,今儿却有些意兴阑珊,待近些再撵走不迟——
才一动念,心头忽有些异样,转头赫见盟主站在月门边上,依旧是精光赤祼,露出一身结实黝黑的肌肉,两腿间的雄性象征昂然指天,令人难以移目。
更令郁小娥惊心的,是他手里翻阅的那本图册。
“小娥,你好心机啊!”少年笑得她心里直发毛,但一失镇定就输了,貌似幼女的娇小女郎福了半幅,故作天真:
“盟主万安。您累了罢?小娥让人弄点吃的,再给您烧水洗浴。给盟主办事,总得多用点心呀。”
“这我不反对。”耿照一ρi股在她身畔坐下,汗泽中明显混杂了盈幼玉的馥烈体香,凶猛地钻入鼻腔。郁小娥心魂一荡,忍不住腹诽:这小浪蹄子哪来忒多水?一流再流、流了又流,尿都没这么多,她倒全用在这上头!却听耿照道:
“……不过,你把心机用在‘夫人’身上,就不可以了。”
郁小娥还欲强辩,耿照扬了扬手里的剑谱图册,从两页之间抽出一条便笺,上头写着:“幼玉情痴,思念盟主,恐忆成狂,收用不妨。冷炉谷内,若需眼线,此姝心坚,胜于用间。小娥。”正是她于书斋内提笔写就,夹入金线折里的,想是施展空空妙手、摸去图册时,也一并取出。
由此观之,她果未打算私吞剑谱,顶多是翻阅些个;正因一开始就决定呈交盟主,写这纸建言才有意义。
从口吻上看,郁小娥完全是以军师自居,以她对教门的了解,纵有僭越之嫌,倒也不是需要见责的程度。但以同出天罗香的角度,这寥寥卅二字稍嫌冷血了些,是赤祼祼地利用了盈幼玉,同时也不信任冷炉谷方,才有派间谍潜伏的必要。
郁小娥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请罪。“盟主若怪小娥心肠太硬,擅自猜忌盟友,有伤盟情,小娥知错。下回定然……”
“你是写给夫人看的吧?要使幼玉能亲近我,唯一的难处便是宝……便是‘夫人’,她若点了头,我点不点头便不重要了——你是这么想的,对罢?”
耿照淡淡一笑,把玩着那张字迹工整、行文布局略显稚拙的便笺。
郁小娥心虚极了,拢了拢发鬓珠花,不置可否,起身便往院里走。“盟主,有下人来啦,小娥伺候盟主更衣。”
耿照起身迈步,将她一路逼到院里的凉亭,毫不惧被看见有失体面的模样。
“你知宝宝锦儿心软,器量大又不怎么吃醋,先以‘情痴’打动,抓准她不信天罗香那厢的心思,陈明利害,强调幼玉可用,如此一来,宝宝接受她的机会便大大增加,是也不是?”
郁小娥退上阶台,仍退不出男儿斜长的倒影,“咚!”一声小ρi股撞上石桌,才知无路,强笑:“盟主道高一丈,小娥认栽啦,请盟主责罚。”
耿照点头:“的确该罚。”一掠至女郎身前,单臂抱起她娇小的身躯,泼剌一响,将郁小娥的缠腰连臀后裙裳一起扯落,露出赤祼的小巧雪臀来!
耿照对她一向君子,郁小娥料不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吓得惊呼:
“盟主,小娥……小娥知错啦,你……你别吓我……呀!”又一声裂帛响,纱衫自领后撕裂至腰,双袖连带两爿前襟各奔东西,象牙色的莹润玉背一览无遗。
“知错就要罚。”耿照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幼玉怎么,你便怎么。明白了没有?”
“不、不要……衣裳……衣裳破了呀!”
“我买新的给你!”
推拒抬杠间,耿照手里可没停下,转瞬将郁小娥里外衣裳撕得粉碎,除绣鞋罗袜,已是一丝不挂,露出幼女般的祼裎娇躯。
郁小娥慌归慌,毕竟非是未经人事的雏儿,被耿照强壮的臂膀一抱,鼻中嗅着男子气息,手按结实的胸膛,心猿意马,呼吸紊乱;腿心被钝尖抵住,稍一熨贴,小小的花蕊间已渗出蜜来,磨得湿漉润泽。
她被压在凉亭的柱子上,双脚悬空,耿照以龙首沾了沾滛蜜,在小岤口一迳厮磨,怕真弄裂了她,未敢贸然Сhā入。
郁小娥并未卖弄风马蚤勾引主人,反而拼命挣扎。
“等……等一下!不要……先……不要!”
耿照压得她动弹不得,侧首以唇相就,郁小娥双颊绯红,拼命收颔,直到退无可退,檀口终于失守。
两人吻得津唾交融,无比火热,女郎的舌尖却有些寒凉,那是女子极为动情、将至顶峰的征兆,小巧若珠贝的下阴早被龙杵磨得泥泞不堪,但郁小娥稍一回神便拼命推拒;眼看蛤口将被排闼而入,她用力一咬耿照的嘴唇,男儿吃痛,两人稍稍分开,靠着梁柱喘息。
“你若不愿意,我绝不用强。”耿照荷荷咻喘,声哑如兽,布满血丝的双瞳充满奇异的震慑力,比平日温文的模样更有男子气概。
他在盈幼玉身上仍未能出,幼玉虽是姥姥锐意培养,论坚韧长力仍不及弦子,况且破瓜未久,难以撑持,泄了两回便娇声讨饶,玉户口不堪蹂躏,微微见红,在R棒上留下缕缕血丝。
说是“处罚”,但耿照高涨的欲望也已逼至极限,料不到纵欲却得不到满足,竟比禁欲更难熬,亟需抒解管道。自他在神识中压制妖刀武学的杀念、不再受突如其来的欲念所苦,这是头一回有如此异样。
郁小娥连直视他都十分困难,酡红的雪靥出乎意料地清纯动人,忍着几乎晕厥过去的烘热羞意,咬牙道:
“我……可以给你,我从前给过你了,但……我不做你的女人。你想同我好,我都答应,但我若想同其他男人好,你……你不能管我。”蛮腰轻扭,仿佛不堪燥热,如此一来,花蕊同抵紧的杵尖又磨得唧唧有声,两人齐齐吐了口长气,苦苦忍受。
“你……有其他欢喜的男人么?”耿照没多想便问出了口。
“现在……现在没有……”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像是承认了什么,不禁大羞,所幸男儿被欲火蒸得晕陶陶的,似未省觉,又续道:
“你身边的女子,个个都欢喜你,这样……是不行的。所有人都想着一件事,就会犯一样的错,得有个不一样的人才行。我要做那个不欢喜你的。”突然伸手抚摸他的面颊,笑得有些装模作样,轻声道:
“快说‘我答应’。你……很难受吧?快答应我,我……我就让你快活……”
耿照甩了甩脑袋,低道:“我答应你。”R棒挤开窄小的花蕊,Сhā进她湿润的蜜壶里。郁小娥仰颈张口,只觉巨物的贯穿仿佛永无休止,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持续深入的刨刮快美才停了下来,雪白的小脚缠住男儿的腰,玉趾蜷翘,一如紧搐的蜜膣。两人交颈相拥,一时无声。
郁小娥忽然有些害羞。当日在莲觉寺时,她是存了榨干少年的心思,想不到两人会有这么一天;正想说些体己话儿,男儿忽动起来,却非孟浪抽添,而是抱她往房里走,迈步的韵律令巨物在体内抛顶擦刮,郁小娥美得魂飞天外,咬唇呜咽。
进了房,她已酥软得睁不开眼,蓦地身下一空,被放倒在榻上,腻声娇唤:
“主人……”双腕却被人压住,两只手抚上她的小巧绵|乳|,但触感皆与耿照粗厚的指掌不同——
更何况,那双手一直扣在自己腰上。
郁小娥吓得精神都来了,慌忙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精致非凡的蜜色小脸,盈幼玉双颊绯红,似取笑、似窃喜,又有些幸灾乐祸,牢牢将她双腕摁住,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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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要做不欢喜你的那个’,自以为很神气么?待会瞧我救不救你!”
弦子面无表情,一手揉着郁小娥的椒|乳|,低头望着另一只刚揉过的手掌,颇为疑惑。“她那么小,怎地与你一般软?”谁小啊!郁小娥最恨被人评论身材,未及抗议,符赤锦美艳的脸蛋已塞满视界,俯首笑道:
“心机坏的人,胸脯是比较软的。你瞧你和幼玉,是不是更坚挺些?”弦子露出恍然之色。
符赤锦笑得她心里发毛,咬耳垂轻道:“你家盟主迄今,还未试过后庭花的滋味。我见妹子的掬花小巧洁净,十分可人,你要做最特别的那个,咱们让他试试可好?”
在郁小娥开声讨饶之前,对这番话一无所觉的耿照,将她雪白的小脚扛上肩,再次满满地深入了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刨刮攫住女郎,三姝同时对她全身敏感处发动攻击,女郎没顶于快美的狂涛中,无从思考脱身计——
而滛靡的夜,现在才刚要展开。
◇◇◇
雨后夜新,江风拂面。
泊于河港的古旧粮船之上,今夜来了一顶金碧辉煌的帐子,四童扛抬、四嫔开道,穿过飘扬的潮润柳丝落在甲板上时,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总之不似人间应有。
掌灯的老妪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帐中传出一把娇慵动听的嗓音:
“慢!如此英杰,不可以俗礼轻慢。我亲自走一趟,你等暂且候着,切莫让旁人见着了。”语声方落,一抹银光“唰!”滑出帘幔,游蛇般窜入船舱。柳丝再度扬起时,甲板上已空空如也,只余水风流转。
萧谏纸端坐于几案之后,望着眼前奇小的银发丽人,轻叩扶手。“我早想见一见你。以薛百螣、蚔狩云之流,抬不了耿家小子坐上宝座,是该有奇人,方能成此奇事。”
蚕娘淡淡一笑。“你若以为我会闷不吭声,顺势戴了这顶高帽,那可就看错人啦。耿小子自有运数,不是谁成就了他,你习惯小瞧他人,这可是很坏的毛病。”
“我从不小瞧对手。”老人露出倨傲的笑容。
“在我看来,”蚕娘轻哼:“明日秋水亭之会,便是鲁莽至极的举动。”
“大军未动,斥候先行;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萧谏纸乜眼:“我只是去见一位武儒的要人,问他‘数圣’逄宫可不可靠,有无可能牵涉莲台倒塌一事,如此而已。例行垂询,何鲁莽之有?”
“独对三才五峰榜内有名,没有比这个更鲁莽的。”蚕娘笑容渐淡,眸光却转冷。“看来我今夜得教你明了,凡夫俗子,与三才五峰之间的巨大差距!”
卷四四:时御六龙
◎书目
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
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第二四四折、角羽飞扬,巡拾反覆
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
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干城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简介
沉沙谷秋水亭,为与疑犯四目相对,确认其愆,萧谏纸干冒奇险,约见“隐圣”殷横野。深思熟虑的布局,却有意料之外的发展,同时现身两地的隐圣和“权舆”,谁才是诸恶之源?
昔日鲲鹏学府的绝学、象征天下明宗的《八表游龙剑》,今日再现尘寰!咫尺之内脉锁功凝,长剑划开诸物皆停的绝阵,是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抑或与敌俱亡?
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
高约半身、精如骨瓷的银发女郎语音方落,偌大的舱里倏然无声,空气的流动忽地清晰起来,才如羽根般拂过肌肤,霎眼间,四散飘飞、仿佛无处不在的絮羽又从气态凝成流水——
敞开的窗牖外,依稀见得夜柳迎风,舱内的布幔却丝纹不动,整个空间像被裹入一团看不见的黏液;女郎周身透出的无形之气,由羽丝、静水次第变化,逐渐冰凝。
萧谏纸渐渐吸不进空气,喉臆隐约生疼,好在并非全无准备,不动声色搬运周天,改以内息延生。那股“气”仍持续以惊人的速度收束,端坐于几案后的老人身上,仿佛叠了几层浸水棉衣,连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论出剑。
三才五峰的征兆之一,被无数武人传得神而明之、毕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功锁脉”,萧谏纸倒是多有经历。同为峰级高手,所使之“凝功锁脉”人人不同,大异其趣:
阿旮是天生的战神,临阵机变百出,旁人以为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殊不知独孤弋胜在才情,比斗之际宛如诗仙信笔,挥洒成章,强过世俗庸人苦苦推敲,只得满篇斧凿。
打架打到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寻常对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费时间?若遇势均力敌的强者,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岂能不打它个痛快?锁来锁去缚手缚脚,真真气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为。
但阿旮的凝术并不横霸,拜残拳所赐,一经施展,周身一丈方圆内无劲不消,如入空无,整个人虚晃晃的,连踏稳实地亦不可得,遑论出招。萧谏纸让他“锁”过几回,毕生难忘。
独孤弋与韩破凡灞上一战,俱未使用凝术,拳对拳、掌对掌,重剑对大枪,酣战千余合罢,相视而笑,了无憾恨;此生既未再见,实也毋须再见。
萧谏纸无缘得见虎帅凝功,却听闻他曾单枪匹马,杀得一支四面拥上的异族骑队摊倒如刈草,披挂重甲的域外铁骑冲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无形石墙,战马无不折颈蹬尾,甩出鞍上骑士;韩破凡以双腿控马,原地绕圈,枪缨旋扫处,漫天尸飞如散华,鲜血残肢坠似时雨,遍染黄沙,于地面留下一只巨大的血漩涡。
扬尘终止,马嘶惨嚎复归平静,烈日之下,仅一骑茕茕孑立。
韩破凡垂缰纵马,拖着大枪跨过满地尸骸,每进一尺,黄石滩对岸的异族大军便后退丈余,仿佛连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谁起的头,数万人的大部队忽地转身,没命似的溃涌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嚣八阵字”下的百名先锋,所得万余敌首,皆绝于溃退时自家人马践踏。能将所向披靡、打得诸镇无力还手的异族铁骑逼至如斯境地,普天下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于黄石滩亲睹的一位东军将领深受震撼,对韩破凡斯人,仅有“日下无敌”四字评价。独孤阀众将大感不满,以为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阿旮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多半从那时起,便存了一会其人的心思。
由黄石滩一役可知,虎帅的凝术极其霸道,走的是硬锁的刚猛路子,连战马冲刺亦能挡下,实是骇人听闻。他既有一杆无所不破的大枪,复练得无以攻破的防御壁垒,如非遇上了万劲俱消、几近虚无的“残拳”,阿旮要想小胜一招,恐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锁脉,则是萧谏纸此生所见最凝练也最专一,仅锁对手一身,甚且集于制敌的破绽之上,不及其他。与武登庸的通情达理、磊落襟怀参照,也若合符节,可见其人。
较之寻常武人,峰级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兴许是内在的自我具化——虎帅刚毅、刀皇专一,阿旮则是无所用心,浑不着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显现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么?)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刚;既沉静,又狂暴,能育生万物,也足以毁灭一切。“马蚕娘”之名,江湖中闻者几希,然而这名个头小得出奇的美艳女郎绝非夸口,她的实力足与三才五峰并列,放眼当世,堪敌者寥寥,其中并不包括萧谏纸。
“你的愤怒与仇恨太过赤祼,毫无掩藏之意。”
老人潜运内力,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稳晓畅,未泄漏一丝沉水压身、肺中断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对仇敌时,能余几分火气?”
蚕娘美目流眄,掠过一抹混杂微诧的赞许,未料他还有开口的余裕,也可能是被老人的话语挑起兴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抿笑道:
“相较之下,你的愤怒就太过隐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为独孤弋死得蹊跷,你却到这时才造反……这些年来,名动天下的‘龙蟠’到底在想什么?”
萧谏纸几欲冷笑,但持续增强的凝锁之力干扰内息运行,实令人笑之不出。老人强抑身颤,翻过右掌,露出掌里的畸零角块。
“……寻找真相,需要时间。”
蚕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结,但也只是瞬息间;扬手的同时,满室气流松动,一物划出平弧,“喀嗒!”落于几案,滚了两匝,止于老人掌缘,被案上白纸一衬,与掌中物极似,仿佛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却缺乏重新拼合的相关接邻。
“你让胤小子带块破瓦当来,就想让我放他一马,我还没同你算帐。”银发丽人鼻端微哼,眸中却无笑意。“姓萧的小子,你要自恃聪明,凭这等小把戏骗人,可就笨得紧啦。”
急急解除“凝功锁脉”,非是什么善意之举,被锁的真气陡失禁制,重新涌入经脉血管,就像长跪后突然起身,饱受压迫的双足酸麻已极,一时难行。
萧谏纸年事已高,血脉韧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却端坐如恒,将瓦当碎块按上砚台,印于铺垫的白纸上,另一枚也如法炮制,再拈笔将两处压印之间缺损的部分绘出——
那是三条象征水波的重叠弧线,上头浮着半枚日轮;流水之间,斜跨着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异图样,当中枝节横生,似是个拉长倒转的“伞”字。蚕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节的中心部位。
“这枚瓦当,是我在一处名唤邬家庄的凶案现场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胁,手里画着图,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为查明妖刀于东海之祸患,我去了每一处横遭烧杀、却看似无涉江湖恩怨之处,多数是刀尸所为,但也有不是的。邬家庄即为其中之一。”
其时异族业已退兵,却未全离北境,三道与北关接邻处,仍有零星铁骑出没,益发难测;而央土大战方兴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无暇旁顾,趁火打劫之事不分江湖庙堂,无日无之,“妖刀作乱”不过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许多门派悄悄换得首脑、几世仇敌忽尔了却旧帐,推予兵燹战祸,死无对证,谁也追究不来。
邬家庄地处东海道北端,是五岛七砦十二家的势力范围,虽与武林往来,却洁身自好,行事低调,并不被当作江湖势力看待。
庄外两百来户人家,代代仰邬氏照拂,庄门高悬“邬昙仙乡”四字牌匾,颇以桃源自况,没听说有什么仇家。
当时五岛七砦因游尸门“万里飞皇”范飞强之故,卷入了与妖刀赤眼的惨烈厮杀,势力庞大、几可问鼎邪道霸主的游尸门,与富可敌国、宰制北关货易的五岛奇英,最后斗了个两败俱伤,双双退下名为“武林”的残酷舞台。
“邬昙仙乡”百余口惨遭灭门,园邸付之一炬,萧谏纸本以为是赤眼所为,一如时人所想。换作他人,此事兴许没于荒湮蔓草间,终成压案累牍,萧谏纸却弃了敷衍塞责的衙门案卷,亲临现场,终于勘验出蹊跷。
“遇害邬氏众人,均死于一口快剑,不唯兵器锋锐,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剑剑刺喉穿心,更无半分犹豫。收殓尸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县仵工,一一勘察,终于断定‘邬昙仙乡’一案中所留之快剑伤口,与过往妖刀肆虐的痕迹无一雷同,这是一桩‘藏叶于林’的精心策划——在本案之前与之后,相关的地缘附近,都有离垢妖刀主导的灭门惨案发生。”
蚕娘柳眉微挑,美眸里掠过一抹光。
“在此之前发生的,兴许是巧合,但之后的案子……”
“代表屠戮邬氏庄园之人,同操纵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驱使离垢在邬家庄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离。这就是我对邬昙仙乡一案,始终耿耿于怀的原因。”老人低垂眉眼,肃然道:
“凶手既与妖刀有所牵连,何不迳使妖刀毁仙乡,反以之为疑兵?须知当时东海境内,妖患剧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牵动好几拨人,如指剑奇宫、观海天门这等大派,尚且不能独当;区区邬昙仙乡,便教妖刀灭了,也无甚奇怪,何苦绕这么个圈子,干得缚手缚脚?”
蚕娘水精似的心窍,微一转念,登时恍然。
“原来你从那时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驱役妖刀之人,不过器械手段罢了,并非首脑。这套杀器的背后,另有主使,所图必非眼前所见。”
萧谏纸淡淡一笑。
“没想得这般透彻,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满足于眼前‘证据’,事事总要想得深些。”从柜里取出一部陈旧的手札,信手翻开,头几页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东一段西一块的,仿佛只欲填满空缺,谈不上工整,墨迹有浓有淡,虽同出自一人之手,却非一时一地。
往下翻去,则出现了与几上白纸相同的两枚瓦当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对,显然当时对于还原瓦当的图腾,老人尚无头绪,旁边的空白处以炭枝潦草地画了几个图形,无不相差甚远。
女郎目力绝佳,美眸微眯,似瞧得津津有味,正准备啧啧两声,对名满天下的萧老台丞的画技月旦品评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图,干咳一声,俐落翻过。紧接着的却是几帧三折大图,以蒸熟的米粒黏在手札内页,黏合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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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压扁的几枚米粒透出纸背,粗纸边缘有被菜油之类污损的痕迹,可想见其时萧谏纸调查凶案、宵旰勤劳,连吃顿饭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粗纸之上,绘满了园林屋舍的平面蓝图,方圆规矩,无不精到,与前页信手涂鸦的瓦当想像图截然不同。
蚕娘笑意倏凝,似被触动了什么,但毕竟曾见风浪无数,巧妙地敛起动摇,怡然道:“看来鲲鹏学府的确有些门道,你画画的天分不怎么样,做工匠倒是似模似样。”
你要是见过曾功亮,当知这话并非吹捧,而是挖苦——
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翻到第三帧图纸,指着一座凉亭飞桥、曲水环绕的精致小院,淡然道:“在我来看,整个凶案现场,当属此处最为蹊跷。小院中仅有四具尸体,陈尸处却发生激烈的打斗,房内梁柱被劈断、屋墙被打坍,破坏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绝无仅有的。”突然闭口,炯炯眸光盯着细小的银发丽人,宛若实剑将穿。
——凶手用的是剑。
萧谏纸没说出口的这句话里,隐含着另一个意义。
虽与江湖往来、却不被当成江湖人的“邬昙仙乡”里,藏着内力深湛、掌功绝强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当者披靡的锐剑杀手,在宅院最深处遭遇激烈的抵抗,极有可能落居下风。
“若快剑得手,屋室的毁损至多一二处。”萧谏纸指着绘有陈尸人形、并以朱笔圈出毁损处的平面图样,利剑般的视线捕捉着女郎的神情变化,一边从容解释:“即使现场被大火焚毁,仍看得出多处人为破坏的痕迹,显然凶手的剑法难以一击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数量上的优势,时间一长,凶手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指尖移至门廊:
“此间的栏杆础石上留有多处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条长廊,若是凶手由外而内时所遗,这趟进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顺遂,没有冒险深入的必要,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在屋里遭遇高手,几乎失陷,夺路出逃时所留下。”信手翻至后页,竟以尺规画出长廊的础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剑痕全都记录下来。
蚕娘倒抽一口凉气,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似诧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这等境地,原本带着些许轻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许多,迟疑不过一霎,有些话终究没能出口,很自然地别过视线,羊脂玉色的小小手掌随意提起,虚劈几下,自顾自的笑道:
“乍看像是武儒的剑法,骨子里却全不是一回事。这哪里算是质朴刚健了?简直粗糙得要命。”
以蚕娘的修为识见,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脑海里自行还原剑招,说不定连运使的心法都能准确推出,何须动手比划?
老人未戳破她的顾左右而言他,淡道:
“我粗略研究了几门儒剑,也觉不通。某日灵感忽来,猜想凶手非学艺不精,仅得皮毛,而是儒门剑艺的质朴刚健非其所欲。此人对剑法内含的经义辩证、天人交感等毫无兴趣,要的,不过是杀人利索罢了。我等以为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芜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论。经你一说,好像亲眼瞧上一遍哩。”蚕娘抿嘴耸肩,又恢复那股既优雅又妩媚、仿佛唇际咬住一抹戏谑勾人的神气,眯眼道:“但这样就说不通啦,凶手既落下风,仓皇出逃,仙乡缘何又毁于祝融?”
“因为买凶灭门的那人,这时终于出手。”
萧谏纸指着长廊尽头的照堂,一一解释。“其中三具尸体虽在后院房中发现,但我以醯醋泼于火场地面,不见血溶,反在照堂中验出大量血迹,可见四人均绝命于此,其中三具尸首被拖至后院藏匿,布置成后来火场的模样。”
蚕娘抚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断案如神,宛若亲见。但据此推测还有其他凶手,未免武断,难道这几具尸身之上,留的不是剑痕?”
“致命的创口无不被利器砍得乱七八糟,说是剑痕,原也没错。”萧谏纸捋须哼笑。“只是这欲盖弥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致死的武器长不及剑,却比剑刃略厚,挺剑搠个透明窟窿犹不能掩,须得多砍几剑。”说着举起了一根食指,意思再明白不过。
蚕娘沉默不语,俏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
萧谏纸似欲待她心情略复,才要继续开口,女郎却抬起锐眸,无形压力扑面直进,丝毫没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叹一口气。
“……另一具尸体,却被拖到小院门墙外,此人身上有多处伤痕,连那幕后的阴谋家亦不能一击取命,端的是条好汉。”
“四具尸体分拖两边,不嫌费事么?”
“为钓大鱼,须得好饵。”萧谏纸的指尖从院门、照堂、长廊,一路移到后进的小院里,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间的凉亭上各点了一下。“这几个地方,留有烧毁的不明木柱,我掘开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鸡犬残尸。我对阵法无甚研究,靠着证物按图索骥,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以这个排场来看,能够逃出生天,实属万幸。”停得片刻,才低道:
“有心算无心,那并不是你的错。缜密的阴谋布置之前,纵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难以回天的时候。”
小小的银发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弯翘的浓睫轻颤几下,轻声说道:“儒门秘传的六极屠龙阵,号称专破鳞族武学,须以三、六、九数推动,他藉助阵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个阵法没能拾夺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终是打伤了他……该说是两败俱伤罢?在杀我和抢夺宝物之间,他选了夺物。这些年我始终在想:总有一天,要教他后悔莫及。”说着整襟敛容,朝几后老人盈盈下拜,行了个庄重的大礼。
“萧谏纸,我要好生谢你。谢谢你收埋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遗体,谢谢你为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费如许心力,三十年来从不曾放弃。我到现在才明白,你与凤东祐氏的‘白发剑读’祐云关隔空笔战,辩论《六极剑法》之种种,非为口舌之争,而是为了那页长廊上的剑痕。”
银发女郎曾向耿照述说收埋故人、勘验遗体等善后,实是将萧谏纸所为,换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乡遭受重创,好不容易拖命逃出,复自宵明岛渡海重回东洲,已是数年后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称,除当时没必要对少年讲明细节外,亦须考虑蚕娘阴晴不定、如醒发面团般伸缩自如的叙事耐性,当然还有意识深处,女郎对于没能亲手收埋故旧的遗憾与渴望。
萧谏纸深深明白这种痛悔难当,微一让过,未敢直受蚕娘之礼。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败,或想瞧瞧祐老儿气急败坏的模样罢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说笑话的时候,不禁抿嘴。
“蚕娘大你几十岁不止,与你小子道谢,你害什么臊?老实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谢的法子,若是上来打我一顿,只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担心你小子鲁莽行事,白送了性命,专程提醒,教你明白厉害。”蚕娘弯细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连衅语都说得不火不愠,娇慵天成,令人不生一丝恶感。
“再说那独孤弋号称无敌,师承来历却始终是个谜;你小子虽挂着鲲鹏学府的万儿,但庠序隳坏,岂于一时?甲子以降,鲲鹏学府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无端端蹦出个‘龙蟠’萧用臣来,实难服众。坊间传言,说你俩其实是一师所授,一从文一习武,蚕娘今儿一方面也想来瞧瞧,你萧小子掖着什么手段,欲横挑那三才五峰等级的幕后黑手。”
萧谏纸抚须敛眸,含笑自若。
“且不说先帝赐招,我一向是有输无赢,便在我这大半生里,曾见的三场宗师级比斗,参与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内。其中一场是文斗,也还罢了,另外两场却是豁尽全力,毫无保留,只能说是灿烂绝伦,百世难遇。”
蚕娘饶富兴致。“谁跟谁打?”见他笑而不语,料这关子是卖定了,噘嘴哼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关,将窥三五堂奥了?”她曾暗中尾随“古木鸢”,却在最后关头教他成功脱逃,虽说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他与李寒阳、独孤寂一般,只消再捅破一层窗纸,即能超凡入圣,跨入全新武境。
谁知老人两手一摊。
“……不,是确信终我一生,绝无可能打得过这帮怪物。只消你们愿意,便有十个萧谏纸联手,也尽都杀了,事在人为而已。”
蚕娘“咭”的一声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转,只差没娇嗔“你这油嘴滑舌的贼小子”,却见萧谏纸摊掌不动,目光炯炯,竟无一丝调笑之意,酡红的笑靥凝于俏脸,眸光倏地凉冷起来,淡淡哼道:“合著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拼个鱼死网破,赶在回老家前显摆一回么?你真不怕死啊,萧谏纸。”
老人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打进舱里便说要教训我,此刻又如何?”
“你别说,我现在还真想打你一顿。”娇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发幕后阴谋之人一事上,你还需要我。”老人非是纯占口舌便宜,神情严肃。“韬略纵横,不出一个‘势’字——水往下流、风生火起,皆因势至,无有逆者。占住势端,即立于不败之地,彼纵有通天之能,逆势而为,岂可久焉!”
蚕娘闻言一凛,毕竟还有一丝不豫,冷笑道:“那你是占了什么势子,能抵挡我们这帮‘怪物’?”
萧谏纸从容道:“自我与‘权舆’相谋,便占住了势端。妖刀闹得东海沸沸扬扬,围法会、逼凤辇,行刺镇东将军……若无‘古木鸢’扛起,这火头,却要烧向谁人的眉毛?”
——自是借与他秘密组织的原主。
从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鸢的真实身份起,蚕娘便一直在思索萧谏纸的目的。
亲历过惨烈的学府隳灭、异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乱、央土大战,萧谏纸可说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德行虽为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并不怀疑他在必要时也落得屠刀,绝不婆妈。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至此疑云廓清,除钓出幕后之人、不得不双手染血,这老小子还打算占住兴乱的势头,随时能祸水东引,反浇阴谋家一头,藉以保身。
那幕后的阴谋家看似占了隐身暗处的便宜,又处处干扰古木鸢的计画,实则是饮鸩止渴,古木鸢闹得越大,便将他卷得越深;若最终萧谏纸难以善了,“权舆”岂能置身事外,片尘不染?
(他从多久以前……就开始筹划这一切?他何时知悉幕后之人的身份,又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静静凝视,直到即将图穷匕现的此刻?)
蚕微眯着眼,忽觉这名武功不如己、年岁不如己,青春常驻亦不如己,唯有岁月斧凿肆无忌惮的半衰老者,似乎变得不再那样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老人只是静静翻着手札,将绘有桑木阴徽记的一页往前推,抬起周遭深痕密如蛛吐的眼眸,沉声道:
“我从古籍中找到这代表桑木阴的‘建木’图样,也知桑木阴历代之主,均以‘马蚕娘’为号,监督东海武林,却不能轻易干涉。邬昙仙乡的瓦当上所刻,乃映于日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阴之一脉。”
蚕娘灵光乍现,恍然道:“你开七玄大会,原是为了寻我。”
“宵明岛号称世外仙境,我连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岛屿都不敢肯定,与其瞎子摸象,不如请君自来。”萧谏纸抚纸轻道:“我交与胤铿的瓦当,便为今日所设。围杀对三才五峰的高手毫无意义,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阴明察暗访,依稀描绘出凶手的轮廓,却不能将他正法,为此我需要你。”
“据说独孤弋之死,即出于一桩精心排布的刺杀。以你之智,难道不能排出个专杀峰级高手的绝阵来?”
老人苦笑着,以掩饰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犹不能忍的痛悔与遗憾。
“若非天劫,什么样的阵势都杀不了他。”他低道:“这些年来,我从未放弃亲手复仇的念头,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峰级高手,唯峰级高手可杀。我本想透过祐云关祐老儿攀亲,请凤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马应付,或将这厮引至南陵;此计不成,再考虑隐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际情况已全然不同。”
蚕娘忽听懂话里的含意。
“……而那厮尚且不知?”
“而那厮尚且不知。”
这就是萧谏纸敢于与阴谋家一会的原因。
身为峰级高人,那人明白无论约在哪里、何人所约,当今之世,足以威胁自己性命之人不过寥寥,正因对手是不世出的军师“龙蟠”,更加不会轻举妄动。以那厮的武功,要杀萧谏纸,随时能取其性命,犯不着在秋水亭这般公开处,于光天化日下行凶。由此萧谏纸有恃无恐。
“试探来试探去,那是你们书生腐儒的把戏。”女郎不禁冷笑:
“蚕娘是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现在就去邙山,来个一翻两瞪眼,省却这些个啰哩巴唆的无聊工夫?我可带上你,还有你那躲在船舱底的残疾朋友。”
萧谏纸嘴角微扬,泛起一丝冷硬的笑容,虽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却予人一股疲惫萧索之感。
“我二十岁前活得浑浑噩噩,直到遇上一个人,人生才算开始。往后二十年,我随他东征西讨,立下功勋无数,声名广为世人所知,该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怪的是:这段辉煌并未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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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下什么,还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为了不被悔恨掏空,我埋首研究各式各样你想像不到的物事,越是钻研,越掘出诸般往昔不曾留意的线索与真相,才惊觉自己的无知。如果早在浮鼎山庄,便已发现蹊跷,听进了秋庄主之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女郎不知浮鼎山庄与他有甚关连,只能安静地听着他的喃喃自语。
然而萧谏纸并不允许自溺,一霎回神,抬起锋锐如实剑般的眸光。
“现下我只相信证据,这是我三十年来……不,该说是人生至此,唯一把握住的物事,除此之外,不过一片糊涂。因此我下定决心,如非罪证确凿,绝不轻易动手;我要那厮死得哑口无言,死于如山铁证之下!”
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
“到得那一天,你要让我知晓。”
“我已说过,将其正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在此之前,可别先死了。”
银发丽人自瞧著白晰小巧的手掌,尽管唇勾姣美如弯月,仍是泄漏了一丝淡淡讥嘲。“我一直在想,该不该现在就暴打你一顿,当是帮你一个忙。莫要以为人人都清醒地活在这世上,从来不抽风的。你当人家玩的是心机权谋,没准骨子里是个癫汉,便如那聂冥途,哪天发起狂来,倒楣的可不是他自己。”
萧谏纸明显忍着笑,没敢真激女郎出手,起身微欠,礼数做足。
“逆耳忠言,萧某铭感五内。”
“该动手时,你知上哪儿找我。”也没见她怎么动,舱门上悬着的吊帘忽地扬起,仿佛河风漫入,绕得满室飔凉;下一霎眼,那小小的、玲珑浮凸的惹火身段已然不见。萧谏纸望出舷窗,见棂格外一抹轿影没于风岸柳丝间,宛若乡野奇谈,半点儿也不真实。
到得这时,老人瘦脸上的从容之色,才如万年风化的页岩般片片剥落,目送奇人远去的神情,并不比凝着一列送葬的队伍来得惬意,直到地上暗格推动、露出通往底舱的秘密入口的响声,将他唤回现实。
“看来伤得不重啊,她使了什么看不出痕迹的暗掌?”七叔一跛一跛爬上来,放落手中药箱,打量他的眼神除了狐疑外,不知怎的总有一丝遗憾的感觉。
“……怎么你很失望么?”萧谏纸斜乜他一眼。
“就是问问。”驼背跛足的畸零老人耸了耸肩,也凑到舷窗边,巧妙地隐起奇异的身形,不教外人窥见。“骨相变动如此剧烈,就算是练功练的,怕不要上百年的工夫罢?还是武功练到了三才五峰的境地,其能通天,就连身躯外貌的改变,也无法以常理忖度?”
萧谏纸摇头。“她的年岁,说不定比我们两个老头加起来都大,不管有什么异状,都不奇怪。我不知有哪门武功能使人青春永驻,真有的话,世上女子还不为之疯狂,啥事干不出来?”
终究是匠人脾性,七叔略一沉吟,忍不住推敲。“也可能是辅以外物针药等。须知世上奇事,莫不有解,我等不明,盖因无知也。学而知之。”
萧谏纸淡淡一笑,不同于与蚕娘机锋相对时的黠巧讥诮,这个笑容是疲惫而放松的,有着老于年岁的弛缓迟钝,并不需要冷锐快利的智光。
“写进你的小簿子里,他日功成,你有大把时间解破无知。”
七叔仍眺着窗外柳岸,半晌才喃喃道:“她的仇恨之心如许炽烈,可不像人间百年的老前辈。无论其武功高到何种境地,与此人合作,我总觉不妥。”
萧谏纸也未反驳,淡淡应道:“我吩咐了耿小子,凡事说与蚕娘知晓前,须先照会我等;秋水亭与狭舟浦两处的行动,尤忌和盘托出。耿照未必买我的帐,这一节乃托你之福,我料他明白利害,也防着蚕娘冲动坏事。”
骤闻少年之名,七叔本无意继续,此事却不能不说清楚,犹豫一瞬,抬起灰浊翳目。“你并不信她,不是么?”
有时选择合作,并非基于信任,而是怀疑。将对方留在近处,才有进一步观察的机会——
以七叔对搭档的了解,蚕娘的武力虽是强助,却非无可取代。且不论凤翼山的“天下第二剑”,自禁于剑冢内的独孤寂近岁武功大进,又值盛年,与萧谏纸颇有交情,既涉兄仇,说服他出手的难度不高;蚕娘行事难测,贸然拉联,委实过于冒险,不合他一贯的谨慎作风。
“……当我说‘我与权舆相谋’时,”萧谏纸转过头来,微眯的凤眼尽管投往虚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锋锐精芒,仍令人难以直视。“她的神情并无异状,前言后语的衔接毫无困难,轻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后的阴谋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来自耿家小子的线报与推断,那‘权舆’二字该是初次听闻,可能是地名、组织、代称乃至人名,配上‘相谋’这般暧昧不明的意指,岂无疑义,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权舆’的意义,不是地名,不是组织,而是一个人,一个躲在暗处策动一切的人。”
“但她什么都没说。”七叔冷冷接口。
“我们也说不上知无不言,看来是打平了。”萧谏纸自嘲般的一笑,敛起戏谑的神气。“‘权舆’让人灭了邬昙仙乡是真,夺宝云云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心看来不假,这点须得好好利用。我读破万卷,查案的本领纵使不是天下第一,料想亦未多逊,‘权舆’二字却是接触姑射之后,才从巫峡猿处得知。这位蚕娘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很有兴趣。”
七叔哼道:“要我说,不如针对巫峡猿下手,才是条路。再扯入桑木阴之主,多添变故,你嫌这会儿还不够乱么?”
萧谏纸哈哈两声,信手掸袖。
“你对巫峡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块香甜的好饵;饵钩一动,大鱼就跑啦。当初我们不也以为入了姑射,幕后之人必将现形么?这么多年过去,连影都没见,可见水深。你素来比我沉得住气,临到收线的当儿,切莫乱了阵脚。”
此际越浦衙门后的恶战才结束不久,耿照未及将聂冥途透露的讯息送至此间,“巫峡猿”的疑犯身份、与一梦谷的关连等,两老尚未获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默然片刻,又道:
“我虽不信桑木阴,但她说的一件事却是道理,秋水亭之会过于轻率,你虽存了试探的心思,难保那人不会突然翻脸;仓促应战,你有几分把握?你便再问我一百次,也只得‘不能去’三个字。”
萧谏纸哑然失笑,一扬案上那部黄旧小札。
“我俩二十年的心血,全在这儿了,为此咱们干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东海妖金之祸的首谋……我每天睡前,都问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才能做到‘勿枉勿纵’四字?”
七叔并未开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说明了他的答案。
这事从来都不容易。他们疑心的那人,几乎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智者,在“凌云策战”里仅稍逊一位传说里的神人,堪称是人智之巅,而这场阴谋所遗留的一切蛛丝马迹,都隔了道深不可测的城沟,纵知隐于对岸的是谁,却没什么能连到他身上的。
这对马蚕娘来说,足可伸出复仇之手,但对古木鸢与高柳蝉却还不够。
二十年的光阴,只能证明恶人算无遗策,所有的鲜血都染于他人之手,正义的手段无法制裁他,证据永远付之阙如。
“只消四目相对,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萧谏纸的口吻极为冷静,难以想像这狂信者一般的话语,竟出自萧老台丞之口。“我们得确定这点,老友。已经过了太久,也牺牲太多了。”
“……那我们和马蚕娘有甚不同?”七叔不为所动,冷冷回望:
“你方才还说‘铁证如山’。我宁可你少动嘴皮子,带上蚕娘,当场确认了也好、弄错了也罢,打起来起码不会输。杀错了先记帐上,将来九泉之下,再与他殷夫子磕头。”
萧谏纸忍不住笑起来。
七叔并不常抬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残疾老人更爱仅剩的那只手。但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萧谏纸不介意他发发牢马蚤。
“为少听唠叨,所有防备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义在狭舟浦召集密会,断去巫峡猿接应的路子,还让你带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万一生变,起码是个群斗围殴的局面——你若还想叫上耿小子,点齐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枣一块蹭热灶,说不定我也会答应。”
对付老人,“耿照”永远是最有效的一记杀着,萧谏纸深谙此道。果然七叔一时语塞,皱如干枣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声咕哝了几句,便即无声。
“只要看到那人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带着宽慰而宁定的语气,萧谏纸安抚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确定了这件事,我们再来商量,须得多少证据,才能对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节制的下场,就是时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旧酣睡,莫说起身,连摇都摇不醒,赤祼的胴体或仰或俯,玉腿横陈、藕臂交叠,峰峦起伏美不胜收,衬与湿濡狼籍的锦被亵衣,端的是闺阁盛景,难绘难描。
平日统御婢仆、发号施令的符赤锦与郁小娥双双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顿时群龙无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静,似与女主同眠。
管事李绥精明干练,起床见四下静得异乎寻常,各院里不时有好奇的小脑袋瓜探将出来,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倒也没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动,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郁姑娘千娇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还算迟了。赶紧指挥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转眼又“动”起来,生气勃勃地迎向崭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赐,耿照睁眼时真气充盈,通体舒泰,丝毫不觉疲惫,鎏金烛台上蜡泪成堆,斗室的空气里,除了彻夜交欢所遗的滛靡气息,还飘着淡淡的烧烟气味。
他一一抚过四姝的动人曲线,品着宝宝锦儿的绵软娇腴、小弦子的骄人弹性、幼玉的肌肤润泽,以及郁小娥的纤细紧致,忽觉踌躇满志,仿佛已立于人生的最高峰:
七玄同盟渐上轨道,号令之至,群豪无不景从;与正道各派的止战修好,也按计画顺利进行;红儿倾心相爱,婉转承欢,两人之间再无芥蒂;除将军支持、皇后赏识,就连三乘论法号召不来的日莲八叶,竟也暗中观察自己……到得今日,“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无名的见习小铁匠,东海武林之中无人不晓。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体会此际立身之高,实是各种因缘际会所致,飘飘然的感觉并未维持太久,甚且不及彻夜狂欢的余韵,少年挥散绮念,忍着腿间昂藏,下得床来。
院里两名小婢烧好热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洁,小脸红扑扑的,不时拿水汪汪的眼角偷瞟,显是昨晚的滛声浪语全教她们听了去,俩丫头瑃情满溢,吃吃窃笑,卷起的衣袖裤管被热水浸透,晶莹的祼足小手上水珠点点,衬出肌肤的绝佳弹性,别有一番风情。
耿照现在总算明白,何以豪门富户,总有数不完的风流韵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着这种送上门来的嫩肉,谁能忍住不尝?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怀不乱的把握。
昨晚的纵情放荡,是有原因的。耿照须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体力与精力,让自己拖到这时才晏起,赶不上出发往沉沙谷的时辰——
明知不过是试探而已,身为被卷入这个巨大阴谋里的一份子,耿照很难抑住那股欲“亲睹元凶”的冲动。灰衣人那出奇平静、毫无特征,与其或猥琐或残毒的行径全不合衬,透着无机质般的冷冽眼神,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若能与他面对面,那怕只得片刻,少年自觉能认出他来……
耿照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驱散这个危险的念头,湿发甩溅水珠,引得二婢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萧老台丞这个计画看似大胆鲁莽,但耿照隐约能明白他并不是无端犯险,眼下非是图穷匕现的当口,单纯与疑犯见上一面,不会改变双方各自的算计铺排。但若所有关系人都去到现场,此事再也“单纯”不起来,是逼着对方摊牌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萧谏纸三申五令,要他对蚕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与实际上能做得到,本质上是两件事。可惜拥四美于一榻,也只能教他晚大半个时辰起身,要不是实在不想误人终身,耿照甚至考虑过一手一个,拿这两个小丫头消磨时间;过得晌午、用过餐饭,要赶去哪一处都来不及了,以免坏了萧谏纸的计画。
一抹奇异的感应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运功,果听得脚步声一路踅来,止于浴房门前,“砰砰”的叩门声带着一丝火气,怕连敲门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觉。毋须开口,耿照已知来的是谁,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门外,薛百螣的面色阴晴不定。老神君虽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属罕见,耿照与他眼神相触,不禁心虚起来:“该不会昨夜荒唐……已传到老神君院里去?”符赤锦不介意与他欢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对宝宝既疼且愧的薛百螣眼里,就算耿照贵为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顿教训,未必好受。
老人无视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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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衣袖,凑近沉声:“此宅之中,藏有一桩天大的麻烦,盟主知否?”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拉着耿照迈开步子,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偏院。
管事李绥立于院门外,神色无奈。原来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许他擅入偏院,亦不许旁人靠近,若有乖违,唯他是问。
李绥近日之内屡遭恶客反主,似乎住进朱雀大宅的这帮江湖人,个个都拿这儿当自己家,先有潜行都、后有郁小娥,待这位花白头发的薛老爷子冲他发号施令,赶走附近洒扫的仆役时,李绥已是哭笑不得,只得先从了他,权作安抚;此际乍见家主到来,颇有久旱逢雨的感动。
这偏院耿照来得比李绥还勤,里外自不陌生,摇了摇手,示意他退下。院内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着粥碗,一口一口呵凉了,喂入瘫在廊间竹椅上的痈人嘴里。薛百螣对小女孩的态度和缓得多,稍早发现此间时,那碗鱼粥还喂不到一半,故留下小婢,只逐去院外诸人。
那幼婢见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见粥碗已空,一挥葛袖:“你也下去罢。这儿没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颤,如闻惊雷,逃命般退了出去。
“那李绥颇乖觉,我问他这是何人,他推说不知,须问‘夫人’。”薛百螣冷道:“但外头那些个打扫的下人,嘴皮就没这么牢靠啦。说是主人家乡接来的老家人,也有说是叔叔的。敢问盟主,这是何人?”
前事不论,自冷炉谷一役后、耿照领七玄同盟以来,薛百螣与他说话,谨守下属的分际,从无逾越;蚔狩云、漱玉节等虽也同尊盟主,言谈间或示亲近,或恃交情,又或是谈笑而已,总有不拘主从的时候。只薛百螣一丝不苟,如今日这般单刀直入,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准他的意图,又无宝宝从旁拿捏,打算先蒙混过关再说,顺着他的话头道:“确是我家里的老家人,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神君何出此问?”
“敢问盟主,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没料到薛百螣也有紧咬不放的时候,略一迟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薛百螣冷冷一哼,沉声道:“家里人的姓字,还需要想么?盟主若不知,但说无妨,我知他姓谁名啥,什么来历。”
耿照心头一跳。“老神君识得木……识得我叔叔?”
“我只知盟主的叔叔,决计不姓‘木’。”薛百螣眸里殊无笑意,回望院门一眼,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嗓音,肃然道:“这人叫褚无明,乃指剑奇宫门下,与应无用、魏无音同属风云峡一系,不知何故破门出教,在江湖上闯出偌大名头,反胜过在龙庭山之时。”
耿照万万想不到,木鸡叔叔竟是奇宫一脉,还与“琴魔”魏无音、聂二沐四等系出同源,震惊之余,又觉冥冥之中似有牵系,想起琴魔传功、夺舍大法口诀又得化骊珠等,算上木鸡叔叔启蒙刀法,奥妙难言,喃喃道:“褚无明……褚无明,这名字好熟,怎地我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薛百螣摇摇头。“盟主听过的,该不是这个名儿。褚无明被逐出龙庭山后,不能以‘无’字辈自居,遂称‘星烈’,取‘无日无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当年在东海道上说起‘刀魔’褚星烈,谁都知道是一号棘手人物,并非好相与的。”
耿照瞠目结舌。
“现下,盟主知道严重性了么?”
薛百螣看着他的错愕,半点儿也不意外,续道:“当年褚星烈赴战天雷砦,那是诛灭妖刀的最后一役,战后褚星烈与妖刀一并消失,三十年来不知所踪。
“现而今妖刀复来,刀魔恰于此时再现……且不说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过的人、门派尚且活跃于武林,当年死于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于妖刀之下的人,他们的族人弟子若想要个真相,却要找何人为好?”
耿照尚未从错愕中惊醒,闻言倏又一凛。
当年圣战劫余的两位英雄——魏无音、杜妆怜,曾与妖刀近到不过死生一线,三十来,他们却从未对妖刀的真相,有过什么说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于萧老台丞的那部著作《妖金始末考》,最关键的部分还被刻意隐匿,最终成了古木鸢的筹码。
据蚔狩云的说法,最迟到得妖刀圣战的中后期,无论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们,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胁,来自刀尸之能,而非所谓“刀控人心”,转而见猎心喜,想从这些被莫名异术转化了的魔人身上,盘剥出前所未见的武学新论,哪怕一丁半点也好。
从这个阶段开始,七玄中的菁英为保存实力,悄悄退出抗击妖刀的前沿;而七大派高层则无视牺牲,正式由受害者转为食腐者,试图从自家人的残骸里拷掠出有用之物。除少数如胤丹书、魏王存等仍以苍生为念,这场动乱已于不知不觉间变成权力与武力的掠夺;最终在天雷砦落幕时,说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犹未尽,觉得扼腕的。
即使魏无音、杜妆怜对妖刀——或说刀尸的成因及武学——并没有更透彻的掌握,来自七大派高层的噤口压力,让两人这些年来选择了低调。掌管一系、乃至一派势力之人尚且如此,无门无派、毫无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场不问可知。
“……何以他看来忒像刀尸,我料盟主亦无头绪。”老神君终于察觉自己口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缓了些。
耿照苦笑:“个中缘由,确实不知。从我小时候他便这样了,总是动也不动,我们都管他叫‘木鸡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须得保密,虽对老神君不无歉疚,终究是一笔带过,转开话头:
“老神君与木鸡……我是说与褚叔叔很熟么?我以为他瘫痈多年,形销骨立,该同当年的模样判若两人,却未逃过老神君法眼。”
“隔墙有耳,盟主还是管叫木鸡叔叔为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
“说也奇怪,除了瘦点、苍白点,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兴许是事不上心,人就老得慢。老夫认人的本领不算高明,我若识得,能认出木鸡叔叔的人肯定不少。盟主有心防范,此间布置仍不够周密。”
这话极有道理。尽管刻意藏起木鸡叔叔,平日负责照拂的宝宝锦儿、弦子,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细密,又或精于隐匿的一把手,但洒扫庭除的仆役们仍能说出“主人家乡来的老家人”云云,消息传递散播的精度与速度,俱都大出耿照意料。
“这样罢,我让潜行都的姊姊们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风声。”耿照边想边说:
“木鸡叔叔的伤势,也须方家诊断才行。可惜大师父不在,不若请蚔长老或漱宗主——”
薛百螣听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断然道:“万万不可!”见耿照微露诧色,省起反应太过,为防盟主又起疑心,灵机一动,和声道:“伊黄粱虽是盛名在外,毕竟是外科圣手,这等瘫痈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适。”
他以为耿照想透过漱玉节,延伊黄粱来治,不好直说让盟主提防漱玉节,只好绕着圈子提点。殊不知昨儿聂冥途一闹,耿照将信将疑,未求证之前,决计不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风险。
“的确不合适,多谢老神君提点。”他于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谈,只笑问薛百螣:“神君同我木鸡叔叔,可是旧识?”
“谈不上交情,顶多是结点小怨。”薛百螣难得莞尔:
“他若不是这般死样活气,今日相见,说不定要打上一架。我俩结下梁子时,他还未破门出教,听说被逐出龙庭山之后,这人行事更加不羁,随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我与他不过是拳头债,定要讨将回来;说到人品脾性,我倒还有点喜欢他,没想要他的命。”言下之意,当年一斗,他还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亏的,但到底为什么起冲突,老人却不肯说。
商议到最后,薛百螣决定搬来与木鸡叔叔同住——一个不语不动的老家人住在偏院里,难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里议论纷纷;两名老人同住一院,当中又有个凶霸霸的老流氓,只会让下人们能躲则躲,敬而远之,耿照以为这主意不坏。
况且,薛百螣亟欲与宝宝锦儿修补关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觉。
符赤锦看似水晶心窍、八面玲珑,实则在触及内心深处的情感时,是迟疑而保守的。她对曾经亲近的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为取信岳贼,她做过许多无法自辩的劣行,或许最不能原谅符赤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这么毫无芥蒂地伸出双臂,仍当她是那个甜美可喜的宝宝锦儿。
她把木鸡叔叔当作家翁般侍奉,早晚进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这里,宝宝锦儿避无可避,两个同样聪明而又别扭的人,说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对彼此,再拾祖孙天伦。
薛百螣说做就做,即刻回院里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他问起与漱玉节间的矛盾——这连傻子都能看出,遑论大J似忠的耿盟主——爽快回绝,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独自一人,在偏院里待不下去,越瞧着木鸡叔叔,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躁动越发汹涌翻腾,片刻未止。
木鸡叔叔的真实身份,是“六合名剑”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辈残留的意识片段中,褚星烈被指为“叛徒”,是“伪装成最后一柄剑的刀”——由木鸡叔叔像极了刀尸傀儡的现状推断,杜掌门那回荡于天雷砦秘道里的泣诉,恐非空岤来风。
而与木鸡叔叔形影不离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独臂、精于铸造,与褚星烈同消失于崩塌的秘道尽头……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为何惨遭背叛、以致残废如斯的名剑之首,愿意用捡回来的、扭曲破败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后半生,无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当日在天雷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魏、杜两名幸存者,都拒绝再对世人言说?
所有的人,都各自隐匿了一些,为着不同的理由,以致越接近核心,越觉蒙昧不清。
——他必须更靠近一些。
他必须更靠近“真相”。
无论是古木鸢、七叔……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坐在书斋里。他拈笔蘸墨,在纸上写了“沉沙谷秋水亭”六个字,字迹工整拘谨,带着些许施展不开的焦躁,赫然反映出书写之人的心思。
这里离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许久,才叹了口气,以不下突破心魔关的偌大定力,强迫自己一笔删去。
而他只知七叔此刻正于秋水亭附近埋伏接应,以为奇兵,甚至无法写下确切的地点。
耿照本欲搁笔,忽瞥见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于几案一角,宛如镇纸,蓦地灵光一闪。若伊黄粱是“巫峡猿”,这条线索虽不及阴谋家自身,亦不容小觑。
但“巫峡猿”不会在一梦谷。为安全起见,古木鸢已用一纸虚假的召集令,将他引去一处名为狭舟浦的废船坞。在那里巫峡猿将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另一份预先藏好的解除令会告诉他:古木鸢临时取消了姑射的集会。巫峡猿兴许会嘟囔几句,然而过往并非没有前例。
(如果……集会没有取消呢?)
耿照打开书柜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只乌木方匣,在匣内的猩红衬里之间,嵌着一个五官极其精致的女子面具,周遭狮鬃般的发鬓刻工粗犷,与光滑的面相形成反差,透着原始而骁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耿照暗中筹备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动念,却是与潜行都的阿缇姑娘合作,绘制明栈雪的肖像时。
阿缇精于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讲究布局气韵的文人画,而是极度肖似、宛若照镜般的工笔素描,即使从未见过描摩的对象,凭借识者口述与一条炭枝,涂涂改改、言笑晏晏之间,就能绘出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来,按图索骥,绝不落空。
耿照对这名爱笑的圆脸姑娘印象极佳,而阿缇则对盟主自心识深处提取记忆、分毫无错的本领大为钦服,眯眼笑叹:“多好啊,什么都不会忘,想画什么,随时唤至眼前;慢慢涂慢慢改,有什么画不出来的?”经她一说,耿照心弦触动,想起了横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虚静”法门回到初见面具的那晚,细细描出轮廓,拜“蜗角极争”心法所赐,对指掌腕肘等各处细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缇的指导之下,少年画技大有进步,拿捏比例、短长、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里。
素描完成,再据以绘成工匠用的蓝图——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戏。七叔这派的铸法特重图面,耿照对机关亦有涉猎,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随意委托,以免连累无辜,幸而冷炉谷内有专门替门主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云正愁没机会表现,一肩承下监制之责。近日盈幼玉多次往返越浦与冷炉谷,传递的正是严密封存的试做品。
耿照无法预料有同古木鸢联手的一天,但做为对付姑射的一环,已启动的抗敌方略并未喊停,这张“空林夜鬼”面具经日夜赶工,终于在数日前完成。耿照为此还走了趟栖凤馆,与横疏影所持正品并置,连见多识广的横二总管亦不禁叹服,何以能在无实品参照之下,模仿到这般境地。
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数。正如萧谏纸定计支开巫峡猿时,料不到耿照手里有这张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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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从秘柜里取出成套的黑衣,与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没告诉任何人,悄悄自偏院外墙翻出大宅,顶着午后骄阳,展开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计画。
◇◇◇
几缕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间罅隙,在庵堂里穿Сhā交错,仿佛栏栅半圮,教人禁不住地想:那挣脱了牢笼的岁月之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相较于厚厚的尘土、几乎牵满每处交角的灰白蛛网,以及恣意侵入的、茎粗逾指的顽健蔓草,建筑自身的强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测约三丈见方的斗室,前前后后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长宽逾七寸、整根楠木刨成的方柱——考虑到刨去的部分,这般豪侈的用料拿来盖殿宇都使得,最终却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场黄金梦的碧蟾王朝,连在隳灭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辉煌的,白玉京从繁华走向灰烬,也不过就用了一晚。宫室尚大,雕饰尚繁,才是这个黄金年代的余韵流风;屋宇不够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们争妍竞艳,连园林院墙的幅员形式,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讲究。
小而坚实,不求宽广,予人一种近乎抑郁的压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古风。重梁柱而轻板方,先烂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墙,再来才是以香樟榉木所制的斗拱花板,留下异常坚固的檐柱枋桁,常让不明所以的时人,误以为古人只盖凉亭穿堂之类。
以此观之,这儿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老人心想。
青锋照虽出过展风檐这等机关大家,毕竟以铸冶为本,门中关于木工法式的藏书不算丰富,幸而掌门人不禁门人读书,哪怕打扫的小厮、帮厨的佣工,随时都能走进书库里取阅。建筑的书是图最多的,当年老人在学会认字之前,专拣此类打发时间。
年少无知啊!七叔摇摇头,扭曲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极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为之,索性戴了张随手刨成的半脸木面具,仅露口鼻,万不幸现身人前,好歹有个遮掩。斑驳的灰发随意束在脑后,灰袍外又加了件灰扑扑的大氅,驼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团茧蛹也似,多少教断臂瘸腿不那么显眼。
他残废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几乎没有,死里逃生之后,很快就务实地面对起“日子怎么过”的重大课题:穿衣穿鞋、进食出恭……他还能打绑腿穿线头,除了没法同自己划拳,好手好脚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过。
这点即使自负如萧谏纸,也从不掩饰对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终觉得莫名其妙。
你不过日子,怎能叫活着?既过上日子,就得过得认真、过得值得不是?
毕竟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间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后,让古木鸢着人备了成摞的黑色绸缎,欲垂于柱间。这样一来,尽管外墙坍塌,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见内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隐密性更高。
萧谏纸谨慎善谋,不做无用之事,七叔几能在那双锐利的凤目里读到“你这是脱裤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敌人剑指庵堂,我方岂止失败而已?直是釜底抽薪,肝脑涂地。事若至此,挂他妈几匹布顶屁用?
但萧谏纸什么也没说,一体供应,活像个怀揣着坏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时的合作,换取更大的捣蛋空间。
他也知此际去见“那人”是不对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犹如翳云,透入大门的化日光天益发刺眼,连山下谷隙间的建筑群都有些模糊起来。老人受损的视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缝,直到一堵城垒般的魁梧身影塞满视界。
“……长者,进门处也要用布遮起来么?”
嗓音透着雷滚似的磁震,衬与火一般的暗红眉发,肤色深黝如炽炭的高大男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慑力,虬劲的肌肉几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让他手抱布匹、低头请示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唐突。
对崔滟月身上所生之变化,七叔并无一丝得意,遑论欣喜。
“林泉先生”崔静照满门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须负完全的责任——七叔对这位崔氏遗孤怀有一份难言的歉疚,或即出自这个原因,总觉青锋照对崔家有所亏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阳”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风檐大破血甲魔头锻阳子时,得自逍遥合欢殿的一枚宝珠,价值连城,在双城祸乱武林的阴谋里,曾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展风檐知其神异,然而终展夫子一生,都没能研究出安全的运用之法,所遗之心得札记,却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乱中,令妖金现世之初,颇有足以焚尽一切的骇人气势,黑白两道莫不胆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首谋能掌握,在取得更加优异的妖刀载体后,邵咸尊便暂时封存宝珠,集中心力夺下了青锋照。铸造“映日朱阳”,算是他对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总结,不幸被得剑的钟允看出端倪,才有后来的夺剑灭口之举。
邵咸尊让卧底赤炼堂的爱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宝香车”雷亭晚——针对崔家,正是为了取回这枚足以指证他与妖刀之乱关系匪浅的火元宝珠。
崔静照虽是一介文人,却非无用书生,临危之际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宝珠遍寻不着,才能保住爱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妹惨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击,居然忘了吞服宝珠一节,任凭赤炼堂众拷打侵凌,也供不出宝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谁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断折,总能奇迹似的恢复,拖命四处递状,陈述冤情,但遍数东海地界,有谁不知赤炼堂是将军养的一条狗?就连萧谏纸都曾收过崔滟月的冤状,才留意到这条线索,明察暗访之下,将邵咸尊的劣行摸了个通透。
萧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板,“古木鸢”却无此顾虑;略一推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体质,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虑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废物点心一盘,难以收作“姑射”成员,要利用其复仇心,唯有刀尸一途,不料七叔却极力反对。
“与其绑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杀了干净!”残废的老人罕见地疾厉起来:
“你明知他体弱心软,就不是这块料子,何必硬让他掺和?”
“耿家小子是块料么?”萧谏纸冷笑:“他六岁时你就知道?”
在两人激烈争执的当儿,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是给巫峡猿用板车推着来的,上头五花大绑的男子肤若暗金,毛发赤红,浑身上下青筋暴凸,经脉内火劲窜流,痛嚎如兽,垂垂将死,哪还有半点人样?
“我给他胃囊里的物事,换了个位置。”
矮壮的中间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变声构造所致,几能想像他翻著白眼的模样。七叔当作是他对“这事很难办”的某种反弹,有个个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档就能懂。“‘上头’交代的,交与两位炮制刀尸试试。救活了,便是现成的材料。”
——对手比他们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后萧谏纸如是说,七叔也有同感。巫峡猿带人来的时间点,差不多是耿照开始在江湖上活跃之后;五帝窟高层如漱玉节、薛百螣等虽极力保密,但由岳宸风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里逃生,均有脐间放光、忽生怪力的现象推断,化骊珠与之融合的结论几乎可说证据确凿。
换言之,在出现耿照与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后,“权舆”那厢才拿放养多时的崔滟月开刀,将他腹里的火元之精移至气海,试图复制第二个耿照。
“……我反对让他进秘穹。”七叔犹记自己当时相当坚持。“权舆为何不干脆自己炼刀尸?若此法可行的话。依我看,这孩子要挺不过,权舆就是想让咱们杀了他;挺过了,就是活脱脱一名死间,总有一天要反水的。”
萧谏纸凝着他半晌无言,末了啧啧摇头,照例无法立即判断是反讽抑或真心。
“你拿这种理由出来,是有点污辱人了。不过我原谅你。我需要有你像苍蝇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们其实是好人。”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萧谏纸蔑笑。可能意识到挑衅并不能增加说服力,他试图稍稍收敛,可惜帮助不大。“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权舆动手将他洗脑,那才是无可救药。他还活着、留在你我身边,这样还能变成恶人,那是谁该负责?他无力复仇,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拥有复仇之力,却选择用于正途……哪一个才对得起崔家,对得起百劫余生的残躯?”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无意迁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
“连大门口也遮起来。既然要藏,便藏得彻底些。”崔滟月依言悬起绸布。
做为刀尸,萧谏纸对崔滟月的评价极高,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要求七叔带上。然而七叔对青年的观感始终没变:他的软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会是优点,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江湖不行。软弱之人不仅会害到自己,也将连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环绕,庵堂里一下变得幽静起来,外头山间偶有几声清唳,似是鹰隼一类,因为看不见,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闭目养神,片刻有些异样,睁眼见魁梧的青年兀自雄立,双掌交叠,拄着斧斤般的巨刃离垢,压眼的浓密赤眉下迸出两道精光,紧盯着大门口的黑布,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罢。”七叔忍着摇头的冲动,抬了抬下巴。
“咱们来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滟月回过神来,赶紧放落离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间露出的慌张无措,总算有几分往昔之感。萧谏纸不会喜欢他半吊子的模样,七叔却有一丝欣慰,若他外貌的改变再没有恢复的一天,起码内里那个心地柔软、天真善良的青年并未消失。
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崔滟月抬望着屋顶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这儿山势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鹰啊。”七叔应道:“旷野平畴,岂无苍鹰捕猎?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飞禽看来,不过都是脚底。”
赤发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转为钦服,与他昂藏的外表颇不相称。“长者所言甚是,是我糊涂啦。这话……真有道理。”
他这副模样,该没少吃萧谏纸排头罢?老人忍住摇头的冲动,暗叹一口气。
萧谏纸拿“教化”当理由,说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为目前两人手上唯一堪用的刀尸。七叔不好为人师,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没有同绑缚其上的小白鼠说话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时多半跟在萧谏纸身边,萧谏纸与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铿的寂灭刀谱,不管怎么看都更像师徒些。
崔滟月虽不通世务,似能察觉老人对他的关心,他称呼古木鸢“主人”,却管这位沉默的残疾老人叫“长者”,相处时也不若在古木鸢身边那样戒慎恐惧,兢兢业业。
昨儿下半夜,两人驱车赶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觉他想找机会搭话,只是火元之精强化了这位崔公子的肉身,对处事的颟顸笨拙却帮助有限,酝酿到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这刀……除锋锐之外,各处都美极啦,简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头抚着横在膝上的离垢刀,讷讷道:“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兵器。主人说是出自长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该怎么回,一瞥他胸腹间的甲片系绳,随口问道:“内里的锁子甲系上了么?动起来顺不顺,有没有什么妨碍?”
崔滟月连连摇头。
“行动十分利索,也不觉得重。我本以为这战袍里外三层,外有搭膊围腰掩心镜,内有锁子连环甲,份量应当颇沉,但……实在比我想的要轻多了。之前在血河荡火场,也不觉得热。”
“锁子甲是掺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进了金丝人发。”七叔淡道:“这套战甲的各部设计,就只为了挡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损战力,就有机会了结对手。许多制甲师傅心很大,总盼望能造出刀枪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无不坏之物,为多挨那几下牺牲的行动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几回。”
崔滟月忽意识到,这副冷红煆炼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凉气,满肚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个字来。
七叔在外层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关节的轻锻锁子环,添入了罕见的异材“冷煆砂”。
这种材质并不特别坚硬,相较镔铁甚至轻软得多,却有遇热不融、加倍强固之效。当崔滟月催动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炼甲加了层看不见的金钟罩,是只有他才能发挥十二成威力的专用护甲。
“……运使离垢不觉燠热,表示你极催火元之精,其热还在离垢之上,这时,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变得比百炼钢更坚韧,寻常刀剑砍之不入。”老人向他解释。“是铠甲在保护你么?不,是你保护了你自己。提运火劲不辍,这副铠甲就不会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滟月若有所思。
“以前听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觉不服,定要上前辩论,总不肯罢休,如今方知其谬。我因缘际会而有这身武功,复得长者赐下宝刀宝甲,待报了大仇,定要做一番轰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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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烈的事,不负长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绑上秘穹时你也这么想吗”的冲动,话到口边,省起生的却是自己的气,本欲闭口转头,听他说“待报大仇”云云,忍不住回头:“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血流成河,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齿。“雷亭晚滛辱我妹妹,我不生剐了这厮,誓不为人!”
“那也快了,还差一个。”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滟月一时语塞,片刻才道:“赤炼堂中诸多匪徒,当日屠我家人、焚焦岸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荡大火,仍算是逍遥法外;若然纵放,日后岂不继续为恶?除恶务尽,此乃古之圣训也。”越说越是宁定,赤目中绽出光华,气势凛然,不再支吾吞吐。
打着正义的旗号,不会令杀戮脱去罪责。但我们也一样,老人心想,不能老着脸皮教训他。
“书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七叔咕哝着。
崔滟月似无所觉,继续说着他的江湖梦。
“……世上忒多不义,须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炼堂众狗贼之手,定有深意。长者,您觉得我能做一名济弱扶倾、主持公道的侠士么?就像水月停轩的染……染二掌院那样?”微露扭捏,却又满怀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萧谏纸向他提过这事。崔滟月几乎是完美的刀尸——“完美”的衡量标准,来自加诸外力前后的反差——从废柴摇身一变,成为顶尖战将,以一人之力挑了赤炼堂总舵……无论怎么看,这已是奇迹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脑再造,作用于意志薄弱的崔滟月身上,无法彻底斩断的除了仇恨外,还有他对染红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面对垮着脸的老搭档,七叔无奈摊手:
“要能把知觉情意从心识中剥离,我会先拿‘仇恨’来试试。”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头?”
“你管他盯上谁!”七叔没好气道:“这当口咱们不放人,他爱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搁心里,有什么差别?将来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欢喜谁家的姑娘,干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萧谏纸冷笑:
“你培养个刀尸同他抢媳妇儿,以此遭怨,别赖到我头上。还是耿小子媳妇多多,不差这一个?”老人一时无语,不料最后居然给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气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欢喜的姑娘卷进这事里。但比起仇恨,他毋宁想崔滟月把心思放在“爱”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涉入太深,占住了太关键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这名字已然写进阴谋家的谱册,写入当今武林黑白两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绝难抽身;离开关键的位子,放下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下场只有引来群鲨撕咬,死无全尸。胤丹书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崔滟月不同,他虽与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变,家破人亡,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但江湖上本无“崔滟月”这个万儿,除了血河荡惊鸿一瞥,谁也不能将这大个子同“刀尸”、“离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联系在一起;褪甲弃刀,扯下门口高悬的绸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阔天空,什么地方不能去?
七叔都想劝他走了,赤发的魁梧青年却意兴遄飞,难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听他倾诉心事,自顾自道:“染……染姑娘为人正派,英姿飒爽,委实令人心折。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与她匹配……”
想他平日里没个说话的人,萧谏纸那张嘴亦毋须指望,七叔不忍打断,迳自闭目养神。忽听崔滟月道:“……据说典卫大人也是仆从出身,替慕容将军打了三场擂台,名震天下,人说将相本无种——”
“你说什么?”老人猛然睁眼。
崔滟月一愣。“我是说耿……耿典卫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强,立下大功,名声传遍江湖,得以与染二掌院并立不惭。长者,您说我能不能同耿典卫一样,扬威武林,出人头地?”
“你们不一样。”
话甫出口,七叔省起听在青年耳里,决计不是自己的本意,已来不及了。错愕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停留不过一霎,崔滟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触不到心思。
错则错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时候,七叔索性闭口。
过得片刻,崔滟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谨,不带感情,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应,谷底若有动静,长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尴尬,淡道:“信号来时,自然知晓。”
“……原来如此。”
崔滟月眺向门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见飘动的云雾底那华美肃穆的建筑群。“但属下忍不住想,就算见得信号,要从这儿赶至秋水亭,便即沿路无阻,咱们上山也花了两刻有余,这……岂非误了主人之事?”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七叔半闭浊目,倚着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时,此间直薄秋水亭,不过须臾间。”
“便似苍鹰一般?”青年语带讥诮,只是藏得很好。
“便似苍鹰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终究没有睁眼。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谈剑笏游宦东海多年,剑冢又是朝廷于东海武林之喉舌,惯与江湖往来,宣达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两道无不礼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还是头一回履迹。
一来谈大人平生不好斗,实无比武的需求;二来《秋水邸报》说是信誉卓著,声威烜赫,但这种开了铺面欢迎大家来、押注打赌一翻两瞪眼的玩法,谈大人虽非道学先生,总觉得像是——
“……斗鸡?”
同坐车内的老人终于睁眼,转过两道利剑也似的视线,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贰自刮东风、充耳不闻的态度。
谈剑笏自说自话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兴致,精神一振,赶紧打蛇随棍上:“台丞也觉得像罢。场里捉对厮杀,旁边一堆人看,末了还写成战报雕版付梓,说这个趾爪厉害、那个喙尖如钩……这不就是斗鸡么?”
萧谏纸斜乜着他,慢条斯理道:“合著你对斗鸡忒有研究?”
“那倒没有。”谈剑笏没听出讥嘲之意,殷勤陪笑道:
“下官昔日在京,署里同僚十分热衷,彼此传递战报,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后来才知道,怎么出爪、怎么啄目还都是有名堂的,论起来丝毫不输拳经剑谱。撰写斗鸡场战报尤其讲究,非惟文字晓畅、引经据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论,如此赌客才能放心信任,无论输赢都肯再来。”
“……你再大声点啊。”萧谏纸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对京里的同行很有兴趣的,你们交流交流。”
赶车的小厮“噗哧”一声,低头颤抖,谈剑笏才知又给台丞洗了脸,摸摸鼻子没敢吱声。
虽然老台丞不同意斗鸡的比喻,但秋水亭摆出的接待规格,谈剑笏还是很满意的:巾帻齐整、腰悬长剑的秋水门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绵延里许,直到高悬“秋水为鉴”牌匾的谷口牌楼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宫损亲自在牌楼下等候,剑眉凤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矫矫不群的出尘气质,果是当今儒门的头面人物。
谈剑笏与南宫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回,说不上交情,过往只觉这人架子甚大,虽说是身兼斗鸡场主的读书人,义利双修,称得是“儒商”,也没有白眼看人的必要。
不过,知道礼敬台丞的,都是他谈剑笏的朋友。谈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口称“久仰”时那是真心诚意,半点儿没掺假。
老台丞出远门心情一贯不好,下车时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轮椅之上,拱手说了句“有劳谷主”。偏偏南宫损也是个冷面的,袍袖一扬,延请二人入谷,并无多余客套。
谈剑笏不免尴尬,毕竟刚对南宫损有些好感,总觉秋水亭偌大排场,回应似该热切些才是。但谈大人自己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儿,边推轮椅,琢磨着如何替老台丞打点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见道旁诸人并未跟来,反往谷外行去,奇道:
“南宫谷主,今日贵谷不开张……呃,我是说不对外开放么?”
南宫损淡道:“台丞与殷夫子看得起在下,专于沉沙谷一会,我已吩咐门人,将今日之排程推迟一日。为防有不知情者闯入,联外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遇有登门求鉴,须得说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儿再说。”
这可真是礼遇啊!谈大人还未赞叹,忽见一抹瘦小灰影夹在随侍的几名门人之间,猥琐得可以,却不是驱车小厮是谁?下巴差点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脸训斥,低道:“你干什么?回去照看车马!”所幸南宫损与萧老台丞均未转头,当是空气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阴阳怪气道:“就来问问,能拉车里不?”
谈剑笏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嗓音,整个人差点憋成一只紫砂锅。
“不行!在车外——”忽想作客于此,岂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后半截吞回去,忙拦了名秋水亭弟子,低声下气:“劳驾,能否带这位小兄弟如厕?他……他是给咱们赶车的。”秋水亭奉萧老台丞为上宾,无有不允。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门人去了,全没把谈大人流得一地的羞耻放眼里。
沉沙谷经南宫损多年经营,建筑华美,屋舍连绵,看不出当初只是一片荒地。然而房舍无论大小,清一色都是单层平房,不见楼阁;厅堂全是檐柱撑顶、镂窗为墙,宛如大型凉亭,饶有古风,与人们心目中的儒门形象颇相契合。
谈剑笏沿途张望,暗忖:“难怪南宫谷主开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为名,盖的还都是凉亭,诚不我欺。”
忒穿风的厅堂再怎么宏伟雅致,没有实墙还是挺麻烦的,既难住又难用,除了纱幔飘飘美观出尘外,数不出半点好处。故谷内各个主建筑的前后四周,无不散布着成排的砖墙平房,应是门人弟子日常起居、贮物积囤之处。
南宫损领着众人,来到谷内最深处。此间平房较前头更矮,走近才见是茅草为顶、夯土成墙的土屋,沿屋还有零星的竹篱,显然年月已久,却经精心维护,反而比前头的砖房更有味道。
此外,这里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齐整地占满左右两厢及后进,如三合院般围着居间的厅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环状的不规则分布,水渠似蛛网穿过土屋之间,离中央的建筑还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是具体而微的农村一角,饶富田园野趣,与谷中余处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篱包围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狭长建物,檐顶下竟无实墙,由各式镂花窗牖、栏杆、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前、中、后三进,整体格局像是个摊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筑物四周种满梅树,此际虽无梅开,可想像冬风拂过满树吐蕊绽放的洁白花朵时,吹进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个‘阶馥梅舒’!”
轮椅抬上堂阶,萧谏纸抬见匾书,不由低诵。这是继“有劳谷主”之后,老人头一回开口。
这匾书写得极好,风送梅韵是颇风雅的画面,“阶馥梅舒”云云亦透着一缕文墨馨香,然而苍劲的笔触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笔之初劲透纸背,随后却巧妙敛起,干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虚渺,其实游刃有余;非不能饱溢,是不为也。
咏的是梅花,萧谏纸却想到猛虎——写“潜伏爪牙忍受”或许更合适,老人心想。
须知梅花开于腊月,风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这样的建筑里嗅闻风梅,需要的不是雅兴,而是“有所待”的坚忍。更何况,以他擅摹各家笔迹的本领,犹不敢肯定是何人法书,心中虽冒出几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无把握,此亦一奇。
“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点。”南宫损看在眼里,淡道:“当年一位师长为砥砺我,以此匾相赠,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百品堂’名之。”
萧谏纸嘴角微扬。“芳馥百品,铿锵三变。谷主以此自砺,抱负甚大。”
南宫损面冷如铁,大概不觉他有褒奖之意,当是挖苦而无视之。“……也有这层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请。”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无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级门阶,可见此间于沉沙谷内的地位。谈剑笏进得前厅,又发现另一稀奇处:屏风门扇也还罢了,连摆设的太师椅、扶手几案等,均是镂空的板型结构,营造出一种“一眼望穿”似的虚幻效果,但真想眺至后进,实际上又有所不能。
厅堂两侧的檐柱间,悬满了长幅字画,颇有以之为墙的意思。
谈剑笏不懂书画,只觉这主意挺别致,果是儒门中人,轮椅忽地一顿,原来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轮辋,硬生生止住前进的势子,锐目扫向一旁:
“……这是前朝曹子頵曹大学士的《朝辞帝辇别诸弟书》?”
“是真迹。”南宫损面无表情,答的比问的多:
“堂中所藏,无一伪赝,以收罗名家法书百帧为目标,故称‘百品堂’。”明明声音语气未变,不知怎的令人生出一股骄傲之感。
谈剑笏知台丞脾性,那帧《朝辞帝辇别诸弟书》的长挂轴如非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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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自视之高,想是不屑发问的。此书所悬处,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换句话说,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决计非是最有名、最珍贵的一幅,无怪乎南宫损底气十足,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未敢以读书人自居,怎么想都觉得以“收罗百帖”为目标的百品堂,委实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变”的百品堂来得高明。后者好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
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谈剑笏豁然开朗,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增进认识总是好的。
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沉沙谷本是旱地,我方才还在想,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个阵哪!”
南宫损神情微变,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现倏隐,一霎眼又回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从容道:“收藏字画,最忌温湿,湿则易腐,温而养蠹。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
“过于干燥,将使纸质脆化,轻则皲裂破损,重则灰飞烟灭;较之蠹鱼蚕食,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旱地伤纸,不过转瞬间耳。‘百品堂’外所绕曲水、兴筑之土屋,均经高人指点,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温湿定恒,如同春秋。台丞若稍加留意,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依旧凉爽干燥,甚是宜人。”
运使阵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术数修为,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如四极明府固然能人辈出,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时有突破,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具布阵地利,方有今日规模。
沉沙谷这一角,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
——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
萧谏纸心中一动,面上却悄静静的,只点头道:“谷主好心思。”
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虽觉此问细琐,似有些难登大雅,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犹豫一霎,还是问了出口。“此屋没有墙壁,万一……有飞鸟窜进,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岂非危险得很?”他初入时见梁上全无巢迹,便已生疑;听完南宫损的说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劳师动众地摆了时拟春秋之阵,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岂非本末倒置?
南宫损嘴角微动,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这位素以冷面著称的“天眼明鉴”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鸟禽越过沉沙谷上空之时,总是避过这一处的,遑论栖止。”
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但此阵能使鸟兽辟易,不知对人有无影响?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忽闻“噗哧”一声,谈大人倏然抬头,回首四顾,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
南宫损面色一沉,本欲发作,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火气,冷道:“人乃万物之灵,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大人若有不适,此间无门,自出堂去不妨。”
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听老台丞叩了轮椅扶手两下,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没敢再还口,低声告罪,继续推着轮椅前进。
百品堂布局狭仄,俯瞰应是个拉长的“目”字,横竖笔划全是廊庑,隔出三个“口”字。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悬满珍稀字画,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鸟,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但行走在这脆弱的“字墙”之间,仍教人忍不住摒息蹑足,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那可真是万死莫赎。
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第一个“口”字的尽处,便即停步。
“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请自便。”
谈剑笏心想:“身为东道,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见老台丞并无异议,正要继续前进,蓦地萧谏纸开了口:“辅国,你也在这里等,我自行进入即可。”谈剑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点头道:“下官推台丞进去,安顿好了,再回此间等候。”萧谏纸不置可否。
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见得一缕室外明光,转念会意:“是了,这第二个‘口’字原来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连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长年干旱,毋须操这个心。
后进倒与前堂一般,乌檀木板铺地,两张几案、两个蒲团,四角各有一把青铜长柄灯,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
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萧谏纸却摇了摇手。“蒲团无背,坐久了腰酸。我这样就好。”谈剑笏想想也是,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Сhā鞘。
殷横野成名既久,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来架子不小,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谈剑笏举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罢。”萧谏纸摆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宫损聊聊,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却不怎么承情。”
“是。”谈剑笏正要退下,萧谏纸又道:“这里字画极好,你走另一边回去,多瞧瞧名家法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身为老台丞的护卫,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从容应变。
长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谈剑笏老远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带煞气,且拄了根竹枝扫帚,布袍束袖、草鞋绑腿,便似打扫的老家人,抬头望着一幅字,颇为入迷。
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维持清洁罢?得谷主允可,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处。谈剑笏不敢失礼,停步拱手:“老人家请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请了。”微侧身子,让出通道。谈剑笏正欲通过,一瞥字画,但见满篇龙蛇飞舞,无一能识,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这篇在我看来,直是天书一般,没一撇认得,当真惭愧。”
“写的是首诗。”老人笑道:
“‘夫子门前数仞墙,每经过处忆游梁。路从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为谗口隔,只应贪草谏书忙。别来愁悴知多少,两度槐花马上黄。’应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负旧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白发闲愁。世事总难两全,诗人故有此叹。”
谈剑笏腹笥有限,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却叫住他。“……大人似应有解?”
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尽心了。我读书不多,不懂大道理,老人家见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两难全,心花净尽不如君!可否问君子尊号?”
“邺郡谈辅国。”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执礼:
“敢问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横野。”
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一掸袍襟,负手朗吟:
“独占龙冈部,深持虎节居。尽心敷吏术,含笑掩兵书!”一步踏出,既无蛩音亦未扬尘,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如百鸟朝凰;满天墨字之间,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
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回问南宫损:
“他、他……隐……殷……已经先到了?”
“夫子与人相约,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南宫损面无表情:“在两位大人抵达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时。谈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罢。”转身便行,并不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
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光是抢在老台丞之前与贵客搭话,已是十分不得体——谁知道名震寰宇的“隐圣”殷横野,有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实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样貌来,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边走心里边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头。
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但见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于几后,叠掌躬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梅花下,他乡值故人。招贤亭一别,不见军师卅年矣!武烈、凤翥今不在,天幸龙蟠风采,未减当年。”
萧谏纸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气却很淡。“殷贤人说笑了。恕我双腿不便,不能倒履相迎。”
殷横野掸了掸膝腿,迳于蒲团上坐落。“萧先生客气。老夫山野闲人,四处游荡,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委实过意不去。好在逄宫差人告我,先生欲约此间,稍补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庄”与“逄宫”时,萧谏纸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讯息,然而并无异状。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他完全没有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何来伪诈?
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宝贵情报——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这一大块错综复杂的七巧板离完成仍有很长一段。所有的线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联系殷横野的部分,换言之,要是狠下心来摒除“具备三才五峰等级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阴谋”这点,殷横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这同诬指有什么两样?
七叔不断逼问着他。
萧谏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才发现与记忆中的殷横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马王朝肇建,为示正统,阿旮被独孤容那伙文臣烦得不行,与他同往邙山,欲劝殷横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后两个皇帝都干过这事,而且都失败了,万一你也失败,就代表你跟他们一样,是天命有归的天子。他是这么劝阿旮的。
“……不是‘丢了脑袋跟龙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难得脑袋这么清楚,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当我白痴”。
但那并不是萧谏纸头一回见着他。
在招贤亭之前,萧谏纸起码见过殷横野两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论战的现场,当时萧谏纸还很年轻,异人交代他“潜龙勿用”,毋须在那样的场合显露自己。但他记得在凌云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横野,除了儒门推崇的华丽典雅之外,还有一股慑人霸气,足以引领普天下的武儒宗脉。
但,此际与他相隔近两丈,踞于几后蒲团的,简直是另一个人。
稀疏杂乱的须眉,斑驳黯淡的灰发,洗旧的灰袍两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是长途跋涉背负行囊所致。萧谏纸知道自己老了,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怎么照镜,但岁月风霜在殷横野身上更为刻毒,与当年招贤亭内故作隐逸的虚矫不同,殷横野简直就是被糊口营生消磨殆尽的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来的并非真正的殷横野,而是一个相貌平凡毫无特征的替身,才能这么疲惫萧索,没有一丝做为幕后黑手、诸恶之源的深沉与威压。
萧谏纸见过许多阴谋家,他自己现在就是。
作恶的理由多不胜数,但为阴谋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回过神时,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动摇。
他一心想直面殷横野,打算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丝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结束无休无止、却总是徒劳无功的搜证调查,为一切划下句点,全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倘若……不是殷横野呢?)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回荡在空荡堂内的低哑喉音,猛将他唤回现实。萧谏纸定了定神,从容开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听一个人。覆笥山四极明府——”
“不,不是这个。”殷横野笑着挥手,那张平凡的脸上毫无特征,仿佛下一霎眼就会忘记他的长相。“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以为自己声音太小,又或岁月不饶人,“隐圣”修为兴许登峰造极,但血肉之躯毕竟抵不过岁月时光,略有耳背也非难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这台戏继续演完。“我想请教夫子,关于逄宫这个人……”
“萧先生不是来问逄宫的。”殷横野温和地打断他,笑意恬淡。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倏地沉静下来,脑袋飞快运转着,一时却把握不住此问何意,殷横野又道:“萧先生若还想不出,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萧谏纸本做了最坏的打算,闻言又赶紧扣住,几乎露出马脚,面上却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请说。”
“我年轻之时,有个与众不同的小本领。”作拈棋落子状,微笑道:
“虽说是小道,我这本领可不一般,如今想来,若继续钻研下去,也许能成大国手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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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萧谏纸在凌云坪见过他同时与十七名对手下盲棋,比的还不止下棋而已,落子之前须得作对,对上了才能出手。殷横野以一敌十七,急对急下,不假思索,逼得三名对手吐血昏厥,最终十七局全胜,无论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当时寺里的师兄们热中棋赛,常拿下棋打赌,输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抄经若干。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监院的行嶷师兄,他是‘行’字辈里最受赏识、身份最高的,师兄弟们同他下棋都不敢赢,他一直自以为棋力很高,连别人有意相让都看不出。
“行嶷师兄随便找了个借口,要打我板子,我灵机一动,说要与他赌棋,赢了板子一笔勾销,输了让他打我两倍便是。行嶷师兄骄傲得很,冷笑道:”你要赢,我非但不打你,还输十两银子给你。‘所有人都听见了。“
萧谏纸听著“寺中”、“行字辈”云云,心头突的一跳,不动声色,接口道:“想来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师兄,是保不住他的银两啦。”
“二十局。”殷横野伸出两根指头。“他直想翻盘,死命拿后注抵前押,到后来欠下的数目,他自己都算不来。我料他也没这么多钱,总不能亏空寺里的香油膳料,索性做个人情给他,一口价五十两。行嶷师兄摸摸鼻子,带我回院里拿。”
萧谏纸笑了笑。
“可惜夫子这笔债,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横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时我还不明白。行嶷师兄狠狠打了我一顿,打得我浑身是血,差点断气,才在我耳边狠笑:”下棋跟打赌,是讲规矩的。你拿那规矩挡我试试。‘后来所有人都说我下输了他。很久以后,还有人拿这事笑我,好像真见我输了几十局给行嶷师兄似的。“
萧谏纸琢磨着话里泄露的线索,忽听殷横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么?”
“你欲问之事,萧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横野神情不变,回忆童年的那股子怀缅温情犹在笑容里,和声道:“你所有的疑问,答案都是‘是’。全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萧谏纸面色丕变。
“老实说我很失望。”殷横野耸了耸肩,不无宠溺地望着他,温和的态度令人莫名心安,仿佛天大的过错都能被轻易原谅。“我对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是与不是’有什么意义呢?找出我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须再问?我答不答也都无所谓了。”
萧谏纸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在栏杆上,绷得发白的指节格格作响。
“你知道我不能杀你,能杀我早就杀了。”殷横野叹了口气:
“我下棋几乎没输过,我真的很擅长这个。但从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进一个无限劫材的陷阱,哪怕破坏了你所有的计画,从大局来看我还是输的一方:我的组织押在你手里,你怎么玩都玩不死,永远有戏。
“我终于能体会行嶷师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觉。承认这点教人气沮,但‘龙蟠’不愧是稀世的名军师,你让我放弃了隐匿的优势,自行投入棋局,还没开始便已输了,再下也很难赢……以谋略来说,你技高一筹,我很佩服。”
灰袍人轻抚几面,忽地展颜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换作是你,拿什么来挡行嶷师兄的拳头?”最后一个“头”字未落,余音已至身前,萧谏纸气息倏窒,整个视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满,无形气墙仿佛将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
第二四四折、角羽飞扬,巡拾反覆
杀机骤临,萧谏纸一拍暗掣,形似墨斗的轮椅车头轰然迸散,破片激射而出,飞蝗般卷向逼命而来的灰影!
曾功亮头一回看到轮车,便知车头弧板之内,藏有极厉害的连环弩机,为减其重,不被推送之人察觉,机关不用金铁,改以坚竹削磨制成;考虑到追求威力的最大化,这装置怕只能使用一回,百枚竹钉、竹箭、竹蒺藜射出的刹那间,机簧连同弧板受强大的射速劲力反馈,亦随之解裂,同为歼敌增伤的一部份。
“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逄宫此语非是挖苦,而是对老同窗的赞许,亦了解他设计这具“竹蜂”的苦心,宁同玉碎,不求瓦全!
咫尺间狞蜂群涌,殷横野半身倏隐,破空声飕飕不绝,将身后两幅长轴打得稀烂,连纸花都不见落地,似遭蜂吻所噬。
萧谏纸身上压力一空,反手握住暗藏的剑柄,省起是殷横野使个弓腰铁板桥后折,额面触地,于千钧一发之际看穿“竹蜂”集中的特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过杀机。
这一下尽显高手风范,却不应出现在三才五峰的身上。
阿旮能在“竹蜂”及体前,令其化散如轻烟;韩破凡怕一动也不动,竹箭便尽数毁于护身气墙;若是武登庸,所有的暗器、破片乃至扬尘,莫不在其身前应声两分,显现出一柄巨大的刀形来——
无论如何都不需要躲。凡人的攻击手段,在峰级高手眼中,没有闪避的必要。
(这人……是冒牌货?)
便是假货,也是武功高得不可思议的假货。剑柄未及握实,“殷横野”倏又复起,依旧平平伸出一指,含笑点至,却不似前度那般铺天盖地而来,而是凝缩于一点,萧谏纸但觉咽喉寒凉,如精钢抵近,颈背汗毛竖起,全然不及抵挡闪避!
蓦地殷横野身形微挫,重逾千钧的一指停在萧谏纸身前三寸处,指尖仿佛戳中什么,一片异样虹光以落点为中心扩散,乍现倏隐,勾勒出一只海碗倒扣般的巨大气罩。
殷横野如陷五里雾中,刹时乾坤倒转,发现自己立于内堂中央,视界内光线阴暗,如乌云罩顶,周遭雾丝扰动,气罩外的景况朦胧灰淡,如隔浓烟深水,看似极近,身子一动忽又退至无穷远处,绝难触及。
“很厉害的阵法嘛!”开口才觉声音远近飘忽,胸腹喉间无有共鸣,五感俱被阵法影响,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
他一扬臂,两道指劲交叠而出,没于灰翳深处,竟连一丝声响也无,忍不住挑起疏眉,捋须笑道:“磨铅惭砥砺,挥策愧驽骀!知过即改,勇猛精进,看来我得收回先前的评价啦。”
萧谏纸盯着若隐若现的虹光,以及仅仅一臂之外,茫然笑立、仿佛看不见自己的强敌,缓缓抽出藏在轮车里的长剑,向前搠去。
怪的是:剑刃一入虹膜,突然就不见了形体,以距离计算,早该搠穿殷横野的身躯,但那厮依然负手而立,周身方圆内哪有什么长剑的踪影?
看来这座以四杆铜灯、四头铜鹤为基,架设于两只几案间的奇门阵法,已将内堂分割两处,彼此渺不相涉,殷横野出不来、旁人进不去,连刀剑暗器之类的实物也无法联系,纵以三才五峰绝顶功力,亦难破出。
萧谏纸多识风浪,却没看过如此厉害的阵法,阵壁竟具体到能被肉眼察觉,而喉间遭异物所抵的冰冷触感犹在,心知此番侥幸,若非耿照坚持布下第二道防线,自己这条老命已交代在这里,暗叫惭愧,缓缓收剑退开。
而在虹光紧裹的灰翳中,殷横野尚有谈笑的兴致,也可能一时无计,欲争取破阵的时间,但“收回评价”云云令萧谏纸一蹙眉,暗忖:“莫非……这不是他俩头一回交手?”
却听天井传来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有本事你出来啊!仆街就乖乖吃屎,扮什么高深?”
谈剑笏没敢运功偷听台丞与殷夫子的谈话,迳坐太师椅上,目不转睛望着内堂的挂轴间隙、两抹身影交错的模样,想像两位了不起的读书人正进行何等经天纬地的伟大交流。
当殷横野身形微晃、倏忽出手,谈大人如遭蜂螫,一把跳起,身子赶在思绪之前,飞也似地掠进长廊。
“那……那是杀人的身法!”
未至廊底,蓦听轰隆巨响,老台丞的轮车车头爆碎,阻住了快逾闪电的扑击。
谈剑笏一看便知绝非意外,而是某种威力极强的机弩,不及细想老台丞何以装设这等夺命机关,激尘中复见殷横野出手,暴雨般的暗器未能伤他分毫,而眼前无论他或萧老台丞,决计拦不下避不了——
然后就看见了那团皂泡似的妖异虹光,以及将偷袭者卷入其中、宛若活物的大团灰云。
“……台丞!”灰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多瞧一眼都觉五内翻涌,谈剑笏本能停下脚步,焦急大喊。身后一把阴恻恻的嗓音嗤笑:“……仆街就乖乖吃屎了,扮什么高深?”
天井之中,一名小个子手掌按地,浑身真气流转,发飞衣扬;虽着仆役短褐,切齿咬牙的苍白面上却挂着一抹邪异诡笑,竟是那名赶车的小厮!
谈剑笏定睛瞧去,才发现他非冲龄童子,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只是天生一副娃娃脸,扮作僮儿,巧妙掩住喉节,居然教他给瞒了过去。
此际再无掩饰之必要,那人仿佛诡计得逞,除意气昂扬,面上更揉合了桀骜不驯、愤世嫉俗、鸡肠小肚、赤祼祼的讥讽嘲笑,以及各种难以形容、偏偏又非常具象的坏心眼;明明是全场最像歹人的一个,好看的坏笑却攫人目光,有种天真而坦率的邪气。
少年单掌接地,气劲迸出,底蕴异常深厚,足堪跻身年轻一代的顶尖。谈剑笏一凝眸,赫见他掌底隐泛虹光,符箓般的怪异图文乍现倏隐,脉动与虹膜灰翳若合符节,灵光一闪:
“这是……奇门遁甲!是他……操使阵法困住了殷夫子?”
天井中的灰衣少年正全力发动大阵,仗着内息浑厚,犹有余裕开口,冷笑着瞥他一眼,一副“瞧你个棒槌”的高傲冷艳,提气道:“宫……”泼喇一响,两幅字画拨开,南宫损自前堂拾级而下,走入天井,锵啷龙吟声中,擎出腰间长剑,朝少年走去。
灰衣少年满脸不屑,低啐一口:“兀那走狗!”抬起下巴朝谈剑笏一撇,继续冷艳:“宫棋——”
谈剑笏兀自一脸茫然,南宫损忽提起长剑,靴尖交错,雪白的袍袖衣袂逆风猎猎,青钢剑尖如流星横空,卷向少年背心!
谈剑笏这才省悟:“他一动,阵法便不攻自破!”却已救之不及。
南宫损不以武功名世,虽有月旦盛誉,罕听他人品论其武学造诣。这直标少年的一剑摒除花巧,于飞步间蓄劲,最后一脚踏地爆发,身剑相合,连人带剑飞越一丈有余,快到谈剑笏来不及出手。
电光石火间,少年撑地旋扭,瘦小的身躯倒立一转,侧身让过,终究是避得太险,剑尖自胁侧划至背脊,衣绽血迸,刃带残红。南宫损急止身形,却不及回剑抢攻,少年两条瘦腿猛然旋至,势若长鞭劲追实剑,南宫损被鞋尖锐风划破衣襟,抽身急退。
谈剑笏总算反应过来,急急跃入场中,呼的一掌中宫直进,南宫损顿觉焦风扑面,竟被掌劲压得吸不到一丝空气,心惊:“好厉害的‘熔兵手’!”未敢将兵刃送到他手里,顺势退到了内堂阶前,背对奇阵,横剑当胸,左手迳伸腰后。
谈剑笏这才发现他腰后多了柄单刀,入谷时并未见得,显是藏于前堂隐密处,再无疑义,大声斥喝:
“南宫谷主!缘何与殷夫子合谋,欲害台丞性命?”南宫损面冷如铁,并未答腔,无惭无惧,竟是瞧不出半点心思。
谈剑笏还欲追问,身后少年缓过气来,一脚踹他臀后,暴怒道:
“你是脑子让门给夹到了么?他要杀了我,谁来困住里头那个武功奇高的王八蛋!”谈剑笏狼狈躲开,回见他怒容满面,身侧披血,手掌始终未离地面,内堂里的虹光流翳似无异状,依旧稳稳裹着殷横野,惭愧之余,又不禁有些佩服:
“维持奇门阵法,料想耗力甚钜,他若撤了手掌,以自保为先,南宫损决计伤不了他。”临敌难行大礼,微一颔首,肃容正色道:“少侠义助,容后再谢。敢问大名,是哪位高人门下?”
“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梭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少年提气吟罢,仰天大笑,一掸血衣,邪气张扬,看起来实在比白衣如雪、一脸正气的南宫损更像黑道些。讲的话也是。
“……里头的王八蛋听好了,本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龙庭山风云峡,人称‘天机暗覆’聂雨色是也。你仆在街边多写几遍,下世人莫要忘啦,对子狗!”
◇◇◇
七叔心头微动,睁开灰浊的翳目。
拄着斧刃的崔滟月,动静却比老人大得多,猛地起身,才发现不知感应何来,回头露出一丝茫然之色:“……长者?”五官深如岩刻的黝黑俊脸不知怎的,看来有种孩童似的天真稚拙。
他一身内力非来自苦修,而是火元之精剧烈改变了经脉筋骨,藉由宝珠火劲,模拟出修练内功多年的效果——七叔不解其中道理,古纪武学似乎都走这般突兀偏锋,无法以现存的理论解释。
缺了循序渐进的积累,此刻青年所面对的,是一个倏忽而来的新世界,与他二十多年来所知所学全然不同,不但难以驾驭,相对也更加危险。
崔滟月具备内家高手所独有的神妙灵觉,然而毕竟是外来之物,他还无法分辨危机感与心领神会、是感官抑或意象的差别。
他所察觉的,可能是同处一室的七叔瞬息间的心绪波动,也可能是致使老人心神不宁的根本来源。七叔摆摆手权作安抚,走到门边揭开黑布,眺望崖下沉沙谷的最深处。
萧谏纸未发火号。也许会面比想像中顺利,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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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结束了——
直到老人瞥见那抹逸出檐底的、一现而隐的奇异虹光。
(……阵法发动!)
这是最糟的事态。萧谏纸连示警的火号都不及放出,敌人已动上了手。但无论动手的是谁,我方尚未全溃,否则该连耿照安排的第二道防线也失去作用才是。
老人的恍惚仅只一瞬,身后便传来崔滟月透着慌张的低喝:“长者!”
庵堂底部左侧的黑布上,浮露出线条粗犷古朴的兽形轮廓,吻凸口阔、鼻翼朝天,却是一张猿形面具。覆面之人体格粗壮,一身黑衣劲装,像是从堂底深处的暗部缓缓升起,宛若幽魂,但这不过是巧妙利用了黑布与庵堂格局的障眼法,来人实际上是从黑布与梁柱的缝隙间钻出来的,既非无明之物,更不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巫峡猿。
七叔的心沉到了底。
若“权舆”看穿萧谏纸的局,姑射假集会的调虎离山计自然不起作用,但巫峡猿能知道这里,代表计画泄漏的层面更广,可能连耿照那厢也被对手渗透——
老人忍着焦灼,挥散脑海里浮现的少年身影。如今首要是救出萧谏纸,想办法让崔滟月和自己活着回去。
活着就没有输。
“你此番任务……”他趋近崔滟月身后,使出“传音入密”:
“便是掩护萧谏纸萧老台丞离开沉沙谷,遇阻则杀,不得有误。”
崔滟月微怔。他远远看过萧老台丞一回,是上白城山递冤状时,管事足足让他等了三天,才委婉转达台丞之意,说此案最好找镇东将军,旁人Сhā不了手;相持之际,台丞恰自廊间经过,院生前呼后拥,其实崔滟月也没真看见轮椅,遑论其人。
崔滟月对萧谏纸不肯见他,并不特别怨恨。每个官都是这样,谁也不敢惹赤炼堂。
七叔轻推他一下,巨灵铁塔似的赤发青年骤尔回神。
“……得令!长者先行,待我收拾这厮,便即赶上。”
“别婆妈,快去!”老人下巴朝门外一抬,低声道:“出得庵堂,跳下山谷。这儿我能应付。”不容崔滟月缠夹,身形微晃,摔掌轰向巫峡猿!
不仅崔滟月愕然,连巫峡猿也吓了一跳,料不到断臂瘸腿的老人,连句拖延的话也不说,闪电搦战,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扬臂掠出一道刀风,却贴着扑卷而来的灰影削过。
老人心硬如铁,连一丝腾挪的意思也无,仿佛料定此刀不中,一晃眼已欺入臂围。
巫峡猿不及回臂,遑论再发第二道,忙竖左掌为刀,七叔掌底沉落,按他左肘一推。掌劲叠上身量,巫峡猿这刀削之不出,索性以肘相格,反扣指掌,去拿老人独腕,使的是极为刁钻的小缠丝擒拿手,变招不可谓之不巧。
岂料身在半空的矮小老者,藉着掌势的反馈微微拔高,蓦地袍影连环,分不清出的是膝是腿,“啪啪”两声,全撞在巫峡猿反扣的掌间;第一下勉强挡住,然而间距委实太狭,第二下膝击迳抵肉呼呼的厚掌,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膻中岤!
膻中虽是要害,但也是真气分布数一数二的致密处。巫峡猿被撞得眼冒金星,护身气劲自行发动,总算未吐朱红,小退半步,脚跟一立,勉力撑住身子和尊严。
七叔藉这一撞的反馈,身子并未下坠,再得巫峡猿半步之助拉开距离,提气抡臂,细瘦的胳膊如弹子般射出!
巫峡猿顿觉视界被老人的掌纹占满,举手欲遮,蓦地掌心一阵剧痛,手背被轰上面门,踉跄坐倒,双眼以下及右掌全无知觉,面具内温黏溢满,随即口鼻痛感复苏,连闷哼都发不出,眼前一片煞白。
原来七叔在击实的瞬间撮指成拳,凸出中指骨节,作“弹子拳”状。所击掌心“劳宫岤”主管心包,不仅打裂骨轮,当场废他一条右臂,更损及心脉,饶以巫峡猿修为深湛,也只能瘫坐于地,左掌连撑几下,竟难起身。
这几下兔起鹘落,瞧得崔滟月瞠目结舌,忘乎所以。
老人一个空心筋斗倒翻落地,跛足微跄,旋即立稳,低喝:“愣着做甚?跳下去!”圈起食中二指,衔在口边。
崔滟月如梦初醒,但长者之命委实令人费解:护送萧谏纸便罢,再急,又岂能纵身入谷?他本以为听错了,谁知老人二度催促,仍是要他跳下去。
火元之精再造了他,却没能使崔滟月成为不死之身,青年只能将这道命令理解为“尽快下山”。见长者再不搭理、拖着腿走向瘫坐的黑袍人,崔滟月扛起离垢大步而出,忽听嗤嗤几声,回见老人着地一滚,沿途不住扬起激尘,每一道都贴着老人身周,只差分许即中。
七叔滚成一团灰影,无一霎稍停,想像不出只一手一脚完好之人,何以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所经处诸物皆分,无有余幸。
崔滟月愣得片刻,才意识到那一道道激尘是快到失形的刀劲,虎吼:“……长者!”斧刃旋扫,挟骇人火劲卷入庵堂,蛛丝、草屑……连落尘都化作火星飘散,转瞬燃尽。
七叔自赤发青年身侧搂膝滚过,离垢补上位置,砸散一抹锐薄刀劲,出刀之人没于黑幔,依稀见得脸上戴了张虎形面具,却连身形、服色都没能看清。
(深溪虎……难道是胤铿?)
老人摆脱逼命的快刀,起身时巫峡猿已不在原处,布幔后形影晃叠,不像要退走的样子,却也没敢再撄其锋,意在观望。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自是谷中酣战,不欲萧谏纸得援,权作牵制。
况且崔滟月的火元之精,是巫峡猿为他植入脐中,眼下虽像是头一回见到巫峡猿的面具,谈不上什么瓜葛,但崔公子素有优柔寡断、易为情困的毛病,万一巫峡猿讨起人情,莫说战力打折,反成累赘亦未可知——
这也是七叔反对带上崔滟月的另一个原因。崔滟月留在这里是麻烦,但萧谏纸那厢还需要他舍命相救。
“迟了,神仙也救不了萧谏纸。”老人没工夫同他打暗号,沉声道:“得用最快的法子才能救。快走!”
黑布之后刀气旋扫,却来自不同的方向,有轻有重、或疾或曲,老人以极小的动作闪避,总要到及体前才微一侧首、半转身子,虽说是手足残缺气血衰弱,不欲多费气力,却给对手极大的压迫,益显深不可测。
崔滟月拿离垢当盾牌,偏转斧刃,刀气全被弹开,忽听巫峡猿道:
“如非胁下生翅,下山至快也要一刻。高柳蝉,今日这个跟头你们是栽定啦,趁早服软,改投明主,‘权舆’用得上你。”喉音喑哑,呼吸略有不顺,显然还记着右掌那痛彻心肺的一记;明知攻击无用,刀气未曾稍停,劝服的内容更是不伦不类,牵制的意味浓厚。
崔滟月还欲再战,被七叔单臂一扯,搡向门外。
“来得及!你跃下山谷便是,我留了条路给你!”以足尖挑起半截栏杆,信手攫住东旋西扫,刀气削得木屑飞溅,始终难越老人身前。
至此,崔滟月确信长者游刃有余,听远方一声禽唳,想起在屋顶那小半块青空当中,曾见鹰鹞一类的黑点盘旋,把心一横:
“罢了!长者于我恩同再造,便要我命,我也认了。但愿我如苍鹰一般生出翅膀,方坠得幽谷千仞,犹可保全!”将离垢系于背上,头也不回冲出庵堂,闭目咬牙,虎吼一声,大步跃入云雾中!
巫峡猿未料老人这般扎手,更没想到崔滟月愚蠢如斯,自行跳入悬崖,灵光一闪:“不好,莫非他预制了滑轮攀索之类的机关,藏在崖底?”欲出庵堂,左掌终非惯用,一时无功,打了个手势,“深溪虎”掠出黑布,眉刀迳取老人,使的是只攻不守的舍身刀法。
七叔手里的残杆一晃,倏忽穿入刀风,戳中深溪虎左肩,势头太急,深溪虎哼都没哼斜斜摔出,犹如失控的陀螺。巫峡猿藉机掠过两人身畔,穿出庵堂,直扑崖际!
身后,老人并未追赶,好整以暇圈起二指,衔入口中,带着一抹隐晦笑意。
崔滟月跃出悬崖,身子急速跌穿云雾,一层接着一层,看得见却摸不着,沾得头脸湿凉,犹不及心头足底之寒。
他本也猜想崖下有缒降机关,才豁命一跳,但很快就发现不对:洞穿层层白霭后,但见谷底一片平畴,哪来的缒绳竹篓?
一声尖哨,随即头顶九重天外响起刺耳禽唳,震得他气血晃动,一片乌云遮住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冷不防右臂一痛,仿佛被钳进了一只巨大的磨利铁钳,钳牙几乎夹弯他臂上的煆炼甲,将甲片、棉衬、锁环等全夹进肉里——
身子不再下坠,凉凉的云雾掠过头面脖颈,直到升出云面,复见光明。
翻涌的云波上,投映着一只巨大的阴影,头顶传来“泼喇”的扑翼震响,云浪随之激扬;呼啸的高空气流里挟着一股兽臭,似雨天鹤舍的湿羽异味,却比崔滟月嗅过的要浓烈百倍。
崔滟月无法在忒短的时间里,综合、分析这些光怪陆离的信息,于是他忍痛抬头,用双眼确认是什么救了自己。
然后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爪子。
巫峡猿呆若木鸡,看巨大的异禽像抓小鸡般,拎着崔滟月浮出云海,拍击着翼展近两丈的铜色翅膀,盘旋一周,倏又俯没云中。巨禽看似被妖法变大的鹰隼,两条腿比庵堂里的方柱还粗,他毫不怀疑这体型骇人的扁毛畜生能抓起一头犊牛。
巨禽浑身羽毛泛着铜铁般的光泽,爪喙倒与寻常禽鸟相类,兴许年月已久,骨角覆着厚厚灰质,其上又有无数刮痕磨损,斑驳里带着一股原始的嚣悍,只尖端锐如铁钩。
“鬼雀……”巫峡猿望着潜入云海、越来越小的乌影,喃喃道:
“原来……这便是‘鬼雀’!”
古木鸢与高柳蝉拥有许多不属“姑射”的异术,包括以秘穹炮制刀尸的重大突破、号刀令原理的解析、独特的联系方式等,其中当然包括“鬼雀”。
巫峡猿不通驯兽,饶以“先生”之博学,也琢磨不透鬼雀的本体。古木鸢明白这着棋的价值,运用鬼雀的时机场合拿捏谨慎,多年来权舆一方于此可说是一无所知,直至今日。
拜巨禽盘旋所赐,巫峡猿清楚看见它两眼之上,各有一条顺眼眶扬起、尾端尖翘,宛若雉鸡般的金色羽毛,衬与澄黄饱满的锐利眼瞳,说不出的狞猛。
一股电流般的异样兴奋,窜过巫峡猿的心版。
他知道这头异禽的来历。被称为“角羽金鹰”的异种,同其他来自异境天镜原的奇兽一样,似因寿命极长,在漫长的岁月中持续生长,体型远大于东洲各地的远亲,极具灵性;当然,要在异种横行的秘境存活,其凶猛也超乎人们对禽兽的既定印象。
角羽金鹰之所以为人所识,盖因三十年前,一名年轻剑客因缘际会,得雌雄各一的异境猛禽,携之行侠仗义,闯出偌大名声,获得“金鹰侠”的美誉——当时这对角鹰不过比寻常雕隼略大些,人们谈论的除它们的主人之外,多半集中在其独特的羽色上,而非体型。
后来,金鹰侠渐不与双鹰同行,原因现在巫峡猿终于明白:为免持续成长的巨大体型引起恐慌,金鹰侠决定将鹰放养在深山老林里,而非带它们穿行于城镇街市之间。
金鹰无踪也曾引发揣测,时日一长,众人终忘了这对禽鸟,但金鹰侠却越来越有名。为了保护金鹰,他决定以得自某个隐世门派的秘剑为号,他就是在那里与孵化的雏鹰们相遇,适足以纪念这段奇缘。
“现在,我知道‘高柳蝉’是谁了。”
巫峡猿转过身来,对正庵堂里佝背独立的残疾老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起。精于铸造、掌剑双绝,身带金鹰,将一条右臂留在妖刀圣战的最终战场——天雷砦里……
“……原来是你,‘寒潭雁迹’屈咸亨!”
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
掩去半脸的老人立于庵中,顶着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几缕银灰散发,安静得令人心凉。露出面具的半张脸颇经斧凿,分不清是皱纹抑或伤痕;那不是一张心狠手辣的脸,巫峡猿心想。但必要时他不会犹豫。
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远超过独对残毒嗜血的聂冥途。巫峡猿事前恐难想像: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会自困于这般狼狈而古怪、进退不得的尴尬窘境,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显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迹。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说“千中无一”都嫌轻巧。不是改变惯用手忒简单,重心的平衡、经脉的淤塞、断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动武之难甚于常人。
巫峡猿能续断肢,被武林中人传得神而明之,但在“神医”看来,断鹤续凫的成功概率,毋宁是高于残而不废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运气和坚忍,但对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简直不值一哂。
屈咸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户晓的武林传奇,“天功”一说,随这位六合名剑之首的声誉益隆,昔年可说是脍炙人口。
江湖传言固不足信,巫峡猿本以为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的另一种说法,亲身领教之后,却有一番不同的见解。
屈咸亨的“天功”,应是某种极其敏锐的协调适性,无论身子如何改变,总能摸索出最佳的运用法门,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只余一手一足,亦有相应之道。
适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现的经验、技巧,乃至肢体运用,给了巫峡猿莫大的启发。如两度利用力道反馈的攻击手法,直是别开生面,只消过得了眼前这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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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静心闭关数月,当于拳脚上大有获益。
“泼喇”一响,光影间悬尘飘扬,“深溪虎”拨开坍塌的栏杆,颤巍巍起身,摸索眉刀还入腰鞘,双手各拈一根细长碎木片,重新摆出接敌架势。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领悟尚浅,但这已是少年所知最强武学,先前使的乱披风刀势即来自二月杏花《领春》之卷,被老人一杆搠入空门,连拆上一招的资格也无,明白近身战毫无胜算,遂以《银台金盏》的飞刀法应付。
巫峡猿右臂软软垂在身侧,看来此战是指望不上了,虚提左掌,跨过高槛,重又回到庵里,与戴着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势;但究竟是谁包围了谁,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着灰翳的浊目望穿面具眼洞,缓缓扫过二人,唯一能泄露些许表情的嘴角丝纹未动,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线下,也只得满身阴影,如一块嶙峋错落的山岩,拥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静不仅渗入骨髓,甚至流渗蜿蜒,漫出一地,吞没四周诸元。
巫峡猿还在斟酌出手的时机,忽见光柱里烟尘飘散,掌影已至面门,急急仰头避过,却见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飞扑来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飞出去,面具下逸出血珠!
阿傻虽中老人的诱敌计,一上来便受创飞出,应变能力仍不容小觑,落地前两枚木片脱手,替大夫争取时间。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转,贴着第一枚惊险避过,第二枚却被旋势一带,没入老人袖影。蓦听巫峡猿闷哼一声,随即“碰!”撞上门扉,原来七叔转近一标,木片倏然Сhā落;魔君肩头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记,老人不知从哪又冒出条腿来,蹴得他踉跄倒退,背脊撞上庵门。
师徒俩一合间双双倒地,尚不及震骇,单足落地的佝偻老者微一敛颔,灰浊的视线与魔君对上,祭血魔君心头突的一跳:
“……今日毙命于斯!”
老人单臂一振,袍袖间隐现剑指,四周气劲旋扭,倏忽集于枯瘦的二指尖端,庵内宛若风云搅动,强大的威压令祭血魔君动弹不得;饶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眸里亦不禁露出惧色,亟欲起身,却不可得。
——云台八子,草堂秘剑!
(这……便是“寒潭雁迹”剑法!)
飕然一响,凝练至极的剑气却未削断师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转身,空气中的悬尘、光线等,无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轨迹,迸出“叮!”一声金铁脆响,余音嗡然,剑气已被一物挡下,却不见有实物弹飞。
“……好厉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动,这才发现庵堂里多了个人。
堂底佛龛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缓缓飘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等身形,双手负后,所著黑衫却非束袖绑腿的劲装,而是大袖披膊、围腰抱肚,宛若将帅布甲般的武服形制,两肩、围腰、下摆等以金紫二色丝糸绣出龙虎图样,说不出的威武霸气。
来人脸上,挂着一张雕工粗犷、极具野性的乌檀面具,风格与姑射六人所持极为相近,模样却是七叔从未见过的:
面具左右并置着似火焰、似浪花,一边各有三股的层叠云纹,末端无不弯翘指天,意态张扬,既似日轮焰冕,又像殿宇飞檐;正因看不出具体的表征,反而透出深沉的狞恶妖异,压迫感远胜于具象的姑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于诡异的起伏雕刻之间,七叔目力不佳,眯眼端详片刻,始终难辨其位,益发神秘难测。
屈咸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词,也不想白花气力——来人若未表明身份,难不成恭恭敬敬问一声,便会自行吐露?老人静静思索着适才那令人惊艳的一指,边掂量新对手的实力,想着下一回出手时,如何将三人一举撂倒。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拟订计画再出手,多考虑几种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应变调整之上。他只能这样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对,扶墙撑起的巫峡猿——或该称他为“祭血魔君”——都能清楚感觉那股沉静而紧绷的危险,眼前的残疾老人其实是头猛虎,稍有不慎便成爪下冤魂,丝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咙:
“高柳蝉,‘姑射’的真主到了,你就这般迎接?”
老人无有反应,也未出手。魔君暗呼“侥幸”,把握时机调匀气息,见另一厢阿傻终于挣起,再成合围之势,喝道:
“‘权舆’既至,还不束手就擒!”
◇◇◇
严格说来,世上并没有“狭舟浦”这个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没有。
这个废弃的破落船坞,位于城外近郊的某条水道尽处,周围的芦苇快比人还高了,舟筏难近。一条粮船搁浅在船坞边,耿照连舱底都钻进瞧了个遍,除吃一鼻子灰,连只耗子都没瞧见。
船坞破损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芦苇杂草侵入其间,要不了多久,就会坏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要是真有聚会,肯定在这条平底粮船上举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动手除下面具,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心念微动,转身负手,并未躲藏,感官知觉如蛛网般四向蔓延开来,将粮船周遭全纳入感应。
脚步声轻细……两个……不,应当有三人,非是相偕并至,而是有前有后。后两人隔着老远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远些,气息消失在徐徐林风间,可能是一路尾随护送,见任务达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动,调整呼吸心跳,彻底将形迹隐藏起来。潜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这般能耐,此固与内力修为有关,然而练就一身浑厚内息,并不能凭空得之,乃是门大学问。
第二人的潜行术,则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终察觉那人就在先天感应的范畴内,却无法真切把握,越想确认,越容易从空明之境抽离;往复之间,情报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仅防着五感觉察,连内家真气的感应也考虑在内,此又为弦子等所不及。
为首之人无此奇术,尽管放轻了步子,踏着湿软淤泥的跫音在耿照听来,同敲锣打鼓没甚两样。来人绕过船头走上干地,唯恐拨开苇丛发出声响,点足飞纵,跃上了离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树枝干,轻功造诣颇不俗。
林风穿过枝桠,刮进一阵馥郁馨香,混着潮润汗泽,嗅得人心魂一荡,耿照微感诧异:“是……女子?”依旧闭目负手,未曾转身,却能从气流的变化中,察觉对方双腿勾了条粗枝,向后仰下,秀发漾开玫瑰幽香,饱满如瓜实的奶脯裹着衣襟一甩,随即坠如水袋,浓郁的|乳|香混着肌肤香泽,丰熟冶丽,分外醉人,绝非半生不熟的青涩少女可比。
耿照正觉奇怪,忽嗅得一缕异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气运行一周,确定无丝毫异状,才装作脚步虚浮,扶额踉跄一阵,“砰”的一声倒落舱内,一动也不动。
挂于窗外的女子见迷香得手,静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窜入船舱,落地时无声无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迳朝耿照腿侧斩去!
耿照倏然跃起,扣住皓腕一扭,“笃!”匕首坠地,没入甲板,可见其锐。
女子一条藕臂被他扭到身后,忍痛反足,使的是极狠毒的撩阴腿。耿照轻松避过,暗忖:“无冤无仇下此辣手,绝非善类!且将同伙引出。”信手一转,便要卸她肩关。
果然脑后风至,来人掌劲浑厚,却无杀气,牵制意味浓厚。耿照接住敌势,两条手臂连圈带转,走的都是卸劲反击的路子,不止招式相类,连绵密的内息都系出同门,宛若师兄弟喂招;转得片刻,终究是耿照更胜一筹,圈掌一推,将来人稳稳送出,只见得剑眉星目、满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谁?
胡彦之虽也起疑,毕竟心系女子安危,正要挥掌,耿照赶紧扯下面具:“……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伤她!”转对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黑衣女子道:
“十九娘,这位是我的义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松脱皓腕,岂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狞光直标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一柄锐匕。可惜在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之前,耿照连她腿心里混了汗潮的温腻湿濡皆能嗅得,杀机未动便即有备,整个人平平滑开,隔空挥袖,匕首与乌檀木面一同飞出,露出一张杏眼桃腮、雪靥酡红的冶丽怒容,正是金环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彦之明白她与义弟的实力差距,然而她伤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忍挑衅,忙拉住妇人,低喝道:“你做什么!”十九娘胀红俏脸,恨声道:“给少主报仇!苍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见这厮,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来!”一挣之下丝纹不动,回头怒道:
“放手!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杀!”
“我说了,他也不知兄长的下落。”胡彦之不为所动,沉声道:“你这是要使性子闹脾气,图个爽快发泄便完,还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樱唇微歙,却未能吐出只字片语,恨恨别开视线,咬牙道:“……放手!”胡彦之松开指掌,妇人用力一夺,揉着纤细好看的腕子,怒视耿照,咬着唇珠不发一语。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温柔乡找到这儿来,合著是外带野餐么?”
胡彦之哼笑道:“府里忒多丫头还吃不饱,需要你来打猎加菜?”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不好当着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只得忍了下来,彼此心照不宣。
胡彦之说要去青楼找姑娘,不过是遁词罢了,终究放不下兄长,明白小耿亦有难处,索性四处打探,自寻线索;忙活了一夜,毫无收获,正想去找十九娘交换情报,恰见她黑衣夜行,悄悄离开了母女俩的新落脚处,一路尾随至此。
耿照大致对他解释过今日沉沙谷那厢的行动,却没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调虎离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聪明才智,经小耿一说,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耸肩道:
“做戏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会出现,那边仍给了召集令,该说是一板一眼,还是钜细靡遗?”
耿照却蹙起浓眉。
“……据我所知,那边只给了‘巫峡猿’召集令,并未通知其他成员。”事实上,横疏影、迟凤钧皆无法到场,发了也是无用。
况且,姑射现行的传讯方式,乃萧谏纸亲炙,非承自姑射,多年来平安符一方始终无法破解,仅巫峡猿用旧制联系,以对古木鸢等隐藏身份。双方屡有攻防,彼此试探不绝,当是脑力激荡,并不影响合作的关系。
在巫峡猿到场以前,不会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被通知的,因此也没有刻意发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是谁通知了“深溪虎”来此?
耿照心念微动。“老胡,你在外头的朋友,也叫他进来罢。”
胡彦之愕然道:“我是自个儿来的,哪有什么朋……”忽然闭口,倏地掠出船舱。耿照与十九娘追了出去,见胡彦之环视四周,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片刻一跃而下,在来时的小径边上拨得几拨,露出一个磨盘大小的草窝来。
“这是……”
“有人蹲点。”胡彦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窝底部,仿佛从草垫的密实和余温推测着什么。“你所察觉的声息,并不是有人跟着我来,而是对方离去时的动静。那人一见我们来,便悄悄离开了。”
“但……”十九娘双手环抱着沃腴肥硕的|乳|廓,支颐蹙眉: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时忘了对耿照的仇恨,只觉诡秘难言,忍不住Сhā口。
胡彦之一时也琢磨不透,直觉应当要回到原初的问题上。
“十九娘,是谁让你来的?‘深溪虎’的面具,为何会在你手上?”
鬼先生与姑射的合作,并不受母亲——狐异门的实质掌权者胤野——待见,但胤铿成年后,名义上是狐异门的正统继承人,胤野虽摄大权,却不好与门主明着唱反调,况且在胤铿诸多不受节制的行止当中,这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了,权派心腹十九娘领一支豺狗前来东海,明着是打点支援,其实就是监军。
可惜胤野却低估了爱子在床笫间的能耐。
胤铿上位多年,多数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称他“少主”,胤铿亟欲培养自己的班底,却怎么也撬不动母亲的墙角,只得将主意打到最擅长的领域——女人头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爱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从此死心塌地,虽事事回禀主人,也没少了阳奉阴违处,鬼先生遂将姑射的许多秘密授予十九娘,让她在自己分身乏术时帮忙处理。也是十九娘心细如发,颇有经营才具,“深溪虎”同时肩负起姑射的几条任务线,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
持平而论,除了无法出席骷髅岩的集会,以及胤铿刻意隐藏的部分核心机密之外,说翠十九娘是半个“深溪虎”,并不为过。
少主虽利用她们母女,又像弃子般随手舍去,毕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挂心,恨无头绪,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让深溪虎赶赴集会。她几度犹豫,终信不过胡彦之,索性取出面具,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便无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断了她,肃然道:
“召集令是怎么送到你手里的?是循过去的联系管道么?”
十九娘不欲与之交谈,见胡彦之目光投来,迳对着他说:“是送到随心园里,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虽非一贯的联系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隐密,似也没什么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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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说是合了几家的份子钱,能疏通将军那厢的关系,有意在金环谷重起炉灶,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给她打理,没准能Сhā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没钱没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彦之给她们母女俩安排的藏身处搬了出来,迁入江氏名下的物业“随心园”里,也方便同股东们商谈合作事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风月场无不轰动,十九娘的所在不难打听;随心园虽不是谁都能进,料想难不倒有心人。
耿照听得心头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会的,只有两方;消息如非古木鸢所传,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眼下时辰已至,巫峡猿却未现身,兼且有人蹲点窥探……答案呼之欲出,却是耿照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阵营入了局,而是他们将计就计,设局等着古木鸢!
他霍然抬头,凝重的神情震慑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厢出事了,我得赶去。”耿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咬牙欲碎:“你脚程快,去找蚕娘前辈来救,只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彦之明白事态严重,一言不发,转身掠出淤浅的洲浦,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耿照从怀里取出一封关条,交给十九娘。
“你拿这个到城外巡检营,请罗统领全营武装,即刻驰援沉沙谷,告诉他那里有个极厉害的对手,须做好死伤的准备。”
十九娘并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着。
“……我为何要帮你?”
耿照无意在此时邀功,告诉她欲资助金环谷复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门鹤卖典卫大人面子而牵的线,其中占两股的乌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台面代表。这是事成之后,耿照打算送给老胡的一份礼,当作他将来入主狐异门的活动根本。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只提着两串芭蕉,就想同母亲坐下来深谈。
他只对翠十九娘说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对头,他们所图更大。”少年一掷关条,劲力之至,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飞至妇人浑圆挺耸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贵门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宫损分持刀剑,背对困住殷横野的奇阵,冷彻的双眸,紧盯着提掌遮护在聂雨色身前的紫膛汉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据说是没有招式的。西北边陲三大火工名门,赤鼎、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锤炼成锻兵的神器,以肉身销熔,以肉身淬火,以肉身磨砺……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躯既可铸成神兵,又何须神兵?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这样的说法在铸炼盛行的东海,怕只会惹来一阵讪笑。
把手掌练成锤子鼓风炉是吧?脑子坏掉才说这般疯话!
证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见此说荒谬。赤鼎派甚至已无据地总坛,谈大人的武功是他师傅教的,而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收过半个徒弟,大半辈子都在替朝廷尽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种公开场合里、武林要人们各述来历之际,听谈大人自称赤鼎派,那些“久仰久仰”、“钦敬钦敬”的背后,不无嘲弄挖苦之意——就是个贬谪失势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么把式?
南宫损也曾经这样想过,直到两度被那双灼热的厚掌逼退,须全力运功,才能抑住经脉中窜流的紊乱内息为止。
较寻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绝学,而且极其难练,万料不到一名来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将这几乎失传的武功练到这样的地步。
南宫损的刀剑皆非凡品,交手时,更极力避免直撄谈剑笏的双掌,不给他熔钢销铁的机会;饶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镜、光可鉴人的刀身剑刃,如今像被焦烟熏过一般,覆了层污浓炭渍,南宫损虚提刀剑,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额汗细密,咬牙不发一语。
谈剑笏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没敢下重手,只求护住开阵的聂雨色,看到南宫损面色铁青,暗忖:“以南宫谷主之修为深湛,该伤不了他才是,怎地脸色如此难看?定是心中有愧。”惊怒略平,苦口婆心道:
“南宫谷主,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谋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轻,岂可鲁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武器,好生交代,有什么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镜,定不计前嫌,为你主持公道。”
身后噗哧一声,聂雨色为之绝倒。
“你这样开嘲讽没问题吗?当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喷上贵脸,场面就难看了。”见谈剑笏蹙起眉头还欲还口,实在受不了,扬声对南宫损叫道:“反正也没别人,你就别死要面子硬撑啦。那副刀剑烫得要命,再不放下,一会煨成了红烧猪蹄,没准谈大人还要安慰几句。”
南宫损严峻的铁面一阵青一阵白,蓦地将刀剑往地上一Сhā,双手负后,冷道:
“……杀!”谈剑笏定睛一看,刀柄剑柄兀自冒着丝丝白烟,虽有缠革之类,仍阻不住热气,可见其中铁芯红炽,敢情南宫谷主真是给烫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悟。
谈大人不及失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涌入天井,虽也是一身白袍,却无一人佩剑,拿的是狼牙棒、铁杆秤铊、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年纪有青有壮,还有一名初老汉子,只是都仿谷中弟子装扮,混在人群里还不觉有异,此际一瞧,实有些不伦不类。
聂雨色啧啧两声,哼笑:“听说秋水亭私下干了不少脏活,能拉来这些个歪瓜劣枣也不奇怪。这些是挑过的啊!要是刺龙刺虎、面带刀疤的都来,堂外能绕几匝了。”
八名恶汉更不打话,各挺兵刃围上。到这时,谈剑笏始信南宫损勾串亡命图谋不轨,大声斥喝:“别乱来啊!刺杀朝廷命官……”哪个肯理他?言语间差点儿没抓住一杆搠入中宫的铁枪,枪刃未及划破手掌,整只枪头已化铁水,谈大人还得让过光秃秃的枪杆,又有一柄钢刀、一只飞铊袭至。
“熔兵手”神威惊人,但这批却是南宫损精挑细选的打手,个个身经百战,手头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见他出手熔去精钢,立时改奇袭为游斗,两两换位、一沾即走。谈大人顾忌多多,一会想着开堂问审,一会不忘儆恶劝善,此消彼长,竟也斗了个相持难下。
按说熔兵手这种绝学极耗真力,众匪徒经验老到,都在等他内息耗竭,再行收拢。聂雨色看出门道,假意叫道:“喂,你这样运掌搞得人很热啊,老子都一身汗啦。”谈剑笏登时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热你就脱衣裳啊。”呼的一声掌劲加催,七尺方圆内无人能近,只剩长兵器稍具威胁;使长枪的虽失其锐,依旧一往无前,奋力抢攻,试图穿过谈剑笏的遮护,迳袭聂雨色。
只是八人进退趋避颇有章法,看在阵法大家聂二公子眼里,活脱脱摊在太阳底下一棋谱,其后十数步无不了然于心,觑准时机信手一指,佯作惊呼:
“谈大人……小心暗算!”持枪那人没料到他做贼喊捉贼,陡被一缕指劲戳入眉心,哼都没哼便翻身栽倒,顿时了帐。
谈剑笏又惊又怒:“你干什么?杀人也须论罪……莫乱杀人!”气急攻心,险些被钢刀劈中。聂雨色懒得理他,提指飞点,又伤两人,虽说奇宫嫡传的“通天剑指”在他手里威力奇大,然而横尸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谈剑笏掌力催逼,众人散成大圈,指劲难及,此后便无伤亡。
聂二差点气得中风,须得极力克制,才不从背后一指戳死这木头脑袋。正想在地上画个简单的灭魂阵,伺机诱杀哪个不长眼的,一团乌云遮住天井上方,鹰唳声中,铁塔般的红发大汉从天而降,神威凛凛,提气暴喝: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干城
仿佛自外于天井内的马蚤乱,打从殷横野被困,萧谏纸便一直隔着若有似无的虹光阵壁,打量着这位平生大敌。
他素闻聂雨色大名,万没料到,这位号称奇宫百年仅见的阵法奇才一神如斯,不但能在如此狭仄的室内布成阵势,阵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觉,还困住了三才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上述无论哪一项,都大大颠覆了萧谏纸对阵法的认知。
奇门术数,迷惑的是知觉,故对死物不生作用。
长、宽五丈的堂构是不会变的,除非动手拆除,或一把火烧了干净;之所以走不出去、如陷五里雾中,盖因风生水起调动阴阳,操五行之气,以影响五色五声五感知觉。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阔、明不如暗,日正当中不如风雨晨昏,铺石走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气自生。
布奇门遁甲于狭窄的建筑之内,尤为大忌,就像梦睡得再沉,屡遭惊扰,很快就会苏醒过来;斗室里磕磕碰碰的,难以断开现实与幻象,两者叠合得多了,迷阵也就不攻自破。
萧谏纸想像不出眼前的这个阵,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门数理皆派不上用场,简直……简直就像是某种妖法,非托神鬼之说不能解释。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号的冲动,甚至没有立时撤退——在“殷横野”动手之后,萧谏纸就该这么做。这是他与七叔间共有的默契。
迷阵里的殷横野始终面带微笑,饶富兴致地举目四眺,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一见的殿堂伟构似的,老人几以为听见了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但这纯是出于想像,实际上并不可能。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可以与罪魁祸首当面对质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两人却无法任意交谈。没有这座难以解释的奇妙阵图保护,在场所有人不分敌我,于殷横野不过俎上鱼肉罢了,反掌即灭,没有对话的必要。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盯着灰翳里那张如田舍翁般、无甚出奇的庸碌面孔,萧谏纸忍不住喃喃道:“你为何而做,又是为谁而做?你……到底是不是当年招贤亭的那个殷横野?”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一声熟悉的断喝,猛将老人拉回现实。萧谏纸本能开口,厉声喝道:“勿来!我好得很。”才惊觉来的是崔滟月,抬见角羽金鹰扑翼振起,七叔毕竟启动了救援备策,改换成平时说话的声音口吻,扬声道:“拿下南宫损,否则谷中诸人一拥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发青年,自是乘鹰而来的崔滟月,听阵后传来一把冷峻的声音,不由微怔:“……这语声好熟,我是在哪儿听见过?”直到老人把话说完,才会过意来:“是了,原来萧老台丞在内堂里。”忽听前头一人哇哇大叫:
“这头帅鸟你是打哪租的?简直是酷炫吊炸天!快跟我说……等等,你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就好,别让人听了去。”
崔滟月见他单掌撑地,面貌虽颇英俊,但肤色苍白、眼神冷锐,满脸的愤世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汉眉头一皱,赶紧喝止:“现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你小心莫要挪动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滟月虽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江湖经验,迳问紫膛汉子:“你是南宫损?”汉子一怔,大摇其头:“不是,下官谈剑笏,僭居白城山副贰。壮士如何称呼?”
“崔……焦亭崔五。”顾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许无措,索性转头,见余人皆一色白袍,顿时分出敌我,单臂自背后取下斧刃,压眼的赤红浓眉轩起,眸中迸出杀气:“哪个是南宫损,受我一刀!”挟带火劲的离垢刀旋扫而出,离得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后跃,明明躲过了刃尖,衣衫须发却被烈焰吞没,没命地拍打周身火苗,不觉跳近些个。
崔滟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离,鲜血挟着浓烟烈焰两头分裂,撞入廊间,几幅墨宝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烧将起来。
余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绝,崔滟月抡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间杀得残尸满地、兵刃折毁,离垢刀前竟无一合之将,魁伟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罗。
谈剑笏看呆了,连“杀人须论罪”都来不及说,已摊得一地羊片也似。聂雨色见南宫损面色铁青,不知是心疼字画,或见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声:“谈大人,合著这位是你本家啊,杀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宫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刀剑依旧交叉Сhā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间谈剑笏“啊”的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沉落,肃然扬声:“崔壮士!你手里的那口刀,可是叫‘离垢’?”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宫损,闻言未停,沉声如雷滚:
“……正是!”
谈剑笏犹未轻断,厉声追问:“近日内,壮士可曾去过风火连环坞?”
崔滟月终于停步,微微侧首,露齿狞笑:“去过。”铿啷啷地拖着离垢刀,在地面铺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谈剑笏在邸报里读过赤炼堂总坛的生还者对离垢刀尸的描述,再无疑义,沉声道:
“杀人凶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滟月嘴角微扬,并不搭理,足踏焰星,势如野火,继续逼近南宫损。
聂雨色见谈剑笏竟有相阻之意,简直快疯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这时发正义春行不?”正欲当头棒喝,忽然地气旋扭,内堂的阵壁晃荡起来,原本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飞快扰动,越转越见清澈,殷横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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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显露出来,转过一张和蔼笑颜。
“不容易啊,这个阵。”老者抚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剑奇宫四百年的传承之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阵基,布置的符箓图书,更与东洲现行各派渺不相涉,半点沾不上边。你该不会说,这是出自你的发明罢?”
聂雨色死死按着地面,额际渗出微汗,试图取回阵势的主导权。
自从在槐花小院遭遇这厮、阵法俱为所破之后,好胜的聂雨色便决心排设一座新阵,足以困住这头灰袍对子狗……不,根本是专为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绝不再重蹈覆辙的终极杀着。
以奇宫正统的遁甲术,便算上现存的“无”字辈师长,也找不出比聂雨色更厉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费数不清的无眠之夜,不得不承认:即使准备周全,他排的阵法终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阵只是时间问题,遑论克制。
焦虑非常的聂雨色,偶自《绝殄经》得到灵感,走上另一条与现行术法截然不同的道路,终于完成此阵。
当耿照向宫主提出条件交换,欲请聂雨色协助抵御灰袍客时,聂二公子乍看兴趣缺缺,只教宫主给卖了,不得不然耳;实则心中欢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人恶鲨,渴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此阵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聂雨色眸中透出强烈的不甘与疑惑,却无法开口。他已错过抽手自保的关键一瞬,推动阵式的符箓将地气与他的内息、血气连结成一股,不住绞入阵图中,像被拧乱后再收卷的线团。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仍抱一线希望,欲从阵式内找出症结,拨乱反正。
殷横野似未察觉眼前正是破阵而出的天赐良机,遥对崔滟月道:“这位是崔五公子罢?你虽变了形容,眉目间依稀见得令尊模样,我能认出。”
崔滟月本杀红了眼,听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涌,却不能不理,沉道:“你是何人?”闷雷般的语声极是险恶,杀气所向,已从南宫损移到殷横野身上。
“老夫殷横野。”
拜凌云论战之赐,纵非武林中人,也听过“地隐”大名。崔氏书香门第,崔静照崔老爷子素敬儒宗,书斋里藏有成套的《凌云智纂》,经常同诸儿讨论其中绝妙的对子、诘问与策论,对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听殷横野的口气,似与亡父相熟,崔滟月顿有些手足无措,生硬回道:
“是……是地隐前辈。”
“原来你还晓事!”殷横野敛起笑容,语带责备:“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你不图复兴家门便罢,竟从了邪魔外道,抛却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异相……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动,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辩驳:“为报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谁?”
“是赤炼堂雷氏!”
“错!”殷横野不假思索,飞快接口: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崔氏满门因何贾祸,灭门之后,又是谁得好处?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兀自认贼作父……崔五啊崔五,焦岸亭举庄百余冤魂,日夜在你身后坠着血泪,恨海难填啊!”
脐间火元滚烫如炭,崔滟月浑身剧震,余光瞥向离垢,一个荒谬至极,寻思间偏又丝严合缝、无不入里的念头掠过心版,过去不敢面对的诸般疑点一一显现,再清楚不过。
——赤炼堂锻造技术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灭崔氏而失火精,赤炼堂亦是可有可无,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姑射”何以知晓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们又隐于何处?
——若无崔家之横祸,姑射要怎生制造离垢刀与刀尸?
(借刀杀人……这是借刀杀人、移祸江东的毒计!)
“认贼作父”四个字轰隆震耳,久久不去,听得崔滟月遍体生寒,一瞬间连脐中火元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仿佛坠入万年冰窖。
谈剑笏完全听不明白,这才发现聂雨色的样子不对,手按背心,察觉他体内真气紊乱,分明是走火入魔,赶紧度入一小股内息,助他收拾残局。“这……这是怎么回事?”
聂雨色得此强援,勉力开口:“阵……有点问题。”谈剑笏人是迂了点,却不缺心眼,此阵一破,以殷横野的武功,十倍于现场的后援怕都要趴,走为上策,提声急唤:“……台丞!”
萧谏纸一见灰翳转淡,便知有事,然而能与祸首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放与不放,龙蟠亦不免踌躇。
再说这“殷横野”连竹蜂都闪得狼狈,使不出“凝功锁脉”,就不是三才五峰之境了,合自己、辅国与崔家小子三人之力,还有两头角羽金鹰,算上掠阵的聂二和七叔……这般盘势,焉有轻易弃子的道理?自崔滟月来,老人无意间脱口之后,始终刻意噤声,此际一咬牙铁了心,扬声道:
“先擒南宫损,小子稳住阵图!”末句却是说给聂雨色听的。
崔滟月心思正乱,忽闻老人峻声,终想起在何处听他发号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横野抢白道:“高柳蝉让你来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称‘古木鸢’的诸恶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萧谏纸!”
崔滟月想起自己为见萧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时他行经廊庑,遥遥眺见底下那个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赶来求取公道的肮脏乞儿,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得意、好笑,还是忽生感慨不无同情,最终仍抵不过私心贪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尸利用?
那些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饱受摧残,依旧咬着满口血唾,像狗一样哀嚎惨叫挺了过来的种种不堪……到底算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你不过是试验品罢了。”像要抚慰他的痛苦颤抖,殷横野挥散雾丝,隔着若有似无的虹色壁障,柔声道:
“他们以在你身上所得经验,打造出真正的完美刀尸,不惟武功盖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后扬名立万,成为东海新一代的顶尖,则又是隐于黑暗、只能执行秘密任务的你万万不及……”望着青年愕然抬起、爬满泪痕,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叹息:
“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卫?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风火连环坞的漫天炽焰中,美丽修长的红衣女郎与少年紧紧相拥的画面,倏又袭上崔滟月心头,过往如慢刀轻划隐隐作痛,此际却轰然一响,碎成一地狼籍。
——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落得如此境地?
锋锐的斧刃、坚牢的宝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横肉体,还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原本心怀感激、深庆还能拥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讽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发青年揪紧胸膛,却无法毁去冷红煆炼甲,指缝间迸出的火劲使得锁环、甲片、掩心镜等越发坚韧,一如被火元之精彻底改造的筋骨经脉,已是扎扎实实的存在,绝难再逆,无可奉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离垢悍然劈落,挡在阵前的南宫损不闪不避,脖颈微侧,火刃砸上阵壁,虹光闪现,范围几乎撑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灯柱铜鹤之间,连萧谏纸也被纳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闭状态:可见可闻,声息相通,却仍无法出入。
赤发青年咬牙切齿,用尽气力压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狰狞的面孔外,未能再斩入分毫。阵壁如一只软而坚韧的圆罩,扛下他所有的愤怒,似游刃有余,并未探底。
殷横野走近阵壁,带着饱含理解的宽容悲悯,低声抚慰。
“做点什么,让他们后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红的眼眸因血丝更显狰狞,怨毒的视线穿透无形阵壁,越过大儒的肩头,死死盯着堂底那轮车上的瘦削老者,恨声道:
“萧……兀那老贼!我父亲母亲……诸位兄长……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于世,造孽如斯!”淌下两行血泪,牙根迸红,一拍阵壁霍然转身,离垢妖刀挟熊熊恨火,疯狂斩向谈剑笏!
谈剑笏眼神一锐,“熔兵手”拍出,炽红的手掌正对炽红的刀刃,旋搅拍击之间,对撞的热浪卷出一条矫矢焰龙,宛若有生,绕着两人盘旋飞舞;谈剑笏挡在动弹不得的聂雨色身前,一步也没退,离垢刀身却越来越红,绽出炽光,就算下一霎眼便扑簌簌地熔成铁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脐间迸出红光,衣甲亦不能掩。双方所使均是极热之招,两侧廊间垂挂的字画早已燃尽,木构发出劈啪裂响,天井内的空气俱化热浪,视线所及,诸物无不扭曲晃荡,堪比砾漠火场。
南宫损背靠阵壁,已是战团的最边缘,却连须发眉毛的末端都微见蜷曲,烟焦飘散,置身正中央的聂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热流灼伤喉肺,摒住呼吸,改采龟息。
谈剑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见崔滟月刀势狞恶,唯恐接招之际,刀劲波及聂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应敌。自熔兵手大成以来,谈剑笏未曾施展若此,酣战片刻,才想起聂雨色真气失调,岂能忍受极热之招近距离对轰?萌生退意,却被聂雨色看出,冒险开口:“再……加把劲!他……他的刀……”
谈剑笏会过意来,双掌连环、倍力加催,焰劲化作两条火龙,紧紧缠住离垢,任凭崔滟月如何挥洒,手里始终握着团巨大的火球,斧刃绽出炽白的刺目豪光,几难迎视。
蓦听崔滟月一声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挥散,原来火元之精虽不惧熔兵手,离垢却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难免失形塌软,不得不退。
“……成了!”
谈剑笏松了口气,急敛火劲,欲赞聂雨色一股真气,突然间白影晃动,一直站在内堂前观战的南宫损倏地冲出,与崔滟月交错而过,原本Сhā于身前地面的刀剑亦随之无踪!
谈剑笏感应杀气,侧颈一让,堪堪闪过疾刺而来的一剑,飞驰中的南宫损来势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转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斩落!
这一刀称不上花巧,却将时间、劲道、势头三者拿捏至极巧,所有可藉之力于旋身斩落的刹那间合而为一。
谈剑笏不及闪躲,举掌相迎,销铁熔兵的无匹火劲催谷至极,但见钢刃入掌溅起铁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扬,冲天而起,连谈大人的衣发都未沾上,悉数洒于梁间檐上。南宫损握着一只烈焰熊熊的空柄斩落,掠过谈大人胸前的瞬间,忽弹起一根食指,凝练至极的指劲宛若判官笔尖,在谈剑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飞自身侧,猛将南宫损踹了出去。可惜聂雨色勉力起脚,这记“虎履剑”杀伤力有限,南宫损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复与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角殷红,长剑摆开门户,依旧是面冷如铁,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谈某佩服。”
谈剑笏自点了胸口两处岤道,撕下衣摆叠得几叠,塞进襟里止血。这两句话说得毫无烟硝火气,却是心悦诚服,不带讥讽。
南宫损先前数度抢攻不果,如今想来,竟全是欺敌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极剑法》中的一路中平剑,翻身斩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脉流传最广的《存物刀》;至于能堂堂离垢刀尸所不能,几乎伤着谈大人要害的指法,则是《惠工指》的起手式“苟利于民”。
这三者可说是武儒宗脉的入门基础,用来打底便罢,罕有人认真钻研。无论是门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这种大路货谁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宫损就是把如此枯燥无聊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这连环三着,并未将当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气呵成,竟无余赘;不是因为快,亦非狠辣决绝奥妙无方,而是其精简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这等罕世绝学的应变防御,终至得手。
光是这份慧见持恒,谈剑笏便已肃然起敬,未敢小觑。看来南宫损如非已至宗师之境,便是曾受宗师指点,并不比离垢刀尸易与,谈剑笏以一敌二,还得分神保护聂雨色,形势实在说不上乐观。
内堂中,殷横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阵壁负手踱步,随天井里的战局变化挪动位置,活像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总要找个视野最佳之处。聂雨色目光极贼,见他行至柱后,指书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么物事,灵光一闪,忽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不是阵法失控,是他……由阵图之内夺走了控制权!”
除非这该死的对子狗也看过《绝殄经》,同自己有着重叠的思路,循一样的遁甲路数,衍出脉络一致的新法式来……这却又如何能够?
殷横野的视线投来,眸底带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过一头做为旧阵阵基的铜鹤,往堂中央一掼,霎时气脉反转,组成阵图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柱上亮起熄灭,蔓延至天井中。
聂雨色浑身剧震,已无法控制内息血气,方知不幸言中,是这厮重新改写了布阵法式,以聂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论掌握的新术法。
精于弈道的聂二公子,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在槐花小院初遇时,这厮是以强横的指劲内功,佐以对奇门遁甲的认识,暴力攻破了聂二所设的阵图;考虑到这种足以超越规则的破坏力,聂雨色才做出“现存诸法对其无用”的结论。
此际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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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夺取阵眼的方式,绝非恃强硬攻,而是循脉络解构重组,毫无捍格地从操阵的聂雨色手里接管过来。而殷横野对龙庭山嫡传的遁甲玄术,并无如此通盘透彻的了解,才须以武力破阵。
(我无意间,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来布阵!)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横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里,笑道:“聂二公子嗜读闲书,涉猎甚广,才得布成这般精巧的奇阵。”聂雨色苦苦支撑,无力还口,咬牙眦目,额际冷汗直流。
殷横野信手把玩着铜鹤细颈,转对前方萧谏纸。
“眼下这个情形,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这人,是不是真的殷横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诣,闪避我轮车中所藏弩机,岂得如此狼狈?
“人只消存一丝侥幸,判断力便大受影响。此时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个了结,今日之行不过试探罢了;你虽冒风险,毕竟没想死于此间,一见苗头不对,立时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来?”
萧谏纸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伤兽。
殷横野道:“是真是假,总要试了才知道。”一转铜鹤,足下亮起成排符书,直至萧谏纸几前,现出一道分隔两人的虹光壁障来;再一转,虹壁乍明倏暗,微风刮入几后,吹得萧谏纸须鬓飘扬,连天井内的众人亦都看出:两人之间,再无丝毫屏障。
谈剑笏回头急道:“快……快将阵法复原!”聂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忽气血逆行,喉头一搐,满口温腻溢出嘴角,单膝跪地,背脊剧烈颤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谈大人。”殷横野回头提醒,犹如好心劝解的老街坊:
“这已超过聂二公子的能力范围,当心过度催鼓,呕血身亡啊!”聂雨色一向自负,闻言果真气得吐血。老儒生却转身迈步,迳朝萧谏纸的轮车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谈剑笏知他非贪生怕死,纵遇绝境,定是从容自若,讥讽不绝;定睛一瞧,堂里激尘悬浮,扬起的布幔一角就这么停在半空,如中了定身法……
——凝功锁脉!
殷横野并指一掠,轮车前半猛然爆开,声响闷钝而遥远,如浸深水;破片以极慢的速度四散,终至于凝。殷横野随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转身去,对目瞪口呆的谈剑笏等道:
“老夫的凝术,可锁一丈方圆,其中物性乖违,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际,扣指向后:
“你说我这么一弹,能洞穿你家台丞脑袋否?”
谈剑笏居然认真思索起来,片刻才愕然抬头。
“……不能。”
殷横野失笑。“何以见得?”
“因为台丞不在——”话未说完,隐圣颈背汗毛竖起,急急转身,一缕青芒刺亮双眸,萧谏纸身若游龙,挺剑扑至!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这一剑无声无息,剑刃与凝锁诸物的内息剧烈摩擦,曳开一道龙火般的刺亮轨迹。
倏自车中飞起的老人,似是内堂里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绽,又似水中飘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龙火,飕然而凝,幻成一点灿星;殷横野回头的刹那间,星芒已入咽喉。
众人见萧老台丞又横剑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扑殷横野背心,转向之速、变招之毒辣,与浮空的须发衣袂形成突兀对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横野前后反覆穿行,剑光矫矢,竟不稍停。怪异的光景持续了片刻,谈剑笏才突然会意:原来老台丞斩的,全是殷横野的残影,三才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绝,远非常理可度。
殷横野尚有余裕回头,露齿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脚从来都是好的,不定比你还好,却教你镇日推着轮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为你不平。瞧这绝妙的剑式……好个‘竹在晓烟孤凤去,剑荒秋水一龙沉’!鲲鹏学府的《八表游龙剑》尽领古今之风马蚤,的是不同凡响。”
谈剑笏何止不知腿脚,连台丞在轮车里藏得有剑亦无所觉。
老人此刻显露的剑法之精,实是谈剑笏平生仅见,莫说许缁衣、韩雪色这些后辈,他有幸见青帝观鹤真人露过一手,论修为论造诣,的确稳坐“东海三件衣”首位;如今观之,比起老台丞尚逊一筹,若非形势不妙,谈剑笏几乎忍不住要鼓掌叫好。
而这般矫矢如龙、快逾惊电,变招浑无迟滞,简直像几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剑阵、攻得密不透风的剑法,竟是在“凝功锁脉”里施展,骇人之甚,已超过谈大人言语所能形容。
若无此限,谈剑笏觉得台丞一剑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强十倍,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是无用,颇觉宽慰:
“台丞还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家的造诣,较起真来,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里只说些损人的话,足见包容。”感佩之余,益发想了解老台丞的剑法精奥,不觉上前了几步。
南宫损与崔滟月非萧谏纸拥趸,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滟月呼的一刀扫出,抢先攻来;南宫损于一旁伺机出手,反而更加凶险。谈剑笏以一敌二,除须分神保护聂雨色,还频频关心老台丞那厢,如非熔兵手威力强绝,对手难以久斗,怕已失守。
殷横野始终背负双手,立于原处——当然这只是假象而已。萧谏纸多次在他的残影间穿来越去,心知连片衣角都没能划破,殷横野存心相戏,如猫捉老鼠,否则以“分光化影”之能,闪至萧谏纸身后一戳要害,不过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强者自负,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对决,使“凝功锁脉”意义不大,不定还会惹来对手讪笑,但对于三五层级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锁脉”几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征,原因无他,唯快不破。当速度内息双双受限,武人便成凡人,与市井里的贩夫走卒并无不同,只能任人宰割。
凝功锁脉并无解法,施展凭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锁之能的萧谏纸,如何在锁限中运使内力、趋避自如?
殷横野几乎是半闭着眼眸,如聆妙乐,在分光化影的极速移动中,赏玩着对手的内息变化——当意念布满整个空间,无孔不入地锁住一切,本就是最彻底、最精细的感测观察。
“原来……是《云霄吟》么?”
他不觉微笑,似颇欣赏,又有些佩服。
《云霄吟》是鲲鹏学府的一门内功,称不上绝学,比《三省功》易上手,讲究气似川行、化如云蒸,颇益养生,以极高的适性著称,尤与音律相契。缺点是威力平平,对武功有所要求的学子,多不选择此功,无意于江湖,又或雅好琴箫、吟咏啸歌之人,方有涉猎。
萧谏纸的内息并不行于体内诸脉,而是练至如血气一般,渗入四肢百骸,乃至骨肉毛发,无所不在。
此法耗损极大,效益寡少,唯一的优点也就只有“无从锁起”了。如河道或可截流,但渗入土中的水气却难中绝。当河水蒸腾成漫天云海,谁可凝锁,又拿什么来锁?
这完全是针对“凝功锁脉”钻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为敌,最初的灵感虽是《云霄吟》,《云霄吟》却没有这等威力。只听萧谏纸冷冷一哼,切齿森然道:
“……竖子,这是我自创的《云海苍茫诀》,今日定教你完纳劫数!”八表游龙的起手剑路“一龙沉荒起秋水”使尽,长剑圈转,抖散青光,剑刃于凝功之中擦出星火,卷起两道炽亮龙腾,上下交攻,火花间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横野!
“接下来是‘双龙欻飙鸣天钟’么?来得好!”
殷横野残影一凝,肩颈闪动,俯仰于剑芒间,说是闪躲剑招,更像避开剑刃所生震音;双足虽未离原处,却是首次以实体应对,而非“分光化影”的残像。
谈剑笏于鏖战间仍不忘关心,暗自凛起:“莫非……那剑刃所生之震响,会影响‘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觉原本在内堂的锁限范围内,声音传递异常迟钝,像隔着厚厚水帘,此际剑鸣却异常清晰,若非悬浮诸物未动,谈大人差点以为凝术已解。
这“双龙欻飙鸣天钟”大开大阖,气象万千,凭空斩出的龙形火光淡去缓慢,转瞬绕着殷横野周身缠成了一团,宛若炽红荆棘,在被剑鸣震散之前,又留下新的轨迹……
青衫老者绕着荆棘砍削击刺,步罡踏斗、襟袂飘飘,说不出的肃穆端雅,虽不及先一路剑快,却有着神人般的气势,令人心生仰望。谈剑笏略一分神,几乎被南宫损偷袭得手。
恶招临门,殷横野首当其冲,丝毫不以为意,捋须笑道:“再加套高冠鹤氅,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著‘天下明宗’招牌,连双龙之剑亦不能御,未免太辱前贤。却不知仲骧玉那无用杀材,能御几龙?”
萧谏纸明知是激将,听他辱及恩师,仍不禁狂怒:
“……你也配问!”唰唰数式连环,将整套“双龙欻飙鸣天钟”使尽,剑式再变,剑气如环交叠而出,后式破开前式,一招未尽,后招又至;目中无敌,招招自争如龙缠斗,战至鳞残甲碎、诸物皆伤,正是游龙剑第三路“三龙纷斗骇奔鲸”!
谈剑笏力扛崔、南宫二人联手,险象环生,有一小段时间顾不上内堂;好不容易逼退两人,赫见堂里有三名萧谏纸围着殷横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剑,击刺的飕飕风声不绝于耳,每一剑拜凝功锁脉之赐,在空气中留下白烟似的清晰痕迹,如万箭攒刺,密密麻麻穿Сhā于合围的中心部位。
谈大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剑”的候选名单,还极有可能抡元……即使如此,隐圣依旧毫发无伤,这点又更令人绝望。
他对剑法所知有限,隐隐觉得台丞有此造诣,似不应浪掷气力,如示演一般,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然后才换过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游龙剑中,“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三龙纷斗骇奔鲸”是快到留下残影的快剑;首路“一龙沉荒起秋水”虽无花巧,这种堂堂之阵的正攻路数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后两路寻隙,令敌人疲于奔命,再以一龙沉荒之剑决胜——
这样的策略足以摆平绝大多数的强敌,可惜并不包括三才五峰。
但无论如何,总比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虚耗体力,来得更稳妥些。
从名目推想,《八表游龙剑》应是八门剑法的总称,前三套已是上乘剑法,其余只消段数相近,奇正相生,灵活运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给殷横野一点颜色瞧瞧。
却听殷横野笑道:“你这般自暴自弃,是把这百品堂错当生沫港的登龙台,用你此生终战,向泉下恩师证明,他并未传错衣钵,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长进的劣徒么?萧谏纸啊萧谏纸,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盗名的顽愚之辈,你这一脉从一开始便歪了,何以成栋梁?”
萧谏纸眸光如电,哑声厉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龙纷斗之剑转眼使尽,殷横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剑痕当中忽不见人,下一霎眼,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萧谏纸背后。
萧谏纸霍然转身,挥剑如长鞭,剑气飞甩似浪,击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残影。
“居然是‘四龙或跃犹依泉’!”
殷横野疏眉微挑,举臂一格,剑气长鞭的鞭梢“卷”住残影之臂,真身却凝于化散的残影畔三寸处,而第二道剑鞭又至。“不容易啊萧谏纸,你赢你师父啦,一举跨上了登龙第四阶……尔奋空拳彼击剑,水纵长澜火飞焰!”
萧谏纸已无法开口,额际水渍晶亮,每一道都凉彻心肺。
这是仲夫子都没能达到的境界,但殷横野甚至还没出手。
(莫非连踏临登龙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这厮?)
——苍天啊!
“只有六路?”
少年剑眉一耸,除疑问外,只差一点就能被划归“桀骜不驯”的自负亦显露无遗。还有勉强克制却没什么用的“你们大人都是骗子”的讥诮忿懑。“只有六路叫什么《八表游龙剑》?”
“等你当上明宗,”轻裘纱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经。“就可以改成《六福游龙剑》了。叫双拼、四海、七巧八宝都行,总之你说了算。我师傅说,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师某某人就打过这主意,欲改名为《十八趴》。”
“不是吧这么缺德?”少年倒抽一口凉气,饱受惊吓。
“当然不会承认是为了占个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类,说是希望教育学子们不屈不饶、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难打败,只要书读得好,将来可以提早告老还不愁衣食……之类的。”
“……他后来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过这个话题,笑顾少年。“用臣,你学什么都很快,光是‘一龙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数年工夫钻研,犹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载,居然连‘六龙驭兮神将升’亦都练成,我敢说往后十年……不,说不定一甲子内,都难有资质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飘飘欲仙,也该欢喜不置,暗自雀跃——仲夫子不但是众教御里最为学子们所拥戴,武功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大家都说他若有意争取,府尊之位不作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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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想。
可惜萧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凤眼一翻,语声呆板如诵经,连说还带比划,一句一个动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厌的那种、但于讲演竞赛肯定夺冠的架势。
“……但资质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点。更要紧的是心怀若谷谦冲自牧,如果能无心权位,不受利禄名声所惑,就太好啦。我还漏了什么?一会儿让曾功亮给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艺可好了。热心助人?五道和平?还是爱护动物?”
“就……之类的,你晓得。”仲骧玉苦笑。
聪明的孩子并不好带,他们自负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心思。“但我要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你已练完了‘六龙驭兮神将升’,这自是一套极厉害的剑法,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与‘三龙纷斗骇奔鲸’比将起来,哪一路要更厉害些?”
“三龙纷斗骇奔鲸”可说是六剑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复,难的是还得求快。萧用臣喜欢更独断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势之优劣,依脉络取胜;竞快的变数太多,常做白工,委实不对胃口。
仲夫子之问却点醒了他,灵光一闪,疑窦丛生。
“八表游龙剑的任一路,都足够你毕生钻研,武功剑法练到了头,俱是殊途同归,一路入门足矣,何须走八个门浪费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里,确定少年想对了问题,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
“这门剑法,并不是谁都能练,它是专为明宗所创制的。历代明宗用它来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为天下士子表率,须抱何等襟怀,以何为念。这六路剑法固然极其高明,堪称绝学,但‘高明’完全不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只不过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为比武争胜,也不可能不高明。”
这几句话说得轻轻淡淡,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伟岸自负,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朴拙的长穗剑来,倒转剑柄,递向少年。“用言语说不清,试一遍就知道了。亮剑罢。”
少年难掩兴奋。这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爱剑,更是一柄不折不扣的绝世好剑,削铁如泥、钢质滑润,令人爱不释手。他先擎出鞘来,痴迷地享受自手里传来的、渗入肌肤骨髓的丝丝寒锐,突然发现仲夫子倒转木鞘,立开门户,原来取剑非是讲解什么,而是要动手过招,顿有些迟疑起来。
“先说我可不是怕输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
“刀剑无眼,我很厉害的。你莫自恃年高,一个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么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为,怕不小心伤了你,才持木鞘。我从来不敢小觑你的剑法。”少年知他说笑归说笑,还是很有分寸的,犹豫片刻,剑尖指地摆出架式:
“你且留神,我要进招啦。拜候——”
“领教!”羽士笑容一敛,接住少年旋扫而来的锋锐剑光。
神剑虽利,仲夫子却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铁镶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萧谏纸的疑虑尽去,越打越是酣畅。
在仲骧玉的引导下,要不多时,即将“一龙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毕,这是府内与师长对练的惯例,又称“请杖叩胫”。学子毋须分心考虑应对,可运力至极限,方便师长考较进境。
一龙将尽,萧谏纸立转“双龙欻飙鸣天钟”,这两路剑诀他浸滛的时间最长,掌握极精,岂料才拆几招,忽觉真气不顺,剑上仿佛裹了看不见的浸水棉袄,施展困难,但仲夫子剑势连绵,毫不给他调息的余裕。
萧谏纸本能递招,身子却越来越沉,全然不听使唤,到得“三龙纷斗骇奔鲸”时,他用尽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剑,眼前一黑,长剑脱手,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醒时才见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为他推血过宫,曾功亮在一旁煎药,见他睁眼,欢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萧用臣又有气啦。”
“你的修为,远超过我的预期。”仲夫子一脸凝肃,起身整襟,致歉道:
“我一时停不了手,咱俩不知不觉都到了御三龙的境地。这是我的过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
“方才……是怎么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与曾功亮,正色道:
“你们都听过要竞逐‘天下明宗’名衔,须得登龙门罢?方才我们做的,便是‘登龙门’。《八表游龙剑》有个巨大缺陷,与其说是缺点,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在创制之初,便以此为目的。
“依序运使这六路剑法,其运劲法门,将对功体造成极大的负担,分开使之则不妨,若无贯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剑练得精熟,耗费心血钻研透彻,甚至拿来与同窗打斗争胜……我若未逼你按照顺序、连气贯串地运使一遍,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缺陷。”
《八表游龙剑》象征天下明宗,乃沧海儒宗最负盛名的代表性绝学之一,在鲲鹏学府虽非束之高阁,也不是谁都能练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习,盖因历代明宗皆由此选拔,教御一职本是明宗的备位人选,不通游龙剑,便没有“登龙门”的资格。
“明宗虽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这码事,你们以为可以不用争么?”仲骧玉淡笑:“总有文斗选不出、非武斗不可的局面,‘登龙门’就是为解决这种尴尬的情况,才想出来的主意。”
毋须拼生死,甚至不必斗剑喋血,连运《八表游龙剑》,瞧谁御的龙多,谁便能担起黎民至苦,成为天下明宗。
“当今之世,之所以无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只御得三龙。御三龙而敢称明宗,那是古今独步的笑话了,便是权欲薰心、利令智昏,谅他们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免得生前死后,贻笑大方。列前贤正为这点清净,才出此法罢?真是多谢他们了。”
萧谏纸与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看不出这个主意哪里高明。便为了捞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腾自己么?你练剑法练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听得一笑。
“关于八表游龙剑的缺陷,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人主张儒者禁暴,以此提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胜、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说‘事不可圆’,明宗须时时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为有此缺陷,是我等还未发现藏于六路绝剑之中、一以贯之的那个‘一’;眼前的不能,其实是获取更强力量的试炼。”
“那夫子以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发问。
仲骧玉笑起来,清澈的眸中掠过一抹促狭似的狡黠。
“我以为是后者。这种谜题……总得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之类。”
◇◇◇
“四龙或跃犹依泉”的鞭状剑气犹如长浪,在锁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状的烟气轨迹,殷横野笑意微敛,弹指将剑鞭的鞭梢一一击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语。
要是鲲鹏学府尚在,萧谏纸凭借这一手御四龙的功夫,即便没脸僭称明宗,混个府尊来做也绰绰有余。以殷横野掌握的情报,萧谏纸之师仲骧玉,昔年因强御四龙,最终落得身死收场。萧谏纸此际的表现,已远远超越授业恩师,可说是不负栽培。
殷横野察其真气运行、数着招式顺序,心知萧谏纸已逾极限,走火入魔乃至境界崩溃,不过转瞬间耳,但老人长剑一抖,终究使到了“五龙金角向星斗”,每一剑挥过,都发出银铃般的细碎声响,却不知从何而来。
铃声令殷横野心烦意乱,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有些恼人——
山上还有个“高柳蝉”哩!比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萧谏纸,这名不断在各种技术上带来惊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横野的兴趣。
毋宁说萧谏纸押上这张王牌的莽撞之举,才是促使隐圣于今日今地收网的最关键。
他决定撤去凝术,一指摆平萧谏纸,好转移阵地、继续收割,突然发现情况有异。
被内息凝锁的空间里,缠上了另一股异力,殷横野略一放松,那异力便似欲爆开,他一察觉不对,旋又锁起,但异力随着银铃般的清脆异响,一股又一股地交缠上来,整个空间隐隐震动。
面色白惨、冷汗涔涔的萧谏纸虽无力言语,剑势依旧连绵而出,瞪视殷横野的目光带着一抹险恶讥诮。
《云海苍茫诀》乍看是为了对付“凝功锁脉”,然而当年萧谏纸在改良《云霄吟》时,连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无五峰,岂能以此为目标?
云海苍茫诀,是为了解决八表游龙剑的缺陷而生。
内息不循奇经八脉,散入骨血等诸元,正为降低功体负担。但气血行功虽不若经脉受限,六剑法门自相冲突的问题仍在,云海苍茫诀是透过功体的发散,削弱了冲突,并未彻底消弭它。
萧谏纸接受了仲夫子的见解,六剑并非真有捍格,须得找到关键的那把钥匙,一以贯之。
在凝锁的空间里,《八表游龙剑》所发每道剑气,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许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锁限之中,积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惊人……
不知不觉间,《云海苍茫诀》统合了内外诸元,萧谏纸体内的气血、滞留在锁限里的劲力,以及殷横野用来凝锁的异力逐渐融合,如将溢出杯缘的液面,呈现溃缩前的平衡。
力量持续累积,超过萧谏纸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轰然炸碎的唯一依凭,竟是殷横野的凝功锁脉!
他只能继续锁限,以免积蓄至极的力量一股脑儿炸开,萧谏纸必死无疑,自己却不免要陪葬——
萧谏纸终于拿出“钥匙”,那仲夫子遍寻不着的“一”。
一阵铮錝清响,“六龙驭兮神将升”应运而出,萧谏纸越过当世无人能及的龙门顶端,攀向时御六龙之境:炽烈的白光集于剑身,青钢被看不见的无形压力挤出裂痕,原本在锁限中滞空不动的一切开始挣扎起来,空气中迸出丝丝皲裂,整座建筑的木构都在震动,惊飞满山林鸟无数……
音律,就是调和六剑冲突、贯串脉络的那个“一”。
这个道理萧谏纸在十数年前便已悟得,却无法验证。殷横野的凝功锁脉,提供了最完美的试验场,由“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伊始,萧谏纸边积蓄剑劲、与锁限内诸物相调和,一边试着敲击各种音调,换过形形色色的钥匙,一层一层地打开通往龙门的阶梯。
殷横野早没了笑容,运起十二成功力,试图稳固行将崩溃的锁限,而萧谏纸榨取最后一丝气力使完“六龙驭兮神将升”,剑发异响,音频陡地拔高;终于对上的“钥匙”Сhā入一道无名锁,标出通往下一阶段的秘门。这是自有《八表游龙剑》以来,从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横野忽生感应,首度露出惧色。
——同归于尽吧,贼子!
萧谏纸嘴角扭曲,心满意足地望着他脸上的骇异轰然扩散,毫不犹豫地转动了“钥匙”!
(第四十四卷完)
《妖刀记》
妖刀记(45卷)(248)
作者:默默猴
字数:10289
【第四十五卷】
【第二四八折 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登龙门」固可积蓄内力,将每式劲力层层迭上,一剑强过一剑,然而外发
剑劲无经络周天羁縻,出而散之,体内堆栈的劲力却会对经脉产生极大负担,未
伤敌先伤己,得失不成比例,实战风险太高。
以八表游龙剑之精妙,造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尽可破敌,毋须托大
犯险,历来鲲鹏学府之人,罕有以「登龙门」法应敌者。
但在凝功锁脉之内,剑劲的消散较外界更缓,兼且「云海苍茫诀」无视凝锁,
于体内缠裹真气,每突破一层,震音重新调和内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条
件下,堆积的劲力终于撑爆锁限,有了与三才五峰之人同归于尽的本钱——萧谏
纸眼前煞白,只觉体内每滴鲜血、每丝真气,全都鼓胀爆开,百骸彷佛瞬间汽化,
意识随肉身飞散倏然转淡,甚至未觉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间,脑海掠
过一丝清明,顿生宽慰:「……我终是了结了这厮!」
不及长笑,散出的百骸诸元急遽凝缩,渺渺兮九霄外的出离感骤失,再成钝
重皮囊,老人胸膛触地,浊气几欲爆开,唇上激痛,温热液感涌满口腔。
他以为撞断几枚牙齿,伸手欲揩,才发现动弹不得。偌大的堂里扬尘一迸,
簌簌飘落,没有任何东西倾倒、飞散,遑论毁坏;歪斜的视界里,一双布袜草鞋
不住放大,蔺织细密陈旧,未予人脏污之感,反有几分出尘。
「仲骧玉当告诫过你『孤龙歧生』,此乃修习《八表游龙剑》,须得深自惕
励的一道坎儿,只是没几人真遇见过。」即使嗡嗡耳鸣,他仍听出殷横野声音里
带着笑。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依旧教人心凉。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毫发无伤?我……我又是怎么了?
「仲骧玉临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来不来得及告诉你。」
遗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没明白《八表游龙剑》何以如此,遑论解破。向萧
谏纸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异人」。
堆栈劲力,只存于自体周天,故「登龙门」从根本道理上,注定无法成为克
敌杀着,除非具「凝功锁脉」之能,通过锁限,留住外发的剑劲,最终总力爆发,
世间无物可挡。
但有三五等级的实力,又何须与敌同归?此诚一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窥『凝功锁脉』的境界。不过留这一着,说不定
能宰掉此等级数的大敌。」异人道:「或者,我可为你重谱一套推动剑式的心法,
去除贯串堆栈的设计,一举提升六路剑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萧谏纸非不动心,但经历学府隳灭、百死余生的磨砺,心性早不复当初
飞扬毛躁,沉吟片刻,审慎提问:「您以为当初创制这《八表游龙剑》的明宗前
贤,已达凝功锁脉之境,故意留下这道谜题,以考较后人么?」
异人哈哈大笑。
「是的话,那厮未免太坏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个剑花,淡道:
「留风险艰难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
之向敌……这种啰哩巴唆婆婆妈妈、脱裤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确是那帮腐儒的调
调。留诸后人,大抵不脱砥砺共勉之类的无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后悔啊。」异人一挑眉,眼缝里掠过一抹激赏。
「……至死不悔。」
这段话,连阿旮亦未能与闻,事涉萧谏纸的压箱宝,异人特意挑了个独处的
时机恳谈。往后数十年间,萧谏纸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与阿旮动手喂招,
也不曾使过游龙剑与苍茫诀,便为他朝对上三五等级的对手时,保有绝地反攻的
一线生机。
今日殷横野猝然发难,固出萧谏纸意料,却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试剑良机,原
本难成的严苛条件一一齐备,六路剑法迭起内外劲,如十数名萧谏纸齐齐出手,
强如隐圣,料想亦难抵挡。
眼下看来,只能认为萧谏纸舍身一击,未能粉碎锁限,在「凝功锁脉」之前,
气爆终被压制,老人的周天内元却无此等强韧,经脉俱毁,登时成了废人。
此说足以搪塞多数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无物不克,夸称无敌,凡人
无以拮抗云云。可惜萧谏纸不是普通人。
尽管一败涂地,「龙蟠」的脑智依旧惊世骇俗,灵光闪现,忽明白殷横野是
如何办到,心底一片冰凉。
这法子说穿了不值几个钱。就是在气劲爆炸的瞬间,反复解除、再凝聚锁限,
顷刻十数乃至数十度,以弛张瞬变,弭溃洪之势于无形。此法极难也极简单:千
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
手,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劳,及时解消…
…
萧谏纸并不蠢,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开隐密的「行空」身份,于
其儒门资历,可说摸得通透,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司空家与生沫港龃
龉已逾一甲子,顶着这层关系,莫说进不了学府,便变装潜入、冒名偷师,事后
也难逃主家追究。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仗了司空氏的
支持才有今日。稳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经年不移,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
葛。
正因如此,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于情于理,殷
横野皆难逃劫数。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约见殷贼,
亲眼确认是真,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萧谏纸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忒多
年了,好坏俱已做尽,就让所有人一次解脱吧——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夹带一
丝脱手全押的痛快。
「儒门百脉,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设想并没有错,只能
说运气太差。」彷佛听见老人之疑,殷横野撩袍蹲下,温言道:「我虽未入学府,
却交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此人惊才绝艳,当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
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虽弃剑钻研刀掌,
我长年与之切磋,文武同修,没少听了其中关窍。」
(原来……是我中了计!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之中!)
萧谏纸狂怒起来,浑身发颤,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上半身猛地撑起,顾
不得什么招式理路,双臂攫向仇敌,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踢得离地飞起,「砰!」
落地连滚了几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谈剑笏眦目欲裂,双掌亮如炽铁,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缠住。
鏖战间,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连出六刀,刃芒甩开血滟如蛇,
竟无一落空。谈剑笏裂衣披创,闷哼一声,终于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将委顿
的聂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开,如非及时缩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凭火劲制敌。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非惧熔
兵手之威、欲以离垢刀尸为盾,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间,一举
造成最大伤害。
此等毒辣眼力,实为儒门「存物刀」精髓;而于激斗间,犹能分心计算、如
握珠筹,则是「惠工指」最厉害处。武儒之中识者寥寥,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
炼的基础。
谈大人急落下风,崔滟月压力顿减,终有余裕回头,见堂中萧谏纸趴卧于地,
面下漫出红渍,死活不知,焦岸亭满门的血仇涌上心头,眼中一赤:「贼子!但
教你今日完纳劫数,祭我父母兄妹之灵!」斧刃回旋,荡过一身披风赤甲,豪笑
虽狞,仍曳两行血泪,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挟热风扑入内堂!
殷横野眸光一凝,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魁梧身形踉跄落于阶下,
斧刃「铿!」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势。
儒者和声道:「黄泉深无水,兰舟莫催发!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谁也取不得
他性命。然世间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崔滟月想起宝爱的
小妹惨遭蹂躏,攒紧拳头,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忽又想对「主人」而言,谁
才是那失之极憾、更甚身殁的「世间至痛」,不觉出神。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心知话语生效,说得再细琐,也不会得到更好的
结果,遂不再理,提萧谏纸后领,如拖破烂一般,径朝天井行去。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耻辱?怒上心头,再不理什么为官
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虚抓。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刀光罩身,白袍翻飞,几不见形体。突然间被一股巨
力拖倒,整个人朝对手飞去,不由失色,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举袖遮护头脸。
熔毁的刃浆逆射而回,「嗤嗤」地烧穿袍袖,灼伤肌肤,发须末稍迎风自燃,
爆出无数火星。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热浪毁去喉肺——这「向日坠红」
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威力最强的一着,热劲催发,能将敌人硬生生吸
来,比什么擒龙功、控鹤功厉害百倍,对手未及入掌,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
自谈大人艺成,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平日练功亦罕演示,可想见其威力。
南宫损号称「兵圣」,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岂不识「向日坠红」?
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见他败相既呈、再难还手,抡臂一挥,将浑身着火的
儒者震了开去。南宫损摔入廊间,背脊着地,扯下无数间距,一沾上火星,劈哩
啪啦地烧将起来。
谈剑笏扑向内堂,崔滟月拦身阶底,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蓦听一声清唳,长
空中铜影俯掠,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巨喙如钩,飙向檐下的殷横野,正是
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
「……好一头凶恶的扁毛畜生,连『灭生阵』也不放在眼里!」
殷横野单臂举起,「哗啦」一阵裂响,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却
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
异的角度,止于殷横野掌顶尺许,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发出令人牙
酸的骨裂脆响,血珠崩溢,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于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横野身姿未变,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食指
昂出,无数光影纵横交错,如惊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鹰倏然解封弹开,发
出刺耳尖啸,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谈剑笏、崔滟
月等各自走避。
殷横野露出一抹诧色,旋即转为嘉许。
「吃我一记『道义光明指』犹能不死,洵为异物!此等能耐,足堪跻身江湖
第一流高手了,无愧『寒潭雁迹』盛名。」以隐圣识广,一见金鹰,便知长年以
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倚为最后王牌的「高柳蝉」,其真实身份为何。至此,古
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于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
角羽金鹰撞出陷坑,余势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犁出一道崎岖深沟;
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金鹰「呱」的一声怪叫,旋即振翼飞起,大
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对飞禽走兽来说,无异于烈日洪炉,莫说接近,
连直视都异常艰辛,是以先前金鹰携崔滟月前来时,也只是掠过天井,将人投下
便走。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极具灵性,深知萧谏纸
对主人的重要性,强忍灭生阵之害,拼死搭救,先于「凝功锁脉」前撞个正着,
非惟伤筋折骨,怕脏腑亦受重创;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犹能振翅飞离,无怪
乎隐圣出言嘉许,以顶尖高手目之。
翼影腾空,几乎遮去天井大半,崔滟月背倚檐柱,以披风掩住口鼻,视线望
穿飞扬的碎石草屑,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神会心领,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
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鹰腿脚!
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再难寸进,然雄鹰已无余力
甩脱,身躯一沉,曳着鲜血飞升。崔滟月左臂暴长,攀住被血浸湿的尖利钩爪,
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荡,冉没云间。
殷横野手拈须茎,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着萧谏纸衣领,
继续拖下堂阶。萧谏纸五内翻涌,尚未调匀气息,又一阵磕碰弹撞,几被撞得昏
死过去;勉力维系清明,蓦觉殷横野用心,遍体生寒,竭力嘶声道:「辅……辅
国……走……」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经八脉似将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
消融。却见一条顽铁搬的身影挥散尘沙,紫膛国字脸上不见平日的唯诺拘谨,安
静得令人心凉,却不是谈剑笏是谁?
「走……辅……走……」
殷横野摇了摇头,撇下的视线里满是怜悯。「他听见啦,萧谏纸。可惜,谈
大人是不会走的,对不?」末一句却是对紫膛汉子所说。谈剑笏不理他的挑衅,
沉声道:「放开台丞。」
「……便饶我不死么?」殷横野几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着。
谈剑笏并不接口,或许是明白双方实力差距,说什么都没意义,索性拉开功
架提运内元,摆出接敌的态势。殷横野虽稳操胜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
臂一掷,「碰!」将萧谏纸扔上阶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个请招的动作:
「……领教。」
谈剑笏眉宇一冷,铁掌中宫直进,热浪如焰龙抢珠,飙向殷横野。
极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见,焰掌如入无人之境,径朝动弹不得的萧谏纸
卷去!
谈剑笏心念未动,本能回臂,靴帮子陷地一顿,旋风般转身,掌缘擦出烈焰
如漩,攻势未减,转轰身后!
蓦听脑后一人赞道:「好本领!」颈背悚起,急忙收势,整个人如失控的陀
螺般曳地旋出,连滚数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单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处,冠
飞髻散,两绺乱发披落额前,说不出的狼狈。
而殷横野好端端站在原地,彷佛不曾稍动,轻轻抚掌,无论神情语调,均无
一丝戏谑,可说是自现身以来,从未有过的正经。
「熔兵手套路对比其心法,简直不值一哂;能练到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
着实令人佩服。」老人不无惋惜:「便是神火道人复生,我料变招亦无这等迅捷。
可惜你没有传人。」
谈剑笏并不知道,对跻身三才五峰、多年来极罕与人认真动手的殷横野,这
已是莫大的肯定。他听台丞谈过三五高人的境界征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
以殷横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脑后补上一指,不知打着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杀手。
谈大人不擅谋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运动内元,准备再起攻势,伺机抢出
老台丞;至于如何逃生,届时再来打算。
却听殷横野道:「我素爱惜人才,不欲白费了一条大好性命,你对萧谏纸敬
若神明,甘心为他抛头洒血,可知此人坏事做绝,不值你如此牺牲?」谈剑笏最
听不得人诽谤台丞,面色一沉,更无二话,又是中宫一掌,焰劲却止于殷横野身
前七尺处;谈剑笏进逼不得,马步立稳,双掌连环推出,打得无形气墙隐然震动,
空气逐渐扭曲轻颤、混浊转红,每一击似都于虚空中留下一枚淡红掌印,虽是转
瞬即消,亦堪称奇景。
殷横野单臂微举,身前七尺之内无物不凝,任凭谈剑笏打得飞沙走石、气滚
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闲适,左手捋须,从容开口:「萧谏纸统领一个
名唤『姑射』的秘密组织,纠集匪寇阴谋作乱,谋刺镇东将军,复于阿兰山围逼
凤辇,意图不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谈大人若不肯大义灭亲,终不免受
他连累。」娓娓道出萧谏纸接掌「姑射」以来,所行诸事,其中不免掺杂了「平
安符」阵营的恶行,萧谏纸气力未复,时昏时醒,自难辩驳。
他身前空间俱已凝锁,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声音仍能穿透禁制,传入谈剑笏
耳中,清晰一如贴面。谈剑笏置若罔闻,不住运功发掌,直将「凝功锁脉」造出
的无形防壁当成练功墙,空气渐渐被焰掌打得滚烫如炽。
殷横野说了约莫盏茶光景,「熔兵手」却未曾止歇,谈剑笏彷佛有用不尽的
内力,毋须调息运功,以这道红光刺目、几能以肉眼窥见其范围尺寸的「气墙」
为中心,偌大的天井内炽烈若洪炉,掌劲虽远不能突破锁限,但足以销融金铁的
高热,逼得殷横野不得不运功抵御;回过神时,竟已到了比拼内力的境地,对位
列三才的隐圣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蓦地省觉:「……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想
着接续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费了盏茶工夫。
萧谏纸利用「凝功锁脉」的特性,欲与敌同归,此计不可谓不毒。可惜殷横
野早悉「登龙门」之秘,以逸待劳,萧谏纸功败垂成,落得经脉寸断、半身瘫痈
的下场。
谈剑笏掌击锁限,虽难伤殷横野分毫,却意外发现了气墙的凝锁异能,只不
过这回堆栈的非是劲力,而是温度——熔兵手不比游龙剑,无有积蓄之能,不管
迭上几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横野使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劲,能于顷刻间化镔铁
为浆水,几十、乃至几百道掌迭起来,集中轰于隐圣身前七尺……待殷横野回神,
已须提运十成功力,死命锁住,才不致被炽如岩浆的火墙所噬。
谈剑笏未必看穿了「登龙门」的奥妙,然与萧谏纸相处十数年,两人有着彼
此未觉的默契,在根基无法与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势下,不约而同利用锁限,以自
身特性——游龙剑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热——加乘攻击,将殷横野推向「总力对
决」的窘境。
以隐圣之能,可轻而易举打穿谈剑笏的掌劲,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撄其锋,
但谈剑笏一死,焰流失控炸开,殷横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实上,此际气墙的
热度已濒临老人的极限,三五层级的功力能锁住攻击,却无法降温,沸滚的红亮
气墙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杀器。
殷横野终于明白,此人无法说服。
无论他将枯燥无聊的「熔兵手」,练到何等惊才绝艳的境地,其冥顽不化的
程度,使殷横野彻底失去利用他的兴致。火劲灼烫着老儒的肌肤,若非以内力阻
断呼吸,改采龟息,光是汲热浪入肺,足将五脏六腑烧得焦烂……上回他须使出
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殷横野面色凝肃,除了恚怒,
心底竟也有一丝惋惜,扬声道:「谈大人!把命送在这里,对得起你赤鼎派一脉
单传,对得起你经世济民的抱负?」谈剑笏充耳不闻,焰掌连出,将气墙炙得更
加滚烫,红光宛若日冕,几难直视。
殷横野冷哼一声,右臂抬起,催动功力,缓缓踏前一步,金乌般的刺亮光墙
等距推移,压向谈剑笏!
谈剑笏功体殊异,不惧高热,无奈气墙被数十道掌提至难以想象的高温,名
列三才的隐圣都难抵挡,逼近尺许,热劲增强岂止数倍?一瞬间袍袖化灰,周身
浮出片片焰斑,乍现倏隐;衣布转眼成烬,接着炙的就是肌肤血肉,焦烟方才窜
起,居然连烟柱也灼烧一空,点滴不存。
没人比谈剑笏更明白这堵火墙的危险与恐怖,眼看打残老台丞的贼寇自行逼
近一尺,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轰入锁限之中,双掌如镔铁将熔,灿亮到几
乎失形,彷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浆水滴落;难以言喻的烧灼剧痛,令那张紫膛国
字脸透出骇人的惨青,汗水却无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肤,便已化作蒸汽,离体犹
如针戳刀剐,几无完肤。
瘫于阶下的萧谏纸终于醒转,总算没被热浪呛灼而死,苦于无法开口,奋起
余力匍匐爬行,明知难以再战,更不可能阻止殷贼,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忠心的下
属牺牲。
(快走……快走!殷老贼不能杀我,别……别在这儿牺牲性命!)
另一厢,谈剑笏忍着铁签剥皮似的酷烈痛楚,一头往火墙里扎,彷佛非打中
殷横野一掌才肯罢休。殷横野铁青着脸,望着他低咆出掌、状若疯魔,竟不觉微
怔;回神惊觉功体已提运至极,继续相持,必遭高热所伤,摇头闷哼道:「兀那
匹夫,顽愚如斯!」松开锁限,十成掌劲疾吐,火墙在溃散窜流之前,轰然穿过
忍痛出掌的谈剑笏!
怒咆声中,缠裹烈焰的紫膛汉子冲出火障,骇人的高热与强横的掌劲带去了
部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浆果中挤出果肉般轻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结实身形,
陡然间小了许多,却未阻却其掌势——「砰!」几欲见骨的手掌按上隐圣胸膛,
连灰尘都未扬起多少。
殷横野平视面目全非、恍若恶鬼的赤鼎派绝传,眼中掠过一抹惋惜,喃喃道:
「赤手熔兵,从此绝响矣!」胸膛略挺,「剥」的一响,谈剑笏右臂齐肩分断,
断口犹如炭灰,倒落之际,左小腿自膝下断折,整个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脓血
却不多,俱被高热蒸化,不住窜出滚烫烟柱,中人欲呕。
失控的热流穿过谈剑笏,扑向前堂,连火焰都无由而出,空气中异样的蒸腾
一掠而过,墙柱檐瓦瞬间焦枯,字画等径行灰化。美轮美奂的雅致木构,眨眼成
烬土完墟,彷佛仙人一指,顷刻千年。
萧谏纸眦目欲裂,难信前方那团焦烂物事,便是晨昏随侍的副手,双手交错,
彷佛不知疼痛,发疯似的爬过余烬血污,奋力朝谈剑笏处挪去。
「辅……辅国……」
「你设想得没错,我的确不能杀你。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胜数,这不
过是其中之一。」
殷横野像看一条蛆虫般俯视他。「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地狱,当然,只是开端
而已。猜猜看,下一个会是谁?」萧谏纸恍若未闻,披发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横野撢襟迈步,「喀喇!」一声,踩碎了炭化的断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无穷。」袍袖微扬,指风贯穿倚柱调息的聂雨色头颅,矮
小苍白的青年侧倒之际,兀自挂着错愕神情。
萧谏纸费尽千辛万苦爬到焦尸旁,顾不得烟气灼呛,将不成丨人形的谈剑笏抱
到怀里,蓦听一声颤哼,那张焦烂的脸孔上绽开一道血缝,谈剑笏竭力抗死,竟
未断气。
「台……台……」
「我在!」萧谏纸血丝密布的眸中掠过一抹狂喜,可惜以「龙蟠」之智,这
份惊喜委实太短。重伤至此,救无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免于继
续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却难成爪。谈剑笏目不能视,困难吞咽着,
奋力道:「贼……可杀……浮鼎……剑……」痛苦太甚,语声又低下去。
萧谏纸知他孑然一身,无徒无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无牵挂,谁知灼身
剧痛之下,台丞副贰仍是一般的多话,万般艰难地剐咽焦喉,又嚅嗫道:「属…
…属下……房……柜……疏……」
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谈剑笏始终未忘,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派院生中干
练忠直、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往石溪县察访,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口
供,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
恶行。
谈大人试探过老台丞之口风,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牵连上司,没敢请皇
后主持公道,自写了奏疏,打算绕过台丞、抚司,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上京告
此御状。他乃是器作监出身,文章本非所长,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誊了一半
不到,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获悉。
听他忍死分说,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一径点头。
「我将奏疏写完,着合适之人呈交刑部,务还青苎村公道,教鹿彦清等俱都
伏法。」谈剑笏喉舌、颜筋等俱已焦烂,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即使剧痛失神,
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足见欣慰。
萧谏纸几不忍看,又无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难言说,喃喃自语:
「你……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给你办。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谬
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骂你,不笑你蠢,一定……给你办妥。」
但谈辅国真干过什么蠢事来?
他这辈子最蠢、最荒谬的,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
老人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兽牙碾着脏腑,嚼得唧
咂有声……是那般痛悔并深恨着。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像直视他所有
的罪愆与脆弱,一锤又一锤地粉碎着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忍这般苦,是等我给个交代么?
「你……想问,方才老贼说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过,是么?」
谈剑笏似想开口,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终究没绽出声。
「你想问……操纵妖刀,在灵官殿、水月停轩、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人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问,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令他们暴露在铁骑刀枪之前,以为膏
壑的,是不是我,对不?」
「你想问,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还能在
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能厚颜无耻训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语
声怆厉,如困兽垂死伤人,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是不是,辅国?」
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无数次午夜
惊寐,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带着难以
反诘的义愤袭来。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击,才能坚持恶道,往下走
去。
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才又勉力撑开,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人,似欲聆听。
萧谏纸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
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若逾此数,台丞副贰便
难以消化,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以为谈资。
「你脑子既不好使,何必折腾自己?」台丞冷哼:「少问多听,听不懂便罢,
多省心。叫人给卖了,也不难受。」
「台丞,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三句话尽够了。」
谈剑笏难得反口,显是真觉委屈。萧谏纸斜乜着他,冷笑不绝,就有你这么
贱的,想放你一马,还自个儿凑上讨打。又寒碜碜问:「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
那说不清的叫什么?」
「叫辩驳啊。」紫膛汉子想也没想,冲口便答:「心虚之人,才须辩驳。属
下一直是这样以为。」
言犹在耳,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垂肩颓坐,「那些事,都是我……」
却被打断。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不知还余几
分清明,生命似将走到了尽头。
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为他抚阖眼皮,咬牙道:「殷贼所言……确有其事。」
背后因由,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堂堂龙蟠,竟尔失语,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
心急如焚。
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萧谏纸听他哑道:「台……」以为唤己,忙接口:「我在!
辅国……我在。我就在这儿。」
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深恐台丞不明,奋起余力,歙着焦裂的唇缝,嘶声道:
「台……台丞所为,必……必有深意。属……属下不……不疑……」心满意足,
再无遗憾;嘴角微扬,不及咧满,头颅缓缓垂落,安心倚着老人,便似睡着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终于明白其意。这种蠢话,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
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难以自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声若嚎恸,口鼻血溢,
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谈辅国,你……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
叫人卖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
「若台丞肯卖,属下倒觉与有荣焉。」
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似觉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
丞便宜,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要是别人卖我……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
属下没甚用处,总还能推一推轮椅。」
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随侍的
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说不出的尴尬。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
丞失笑的一天。
萧谏纸狂笑不止,终至无声,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颓然踞于焦土之上,瘦
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妖刀记(45卷)(249-250)
第二四九折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胡彦之掠出船坞,沿着废河道奔跃攀荡,竟无片刻稍止,彷佛揉鹰、猿、鲮、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错落,水岸藤苇连生,亦不能略阻些个——猎王的“缩地法”从来就不是轻功。然於山林间移动啸猎,胜却世上任一部轻功法门,无有比肩者。胡大爷恃以匿踪,连聂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绕过搁浅的粮船,由船坞另一头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这厢水陆两道多年来乏人问津,破败更甚,前路半现半隐,芦葛牵缘交错,亏得胡大爷身手了得,才能在这等荒径间飞掠似猱猿。
陆路狭仄,河道倒是次第开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浅水,渐成难以见底的夹沙细浪,已非能徒步涉过的深浅。
胡彦之换过几绺粗藤,藉奔行的势子试出最结实的,整个人如弹子般射出,荡向对岸,落脚的腐叶堆里忽亮起两盏绿火,“哗啦!”地皮掀开,翻出一张尖牙无数的腥臭长嘴,扭着向上一合,猛朝男儿腰腿箝落!
恶兽的血口大逾胡大爷的腹围,咬实了怕不是拦腰两断,便教两排密齿往身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几条肉来。
胡彦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剑脉”陡生奇效,於旧力尽处再生新力,开无罅瓠底之有容,双手连攀,雄躯猛提尺许,足翻过顶,落在一株老树桠杈间。
“啪”的一声恶兽阖口,扭着五尺来长的身躯落地,生满棘鳞的长尾泄忿似一阵旋扫,沙沙沙地伏入泥叶间,仍露两盏碧火似的幽目,惊鸿乍现的丑陋身形犹如巨大的四脚蛇。
(这是……猪婆龙!)
胡彦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恶溪村里,从一名号曰“鳄神”的老渔师习猎鳄之术,亲眼见过、宰杀过这种在南方为祸甚烈,被当地土人称为“猪婆龙”的凶猛水兽,但没听说越浦左近传有鳄患。
数百年前,东海道亦多虺鳄出没,臬台司衙门特设“御介使”一职,专以强弓毒矢驱除鳄患。自三川商业日盛,人迹遍布城野,什么虎患狼患多已不闻,人占据了野兽的地盘,烧林屯垦、伐木筑屋,再凶猛的野兽也没了生存空间,或灭或迁,避人唯恐不及,鳄鱼也不例外。万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头——
念头一起,才觉情况不对。
碧磷般的鳄眼,不只一对。光是老树之下,就有四五头五尺来长的成鳄,浅水边又一动不动地伏着几尾;远处的挟沙泥浪间,划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鳞棘,水面漂着些许鸟羽,浅滩上东一团西一片的血污残骸,糜烂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兽……
他早该发现的。胡彦之心想。
水道淤浅,不碍泥鳅、跳鱼、虾虎生长,水鸟喜食,兼且无人马蚤扰,本该生气勃勃。胡大爷自出船坞以来,始终觉得不对,又说不真切,此际真相大白,原来是这群食肉恶兽悄悄掩至,霸占了通往越浦的捷径,弄得鱼走鸟遁,静静一片死寂。
“他妈的,邪门!你们就不能改天出来游街么?”胡大爷朝掌里啐了口唾沫,拣了根藤蔓试试强弱。“本大爷另有要事,少陪了。”觑准两丈开外的一株树桠,奋力荡了过去。
此间树无分老壮,都没有两丈的高度,胡彦之这一荡注定触底。
他运起剑脉奇力,在跃出的同时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数尺,靴尖仍在地面踩蹬两步,忽地沙沙声大作,原本伏地不动的鳄鱼电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来,七八张血口数也数不清的利牙,齐齐往胡大爷身上招呼!
——妈的果然如此!这帮畜生!
祸起仓促,胡彦之左支右绌,藉摆荡之势连闪几尾,以肩头猛撞迎面而来的一只大鳄。那鳄鱼嘴未张全,即被撞着咽下最柔软的部位,连人带鳄几百斤的重量,轰然拍上树干,“啪”的一声脆响,鳄鱼脑袋陷入树干,污浓汩溢,沁红木裂。
胡彦之忍着气血翻涌,更不稍停,猿臂暴长,攫藤上树,蓦地左小腿一痛,披着血的裤脚已遭鳄吻揪落;便只一滞,两头疯鳄接连跳扑上来,胡彦之心知此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寻常刀剑却难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将其中一头的脑袋顶爆在树干上;另一头鳄鱼用力过猛,一口咬上胡大爷的髻顶,形同落空,两只铁一般的爪子却狠狠划过背门。
胡彦之眼前一黑,没敢给余鳄可乘之机,创口背肌一夹,运起十二成功力攀上树顶,这才甩落恶兽,双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轰上鳄鱼腹间,打得牠落地翻滚,直至两丈外那株老树下,周身孔窍汩汩溢血,彷佛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钗斜穿出鳄吻,老胡福至心灵,一摸脑顶全是鳄血,发髻倒散,垂落沾了血污兽唾的湿发。原来那棘鳞畜生蹦跃过头,一口咬着横钗,穿颚破脑,才没有将自己给撕了,不禁暗叫侥幸。
树下两头鳄屍交叠,浓血沿着树干裂痕缓缓滑落,血腥气融入泥水滩本有的湿腐气息,彷佛唤醒了所有的鳄鱼,牠们静静聚集过来,一圈又一圈地绕树伏地,动也不动,只余饥火闪跃的荧荧碧瞳,兀自放光。
胡彦之懒得清点,总之是够他屍骨无存的数儿了,随手封了小腿、肩背几处要岤,撕开破烂外袍并着腰带缠裹创口,以免持续失血。他尾随翠十九娘原是临时起意,仓促间不惟兵刃,连救急小包,藏有开锁针、短匕的暗袋等都没带上,哪知会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兽牙兽唾非是什么乾净物事,若未及时清创敷治,轻则高烧不退,重则一命呜呼,身为猎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过。胸中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脑袋里那异样的昏眩……胡彦之也算披血裂创的大行家了,即使在万安邨时伤成那样,他也不曾有过现在这种捉摸不清、偏又无法全然否定,似无若有的诡异感受。此非受伤所致,也不像被下药中毒,而是更玄奥难解之物。
现下可不是纠结的时候。
小耿的托付,阴谋家的反扑,还有母……还有狐异门正受歹人觊觎,无论哪一条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这厢若已成鳄鱼盘据的巢岤,难保没几头会溜到另一侧,方才未遇是运气。先前监视他和十九娘,遗下草窝那人,没准非是什么潜匿大家,而是被鳄鱼拖走饱餐一顿,啥都没剩。万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这帮长嘴畜生,他们能不能自保无虞?
“……走罢,干活儿啦!”
满面于思的豪壮汉子甩了甩头,彷佛周身无伤,随意能抖落一肩潇洒似的,扶着桠杈支起身;还未盘算该怎么移动到更远的树上,树干却随之一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声响。
(妈的,还能再倒楣点么?)
胡彦之哭笑不得,情况却不容乐观。
这树径不过尺许,老胡用它撞死两尾大鳄,又背另一尾攀缘转上、踏桠发劲,哪一下不是折腾?前后几百斤的力道接连摧折,受损的主干再难支撑,便胡彦之只一蹬,怕不是人离树倒的收场;赖着不走,近两百斤的雄躯摇得片刻,结果也是一般。
畜生纵使无智,却有猎食的本能。胡彦之不敢以“千斤坠”稳住树身,以免残干虚不受力、当场断折,迳以道门绝学《律仪幻化》提气轻身,人树相合,整个人彷若一叶。无奈一阵风来,树摇加剧,十余对惨绿鳄目齐齐上扬,倏又不动,饥火愈炽。
远方水面哗啦啦地掀起浊浪,似有无数大鱼翻跃,风风火火向岸边移至。
来到近处,赫见浪里的“大鱼”尖吻无鳍、尾长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大鳄,居间围着一幢魁梧奇伟的巨影,怒鬃如电,蹄大如斗,咆吼似猛虎啸林,群鳄与之一衬,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脚蛇。
再近些个,方知鳄群张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兽咬得支离破碎,堪於气绝前嚎叫一二;挥爪也不是攻击或自保,盖因铁蹄踏碎背脊脑壳,不自禁地痉挛所致。
浊浪拍打上岸,留下无数血沫残肢。
巨兽一甩长鬃,喷息如雷鼓电炽,喀哒喀躂上了岸,尾飞蹄蹬,将两头攀咬后臀的大鳄踹过对岸,冷不防张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扑来的,几下怒甩,鳄颈碎成了虀粉,长躯折成软软两截,如湿烂的面粉袋般被抛入水中。
“……策影!”胡彦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这回实在来得太好啦。”
这如天神降临的庞然巨物,自是来自异境天镜原的紫龙驹策影。
万安邨一役后,策影满身披创,饶以紫龙驹之神异,也在朱雀大宅休养了好一阵。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让李绥着人为二哥备妥牛酒,供牠大快朵颐,以恢复元气。
策影极有灵性,毕竟不能长居厩栏,待外伤大致收口,胡彦之将牠带出城,解去鞍镫马嚼,策影自寻深林逐猎,觅些不知名的药草自疗。多年来一人一马联袂闯荡,血战之后,策影都是这般处置;寻常弼马术不适於紫龙驹,策影的岁数怕比老胡大上几轮,灵智丝毫不逊於人,待牠恢复,总能回到他身边。
但此番回转的时机,实在没法再好了。
胡彦之运劲一踏,树干轰倒,也不知压死几头鳄鱼。虬髯青年顺势翻跃,身下乌影一溢,策影排闼而至,犹有余裕放开蹄子一脚一个,踏碎几枚鳄鱼脑袋。
策影背上无鞍,胡彦之仗着骑术精湛,毋需缰镫,亦能驱驾。回臂一摸马臀湿黏,创口处血肉馍糊,策影毕竟不是浇铜铸铁金刚不坏。远眺前头绿荧点点,不知有多少鳄群潜伏,拍拍策影颈侧,低声道:
“掉头,咱们绕另一头走去!”
紫龙驹不肯放蹄,冷哼一声,前后踢咬打转,迳与鳄群厮斗,似觉老胡之言荒谬可笑,颇有被看低的愠怒。
胡彦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处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鳄鱼,那可不妙!”策影长啸震野,铁蹄连踹几头被震晕了的鳄鱼,才掉头杀回狭舟浦。
破烂的船坞内空无一人。十九娘在另一头的水道上备有箭舟,想来此际已然去远。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坞内外皆无鲜血兽迹,胡彦之稍稍放心,头晕胸闷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烟消雾散,无暇细思,驾策影全力驱驰,加紧回城。
循陆路走,看似是绕了远路,但策影狂奔不逊箭舟多少,兼有纵跃涉水之便,无片刻稍停;辅以胡彦之脑中钜细靡遗的越浦城郊水陆详图,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见得越浦城郭。
往正东朝阳门的大路两旁人群熙攘,牵羊赶猪好不热闹,百姓等着通关入城之前,也在此间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将军耳闻也故作不知,算是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县邑,城尹衙门颁有严令,牛马等大型驮兽未安鞍辔,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处奔狂难抑,酿成死伤。
违者轻予以驱离警告,重没收牲口,拘责物主;若遇不听拦阻、一意闯关的浑人,视同武装侵袭,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将迳可下令射杀,事后毋须究责。
此令东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语,约莫也背得出,遑论老胡披发浴血,跨在一匹狂奔的无鞍巨马上,贸然闯关,怎看都是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耿照委他回城传讯,未付以将军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来,是小耿信他自有飞越城关之法,毋须蛇足。
胡彦之不欲辜负,俯身拍拍马颈。“老兄弟,咱们在前头分手了罢,莫吓坏了土人。”策影鼻息轻吐,放慢驰速,欲赶在近人之前,觅一处放落骑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遥,棚底三两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寻常百姓。
再近些还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汉,上Сhā糊纸面、泥泥狗等童玩,应是行脚货郎;
一妇携童绕着草紮打转,呣子俩看似讨价还价,闹腾着给不给买,或买哪个。
这般距离,未必能察觉策影之巨,以马背上的胡彦之异常矮小,才是常人的思路。远远见有稚童,胡彦之不欲冒险,一拍马颈:“就这儿罢。”不待策影停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时发生。
“飕!”一物飙至,急避间胡彦之几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颠,及时将老胡抛正。飕飕破空声接连并至,由上而下,刁钻至极,胡彦之狼狈闪躲,回见尘沙底下空无一物,无论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无一遗下,彷佛自行飞走了也似,不觉发怔:
“……这是什么鬼东西?”
策影也被这瞎射一气的怪异攻击惹恼,奔驰间左闪右避,蓦地脑袋一歪,朝疾射而来的箭影咬落,“喀!”钢齿交击,逬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温黏,竟是只歪颈折翅的麻雀!
不及错愕,先前在狭舟浦外的那股异样闷钝,倏又浮上心头,彷佛连人带马撞入一团难以名状、若有似无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肤触上微妙的温度变化,依稀察觉其存在——
疯狂的鸟击猛将青年拉回现实。
胡彦之从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随处可见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无悔之势扑至,竟能骇人如斯!胡彦之手无寸铁,仗着掌力强横,以隔空劲震偏箭雨般飕飕不停的连翩鸟击。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麻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衣衫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满身狼藉,加创犹在群鳄之上。
要命的还在后头。
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交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疯狂扑落的各种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血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压压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强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棚柱,伤人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少妇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缰,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抢了开去。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身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杀攻击——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见过满山满谷饿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
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无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揉碎,无法运作,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杆Сhā满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还搁在那人脚边。
(是……是他!那……那货郎……)
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棍儿一遮脸,胡彦之压力大减,余光里其轮廓似乎清楚些个,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么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棂外或衣柜里的夜晚——你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强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脱……
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令内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唤醒包括飞禽走兽在内,一切活物内中最深层的恐惧;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服自己勇於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身。
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
凉彻的液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粗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
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然而,经无数高人调教、涉诸般奇滛机巧,胡彦之恃以闯荡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性,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迷惑,却难驯服。”胡彦之灵光乍现,明白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压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
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於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鸟扑搏斗的巨大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血厚鬃耷黏着皮毛,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虬结肌肉,比交股麻绳还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带着狰狞迫人的强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彷佛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白敌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转向那人,还欲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血迸如雨下。
(不行!这厮……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紫龙驹顽强昂颈,身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身影却未消失不见,迳於远处驻足,像要把此间一切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黄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满是佩服。“这便教牠试出了我之范畴。瞧瞧那双带杀之眼……牠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干出什么蠢事,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粗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干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紮迳起,手挥细杆,状若回风,杆顶黏了张猪腰似的半面,长宽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致起伏,居然是张精巧的丑面;杆底流苏轻摇慢荡,杆身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紮上的纸糊劣货。
胡彦之本欲撑起,惊觉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捞出,四肢酸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杆扬了扬丑面,模样十足懒惫,宽肩窄腰的背影看来不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身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记住你啦,胡大爷。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日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传音入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狼藉的大路边上再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
朝阳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压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迷眼,以擒拿手法绕晕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衣,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郎的胡大爷则向左右陪着小心,退入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厮做的手脚了。
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仅见,却是毋庸置疑。
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实不通。再说了,这等高手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厢,岂只危殆?简直是场灾难。
不对。胡彦之随人龙缓缓前进,思绪逐渐恢复运转。
欲断援军,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厮的本领,十个胡大爷齐上也拼不过人家一根脚趾,何必辛苦弄来飞鸟鳄鱼,大搞马戏?他不是不让求援,胡彦之心想,是不让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现,本身就是某种信息?
——当然,也可能一切只是个局。
神秘客轻易便能杀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杀,教他纠结反覆,进退失据,从而酿成更大的恶果。在他行侠仗义、策马狂歌的闯荡岁月里,看多了这种纯然的恶意,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传说鳄鱼在吞噬猎物时,会流下悲伤的眼泪。“说这种鬼话的,十之八九是坏蛋。”教他捕鳄屠鳄的老渔师冷哼。“你吃鸡猪牛羊都没点害臊了,吃你的不管是啥,你让牠怀揣着什么样的好心思?夸你肉香,不必放盐?”老人剔出一条雪花花的莹白长肉,“啪!”扔上砧,拈秤斤两。
“最好的畜生,就是锅里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汤!”胡彦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汤论”为圭臬,与恶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风,最终彰显正义,诛邪扬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为,哪怕是一根稻草两粒米,胡大爷也决计不教他如愿。
“老乡,老乡!”他满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腰。“不好意思,我这个……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紮一股脑儿塞去,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随手将草紮一扔,却贪编笠好遮阳,老着面皮戴上。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满不在乎。
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却是那惨遭剥衣的粗汉,终於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乱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编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弄清笠紮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压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
“贼……贼在里边!”
官兵发一声喊,十余号人散成大圈扑入,顿时簌簌行走、呼喊劝降、晓以大义的声音不绝於耳,连围观百姓里的好事之徒,亦都摸进了几个,唯恐错过恶徒伏法的好戏。
忙乱间又遇风来,刮起扬尘一片,蓦听一名女子尖叫:
“贼跑出来啦!在前头……跑啦,贼跑啦!”众人捂眼四顾,接连又闻:
“跑啦!”“欸,你别跑!”“贼子停步!”声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听得人紧张起来。
官兵们奋力拨出草丛:“在哪儿?贼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尔狂奔,回头大叫:“前头!我瞧见啦!”众人靴底扬尘,提刀追赶,前道百姓纷纷躲避,登时大乱。
城将遥见道中又起烟尘,人马杂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领队的王庆在搞什么玩意儿?将军怪罪下来,瞧老子不治你们个扰民兴乱的死罪!”一骑领命而去,风风火火窜入尘沙,不多时又折回,骑士“吁”的一声捋缰,不及下马,遥对城将拱手:
“报!谷城大营派来快马,说将军急召典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栖凤馆!”城将一下没想起将军在哪儿,但“谷城大营”、“将军”、“典卫”、“栖凤馆”这几个词汇连成一气,格外令人揪心,浑身毛发直竖,只差没脱体飞出;总算还有一丝清明,粗声反诘:
“谷城快马呢?怎只有你回来?”
“禀统领,”骑士不慌不忙,答话间轻踢马腹,维持四蹄轮点、原地打小圈的动作,以免马身渐冷,不利续行。可惜朝阳门的班值里没有巡检营贺新、章成那样的好手,当能看出此獠马术了得,绝非泛泛。“快马累倒啦,压伤平民数名,王队那儿正处置着。”
城将脑门“轰”的一响,顿觉眼前发黑。难怪今晨着甲时眼皮直跳,忒倒楣的事儿怎就教老子给撞上了呢?远处飞沙渐止,果然地面倒着一人,身上似有绳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数名官兵奔走呼号,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哪个是队长王庆,气氛紧急倒是不言可喻。
“统领!”骑士一扯缰绳,抑住马匹跳立,急呼:
“典卫大人……将军急召!”
“去,快去!”城将回过神来,撩着裙甲滚下望楼,叠声叱喝左右:
“还杵着做甚?去瞧马怎么了……唤弼马值的马医来!”折损战马乃是大罪,谷城铁骑威震五道,马军地位甚高。不管马是累死的、病死的,还是踩着了陷坑绊索小石子,这锅肯定往外人头上栽,谁都不想为了匹长嘴畜生赔上乌纱,何况还压伤了平民。
马的事没个章程,谁也别想进出朝阳门!官兵索性搬出栅栏,暂封城门,找马医的找马医,找关系的找关系,城将亲领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马”,打定主意把平民死伤的锅推到谷城那厢,万不得已时拼个两清,莫想独坑你老子!
朝阳门下,马栅交错,除守城官兵外谁也不让进,一干百姓在栅前焦急等候,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携刀带剑的江湖客;潜行都有几拨任务各异的少女化装成不同模样,正赶着回大宅汇报,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龙里,徒呼负负。
——你的麻雀能飞过城去,可你自个儿呢?
你大爷纵横江湖,不是靠一头紫龙驹而已。
整个城市就是我的跑马场!给老子记好了。
栅栏后,胡彦之拨转马头,放落马军防尘用的覆面帕子,松开皮铠下的军装衣领,抿着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飞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驰去-
第二五十折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权舆。
在七叔心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
世间恶由万亿,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却非无穷无尽;有这份闲心探究恶人何以为恶,何不浪费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萧谏纸才老爱问“为什么”,彷佛承认无知会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怜又可笑。
老人只想着止恶,更好的是不要发生。
“好嘛,事来心始,事去心空,这是君子心性啊。”萧谏纸说这话时,带着一贯乍现倏隐的讥冷,很难判断那脸是天生的欠驴踢,抑或是个性不好使然。当然也可能兼而有之。“这『寒潭雁迹』的浑名妥适。欸,你们青锋照该不会有堂专门课罢?”
是个性糟,老人心想。脸欠是随爹娘,不全怪他。
圣人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指君子心性高远,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风来雁过,去则去矣,竹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劲,不萦於怀。
但屈咸亨的外号若要这般曲解,里头难说没有点揶揄讥诮的意思。
芥庐草堂的云台画剑下传八脉,每脉单传,传人皆以所传秘剑为号,称“云台八子”。此八部秘剑虽以禽鸟为名,却脱胎自丹青图写,如青锋照邵兰生所承《鹭立汀洲》,便是画梅的技巧,风格宜瘦,清癯遒劲,甚合邵三爷脾性,画入剑中,遂成绝艺。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飞鸢下水》,原是构图上所谓的“偏局”,发之於剑,即是藏於虚招里、虚实瞬易的无形剑气。
《寒潭雁迹》也不例外,指的却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虚一片云!
当日老人为萧谏纸所嘲讽的“不问为何”心性,此际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阵营一记。
眼看“权舆”强势现身,一指抵去杀着,洋洋得意的巫峡猿衅语未落,瘸腿独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间欺入壮汉臂围,快得如鬼如魅,悄无声息,连青砖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没掀多少,巫峡猿惊诧未已,胆气霎寒。
人体掌心的“劳宫岤”不惟与心包经相连,更是输气发劲的门户。
畸零老人一上来便废他右掌,巫峡猿所损失的远远不止一条右臂,心包经受创令气血不顺,输气门户的淤闭更几乎瘫痪了内息的运提。庙中战局瞬变,兔起鹘落间不及细察,巫峡猿直到奇袭二度临门,才赫然发现自己形同废功,未有内劲相佐的左掌对上半残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时间竟有以一敌四的支绌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连消带打,膝锤狠狠撞上黑袍壮汉的下巴,身子的重量叠上冲击之势,撞得巫峡猿仰头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龙车般冲飞面具。假使撞击点再上移分许,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齿,连颈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脱,柔软的喉管一拧,立时气绝。
“权舆”似不料这般残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为先,黑袍“泼喇”一声飞展如鹏翼,眨眼之间已扑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绝;飕飕两声锐响,两枚半腐火签一前一后,几与他同时到达,另一头“深溪虎”踢开签筒支起半身,双手各拈四枚细长签木,却未浪掷,似是再寻找更好的出手方位,倍添威胁之感。
巫峡猿——或直呼伊黄粱罢了——眼前煞白,却没敢让自己失去意识,藉由着地一霎气鼓胸臆、几乎胀破肺叶的痛楚奋力睁眼,赫见“权舆”袍影抢至,骇得魄散魂飞。
(不可!全……全错了!万事休矣!)
老人单足落地,脖颈胸腰微微一动,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连灰袍絮毛都未削落多少,彷佛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方能这般精准无误。
“权舆”动身前一轮弹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连出,戟张成个“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异,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洵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五指龙爪,四指狮爪十分罕见,更近掌功,非属指爪一门。昔年“翼爪无敌门”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夸称无敌,所用却是拇、食、中三指,屈如禽钩,而非竖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认的伤痕,百余年前,这式“洗剑血成川”曾广为人知。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欲闪欲防皆已不及。
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逼退,岂料老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脱,说时迟那时快,半截长签已没入他左肩膊中;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阳岤,幸有乌檀面具遮护,挟劲而来的签木应声折断。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使的全是筋肉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单臂圈转,抄住断折的半截谶签,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Сhā入其大腿!
伊黄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顺势退回中央。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目光冷彻,身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人立毙於此。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但托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弹铗铁指》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足以压倒众人,堪补残缺。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半条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注脚。
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
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待劳,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见冒牌货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黄粱。拉假权舆去撞火签,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计算中。
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厮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身精湛内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强就弱”的毛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强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若非救人心切,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白给敌人送兵器。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签意在牵制,欲替大夫争取时间;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断还在权舆之上。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浪费。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吾命……休矣!)
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於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还有分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着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
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身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这才发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胴体,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交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占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发行快,彷佛有两个高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身着披膊黑袍、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快锐的嗤嗤声不绝於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Сhā着小半截木签,虽入肉不深,却无拔出裹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彡”字,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於调匀气血,擎刀加入战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
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却非回臂拔出木签,而是抢上前去,搀着伊黄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压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梦谷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怕伊黄粱不信似的,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阳刻着篆体的“乐”字。在他看来,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弹铗铁指》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负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翻羽震”送往浮鼎山庄,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玉马送还梁府。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屁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辄,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妻小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弹铗铁指》的部分招式,此为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功劳,岂可窥得全豹?
“可知道,能练成《弹铗铁指》之人,二百七十年来,贤侄是头一位?”在徐沾指功大成,归还秘笈抄本时,满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上一位练成之人复姓司徒,讳字上熸下阳。”
饶以其时徐沾之年少气盛,听到这个名字时,仍不禁浑身巨震,瞠目结舌,旋意识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无语。
司徒熸阳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有“圣君”之称。
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要说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而在司徒熸阳之后,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弹铗铁指》,区区一名陪臣之后,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辩,何况身负绝学?
(鸿儒先生……为何这般陷害我,将此要命之物,借我观练?)“这部秘笈,与此物本是一对儿。这便是二百多年来,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的原因。”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贮,便是那枚“乐”字令。
“以汝祖功勳,岂止陪臣而已?圣君封为六部执令,赐下铁指全本;代价,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
从那时起,徐沾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贫乐道,屈身商贾,静待门主召唤,直到此际。
伊黄粱不识徐沾,梁斯在那种身子没病脑子病、人傻钱多闲出翔的富二代,一梦谷整年揈走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记得随行有谁?陡被喊破身份,惊怒交迸,顾不得封口,攘臂急道:
“……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毙命於斯!”
陋室之中,气旋持续收拢,吸吐渐窒,三人俱感艰辛,景况与先生施展“凝功锁脉”奇术时,竟有四五成相似,残疾老者的修为不止令伊黄粱倍感骇异,益发显现其游刃有余。以武力论,高柳蝉……不,是屈咸亨的造诣,怕还在萧谏纸之上。
多年来平安符阵营始终当他是萧谏纸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鸢一方最顶尖的高手。
——这线报太紧要,定……定要带回先生处!
老人超乎想像的坚毅果敢,加上“天功”与实战技巧,适足以超克残疾,稳压三人一头,但屈咸亨绝非什么无敌战将。深湛的医术与无数临床经验告诉伊黄粱:那副残破的身躯,绝对有着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谁来运使都是一场梦魇。其中当然包括屈咸亨。
断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调、经脉缺损,大大抑制了内息运动,还能使用内功本身就已是不可思议;佝偻的成因是肺叶受创呢,还是脊柱弯折?严重的刀火伤也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损及心肺,降低耐力与体力;龙骨弯曲除了行动不便,也可能会让重心不稳的缺陷益形扩大,更别提烧伤造成的肌肉萎缩——
屈咸亨一次又一次突围破敌,永远在逆境中求胜,但无法持续作战,是远远弱於寻常人等的“不能”,绝不放过每一个能重创对手,乃至取命的机会。
即使如此,老人仍无法有效减低敌人的数目。
伊黄粱直到木签Сhā入大腿的瞬间,才明白这个道理。老人一扎瘫痪了他的行动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态以应付其余二子,他连伊黄粱赞的那一掌亦都算计在内,可见捉襟见肘。
聚气欲使的杀着,是老人最后的压箱底法宝,能彻底结束这场厮杀。伊黄粱知他是绝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时机已迫在眉睫!
两声闷哼,徐沾黑袍襟☐爆出数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脱手,平平滑地数尺撞上础墩,再也不动。伊黄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点空气,老人眸中一寒,剑指正欲旋出;蓦地山门外一声嘶唳,一幢巨影挟着浓烈的兽臭血腥轰然贯入。
老人听得枭唳,急急撤手让过,凝练至极的剑气飞旋四散,削出无数的木石屑来,锐劲却极力避开了庞然大物的滑坠路径。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墙底,留下整条怵目惊心的殷红血渍,黏满金灿灿的铜色羽根,正是昔年与屈咸亨并肩闯荡的异禽角羽金鹰。
“……逐风!”七叔睁大了灰浊的眼瞳,自开战以来首度显露心绪,一瞥金鹰巨大的身体兀自起伏,心知爱禽生命力强韧,回身先寻人迹,果见高槛之外,隆起一片醒目红甲,点足掠去,搀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发巨汉,翳目电扫,低问:
“伤得如何?萧老台丞呢?”
崔滟月摔得极重,呕了口鲜血,颤道:“属……属下不力,萧老台丞他……”七叔行事不存侥幸,见人鹰空回,心里有底,咬牙欲吐出个“走”字,膝腿忽颓,终是蹙眉垂目,无声摇了摇头。堂内碎砖弹震,喀喇一阵响,那小名唤作“逐风”的角羽雄鹰振翅匍转,兀自起不了身,锐目朝主人一睨,突然发疯似的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痴儿!做甚——”
瞥见牠比柱儿粗的腿上,嵌了柄乌沉沉的斧刀,鲜血淋漓,老人心念电转间,独臂已被巨汉箝在胁下。崔滟月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肌肉贲起、充满男子气概的粗犷面上倍显狰狞,切齿道:“有负长者栽培!”抵紧老人臂后,猛力一顶,欲将枯柴般的瘦臂折断!
七叔应变快绝,倒纵翻过头顶,膝腿於背门一阵轰锤,劲力俱被甲衣挡下。
崔滟月五内翻涌,才知长者武功极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夹紧,另一手满背乱抓,想以蛮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咸亨眼里,这手直与牯牛无异,一蹬背门反跃入堂,硬生生将崔滟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门槛,手里连圈带转,猛力夺回。无奈“不动心掌”的卸劲法门在煆炼甲前难生作用,这一夺成了赤祼祼的蛮力比拼,丝毫讨不了好。
崔滟月於此懵愦半解,却是天生心细,恶胆复生,猛力一拖,七叔单足不稳,两人撞了个满怀。赤发巨汉松脱臂箝,将七叔箍在怀里,左臂韝里暗掣一撞,弹出尖锥——这机关是他坠地时才发现,可惜右臂韝里的已断——毫不犹豫地搠入老人腰里!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齿,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跄后退,尖锥“噗”的一声离体,血汩不绝。
老人按着胁侧坐倒,一挣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滟月也知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剧痛之下狂性大发,正欲扑前,一团乌影越过老人脑顶,一霎间盈满视界;不及反应,左眼剧痛钻心,已被金鹰啄去一目,整个人摔出堂外,重重滚落阶底!
那角羽金鹰逐风没能啄下半边头颅,犹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滚落台阶,双翅垂软,一腿兀自嵌着刀,全靠恨意昂颈奋喙,拖着巨躯扑向仇敌。
崔滟月左眼眶里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闪避,疯狂嘶吼:“畜……畜生!
滚开!畜生!“被推到悬崖边,混乱中握住离垢刀柄,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拔,金鹰惨唳侧倒,再难动弹。
赤发巨汉一刀斩落牠颈侧,见未断息,拔起再抡,恨声道:“兀那畜生——”鹰翅下窜出一抹灰影,残疾老人手按腰胁,单足踹上青年胸膛,藉势弹落崖畔。金鹰张口咬住后领,甩颈拖回,主仆俩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远眺惨呼落崖的赤发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风拂过,失血甚多的老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寒。
他一向反对用崔滟月,出发点却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万万想不到他能恩将仇报至此。崔家小儿既已变节,其言不可尽听;萧谏纸若然身死,反而不该让自己知道……这么一想,老人反倒心宽,一抹溢红,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声穿透呼咆的山风,由山道间迤逦而来,温煦的笑声若阳春三月,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倾心。我以为经过二位的调教,此子终能去恶扬善,成一栋梁;如此收场,令人不胜欷嘘。”风里,儒者葫芦髻后的逍遥巾猎猎飘扬,布袍束袖、草鞋绑腿,掖着一根细竹杖如服剑,五绺长须飘然出尘;周身服仪精洁,绝非凡俗,说是仙风道骨,却难掩仆仆风霜,彷佛翻过这座山头,前路还有层峦叠嶂要走。
屈咸亨盯着缓缓走近之人,一动也不动。怪了,萧谏纸说的居然半点也没错,是不是这人,看一眼就能分晓。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须担心,萧谏纸未死。”殷横野在破庙前停步,扫过里外狼籍,随手掸掸袍襟,像欣赏了什么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来,却是欲劝贤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温浸透,半点也止不住。
煆炼甲臂韝内所藏之锥经特别设计,上有细密沟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寻常。
做为着甲之人的最终手段,老人须确保中锥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咽气;纯以杀人的效率论,不定还在离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滟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为能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一搏。他对萧谏纸的规谏,於己依然利准,无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横野并不想要他的命。
“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用财富、名利,乃至耳目声色、口舌甘味之娱说服你,委实太过冒犯;仇雠偿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萧谏纸能用之人,约莫如是,我一直猜想你是这样。今日一见,方知谬甚。”殷横野腋挟竹杖,并掌交叠,冲老人深深一揖,和声道:
“妄度君子,实我之过。屈兄原宥则个。”
屈咸亨气息紊乱,翳目凝锐,却不言语,只直勾勾盯着他。
殷横野不以为意,温言续道:“屈兄所栽培之种子刀尸,成就斐然,便以操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来,无可与兄比肩者。”余光见阿傻单臂垂落,左手拖着眉刀跨出木堂,於一旁掠阵,微微颔首,信手一比,冲屈咸亨笑道:
“此子虽不及你亲自抚养、念兹在兹的耿照,遍数刀尸之中,亦是杰作。屈兄无论挑选资材的眼光,抑或炮制刀尸之手段,俱是独步宇内今古,我甚敬佩,不忍前贤奇艺,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阵营,仍持『高柳蝉』之面,得占一席,我可保萧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见得“耿照”二字唇型,望了望垂死的老人,但也仅是一瞥,对“刀尸”倒无反应。面具掩去姣美如妇的苍白脸孔,眼神较乌檀木刻更加坚冷,彷佛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萧瑟,无关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过了孜孜劝诱的阴谋家,驻於少年处,乾瘪的嘴唇歙动着,似喃喃有声。
殷横野看在眼里,兀自言说,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充满可悲衅意的冷遇并未着恼。能从对失败者的宽容中嚐出甘美滋味,向来是胜者独有的从容。坐拥钜万的巨贾,何须同野狗争骨头?
伊黄粱挣扎坐起,终能对右掌施行救治。岤脉受创,损及心包,自不消说;掌心骨轮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犹能癒可,否则这辈子是别想操刀了。
他从没在忒短的时间内三度濒死,又居然都逃过劫数;上回如此狼狈,是聂冥途沿路伏杀时,但凶险处远不及今日。
徐沾胸口被戳几个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门的础石下,阿傻颤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梁柱一撞,“喀啦!”卸脱的肩关驳回,此外多是锐薄的皮肉伤,看来屈咸亨对自己亲手炮制的刀尸颇留情面,三人之中,对阿傻下手竟是最轻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里,痛色不过一霎,旋又尽复清冷。伊黄粱移至徐沾身畔,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涣散的燕髭汉子呻吟出声,眸焦略聚:
“大……大夫?”
“噤声。”伊黄粱点了他几处岤道。“你伤得很重,莫说话。”见少年拖刀行来,蹙眉道:“接应先生去。大敌未除,莫要轻心!还是你医术好过我?”阿傻犹豫片刻,转身出了大堂,正遇着殷横野好言劝降,少年与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厅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还撑得住……”
燕髭汉子抓紧伊黄粱的手掌,抓得他隐隐生疼,却挣不脱,鼻下不住汩出血渣泡儿,这是肺叶洞穿、脏腑塌陷之兆。徐沾的修为果然远超实战中所展现,若垂死间放手一击,此际伊黄粱恐难生受。
“请……请大夫襄……襄助鸿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碍事……啊!”剧咳里迸出痛呼,伊黄粱拔了他左肩木签,摸索着胸骨,沾血的签尖抵住骨隙。
“肺经淤堵,气息不通,肺囊无气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医,这是见阎王的伤症。”伊黄粱冷冷哼道:“接着我要把这玩意儿穿进你肺里,泄出淤塞的血块秽气,你就能活。明白不?”徐沾已难言语,弱弱点头,闭目袖手,勉力抑住鼓劲护体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劲,木签直没至底。徐沾抽搐着,喉头格格几声,片刻后便自不动。
伊黄粱两指搭他颈脉,确认断气,才道:“怎么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瘀血秽气,可惜不是条空心管子。”忍着笑意,连同那枚乐字铁令除下屍身黑袍,剥得赤条条的,一脚踢入隐蔽处。
拾回巫峡猿面具戴好,灭去留招的痕迹,将黑袍、权舆木面等包成一捆,掖在胁下,才艰难地扶着檐柱,踽踽缓步行出。
妖刀记(45卷)(251)
第二五一折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树影深。
偌大的谷内悄静静的,建物群间毫无人迹,除风里有一丝淡淡烟焦,约莫只有这极端的死寂称得上异常。
沉沙谷的每条联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剑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码在数里之外,便远远阻却了欲入谷的车马,守得滴水不漏。耿照匿於树冠草间,一路所见不下百来号人,还没算上山谷另一头看不见的,看来南宫损已将所有弟子遣出,严令不得折返,想在谷里干什么事来,不言可喻。
他透过雷门鹤同南宫损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场”一项——事实上,若依耿照绸缪,萧老台丞面会殷横野时,谷里的人是越多越好,就算话不投机,殷贼欲翻脸动手,得考虑灭上几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隐”的虚伪善名,说不定便能冷静一二。
一见里外净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态或已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雷门鹤有求於己,两人同乘将军这艘大船,断无过河拆桥之理;牵线“兵圣”南宫损,正是他亟欲表现的证明。只能认为“九通圣”间情谊更厚,甚或南宫损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马,这下偷鸡偷着了贼爷爷,恐是自投罗网。
没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谷转得几转,寻到萧、谈所乘的马车,却未见扮作车夫的聂雨色,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过沐云色安排,与韩宫主见上一面,除了说明自己主导下的七玄同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和平共处的意向,也透露当日桐花小院内袭击皇后的灰袍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内的“隐圣”殷横野,还有平安符阵营的恶行图谋,以争取奇宫结盟。
“我只有一节,想请教耿兄弟。”
“韩兄言重了,但请直说不妨。”
韩雪色全程静听,并未发问,也无明显的同忾或敌视之意,待少年说到段落,才斟酌着开口。语气虽平和,毛族独有的赤铜闇瞳却炯炯放光,锐利之甚,颇有琴魔魏无音遗风。
“当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偷袭敝宫魏长老的,也是此獠?”“这……”耿照犹豫不过一霎,不无尴尬:“不是。将莫三侠炮制成刀尸、借刀害了魏长老之人,却是此獠无误。”韩雪色与聂二、沐四交换眼色,神情有些古怪。
聂雨色阴阳怪气问:“扮作鹿龟二仙胶的是哪个?”韩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门楯脉的鼋少眉长老与咱们没过节,不许胡说。”“是,属下掌嘴。”瘦白青年自搧一记,没事儿人似的,转头又用同样带杀的神情语气再问一遍:“……扮作鹿阉鸡的是哪个?”耿照未料此节会被紧追不放,一时没有应对良策。和盘托出当然是诚意,但古木鸢一方树敌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说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须萧谏纸自行处置,耿照实不宜越俎代庖。况且七叔与萧老台丞是同系一绳的蚂蚱,姑射的受害者兵锋所指,决计不会漏了高柳蝉。思虑至此,耿照顿生犹豫。
沐云色与他毕竟交厚,开口打圆场:“先师遇难,从灵官殿开始便是个局,谁设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风云峡死敌。仇人是谁,我等终能查个水落石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帮了敝宫一个大忙。”意思是耿照要说了,风云峡现成便欠他条人情,万事好谈。
奇宫内多才智之士,风云峡更是其中佼佼。自明白妖刀是局,复得知“姑射”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灵官殿一会的萧谏纸嫌疑之大、与姑射首脑古木鸢的关连,简直呼之欲出;三少几是同时省悟,才有韩雪色提问、三人交换眼色之举。
聂雨色蹙眉转头。“老四吃里扒外心向外人,宫主怎不甩他耳光?”沐云色微露惭色,遂不敢再说。
“典卫大人。”韩雪色没理他俩,屈指轻叩桌沿,长长吐了口气。这是他自与耿照结交以来,头一次以官衔称呼他,既是郑重,亦分了亲疏。“敝宫的魏先长老之於我等,如师如父,恩重难报,莫三则是手足之亲,我幼时蒙他相救,没死在飞雨峰之上,才能坐在这里同大人说话。
“先长老非大人生养父母,莫殊色非大人亲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人之过。只是这样的同盟,貌合神离,不结也罢。大人曾对我风云峡施以援手,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这样罢,对付那灰袍怪客,阵法确实对症,我派聂二助大人一回,以备不时之需。”
“……我干!”
“……掌嘴。”
“属下遵命。”
聂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线,万一殷横野动起手来,只有聂二独步天下的阵法能挡上一挡,为众人争取撤退的时间。在不能尽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聂二公子该是最经济实惠、短小精干的一支奇兵。
聂雨色虽不在车上,沿途却细心留下记号,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水竹篱外,见土屋间横七竖八倒卧着屍体,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装束,地面散落的却是蛇矛、钂钯、三尖两刃刀之流,竟无一柄长剑。
死者多是青壮汉子,与秋水亭多数弟子的形容、年岁皆不相类,致死的伤痕全是要害部位的细扁血洞,自是聂雨色的命筹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毁,耿照也不知此间何地。熔兵火劲的异常高热,使木构瞬间炭化,连火头都没点起来,风里焦味甚重,却没起多少烧烟,须走近曲水篱笆之前,才能约略看见。
难怪谷外弟子无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着温热余烬,甫入天井,赫见一人倒在檐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聂雨色!
“……聂二侠!”
耿照肝胆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觉触手寒凉,已然死透。聂雨色屡对他出言不逊,敌防甚重,耿照对其阵法造诣却极佩服,料想再怎么凶险,聂二总能自保无虞,谁知惨绝於此,怎生向韩宫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见天井中央,一人怀抱焦屍喃喃自语,披头散发,口溢鲜红,心死如颓的模样,怎么都无法与目光如实剑的萧老台丞联想在一块儿;定睛再看,才确定是他。更骇人的是,老人怀里残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对那位敦厚的谈大人颇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绝学,顿生凄茫,举目无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眼前所见,彷佛活生生的恶梦复苏。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回平凡日常,人事尽皆如旧。
他抱起聂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过,抑或惊恸未甫,只觉入手甚沉,远超其身量,踉跄退了两步,跌坐於檐柱础石上,直到一抹异样掠过心头,迟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杀气;腰间锐痛,抱屍向前跃开。
回见一人持半截断剑,白衣血染,披发黏灰,原本仙风道骨的高人派头已荡然无存,冷面如恶鬼般铁青,微带一丝诧异与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过偷袭。
“……南宫损!”
耿照切齿咬牙,南宫损却没给他弃屍的时间,挺剑复来。少年满腔怒火正无泄处,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飞起,“轰!”撞倒了大半间残构,牵动新创,裤腰渲开大片红渍。
南宫损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狈避开,微露一丝惧色。
偷袭既未得手,本该扬长而去,然而百品堂几近全毁,虽说多数是巧手临摹的赝品,要再弄一间百品堂撑场搞钱,毕竟不易。南宫损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赐什么宝物,略补所失;理智与贪婪的拉扯不过一瞬,挺剑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连唤,萧谏纸兀那出神,并未搭理。适才一脚虽震慑了南宫损,却担心贼人乘虚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战,抱着屍身挡在萧谏纸身前。
南宫损心念电转:“他不知先生有令,须留萧谏纸性命。”断剑如电,俱往萧谏纸身上招呼,改采全无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双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腾挪,又须守护失神的萧老台丞,处境实不容乐观。况且南宫损出手并非声势烜赫、华而不实一类,却是方位刁钻,分毫拿捏极其毒辣,舍弃守势后,更加锐不可当。
少年本想分心为二,遁入虚识复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剑”的招数来应付,谁知一连避过几招,忽觉南宫损的路数莫名地容易预测,起初以为交了好运,侥幸猜中而已,看到后来却能抢先一步避开,甚至迳自踢飞庭石折木,提前一霎送至南宫损的移动路径,逼得他差点自行撞上,绕着烧剩的木构废墟窜高伏低,暗呼邪门,才知他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摆饰。以岳宸风大能,尚且要靠“九霄辟神丹”
方能镇住五岛,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云、南冥恶佛,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
甘奉此子为主,耿照若练有什么读心慑魂的J宄邪术,那是半点也不奇怪。
这个黑锅,耿照背得不可为之不冤。“兵圣”南宫损之所以处处受到掣肘,问题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宫损出身武儒支脉,祖上既无显赫来历,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传武学,少年时在几处小势力间辗转流浪,拜无明师求无奇技,眼看就是个庸碌已终的命。
后经殷横野点拨,在儒门流传甚广的“存物刀”、“惠工指”两门基础武学痛下苦工,终於练出寻隙破敌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隐圣的半个徒弟。
没曾想耿照在三乘论法大会上,从“文舞钧天”邵咸尊处习得三易九诀。三易九诀是《道器离合剑》的根本,此一绝学据称是邵咸尊自创,其实他当年为隐圣所救,收容养伤之际,因殷横野不授他半点武功,却任他在邙山轩庐自由走动,邵咸尊遂偷阅《道义光明指》秘笈,盗取其中所论,改名《道器离合剑》。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锐眼破招的入门基础,道义光明指便是这一派理论的至高巅峰,南宫损恃以抢攻,直是提水欲灌龙王庙,自己不知道自己丑。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诀心法瞧去,南宫损的路数一览无遗,随便都能往后猜他个十来步,竟是八九不离十。
但进攻耿照的虽招招落空,老台丞却是动也不动的泥塑菩萨,就算耿照亲耳听殷老贼下了“不能伤他”之令,亦不能眼睁睁放南宫损对老人刀剑相向,以肩臂身躯硬接剑锋。
所幸南宫损剑式易於预测,利刃着体瞬间,耿照迳以“蜗角极争”之法避过,或仗护身真气震偏。南宫损将他衣衫刺得千疮百孔,如乞丐鹑衣般,就是不见皮裂血出,还以为他练有金甲禁绝,不由心惊:“我以为岳宸风已是当世奇才,怎……
怎地有他这样的怪胎?“
抢攻的一方运剑如电,犀利无匹,然而却没什么卵用,胜似剑舞;闪躲的一方说不上章法,就是怎么都不会受伤,一出腿就是摧木飞石,轰隆呼啸,剧烈地改变了现场地貌。双方绕着萧谏纸进进退退,半天都没见血,到底是谁在打、谁在闪,谁占优谁执劣,一时还真不好说。
缠斗片刻,南宫损被他腿风一带,痛辣难当,几乎立身不稳,益发心浮气躁,恶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舍了戳不着的耿照,剑势两分,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个首尾难顾。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断不肯损及聂二屍身,背转身去,露出背心空门。这连卖破绽都说不上,但南宫损久攻无功,就像饥渴之人见得一滩泥水,贪婪之性终究盖过了理智算计,心中狂喜:“……还不收拾你!”断剑如受磁石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岤”!
谁知断剑无尖,遇上碧火神功护体真气,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钢板,半截剑身又无弯折卸力的韧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铸的鼎天剑脉鼓劲如礟石,山洪般的巨力沿断剑轰至,南宫损虎口迸裂,紧接着右臂劈啪声密如炒豆,在弹飞以前,臂骨竟已寸断如糜!
耿照恼他暗通殷贼,害死聂二公子和谈大人,这一震用的全是刚劲,南宫损重重撞上檐柱,喀喇一声烟灰迸散,口喷鲜血,然而震劲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迸裂声连绵不觉,南宫的肩胛、双腿骨骼齐齐粉碎,身量往下一顿,两支折断的小腿骨穿出腿脚,南宫损倾刻间痛昏过去,倏再痛醒,然后才又晕死过去,染血的胸膛起伏甚微,并未全绝。
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来,初次下这般重手。但南宫损虽是骨骼寸断,碎骨未Сhā入脏腑,盖因耿照劲力拿捏之巧,渐至随心所欲之境,纵使盛怒之下,亦能一震断肢留命。
“……起来!”耿照运功一喝,瘫在柱前的南宫损又被震醒,痛极呜咽,簌簌发抖,眼神阴沉而涣散。“殷横野去哪儿了?老实交代,饶你不死!”“兀……兀那小儿……”南宫损只剩一只左臂能动,艰难地探入怀里,突然间喉间微搐,发出骨碌碌的怪响,瞠目结舌,彷佛难以置信。
耿照会过意来,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声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说?”细木筹穿出南宫损的喉结,斜斜指天。柱后的小个子撤手,留下洞穿檐柱的木筹,跃下廊础,绕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肮脏污秽,悻悻道:
“兀你妈的小儿。你才小儿,你全家都小儿!”彷佛同这个“小”字有深仇大恨,如南宫损这般的高个儿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灵觉,耿照并未察觉柱后有人,直到南宫损站立气绝、杀人者跃入天井,仍无丝毫异识,彷佛行凶的是一缕黄泉幽魂,尽管吵闹张狂,然而并无实体。
那人从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里掘出一只贴满符籙的瓦罐,匡当一声砸烂在庭石上,破片中龟壳不住打转,壳甲看似活物,身侧肉膜却乾瘪塌陷,彷佛被吸乾了也似。
“我干,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险些扛不住。其他三只也不用看啦。”转过一张阴恻恻的苍白俊脸,却不是聂雨色是谁?
见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摆手:“抱着舍不得放,要不直接去开房?”总绾东海众邪的打铁少年回神,赫见双臂间所横抱,竟是两百来斤的粗毛壮汉,便非牯牛,差不多是头山猪,难怪这般重,心想死者为大,抱则抱矣,讷讷放落。
聂雨色前一日已来过百品堂,在后进主厅周围,布下新悟自奇书《绝殄经》
里的阵势。南宫损应典卫大人要求:无论殷横野指定何处会面,皆须净空三日,却不知何人欲来、何时来到,来此做甚,里外查不出异状,只得如实回禀殷横野。
诚如耿照不信南宫损,聂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马车里预藏了布阵的家生,伺机卷进百品堂来,找机会再布备阵。萧谏纸虽不知耿照哪找来的帮手,却知那些布阵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让谈剑笏走另一头的回廊引走殷横野,替他制造机会。
聂雨色绝顶聪明,二人毋须言语,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靠这座四础活祀之阵,聂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杀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戏,连殷横野也未察觉。聂雨色逃过一劫,益发笃定:“对子狗与《绝殄经》必有牵连,经文所衍对他形同虚设,我奇宫嫡传的阵法却总能发生效用。”耿照掠至南宫损身畔,探得脉息全无,已难施救,不禁掠过一丝懊恼之色-
若能生擒南宫损,录得口供面呈将军,不仅能正式将平安符一方拉上台面,更重要的是,此后以镇东将军府、乃至更高层级的资源集中应对,阴谋家再不能隐身幕后,正合古木鸢对付殷横野的战略思维。
留南宫损一条左臂,便是要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以此立案的。
“看什么看?”聂雨色见他目光移来,怪眼一翻,没好气道:
“他怀里的毒囊你最好别碰啊,老子手脚再慢些,教这白板脸掷将出来,大夥正好结伴投胎,不定能打折。”
耿照不知真假,反正说什么也都晚了,不欲口舌争执,见他无事,回身轻拍萧谏纸手臂,低唤道:“台丞!我是耿照……台丞!”心系七叔却不知其何在,既焦急又无奈。
“……你这样顶个屁用。”
聂雨色尾随而至,蹲下身来,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记耳光,打得披发覆面,鼻下溢血。耿照一把抓住,厉声道:“聂二侠,你干什么!”却见老人一颤回神,眸光凝锐,穿透染满血污炭屑的灰发:“辅……是你。”定了定神,随口说出一串循迹路观。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处,细听牢记。欲问台丞伤势,萧谏纸却摇摇头,低声道:“他不会杀我的,谁都不能杀我,我活着对他才有用。速去,莫要迟了。”似乎想起什么,眉宇益发黯淡。
聂雨色看在眼里,甩臂起身。“马车还在外头?”却是问耿照。
少年有些意外。“在……还在。”
“我拿些吃饭家伙,谷外等你。”
“聂二公子还要同我上山?”耿照难掩诧异。殷横野若往七叔处,山上怕是世间至凶,聂雨色真要有个万一,如何向韩雪色交代?
苍白瘦小的青年嫌恶一瞥,彷佛同他说话要降智商的,没好气道:“遇上对子狗,只有老子能保你一命,你以为我很愿意么?再怎么不看眼色,也知道老头儿有话对你说。赶快说完,咱们把事情办一办,没准能赶上投好胎呢。”正要出火场,瞥了眼南宫损仍不解气,摸出一只瓷瓶,往屍身上洒些鲜黄粉末。
耿照奇道:“那是什么?”鼻端嗅到一阵恶臭。
屍体血肉沾到粉末处突然糜烂如沸,继而冒出滚滚浓烟,色泽艳黄一如粉末,中人欲呕。
“化屍散哪,居家常备,最是实用。怎么你们没有么?”掩鼻一溜烟逃出。
料想在屍烟中,两人再长舌也说不了多久,赶快讲完赶快上工,免得对子狗跑了。
聂雨色一边感叹自己实在太过聪明,沿途以化屍粉化了那些死於命筹的白衣杀手——毁屍灭迹又抒压,是他最喜欢的部分——摸回马车,从底部夹层取出四根刻满符籙的光滑木柱,每根径粗三寸,长约尺许,用麻绳捆了负在背上,简直就是山道上常见的樵子,谁也不知晓这极可能是前后三百年间,东洲……不,该说是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发明,成自一名美颜倾世、聪明绝顶、玉树临风,偏又孤傲不群,从小备受无能平庸的师兄弟排挤的风云儿之手——未几耿照穿越逐渐转淡的木黄屍烟,快步而来,打断了聂雨色心中独白。他可能想着想着不小心就念出来,但耿照於此无甚反应,这点也和无能平庸的师兄弟不同。
或是聂雨色的错觉,少年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方才判若两人,无法逃过聪明绝顶的、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眼。是给烟燻黄了脑袋,还是萧老头儿同他说了什么?
耿照走过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独自行出丈许,突然停步。
“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事了,请你回去告诉韩兄,耿照若有气在,今日之情,定当奉还。”语声淡漠,如槁如灰。聂雨色注意到少年并未唤自己“聂二侠”。
一个虚文惯了的人突然爷们儿起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失恋,要不死了爹妈,要不三观毁灭。啊泥马是三种,美颜倾世孤傲不群的风云儿低啐一口。
——聂雨色是那种你不让他干嘛、他偏要干的人。
瘦小苍白的青年想着,可能不小心念了出来但自己没留意,匡当当地负起成串粗木,满不在乎哼着小曲,趿着鞋啪搭跟上,彷佛在山上等着的不是“隐圣”殷横野,而是满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聂雨色怡然道:
“遇事老着脸皮拜托人家,要担责任就赶紧撇清,惺惺作态,至为恶烂。你求见我家宫主之前,当殷横野是烧茶煮饭的么?怎么当时不觉危险,现在突然发现老子性命金贵,没事最好套在袋子里吊起来,想要的时候再撸一撸?”耿照哑然失笑,不禁停步转身。
要对付三才五峰等级之人,聂雨色的阵法是唯一经实战验证,有机会一搏的手段。面见韩雪色,结盟不过是以退为进,意在借得聂二这支奇兵。
但半毁的百品堂天井内,瞠目断气的聂雨色那一幕委实太过震撼。
少年从来明白此局是险中险,但不畏牺牲是一回事,亲历牺牲则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知道,无论是救援或撤退,聂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对他的死亡。
况且,以聂二一贯的敌意与防备,耿照不认为聂雨色有为自己赴汤蹈火、冒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还差不多。韩兄大方借将,让聂二来着紧照看的,恐怕是另一样风云峡的无价至宝。纸终究包不住火,风云峡一脉乃奇宫菁英中的菁英,少年从不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聂二侠若担心这里的东西,我可以性命担保,就算是死,也会拖到运功移转之后才咽气。前辈留给我的,一定归还风云峡。”老四没说,你倒是将他卖了。聂雨色感慨。
“你太当自己是个南北了,『典卫大人』。你没什么是我要的,没有师传的解方,我便自己发明一张,我这世人都是这样干的。只要是人想出来,有什么道理我想不出?迟早快慢而已。”
这次轮到聂雨色走过身畔,不与他对眼,倏地运起轻功,发足朝山道狂奔。
有你忒多废话的么?再婆婆妈妈,上山只能喝西北风!青年嚣狂的笑声抛在风里,刮面锐疼:
“我同对子狗有笔帐须清一清,要挡了老子的路,连你一块杀!”◇◇◇
胡彦之还未至朱雀航,便舍了军马军装,将内单绑在腰间,袒露上身披着葛布短褐,嘴里咬着草杆,专捡僻静处飞檐走壁,改以最擅长的轻功赶路。遇得有人步幅一变,抖脚闲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见的无聊闲汉。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丑面怪人的对手,两者间有天地云泥般的差距,但行走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顶用。
胡大爷在京时,常流连勾栏教坊,其时年纪尚轻,未懂嫖妓宿娼吟风弄月,真是去听戏的,虽屡遭“捕圣”仇不坏责罚,却禁之不绝。
仇不坏是看了鹤着衣之面,才破例带他入京,传授骨相之术。要是把堂堂天门掌教传人教成了勾栏名角,怎生向鹤真人交代?灵机一动,带胡彦之去看平望名角李百结的戏。
参军戏须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参军”,捧哏的叫“苍鹘”,多以参军戏弄苍鹘,逗得观众捧腹不已。李百结却是一人表演,不仅妆化两面衣分左右,还能在台上迅速换装,却以手势独白吸走观者的注意力;待察觉时,李百结已易衣妆,一场少则三四,最多曾换十余身,独个演出十数人,彼此叫骂斗嘴,绝不错认,号称“彩衣千面”,誉满京城。
李百结不止艺高,性情更是怪异,戏目讽刺时政,辛辣荒谬,人称“御史丑相公”。平生以三度系狱为傲,赖戏迷营救才得身免,当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达官贵人,故能与仇不坏为友。
胡彦之听了这滑稽老头的独角戏,怎么贱格怎么有趣,其他曲艺淡寡无味,渐渐失了兴致。李百结爱少年机灵百变,哪里刁就往哪里钻,不知不觉将更衣换面的绝艺,连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诸般关窍一股脑儿传授给他。
今日胡大爷恃此奇技入城,将朝阳门外诸人全挡在马防栅后,那丑面怪客若改由其他城门进入,必不能赶在胡彦之前头,这一下优劣逆转,胡大爷仍是赶在他前头。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走大门正路还得绕上一阵,才能到蚕娘院里。胡彦之辨明方位,索性翻过院墙,截弯取直,不料却扑了个空。小耿给蚕娘安排在宅里最僻的一角,此间树荫相连,罕有日照,整座小院连白日里都是乌阴的,分外凉爽。
七玄之中有许多避阳的武功,喜於日阴处,到了夜晚才出来活动。“耿夫人”符赤锦的三位师父即为其中佼佼,紫灵眼肌肤白腻温润,水灵水灵的,全然看不出年纪,举止便似少女一般,显是汲多了月华滋阴的好处。
胡彦之甩头驱散绮念,屋室一间间接着找去,边扬声喊着:“蚕娘前辈!蚕娘前辈!”始终无人应答。他将院里搜了个遍,连地窖暗门都掘将出来,揭开瞥了一眼,见其中摆着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装抬帐的四名小老头儿。
隔邻一间以不透光的黑布紧紧封住的房间里,透出一把衰哑厉声:“走开!
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却是随侍蚕娘的老妪余嫔。
胡彦之听她语气不善,未敢造次,将揭起一角的暗门放落,移回掩饰用的乌木角柜,微举双手退出房间,特意让她听见房门关起的叩撞声响,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特来求见蚕娘。”余光望穿中堂,瞥见那顶金碧辉煌的向日金乌帐搁在后进天井中,四面纱帘俱都卷起系住,内里空空如也,院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斜斜照在金帐顶端,映得灿华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阴的古老邪派当中,一派之主所传信物或独门武功,往往有专克阴邪的至阳之法在内,如集恶道代代相传的《役鬼令》神功与降魔青钢剑,即为一例。
宵明岛所来众人,除蚕娘之外,余人连白日里都须躲避日光,可见功体极阴。
那顶金乌帐於黑夜中看来依旧璀璨,约莫也有类似役鬼令、降魔剑的功效在,故四穷童子、余嫔等在白天须远远避开,以免抵受不住。
胡彦之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没在日间与蚕娘见过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灯瞎火,便於不见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阴一脉的阴功所致,抑或迁就下属白日不便,索性於夜间行动。
如此想来,蚕娘重履东海查访仇人,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似乎也就合情合理了。她武功再高,终究止於一身,宵明岛在东海陆上的根基已被阴谋家连根拔除,平地新起,谈何容易?
胡彦之唯恐小耿那厢有变,急向蚕娘报讯,硬着头皮又问:“姥姥可知蚕娘前辈去了何处?在下有紧急之事,定要亲口禀报她老人家。”说着便要去推那蒙着黑布的房门。
“……走开!谁是你姥姥?”余嫔厉吼,不知是错觉否,胡彦之似听兽咆,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动。老妇安静片刻,再开口时平抑许多,只是口气依旧不善。
“我主不在,行踪不知。你速离去,老身自会转达。”胡彦之无奈,言简意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横野是三才五峰榜内,现在还多了个身负异能的丑面怪客,实力深不可测,牛鼻子师傅说过,三五等级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应付,其他无论填上多少条人命,不过平白牺牲而已。若萧谏纸一着失算,殷老乌龟厚着脸皮动手,没有蚕娘助阵,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绝无侥幸。
饶是胡彦之应变机敏,此际亦不禁茫然无措。盘势就是这般一翻两瞪眼,没有棋就是没有棋,索遍枯肠,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来,说什么也没用。
不行!便无天九么鸡至尊宝在手,拿铜锤也要怼死你!
胡大爷赌徒性格发作——他可是拜过人称“翻邪”的天下第一烂赌鬼丁鸡六为师,活着走出无命赌坊的——打定主意,无视沿途婢仆的侧目惊呼,掠向耿照的书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么兵营文书也罢,只消能调动兵马衙役的,搜出一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着,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写它个几张,押上典卫官防,让全越浦的官爷兵爷们都到沉沙谷聚聚,大夥联络下感情,来个沙场秋点兵!
模仿笔迹老子可厉害了,胡大爷心中冷笑。你都不知道我拜过什么人做师傅!
他当然没打算牺牲旁人性命,换义弟全身而退。在沉沙谷制造全东海、乃至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乱,有可能令阴谋家临阵缩手,另挑黄道吉日杀人,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无宁日。
小耿不在府里,那些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无床可暖,各有去处,不怕在书斋里撞见。老胡不耐廊庑曲绕,直接翻进院里,“碰!”隔空震开门扇,赫见书桌后踞着一名异常娇小的丽人,银发曳地,泽光润滑如白狐尾,酸枣木制的太师椅被她慵懒婀娜的体态一衬,简直就像轿子,却不是马蚕娘是谁?
“前……前辈!”
救星乍现,胡彦之几欲流泪,不及开口,却见蚕娘玉牙般小巧莹白的手掌里,把玩着一枚乌沉沉的物事,连房门撞开的偌大动静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是太过入神,抑或浑不着意。
胡彦之认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蛇曲般的小半截剑片来历成谜,他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各自忙去,耿照搁在桌顶上权充镇纸,为蚕娘所见。
一怔之间,蚕娘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姣细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这玩意哪儿来的?”
胡彦之几欲昏倒,心头直有万马腾过: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儿要死很多人哪,忙抢白道:“先别说这个,前辈——”蓦地气息一窒,整个人如浸深水,浑身动弹不得,难以言喻的重量彷佛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压得他单膝微屈,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
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长、十九娘,乃至“豺狗”遗老眼中曾见,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胡彦之很熟悉。
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然而“难以自抑”毋宁更加危险。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事实上也做不到——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咬牙艰难道:“聂……聂冥途……”
“聂冥途……好你个聂冥途!”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撑桌立起,并未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桌前的胡彦之终於单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
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蓦地压力一空,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隐作痛。青年撑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无处不疼;满桌纸张“哗啦拉”地扬起旋落,劲风刮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况乎蚕娘?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妖刀记(45卷)(252-255)
作者:默默猴
字数:24890
第二五二折为与君遇,千载乖离
刑狱自古如阿鼻。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
乃不折不扣的贱役;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
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
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
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
的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
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
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
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专囚女犯的掖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
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
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
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
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
「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
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
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只
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
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
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若非各房只在
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
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
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
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
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
帮忙,足足描了三天,写完再髹一层桐油,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
「……这是镇邪用的呀!」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怕泼黑狗血坏了,
魇镇就不灵啦。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哎呀那个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记事才邪乎。」旁人尽皆
大笑。
说归说,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
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
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
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没了猫儿舔爪虎视,衙里直是群鼠乱舞,迟到
早退开小差,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班房内空空如也,唯二当
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反正总捕头请假、城尹下狱,无人照管,铁了
心在店里喝到换班,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倏忽没入内监墙内。
蚕娘初至衙门,地面不熟,但在银发女郎的灵觉之前,狼首的血腥兽臭便是
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润泽银发贴墙瞬转,无声无息分断铁锁,留于地面,身影
直到聂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来!」
女郎咬牙开声,聂冥途蜷缩成一团的身躯,连同房内诸物,呼的一声齐翻了
个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间像撞着某种无形软垫,势子一缓,又似浸入浅
水,发出的声息还不如掀起时呼啸。
只聂冥途撞上砖墙,重摔落地,木枷铁炼撞在身下的厚草垫——内监里唯有
北房是无床的,用以关押刑犯——上,只发出些微声响。
狼首头晕眼花,依旧紧闭双眼,不敢张开;鼻翼歙动,嗅出幽馥的女子体香,
咬着满口血狞笑:「都说美人多刺,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蚕娘一哼,高瘦
的老人维持着熟虾般的蜷姿曳地滑开,如遭山洪冲走,「砰!」背脊撞墙,一口
血喷得老高,浇落满头尘灰。
「再说废话,我让你悔生人世!」
小手一扬,剑片「笃!」Сhā进聂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却嵌进了老人
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颤身闷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聂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给我的那人说,只要拿着这玩意儿,老狼怎么都
不会死。栽在耿小子手里时,靠它捡回了一条命,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蚕娘美眸如电,凝功锁脉神威之至,狼首喉管冲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
印子。「说!谁给你的?」
「那、那人没……没亮字号……」
「嘴硬啊,聂冥途。」女郎冷笑。「看你喉咙有没这般硬。命只一条,玩完
儿就没啦,想清了啊。」玲珑剔透的指尖一收,聂冥途死死捂喉,却探不进木枷
颈围里,仿佛被无形之物挡住。
「是死穷酸……殷、殷……横……」
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抢在钳制收紧之前,而女郎似无停手的打算。「我……
没见到……当年……在圣藻池……嗅过他的味儿……错不了……是那厮……咯咯
……死……穷酸……坑、坑了老子……呜呃……」
蚕娘劲一收,聂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颈垂落,大口吞息。
「他还说了什么?你们在哪儿接的头?」
聂冥途艰难摇头,片刻才道:「没……没接头。老狼只同他说过一回话,脸
都没见着。他……那厮让伊黄粱在老狼身上开了个口子,塞进一枚珠子,说是能
练回青狼诀,还换了根獒吊,乖乖比驴货还大——」
蚕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断:「……拿来!」
聂冥途闻言,忙去解裤腰。「咱们俩又不熟,怎么好意思呢?我身上有伤,
要是表现得不好,你可别以为老狼不行……」
蚕娘手一挥,聂冥途背脊贴墙,整个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静水遽涌
间至柔化为至刚,木枷迸毁、囚衣裂张,灰瘪的肌肤被压得绷出胸肋骨架,着力
点一路上移,终在左胁近心处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约莫核桃大小,被极度撑
紧变薄的皮肤下,那物事看来也像核桃,皮肉血筋无法尽掩表面头髓似的缠错纹
路。
女郎走近,锁限的威力随之增强,聂冥途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压上墙,隐
约传出骨裂闷响,连空气都快吸不入肺,遑论出声。蚕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
隔空往血瘤上一划,裂开一道俐落细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挤出果肉的熟透果
皮,连血都没溢半点。
身形细小的银发女郎踮起脚尖,从创口内摘下那枚乌青青的肉核桃,曳着披
缎似的长发退回。锁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躯颤抖,蚕娘可没打算饶过,凝
目一睨,嵌于聂冥途右胸的剑片又陷入分许,如鬼魅所为。
剑入肺叶,聂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连串血泡。
「殷老贼同你说,这剑是哪来的?」
「什……什么剑……呃啊!」鲜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将有性命之忧。
「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剑了。」银发小人儿蔑笑如霜,眼里却蕴有怒意。「说!
这灵蛇金剑是从谁手里得来的?」
她一眼就看出剑片的来历。
云山两不修中「湎滛不修」须纵酒的灵蛇金剑,在东北五岛七砦十二家当中
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须纵酒的名声修为,是他平生拥有的十七柄名剑里,唯一携
同归隐的一柄,可见爱甚。
当日蚕娘在邬家庄被灰袍人打伤,拖命逃回宵明岛,重履东海头一件事,就
是往云山拜访须纵酒和莫壤歌,却在竹庐内寻到两人之尸,从尸身的风干情形判
断,竟已死去多年。
——东海剑术名家甚多,为何她起心欲访者,头一站便是「云山两不修」?
在女郎内心深处,始终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须面对,直到在耿
小子的书斋桌上看到这枚剑片。
剑片无疑来自灵蛇金剑。这柄剑在某次比斗之后,因须纵酒发现自己是连斗
的第二场,以对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没能立分胜负,于是爽快认输,
同时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弃剑,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剑,从此退出江湖。
折断的后半截灵蛇剑,被须纵酒送给此战的对手,当是嘉许后辈,不无传承
之意。蛇舌状的分岔剑尖则一直在须纵酒处,搁在云山竹庐的酒瓮里,似被当成
酒杓使,蚕娘收埋须莫二人时,将其与须纵酒同岤殉葬,以慰在天之灵。
这片「平安符」只能来自于后半截的灵蛇金剑。
剑片上的烧灼痕迹,代表它出自火场。虽无进一步的证据,但蚕娘活到这把
岁数,只同一处火场有关,她任性地视为是从邬家庄余烬中所得。
也就是说,持有后半截金剑的凶手,与灰衣人——姑且当是殷横野——联手,
将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尽。蚕娘赶到时,误中灰袍人的六极屠龙阵陷阱,
险死还生,却没能见到另一名剑手。剑片该是在灭庄的过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
剑再折,从而留在烧毁的火场。
萧谏纸的现场还原报告,明白指出剑手在庄内受挫的迹兆,强烈支持了这个
论点。
或许持灵蛇金剑的凶手,自觉无颜与女郎相见,所以才……不,不对,不是
那样的。蚕娘想起在湖庄小岛上,冰火双丹即将巨爆、炸毁一切之际,终舍下爱
郎的少女,那无机质似的空洞眼神。
剑手非因愧疚而避开蚕娘,更可能是受了伤,才未与殷横野一道。她非常痛
恨这种挫败感,即便予她挫败的对象本无此意,哪怕在旁人看来根本不能称之为
「挫败」,依旧无法熨平凶手那异常扭曲的恨火。
设计蚕娘的殷横野,即是当年在湖庄发动儒门五部执令围杀吕坟羊兄妹的灰
袍人,从而推断出蚕娘在湖庄拖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不是为保护胤丹书,而是
「六极屠龙阵」对纯血的鳞族后裔有绝佳的克制之效,桑木阴之主尤为其甚,故
须明哲保身。
这个精准的推论,几乎将蚕娘的性命留在邬家庄的余烬里。
而焦灼的蛇剑碎片,终将蚕娘和云山两不修、湖庄殷横野连在一块儿。有什
么人,能与这些产生交集?
将云山两不修一剑穿心当然是仇恨,虽然两位高人自承失败,但在凶手心中
这绝非佳话,而是屈辱,只有扎扎实实将二人打败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莫壤歌不运
内力,只以招式斗你,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
的工夫,才能追上……」
——诱发杀意的,会不会就是我这几句无心的话语?
书斋里,蚕娘持剑片出神时,这样的念头无数次掠过心版,既令女郎心惊,
复令女郎心痛。
能使凶手突破岁月之限,十年内攀至巅峰的,只有宵明岛的《天覆神功》。
但凶手发了毒誓,绝不拜入蚕娘门下,为得到秘笈,才与人合作血洗邬庄。
待得武功大成,她头一个回去找的,就是双双认输弃斗的须纵酒与莫壤歌,
只为证明自己真正胜过了这两人,毋须嗟来之胜!
而负了她的薄幸男子,终究落得身败名裂,身死收场——
(丹书啊丹书,我们究竟……放出了怎样的一头怪物?)
说不定……说不定在凶手看来,蚕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杀了银发女郎犹
不解恨,须杀掉世上每一个她在乎的、欢喜心疼的人,令她一无所有,带着悔恨
虚无死去,一如凶手带着虚无悔恨而活。
平安符——灵蛇金剑的碎片——是整个谜底缺失的最后一块,令蚕娘不得不
面对,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问题与答案。
「……说!」银发女郎将满腔愤恨全发泄在狼首身上:
「殷横野有没有告诉你,杜妆怜在哪儿?持这个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这
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儿去了?说!」
噗的一声剑片透体穿出,「笃!」没入砖墙,面与墙齐,怕要用上钉凿才能
挖出。聂冥途倒地不起,再无声息,只余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污逐渐浸透身下草
垫。蚕娘一怔,意识到自己施力过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韧亦如牲畜,要
换了别个儿,眼下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聂冥途的口供不是什么可靠的铁证,不过对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够。萧谏纸那
小子早去了几个时辰,该说耿、胡俩小子混蛋透顶,入手这般紧要物证,却未与
自己商量,要不昨儿便来拷掠这畜生,还去沉沙谷摆什么龙门阵?吃好睡饱了杀
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
好在现下也不算太晚。
马蚕娘并不打算给对手准备的机会。对萧谏纸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横野
已到付出代价之时,至于是否合乎古木鸢、高柳蝉一方的正义,则不在女郎的考
虑之内。
——至于你,杜丫头,这笔帐咱们后头慢慢算。蚕娘要问你的可多了。
女郎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欲离去,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虚握
肉核翻转打量,不觉喃喃道:「……这是什么玩意?」嗅着一股蛇虺虫鳞般的腥
臭气息,却非聂冥途身上的脓血臭味,而是发自此核。
从聂、殷这类坏东西处得来的,十之八九有毒,而虺鳞腥气正是毒兆。
马蚕娘有一物护身,百毒不侵,徒手持握毫不畏惧,禁不住好奇捏了捏,触
感彷似骨角,又像厚些的蛋壳,无活物之温软,也不像坚不可摧的模样。本欲随
手砸开,想想不妥,取下左耳银饰搓成细针刺入,取出一瞧,并未发黑,起码确
定不是毒。
当年聂冥途邪功被废,为「刀皇」武登庸携至莲觉寺囚管,机缘巧合练就一
身佛门武功,道魔不能并存,断无再练《青狼诀》的道理。蚕娘判断他是凭借外
物之助,才能同使佛手狼诀。
自外物汲取威能,女郎再熟稔不过,说穿不外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
个字。
盖因世上无物不存天敌,终有被克之一日;倚赖愈深,受害愈大。同耿照聊
起时,除告诫少年不能过于倚赖外物,以他对骊珠了解有限,恃用太过,难保不
会在紧要时刻为其反扑,顺便点破聂冥途兼行佛魔两功的缺陷。耿照牢牢记住,
果然制服聂冥途-
聂冥途已无青狼功却能狼化,除殷横野奉上的改良版心法,必是此物提供了
邪源。既不是毒,也不是药蛊,「……够邪门啊!」女郎眯着姣好的杏眼,忍不
住呢喃。
本代马蚕娘的最大缺陷,就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好奇心,旺盛到足以超越其明
慧阅历,在绝不该出现处冒将出来,造成难测的结果。好在炽烈的恨火最后压倒
了好奇心和求知欲,银发女郎还记得该去沉沙谷,杀殷小子个措手不及——
两度交手的经验,蚕娘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打败名列凌云三才的「隐圣」殷
横野。时光岁月是殷横野的敌人,却不是她的,桑木阴之主仅有生与死的区别,
不存在当中名为「衰老」的可悲过程。
事实上,当年在湖庄短暂交手,两人能说得上是势均力敌,但在邬家庄时,
殷横野若非预先设下六极大阵的陷阱,决计不是她的对手。这点可能从遇袭负创、
由始至终皆处于下风的蚕娘,最终犹能逃出生天,充分获得证明。
较之当年,殷小子徒增年岁,只有益发老迈,血气更衰而已。不给他预先排
阵布置陷阱的时间,还不乖乖伏法?
「有……有件事……这个……」
谁知最后,竟是聂冥途止了她的步伐。
银发女郎诧异回眸,望着侧卧撑起的枯瘦老人,颇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便以畜生来看,你聂小子实在话多。
都成这样了还废话!女郎不禁抱臂冷笑。
「至于么你?这么尽心替人家拖延时间,聂冥途,你不是干这种忠义之士的
料啊!信不信我撕了你的眼皮,教你的头髓生生沸成一盅豆腐脑儿?」
「哎……没……没奈何,我……我这人就是实诚,拿……拿钱干事,必信必
果啊。」狼首口鼻淌血,艰难地支起半身,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着实惊怖,完全
无法和实诚二字连在一块。「死……死穷酸,让我……给挖出珠子的人带……带
句话,有点……有点难,我……想想……妈的读书人就是……」
「想起来啦,叫……叫『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蚕娘冷笑道:「什么意思?」
「我……我当时也这么问。听……听不懂的东西最讨厌了。」聂冥途咽了口
血唾,呼吸总算平顺了些,靠着极大的热情支撑伤体,勉力续道:「那……那死
穷酸说,东……东西不管再厉害,找……找到一样的,两边差不多厉害,便……
便能伤它。」
「他让你同我说这些,是嫌你死得不够快么?」蚕娘心中恼火,隐生出一丝
杀意。「衅语不是教你在这般景况下说的,聂冥途!」
狼首居然笑起来。
「是啊!所……所以我拼……拼老命也要说完……」咧开一张狼籍血口,兴
奋道:「这……一听,就……就是马上要出事的节奏啊!」
蚕娘面色微变,忽见数缕青气沿指尖蜿蜒至腕脉,福至心灵:「……是毒!」
脱手将那肉核掷出,恚怒之下自不留力,异核在墙上撞成一蓬齑粉,墨绿色的粉
状烟气窜绕宛若活物,飞卷而回。
女郎直觉欲避,视界里陡地一青,蛇烟不知是比「分光化影」的身法更快,
抑或她根本动弹不得,青气自蚕娘全身孔窍钻入化散,倏忽不见,无臭无味,简
直就像焚香般随风消逝。
撞上砖墙的异核残碎,这时终于簌簌落地,色如牙骨,明明破片上依稀辨得
原先核桃脑儿似的外型,颜色却与前度全然不同,仿佛俱化青氛,一股脑儿钻入
女郎体内。
蚕娘心知中了暗算,骇人的是这一切毫无道理。以她身带神物,根本不可能
中毒!世间一切邪秽至此,俱都雾散烟消,怎么可能——
女郎一跤坐倒,极之娇小的婀娜胴体内,有股可怕邪力肆意翻涌,似怨似暴,
横冲直撞。自掌蚕娘大位百余年间,从未发生这样的情况,不仅内息无法运使,
连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间的平衡都被打破,难以言欲的痛苦衰颓从骨骼深处涌出,
摧枯拉朽似的,仿佛下一刻即令百骸溃散……
蚕娘既茫然又骇异,片刻之后,才醒悟这是肉体急遽衰老的感觉。
毕竟她对「老」这件事,已经十分陌生了。只要「蚕娘之力」尚在,继承正
统的桑木阴之主便能配合「天覆神功」心诀,永驻青春。然此举违反自然,终须
付出代价:
曾有马蚕娘在保持青春活力的同时,仍持续如孩童般长成,也有如本代蚕娘
一般,身子不断缩小的;有的马蚕娘半身瘫痪,却毋须将武功练至三才五峰之境,
即有隔空移物的异能,乃至窥视人心、鉴往知来等,不一而足。
长保青春,仅是继承「蚕娘之力」的特征之一,正统的桑木阴之主必须为此
付出代价,并与伴随而来的其他征候和平共处,领导宵明岛上下团结一心,在历
史的洪流中贯彻使命,绝不动摇。
身子衰颓,乃至周天平衡开始崩溃,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蚕娘之力」出了
问题。
银发女郎忍住痛苦,小手解开裹身的白狐裘,松开腰带与里外几层衣襟,露
出一抹木红肚兜来,亮滑柔润的冬艳色较桃红更浅,却更高雅耐看,如非肌肤白
腻如玉,等闲难以驾驭。
蚕娘扯脱肚兜锦绳,从浑圆绵硕的|乳|峰间,拉出一只贴肉收藏的同色锦囊,
淡淡的青光透出木红缎子,刹那间还以为是豆青或芋紫色泽。女郎低头见得,面
色剧变,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然而却不知其所以。
木红锦囊里所贮,是一枚浑圆如大珠、皮光盈润的蛋色珠子,不过荔枝大小,
与寻常珠饰不同的是,珠子表面有一层黏滑异质,细看可见青络遍布,隐隐跳动,
宛若活物。
——这样的珠子,世上共有三枚。
其中一枚贮于奇珍「亿劫冥表」,数百年来被星罗海五帝窟奉为繁衍纯血的
至宝,因缘际会入得耿照脐内,与他一体共生,再不可分;另一枚则在千年前便
已失落,冷炉谷龙皇密窟祭坛上,还遗有被破坏的冥表残迹,未知是何人所为。
第三枚与一胎同胞的另两珠不同,早在鳞族君临东海的古纪时代,便由龙皇
玄鳞赐给接天塔的新任祭首。弭平了陵女忌飏的叛乱,经历大清洗的塔中司祭成
为玄鳞真正的心腹,她们获赐龙皇「无双之力」的副本,为龙皇钻研神器除武功
外的其他可能性——
当然这是借口而已。
伟大的玄鳞疑心佛使终不会交出化龙之法,索性命这些受佛使亲炙、万中无
一的聪慧女子秘密研究,以为备案。但不知何故,这段历史的后续发展并未留于
宵明岛的秘阁,一如玄鳞的突然消失,成为信史与神话之间的断层,只龙皇的
「无双之力」代代相传,用以策立桑木阴一脉的新主人。
化骊珠除了提供源源不绝的生命活力,可转换成浑厚内息,以及为五帝窟诞
下玄阴纯血,还有各种难以想像的奇妙用途。不惧邪秽可辟百毒,毫无疑问是其
中之一,既如此,蚕娘又是如何受的暗算?
女郎抑着小手震颤,勉力解开锦囊,见化骊珠表面沾了青苔也似,布满黯污,
与聂冥途体内取出的异核极似,仿佛苔霉再吃深些、骊珠再干萎些个,便是肉核
的模样——
「……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聂冥途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蚕娘这才发现,自己踏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早在殷横野血洗邬昙仙乡、
夺走本门重宝的那刻,陷阱便排定停妥,专等她一步蹈入,粉身碎骨。
——「蚕娘之力」来自龙皇亲赐的化骊珠,百毒不侵,专辟邪秽。
——握有化骊珠,马蚕娘便拥有等同龙皇的无双之力,难以击败。
然而「物有所极,同类而伤」。再怎么厉害之物,同属一类即可伤之。
体衰力消的银发女郎望着散碎一地的骨色核脑儿,作梦也想不到,这两件乖
离千年的龙皇至宝,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遇,成为重挫己身的一着棋。
(殷横野啊殷横野,原来祭殿中那枚失落的骊珠,居然在你手里!)
第二五三折蚕凋桑落,恨予丹棘
女郎无从判定骊珠污损的程度,桑木阴近千年来,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翻
遍秘阁所藏典籍,也不可能有答案。
因为记载骊珠之秘,以及化龙之法的宝典《麓野乱龙篇》,早在邬昙仙乡付
之一炬、蚕娘几绝于「六极屠龙大阵」的血火夜里,便已落入阴谋家之手。
蚕娘并未欺骗耿照,她一直没翻过这本书。事实上,《麓野乱龙篇》在桑木
阴一脉乃是禁忌,历代当主的职责之一除了保管此书,还负有「禁绝化龙之法重
现世间」的重责大任,纯血鳞族尤不可翻阅。
殷横野夺书的目的不得而知,然而《麓野乱龙篇》所载,足够他得到这枚失
落千年、因强行破坏亿劫冥表,以致为盒内机关所毁损的萎珠,并以之培养出能
污损骊珠的邪秽,似也入情入理。
骊珠表面的青色黯污正逐渐扩散,且随着血筋般的青络,慢慢渗进珠内,每
深入分许,化骊珠便会发出哀嚎似的无形波动,与女郎周身百骸产生共鸣,共同
分担邪秽入侵的痛苦。
蚕娘运使化骊珠之力的方式与耿照不同——就这点来说,耿照或许是古往今
来独一无二的特例——天覆神功中只许当主修习的心诀,称「祭蚕」者,可在一
定的距离内调用骊珠之力,无论转化内息、祛除毒秽,乃至强行延生,皆无物可
阻;便砌以砖石,笼以铜铁,只要神珠不毁,就能源源不绝借用神力。
其距离端看个人修为,持有「蚕娘之力」是一回事,攀上三才五峰之境则又
是另一回事。女郎在武功上的造诣,综观桑木阴全史亦少有比肩者,两丈内可任
意汲用珠能;贴肉收藏,不过示以贵重罢了。
化骊珠提供的是无穷的生命力,自身并无长春之能;使女郎得以貌美不衰的,
乃是天覆神功的「僵蚕」一诀,以化骊珠之力推动,适足以超克蚕僵的周期限制,
再不受岁月侵蚀。
而染红霞所练之「冰蚕」,乃天覆神功的入门基础,待精进至僵蚕,阴寒内
息将转为抑制衰老之用,奇寒凝冰的效果逐渐淡去,终至于无。
在宵明岛漫长的历史中,也曾出过全无内力,靠僵蚕诀运使骊珠延生的当主。
而蚕娘的修为,即使在历代马蚕娘里亦是稳占前三的实力,自不是这般乏货,化
骊珠于她,除充作僵蚕诀的动力泉源,大抵就是一样极其方便有效的练功辅具,
内功未成前用以增幅,内功大成后朱紫交竞,用以拓展天覆神功的极限。
没了化骊珠,蚕娘仍有三才五峰的境界手眼,内力就算略逊于殷横野等榜内
高手,不足以发动峰级异兆,天覆神功也非好相与的。
但骊珠受污,此际从中汲取的每分力量,无不带着邪秽闇毒,因而重创了蚕
娘周天诸元,肉体的状况急遽恶化。果断舍弃骊珠,可能是最明智的保命法,可
惜桑木阴之主没有这条路可走。
不行,女郎咬牙撑起。得……得尽快回到朱雀航,只要能驱除邪秽——
「我……我怎么就觉得……」一旁聂冥途咬着满口鲜血,啧啧有声:
「这……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照戏文演,要命的伏兵该来收帐啦。」
蚕娘一凛,回见内监大院之中,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黄旧,天空似乎灰蒙
蒙的,明明才近晌午,却仿佛将至黄昏;一怔之间,东、西、南三厢牢门齐齐推
开,现出三名劲装汉子。
当先一人身长逾九尺,腰杆一挺,大光头似欲触檐,劲装外裹着虎皮抱肚,
臂韝、绑腿清一色都是虎皮,下巴的位置镶了块烁亮角铁,臂后反握一柄巨大的
扇形异刃,狞目眈眈,缓步走下天井。
另一人青瘦颀长,只有一臂,眇去的左目上覆着一只鲛皮眼罩,凄厉的刀疤
自眼罩上下穿出,从发际直到下颔,可见当时伤势之重;抿嘴的神情透出一丝嫉
愤蔑冷,拖一杆丈八短长的银戟。明明是沉重已极的长兵,于他却像拎了条牙签
也似,举重若轻,姿态十足懒惫。
第三人则始终立于檐影中,垂袖笼手,肩背微佝,天井的光斜照出一双洗旧
的黑鞋白袜,却照不到披发侧转的朦胧面目。
可惜耿照与染红霞向雷门鹤摊牌之时,蚕娘并未随行,否则当知此三人乃昔
日赤尖山「十五飞虎」在内,排行第三的「山无虎」猱猿、行七的「战虎」戈卓,
以及老九「暴虎」极衡道人,只不知三人何以在此。
蚕娘对三名悍匪的来历一无所知,却能清楚察觉杀气,此际自好避撄其锋,
奋起余力点足游墙,攀住小窗铁槛一瞧,街上似笼罩着一层莫名霭黄,蒸腾缭绕,
颇有几分海市蜃楼之感,远近、大小、短长等俱都氤氲难测,与平日模样有着难
以名状的微妙差异。
——阵法!
女郎心中一动,凝眸瞧去,墙上书写的天佛图字当中,夹杂极细小的符篆,
就藏在图字的笔划里,显是有人藉佛图掩护,布下奇门遁甲。
蚕娘既惊且怒,信手一抹,谁知髹了桐油的符篆却抹之不去,盛怒之下掌中
吐劲,劈下成片砖石,内息牵动体内溃势,娇小的身子泄了气般滑转落地,掩胸
细细喘息。
以此阵规模,毁去几片符砖毫无影响。阵式一旦发动,方位、五感倒错混淆,
外人进不来,走又走不出;阵中之人,以为自己正往外走,或再跨一步即能离开,
殊不知这一步之遥的距离、朝外走的方向感……就连「行走」或「奔跑」也都是
错觉,恁是跑了一两个时辰,始终就差那一步。
蚕娘本欲仗着身子细小,沿梁椽缝隙钻出牢房,避与那来历不明的三名杀星
动手,看来殷横野在布置陷阱时,已考量到这一点,隔绝外界的阵法决计不会只
排布在北屋而已;要脱出内监,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井。
上一回殷小子算计她,是在邬家庄内布下「六极大阵」的阵图。
原该由六部执令推动的屠龙之阵,改以奇门术数模拟其克制鳞族武学的特性,
效果不免大打折扣。再加上布阵的手法千头万绪,这般繁复阵法的讲究尤其精细,
不是画俩黄纸咬舌喷血就能构置;殷横野以邬昙仙乡的一地横尸为掩护,遍藏符
箓图形于地脉汇集处,终教蚕娘看出了破绽,得以逃出生天。
这回的陷阱仍是阵法,蚕娘掠出房门之前,勉力提运神功,虽周天百骸行将
崩溃,但天覆功的内息却无明显受制,可见殷小子记取教训,不再使用过于庞杂、
失败率奇高的术数阵法,妄图压制女郎元功,只断逃生之路,以搏困兽。
(那就看看你安排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女郎银牙一咬,掠出北屋,首先发动攻势的,竟是仅余一目一臂的「战虎」
戈卓,怕没有百斤重的烂银画戟越顶轰落,戟臂加起来超过两丈,若被轰实了,
还不爆成一摊骨血!
银光一闪,戟头重轰落地,白狐尾般银润的辉芒迳自穿入飞溅的砖石间,沿
银戟窜上,连戟杆都未踏弯多少,转眼将踩上「战虎」仅剩的右掌。
戈卓急急撤手,蓦地劲风刮面,心念未动,本能着地一滚,才没被女郎甩来
的银发扫断头颈;未及起身抱头拱背,一只巨靴踏他背门笔直上跃,猱猿的巨躯
仿佛遮断了投入天井的日照,异刃「剁虎斤」堪堪接着蚕娘箭一般的疾射之势,
悍然挥落:
「……下去!」
「你才下去!」
一串银铃般的蔑笑,银芒贴着扇形钢刃闪掠而过,百忙中不忘一蹴脚跟,踹
正猱猿颈背,轰得巨汉异刃脱手,整个人如礟石坠地。蚕娘借力飙射,眼看要斜
穿天井,掠往对街的不文居。
始终站在檐影下的极衡道人,这时终于出手。
他一掌拍上檐柱,一阵若有似无的异芒漾过大院,在天空拉过穹顶般的蒸腾
氤氲,旋又消失不见。
蚕娘知是阵法催动,不敢冒险撞进肉眼难见的圆穹,半空中柳腰急扭,折回
地面时微一踉跄,随即立稳,猱、戈二人依旧是分站两头,那极衡撤了手掌,走
下天井,再度成三角合围之势。
昔日在赤尖山,极衡道人即以血杀阵法闻名,南陵罕有精通奇门术数者,穷
山国、孤竹国等联军吃了他不少的亏。蚕娘一眼看出三人之中,以他修为最高,
一直提防他出手,不料极衡却以阵法留住了她,麻烦还在武功之上。
身材异常娇小却美艳动人的银发女郎,伸手紧了紧狐裘里散开的衣襟,但不
把肚兜颈绳系回,再解开腰带,重新穿一遍,此举只是徒然而已,敞襟内的|乳|峰
浑圆挺拔,娇耸的樱红蒂儿怕比春芽还细,连在衣影中看来都是酥嫩剔莹的,一
如女郎的|乳|色匀肌。
「小」这件事,令她周身上下诸般艳色更添迷离魅惑,妍异得毫不真实。
三人却目不斜视,自蚕娘入天井以来,始终全神贯注,仿佛知道眼前的绝色
美人乃平生仅见之大敌,胜负就在一霎之间,丝毫不敢放松。蚕娘意识到自己做
了个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举,不觉一笑。
也罢。有个通阵法的正好,拿住了逼他解开!
女郎打定主意,反而不走了,见那巨汉猱猿单膝跪地,一甩银发掠至,柔荑
轻按他胸口,蚕劲一吐,轰得他倒飞出去。
果然她身形一动,那独臂汉子便来扑救。蚕娘劲吐回身,避过摔碑似的独掌
一劈,玉一般的幼掌按他手背,解僵蚕为冰蚕,戈卓怪叫一声,踉跄倒退,甩臂
往阶上撞落无数细碎冰壳。
蚕娘不敢动用珠能,强支伤体,以天覆功轰退猱猿,再倒行僵蚕,用解放的
寒水之气放倒戈卓,倏忽至极衡身前,小手一探,迳拿胸口。
须知女郎趋避如鬼魅,可不是仗内力轻功。不用骊珠之力,分光化影、凝功
锁脉等三五之兆无法催动,蚕娘依旧将三人玩弄于股掌间,靠的是眼力毒辣、拿
捏精准,所行无非捷径,所出必定致命,更无一丝余赘,方能至此。
但极衡双臂连消带打,奋力遮护,无一动不蓄反击之势,绵密周延,可说激
发所有潜能,豁力保全性命。
蚕娘暗忖:「果然这厮修为最高!」小手轻飘飘穿入棉里针般的守势,拍他
胸口「膻中岤」。
膻中乃人身要害,这一下便未满运真力,也能打得他气息一滞,闭目仰倒。
不料极衡身躯微晃,一股绵劲自膻中岤反激而回,震得女郎藕臂酸麻,气血
翻涌,暗自心惊:
「这……这是什么武功!」
内息一乱,将溃未溃的周天诸元更是火上浇油。极衡怕她抽退,适才一轮打
来实也没有制敌之招,情急下双臂一合,便要将娇小的女郎箍在怀中。
蚕娘汲运珠能,及时避过,邪秽上涌头晕眼花,听身后风紧,咬着血温回身
出掌,不用珠能蚕劲,与祛寒抢至的戈卓连换十余招,一掌打得他倒翻出去。可
惜这一击没能附上内劲,否则独臂汉子纵未筋骨摧折,少不得脏腑受创。
三虎多年同修,默契绝佳,戈卓甫一飞出,猱猿便即补上,一样没拾兵刃,
竟空手来斗;虽多戈卓一目一臂,打来却没两样,三五合内即翻了个葱栽筋斗,
然而极衡复来。女郎摸不清他的内功门道,反正丹田虚乏,索性全倚拳脚,相持
又较前二人久些,居然撑到戈、猱重入战圈。
极衡意在拖延,蚕娘又何尝不是?在净秽之前,骊珠是决计不能用了,方才
冒险一试,差点连内功都使不上。银发小人儿铁了心,趁极衡拳脚无害,暗聚天
覆功劲,待二子又围上来,便出极招一块解决。
猱猿、戈卓各从不同方位,掠进女郎身后一丈内,忽然停步,紧接着极衡点
足飞退,距离也拉开至一丈。他退得太快太邪乎,全然不合情理,蚕娘微怔之间
亦未追击,冷冷一哼:
「干嘛,想结阵哪?」
还真是。
三人心念一同,倏忽齐至,银发女郎夷然无惧,雪足一点,细小的娇躯腾地
飞旋,朝三个方向各出一掌,因速度太快,瞬间犹如三道蚕娘的虚影同时出手,
几无先后地与三虎各对了一掌,久蓄的绵密蚕劲疾吐而出。
然而,猱、戈仅仅是小退半步,极衡更是连一步也没退,蚕娘还来不及诧异,
掌风已然袭体,却是来自相异的另三个方位!
蚕娘闪躲不及,虚相再转,一样是三掌齐出,打得她气血一晃,而三虎阵位
移换,又是三掌前至、三掌后叠,方位各异,仿佛有六个人围着女郎。蚕娘神功
之所至,俏美的身形转如飞蓬,无论几道掌来,俱是无分先后地击回;又转得几
转,已是一次九掌齐至-
更可怕的是,蚕娘每一对掌,所击非只一人,而是两股劲力接掌,天覆功劲
由二人分摊,杀伤力大减。问题是:蚕娘仗着超卓身法、精纯功力,才能无分轩
轾地以一敌三,「山无虎」猱猿等既无蚕娘之能,能前三掌叠后三掌地出招,前
后方位还不相同,已是匪夷所思;每一对掌犹能以二人分力,这不止是分身术,
还得一口气化出十二个人才能办到,遑论连叠九掌——
三三无尽,六六无穷。
女郎突然明白,他们使的是什么阵了。
(这是……「六极屠龙阵」!)
儒门至高无上的决杀之阵,专克鳞族,历来只有三公、六令得授,便在三槐
世家内,也是珍而重之、不预外闻的绝传。沧海儒宗式微后,三槐避世,六艺隐
没,儒门之主不知伊于胡底;游于外道杂艺的「九通圣」成为武儒台面上的头脸
人物,以祖宗家法论,连他们都没有一窥此阵的资格,今日竟在这城尹衙门的内
监院里,现于三名匪寇刺客之手!
蚕娘的心沉到谷底。
殷横野当然是有备而来。从发现北屋的符篆起,女郎就明白今日死关之凶险,
犹在当年邬家庄的恶夜之上。在湖庄,殷横野是策动、驱使五部执令的主谋,邬
昙仙乡一役,甚以术数模拟大阵,殷小子手里握有阵秘,应是毋庸置疑。
但……将儒门重宝「六极屠龙阵」交付三名刺客,实在无法想像,这是殷横
野能做出来的事。比之蚕娘,如为一己之私,将骊珠或《麓野乱龙篇》交给几名
地痞路匪,让他们越货杀人……此非堕落,而是彻底的沉沦。
一切信条信念都已抛下,以贯彻恶道的人,该有多可怕?
蚕娘一背香汗浸透旃裘,但六极屠龙阵仍不断化出虚数,仿佛包围的人越来
越多,天覆功所受压抑果然远胜邬家庄,奇门遁甲的拟效毕竟不如实阵。丹田蓄
力益衰,聚起的渐不如用掉的,「专克鳞族」绝非过誉;拖得越久,对蚕娘越是
不利。
当年湖庄大战时,五部执令一使六极屠龙大阵,强如吕坟羊之妹司空杏,也
立毙于五执令剑下,除阵式化生攻击的速度太快,令司空杏猝不及防,屠龙阵对
薮源魔宗内功的压制亦是关键。桑木阴乃魔宗一脉,若非三虎不及五执令,蚕娘
又远胜司空杏,利刃透体、玉殒香消,也就是转眼间事。
女郎经脉重创,内气难聚,功力不及平日三成,这下出的又比入的多,眼看
要抵受不住,心生一计:「就只你们有阵?」连踏九星八卦,出掌一迳抢攻,在
阵里横冲直撞,硬抢各种阵法眼位。
宵明岛也有自己的遁甲术数,与儒门一系自是相差甚多,硬要说起来,可能
与指剑奇宫的要近点儿,六极屠龙阵的原理运用何等精奥细微,要是能被这样冲
坏,可真是笑话一则了。
但蚕娘毕竟强过三虎,强行冲撞捍格,对手退的机会大些;陷入阵形凶险处,
女郎也能靠身法速度避开,此消彼长,拖老了阵衍变化,可说是只有蚕娘能用的
解法。
良机稍纵即逝,蚕娘抢在阵位合拢前,掌分左右,抵住猱猿戈卓——以蚕娘
之能,冲开的缝隙也仅够如此,尚不能钻出阵去——小巧的玉掌一运劲,猱、戈
竟抽之不回,如镔铁为磁石所吸。
极衡一人不能成阵,一反胆小前势,挥掌直上,迳取蚕娘丹田!
(来得好!)
邋遢汉子的手掌不大,与蚕娘平削的小腹差堪仿佛,横掌印上可能还要突出
小半截中指,使这一幕看起来既怪异又好笑,却是蚕娘久候的逆转时机——
极衡一掌印落的瞬息间,女郎扣住猱、戈二人手掌,咬牙催动祭蚕诀,借取
骊珠之力,全然无视邪秽入体的剧烈苦痛,于气海中化作天覆功气,由掌心、丹
田三处击出!
银发飞散,四人无不口吐朱红,然而战局却再度逆转。
极衡的掌劲,并未被更雄浑宏大的天覆真气一举震散,反而凝于一点,似热
刀切牛油般,削开迎面涌来的天覆功劲持续贯入,连蚕娘原本的护体真气亦不能
阻,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它生来就为克制女郎功体,效果犹在「六极屠龙阵」之
上。
——如这般物事,普天之下,蚕娘所知晓的只有一个。
「六极屠龙阵」是儒门三公六令的表征,乃门主的股肱之臣为主尽忠,伏魔
讨逆的至高杀器,须以三、六、九数行之,方能发挥其「三三不尽,六六无穷」
的偌大威能,亦为儒门组织井然、群贤共治精神的代表。
然而,有一部武功,可以一人之身,御六极屠龙之能,只于三槐之内传承,
习者下至三公之位;上,则为万民之表率,君临东海,威加五行!说是专属门主
备选的武学,半点也不为过。自三槐隐而不出、儒门再无一主,近百余年间,只
一人以此功扬名天下,却因立身不正、弃位避责,最终落得凄惨收场。
这也是在湖庄大战时,蚕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的真正原因。
鏖斗的吕坟羊与五部执令,无论哪一方所使,俱是魔宗的克星。
——赤心三刺功!
女郎早该发现的,在拍上极衡胸口的那一霎。一时大意的结果,就是三道刺
劲犹如荆棘,贯破女郎的掌心丹田,重创了双手经脉与气海。女郎难以自制地生
出大笑的冲动。
——究竟是我愚蠢轻敌,还是阴谋家算计太深?
在越浦内监一角,遇上三公六令结阵以待的机会有多少?
儒门避世数百年、吕坟羊兄妹惨绝湖庄后,于三名拦路胡匪身上,遭遇备位
储君圣功的机会,又有多少?
(……殷、横、野!)
贯入两臂的气棘虽较下腹的细小,却能循脉刺入心室,蚕娘剧痛难当,然而
丹田已难行气,命悬一线无从犹豫,以祭蚕诀尽取骊珠神力,轰然击出!
巨劲炸开,砖石尽掀,三虎应声飞出,鲜血酾空。
猱猿、戈卓在落地之前,已遭染珠邪能轰碎颅颜,爆膛破肚,开如牙梳的断
肋叉出脏腑,两人仰天倒入血泊,状甚凄惨。极衡道人滑出近四丈远,直在阶下
撞出陷坑才停,乌浓的血渍渗入蛛网般四散的裂痕之中,令人怵目心惊。
银发女郎气力放尽,软软倒地,银润的长发摊成一片滑缎也似,散开的裘襟
之内,松脱颈绳的木红肚兜翻了面儿,月牙色的衬里溅满鲜血,女郎饱满白晰的
双丸在藕臂间压出傲人深壑,她却连拉上襟口稍稍遮掩也办不到,灿银发丝沾黏
着汗血披落面庞,说不出的凄艳。
丹田全毁,邪秽染身,离死只差一步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呢?
女郎闭上眼睛,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苦笑,直到黑影遮去了顶上的日头。
「我早说了,这平安符就是灵验,值啊。」聂冥途解下蒙眼黑巾,畏光的
「照蜮狼眼」在正午艳阳下,瞳孔几乎缩得不见,灰翳里只余血丝密布的黄浊眼
白。
他拖着腰间的断炼,手里把玩着一枚号筒模样的小巧铜管,咧开满嘴的参差
尖牙,下巴兀自沾满血渍。「我好想知道,你是怎么变得忒小的……告诉我嘛,
好不好?」
第二五四折素孺可教,剑指风云
殷横野凝眸极目,越过崖畔的巨禽跛叟,眺向远方的越浦城。
这里自是看不见城郭,但他已安排停当,一旦城内事定,暗桩放出特殊号信,
一路便有人次第传来,犹如烽火,直至沉沙谷外。此事虽然布置缜密,但世上没
有万无一失的事,这么多年来他被「不使一人」的誓言所限,事必躬亲,于此体
会尤深。
——这里的事,还是快些解决为好。
秋水亭那厢,交由南宫损打点善后:将已成废人的萧谏纸送回驿馆,次日一
把火烧了屋舍,在余烬里找到谈大人尸骸,以及垂危的萧老台丞。死里逃生的驿
丞、仆役,说不定还有几名随行的院生,将指证老台丞与副手爆发激烈口角,一
言不合大打出手;谈大人不幸为台丞所杀,老台丞也受重伤,驿舍在剧斗间焚毁
——考虑到「熔兵手」的威能,这也是合情理的。
承办此案之人,会在埋皇剑冢谈大人的房里,从上锁的五斗柜中搜出一封誊
写到一半的密疏,详载萧谏纸以「古木鸢」身份召集不法、意图谋反的劣迹,显
然台丞副贰发现不对,暗中搜证,不幸事迹败露,遭致灭口。与他亲近的院生们
也能作证,副台丞的确是经常关在房里涂涂写写,忧色甚深,也屡屡派人往青苎
村调查妖刀案。
待镇东将军拿到迟凤钧迟大人的自白,对「姑射」所为供认不讳——当然也
包括平安符阵营做的——差不多就能结案了。为防慕容柔或偏袒萧谏纸,或避免
被牵连究责,而选择不办此案,迟凤钧已事先准备了一份口供,算准时间,派人
星夜递京,密呈刑部尚书陈弘范。
陈弘范与他同榜进士,交情甚笃,是迟凤钧离京前,少数私下还肯与他往来
的同年,长袖善舞,乃天生的官场料子。陈大尚书攀附任逐桑,对陛下的好恶了
如指掌,知独孤英与萧老台丞梁子可大了,岂会放过揭穿谋反大案的机会?
而在火场中被熏坏了喉舌的老人,将无法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以南宫损办事
牢靠,说不定会折了萧谏纸的手臂指头,让他连写诉冤状也办不到,但在殷横野
看来毫无必要。
——哀莫大于心死。
萧谏纸啊萧谏纸,还要再失去什么,才能让你生无可恋,束手就缚?
隐圣回过目光,见「巫峡猿」从古庙里扶壁而出,以伊黄梁绝不轻易示弱的
性子,显是受伤非轻。生性软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除非想掩盖其他地方。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弯的黑袍停留一霎,是足以意会徐沾既死,又不像起了疑
心的一弹指间。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当然不为杀死徐沾,而是为了围战「高柳
蝉」的凄惨结果。
殷横野给了个嘉慰的眼神,伊黄梁愧色更浓,垂肩低首,不自觉地泄漏一丝
窃喜。他转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办完最后一件事,便带你家主人回去,好
生静养。」一指崖边倚着巨禽、胸凸起伏紊乱的残疾老者:
「……杀了这厮。」
伊黄梁猛然抬头,不意牵动伤处,弯腰剧咳起来。阿傻收刀于臂,一个箭步
窜上前,似欲搀扶,伊黄梁却竖掌示停,捂住口鼻血溢,嘶声哑道:「先……先
生有命。」伸手指向七叔。
——你也是耿耿于怀啊!
殷横野不露笑意,回眸将少年的反应全看在眼里。
岳宸海能忍过双手断筋错骨的残忍苦刑,捱过雷涎续脉、复健萎肌的剧痛,
能从Сhā花图册悟出《十二花神令》绝学,坚忍不拔,资质绝佳,说是万中无一的
拔尖苗儿,怕是异见不多。
这样的人才,无论做为刀尸战将,或继承血甲门的衣钵,俱是我方阵营之幸。
只消「古木鸢」一方,没在他那俊美异常的小脑袋瓜子里留下什么毒根的话。
阿傻有张看不透心思的面孔。不是空洞无神,而是望之不进。
殷横野永远记得活着走出医庐的少年伊黄梁,在深山野岭间漫无目的地行走,
直到遇见自己时的那张空洞的脸。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溃,却什么也捉摸不着,
被所信所爱彻底背叛、彻底蹂躏粉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的表情。
可以从全然的隳坏中重新捏塑的,才是最纯洁。
殷横野因而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和徐沾、南宫损这种略加点拨便放其
自生自灭,见有长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
但岳宸海并不是这样。
少年对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此外他们没半点相同。殷横野时常想,伊黄
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岳宸海是比他更加优秀的刀客、武者、掠食兽和幸存之人。
他若是锐利但易碎的水精,少年就是一团看不透的黑,可能是炭,也可能是铁,
关键是你永远无从知悉。
阿傻转落刀尖,没有多余的动作,清澈的眸光射向悬崖边的猎物。
殷横野以为他犹豫了,然而下一瞬少年已电射而出,眉刀紧贴腰畔,再出时
便要将老人由颔至额一分为二,直到撞入一团无形气劲,雏豹般的矫姿倏忽趋静,
终至不动——
要不是殷横野急运「凝功锁脉」,高柳蝉怕已摊成俩羊片,流得一地肝肠。
阿傻的刀决杀非情,不加思索,一如斩杀平野空时。
他目露嘉许,确定少年看进眼里,这才解除了锁限。「匡啷」一声少年持刀
撑地,积汗溢出乌檀虎面,单薄的背脊剧烈起伏着。
「素心如可教,愿染古人风!」殷横野捋须含笑,却是对伊黄粱说。「你等
速循后山密径,返回静养,沿途须得谨慎,万勿大意。这孩子你教得很好。」笑
顾少年:「好生保护你师傅。」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
忽听一把哑嗓低哼:「……对你来说,诗便是这般用途?涂脂抹粉,好让满
嘴鬼话听起来不那么无聊?」语声虽弱,不知怎的似金铁铿鸣,却是捂腹瘫坐的
屈咸亨。
殷横野也不着恼,笑道:「屈兄虽欲讨死,无奈我不受激耳。青锋照亦读圣
贤书,将人绑上秘穹,又或埋名掩脸,黑衣夜行时,屈兄想得起圣人之言么?我
甚好奇。」
屈咸亨面色灰败,身下泥地一片乌褐。以这般巨量出血,恁是身强体健的年
轻人,也撑不了多久,况乎年迈身残?伊黄粱无从揣测先生的想法,但保高柳蝉
一命的准备还是要有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几种手法,掂量手边能用的,有哪几条
能留住最多清醒灵智;为防先生唤用,倒也没立时便走。
面对犀利诘问,屈咸亨未见动摇,仿佛殷横野之说肤浅至极,连理会的必要
也无,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不偏不倚钉上殷横野。
「我的两个师傅……都是心性高远的人,是你这种人怎么都比不上的。」
殷横野听老人自顾自说着,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头,微笑不变,目光却
有些冷蔑,怡然道:「心性高远,也须有合衬的手段,方能立身处世。植掌门择
善固执,可惜是不知变通了些。」
屈咸亨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又或毫不在乎,殷横野简直不知道哪个更令
人恼火些——兀自喃喃,却与他说到了一处,附和得出人意表。
「……是啊,为什么他们的武功剑术,不如你这等样人?」
连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儒门九通圣之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这厮能与萧
谏纸合作,认为萧老儿目中无人神憎鬼厌的,实该认识下此君,方知天外有天,
寰宇辽阔,无奇不有。他甚至没用上半个脏字。
你连问他「什么叫『这等样人』」都像在骂自己。殷横野不露愠怒,和颜道:
「武到巅峰,殊途同归。至高境里,本就是虚无一片,有些人心系苍生,实则俗
事萦怀,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徒然想像云影万里,已至巅顶,却不知太虚之中
本无一物,日头映照近地之气流,投下影子,凡夫俗子以之为高。
「站在地上,误以云高,岂有攀升至高的一天?我不过是看穿了云影,望见
真高处,戮力以求、孜孜不倦,方能到达。」
他知青锋照尊师重道,言语间对植雅章满是不屑,想激他一激,孰料屈咸亨
置若罔闻,居然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被这番话触动,将有颖悟。
饶以殷横野的修养,亦不禁微敛和悦,哼道:「屈兄一心求死,我却不能使
你如愿。世上有一部秘法,曰『紫影移光术』,据说能深入脑识拷掠机密,只是
痛苦异常,当者宁可一死。我需屈兄活着,可未必是好活,养成活尸一般,亦不
妨我之用度。」
屈咸亨呆若木鸡,片刻才摆了摆手,似嫌话语扰人,只差没做出噤声的手势。
殷横野陡然怒起。这帮人……一个个仗着我不能杀,这般作死!萧谏纸如是,
这样貌丑陋的死残废也是!屈咸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微微冷笑,从怀里取出
一只长不足三寸的小匣,雕成了具体而微的棺木形状,维妙维肖,以符箓血炼紧
紧缠缚,异常精巧,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
伊黄粱远远见着,失声脱口:「这是……『尸踞丹』!」
尸踞丹虽有个「丹」字,却非丹药而是蛊,其性奇冷嗜血,只有青姑木能够
羁勒。未孵化的蛊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坏,以青姑木制成的器皿贮存,遇血肉即破
卵而出,寄生蚕食。
尸踞蛊一沾伤口,立刻止血合创,但绝非治疗,而是避免宿主死亡、断了粮
食的本能;待蛊虫寄满全身血脉,血液流动降至低点,整个人进入假死状态,延
长存活时间,直到被吃尽血肉为止。
因尸踞蛊不吃心、脑、髓的特性,此丹过往在游尸门,被上尸踞部视为拷问、
折磨顽抗者的手段。俘虏进入假死状态后,再以「紫影移光术」搜索心识,取得
情报。自「血尸王」紫罗袈亡故,江湖已久未听闻此一毒刑。
伊黄粱从青姑木制的棺匣认出了尸踞丹,但「紫影移光能读心识」一说太过
虚渺,若有闪失,古木鸢一方最有价值的资产随风消逝,损失不可谓之不大,连
忙提醒:「先生!此物未免……还是让我……」
殷横野冷道:「不必!」省起疾厉太甚,然而心怒未平,罕见地未出温言,
蹙眉道:「你怎么还在?速速离开,我有区处。」伊黄粱何曾见他说翻脸就翻脸,
一下子有些懵,讷讷闭口未敢起行。
蓦听屈咸亨哼道:「原来你干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是因为练到了三才五峰
之境,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把余人当作刍狗一般,任意搓圆揉扁,以为消遣?」
殷横野怒极反笑,以手中小棺遥指,难得露出一抹轻佻鄙薄,略损高人气度。
「屈兄何以教我?」
垂死的残疾老人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偶尔会想,是什么教你做了这些事,没想到理由居然这么
无聊。」眯起浊眸,视线未如先前的锐利冷彻,反有些温润似的,就这么穿透了
殷横野。「到底是什么……把你吓成了这样?推着你碾过了所读的诗书、所听的
教诲,碾过你希望成为更好的人的想望……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是不是?」
殷横野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同情我么?)
住口,你这丑陋不堪的蠢物……是我,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教你等
双膝跪地,尝着失败的苦果挣扎待死……是谁教你,用这般恬不知耻的冒犯言语,
同我说话!-
崖上诸物皆凝,下一霎,无形枷般的锁限以儒者为中心轰然迸散,不止屈咸
亨与金鹰被推至崖畔,往深渊滚落无数崩石,伊黄粱、阿傻亦站立不稳,被平推
数尺才仆地。殷横野捏断棺匣血炼,嘴角微扬,目绽凶光。
(……屈咸亨!)
而复仇的甜蜜果实,转瞬即至。
山道彼端,两抹黑影一前一后,飞也似的朝古庙掠来,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明显看出根基有别。后头的小个子气不打一处来,却怎么也追不上,索性使出
「先喊先赢」的泼皮路数,冲殷横野一迳挥手:
「……喂,对子狗!老子从阎王殿回来收拾你啦!快把你的狗头洗刷干净,
自扭下来摆好,老子一高兴,给你烧点纸啊!」难为他全力追赶之际,居然喊得
毫不含糊,却不是奇宫聂二公子是谁?
前头那人越来越近,几个起落间已至一箭之外,浓眉大眼,难掩忧急,正是
耿照。
殷横野几欲大笑,握着棺匣未放,转头笑顾老人:「终于来了能杀的……你
该不会以为,耿照是不能毁掉的棋子罢?」忽觉有异,见屈咸亨撑着伏地不起的
角羽金鹰,巍颤颤地起身。
耿照远远望见身穿灰袍、脸戴半面的熟悉身影,胸中不禁一痛。
先前对自己的刀尸出身若还有一丝不谅解,此际亦都烟消云散。奔行间他无
数次告诉自己:「七叔一定没事……七叔一定没事……」见老人撑着巨禽站起,
佝偻的侧影还是那样令人心生倚赖,一如童年相伴照拂的每一天,不禁强烈感觉
自己的不孝和不懂事,又何其庆幸没有来晚,誓死护七叔平安下山,偕与木鸡叔
叔团聚。
少年记着老台丞的吩咐,苦苦抑制叫喊老人的冲动。
然而七叔并没有转头,没有看他,仿佛不知道他的阿照正拚命赶至,眼里只
有身前的隐圣。耿照已近到能听见两人间的对话。
殷横野见老人撑起,吃惊的程度还不如看见活绷乱跳的聂雨色。
回光返照更好,人死前残力积聚,用尸踞丹封将起来,没准能保存得更久。
他对紫影移光术没什么把握,横竖屈咸亨也不是能拷问出什么的人,更怕苦刑之
下,他故意说些不知真假的东西,遗祸愈烈;既不能说服招纳,本来就只能死马
当活马医。
却听老人喃喃道:「……我本以为你是心性扭曲,如今一想,你对武学的见
解也不对。」独臂捏着剑指,随意比划几下,指尖带风,隐现低啸。
殷横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被蝼蚁批判了生活态度一般,与其说
是生气,不如说是哭笑不得。「你说得越多,他便死得越惨。」一指耿照。「要
怪就怪萧谏纸罢,你实不该信他那套『势不可杀』的荒唐言语。到了老夫的境界,
世上无人不可杀。」
屈咸亨恍若未闻,望着搅风挥云的枯瘦指尖,填满血渍的干瘪嘴角微微一扬,
居然笑起来。
「我终于懂了……奇怪,忒简单的道理,怎么这么多年来我就是不明白?」
「恁你弄什么玄虚,也改变不了养子的命运。」殷横野冷笑,下定决心,拼
着不要刻印在刀尸脑中的古纪绝学,今日亦要让这老残废悔之莫及,匍匐在他身
前哀告忏悔,只求能教爱子早些咽气。
屈咸亨自见不着他心中所想,却想起还有这人在同自己说话,终于抬起眸光,
正色道:「你的武道未必是错的,但不是唯一的一条。太虚片云,并非空无所有,
『空』与『有』本是相对之物,没有头顶的云影,岂能显出其上的万里虚空?」
「……你说什么?」这下子轮到殷横野懵了。
「换个你能明白的说法好了。」老人淡然笑道:「你凭一己聪明,能看穿云
影之上,尚有万里虚空,终于找到通往武学巅峰的大道,殊不知这只是其中一个
方向而已。
「当你想看顾的人越多,便须看得更远,站得越高……终有一日,须得站到
虚空万里之上,才能将天下纳入胸怀。我两位恩师不如你处,仅是较你这畜生不
如的东西活短了些,更无其他。」
殷横野听到后来,才知是辱骂自己,眦目欲裂,气劲发在意先,钗飞发散,
咬牙狞笑:「匹夫尔敢!」正欲发动锁限,忽觉周身气息一滞,全然不听调用;
下一霎,气旋流转反向成涡,由极缓至极快、由极静而极动,虽不及他的「凝功
锁脉」动念即生,力量却极其强大,扯得他立身不稳,两丈方圆内天地震动,风
云俱涌,全聚于两指之间。
异漩的中心,屈咸亨剑指朝天,蓬发飞扬,身子被周围风暴似的气流托起,
鞋尖离地冉冉飘空,飞旋的草屑碎石依稀划出气旋的形状,以锁限所及的两丈范
畴为基,以昂起的剑指为轴,形成一个极尖极狭的倒扣漏斗。
老人离地三尺后不再浮升,气旋持续绞扭,转眼至极,在地上钳出一个两丈
直径的大圆,似将连地拔起!
山道上,聂雨色瞠目结舌:「我干!怎么又来一个三才五峰级的怪物?这人
是谁?单臂驼背……文武两榜里谁长这样?」
耿照心中一阵不祥,提运十二成功力发足狂奔,一头冲进草飞沙卷中。
殷横野的骇异只怕无人能及。
在场无人较儒门九通圣之首更明白:屈咸亨这一剑,非但晋入三才五峰之境,
且与文榜的隐圣不同,殷横野是修为已至,故能催动峰级异能,以达到分光化影、
凝功锁脉的效果,对上寻常高手自是无往不利,与同为峰级之人相斗却无甚优势。
武榜之人则是将峰级异能往战斗的路子上练,或将本身的招式武功练到极致,
以达峰级水平,在峰级战斗中极之占优。
屈咸亨身负「天功」,已将草堂秘传「寒潭雁迹」剑式练至化境,不受残缺
所限,离三五之境只差一步;濒死领悟,自是在这个基础上迳行突破,是以他性
命垂危、经脉受损,内功不及,犹能调动风云,凝锁外物,靠的就是精纯至极的
无上剑意!
——杀人之招,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
殷横野肝胆俱裂,只恨慢了一步,被锁入气旋中,「分光化影」的效果大打
折扣,眼看是逃脱不得,提运功力至平生未有之境,奋力凝住,同一时间内,龙
挂气旋轰然劈落,如一柄长逾数丈、宽如椽柱的骇人巨剑,地面两丈圆裂倏然两
分,迸出一道穿心直径般的巨大剑痕!
殷横野豁尽全力,将自身锁限当作盾牌,欲以内力修为的优势,挡住这沛然
莫之能御的剑意——
指剑落下,气盾倏然两分,殷横野还来不及惊骇,一斗萧谏纸「八表游龙剑」
的记忆浮上心头,锁限再凝,又瞬息被斩开,然后再一霎凝起……与在百品堂时
不同,殷横野早知萧谏纸必出此着,气定神闲、以逸待劳,方能倾刻以千百度反
覆施展锁限,将巨爆的气劲消弭于无形。
但屈咸亨的剑意不是气劲鼓爆,几乎是无物不摧,殷横野的「凝功锁脉」在
剑指之前,就是倏然两分的下场,其薄如纸,毫无作用。隐圣豁尽年迈之躯里的
每一分内息,连结数百道锁限,只为在这短短的数尺之间,挡住遥遥挥落的两根
指头而已——
气旋劈地而散,殷横野单膝跪地,双臂交叉于顶,终于还是扛住这雷霆一击。
在剑意透体的一瞬间,他感觉沸如炽铁的功体上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小裂痕,
被屈咸亨的剑意戳个对穿,有什么东西似乎迸裂开来,倏又合拢如常。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再领会过这般魂飞魄散、又精疲力竭的恼人感觉了。
隐圣一时难起,索性盘膝提运内息,遍走周天,以确定经脉无损;见屈咸亨
踉跄坐倒,满面灰败,生命将至尽头,暗叫:「不好!」棺匣飞出,究竟是三五
境界的手眼,劲力拿捏奇准,匣盖在他身上撞开,点点蓝芒黏上老人腹侧伤口,
冒出细细冰烟。
屈咸亨无力挣起,不知从哪里摸出柄角锥,晃着金属钝芒,奋起余力,掷向
隐圣,准头却差了一些,贴殷横野肩臂掠过,黏飞一丝鲜血,没入身后七八尺处
的地面。
殷横野掷棺后已无长力,勉强避过,身子一歪,登时倒地。伊黄粱以为他被
暗器射倒,吼得撕心裂肺:「……先生!」冷不防一抹乌影掠至屈咸亨身后,眉
刀贴腰而出,老人顿时身首分离!
尘沙挥散,耿照跃入战团,赫见首级冲天而起、鲜血泼地,心魂欲裂:
「不————!」
第二五五折孤魂血祭,动地龙吟
垂敛灵识,眼鼻心观,殷横野内息倾刻走完一周天,确定经脉无损,原本空
空如也的丹田冒出丝丝真力,这是将「阴谷含神」作用于己身的特殊用法;这时
肩膀才得触地,儒者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刚好看见屈咸亨的头颅旋飞直上、阿
傻还刀于腰,须眉戟张:
「……胡来!」
指劲飙出,心念电转间又及时自抑,飕的一声削过少年颊畔。
阿傻翻身栽倒,随即跃起,「深溪虎」的面具却留在地上,单边系绳已断,
显是代主人挡下一指。苍白的俊颜逆风转过,正对上耿照由震惊、骇异,旋被无
尽怒火所攫的赤红双眼。
「……殷横野!」
暴喝声中,黝黑结实的打铁少年纵身挥掌,却是扑向主谋。
「好决断哪,典卫大人!」殷横野冷笑,单手负后,迳提左掌,挥开少年疯
狂盖顶的绵密掌势,「砰砰」的气劲撞击声不绝于耳,隐有风雷震响,轰得伊黄
梁阿傻二人五内翻涌,势极烜赫。
伊黄梁站立不稳,被阿傻一把搀住,还想留在当场为先生掠阵,殷横野从容
应对间,不忘回头一瞥,目光如电:「走!」伊黄梁罕见他发怒,料想阿傻这祸
闯得不小,只能待先生怒气渐息,再解释少年乃是情急护主、并非故意,扶着阿
傻匆匆退去。
耿照恸怒已极,幸得萧谏纸提点,须全力应对殷横野,勿乱阵脚,方能争取
生机——
「我不能劝你别去。你也不会听。」形容枯槁的老台丞仿佛老了几十岁,说
话时,仍无片刻放开怀中焦尸,却似无所觉,模样既骇人又可悯,难说其神智还
正常否。
「记住两件事,没有棋子是他不能舍的,包括你,此一也;其二,要逃,你
现在就可以逃了,机会大些。若然遭遇,只想着逃,是逃不了的。要打才能逃。」
耿照强抑满腔悲愤,不去想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头颅,尽展平生所学,
薜荔鬼手、无双快斩、摧破义、寂灭刀……疯狂攻击眼前的仇敌,可惜除了极度
的愤怒悲痛,诸般心境无由而出,迳以绝强的内力推动招式,一力压碾。
殷横野每接一记,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劲便如山洪潮浪,蜂拥而至。老人
顺势导入,遍行诸脉后才又散出,因抵御至极剑意而耗损的真力,随飞快运转的
周天搬运逐渐恢复,速度亦是匪夷所思。
换作他人,劲力入体之际,经脉便已严重受创,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诸元有着
超乎想像的坚韧,才能化冲击为刺激。待耿照察觉时,蓦地殷横野仰天大笑,震
得少年踉跄坠地,五内翻涌;未及起身,殷横野单掌拍他胸口,两人再对一掌,
耿照犁地丈余,撞入古庙阶台,大口呕血,全身的骨骼几欲散架。
「存没抱冤滞,孤魂意何依!亲长曝尸,典卫大人无动于衷,世间至哀,莫
过于此。」殷横野摇头慨叹,眼中却掠过一丝残忍快意。耿照想起在三奇谷外,
此獠对红儿的鄙薄狎戏,复添至亲之仇,怒火压过肉体创痛,灵台反倒澄明起来:
「他未使那神出鬼没的身法,也不像运起传说中的『凝功锁脉』的模样……
莫非七叔适才一击,仍是重创了这厮?」思及七叔,莫名涌出气力,拨开大块砖
碎,奋力挣起。
殷横野正欲补上一击,突然一声尖唳,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鹰振翅扑起,拖着
巨大的身躯昂颈猛啄,一迳攻击老儒。
殷横野心中暗忖:「岳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脑袋,怎不见你舍命报仇?无智
畜生!」瞥见金鹰身侧、翼缘点点蓝芒,却是它不肯离开故主,七叔绝命后,尸
踞蛊虫另寻新鲜血肉寄体,金鹰满身创伤,顿成目标。
金鹰染上尸蛊,自知无悻,奋起余力扑将上来,恐打着以蛊渐敌、同归于尽
的主意。
殷横野陡然会意,不禁蹙眉:「……扁毛畜生,好精算计!」岂容近身,一
指点出,漫天劲风如剑织网,数不清的削切异响交错,拖着最后一口气的角羽金
鹰如遭凌迟,余势所及,巨躯被扫出悬崖,可惜已无半点振翅气力,失速疾旋间
撞击崖壁,直至身影隐没都再无声息。
耿照不知巨禽何来,见殷贼出手,暗自心惊:「不过片刻,他竟能运使『道
义光明指』……好惊人的聚息复原之力!」见聂雨色奔至,还未发话,苍白俊美
的小个子甩落肩上绳桩,一溜烟跑进庙里,只抛下两句:
「干得不错!再撑两招……再撑两招就好,不会很久的。加油加油!」
便是不让耿照再打,他也舍不下仇人。少年抡了抡臂膀,活动活动肩颈,双
臂圈转,踏地的瞬间,单掌直入中宫,正是三奇谷帛书《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
所载的「摧破义」手法。
此乃「一力降十会」之法,耿照倚之重挫狼首,最终将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
此际不比先前一轮猛攻,耿照收拾心情、不作杂想,以帛书心法推动掌势,非具
其形而失其神,果然殷横野「咦」的一声,不禁失笑:「来得好!」也以掌法相
应,后发先至,使的亦是「摧破义」重手法。
砰的一声双掌相交,耿照身子抛飞,借势而退,殷横野发现中计,「道义光
明指」动念即出,直标耿照咽喉!
《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是三奇谷内的佛门武学典籍,当年以「行空」之名
结交医怪、死魔,入谷同修的殷横野岂能不知?按出身分配,这部说不定便是他
负责抄录的。
耿照故意施展「摧破义」,激起他的好胜心,却在对掌之际改使白拂手,借
力遁走,平白浪费了殷横野一合。「……第一招!」他对古庙中喊道,抱头滚地
一沾即起,勉强避过逼命一指。
岂料殷横野虚晃一着,待少年背转身去,真正的杀着才出,指风如电,眨眼
已至耿照背门!
但这仍在耿照的预期之内。
少年不顾生死,翻滚间闭目凝神,遁入虚空,见神识中一片滔天血海,仿佛
呼应着痛失至亲的悲愤欲狂……
耿照起身疾旋,掌刃劈出,滑顺得无一丝滞凝,刀风无声无息,与无匹指劲
双双抵销于虚空之中,然而刀势未停,周身无隙可乘,就这么与殷横野交错而过,
一瞬消失的指风刀气才又不知从何处复现,已失所向,四散开裂,毁去地景无数。
——寂灭刀!
这手原是豪赌,毕竟「寂灭刀」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刀法虽妙,却不
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若不能发挥威力,此举等同自杀。但「道义光明指」本来
就难以抵挡,不出此招,连一搏的机会也无。
殷横野听取过关于「寂灭刀」的报告,亲试其威却是头一着,不觉微凛:
「杀了耿照,要往哪儿套取刀谱去?」屈咸亨已然身亡,天下五道间,再无人能
如他一般,炮制出耿照、岳宸海这等质素的刀尸;杀掉一个,录得完整刀谱的机
会便少一分。
隐圣突然犹豫起来,估量着该不该放耿照一马。
少年挣得千金不换的喘息之机,朝庙里大喊:「……第二招!」
「你这人就是半点折扣也不能打的,是不是?」
聂雨色扯着一块黑幔跃出庙门,绕着庙前的空地东奔西跑,黑幔始终源源不
绝地从庙里顺出,被他东绕西缠扭得布绳也似,绕着三人围成了每边约三丈长的
等边三角。
殷横野自不知这黑布是屈咸亨带上来的,被聂雨色一条条接起,但想也知道
是布阵手段,刻意顿了顿,待他绕成三角,光明指戟出如电,黑幔绳圈被数不清
的纵横指劲划成了片片蝴蝶,漫天飘舞。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怕也无从阻止,拚命争取的两招时限就换了这个,不由
得瞠目结舌。殷横野笑顾聂雨色:「阵法虽然玄奥,终非武功敌手。我年轻时亦
颇爱奇门术数,如今思之,坏事的也多是奇门术数。」
「那是你烂。」聂雨色咂咂嘴。「阵布完啦。你要倒楣了知道吗,对子狗?」
「就靠这个?」殷横野接住一片飘落的碎幔,讥嘲、惋惜兼而有之,仿佛要
再杀死聂雨色一回,也很不得已似的。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绘满符篆,从聂雨
色拉出庙门他便注意到了。但还是老话:阵基已破,再繁复精微的符箓,不过是
废物装饰。
殷横野稳占武力优势,不惧两名黄口小儿,聂雨色弄什么玄虚,听完再杀也
不迟。
「谁跟你阵基?这又不是符阵,是血祭。」
聂雨色冷哼,趿着鞋啪答啪答满地乱走,举起两根指头,活像是个和笨学生
解释的不耐烦老师。「鲜血和牺牲,乃是血祭的两大要素。牺牲就是破坏,你搞
的破坏,回到你身上的阵法就越厉害;你方才亲手绞碎这些布条,完成牺牲,满
足了头一项。」
殷横野一嗅碎幔,果然闻到涸血气味,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么深墨,而是鸡
血牛血一类。但聂雨色所说,仍属无稽。
血祭在阵法中属偏门,非是威力不大,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纯是
施行不易:祭祀用的牺牲最好由敌人亲手所杀,还要取得敌人之血方能施术,何
不趁取血时痛下杀手,弄个血祭做甚?
殷横野怡然笑道:「你这便要来取老夫之血了?」
「不,这也办好了,对子狗。」聂雨色也笑了。
「血祭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能用来对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压正是七叔掷出的那枚角锥,就听殷横野的怒喝骤然收音,仿
佛在数里之外;无数指劲锐光被裹入凭空升起的、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型,轮廓
若有似无,只有被内里之人轰击阵缘时才略现光影,否则便是一团突如其来的浓
雾。
但见其中灰翳扰动,伸手不见五指,哪还有殷横野的踪迹?
◇◇◇
蚕娘睁开眼睛。
檐外午阳正艳,依旧不闻蝉鸣,可见封住内监的阵法尚在运转。
她身上的衫裘还是原本的模样,连敞开的两衽稍稍滑落、小露圆润香肩的模
样都与昏迷前如出一辙,只是从天井内移到了屋檐下,稍避溽暑骄阳。
聂冥途就没这等运气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弯腰同女
郎说话之处,仰躺着一动也不动,便是还没死,晒将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别理他,让他反省反省,猥琐死了。」说话的男子坐在蚕娘身畔,两条腿
伸下阶台,又踢又晃的,仿佛调皮捣蛋的小孩。蚕娘最后见着在聂冥途手里的那
枚金属号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间次第转动——这本是用铜钱玩的把戏,不曾想他
以管状物来玩,居然同样出色当行。
然后蚕娘看见他另一只手拿着的,连着流苏细杆的猪腰型丑面,忽明白来人
是谁。
尽管她们上回见面时,他的声音并不是这样,体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计我。」女郎轻道,带着危险的静谧。
「我真要算计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了。」男子——其实「少年」应该是更合
适的称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蚕娘撑坐起来,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
了,但心里还是极不舒坦,一指天井两处血泊里的惨烈尸骸,冷道:「他们难道
不是你的人?」
男子摇摇头。
「他们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种……试用品罢?」
「用在哪里?」蚕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尴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时无名火炽,冷笑:「你要杀我,犯得着弄什么试用品来?
宵明岛你爱来便来,打架我随时奉陪,用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
男子露出受伤的神情。「你这样说好像我很坏似的。我可是专程来救你的,
好在赶上了,要不那头猥琐的畜生不知道要对你做什么可怕的事。」
你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里啐了一口。蒲轮瞽宗干的事情,用「可怕」两字
形容都太轻巧了;相较之下,狼首聂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说是「猥琐」而
已。
她板起脸孔,用能想到最严肃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过去。「殷横野
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搞这一出?」
男子耸耸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龙朝传下的,比司徒熸阳手抄的那部更加久远,
我让七指看过了,千真万确。六极屠龙阵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只有心诀而已,聊
胜于无。这两件是我蒲宗数百年来亟欲收入府库之物,换作是你,也会答应这笔
买卖的。」
殷横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极屠龙阵》为代价,买通普天之下最擅长暗
杀的蒲轮瞽宗,请他们将来代为铲除某个人。
且不说这两部是蒲宗久寻不着的宝物,光是「先付酬劳」这一点,便足以教
人食指大动。然而秘笈所载,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岂非白送一单?为此,
殷横野提供了一个更诱人的建议:
挑选三名合适的人修练两部宝典,大成之后,由殷横野为蒲宗物色一个合适
的对象,一试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劳,将来自须为殷横野刺杀一名对
象;倘若为假,交易便一笔勾销,一拍两散。
「……我就是那个『合适的对象』?」「蚕娘表情阴沉。男子以杆尾挠了挠
脑袋,不无尴尬地陪着小心:」又要武功绝顶,又得是魔宗正传……你知道,世
道不好,本来就很难找嘛!「
蚕娘气不打一处来,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来练的,偏你们蒲宗是光收
不练!你的『万里长驱』神功不是号称千面无相么?吹得忒满,拿来练练不就明
白真假了,犯得着寻我晦气?」
「我不能练。」男子摇头。「蒲宗只负收藏保全之责,这是祖宗家法。」见
蚕娘噘着小嘴还要说,语气一转,冷道:「你今天弄到这般田地,还没反省么?
桑木阴与蒲宗一般,均负职责,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抢白:「你们收钱买命还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杀了皇帝都没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刹那间竟有睥睨之态。
「收钱了帐,一拍两散,原是最无牵挂。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兵连
祸结,尾大不掉,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邬昙仙乡、湖庄……这些你全未学到教
训,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来的不是我,你还有命在么?宵明岛千年以来的蚕娘
之传,你要怎生交代?」
蚕娘几度欲辩,终究无言,香肩垂落,默然无语。
「不过,殷横野也干得太过份了。」男子把细杆当成了扇柄使用,探进后领
里挠痒痒。「我还没追究那枚萎珠他是从何得来,竟未上禀缴库,他倒是把脑筋
动到你这儿来啦。三槐养出这么个人来,也不管管,真当儒脉无主了么?」
「我近期才知,他是『权舆』。」蚕娘低声道,抬见男子不甚诧异,微露一
丝讶色,旋又蹙紧柳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违命侯?」-
被称为「违命侯」的年轻男子耸耸肩,这马虎眼打得格外马虎,只笑了笑道:
「只是隐约察觉而已,也不能十分确定。现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敛起
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阴冷,便是方才教训蚕娘时、兀自挂着的那股诚挚亲切荡
然无存,仿佛变了个人似。
「但我们不知谁是『权舆』,『权舆』却知我们是谁,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
的优势。」违命侯将丑面在臂间一转,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乌檀面具,雕成张嘴
吐珠的龙首形象,须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虽是古朴苍劲,云龙一吼的模样仍
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笔点睛开了瞳光,便要破空飞去。
违命侯拿面具在脸上比来比去,犹如顽童戏耍,边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
非笑。
未几,蚕娘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风下取出一物,
竟如贮装骊珠的木红锦囊般,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等闲不轻易示人。
那是只雕满古朴云纹的乌檀面具。
大小约莫只有龙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蚕娘小巧的瓜子脸蛋,显
得无比精致。
「从他拿出两部失传既久的儒门宝典,教『龙吟』诛杀『流云』起……」违
命侯微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我便开始注意『权舆』的动向。挑动姑射同志
厮杀拼搏这事,他始终欠我一个交代。」
妖刀记(46卷)(256-258)
作者:默默猴
字数:万
四十六卷
第二五六折、灵火同源,风云相生
血祭阵成,殷横野被卷入五里雾中,怒喝声回荡于耳际咫尺,如遭雾镜所围。
儒者眦目扬袖,指锋过处,气芒乍现倏隐,谁知却穿不破,只削出个底约两
丈见方的四角锥,将他兜头罩入,「道义光明指」劲力如困牢笼,一如修为绝顶
的老儒,无从挣脱;耿、聂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阵基划出的四角内渐起灰蒙,
望之不出,难知其深。
阵外所见,却非如此。
在灰雾封起前的最后一瞥里,武功高得不可思议、智计甚至强压萧老台丞的
堂堂隐圣,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儿空戳一指,随即垂首怔立,似站着睡着了,
任由周遭的混沌将其吞噬——
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聂雨色的遁甲术天下无双,万料不到强如殷横野,竟也于一合间就缚,
逼命之危一解,伤疲涌现,踉跄跪倒,拖着身子往崖边挪去,眼中只有斜倒血泊
的首级。
从他之所在,望不见断首的脸面,只满头斑驳灰白在脑后扎成一髻,束发的
皮绳一丝不苟,历经激战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独臂系就——从小到大,七叔
总是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数年如一日。
每回梦魇惊醒,睁眼见七叔覆着稀疏灰发的后脑勺,便觉心安。他多希望老
人只是睡着了,又像过去那样肩头一动,缓缓翻过身来,单掌抚着自己的头顶,
和声道:
「做恶梦了么?别怕,不过是梦而已。醒来,便好啦。」
这梦我不做了,七叔,我们……我们一块醒过来,好不?梦里的那些个绝顶
武功、罕世奇遇、名利权位,甚至红儿、宝宝……我都不要了,起床后我给您劈
柴烧水,点炭开炉,背木鸡叔叔到院里晒太阳……就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要变,
好不好?
可惜老人再也无法回答。
一旁聂雨色撤掌收劲,好不容易缓过气,本就苍白的俊脸挂汗如雨,更无半
分血色,抬见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尸身爬去,探臂一扯,却被耿照拖前尺许,
几乎立足不稳。
两人皆精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过了聂雨色,这一扯如蚍蜉撼树,反被
拉向青萤点点的弃尸处。聂雨色识得尸踞丹厉害,连拽带踹,兀自弄他不醒,袖
管一翻,「飕!」冷不防递出算筹,篾尖在耿照肩上一进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谁知聂雨色一轮进逼,手法迅悍绝伦,连中掌心腕臂,
总算「蜗角极争」应变之速冠绝天下,耿照缩手、抽退、于回击的瞬间认出来人,
掌势一偏,轰得聂雨色足畔石屑激扬,怒道:
「聂二侠,你这是做甚!」
「教你犯浑!」聂雨色扔去手里的小半截算筹,乜目冷笑:
「那玩意叫『尸踞丹』,专吃活人血肉,光扔山里都算是浩劫。你若不小心
沾上,我也只能放把火烧了你,免教蛊物带入人居处,荼毒苍生无算。」
耿照心头一惊,也猜得到那闪着妖异萤辉的物事绝非善类,只是舍不下七叔,
回头望去,不觉又近两步。聂雨色怒极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么,
那死人与你有亲?」
耿照悻悻挣臂,却也没再趋前,片刻才转过头来,低道:「不认识。怕与殷
横野有所牵扯,察看一二罢了。我……我不认识他。」
「……你决计不能认他。」
踞于百品堂的余烬残构间,怀抱焦尸、形容灰败的萧老台丞,在耿照转身欲
走之际,冷不防唤住了他。
「此际上山,兴许迟了。殷横野应是世上最舍不得杀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
如愿。」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于半残木像里的幽魂,很难想象他曾有一双利如实剑的
锐眸,随口喷出的讥嘲能叫人无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无论现场有谁,你都不能认他。弃于山林任其自化,或扫落山
崖亦无不可;任谁问起,你都要说『不认识』、『不曾见』,他既非流影城后山
长生园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党的高柳蝉,只是死于沟壑的一条无名尸。」
耿照像终于听懂了话义,铁青着脸,嘴唇微歙,本该是断然的反驳,不知怎
地只余气声,较老人的瘖哑还要闇弱。
「……七叔不会死。」
「若他不幸捐躯——」
「不……不会的……」耿照强笑道:「七叔身子虽不便,知觉却极敏锐,百
品堂的烟气一窜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对啦,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老人并未抬头,自顾自道:「……切记毁去尸身,湮灭痕迹,什么都别留下。
殷老贼未能生擒他,恼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无论那厮说了什么,
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应变机敏,只消抢在殷贼之前逃离,必不致遭难……」
「……料你不能将听者尽杀了,起码要否认到底,就当世上没有这人——」
两人同时说话,语句却全对不上,谁都没有屈从的意思,差别仅在于萧谏纸
看都没看他一眼,似未意识到是在争抢。少年越讲越快,越难执礼尊上,老人的
絮语钻进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终于「当世上没有这人」七字令少年忍无可忍,
放开喉咙顶回去:
「他是『寒潭雁迹』屈咸亨,是我七叔!怎能当世上没有这人!」
萧谏纸似不意外。此际再没什么事,能让灰死的心湖复起波澜。也可能是不
在乎。
「『寒潭雁迹』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圣战一役,世人
没有一刻忘记萧谏纸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过散乱披落的额发,蓦地凝光一锐,
如利剑般洞穿他的双眸,直欲透颅而出:
「死在山上的无名残尸、疑为姑射一党的蒙面黑衣人,决计不能是屈咸亨!
谁要玷污了他的声名,我便亲手将之千刀剐遍、碎尸万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锐光乍现倏隐,老人重又垂落散乱灰发,整个人彷佛萎缩些个,前后摇晃,
颤如薄纸,喃喃道:「……估计他是不在乎的,呵。说到底,是苟活于世的人放
不下啊……你说是不是,辅国?」明明在笑,听来与呜咽无异,衬与一片焦土似
的火场余烬、中人欲呕的气味,虽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耿照犹记得自己逃命似的冲出了火场,带着一背浃透衣衫的冷汗。聂雨色察
言观色,剑眉一挑:「又是这副见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还是被对子狗揍
坏了脑袋?」
耿照穿出迷离杂识,勉力移目,强迫自己不再望向遗体,强笑道:「聂二侠
说笑了。那……染上尸踞丹的,该……该怎生处置?」
聂雨色咂咂嘴,没好气道:「虽说放着不管,蛊虫吃完了血肉,又会化成尸
僵自保,万一遇上受伤的生人**、开了血口子的,难保不会传播出去……烧了呗,
快又稳妥,万无一失。你去拾柴——」
话没说完,「飕!」一声锐响,聂雨色应声栽倒,连滚几匝化去劲力,起身
时捂着左膀,指缝间溢出血珠。
「聂二侠!」
「……莫来!离阵基远些!」
聂雨色随手点了岤道止血,右手入怀,摸出个瓷瓶扔给耿照,沉声道:「化
了尸首,免生后患!我本以为这血祭之阵能困对子狗半个时辰,看来是太天真啦。
得重新布个阵,须你帮手。若教那厮破阵而出,咱俩今日要交代在这儿了。」
(方才那道是……指劲!)
奇门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觉心识,并不能真的缩地成寸,洒豆成兵。
殷横野其人便站在迷雾当中,他或许以为自己正不断运指成剑,试图斩开迷
雾一角以脱困,但这一切不过是已受迷惑的心识所示,实际上可能一动也不动,
遑论运使光明指。
「迷雾」也者,正是被遁甲之术拨乱的界域,并非真起了什么浓雾水气。人
的五感心性一到此间,便受阵法影响而迷乱,即使身在阵外也望之不入,只余一
片朦胧。
血祭之法因限制甚多,效力亦极强大,按理应能困住殷横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内的隐圣岂是凡夫可比?他在受困的瞬间,企图以隔空指
劲狙杀聂雨色,这一着虽未如愿发出,却使他与「迷雾」之外的现实界域保持了
一定程度的连结,得以在五感倒错的情况之下,持续试取回知觉心识的权主;能
发一指,代表神志将复,阵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觉精瓷寒凉,反是温黏一片,却是聂雨色之血。
他于谷中以此瓶点在杀手尸上,料是效力极强的化尸粉,见聂雨色捂着伤臂,
从庵里携出的百宝袋中取出文工尺、墨斗、长绳、符箓等,动作飞快,一言不发,
心知情况危殆,抬起重逾千钧的腿脚,奔向尸首。
又听聂雨色提醒:「别靠太近!你一身是血,无异蛊餐,须隔三尺以上,以
免染恙!」
耿照闻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祷,两指一箝,谁知用力过剧,硬生
生将细小的瓷颈扭断,姜黄铯的化尸粉溅满指掌,混着瓶身之血,左掌「嘶——」
窜起黄烟,冒出焦尸般的恶臭。
他彷佛不知疼痛,握着碎口的瓷瓶,匆匆将粉末洒满尸身,然后才到断首的
颈根……化尸粉在皮肤上不起作用,一遇鲜血,却像沸腾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
腐液体将皮肉消蚀殆尽,连骨头都留有焦灼痕迹。
扔掉瓷瓶,自恶臭的黄烟中起身,耿照咬牙掉头,径奔聂雨色处。矮小的苍
白青年运使单臂,将一根碗口粗细、尾端削尖的木桩打入地面,只余三四寸在地
上,瞥见他来,挑眉伸手:「我的化尸散呢?」
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鲜活锐利起来,默默低头,复举左掌,露
出横断掌纹的大片焦烂,堪堪是摊平的瓷瓶形状。
「……**!」聂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
抬:「喏,换只手拿,边走边听我说。」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桩,想起连同打入地面的那根,正是聂雨色从马车底下
的密格中取出之物。就近一瞧,桩上密密麻麻刻满符篆,阴刻最细处不过发丝径
粗,雕工一丝不苟,可见木质奇硬,才能处理到这般精微。
木桩外表平滑,色泽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沟槽中隐有金丝,对
日一映,光华流转,绝非凡物。耿照对木艺所知有限,猜测是熏制一类的手法,
才能让色光深入肌理。
「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炼制,书上说它『专克邪秽』,当然是那些个不
求甚解、不知所谓的**瞎说一气。邪秽是什么鬼东西?外头满街的*** ,怎不说
是邪?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气壮的,有比这更污秽的么?你拿这根教他们做人试试,
有用*** 跟你姓。」
聂雨色嘴上唠叨,脚下片刻未停,指挥耿照沿血祭阵外围下桩,以四桩锚定
出一个更大的四角形来,不同的是:这四方阵的边长、高低、内角等,无不经文
工尺精密测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条件所得。
聂雨色只单臂能使,将拽绳丈量的工作扔给耿照,一脚踩住绳头作基准,辅
以竹筹心算,支使耿照标定其余三角,不忘随口解释:
「……这『四奇大阵』乃我龙庭山的护山之阵,引地脉灵气而成,千年来运
转不休,本宫得以经历朝代更迭,始终不受刀兵威胁……是了,巽至干斜长五十
步为其弦……坤角至弦为一十八步……
「你知道,要构成龙庭山的阵基,得埋设多少础石?本少爷发前人所未发,
将阵基简化到只剩这四根就够了,等于带着护山大阵到处走,你可知这有多天才,
多了不起么?不,你不知道。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黄金。即令本宫先祖
悉数还阳,于此一道,也只能替本少爷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么?」
耿照被他连珠炮似一阵狂轰,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块儿愣是没半句明白,
张嘴若悬碗,片刻才嚅嗫道:「敢问聂二侠,『羹脚』是什么?」
「……是二四步没错!」聂雨色回过神,挥手道:
「我一紧张话就多,不是同你说话,你不必回答。真要问你,咱们不如手牵
手跳崖算了。还愣着做甚?朝那颗树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两尺八寸三……妈
的分就不要了,谅你也无这般精细,站定后我再调整。要命的动作就快些!」
四根火油木桩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面上,聂雨色一抹额汗,对耿照道:
「术法一物,不会无端自动,符箓不过是借力运转罢了,如机簧一般,若无
人畜水力驱使,再精妙的机关也是摆饰。诸般驱力中,地脉灵气最是可靠,这种
好东西不会到处都有,起码这儿不是很多;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改采其他差堪比
拟地气的物事来推动——」
……血祭?「耿照灵光一闪,顿有恍然之感。
「还算机灵。」聂雨色点点头。「对子狗的血不过是引子,将其生灵之气引
入阵图,藉以推动。只要他还有气在,阵法的效果便会源源不绝……想也知道,
当然没有这么好的事。你当术法真是妖法么?
「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客观而合理的量度。发动一座护山大阵,持续千
百年之久,须龙庭山五脉十三峰、绵延数百里的地气,要是换算成活人的精气血
神,你觉得须杀多少人来搞血祭?」
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却隐约捉住了他话里的玄机。
「有多少气力,做多少事,术法也是一样。若排设的目的比较虚渺,如害你
倒霉一阵,招些烂桃花之类,一滴血指不定能撑很久——我没试过不好说——不
幸的是,『困人』是极厉害的效果,虽说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
肾虚体败、五行耗弱,可能撑得久些;可对子狗是三才榜内,就不是个人,要困
住这种世间少有的极品,收盆血都不顶用。
「看这形势,须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绊至四奇阵,两阵合一,阵外加阵,让
他才破一个,又得再破第二个。偏生两阵道理殊异,前功不抵后过,第二阵就能
折腾得久些……明白不?」
耿照心念电转,立时便听出问题。
「那血行将失效,新的阵……要靠什么推动?」
聂雨色眉山轩扬,赞赏之色一现而隐。
「这样说罢,血祭呢是抹对子狗一脸,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扰乱的是神识
心绪,厉害不过在方寸间耳,靠点血就能发动。这四奇大阵就是一间房,咱们四
角下柱,硬把对子狗砌在里头,硬柿子硬吃,暴力解决!柱子打得多扎实,就能
困他多久。听起来是不是好厉害?」
耿照终于明白过来。
开启四奇阵的力量,来自占据四角的人。精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启动阵法,内
力自也能够。虽不知如何将内息注入火油木桩,只消饱提内元,次第打入桩子,
把这间「房」牢牢筑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横野——
「……呃,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聂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脑袋。
东洲诸家术法,多以四神象征四方: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鸟、北龟蛇,也
有以「朱雀」、「玄武」之说雅化后两者的,所指并无不同。四方加上居中之位,
又与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对应,可用的符箓、祭礼等最多,可说是最最基本的布
阵起手,当然威力也就不怎么样,属于入门一阶,胜在普及,争歧不多。
但凡术法里有安营下砦、以定础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无长幼次第,也没
有轻重强弱之别,以免阵基倾斜,未战先溃。如若不然,采三三分鼎足势布阵,
岂非更加稳固,何苦四脚中留一破绽,授人以柄?
指剑奇宫的术数却不同此理,以「风虎云龙」代称四方,风从虎、云从龙,
四方相生,合于两仪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学,而非巫祀。
聂雨色将护山的四奇阵凝于四根火油木间,毋须龙庭山灵源,移地重现,
「天才」云云恐非夸称。对比他那惊世绝艳的修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体现
野心的意志,聂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夸十倍,怕还不衬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
「夺天造化」。
既是夺天之功,这座可携式的四奇大阵自然限制多多,发动的条件极其严苛,
除了下桩处得经精密计算,误差只容三厘,尚须满足「灵火同源」、「风云相生」
两个条件,才能发动大阵。
耿照没学过术法,连算学都只是粗通,差不多就是应付丈量放样的程度,但
一听「灵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动,沉吟道:「莫不是指灌入木桩的,须得是同
一门心法所生之内息,才能发动阵势?」
「不是同使一家内功就行,普天之下,只有一门心法可用,别家的野狗路数
通通没戏,任他武功再高内力再强,也只能在路边玩沙。」聂雨色冷笑道:「此
节于典卫大人,恰恰不是问题。咱俩真是交了天杀的好运。」
——是《夺舍大法》!
琴魔魏无音临终之前,传授耿照的这路奇妙口诀,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开亿劫冥表、融合化骊珠,入虚静、化解心魔关,乃至破除刀尸邪识的洗
脑控制……但《夺舍大法》说穿了,不过是篇艰涩拗口的字书,背诵时的抑扬顿
挫虽能牵动呼吸,在胸臆颅间形成微妙的共鸣,却还远不到调动内息的程度,遑
论易筋伐髓——
按耿照现时的修为,可以断定《夺舍大法》并不是内功。
「你别说,我们山上还真有一套搭配口诀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该说发明的家
伙是天才还是**——你知道我是说笑,对吧?那厮决计** 」聂雨色往复于四桩
间,一遍又一遍地测量尺寸、标定方位,验算、复查,喋喋不休。
「《夺舍大法》当然不是内功,是比内功更玄奥之物。它运作的原理我还没
搞懂,但无疑练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识,所以对术法的适应性特别好。你以为夺
舍是什么?就是两根丝弦的音律越调越近——妈的,老大肯定喜欢这个比喻。真
不想他开心——最终生出共鸣。一人之心识,之所以能换入另一人的身躯,靠的
正是这种化异为同的调整。你受我师夺舍犹能留存,代表你这根弦,同他那根老
弦是*** 一个调,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形状了,谁来弹都是一般的音色。你根本不
需要懂,你就是他,也就是我,明白不?」
虽然听着不怎么对劲,耿照对此疑义不多。
更难办的显然是「风云相生」。
「最完美的『风云相生』之法,就是找四个能力相当、心灵相通的家伙,一
人一桩,一声令下,分毫不差打桩入地,如此受力均摊,虎啸生风、龙翔入云,
风云际会,龙虎交击!大阵它、就、成啦!
「——听到这种鬼话请你务必面露不屑,别让我对人世更加失望。世上哪有
忒好的事?」
同时下桩既不可能,只得依照虎、龙、风、云的顺序,依次而下。桩落而地
气凝聚,越后面的桩,自须耗费越大的气力——
「最麻烦的是,我们只有两个人。」
聂雨色复查完第五遍,驻足于东方「虎」位,深吸一口气,敛起先前满口神
叨的焦虑神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凝重肃穆。
「光靠我们的内力,再来十个也迭不赢对子狗,勉强发动大阵,跟纸糊的没
两样。击桩灌气,是以内息为引,发动符篆术式,用以聚集地气——我说过这儿
的地气不比名山灵脉,并不是没有。」
「……就像殷老贼那缕血。」
「孺子可教。」
聂雨色颔首。「气血相连,下接地气,等阵形大成,地气与符篆自成系统,
施术者与之相连的气血自然中断。可咱们只有俩,占死了龙虎二位,谁去启动风
位云位的术式?只能强行切断连结,再打二桩入地。」
「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耿照知他不喜废话,问得直接了当。
不知道。「聂雨色耸肩。」我钻研术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准备就是为了
避免发生这种鸟事。走火入魔、经脉尽废,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类的。
要不我们现在把东西一扔,当作没这事好了,走多远算多远,典卫大人以为如何?
「
耿照摇了摇头。
「山下有萧老台丞,另有南宫损尸体和诸多证据,不能舍弃。况且殷贼一旦
脱困,『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远?」
聂雨色闻言一笑,又耸了耸肩。「那只能卷袖子撸啦!你到龙位……就是西
边那支桩去,待我落桩后,便轮到你。」
耿照点头欲走,忽然想到什么。「隔着血祭阵,怕听不见你。要不约定什么
暗号,或以数数计时,以免相误?」
血祭之阵的「迷雾」眩惑五感,耿照随他绕行四边时,便察觉隔阵的对向难
以望见,连声音的传递也极模糊,明明不过相隔数丈,倒比对着真正的浓雾更要
朦胧不清,故有此问。
聂雨色不觉失笑。「数数的法子,只对龙位有效。」耿照一怔,登时会意。
贸然切断虎桩的气血连结,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要耽误多久,约期毫
无意义,只能随机应变。「……接过内阵的血绊后,迷雾消淡,喊大声点还是听
得见的。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会唱支歌儿什么的,让你知道该动手啦。」
那也意味着血祭的羁縻效果将次第减弱,殷横野随时可能破阵而出,将二人
立毙于指风之下。
耿照点头,本欲抱拳称谢,话到嘴边却觉无味,鼻息一吐,径道:「我知你
不待见我,不在意我的道谢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就算今**在这儿,我很高兴
与你并肩而战。聂二侠,后会有期。」
聂雨色哈哈大笑。
「没死成的话,请你吃酒啊。」
耿照头也不回,转身奔去。
聂雨色计算着少年的步幅,整座阵图布置处,在他心底有个具体而微、巨细
靡遗的立体阵图,纤毫毕现,连一丛杂树、半截断木都未遗漏,比越浦城中最细
致的枣核儿面人更精巧。他看着阵图上针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桩前,调息提掌,边
竖起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准备——
师尊,徒儿今日来给您长脸了。你且看我。
(对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风云峡不可欺!)
苍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邪笑,提运功力,悍然一掌,将露出地
面的三寸桩顶击平,感受土中的符箓飞快运转,一缕一缕抽出全身的精气血神,
竭耗如攫,转瞬将死;五感六识彷佛随术式钻入地底无尽处,顷刻千丈,悍然刺
入地龙脊髓!巨兽咆哮扭身,释出一股无边巨力,加速窜返,透掌而入,溢满百
骸,几欲鼓爆奇经八脉!
难以言喻的力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头大叫,额际爆出青络。
在神识恢复的瞬息间,聂雨色明白未经实验的发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
型护山阵的础石上收集、反馈而来的巨量地气,并未将他爆成一团血雾,此法或
真可行,绝非异想天开。
「可以动手啦,耿家小子……别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
长笑方落,犹记着应许耿照之事,满怀豪兴遄飞,朗声吟啸:
「……遍履城山,不求仙!」
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铁,四奇开阵
耿照这才明白,自己着实是多虑了。
阵式一经启动,根本用不着人提醒,决计不会错认。
东面的「虎」位桩甫一压入,整片地面便似云波浪涌般一跳,于及踝处扬起
黄沙如霰;虽是乍起倏落,却能察觉地底有什么正流动着,周遭景物分明未变,
已与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了起来,再非无知无觉的死物。
(这……就是术法的力量!)
不知是错觉否,倏忽一阵风至,眼前灰蒙的「迷雾」随之旋搅,激浊扑面,
耿照本能举袖,忽听断续笑声穿破风雾而来,接着一声清啸,一人吟道:「……
遍履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动:
「是时候了!」
忙以残余的真气刺激脐内骊珠,奇力鼓荡,遍走剑脉周天,越转越强;运行
几匝,提起右掌,猛将桩顶贯入地面!
桩面一触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准,仿佛地里突现一坑,方圆与桩径
完美相合,一按即入,滑顺得像是身体的一部份。钻入地中的桩身,竟有立时解
裂之感——说「溶解」或许更为贴切——坚逾金铁的火油木犹如遽生的植物根系,
舞爪张牙,饥渴地扑向地母的怀抱,拉耷着桩顶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气,一径向前,
无休无止……
上回产生这种与外物性命相连的感觉,是化骊珠融入身体的时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贸然切断与木桩的连结,是极其凶险的举措。
思忖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过桩上术式的连接,毫无预警地反噬
而来!
眼前一白,几以为脏腑要被异种巨力撑爆,但强韧横绝、胜似神兵的鼎天剑
脉仅只一震,并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胀的爆裂之势;一丝丝的
真气透肤逸出,自全身毛孔散离,凝练之甚,竟化出缕缕|乳|色的雾烟实形。
而痛觉到这时才恢复运转。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
鼻下喷出两柱浊气,定睛一瞧,木桩竟还有寸许露出地面,抗力却强得邪门,仿
佛按进一条沸滚炽亮的铁汁洪流里,虽有浮沉,实难寸进,暗忖:
「果然一桩难逾一桩!如此递进,何以收尾?」
聂雨色的修为深浅,耿照与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东面虎桩的反激异力只
消与龙桩相若,聂雨色决计抵受不住,不口喷鲜血、倒地晕死就不错了,遑论长
啸吟诗?遂得「一桩强胜一桩」的结论。
「……先完成了『龙』位再说!」
把心一横,强提内元,骊珠奇力经剑脉增幅,势不可当,铁掌悍然击落,火
油木桩直没入地!
阵基就位的瞬间,耿照正欲开声,一股莫名感应掠过心头,字句入脑,开口
便吟:「独羁花月……欲穷年!」这句诗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儿听过,
以耿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过什么诗书,何以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奇怪,
却又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坐镇「虎」位的聂雨色远远听见,纵声大笑:「好!吟得好诗,落得好阵!」
耿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忽生出一股难言的亲近之感;想此阵非《夺舍大法》
不能开,顿有些恍然:「这诗……是了,乃是琴魔前辈临终前所吟!」念头微动,
后两句果然涌上胸臆,低声念得几遍,心头五味杂陈,难以名状。
龙桩定位,聂雨色的声音越见清晰,空间似乎恢复了原有的长短距离。对向
刮至的风叶声里,只听他扬声道:「我来搞定『风』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
把握时间调复些个,『云』位有得你折腾!」显也清楚自己功力远不如耿照,最
末一桩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绝地往桩中注入内息,倒不是要压制什么,而是四肢百骸通过这
支桩子,仿佛与骤然活络起来的地气连在一块,彼动而我动,同气连枝,不能自
绝于其外。但内力毕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约莫盏茶工夫,始终不见聂雨色
出现在北面「风」位,渐生疑虑,提声唤道:
「聂二侠!还不成么?」半晌未闻回复,而阵中「迷雾」又起变化——
灰蒙的血祭阵中,雾气经怪风一阵旋搅,竟越发淡薄,如被风吹散般,露出
居间一条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来,灰袍素履,斑驳的疏发裹着逍遥巾,却
不是殷横野是谁?
——殷贼!
(不……不好,阵要破了!)
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的意义。虎、龙两桩就位,血祭
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
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
的意义。虎、龙两桩就位,血祭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
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指堪吐劲,
己方二人便无异于两条尸殍——
更骇人的是,阵中貌不惊人、垂手肃立的老儒突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右臂,
伸出食指,身子转动,至与耿照四目相对,才又停住。
耿照惊出满背汗浃,碧火功发在意先,周身气劲一迸,靴底入地寸许,不知
要战抑或要逃;心识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见雾中殷横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
叫侥幸:「好在血祭效力犹在。不能再等了,聂兄若不能镇住风位,只能我来!」
唯恐惊动殷贼,一咬钢牙,欲撤右掌。
岂料才刚动念,腕臂间一阵锥心剧痛,仿佛连着手掌的血筋经络被人一股股
抽出体外,簌簌不绝;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内翻涌、地转天旋,体内诸元剧烈震
荡,似将失形,堪比莲觉寺内重铸剑脉时。然而彼时是汰旧更新,越痛越强,此
际却是直堕深渊,万劫不复!
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强项,但这截断术式连结的痛楚,随「撤掌」的念头不断
堆迭,偏又不是肉体真有什么伤损,痛苦像没有极限似的,一念间不知反复累积
了多少回;这种程度的疼痛,已与求生的本能产生强烈扞格,难靠意志强行为之。
耿照在温热的液感中恢复神识,一抹口鼻,指尖挂得血珠连坠,右掌兀自牢
牢粘在桩顶,便在失神间,龙桩仍持续榨取体内真气,如非耿照身负碧火、骊珠、
蛁血、剑脉等罕世四绝,或许再难苏醒。
中断连结的关键,自始至终都与修为的深浅、肉身的强弱无关,此即聂雨色
自信不逊耿照之处。他至今尚未就北面「风」位,怕是严重低估了此一节的凶险
与艰难。
适才莽撞一试,令经脉里的内息、血气紊乱不堪,虽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
仅一步之遥。聂雨色那厢突然没了声息,料想亦约如是。想到两人居然被自己亲
手打下的阵基搞成重伤,荒谬到令耿照直想发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着内力不住往地底钻去的异种巨力——耿照并不知道那就
是地气——有越转越强之势,仿佛一匹对着栅门不断嘶蹬人立的野马;再让它转
得几转,其力恐将超过血肉之躯所能负荷。即令耿照身负诸般不凡奇遇,毕竟不
能与地脉灵气相抗衡。
难怪沐兄一说到他这位二师兄,总忍不住要翻白眼。耿照心想。
将龙庭山的四奇大阵浓缩到四根桩上带着走,只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复现,
的确了不起,但这便携四奇阵明显是未经试验的半成品,身为始作俑者的聂二侠
非但手眼非凡,遗憾的是连胆子都大过了人理应有的基准……这般危险又充满变
数的东西,别说是当作救命的压箱宝了,连拿都不该拿出来,连兴起「试试看好
了」的念头都是作死啊!
进退维谷间,山道彼端冒出两条黑影,当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师兄,
我等来也!」声音极是熟稔。耿照无力回首,余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
他怎么来了?」苦于内息紊杂,难以开口。
语声方落,襟风已至脑后,那人倏然止步,袖带逆扬,送来一阵熟悉的熏衣
木香,果然是「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耿兄弟,你——」见耿照撑地跪落,模样怪异,小移半步才见颔颈披红,
登时省悟:「……他受了内伤!」正欲为他推血过宫,身后一人喝止:「老四且
慢!没看耿兄弟在布阵么?」浑厚的嗓音充满男子气概,身形几乎遮去头顶大半
日光,却是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
沐云色关心则乱,此时才注意到阵中的灰色袍影,惊骇交迸:
「是……是那厮!」忙挡在宫主身前。韩、沐二人并未见过殷横野的真面目,
但那毫无特征的身影,伴随槐花小院内惊心动魄的交手,从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
一望即知。
韩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鲮丹」吞服,暗提内元,见困住殷横野之阵渐次消淡,
外阵却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么纰漏;与沐云色交换眼色,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
恐殷横野发难,不敢妄动,扬声叫道:「老二!」见血祭阵另一头似伏有一人,
却始终未得回应。
沐云色盯着阵中老儒,须臾未离,一边迭声低唤:「耿兄弟,耿兄弟!」韩
雪色瞥了单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摇头道:「他正全力维持阵基,既开不得口,怕
也缓不出手书写交谈。料想那头老二也是一般。」
「那阵快不成啦。」沐云色忧心忡忡。「老贼随时可能脱身……外头这个是
什么阵?」
「你也看不出来?」
沐云色面露惭色。「属下……学艺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韩雪色见南北两侧竖着桩,与耿照指缝间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着火油木
法的炮制痕迹,应该就是阵基了,抱臂沉吟:「看来是以风、虎、云、龙四奇位
排布的阵势。奇怪,我没见老二弄过这个……难道是因为阵基太过简单,才须两
人以上合力发动么?」
风云四奇各有专精,聂雨色是术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云色长于丹青,其实
最早是从描摹风云峡所藏诸般机关、武器蓝图生出的兴趣。能于逃亡间独力造出
繁复精奥的「地母神箭」箭柜,可见造诣不凡。
韩雪色初上龙庭山时,辗转于各系间饱受凌虐,以致经脉受损,再练不得上
乘内功;连温饱都未必能够,遑论武功技艺。
直到风云峡出手庇护,韩雪色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发愤图强,内功不成便
练外功,风云峡所藏医卜星象、机关丹道等各种杂学,更是宁杀错不放过,一天
当三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故韩雪色虽不像聂、沐
等有一两门同侪难及的拿手技艺,难得的是样样皆能;单论个「博」字,琴魔座
下无出其右者。
他与聂雨色自来投契,别胜余子。在山上时,两人镇日厮混一处,聂二不但
兼任狗头军师,更是风云峡安排在宫主身边的保镖,两人焦不离孟,无论干什么
事都是一搭一唱。聂雨色的术法门道,数他瞧得最多,但凡有问无不尽言;说同
沐云色「差不多」云云,怕是唱筹量沙,宽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阵基虽是术法的基础,然而奇宫算学博奥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
布个「八门金锁」、「九宫八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龙庭山上随便出手就是十
六阵位、卅二阵位的,这还远远构不上「天机暗覆」聂雨色的水平。
阵基乃构成阵形的根本,当作是术法所用的机簧滑轮,也就不难理解:滑轮
若是按理布置,数量越多,则施力越省,阵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术的变数甚大,发动的条件自是越简单越好,能以一人施为,何必
两人、乃至更多人合力?为求省力便捷,只好求诸阵基繁备。
但,阵基与阵基、术式与术式间,又有衔接上的考量,一如机簧设置,须讲
究咬合密切,否则难以推动;没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制。
阵基排设与数量上的取舍,始终是术者终生钻研不辍的课题。
以聂雨色的造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阵基,发动阵形从来不用
旁人赞掌——他甚至排得出让毫无术数根基之人,无意间触动的阵势。惊震谷众
人就是这样完蛋的——四奇位这般简单的设置,还须耿照帮忙发动……委实太不
「聂雨色」了些,益发启人疑窦。
韩雪色顾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发足掠向南面「云」位桩。沐云色急急
转头:「……宫主!」已阻之不及。
韩雪色一到桩前,瞥见东首一人单膝跪地,苦苦撑持,果然是聂雨色。聂雨
色双目紧闭,面如淡金,嘴角鲜血殷然,显也是被阵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
离境中。韩雪色见他背脊起伏,应无性命之忧,强迫自己收束心神,将注意力集
中在眼前的火油木桩。
桩上刻的符箓他懂不到两成,除所用太过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识
的难度,但桩顶导气用的三重术式还是能认出的,扬声道:「桩上有入气形窍,
本就是设计让四人来发动——」却是说给沐云色听。
沐云色急急追问:「老二呢?见着他了么?」
「还有气,没事!」韩雪色目不转睛,细细端详,暗铜色的浓眉忽一挑。
「阵基全在桩上了,阵位虽然简单,阵式可一点也不简单……我没见过这般狠抽
地脉的弄法……这怎么能够……」
沐云色听说二师兄无恙,稍稍放心,思绪运转越发顺畅,沉吟道:「宫里还
有哪个用四奇位的阵式?地脉……风虎云龙……四人同使……等一下!宫主,是
……是护山的四奇大阵!会不会老二他反转了四奇大阵……是了,风从虎、云从
龙,所以先定了虎龙二桩,还差风云两位。方才在山道上听他们吟的诗……」
「……是定桩开阵的信号!」
韩雪色直觉接口,耳中听着他越拔越高的声调,目光飞快在桩上巡梭,虽无
法一一看懂术式的结构,却依老四之言找到几处关键,脉络陡地清晰了起来,皆
有所本,再无疑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见鬼,这真是护山的四奇大阵啊!老二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啥时整出了这
等逆天已极的鬼玩意?
「宫……宫主!」
沐云色的嗓音骤然拔尖,透着极度惊惧,一反先前的兴奋雀跃。
毛族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知,让韩雪色于他开声的同时着地一滚,一道气芒贴
鬓削过,暗红色的粗卷发茎迸散开来,随风飘飞。
(殷……殷贼!)
韩雪色魂飞魄散,连滚几匝扑入一丛矮树,起身见灰袍人仍在雾中,右手食
指平举,所向却非自己适才之处,那实剑般的指风是如何射至,全然无法想象。
「我没事!」他见沐云色满脸忧急,只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时赶来,忙摇手
示意。「老四,你去护着风位的桩子,莫教贼人出手削断。我等能否逃出生天,
全看此阵啦。我瞧老二去。」没等沐四应声,飞也似地掠出掩护,绕往东首虎位。
聂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湿,看得出耗损极大,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韩雪
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盘膝坐在他身后,提气运功一周天,双掌按着聂雨色背
门要岤,缓缓度入真气。
奇鲮丹生成的内息无有门派适性的差别,以「天仗风雷掌」一类的刚猛功诀
运使,出则为刚劲,此际他以奇宫正宗心法调运,则是精纯绵韧的阴劲。真气入
体,聂雨色的经脉全不将之视为外物,运转自如,仿佛自体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绝境的残兵忽得强援,聂雨色猛自迷离境中脱出,「恶」
的一声嘴角溢红,眼缝微绽,鼻翼歙动,嗅得纯血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自
牙缝中挤出零碎字句:「谁……叫……来……混……」
「喂喂喂,刚醒就骂人,你好意思?践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惩罚。」
韩雪色收功撤掌,缓缓吐出口浊气,按着他的脑门起身。「我想了一想,要
是殷老贼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这儿。大家说好一块死的,便带老四来啦。
这回我还算守信罢?」
「白……蠢……智……」
「这么急,一句都骂不完,仔细着骂不好么?」韩雪色变本加厉,怪可怜似
的摸摸他的脑袋,口吻甚是感慨。「骂不还口真无聊,先救大伙儿的命好了。剩
下两桩先风后云,云桩下地就成了——有说错的你再讲。」
聂雨色难得闭上嘴,神情阴鸷。他讨厌一切关于身高的指涉,也讨厌高个儿。
尤其讨厌高个儿摸他的脑袋。这简直不能忍。
「桩上的术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桩就不能撤手,直到阵式完成,这点应该不
会有错。连耿兄弟那般修为都吐了血,我猜地脉之气很难扛?」
聂雨色死活拣不出骂人的题材,给喂了屎似的点点头。
韩雪色敛起促狭的模样,思索片刻,移至聂雨色身侧,重又屈膝蹲下,好让
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经道:「按说那厮在阵中知觉错乱,五感混淆,
应无还手的余力。阵式淡薄至此,若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掀过自裤腿上垂落
的衣襬,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准头手劲,我还算有把握。以绝后
患,行不?」
聂雨色嘴角微扬,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得……赌……」
「明白。」韩雪色按着他的脑门起身,作势拍去双手尘灰。「咱们不赌,只
干有把握的事。下回拿出这等天杀的玩意前,先给我想仔细了,你天生强运么?
不诈赌的时候有赢过?」说着气来,顺手朝他脑顶又敲了个爆栗。「再撑一会儿,
我同老四定救你们脱身。」提气喝道:
「老四,风位!」
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
点足掠向北面。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
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
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迭,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
正中桩顶!
风云四奇,皆非凡子。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
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
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
奏功!
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
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
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
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
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
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
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
人的抗力。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灌,剑脉就像冲
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
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
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
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
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
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
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第一
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
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
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
(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我要……带他们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
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
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灌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
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
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
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精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
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
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迭加脏腑的承受力,
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
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
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精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
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精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
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
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
输入内息助其撷抗。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
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竟能
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
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
风位。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
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
「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摆脱这桩子,兴
许还要一会儿工夫。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
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 !聂雨色心里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窃
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
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点心做甚?
「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聂雨色没好气道:
「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
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
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
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
「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
清楚明白。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
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
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暴起如虬,咬牙忍住痛
哼,提掌猛击木桩!
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
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
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
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暴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
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
一人冷笑:「土虚烦岤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
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
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
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
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
莫便宜了对子狗!」
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
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
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
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
于斯。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
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径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
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
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
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
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
腕的「神门岤」,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聂雨色无法判断他
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
对自己,抱臂冷笑:
「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ρi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
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
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着「錝!」一声清
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
清脆的铮錝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
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
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云桩不定位,
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 的啊!」
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
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
「……人呢?」
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
泄飞的下场。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
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径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直到洞
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
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
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
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
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殷横
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
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这诗还差一句,
先生且听——」
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
脸上淡淡笑意。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
「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
第二五八折、敢与君绝,玄律忽震
阵形闭合,地气与术式自成系统,桩上用以导气的形窍便即失效,与开阵四
人间的联系自然中断。术法中谓「形窍」者,相当於是启动阵基的牵掣,所入不
外乎精、气、血、神;毕竟是往里头倾注了些什么,从意象上来看,就像容器的
开口一样,故以「窍」为名。
地气的回涌——或说「冲击」——一断,伤疲立现,聂、韩双双盘膝坐倒,
争取时间调复。沐云色虽未经地气摧残,一震之下亦受创不轻,撕下衣摆啣住,
捆紮了右腕伤口,也跟着闭目盘坐,调息运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响,一抹额汗,转对那踏桩合阵之人,见他身形修长,比起
肩宽膀阔、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韩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临下睥
睨的压迫感。
来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缠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对襟大袖衫,披着长长的旅装
披风,层层叠叠,无不是厚而无光的絁绸材质,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乾净得像
是自画中走出;除内里的交领中衣是一尘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极浅极淡的松绿、
竹绿、湖水绿,然而未见松柏之寒,苍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风,
映翠透黄,说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满腹疑问,那人却迳转过身,瞇起姣细的丹凤眼,团手为礼,长揖
到地。「若非典卫大人神功相赞,今日我风云峡尽灭於斯。在下阜阳秋霜色,谢
过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为奇宫「色」字辈的代表人物,人称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据说
修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时期的魏无音。
当年天雷砦一战后,琴魔重创退隐,座下不计託庇风云峡的韩雪色,共收过
六名弟子,而「风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来代表派
系,与一班「无」字辈的长老周旋,绝非泛泛。
与能歌能哭、不从俗流的沐四订交,见识过邪气沖天的奇葩聂二,更别提敢
於袒露伤弱、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奇宫之主韩雪色……耿照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奇
宫中人的特立独行。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十年来实质掌握风云峡一系、在
台面下捭阖纵横,长保龙首安泰的,会是这么恬淡温和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
的揖拜弄得有些无措,忙不迭地抱拳还礼,赧然道:
「秋兄……秋大侠言重。是我将贵派群贤拖下水,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天
幸聂二侠的术法独步当世,复得韩宫主与诸位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风云峡一
系若因我而覆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铁匠,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宁定,应对有据,未失
分寸。只是无论喊「秋兄」或「秋大侠」,总觉得不太自在。秋霜色无疑远较耿
照年长,白净面庞却看不出实际年龄。人说「相由心生」,在他脸上,七情似不
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澜不兴。
老胡与他私下论及蚕娘的驻颜术时,提到道门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
张武功不过是通往长生的入门阶,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将展现各种神通:
先是「鸥鹭忘机」——因为忘了自己是个人,鸟兽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为是同
类,见他便与之嬉戏;接着是「陶然忘龄」——忘了自己还活着,以致身子也给
骗过,就此忘记老去。待练到了「舍生忘死」,那是连生死之别都忘却,从而长
生不灭,踏上真僊大道。
「……据说我们真鹄山上,有个老不死就是这样。」
胡大爷说这话时神祕兮兮,彷彿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给听去了,不
由自主压低声音,频频四下张望。「我师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时居然
管叫『太师叔』……你说该有多老?」
「应该是辈份高罢?」这种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见过不少,不
明白老胡何以为怪。
胡大爷摇头。「他是真的老。就因为他躲在太昊祖师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
城观那帮牛鼻子才缠着我师傅,非让封了东皋岭不可。他们楯脉不要脸归不要脸,
没想还是怕丢脸的。」
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的云山雾沼,胡彦之咧嘴一笑,解释道:「我那牛鼻
子师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时,考虑到太师叔祖的辈份地位,也给了他一席。但玄城
观这位修长生道的奇葩岂止是不管事?长年连人都见不着。於是楯脉平白得了个
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师叔祖出席话事,败儿扮家翁,狠狠过了把
振衰起敝的乾瘾。」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师傅好厉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贰
之权,里头居然还挟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这楯脉的玄城观,听来也不是什么实
力强横的大派,想保住凭空掉进怀里的馅饼,只能唯鹤真人马首是瞻。」
老胡环抱双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阵,嘿嘿笑道:「我是长大成丨人之后,有
天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小子不简单,居然一语道破。合着聂冥途说得没错,你
这个典卫大人还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长大成丨人了才知道。」斗嘴是斗他不过的,直接转移
话题:「是了,为什么楯脉怕丢脸,非得让鹤真人封了东皋岭不可?东皋岭上有
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是没亲眼见过。」老胡耸耸肩。「不过你要想,连自己是人、现年几岁
都给忘了,还能像个人么?疯疯癫癫还算是好,要是像个野人似的衣不蔽体,光
着ρi股满山乱跑……玄城观还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儿早发难撤了去。这下可
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顾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谁都没再打楯脉
那席的主意。」
忘机,忘龄,忘死。
传说中,玄城观「少眉道人」鼋无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忘死即
但活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想的净是些争权逐利的龌龊事,真有能遗世若此的
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长生又有何意义?
不知为何,秋霜色看来就像个修道人,而且还是卓尔有成的那种。他的温文
带着道者的淡泊与隔阂,行止如流水般随意,彷彿看过人间无数,然而皆不萦於
心。
连面对殷横野都能平静若此,耿照打从心里佩服起这位「四奇之首」来。
坐地调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浅,受创也最轻,片刻行功圆满,吐出一
口浊气,一跃而起,取了立在聂雨色身前的乌琴,捧至大师兄跟前。「幸好我沿
路留下号记,若非大师兄赶至,后果不堪设想——」难掩兴奋,忽然「咦」的一
声,瞥见琴身上的指洞,大惊失色,继而心痛难当:
「殷贼……殷贼毒手,竟毁了这床宝琴!」
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於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
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殷横野一
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
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
「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操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
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佈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
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於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
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精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贬,
都怕点污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难置一词,遂取
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
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
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
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
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絃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
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
世间絃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於击技?我们都想着
蒐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
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
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玄律的琴身更狭
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於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
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
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沐云色抚着琴
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
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
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灌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
风风火火加入战团。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
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瞇的眼睛都溢着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宫主,属下来迟了。」
「是我同老四没等你。」韩雪色点头还礼。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
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
「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於是来瞧瞧。让老四沿途
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於宫主一身。宫主若於外地有什么伤损,
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韩雪色挠挠狮鬃般
的暗铜色发顶。「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
「……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演什么大戏?」
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
可好,恋J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
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噁不噁心啊你们俩!你就再由得
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
我出门前先佈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
捉J在床的尴尬。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
「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
「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
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在谷里,
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屁阵!带俩拖油
瓶顶个卵用!」
「……掌嘴。」
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阴沈。
「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怼死我啊。」
「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韩雪色怡然道:
「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冲沐云色一伸手:
「琴来!」
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
「别砸啦,能修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当成兵器得了。」
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看来朋友真不能乱茭。自从结识某某人,你
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
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
Сhā,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錝!」一声
清响,第四条絃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絃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
成了一张弓。
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
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
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絃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
「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
能弹得出声音来!
「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
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你这是做甚?」
「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
「老大,闪开!」
「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
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你不会做这种傻事。」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
站,玄律弓之前便彷彿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
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
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
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
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才让我们立
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
的手足之誓的,是么?」
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这四
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
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精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
脱身。
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
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
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
你来牺牲?」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
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
把你踹进阵里,噁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
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屁用!
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
「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撢撢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ρi股坐下,神色自若,
遥对耿照一拱手。「耿兄弟见笑。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
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
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笑语虽
豪,眸中殊无笑意。
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
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
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师父师兄
惨死,不由得眥目泪血,嚎啕大哭。
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
什么。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
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
骂师兄爱充好人……什么伤人骂什么,正因为不是无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彻心肺。
这种骂法是要结死仇的。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听不下去,从制止、劝解到对骂起来,也不过就三两句间。韩雪
色不发一语,面色越来越红,耿照本以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噁」的一声,仰
天喷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况不妙。
「……宫主!」沐云色扑前搀住,先探气息,再读脉象,七手八脚施以急救。
聂雨色一惊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剑尖,垂目而视,和声道:「够了罢。再怎
么骂,他们都不会恨你。他们想的和你一样。换作是你,便能舍下他们,独个儿
逃生么?」
聂雨色单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絃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聪明些。」
秋霜色淡然笑道:「聪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铿铿几声,铁琴又恢复原状。
秋霜色取出一只长长的淡绿布囊罩起束口,斜负在后。
「……闪开,让专业的来!」聂雨色一个箭步窜至,抬脚撵开沐云色,只看
一眼,伸手死攒韩雪色人中。韩雪色吃痛苏醒,咳血不止,差点又呛晕过去。沐
云色阻之不及,气得七窍生烟:「老二你干什么!」
聂雨色懒得搭理,揪着韩雪色衣襟,小鸡抓老鹰似的提起巨躯,贴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几枚奇鲮丹?你他妈把奇鲮丹当炒豆还花生米嗑?你脑子跟卵
蛋错位了是吧,还是都留在女人裤裆里?」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韩雪色咬碎满口血沫,咧开一抹狠笑,
衬得下排左右两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我……我发誓会揍……揍得你……」
「满地找牙么?」聂雨色一脸衅笑。「别只是说说啊,我很期待。我有没有
告诉过你,每回你干她的时候,我都在房外偷看?还让老四画成春宫图,集结成
册,在越浦刻版刊行——」
「没有这种事!」
沐云色自从被发现有绘画方面的才能,二师兄就老爱开春宫图的玩笑,迄今
已有十五年的历史。没有少年不看春宫图的,但这块在聂雨色的反覆操作下,硬
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阴影,一听就翻脸,害得他几位师兄乐此不疲,屡屡
翻新花样。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间盗版很多,千万要认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买呢?」身为武林贤达,韩雪色果然很有版权概念,拼着
只剩半条命,也要为大夥儿提问重点。
「哪里都没有在卖!宫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说八道!」沐云色气炸了。
聂雨色玩够了,一瞥旁边瞠目结舌的耿照,没好气道:「耿小子!你他妈看
戏啊?滚过来当驮兽!」
秋霜色身负铁琴,聂雨色、沐云色臂腕受伤,能背韩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
人而已。四奇阵只能再维持一刻,逃亡的时间已是分秒必争,韩雪色几百斤的重
量还不是最要命的,无论谁来背他,终不免拖着两条长腿,在迂回的山路间磕磕
碰碰,才是烦中之烦。
耿照的身量较他矮得多,索性让沐云色以绳索牢牢缚在身上,以防中途坠落。
「有劳典卫大人。」秋霜色对他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待过得这劫,再
与大人一叙。」
「毋须如此见外。当日若非琴魔前辈,也没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山
路难行,先走一步。请!」发足掠下山道,几个起落间便已不见踪影,将随后打
紮的沐云色远远抛了开来。
秋霜色极目远眺,剑眉微轩,却没逃过将行的聂雨色之眼。瘦小苍白的青年
嘿的一声,嗤笑道:「对,他就是这么行,让我们看来活像一帮蠢蛋。《夺舍大
法》能长见识,没听说能长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师父,还偷了别个。」
「有缘者得之,不能说是『偷』。」
秋霜色一捋长鬓——他和韩雪色的这个习惯动作,明显是自琴魔处学来——
淡道:「不说这个。你先走罢,我来断后。」
聂雨色冷笑。「要不是我太瞭解你,还以为你断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阵,
炸对子狗个屍骨无存。但你不是这种人。」
老大无疑是个既不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个驱力。师尊和
老三的死讯传上龙庭山之时,相较於自己与宫主的悲痛惊骇,他的反应倒是一如
既往的镇定,半点不教人意外。
但聂雨色并不以为老大对人世间的一切,看淡到了这种境地,他不是那样。
更有可能,是他对师父的消逝做了许久的准备,只是那天一直迁延,直到现在才
终於到来。在这个延缓的过程中,正常人都会额手称庆,感谢天眷罢?不知不觉
松懈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但秋霜色不会。
他会持续准备,安静地等待着,年积月累,韶光悠长,无日无之。岁月几乎
是世间万物的敌人,却始终是秋霜色的朋友。他永远在准备。总是有准备。
「说老实话,我没招了。」要聂雨色承认这件事很难,连秋霜色听着都抬起
了眉眼。有一瞬间,聂雨色以为自己看见他在笑。「对子狗一会儿蹦躂出来,我
就是躺着让他宰而已。是你说要跑的,还有得跑么?」
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闭目迎风。
「凡人的武功技艺,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胜的法
子来。只是圣人有云:『变则通,通则久。』不走极端,总会有路。」一指山下,
见沉沙谷外,骤起大片尘沙,当中似有无数蹄影腾跃翻滚,彷彿能听见鞭声肃肃,
呼喝声不绝,却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
「你瞧,这『变』不就来了么?」
妖刀记(46卷)(259-263)
作者:默默猴
字数:40098
第二五九折华发今日,有蕴赤心
要是有人走进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一定会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副魔
幻景象。
两具胸肋戟张的尸首,横在院里的石砖地上,摊了一地血腻肝肠,引得树冠
中的雀鸟频频飞落;一名汉子倚着柱墩,艰难吞息,似是身受重创。
天井中央,有个颈戴钉叶团枷的枯瘦囚人,睁着满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
地曝晒在午后的骄阳下;只半人多高的银发女郎裹着狐裘,一脸惨澹病容,与把
玩龙形木面的少年并肩坐于廊庑间,像在聊着什么往事。檐外阳光遍洒,和风徐
来,若非风里透着血气,倒也闲适宜人。
萎珠的异种邪秽,仍侵蚀着蚕娘的身体,多年来苦修的天覆功体,又被专克
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横野为她设下的简直是双重陷阱,彼此相扣,互
为因果,像两条吞吃头尾的蛇,彻底断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过人间无数的长生者,毕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
从昏迷中苏醒,蚕娘一面说话,一面分神内视,检查周天诸元,确定违命侯
并未动什么手脚,评估过邪秽与三刺功造成的损伤后,潜运一部还在构思阶段的
无名功诀,试图于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内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阴一脉的镇派之宝,千百年来,经历任蚕娘与宵明岛无数高
手钻研,复与天下五道的古今强者相印证,已成一系统,其下诸多功诀,各异其
趣。
宵明岛最多人修习的是《僵蚕诀》,历代蚕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悦其容,
世间恐无女子能够抵挡长春驻颜的诱惑。而染红霞因缘际会得授的《冰蚕诀》,
除至阴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极强的内家功体,可与至阳刚劲对撼而不逊,虽未
及宗主所习《神蚕诀》精奥,单以威力论,可说是诸蚕之首。
本代蚕娘是出了名的好强、好战、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会放过这部
打架好使的功诀,硬生生练化了自体凝冰的特性,成为纯粹之力,可阴可阳,不
役两端,则又是另一段逸话。
而其他如录有「蚕马刀法」的《簇蚕诀》、钻研防御之极的《蛹蚕诀》等,
皆是不同领域的绝学,由传功长老查察门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与天源道宗—
—即后来的「薮源魔宗」——传统并无不同。
诸蚕诀中,神蚕一诀由历代蚕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后才能见得,据说为诸蚕
之源,哪怕未练过其他蚕诀,亦能以《神蚕诀》触类旁通,在短时间内掌握精髓,
蚕娘恃以统御一岛,压服麾下众多高手。
而《簇蚕诀》所录蚕马刀法,虽无明文禁令,大抵流于宗主一系,有着不轻
易外传的惯例。蚕娘一时兴起,教了耿照一式蚕马刀,以抵御青狼怪客袭击,毕
竟没敢悉数传授,多少是念及过往教训,不欲再开恶例。
万万没想到,却是那「过往恶例」在丹田尽毁、功体被破的严峻形势里,堪
堪拉了自己一把。
当年,半是出于好玩,一半是因为实在喜欢那孩子,蚕娘破例将《冰蚕诀》
授予胤丹书,成为后来狐异门胤氏一系中,天覆神功的传承源头。胤野和鬼先生
胤铿所习的蜕生天覆功,皆由此而来。
胤丹书天资聪颖,坚毅卓绝,悟性与勤奋皆是无可挑剔,蚕娘越点拨越上心,
此生头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调教传人的心思,从中得到极大的乐
趣与成就感。
况且,身负冰火双元心的胤丹书,可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顶尖武材,湖
庄一战后,孑然一身的少年无处可去,跟着蚕娘四处漂泊,蚕娘岂能放过这千载
难逢的极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试一遍。
再加上不想输给三槐司空氏的〈太阴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个五六成便罢,
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对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说,因胤丹书
老是问在点子上,蚕娘心痒难搔,释疑之间,居然用上不少《神蚕诀》总纲的内
容。
意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蚕娘,在少年婉拒了随她返回宵明岛的提议后,最终与
他分道扬镳,其后才有入三奇谷、平狐异门等奇遇。
日后胤丹书武功大成,成为一门之主,与六合名剑等一同讨伐妖刀,将七玄
从阴影推至阳光下,声望到达顶点。他为人十分念旧,融合多年武学心得,将得
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汲取老胡内力,自冰蛹中破壳而出,
重获新生。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
作轨迹,反覆推敲,渐渐理出头绪,依《神蚕诀》总纲重新编织理路,以期有朝
一日,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令
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
《蜕蚕诀》。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
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不料却成为濒危自
保的最后一根浮草。
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当然也不止是防备
而已。
再怎么说,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轮瞽宗——蒲宗的人马、蒲宗的武功,
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拿掉「殷横野委托」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
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杀局所赐,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
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
微眯着黯淡的杏眸,银发女郎忍不住想。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时,他的模样是个
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但也仅此而已。同为
长生者,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须予以尊
重,不容轻侮,就像他为防桑木阴一脉中绝,忍不住Сhā手干预,最终助她登上大
位,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麓野乱龙篇》的秘匣一样。
违命侯看似轻佻,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硬要说有什么缺点,
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别说是普通人了,有时奇葩如蚕娘都
无法理解,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测,仿佛无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过就是一
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肩
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
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
保持关心与活力,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色欲」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
一。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岛及
其主人于他,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
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以在长生
者的悠悠岁月里,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
桑木阴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除了宗门一贯低调,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
庸碌无能。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
颜效果,弄得岛上乌烟瘴气,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换了别人,训练三虎以三刺功、屠龙阵围杀,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非掐
死了不可;唯有违命侯,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
转什么心思。
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
小时候见他,总觉了不起,谁都比不上他;那样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对
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有很长一段时
间,她俩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实际上也是——彼此照拂,
交流武学排遣寂寞,偶尔互相算计,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但也还在无伤大
雅之限。
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开始变得幼稚、无赖,
甚至有点无聊。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于违命侯,说不定自始至
终,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
蓄着一击之力,可见自己有多光火。这其实也很无聊,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违命侯晃了晃「龙吟」的乌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
猪腰形丑面。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但变戏法的手势,乃至那
种浑不着意似、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既陌
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
而戏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观众回以一片漠然。
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要殷横野「有个交代」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老大不
是滋味,随手变走木面,开掌翻出花绳,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然后
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连违
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啧」的一声弹指散华,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忽
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
「是了,上回你见得权舆,是什么时候?」
「殷横野鬼得很,自我重履东海,他一直有意躲着。这可不,连杀我都假世
外大能之手啊。」蚕娘淡笑道:「若我料想无差,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便
是这厮了,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
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过舞
台效果,猪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没说是殷横野。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
是什么时候的事?」
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暗自一凛,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顺着话头道:
「约莫三十年前,权舆召集众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乡那头就出了事,之后
的事如你所知。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没见着权舆。再往前一回,是『动地』那厮
瞎喳呼,没事骗人,搞得大伙儿鸡飞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苏门』
首度列席,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
违命侯「噗哧」一声没忍住,举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现是好事,
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
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言归正传,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见过『权舆』三回,
对罢?」
这么一想还真是。百年间只见三回,谁能确定,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
「你是想告诉我,」蚕娘柳眉一挑,饶富兴致。「殷横野这个权舆,不是咱
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要真是这样,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
舆?女郎差点笑出声来。
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摇了摇头。
「你缺席的那回,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违命侯
两手一摊,好整以暇。「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
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
「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
「不算殷横野,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蚕娘忽然Сhā口。
违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细数,忽然眉山一动,随即换成一副「好你个小
坏坏」的神情,食指摇动,不无感慨。「不知不觉,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
坏女人了。年华易逝,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
蚕娘猜他的年纪,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任凭女郎威
胁利诱软磨硬泡,一点口风都不露;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让违命侯不得
不出面,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
「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违命侯言归正传。「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
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
的姑射名册,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却不知道,
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面具于我,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此事权
舆理当知晓。」
蚕娘闻言一凛。
「你的意思是——」
「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虽然不愿意承认,只怕总绾姑射十五张面
谱的那位权舆,已绝于殷横野之手。」
这就能解释,何以殷横野要将「古木鸢」等六张面具,以及骷髅岩的据点交
给萧谏纸等人。
撇开殷横野与萧小子的勾心斗角,藉由古木鸢等伪姑射的现世,逼迫隐于暗
处的真姑射成员动起来,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迹,殷横野便能见缝Сhā针,最终
完全掌握组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得咎,担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册能节制,不
小心露出了马脚。
但除了「流云」,其余的姑射成员直到现在,都没有投身风暴的意思,依然
隐于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从不存在。殷横野只好动用十数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
挑动违命侯来杀自己,岂料这一着便露了馅,教违命侯看穿权舆生变一事。
(隐密组织不是谁都能随意玩转的呀,殷小子。你终究是百密一疏啊!)
蚕娘心中冷笑。「龙吟」能发现蹊跷,难道其他人没有自己的手段么?殷横
野手握「权舆」面具,却一直没敢召集姑射,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说是
不狡猾。
进一步推断,三十年前的仙槎集会,正是为了引蚕娘入壳,才勉强召开的。
她还记得秘令有云,本次所议与混沌出世有关,让她带上《麓野乱龙篇》,才有
秘匣在仙乡被夺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会,就是「动地」极言混沌已现,一副世界即将要毁灭的
那回,最后证明是一场白忙:东海道的那处小渔村除了鱼啥都没有,蚕娘揣着满
满好奇,一意来瞧传说中的灭世混沌是圆是扁,做好血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连根
混沌毛也没见,怒吃一碗鲜鱼汤后,索性留在东洲玩耍。反正出来前已有觉悟,
岛上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不急着回去。
之后在湖庄遇杜胤两小,当时殷横野能调动儒门的高手结屠龙阵,大玩两手
策略卖了吕坟羊、彭于子兄妹,依违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会里的权舆却不是他,
莫非这面具……是从儒门高层处得来?
「东海三宗,本出一源。道宗乃龙血,莲宗乃龙祀,儒宗则是龙臣,『权舆』
的传承系出其中,也不奇怪。」不知怎的,蚕娘似觉得他有些避重就轻,并未正
面回应,料他如不肯说,追问也是枉然,话锋一转:
「现下知道是哪个搞鬼,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要不是我给那厮阴了一把,
教某世外大能派人给打残了,怎么说也要算上一份的。这下可好,只能在一旁给
你加油啦。」
世外大能假装没听懂,以长长的鎏金扇柄挠了挠发顶,讷讷道:「这个嘛…
…我还没盘算好,再看一阵子罢。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蚕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错愕、恼怒等情绪一霎涌上心头,正因来
得太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女郎叹了口气,轻摇螓首。「光凭这点,就能断定
你和殷小子是同谋。刺杀独孤弋你不认为是干涉武林,我替邬昙仙乡的门人报仇
就是;你当年能Сhā手我宵明岛的存续,殷小子篡了『权舆』之位,你却不闻不问?
就算认识你忒久,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违命侯淡淡一笑。「你怎知Сhā手宵明岛之事,我不是后悔至今?」
蚕娘火气上涌,勉强按捺,冷笑:「看来你是后悔得紧了,巴巴带人来废我
功体,算是略补前愆么?」违命侯见她生气了,忙举手作投降貌:
「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仍觉得没有错,独孤弋的事是这样,宵明岛的事
也是。我看过宵明岛数代的昏懦无能,担心从此没落,不能善尽祖宗交代的职责,
才助你登上大位。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换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觉得滛靡阴森、死
气沉沉,最好大刀阔斧整上一整?
「我Сhā手宵明岛事,犯的不是权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瘾症。当时以为非做
不可,如今却觉从出发点就错了,哪怕得到善果,也只是运气罢了。」
蚕娘本欲还口,一转念又咽回去,始终没有出声。
「你是历代蚕娘中,绝无仅有的武材,任内压服岛上诸多派系,瓦解了不利
宗门的反动势力,还在陆上建立邬昙仙乡等据点,令众人毋须困于蕞尔小岛,对
延续桑木阴的祚胤,有着难以衡量的贡献。着眼于此,我的决定可能未必全错。」
蚕娘与他相交至今,罕听他直言夸赞不带戏谑的,咬住笑意,哼道:「无事
献殷勤,非J即盗!接着要骂人了罢?」
违命侯正色道:「你掌权百年,至今没个像样的传人,在胤丹书身上白白浪
费了忒多心力,最后的结果如何,就别剜旧疤了。仙乡蒙尘,你百死余生,好不
容易恢复功力,不思宗脉之传,头一件便是出岛寻仇……死于此间,桑木阴与百
年前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观之,我实是干了件错事。」
——我不是光来寻仇而已!我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啊!
蚕娘欲言又止,咬着粉白的樱唇,倔强地别过视线,仿佛又回到专找小事同
他闹脾气的惨绿年华。
「我不是来处罚你的。」见她这副模样,违命侯再板不起脸,笑顾她的眸光
里不无宠溺,一瞬间跨越了两人机锋料峭、且合且斗的百年时光,停留在初遇时
的单纯与天真。「但愿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训了。」身形微晃,挟一人而回,
正是被蚕娘打成重伤的极衡道人。
「极衡,我依约来取你性命了。」
说这话时,违命侯的口吻既无戏谑,也不带杀伐,平和里蓄着威仪,令聆者
打从心底感到宁定,似乎循声而往,世间再无可惧之事。
极衡挣扎欲起,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睁大了眼睛。
「侯……侯爷……小人……望侯爷……」
「你放心,答应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办到。」违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
股绵和功劲徐徐透入,和声道:「十年练功,辛苦你们啦。你等与蒲宗的交易,
自今日起生效,本侯一定为你们找出那『逐世王酋』韦无出,为赤尖山十五飞虎
了却此仇。有本侯一句话,你放心罢。」
极衡睁大眼睛,沾满鲜血的扭曲面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焕然,连口齿都清
晰起来。「感……感谢侯爷!十……十年来受侯爷照拂,小人们死路逢生,得以
苟且至今。后头的事……便拜托侯爷啦,极衡……代诸位弟兄,给……给侯爷磕
头。」骨碌一声爬起身,倒头便拜。
违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义之士,不必多礼。安心去罢。」
袍袖微振,极衡倒退小半步,顺势盘坐,三花聚顶、五心朝天,面上隐泛日芒,
周身浩气荡荡,正是极运「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绝学,昔日沧海儒宗极盛时,非经皇极殿允可,擅窥典籍者
以死罪论处。后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系,也只有被视为家主候选的菁英如吕坟
羊之流才得修习。违命侯囿于祖宗家法练不得,自也不能让手下人练,但不练又
难知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死士来练。
当年飞虎寨被南陵诸国联军攻破,极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伤至残,危难中
伸出援手并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猱猿、戈卓、极衡三人劫后余生,却不肯就
此罢休,非找到在关键时刻旁观袖手、出卖众兄弟的虎首韦无出算帐不可;但走
到这一堑,也明白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十五飞虎既是韦无出一手训练,己方
三人武功智谋远比不上此人,遑论敌暗我明,上哪儿揪出阴谋家的真身?
三虎求助于违命侯,适巧殷横野携《六极屠龙阵》与《赤心三刺功》秘本找
上蒲宗,违命侯遂与三虎订下交易,用他们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换取蒲宗
代报此仇。
违命侯回头望向蚕娘,一伸右手。「我说不坑你的。珠子拿来!」
女郎犹豫不过一霎眼,探手入怀,取出被邪秽所染的骊珠扔去。他若要此珠,
百年前已是垂手可得,虽才说过「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觉得没错」,绕这一
大圈也未免周折。男人老了会变成小孩,却绝不会变傻。
违命侯将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极衡掌中,极衡双掌交叠,平置于胸
口「膻中岤」前,闭目昂首,面上光华大盛。违命侯一掌拍上他头顶天灵盖,低
声吟道:「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随着红光移至双掌之间,终于
消失不见,极衡道人缓缓垂首,更不稍动。
违命侯从他掌中取出化骊珠,赫见邪秽的墨色褪尽,只余一抹淡淡青莹,仿
佛从珍珠变成了翠玉,虽未尽复如初,但明显已不同于前度。蚕娘接过莹润的珠
子,在违命侯手里不过荔枝大小,被她两只小手一衬,简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
复皮光的珠面,清楚映出失去光泽的银灰焦发,以及一张老上十岁二十岁、眼角
颊畔都露出细纹的憔悴面庞。
「我说过了,儒宗本是龙臣,像赤心三刺功这种绝学,原初都是为了替真龙
服务而生,只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六极屠龙阵虽能克制魔宗武学,那是
为了防止龙血叛乱,忠臣不能没有手段挟制,对真龙自无效果。
「我并不知道,也没料到,殷横野会使出染秽骊珠的毒计,否则屠龙阵也好,
三刺功也罢,按说都不能伤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头罢了。这是我的错。」
蚕娘怔怔望着珠面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声道:「我不
怪你。」
「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断在犯错。一念之差也就罢了,有时想得越多,错
得越离谱,越难收拾善后。活到这把岁数,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本
事,只能专心把该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
蚕娘无言以对,似正咀嚼他的话意,抑或罕见地起了自省之心。
违命侯走到女郎身畔,与她并肩而坐,一同仰望檐外湛蓝的天空。内监院里
排设的阵法,随着极衡咽下最后一口气,失去了隔绝外界的禁制效果,夏蝉的唧
唧声倏忽漫入,淹没了整片天井。
大院外,人马杂沓、刀板踢靴的吵嚷声夹在蝉鸣间,由里至外,由近而远,
似乎整座衙门的衙差和马弓班都被调动起来,就这么闹烘烘地簇拥而出,不多时
便去远了。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阵法效力未散,始终没人摸进内监察看一二。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些不过是顺便而已。如果不是为了见你,说不定,
我便不亲自来了。」吵嚷声中,违命侯望着天轻道。
蚕娘莞尔一笑,信手绕着焦枯的灰发。
「专程来看我变老么?你这新癖得治。」
违命侯仍看着天,笑容里却有些寂寥。
「我来送你。」
蚕娘杏眸微瞠,凝着那张陌生的容颜,笑意慢慢敛起,好一会儿才又将视线
转回蓝天。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释然多了,也同违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
「之后,又要孤单一阵子了呢。」
「……是啊。」
第二六十折、云水旷鸣,弦歌无因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时,大腿肌肉拉长施力,异于平日行走惯使,
加上身躯之重,作用于腿脚的劲力反馈,堪堪是上山的两倍;脚力不足者,下行
极易磨耗,纵有内功外门护身,仍忌急切为之,稍有不慎,轻则伤筋挫骨,亦不
乏劳损过度,坏了膝踝关节的。
耿照唯一学过的轻功,乃出自明姑娘亲炙。明栈雪才智之高自不待言,内外
武功都是从实战里淬炼出来,不挟一丝水分。
天罗香的「悬网游墙」虽还构不上「绝学」二字,放眼邪派七玄,也算名声
素著了,隐隐成为冷炉谷一脉的号记。行走江湖,但凡遇有容貌绢秀、衣着精致
的女子,毋须攀爬纵跃,贴着粉壁即能轻巧游上、始终不坠者,十有八九是天罗
香「玉面蟏祖」的座下——这几乎可说是武林常识。
此等为女子量身定作的武功,小巧有余,负着百来斤重的毛族大汉下山却派
不上用场。
耿照上山全凭狠劲,无视原本若有若无的盘肠小径,截弯取直,走的是遇阻
开路、寻隙破关的硬路子,与对敌无异;只消有一鳞半爪处可供借力,仗着当世
无双的「蜗角极争」心法,就这么硬桥硬马地碾压过去。此等暴力硬解的鲁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