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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妖刀记1-49 > 第四十二卷:寒潭雁迹

第四十二卷:寒潭雁迹

内容简介:

老人扬眉嗤笑。“看来,你以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匡扶正道的资格,才来耀武扬威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世间至恶,在清算之前,也该听听他的说法。有些理由虽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第二二八折、累恶无由,匕现图尽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人物设定

雪艳青(宫装)

年龄:24岁

身高:178公分

三围:B85cm(D)、W60cm、H90cm

外号:“玉面蟏祖”

身份:天罗香之主

所属:天罗香

武学:洗丝手、腹婴功、悬网游墙、

玉露截蝉指、玄嚣八阵字

兵器:虚危之杖

亲卫:天罗八部

持有:天罗丝

与明栈雪一师所授,明栈雪改名时,特意将她的“雪”压在最末,可见心结。雪艳青所习乃天罗香正宗,被视为再兴的希望;《天罗经》失落后,又求得绝学“玄嚣八阵字”、奇兵“虚危之杖”,以强大的武力蚕食弱小派门,进一步扩大天罗香的版图。

须纵酒

得年:62岁

身高:171公分

外号:“湎滛不修”

身份:五岛七砦总护法、云山两不修之一

本名:“万剑”须雄

所属:行云堡

武学:投虹剑式

兵器:灵蛇金剑等十七柄名剑

嗜好:饮酒

本名须雄的须纵酒,以堡主妻舅的身份,受到破格提拔,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行云堡的战将,功勋彪炳。须纵酒平生好用名剑,自出道以来,换过名剑计一十七柄,后携平生至爱——灵蛇金剑归隐。

莫壤歌

得年:67岁

身高:178公分

外号:“圣命不修”

身份:帝里副族长、云山两不修之一

所属:鸣珂帝里

武学:四方风神剑、无疆帝算

兵器:名剑“不欺”

擅长:算学、抚琴、著书立论

生于­精­于算学的鸣珂帝里莫氏一族,莫壤歌毕生的成就,却是建立在“不算”二字之上。不计较名利权位,不计较银钱珍宝,连一生所爱也没能留下,甚至与平生劲敌须纵酒结成莫逆,同赴黄泉。

【不欺】

◎所属势力:鸣珂帝里

◎持有者:“圣命不修”莫壤歌

◎对应武学:四方风神剑、无疆帝算

◎关于此剑:

鸣珂帝里是“五岛七砦十二家”中最奇特的一家,据闻是金貔王朝公孙氏的后人,被封于东海北境的鸣珂郡,以“莫”字为侯爵封号,后引作姓氏,与北关的武登氏相若。

不同于武登遗民,帝里莫氏自立门户的时间更早,与金貔朝的牵绊更薄,为破除公孙氏命格武学之限,索­性­专研数算,化入武功,不倚帝血。秉持这种算学家实事求是的­精­神,莫壤歌平生不用神兵,在称手的凡剑上镌刻“不欺”二字,便是佩剑,一样威震东海,问鼎剑界高峰。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虽不利休养恢复,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除号称“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无缝天衣”外,固本培元、补中益气的金方不知凡几。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连万载寒玉床、续命紫氤灯之类的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齐下,立时见效,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药庐内熟悉的药气,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让前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半点也不真实。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顺手连清创、换药一并做了,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盛满菜肴的漆盘,倚门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语,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盖因负责大夫起居的雪贞,罕见地晏起。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回见两人无踪,木台留着一张纸,交代了准备什么食物,以及“别吵雪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却是大夫的手迹。

伊黄粱一瞥盘中,­鸡­蛋、水煮­肉­、鲈鱼汤,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果然都按了吩咐。为求复原,须得大量食­肉­,但盐酱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颇重享受,非为养伤,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劲装绑腿,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显是挂心昨夜煞星去而复来,举箸之前,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蹙眉冷哼:“该­干­嘛­干­嘛,别分心了。那厮肯来最好,以逸待劳,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阿傻点了点头,果然午后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望重武林,开弓自无回头箭,鹿别驾在谷外静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亲领弟子,抬着宝贝侄儿立于道旁,待岐圣兑现诺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好整以暇用过午膳,才派人传召,声明“闲人禁入,多迈进一条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闲”,传话的乡人一问三不知,只说大夫话事,不让人多问一句,传的都是原汁原味,没有掺杂拌砾。

鹿别驾面­色­铁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话没说完,便让他一巴掌扫飞出去。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来,当先之人身量颀长,绣金道袍异常华贵,竟是鹿别驾;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阴­鸷,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苏师兄”,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儿的真实关系,定是心腹无疑。

两个人,四条腿。答得谨慎。

堂堂天门副掌教,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鹿别驾为救侄儿,顾不了许多,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垂手静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夫吐出“没治”二字,满怀期待落空。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信手翻书,冷笑:“不错,能放下架子,不算太蠢。要我说是单数呢,你待如何?”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蓦听“啪”的一声裂瓷细响,胫骨剧痛难当,踉跄倚壁、身子发颤,冷汗沁额,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鹿别驾眉目不动,淡然道:“两人三腿,合是单数。”

伊黄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驾并无得­色­,只答:“劳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儿。”他对苏彦升昨日的表现甚感嫌恶,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数不出别个,此际眼都不眨一下,当是空气一般。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撕下医经拈成纸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药的阿傻抬头,才慢条斯理道:“有人胫骨断了,你给他包扎固定,药材随用。要不能复原如初,让你陪他瘸一辈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几味金创用药,行礼而出。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袭雪白中单,宛若图画中走出,美不胜收;然目不斜视,举止沉稳,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无一人内敛到这般境地,不禁暗暗纳罕:

“谷中卧虎藏龙,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

此说自非无据。除了那名唤“雪贞”、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还有一名用刀好手,于当夜厮搏时,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请的护卫,抑或也是“病人”?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除封皮完好,内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而是东缺一角、西折页半,看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都着落在这本书上。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杀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伊黄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可在门外候着,别让我听见就行。”挽起袍袖,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迳走向木台。

鹿别驾略一迟疑,便听他没好气道:“你悟练刀招、思索其中关窍时,身边的人越多越热闹,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搅,你要不滚蛋,要不把人带回,趁早入土!”鹿别驾面皮抽搐,终究还是按捺火气,灰溜溜地行出医庐。

这一“瞧”,足足耗去两时辰。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不住携入各种器具、药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时分,忽听他扬声道:“滚进来罢。”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推门复入。

“你要想茗茶细点、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这话得说一会儿,不会太快结束。”

几案后,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显疲惫。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然而除移走担架,衣衫、绷带等,俱与先前一般无二,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就近拣张竹椅坐定,冲口问:

“大夫……开始治疗小侄了么?”

“治疗个屁!”伊黄粱出手如电,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忽又“啪”的一声扔下,冷笑不止。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除草纸、阄儿、打蚊子,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雪贞千娇百媚,估计舍不得打骂,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

“你寻名医无数,‘没治’二字,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粗粗一看,也觉没得治,故花了点工夫,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

鹿别驾心头一揪。“但……雪贞姑娘……”

“你宁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黄粱蛮不在乎,耸肩蔑笑。“难怪尘世中,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而是听你想听的话,如此用不着针药,我开点润口的甘草行了。”

鹿别驾面­色­丕变。

“你……你是说……我、我侄儿……”

“没治。”伊黄粱怡然道:“治病须国手,辨症则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的庸医,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

啪的一声,鹿别驾右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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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撮紧,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指缝间迸出竹屑。一霎间,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凝肃之甚,如陷真空,仿佛再吸不到丝毫空气。

“你觉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有点耐­性­,别浪费我的时间。”

伊黄粱神­色­不变,拈起破书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

“你侄儿被人用重手法,毁去大半经脉,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种暗劲特别,我思来想去,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不堪闻剑’为之,抢在侵蚀心脉前撤劲,不让潜劲继续作用,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

“当然,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他早该死了。下此毒手之人,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不堪闻剑’乃无解之招,中者必死,并无例外,前人诚不我欺。”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与紫星观梁子尤深,鹿别驾师祖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灵官殿时,他便疑心侄儿遭难,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

如今,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十之八九错不了。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当无疑义。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么角­色­、知情与否,耐人寻味;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可没这么容易。鹿别驾不动声­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施压龙庭山,务求有个交代。

“你侄儿,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一百个人来看,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这是没法复原了。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回归常道,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鹿别驾回过神来,垂落乌润湿眸,轻道:“愿闻其详。”

伊黄粱抬眸衅笑,口气既狂傲又不屑:

“什么叫‘常道’?生老病死谓之常。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个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个稀烂,按常道,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脑子没坏的竹匠,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锯下,换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驾会过意来,几欲起身,全赖深厚修为克制,未露一丝愕然。

“截换扶手”的比喻乍听荒谬,好比手臂受创,大夫不思治疗,却拿出刀锯,劝你换条胳膊省事。然而,对照各种关于“血手白心”的江湖传闻,他敢提这般建议,似又理所当然。

“庸医名医,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盖因思路打了死结,一心只想疏通淤塞的经脉,复原萎缩的筋骨,然经脉痈阻,血­肉­坏死,本就无解,既不能­肉­白骨起死人,当然没治。”伊黄粱冷笑:

“按这思路,莫说我不能治,天王老子来也没治!你要侄儿原身恢复,我没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起身下床、说话走路,乃至传宗接代,我能试试。你明白当中的区别?”

鹿别驾没答腔。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这点同其他大夫并无不同,毕竟“不堪闻剑”自来无解,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不求鹿彦清“原身恢复”的话,他能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脉经络等,换掉毁损的部分,令其脱离瘫痈,再世为人。

就像这竹椅一样。

鹿别驾松开五指,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他仿佛能见清儿日益羸弱的皮囊里,坏死的血脉筋骨,也就是这般模样。

“­干­或不­干­,皆无不可,但决定要快。”

伊黄粱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毕竟已拖得太久,但继续拖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你说我这算修呢,还是重新做一张?先说好,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驾沉吟半晌,蓦地抬起乌眸,异光炯炯。

“须得何等样人,才能供清儿……替换?”

“男先于女,亲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见他面­色­一黯,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施施然道:

“都没有?这么该死。再求余次,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师兄弟,多来几个试试,看有没合用的。内功变化百骸,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效果当不恶;旁门左道,未必有这等方便法门。”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料想杀­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没命,挑个无关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派不上用场;谈得上武学修为的,多半是亲信心腹,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折了哪个都觉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黄粱轻拂几案。“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才算可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剐头猪还顶用些,起码­肉­足。”

苏彦升如非心腹,遍数紫星观中,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说到内功修为,无出彦升其右者。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扣掉苏彦升,实数不出几个人来。

鹿别驾犹豫片刻,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和声道:“大夫既如是说,便留此子与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黄粱也不废话,略一思索,又补几句:

“你挑几名武功高,或身子健壮的,在谷外搭棚暂住,以备不时之需。要缺了什么料,一时找不了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他平生所杀之人、棱辱过的女子,私下了结的怨仇、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能比得。

万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一梦谷中,与人称“岐圣”的伊黄粱说来,深谬之余,复觉心惊,半天才省起伊黄粱的话意,脸面倏冷,轻声道:

“本座哪儿也不去,自于谷外结庐,待小侄愈可,再偕与大夫相谢。”嘴角扬弧,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你坚持在场?”

伊黄粱嗤笑着,摔落书卷。“别的不说,万一治上三年五载,你也在这里傻等么?不信我,便把你侄儿带回去,趁早死心,两不耽误。

“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我能给你一个。但疗程中,你的好侄儿呼疼了、坚持不了了,要闹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罗金仙都没得治,届时你是要怪我庸医误人、空口白话,还是摸摸鼻子,自认倒楣?”

鹿别驾语塞,眼神依旧迫人,丝毫不让。

伊大夫应付过太多病人家属,早看透他强加掩饰的动摇,慢条斯理道:“除那晚你见过的雪贞,连方才那药僮,也是病人。他双手的经脉被毁,肌­肉­萎缩多年,经我换脉接续,你可曾看出异状?”

此番晤谈毫无悬念,终以鹿别驾率众离去作结,命六名弟子驻扎谷外,连同谷里的苏彦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马蚤满腹。一梦谷荒僻,周遭既没有市镇繁华,自也无风月流连处,嗅无脂粉食不甘味,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过崖的生活。

若非那绝­色­少­妇­雪贞有些盼头,这几人莫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才遭如此严惩。也难怪是日傍晚,当乡人们收工返家,顺道来唤一名弟子覃彦昌入谷时,覃彦昌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模样,可把五名同伴给气坏了。

这小子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一亲芳泽!

“苏师兄!你……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覃彦昌没能高兴太久。他大摇大摆进入一梦谷,满心都是雪贞诱人的模样,等待他的却是脚踝裹起的苏彦升,不禁瞠目结舌。

苏彦升瘫入胡床,面­色­灰败,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圣”伊黄粱满脸不豫,对覃彦昌道:“把他给我弄出去!死样活气的,瞧着心烦。”拈起纸阄往屋角一扔,没好气道:

“你跟着去!别让他们满山谷乱跑。到了花房,按方处置。”

覃彦昌暗忖:“他同谁说话?”见一抹细小身影浮出,心头“喀登”一震,满以为是那魂牵梦系的美­妇­雪贞,却是张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虽非雪贞,一般的明艳无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涌至裆间,忽见“她”喉间凸出,­唇­上一抹淡青,心中大骂:

“他妈的,是个兔儿爷!装什么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儿,只好女­色­,师兄弟里虽有但看脸蛋不问雌雄的,覃彦昌可不是那种垃圾脾胃。见童子一言不发,拾起纸阄,闷着头往外走,赶紧去搀苏彦升。

苏彦升烂泥一般,半点气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连迈步也懒,整个人软绵绵挂在他身上。覃彦昌半拖半扛,勉强跟上,本想藉机溜去寻那雪贞,看有无机会一亲芳泽;拖入厢房时,累出一身的汗,哪还有半分猎艳的兴致?

“姓苏的,叫你一声‘师兄’,是给你面子,此间更无旁人,少给老子摆师兄派头!”

他将苏彦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吁喘,切齿横眉。

苏彦升表现失常,被师尊断了两枚大牙,鹿别驾溢于言表的嫌恶,众弟子全看在眼里,心知苏彦升的好日子到头了,风水轮流转,指不定这大师兄之位,便要落在自己头上。尽管师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极力表现,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责、阳奉­阴­违。

当覃彦昌听到自己同苏彦升一块被留下,心底那份凉,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几个,料想鹿师弟乃师尊心头­肉­,不得已留于此间,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苏彦升的脚,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桩“不得已”,并不是师尊有意为之,恶向胆边生,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苏彦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覃彦昌心中冷笑,想来日方长,不急着炮制他,回神才觉满室馨香,馥郁至极。

这间厢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风入窗,掀动纱帘,气味理当留之不住。香气之所以如此浓厚,盖因几柜上摆满花束,桃花、杏花、杜鹃,野牡丹、桔梗兰、山月桃……连枝拔叶,含苞带露,斜剪的细锐枝底露出浅润的草木茎­色­,俱都是新鲜截下。

房间正中央,搁着一条低矮的乌木长几,几上散置着金错剪、剑山、白瓷浅缸等。覃彦昌不识花艺道具,见几上摊着一本图册,白纸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形贮器,十分风雅,心念一动:

“莫非……这儿本是女子闺房?”

环视房中描金绣屏、藕纱帘幔,越看越像,连墙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女子所用。

覃彦昌仗有武功,肆无忌惮,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握住包覆鲛皮的圆润刀柄,留下她肌肤的潮润香气,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觉面红耳赤,连刀带鞘一指童子,滛笑道:

“喂,雪贞夫人在哪儿?唤来老子瞧瞧……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祼­露胴体、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情景,胯间当真硬如烧火棍一般。

阿傻听不见他叫唤,只按大夫吩咐,打开纸阄,片刻抬头,寂静无波的眼眸扫过周遭,略一思索,作势将纸条递去。“……给我的?”覃彦昌微愣,扛着眉刀趋前接过,大声诵读:

“待他读罢,与汝四目相接,再行杀之。不许逃,不许……”最末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饶以他粗枝大叶,也明白过来,本能地一抬头,心中忽道:“……可惜!”甩飞刀鞘,《游犀刀》中一式“横断清蟾”拦腰扫去,终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合大夫纸阄里“四目相对”的吩咐,立即抽退!他身处的位置极不利,背门距腰柜仅一臂,奋力后跃,无暇他顾,“砰”的一声重重撞上。

覃彦昌刀势未老,反手闪电扫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个肚破肠流,却忘了眉刀较寻常刀制略短,这一记“回眸望月”的杀着,只劈开阿傻衣衫,在结实清瘦的腹肌留下轻浅血痕。

覃彦昌生得昂藏,紫星观“彦”字辈当中,只他与鹿彦清一般高,鹿彦清是得自鹿别驾的颀长,称得上“玉树临风”;覃彦昌却是腰圆膀阔,便穿道袍,仍不脱一股子土匪气,决计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间正反两刀,双双落空,再易抡扫为疾刺,三记连环,使的全是剑招!

——在鹿别驾心中,对刀剑“有点天分”的弟子,覃彦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懒,内功练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蛮劲,处事又极马虎,鹿别驾料他难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儿充当打手,鞍前马后,曲意逢迎,混点甜头,便觉心满意足。

所谓“天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这熊样的大老粗反应特别快,只消不靠脑子,也就没什么糊不糊涂。覃彦昌变招总比别人快,同样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气力便能做到,自有余裕多搞花样。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三刺,仍旧落了空。

第一击划伤阿傻腹侧,覃彦昌瞠目吸气,不知是想蓄力来记猛的,抑或单纯见猎心喜,第二击不免稍慢;阿傻却无视伤血,搂膝俯首,车轮般自他身侧滚过,两人瞬间易位,覃彦昌收势不及,第三击“当!”刺上柜面的黄铜镶件,硬生生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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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柜借力转身,见阿傻单膝跪于一个飞步外的距离,手按左腰,似伤到要处,动弹不得。

他没将药僮放眼里,扬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动手……鹿师弟人呢?”却是遥问榻上的苏彦升。苏彦升错愕不过一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捧腹难禁。

“他妈的————!”

覃彦昌咬牙切齿,咒骂未歇,蓦地视界一暗,仿佛有半虚半实的巨大异物铺天盖地而来,气息倏窒,几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头,房内又恢复原有的光亮,忽然会意:压制自己的,原来是股凝练至极的气势,却已避之不及——

本能竖刀一格,“铿”的一响,刀板断成两截;绯红刀鞘余势不停,狠狠斩落腹侧!

以两人身量悬殊,对比几无轩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优势不多,胜在不慌不忙,即使空手对敌、受伤在先,仍按预想中躲过击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彦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门,凝聚气势,以最擅长的拔刀一击取胜。

可惜他没料到接下来的变化。

包着厚韧鲛皮的绯红刀鞘,凭借阿傻提运的“明玉圆通劲”,由刀身最脆弱处打断了眉刀;到得覃彦昌腰际,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这一抡便打断几根肋骨,非但难以致命,反激起莽汉狂气。

覃彦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

“……去你妈的!”半截眉刀疯狂砍劈,劲风呼号,若闭上眼,还以为挥舞的是水磨禅杖一类,一刀重似一刀,只攻不守,狂态毕露。

阿傻左挪右闪,手中红鞘伸缩吞吐,避免与眉刀硬磕,若隐若现的鞘尖不时穿过刀影,聚敛还形,击中覃彦昌的肩颈、颔颚等,使的正是铸月刀法第一式“接天云路”。

在阿傻忍耐剧痛、复健双手的同时,伊黄粱将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那部《铸月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与阿傻,以为基础。

光靠图谱无有心诀,按说练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剑不同,在于剑理百家争鸣,刀法却是殊途同归,伊黄粱所练“花爵九锡”,更是儒门刀艺顶峰,与铸月刀法相印证,未必不能触类旁通,以补遗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时间内,练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称奇才;其根骨悟­性­未必真如此出众,所恃者无他,心无旁骛而已。

然而,武学上说“一力降十会”,并非无端。覃彦昌杀红了眼,哪理会钝鞘殴击?一心只想砍死这小王八蛋,不闪不避,持续加力。

反观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带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路铸月刀由“接天云路”起手,连变“星河倒影”、“雁过连营”、“霜覆古城”……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难再撑持。

忙乱间,绯鞘被残刀逮个正着,一把磕烂,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几步,气息倏窒,覃彦昌单掌抓小­鸡­似的掐他脖颈,离地提起,眦目狂笑道:

“教你再跑,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奋力挣扎,直如蚽蜉撼树,俊俏的脸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瞳翻颤,踢动的双脚渐成抽搐,将欲断息。

他捱过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极强,忍死不就,花点烁亮的视界里,忽见水风刮入,纱帘翻飞,几上的Сhā花图册“泼喇喇”翻动,那些他一笔一划、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动的风景,兰叶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开……

阿傻意识模糊,已不能视物,但其实也没有看清的必要。

那图册的每一页,甚至大夫让他描摩的其他十余册之中,所有图形早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画完了,等着墨彩­干­透的当儿,雪贞就教他剪枝修叶,按照特定的顺序,一枝枝Сhā上剑山,从雅致的白瓷浅缸里,“长”出画里的美丽花景来——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阿傻脑海迸裂开来,打开了神识里混沌不明的壅塞,就连百骸内的真气,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来,越转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丝气息,体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环,毋须外气。

阿傻只觉一股力量,由身体深处汩汩而出,因极强大,故极沉静;原本一片漆黑蒙昧的体内,忽亮起无数星辰,冉冉升空。

贯穿任、督二脉,位于脊柱这条中轴上,由头顶、眉心、喉、胸、腹、尾闾,以及会­阴­等七处上升的星芒,最为灿烂夺目,压倒群星,逐渐在中天聚拢,旋转间排成了杓状,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等北斗七星。

轰然一响,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开来,再也不动,绕着中央的灿亮北辰,宛若环抱七星的翊卫。

——紫微垣。

天子中宫,威加九锡!

阿傻涣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长,指尖拈过柜顶一枝月桃,往覃彦昌右臂“天井岤”Сhā落!

覃彦昌惨叫着松开五指,肘关以下瘫如蛇蜕,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抡,把脱力的臂膀当鞭使,狂吼扑来。

阿傻心中掠过一本图册连页,脚步倏转,不知怎的到了覃彦昌身后,拈两枚杏枝,稳稳Сhā入“悬枢”、“命门”两岤。

覃彦昌单膝跪倒,下半身已无知觉,痛吼中隐露惊惧,冷不防拖过长几,几上诸物散落一地。他飞转长几当枪使,那乌木几案长近七尺,挥动时莫说近身,斗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顶,俱不脱其范畴。

阿傻贴墙闪避,一边捡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彦昌左臂桡尺两骨,似由臂间长出花朵,洁白的荼蘼汲饱人血,才得这般红艳。

一旁苏彦升瞠目结舌。

弱不禁风的药僮,何以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惊诧处。

让他目不转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无不是刀——Сhā入肩膊的月桃,使的是单刀路数;刺进背门的两条杏枝,步法与手路分明是柳叶双刀;以茶花贯穿桡尺两骨的间隙,则是­精­准的唐刀击刺……

如何练得这般造诣?何以一举手、一投足间,竟能涵括一门刀术之­精­要?得个中三昧,则融两百一十六式的《通犀剑》与《游犀刀》于一击,再非遥不可及的美梦——

苏彦升衷心希望覃彦昌别死。

(我……还想看。再看一眼这包罗万有的刀法,从中看出关窍——)

散漫惯了的莽汉,于生死之际,激发惊人战意,被茶花贯穿的左臂握紧长几,一把将阿傻抡飞出去!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阿傻运起新贯通的致密玄功,以身侧硬受了这一记。坚硬如铁的乌木几案应声轰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滚,未起身、手已扬,一朵粉致致的牡丹穿过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汉咽喉。

——是飞刀!

飞刀亦是刀。古往今来擅使飞刀的侠客,决计不去练什么铁蒺藜或透骨钉;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无意将飞刀放入暗器囊里。刀器与暗器,本是两道,强加混淆,何以登峰?

苏彦升如痴如醉,不觉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汉捂花倒地,才骤尔回神。

房门吹开,白白胖胖的一梦谷之主立于门外,满脸不屑,对那刀艺惊人的药僮哼道:“才杀一个就这么费事,明儿要杀两个哩!把这儿收拾好了,到花圃里掘两个坑,一个埋这头山猪,另一个,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扬,一团纸阄正中药僮脑顶,弹落一旁。

“至于你,”伊黄粱转过头,面无半分笑意。“滚过来罢!”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

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涅槃,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筋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五帝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

明的,是想把一件再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己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识到的理由,是想看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能走多远、还能怎么出乎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海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忍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激励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逝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来的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的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一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渗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牙:

“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楣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张口冲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筋暴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拼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嘶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间,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宸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越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的小药僮,哑声低咆:

“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儿似,嘴毒如刀,冷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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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切的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阿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就扔了几本Сhā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喜的模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武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Сhā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捍格,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胜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夷宝鉴》。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顶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法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钻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造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时,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位“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

“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形刀气。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足,无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柺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

“还是怕我冷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六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一根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

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地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活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不出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有一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闇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了,想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是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能占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

“白痴!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

“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

“沿这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楣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捍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Сhā花练功,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

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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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

“先生稍坐,待我去取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

“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

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骷髅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

“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豺狗由狐异门遗老组成,甘舍声­色­之娱,化为厉鬼,单以武力论,乃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银发异相的夜行客,除了样貌,浑身上下亦透着难言的突兀感:

夜行装束,却不蒙面;铁爪与柳叶刀一般,是使双不使单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装,却是一具形似狼筅的五刃钩爪,爪钉尖长,与短剑相差无几;明明使得这般奇刃,掌力与护体真气却又浑厚无匹,好用正攻,与“以奇制胜”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几处血点,不过铜钱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致,但足以贯穿覃彦昌手骨咽喉的花叶尖枝,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

阿傻左臂软软垂在身侧,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惊心的爪痕,鲜血浸透,贴于湿湿亮亮的开绽皮­肉­之上,光看便觉疼痛难当。

他却如猴儿般,在敌人的开碑掌底穿来绕去,虽避得惊险万状,毕竟将轻翔灵动的优势发挥至极,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烂砖墙、摧折花树,却沾不上他一片衣角,遑论摆脱其纠缠,根基悬殊的二人,居然斗了个相持不下。

伊黄粱认出这是得自十一月木莲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钻怪异至极。阿傻为避重掌,似缓不出手拔刀,每回从敌人胁下、后腰扑跌滚过,也仅是毫厘之差,若然冒进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个稀烂,宛若坠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临敌全力使出,却无法取胜,心境决计不能不受影响。能撑到现在,除了《命侯》身法难测、令对手捉摸不透,只能说他祖上积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杀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会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高速移动。

伊黄粱冒着腹创爆发的危险,暗提内元踏前一步,还未出手,身前仿佛竖起一道看不见的无形气墙,致密至极,一霎间竟有些呼吸不顺,明白是老人的“凝功锁脉”所致,无暇细思,回头急道:

“……先生!”

“‘卧血怀沙’平野空何许人也?昔年在狐异门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贯耳的万儿。”老人从容自若,淡然笑道:

“疲牛舐犊心犹切,­阴­鹤鸣雏力已衰!他舍了赖以成名的现龙铁爪,练就这一身雄浑内劲,便是你无伤无病,也要三十招后才能分出胜负。此际出手,不嫌莽撞么?”

“卧血怀沙”平野空与风­射­蛟、戚凤城等齐名,醉心武学不爱名位,坚辞堂主一职,专心武道,是狐异门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连未逢其盛的伊黄粱都知道。一听更是心急火燎:

“平……恳请先生出手,莫折日后一员战将!”

“你未免小瞧了这孩子。”老人笑道:

“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这孩子巡逻途中,这才来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战术,以及种种你料想不到的法子,与平野空缠斗至今,极力避开医庐、琴房等紧要处,始终没放弃格杀来敌的念头……奋战如斯,难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丝敬意么?”

伊黄粱心知老人不做无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忽听老人道:

“你若以十成功力运使九锡刀,极招过后,难伤敌人分毫,眼看形势劣甚,再无克敌之法……这种情况下,能撑多久?十招、五招,还是三招?”

伊黄粱想起冷炉谷外的追击战。聂冥途虽浑,追迹迫敌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凶残,那是一场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计,还比谁心坚如铁。以伊大夫自视之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聂冥途虽未得手,决计不是此战的失败者。

先生之问,令他灵光一闪,忽见方才之所未见。

武功练到伊黄粱这个地步,对决彷若奕子,料敌机先者胜,不轻易使用舍身一击之类的鲁莽战术。反过来说,一旦出了极招,却无法有效克敌,对心境、士气的影响则难以估量,不为所动者有之,一霎战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绽,甚且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几处浅显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谨慎,用上《十二花神令》,不啻下了“毙敌于斯”的决心,岂料像替对方挠痒痒似的,说不定还因此伤了左臂……

设身处地一想,伊黄粱惊觉少年的战意是何等顽强,毫无崩溃的迹象。而这一点,其对手绝不能毫无所觉。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练在左手上,盖因平野空出身党榆士族,弃文从武,混迹江湖,尝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处,免负父母生恩。”狐异门遭逢巨变后,平野空喉部重创,侥幸未死,求得一部绝学《无染舍戒手》,遂练右掌成重手法。

武痴到了“卧血怀沙”平野空这般境地,便于激战中,对周遭气机感应仍极敏锐。

老人“锁”住伊黄粱身前进路的刹那间,远处的平野空颈背汗毛直竖,仿佛在那余光难及的门牖深处,栖有一头巨大狞兽,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丝毫空气,无比迫人!

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攫取了身经百战的老将——这异样的气息他非常熟悉。在谷外无声无息放倒伙伴的,就是这厮!

黝黑的银发夜客一踩脚跟,铁爪只以三成劲力挥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备,以防竹庐里的绝顶高手忽施奇袭,以同样的手法杀人于无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滚,人球般贴着男子的身侧翻开。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转身,手臂却比身躯更快,铁爪旋扫,爪尖暴长三寸,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肾的要命长度,当年他以这式“龙见尾”钩杀高手无数,博得“现龙铁爪”之名,本拟一举格杀幼伥,谁知倏尔落空。

眼底乌影一溢,阿傻兔跃直上,血袖“泼喇!”激响,迳取来人颚下!

“……好胆­色­!”

平野空见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头,任血袖掠过鼻尖,右掌穿出,一把攫住阿傻脖颈,正欲吐劲,蓦地寒光一闪,视界两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红!

他并不知道,那苍白的少年拖着臂伤,在无染手的劲力间翻滚闪避时,一边悄悄将伤臂褪出袖管;上击的血袖只是诱敌计,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阿傻终以最拿手的拔刀术决胜。

凄艳的刀光劈开一道长长血线,与平野空喉间的旧疤交成十字,一路划过下颔口鼻,直至额际。

刀尖扬出颅骨,染满浓稠血浆,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却未松开。

“豺狗”是捱过生死关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间格格作响,眦裂的双眸迸出­精­光,掌劲吐出,由动念到摧敌不过霎眼,这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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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却如系箭上,转瞬间飞出千里,无论如何提气就是追不到;经脉里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长,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觉,就像整个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坠——

阿傻不明白银发夜客的杀气,何以突然冻结——毕竟“凝功锁脉”除非亲身当之,等闲难见——却抓住这莫名飞来的生机,反手削断男子右腕。余光中忽现一名儒服长者,和颜道:

“对酒悲前事,论艺畏后生!好决断!”凝锁的气机一松,断掌中残劲丝吐,阿傻秀目暴瞠,拖着飞血倒摔出去,几被紧缩的五指掐毙,死命掰开,好不容易挣脱,蜷在压塌的灌木丛里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黄粱并无“分光化影”的身法,气墙一空,才见并肩无人,先生不知何时已至庭中,搀着断气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两爿的溢血头颅;远处树丛中,阿傻四脚朝天拼命挣扎,双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黄粱施展身法掠去,却被老人拦下。

“面对一名苦战得胜的智勇之人,你当给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

“他能自己站起来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报告战果,再好生抚慰,如此,你才配得上驾驭这等良才。你如他这般岁数时,可打不过‘卧血怀沙’平野空啊!更遑论一刀取命。看看这张脸上的不甘与愤懑,这是对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齿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状狼籍,故而搀扶。

忽听一声惊呼,一抹窈窕腴艳的娇小丽影现出月门,却是雪贞听闻动静,赶了过来,正见着阿傻甩开断掌,挣扎爬起,赶紧上前探视。

伊黄粱冷着脸一哼。“别扶他!让他自己起来。”雪贞没敢违拗,只得退至一旁,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冲老人福了半幅,柔声道:

“先生来啦。雪贞一时心慌,竟未问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须客气。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雪贞抿嘴笑道:“先生又开雪贞玩笑啦,我哪敢献丑啊。令嫒琴艺,那才叫‘天下无双’。”老人笑而不语。

阿傻巍颤颤起身,伊黄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伤,应无大碍,心底一块大石落了地,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只道:“你带他下去包扎,稍晚我再给他检查全身筋骨经脉,要有坏的,直接扔悬崖得了,少费心思添好眠。”雪贞知他是刀子口,不以为意,柔声相应。

“没死的话,明儿再掘个坑埋了这厮。”在阿傻转身前,趁两人目光交会,伊黄粱耸了耸肩。“­干­得不错。这人是个好样儿的。”阿傻勉力颔首,权充行礼,才被扶出月门。

“……可惜没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医者­干­咳两声,硬从­鸡­蛋里挑了根骨头,以免泄漏对少年的骄傲之情。

“他们可是‘豺狗’。便让你用尽苦刑,也撬不出什么来。”

老人倒显得一派泰然。

“胤野会派来东海的,定不知晓她所用之掩护身份。杀掉他们便已足够,这么一来,胤野只能继续派人,来寻她的儿子……杀到最后,她便只能自个儿来了。”

狐异门纵使转入地下,养­精­蓄锐多年,如平野空这样的高手也不会太多。昔年外三堂的残存好手之中,戚凤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东海,再无胤铿之下落,距胤野亲自出马不远矣。

而伊黄粱的心思已不在这儿。

阿傻今夜的表现,远远超过他的预期。由花册中看出刀法,这是悟­性­的惊人天赋,但拥有这等悟­性­,就算教你练成绝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愿造就一名绝顶高手。原因无他,胜负,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祼­­祼­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毫无转圆,练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杀得好。

阿傻在这方面的资赋,甚至胜过他对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费尽无数心血,以绝难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强大威能应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尸技术及妖刀武学,才造就出崔滟月这一员战将,风火连环坞初试啼声,杀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惊震七玄各宗,促成盟会召开;以七玄大会之紧要,古木鸢也没肯拨与鬼先生做后援,可见被视为一张决胜王牌,并不轻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蝉之能,也无法保证崔滟月在剥除火元之­精­,解下妖刀离垢,克敌之招失利,伤臂浴血的情况下,一刀杀败“卧血怀沙”平野空这种级数的高手。做为战将,阿傻的资质更加出­色­,潜力无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对决最强的离垢刀尸之时,彻底粉碎对手阵营的王牌。

伊黄粱几乎能看见赤发火刃、身披铠胄的魁伟男子,在方才那凄艳的一刀下饮恨倒卧的模样。此际,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今夜以后,还能如何激发阿傻的潜能,迫使他持续成长,继续提升?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上哪儿去找比平野空更强的对手,来给阿傻试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只能说是真知慧见,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试炼,前几日阿傻的生命简直被自己给白白耽误,彻底浪费掉了。伊黄粱焦灼地思考着,亲自下场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锡刀压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伊大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无法对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杀手。这事无关情感,如大匠无法任意毁去自铸的刀剑,画师不会在画上涂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对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避免地使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这点伊黄粱绝不允许。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创至残;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压迫至极,置之死地而后生,令阿傻本就远胜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黄粱望着儒服老者的背影,心绪微动,蓦地生出一个奇想天外的大胆念头,不觉微悚。

“先生……”他强抑兴奋,恭谨开口:

“我有一事,还望先生成全。”

“孙枝雅器事,凭君亦可求。”

老人转过身来,笑容和煦,还是和过去一样,带着一眼望穿的澹然宁定,仿佛早已听见他的心语。“人说:”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这等觉悟,我可代劳。“

◇◇◇

耿照与弦子驱车返回到越浦,遇上前来接应的绮鸳等,众人通力合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木­鸡­叔叔弄进朱雀大宅。符赤锦与耿照最是亲密,故知此事,郁小娥当夜帮着安置打点,自也是见过的;除此之外,只绮鸳曾于车内见过一面,余人俱不曾见。

耿照将人携回越浦,固然是见到久瘫的亲长忽然动起来,狂喜之下,顿将种种利害分析抛到九霄云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长生园,然而客观的形势却丝毫未变: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与幕后­阴­谋家的战争打响,越浦城便是首当其冲的战场。

符赤锦知其心意,亲自负起照拂木­鸡­叔叔的责任,小弦子无有泄漏机密之虞,亦常来帮忙。此外,宝宝锦儿竟也由得郁小娥掺和,莫看她一间下来便要搞事,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机灵,一点就通,设想颇为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鸡­叔叔所在偏院,前后均无人使用,更与潜行都诸女起居处远远隔开,连管事李绥都不让进。李绥十分乖觉,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人们的洒扫排程,所有人顿时都没了接近此间的必要,仆役们哪有不贪闲乐轻松的?自是谁也没想往偏院里搅和。

绮鸳那厢,因为耿照与漱玉节有分享情报的约定在先,况且亲疏有别,盟主再大,实际上也大不过一手训练、栽培出潜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应的潜行都诸女,断不能对漱玉节保密,只让绮鸳上车,帮忙布置藏匿,与她半质疑半询问的目光偶一交会,低道:“……是陪着我长大的老家人。我这趟回朱城山,不忍见他独个儿被弃置在废园,这才接来奉养。”

绮鸳遂不再问,瞟来的眸光却柔和许多,仍刻意不与他相视;不小心对上了,就是皱鼻冷哼,在挤仄的车厢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绝不闪避,稍碰着便是不耐烦的“啧!”一声,老拿蓬松乌亮的马尾扫他。

同组的两名姑娘资历甚浅,是一旬前才调来越浦支援的新人,隔帘见她频频甩头抽打盟主贵脸,惊得香汗如浆,暗忖绮鸳姐果真深得盟主眷爱,被马尾扫出满脸的淡红印子,也只一迳苦笑,绝不吭声;私下都说盟主忒好脾气,肯定疼老婆。

事后,耿照留心了几日,见漱玉节并未多问,猜测是绮鸳有所保留,以致宗主对这名“老家人”兴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鸡­叔叔自从长生园里那一握,之后便再没动过,一切都如十几年间耿照所见,仿佛当日是耿照的错觉,木­鸡­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尽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脚就寝前,定要来与木­鸡­叔叔说一会儿话,说完心神宁定,仿佛又回到从前。宝宝锦儿亲自替木­鸡­叔叔剪发剃须,换上郁小娥费心张罗的绫罗中单,竟是清臞疏朗,极是攫人,纵是多年瘫痈,亦难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红,不住拿眼儿偷瞟,咬着樱­唇­抿嘴窃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不好担个“犯上之上”的罪名,没准半夜就摸来试貂猪了。连宝宝锦儿也打趣道:“叔叔若是醒来,往后相公在家里,相貌也只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说,害我以为家里有三个男人。”耿照苦笑。

不过梳整­精­洁的木­鸡­叔叔,让耿照有种难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这般丰神俊逸,总觉在哪儿见过,一下却说不真切。

耿照带走木­鸡­叔叔之前,在长生园里留了刻字给韦晙,说是奉二总管之命,让他勿要惊慌。以韦晙之­精­细,不必担心他四处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没见到七叔,固然遗憾,计画依旧要继续进行。耿照并不想与“古木鸢”发生冲突,至少在谈判之初,毋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准备却不可少,最起码不能空着手去谈。

藏锋与昆吾剑柄鞘皆损,符赤锦得自胡大爷后,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锋既借自邵咸尊,交予他修复,自是上上之选;他若心疼宝刀毁损,不肯再付,也算替耿郎了却一段宿因前缘,从此两清。但昆吾剑的归属,却较藏锋复杂许多。

染红霞出身水月停轩,剑交许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这位代掌门明知师妹心之所属,仍逼迫她与耿郎相斗,就算顶着拯救流民的大义名分,宝宝锦儿对此人殊无好感,自头至尾,就没有水月停轩这个选项。

镇北将军府的代表、二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据闻也在城中,符赤锦对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无甚恶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剑法”与游尸门的前辈高人有点过节,贸然上门拜访,万一给看出端倪,怕是麻烦得紧。想来想去,也只剩下流影城了。

横疏影没见过符赤锦,但对她一向观感不佳。

在二总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码得是染红霞这般品貌出身,在青云路上拉耿照一把,省却几年冤枉工夫。岂料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个“耿夫人”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日后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难不成还得先演一出“七出”么?这……成何体统!

在栖凤馆内听闻“耿夫人”求见时,横疏影差点没忍住脾气、沉落俏脸,总算展现总绾一城的气度,含笑应了,没教通传的小太监瞧出心思。

这场“姑嫂”会面的内情,只她二人知悉,事后对耿照说起,双方都是轻描淡写,巧笑倩兮,没有一句恶语。横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剑是七叔所铸,真送回城内的铸炼房,教屠化应等大匠见得,怕要掀起轩然大波;反正锋刃无损,让符赤锦委由邵家主修复便了。

倒是耿照从朱城山归来,往栖凤馆报平安,横疏影没再叨念“娶妻须看出身”那套陈词,听耿照脱口喊符赤锦“宝宝锦儿”,也不生气,喃喃道:

“是了,想来……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啊。”口气温婉,竟无一抹针锋。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后,忍不住啧啧有声,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艳丽的少­妇­: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说!”宝宝锦儿促狭似的伸出两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横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干­,什么收服她?是我对姊姊服气得要命。”耿照久久难释,认真考虑该让她做盟主,别说狐异、血甲两门,指不定连七大派都能摆平。

当日在越浦城驿,听闻典卫大人归来,满城仕绅无不往贺,邵咸尊亦在列中,但人多口杂没法深谈,邵咸尊独个儿前来,匆匆致意,便即离开。而后在安置流民的例会上,耿照陪同将军前往,两人又碰面几次,同样说不上话。

耿照打听了邵氏父女落脚处,专程投帖拜访,终于见到芊芊。芊芊见他气­色­甚佳,这才放下心来,忙着张罗茶水细点,临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晕红,碍于父亲之面,终究没说什么。

邵咸尊生活简约,为协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时日,便退了客栈厢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丛林,难入权贵之眼,邵家一行三人,连同赶来会合的几名青锋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静自得。

耿照来时,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只剩邵三爷邵兰生还在养伤。越浦距花石津说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复,邵咸尊颇通医道,邵兰生自己也有涉猎,城里什么名贵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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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不到?索­性­留下休养。

探望完毕,邵咸尊延耿照入房,两人缘悭数度,此际终于能好好交谈。

“家主将宝刀借我,不意毁损,实是万分的对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却无赧然退缩之­色­,肃然道:“但我今日前来,却要厚着脸皮,向家主再借藏锋,而且这回,同样无法保证能完整归还;若不幸毁了宝刀,在此先向家主赔罪,此非在下所愿。”

问人借东西,哪有这样说的?邻室榻上的邵三爷不顾伤势,运功竖耳,听了个一清二楚,内创险险爆发。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长追究毁刀之责,定帮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不不,叔叔胡说什么呢?我们家芊芊又不想嫁,怎会看上乌漆抹黑的乡下小子?是朋友,叔叔一定想办法,帮你的“好——朋——友——”逃过一劫,好不?

“他……又没有乌漆抹黑,只是……只是有点黑而已。”

羞得跺脚跑开之前,芊芊不忘小声辩解,看着叔叔促狭得逞的笑脸,意识到这是个更大的圈套,捧着红柿般的滚烫小脸逃了开去,整天都不和他说话。

邵咸尊的反应,却非如弟弟预期的那样恼怒,听罢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开桌上的锦缎包袱,藏锋簇新的乌檀木鞘光滑润泽,耿照毋须取握,掌中便重又忆起刀柄的绝佳握感。

他听老胡说,藏锋柄鞘在激战中为豺狗所毁,算算时日,要请巧手匠人配副新的,兴许赶了些,应是青锋照备有替换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来,稍事修整后便能重新组装。

“兵刃在此,随时能借出。”

当今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抬起眼帘,刹那间,耿照只觉他眸中­精­光锐不可当,毫不逊于萧老台丞,且较莲台对战时更锋利逼人,几欲透颅而出。

“只是我须问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还是……总领邪派七玄、横空出世的魔头?”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负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绝传,这挟着凝锐­精­芒的注视,亦足以令耿照感应危机,本能发动功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失礼之举。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问,若在岳宸风身上,便只有一个答案,两者并无区别。”从怀里拿出一束纸片,呈交邵咸尊。

其上概略说明了岳宸风对五帝窟、五绝庄的种种作为,理路清晰,字迹娟秀,盖出自绮鸳手笔。邵咸尊对岳宸风并不陌生,岳宸风以将军特使身份,往花石津布达四府竞锋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爷访流影城、赠“正气”拉拢横疏影,可见威胁之甚。

邵咸尊细细读完,翻来覆去检查了会儿,笑道:“无有镇府用印。”耿照从容道:“草莽之事,敢伤将军清明?呈交将军的正式文书里,自是有印的,已然收档存查,等闲不得携出。”

邵咸尊此问,探的是将军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则点出将军“意在结果不问细节”的默许态度。

青锋照不以情搜见着,邵咸尊在他到访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来源只能有一处,即是染红霞。

染红霞返回越浦后,按计画替耿照担任说客,赤炼堂非是善类,上回她与耿照联袂闯风火连环坞的梁子还未摆平,料想没什么说服力,怕是白饶;水月停轩的旗舰“映月”早已离港,航返断肠湖,染红霞素知师姐对耿郎的态度,毋须于此际直面相对,她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观海天门有胡大爷,奇宫韩宫主那厢,耿郎比自己说得上话……思来想去,该先行拜会邵家主才是。

而邵咸尊并未拒见耿照,已说明了态度,起码愿意一谈。耿照心思通透,未被乍听险极的诘问唬住。

邵咸尊交还纸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须道:

“二掌院极言七玄众高手,无不对典卫大人心悦诚服,愿受大人节制,从此与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今日与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艺­精­进,足以慑服群雄,言语气度,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结,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闻名既久,很是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锋照愿开中门,与诸同道饮杯水酒,共谋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家主胸怀,我替本盟谢过。”

邵咸尊摆摆手,将藏锋推过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卫大人重执此器,为我试出锋刃之极。”两人相视而笑,以茶代酒,举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与正道七大派之间的头一笔和平协约。

以邵咸尊的江湖声望,以及青锋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约之重要­性­不言可喻。耿照在莲台第二战击败邵咸尊,事后回想,总觉家主有意相让,其修为不下“鼎天剑主”李寒阳,执意争胜,断不致轻易败下阵来。

耿照对邵家主的胸襟为人,极为佩服,料想抱诚以陈,应能说之,万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然而,说是“始信八九成”,毕竟还有一两分保留,果然邵咸尊轻抚“藏锋”的乌檀直鞘,微笑道:

“以典卫大人现下修为,欲借宝兵对付、还不敢保证完璧归还的对象,我料非只巨恶,还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恶人。邵某不以武艺名世,未敢自荐,若有机会为正道、为苍生尽力,却也是责无旁贷。”

耿照双手负后,并未伸向几顶的藏锋,沉声道:“非是有意欺瞒家主,在下追查妖刀之事,还未能掌握确凿证据,然而过程当中,已是备极惊险,若无家主宝刀防身,没有取证归还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亲自来向家主禀报,其后联系七大门派,共襄除魔盛举,还望家主鼎力支持。”

虽是一枚钉子,毕竟放软了身段,邵咸尊惯见风浪,什么合纵连横没经历过?况且耿照许诺一有结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锋照,对邵咸尊来说,已然足够。

耿照纵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锋会,镇东将军不好Сhā手,这初出茅庐、新鲜热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释怨携手,有赖青锋照大力支持;至少在这个阶段,邵咸尊并不担忧会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从鞘上移开手指,举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起茶壶为彼此斟满,两人又饮一杯。

“除了藏锋……”耿照当然不止借刀这么简单,见气氛不错,小心斟酌字词。

“昆吾剑也劳烦家主代为修复,实是感激不尽。不知剑……修得如何了?几时能好?”

邵咸尊眼帘低垂,斜飞入鬓的两道疏朗剑眉波澜不惊,呷了口温热茶水,悠然道:“不是自铸的剑器,未敢贸然动手,修好‘藏锋’后,我仔细观察几天,才将受损的剑柄、剑锷除去,眼下正在检查剑刃,看有缺损否。典卫大人这边请。”

两人出了厢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静室,邵咸尊推开门扉,举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发现房里的木制床榻、几凳等均被移走,墙边和地面上能看出原本摆设的痕迹,角落里有一方打铁用的陈旧炉井,周围墙面新旧有别,似乎在建造之时,就有这座打铁炉井;而后久无人用,连拆除也懒得,索­性­以木板封起,当作寻常厢房使用。

炉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无耿照过去熟悉的焦炭气味,显然近期中未曾升炉。另一头置着锻打用的铁砧,亦是陈旧不堪,倒是房间中央有座新砌的简陋砖台,外敷的避火泥灰称得上“簇新”二字,与整个房间、乃至这一方小院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原本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摆设,粗粗一瞥,除亲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丛生。

且不说像真妙寺这样的地方,何以竟会有个具体而微的小铸炼房,既然无人使用,拆去便是,何须刻意掩盖?居间的泥灰砖台倒容易解释,自是邵家主接下修复刀剑的委托后,才让寺方新砌;真妙寺为何对这位东海首善开方便之门,怕也是看在香油钱的份上。

砖台上,置着一截无柄无锷的青钢剑刃,拆去绯红柄鞘之后,昆吾剑的锋芒更加璀璨如星,光华隐隐,仿佛九天银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剑刃,隔着钢体透出辉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当中似有三千世界,静肃而神异。

或许艳丽的绯红剑装,非出自红儿的要求,而是为掩神剑异质,以免一出鞘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这真真是绝好的一柄剑。”

邵咸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耿照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听出话里涵蕴的意味,暗自凛起,面上却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剑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据说,是出自贵城大匠之手?”

邵咸尊走到台边,以雪帕裹手,捧起无装剑刃,微眯着双眼,似正细细赏玩。“我听闻屠兄大作,必镌‘化应万千’之铭。以此剑之佳,却连缺损的柄鞘中都没见此铭,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应是流影城首席,“化应万千”的铭刻正是其标记,铸出这等神剑,决计不能留白,坏了赏玩收藏的规矩。此问之中,藏有极大的陷阱:屠化应是流影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铸”虚应,等于认了在朱城山上,有个比屠化应更高明的锻造师匠——

此人是谁?何以无名?……其后连串的问题,随着七叔的“高柳蝉”身份,将更经不起推敲。这也是耿照一听昆吾在邵咸尊手里,便即安排来访的原因之一。

以横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这点。或许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场,为了瓦解“姑­射­”的­阴­谋及控制,认为假邵咸尊之手,从中窥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会是个落刀剖竹的切入点……

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宽容的标准,都无法说服自己,这会是­精­明强­干­的姊姊犯下的错误;当面询问横疏影,她也只淡淡以“是么,这我倒是没多想”一句话带过去。他曾问宝宝锦儿,与姊姊见面时,有没发现什么异状?双姝倒是有志一同,俱都给了他个软钉子碰。

而邵咸尊果然发现问题。

用不著“文武钧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剑胜过铭有“化应万千”的碧水名剑太多。流影城有这等大匠,钧天九剑能否独占锋魁多年,这答案连邵咸尊自己都不敢想。

“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摊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晓。屠师乃本城首席,最顶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师之手,当然其余房号的师匠们亦时有佳作,未必不及;为何没有剑铭,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只能说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与横疏影的关系,以邵咸尊看来,从出身寒微的典卫大人口中,得不到满意答覆,毋宁才是合理的结果;放落剑片,淡然道:

“看来今年四府竞锋之会,就算推迟举行,依旧是­精­彩可期啊!”

流影城“碧水名剑”的种种特征,昆吾剑上一项也没有,邵咸尊乃东洲有数的大匠师,不可能看不出来。耿照备妥几套腹案,待家主问起,便要一一应付,岂料他问也不问,隐觉不祥,试探道:

“……家主预计几时能好?待柄鞘重新装好,在下再来取剑。”

邵咸尊看了他一眼。“典卫大人公务繁忙,毋须多跑一趟。待我检查完毕,配好柄鞘之后,当亲自送交二掌院,剑归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红儿不通铸冶,家主要将此剑留个十天半月,推说尚未检修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咸尊手里越久,肯定节外生枝;这会儿,家主已不与他谈论剑上的疑点了,这是动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红霞才是昆吾剑的主人,邵咸尊若跳过她,迳将宝剑交给耿照,才是不合情理的举动。

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耿照反覆沉吟,终无良策,看来只能隔三差五地让红儿来索剑,让家主及早归还。

这场会面,最后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亲手烧的斋菜作结。这位青锋照的大小姐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不但练就了一手厨艺,且无论什么材料都能弄成菜肴,向真妙寺的香积厨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鸡­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得耿照赞不绝口。

芊芊芳心可可,满面羞红,借口替大家盛莲子羹,一溜烟地跑了。

邵咸尊自律甚严,家中每日饮食用度,按人头计,每人银钱若­干­;一顿吃得好了,便有两顿俭朴些。中午宴请过耿照之后——这个“宴”字若教独孤天威听见,恐怕要笑得满地打滚——晚膳便只能搭真妙寺的伙,芊芊在房里服侍三叔用饭,邵咸尊自往斋堂与群僧同吃,斋罢在寺里散了会儿步,做完吐纳日课,又一头钻进铸炼房中。

三爷、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没敢打扰,各自回房,熄灯安睡。

邵咸尊静静坐在砖台边,闭目养神,直至虚静之境;隔着当中数间屋室,犹能清楚听见三弟悠长细微、似无中绝的规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边推断着邵兰生恢复的情况,确定他熟睡之后,才撮­唇­睁眼,无声无息吹灭灯焰,解开青布棉袍,露出底下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来。

越浦并无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华,居民无不早早熄灯。

邵咸尊取出乌巾覆面,循檐影幽暗处转过几条巷子,来到河畔一处打铁铺中。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这样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里有几处,多半集中在城北,没什么漕运的价值,沿河架设水车轳辘,磨坊、打铁铺等须用水利的行当,就往河畔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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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光是打铁铺就有五六家,杂在轰隆作响的水车磨坊之间,水声、轳辘声日夜不断,不宜人居。工匠们白日前来,落日后各自返家,偶有连夜赶工的,也不会熬到天明;河的对岸是一处鬼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论是光与暗,抑或喧嚣与沉静规律的水声轳辘,都形成强烈的对比。

顶著书有“俞家铺”三字的破旧店招,邵咸尊打开门锁,无声滑入铺中,摸黑换上一身铁匠常见的葛布短褐,这才取出火摺子点灯。铺里散着淡淡的焦炭气息,炉井里埋着厚厚的灰烬,夹杂着一丝余红,似乎再使劲扇得几下,又将复燃。

他打开随身的包袱,将严密裹起的昆吾剑刃取出,置于铺好的白布之上,从上锁的屉柜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钢剑片,挨着昆吾剑一字排开,每一枚的尺寸外型无不与昆吾剑一模一样。

除了那种宛若自九天银河沐浴而出、曜华隐约的内敛星芒之外,堪称是完美无瑕的复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维妙维肖的境地,光是这份­精­准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咸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细细打量,面­色­越来越青,一抖手腕,将剑片往昆吾撞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剑片的前半截已然无踪,平滑的断口闪着乌铁般的狞光,可惜再无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这枚仿制品中所掺玄铁,其价可供一处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粮,若再提高比例,剑的重量将产生微妙的变化,对惯使此剑的剑主来说,决计不能毫无所觉。

在其他四枚剑片里,则分别使用了珊瑚铁、乌金等异质,以重现昆吾剑刃的坚韧。这已是傲视东洲的绝顶技艺,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刃无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极想把昆吾剑投入熔炉,看看铸造此剑之人到底用了什么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从昆吾剑入手之后,才安排此间进行仿制的,白日里邵家主的行程满档,四处奔波,只能利用深夜无人之际,动手赶工。

以工时及完成的赝品质量来看,世人对“文武钧天”的推崇实非过誉,至少流影城的屠化应就没有这样的本领,能在压缩至极的时限内,复现如斯。

但邵咸尊只觉得挫败而已。

再给他三个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时间,全心投入,构成昆吾剑体的合金成分不幸拥有无限种可能­性­,一一尝试,不知伊于胡底,还不如直接找出铸剑之人,拷问秘方省事。

邵咸尊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无意要求自己于仓促之间,破解昆吾剑的秘密,但只要能留下此剑,假以时日,总能有个圆满的结果。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外型上无懈可击的“昆吾剑”,拿来向剑主染红霞交代。

这对邵咸尊而言,本非难事,问题就出在昆吾剑的暗金剑身之下,那股银河淬洗般的隐约星芒,即使对光转动,也试不出固定的呈现角度,无法确知何时何地、何以能见,但确实存在,总能见得。

以邵家主对冶金材质钻研之深,在使用异质铸兵的领域里,号称当今武道第一人,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毫无疑问,只要染红霞不是个笨蛋,慢则十天半个月,快则拔剑出鞘的刹那间,便能察觉邵家主交还的乃是一柄赝品,这险他决计冒不起。

邵咸尊难得对着自己的作品生闷气,以致未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直到闷钝的叩门声响将他唤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处据点,有的是当年筹谋大事时留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锋照、成一派宗主后,为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桩。

这种隐密行事的风格与技巧,毫无疑问得自“御”字令的启发,但邵咸尊并未将之并入御字令系统,而是供自己使用,换句话说,就连潜伏暗处、不分邪正,长年窥视武林各派的儒门六艺,也无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这间俞家铁铺,是他将总坛迁至花石津邵家庄后才设,对赤炼堂下暗手的那几年间,是他偷入越浦活动的落脚处之一。直到光霞打进赤炼堂中枢,师徒俩会面的选择多了,才少至这洮河鬼市的对岸。

但光霞心细如发,雇了名体态、容貌与师尊有四五分像的铁匠,白天在此开铺营生,十数年来如一日,有进有出、无有蹊跷,不管是谁来查,决计料不到有这等暗桩。

近日赤炼堂多事,六太保“陷网鲸鲵”雷腾冲、九太保“役马天君”雷司命相继亡故,十太保“燕惊风雨”雷冥杳失踪。

雷门鹤乍看大权在握,但越浦五大转运使、雷氏宗族等“铁派”旧势力,当时为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鲜明的大太保雷奋开,不得不与雷门鹤结盟以抗;而今没了雷奋开,接手总瓢把子私兵部队“指纵鹰”的雷门鹤,到底是铁派抑或血派,各人心里都有一副算盘,未必一如往日。

邵咸尊在以“本尊”前来越浦参加三乘论法之前,就曾密会光霞,听取爱徒对雷万凛下落的例行­性­报告,遇着雷奋开独斗七玄首脑、身受重创,钻了空子除掉这位棘手的大太保。

当时他已预见赤炼堂即将到来的权力纷争,谕令光霞低调行事,切勿表态,待两派开价争取;邵咸尊在越浦期间,尤其不可联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潜伏多年,在除掉雷万凛五个儿子的连串­阴­谋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邵咸尊不以为谨慎的九光霞会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

“打烊啦,明儿再来!”暗自提运真气,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来寻你。”来人嗓音嘶哑,极是耳生,但不知为何,邵咸尊浑身­鸡­皮悚立,仿佛见了鬼似,一时间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响,门外之人一掌震断门栓,门后并未出现邵咸尊记忆里的熟悉身影,佝着半边身子的罗锅老人一瘸一顿地踅进铺里,陈皮似的褐皱脸庞前垂落几绺灰发,翻着黄浊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这些年来,邵咸尊一直在找他。当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但邵咸尊想像的结果,从来不是这样。他微眯着眼,端详着只余一臂、身如熟虾的驼背老人,只觉得毫不真实。

就算与过往每场梦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样,都未免太过凄厉,邵咸尊从天雷砦秘道发现的那条残臂与血泊,无法想像妖刀对这个曾经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侠,竟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那种人,但在此刻,却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绝顶的好剑被毁得扭曲缺角,你会宁可它被投入洪炉,熔成铁水,好过细数它身上的残碎,忆起它曾有的壮美。

“我想过你回来是什么模样……”他喃喃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形容畸零的残废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识到他在笑。

“我没打算回来。”老人哑声道:“你知我脾­性­。该做的事,我从不拖延。”

包括复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还能剩下多少武功。屈仔是质朴刚健,这同出身有关,可一点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惮这么多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邵咸尊汗毛直竖,运功外放气机,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但又不敢全力施为,以防老人猝然动手;犹豫屈伸之间,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远近轳辘连声,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磨坊里的驴嘶,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没有杀气的反应,让他更觉焦躁,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遑论分辨。

“屈……”

“拿来。”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

“这剑……这剑是你铸的?”

老人连回答都懒,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五指箕张,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杂陈,错愕、震惊、愤怒、嫉妒……一下子塞满胸臆,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那个他睁眼苏醒,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屈仔较他更晚学武,武功却练得比他更高;较他晚学剑,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较他晚执锻锤,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就连伤成这样,只剩一条膀子了,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挑选这时现身,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复萌,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我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你。”

邵咸尊闻言悚然,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钜细靡遗。老人见他嘴­唇­微动,却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继续纠缠,蹙眉直道:

“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全是赝品,钟允发现有异,才被你灭的口。不想‘映日朱阳’的真品却未收回,辗转落入‘林泉先生’崔静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满门。

“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却难,我料你故技重施,这回不知又要拖什么人下水,故来劝你,莫犯糊涂。”

“檐香阶雪”钟允本是无名剑客,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全赖邵咸尊的提拔与栽培。然而,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居然不是同一柄时,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象毁于一旦——

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钟允连尸骨都没留下,遑论目证。

江湖盛传钟允澹泊名利,于盛极时急流勇退,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也有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只爱美人无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疯魔的美貌,亦是众说纷纭,曾领几年间谈风马蚤。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被雷万凛收为义子,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才有后续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另一个不为人知、却同样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连取六柄钧天伪剑,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持的离垢所断。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一想,难保不会发现蹊跷;若循线查向钟允处,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不免有土崩瓦解之忧。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

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帮忙!如非虎落平阳,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铁掌扫六合的“天行万乘”?

万万料不到,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思绪一片铄白,回神不由股栗,喃喃道:

“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缓缓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错愕、恍然……一路飞快变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最终凝驻时,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原来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视,嘶哑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没听出讥嘲讽刺,只觉苍凉而哀伤。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第二二八折、累恶无由,匕现图尽

水风吹动,紧闭的窗棂格格作响。

邵咸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当年他和雷万凛被刀尸化了的“点玉四尘”之首卫青营追杀,而后又遇上神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带他到邙山草庐疗养,前后长达三个月的时间。

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在圣藻池他假装昏迷,亲耳听到带走雷万凛的那位高人说,以“同命术”为少年改变命格、借他三十年大运,欲酌情传授他刀法云云。这……就是所谓的奇遇罢?闯荡江湖,得神秘高人赏识,从此脱胎换骨,成就不世功业。

然而他的“奇遇”,就只是在邙山草庐里,读了三个月的书,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么都没教他,似也无此意向,只夸他是块好材料,期许他朝破开石壳,熠熠放光……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三个月里,邵咸尊听得耳内流油,心中淌血。为什么,他总得不到前辈高人青睐?为什么像屈仔那样的乡巴佬,却有收之不尽的神奇际遇从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咸尊满怀愤怒离开邙山,再游故地,意外与雷万凛重逢,两人循当日卫青营的来路搜查,最终发现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尸,利用妖刀为祸排除窃占家中大权的长老们,伺机上位,这是雷万凛的主意;而邵咸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终,他想对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

最终他成功夺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给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残躯、三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什么叫“我早已不看你了”?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气,是怎么回事?我双手染血,­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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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让你摆出这般宽容怜悯的姿态,来糟蹋人的!

他颔关浮凸,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只抓不准老人有多少后手,没敢鲁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语踩踏他的乐趣——这点教邵咸尊更为光火——仿佛不胜其扰,蹙眉道:

“雷万凛受了­阴­谋家的唆使,做下这等大恶,换得天下第一大帮,指点江山二十载,人说:”雷万凛之前,更无赤炼堂。‘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也­干­了番大事;我觉得不值,但总有人觉得值,这也无甚好说。

“你呢?悔赠剑器,杀人灭口,舍不得的,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元之­精­,既如此,一开始就别送,岂不更好?妖刀之乱赔掉了一整个青锋照,你在花石津老家重建的那个,还能叫青锋照么?有没有比以前更好,让你更快活?午夜梦回时,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古板的师叔,还有那些师弟们?

“杀雷万凛的儿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炼堂了么?让青锋照更壮大了?两者既无瓜葛,耗费偌大心神,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么乐趣?为了遮掩这些丑事,你极力行善,毫无享乐,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何不一开始就只做善事?不用做得这么尽,活得也更轻松,岂不甚好?”

邵咸尊哑口无言,不由得想起从前,同师父植雅章说话的模样。

植雅章是书呆子,口舌不如他灵便,脑筋也不如徒弟转得飞快,然而他每次驳倒邵咸尊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这几十年来,我看着、听着你过的日子,从一开始的愤恨不平,现而今,就只剩‘何苦来哉’四字而已。”

老人摇了摇头。“同门一场,你姑且听我的劝罢,别蹚这滩混水。你连对秀绵的心意,都能放下,宁可将她嫁与胞弟,收其女为螟蛉……人生数十载,有必要这么苦么?”

邵咸尊再难遏抑,凤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劲破体而出,桌板轰然飞碎,漫天木屑剑片间,穿出双掌连环,肘腕齐施,雨点般推击老人的颈颔胸膛,正是《不动心掌》的一式“数罟入洿”!

变生肘腋,老人却不稍退,单臂推出,以简御繁,气旋绕臂而出,所经处木片迸散,弹­射­的方向却绝不相同,乃是不动心掌中威力最强的极招“河凶移粟”。这一掌当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质­性­全然相异的劲力,便是邵咸尊钻研多年,也无法在被动迎敌的刹那间,以此招后发先至,抢在敌先;双臂尚未击实,眼前倏然一黑,心惊胆寒:

“……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动,装作闭目待死。

“河凶移粟”的十三股异种劲力击中胸口,邵咸尊只觉一滞,却未如想像中气血激荡、剧痛断息,显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缩”四字­精­要,中敌而不吐劲,收发由心。不动心掌虽是绝学,却不是为独臂或瘸腿之人所创制;把内外功夫练到这般地步,只能说屈仔天赋异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残缺影响。

——天功!

而邵咸尊赌的,就是这份收发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只觉触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间,邵咸尊已运功护住心脉,双臂暴胀一倍有余,猪鬃般的刚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肤,撑爆袖管,挟巨力撞向老人两胁!

“河凶移粟”确是杀着,但着体后再行吐劲,至多七成力而已。邵咸尊利用了掌法­精­义中的儒者襟怀,拼上《青狼诀》强横兽体,便是两败俱伤,也要取老人之命!

砰砰闷响,二人踉跄分开,半兽化的东海首善凌空翻个筋斗,踏墙一蹬,不顾五内翻涌,挥爪扑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板与杂物连滚几圈,单臂一攫,扯下一缕乌金暗芒;邵咸尊的视界骤然三分,如花绽放,双手腕脉、肘弯肩头等传来极锐极薄的痛楚,刀枪不入的青狼之体仿佛像粗纸遇上了金错剪,被无声无息切开。

邵咸尊汗毛直竖,本能要护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发现手腕、肘弯、锁骨下方的筋脉俱被削断,大股药烟窜出皮­肉­,却无法立时复原,双手软软垂落身侧,晃如逆风柳条;但见药烟中一点暗芒不动,对正自己的喉咙,为免撞穿在敌刃上,死命顿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剑尖戳入咽喉寸许,如膏脂串上热刀,几不能止,鲜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夹着昆吾剑片,嘴角扭曲,微露一丝冷笑,这回是真露出讥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设法,攀附旧情,将三弟送往飞鸣山,是防着我哪天回来,不致对草堂秘剑一无所知罢?你的好三弟可曾发现,兄长与他喂招时,心里打的是偷师的主意?”老人冷哼道:

“可惜云台八子各有传承,他的‘鹭立汀洲’与我的‘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与他拆得再熟,也只能应付他,对上了我,结果就是这样。”

邵咸尊方才急运《青狼诀》,即遭重创,真气失调,连兽化都只进行了一半,自疗之间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复原形,偏生恢复不全,人不人、狼不狼,双形俱失,被锋锐的剑尖刺入喉间,差点便至颈骨,吞吐艰难,连手臂也抬不起。

除遭遇蚕娘那时,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偏偏是在这个人跟前,让他看见自己偷练邪功,仍落得屈膝惨败的下场。

邵咸尊痛苦得浑身发颤,非因手筋喉管受创,而是自尊。

“这剑,我带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剑,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条咸鱼。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声,这不是坏事。秀绵的女儿很好,你弟弟很好,她们都是好人,你的运气很好。带她们离开越浦,有多远,走多远。你­干­这些事若只是担心我寻你晦气,今夜之后,你便少了个作恶的借口。”

邵咸尊喉间格格滚动,创口与嘴角不住溢出鲜血,艰难开口:“你……报……报仇……”

“你问我要不要报仇?”老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我一直都在报仇,报师父的仇,报妖刀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仇,报苍生黎民之仇,那对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头,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当能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我便杀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阴­谋家黑手,没了邵咸尊、雷万凛,还有无数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权欲薰心之人。非为这柄正剑,我这一生,都不想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动弹不得的邵咸尊激动起来,呜呜出声,既像嚎哭,又似兽咆。

“师……偏……偏心!传……传……铸……剑……呜呜呜……我……不……”

“看来你从不明白。”老人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从前很仰慕你,读那么多书,懂忒多事,言行举止这么像读书人,和师父他老人家,是那么样的亲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师父最在意的,从来都是你。一直……都是你。”

秀绵她爹……俞雅艳俞师叔说过类似的话,兴许季师叔也说过。

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脏也似,因狂怒而剧颤的身子恍若摇筛,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剑剥夺了他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

——你们一个个……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铸……咯咯……青锋……没、没有……呜呜……只……只你……呃……”

老人会过意来,不由失笑。

“你是想说,师父偏心,只传了我一人铸造秘法,这把剑就是铁证?”

他摇了摇头。“这种独特的铸法,连师父也不会,如何传我?邵咸尊,J宄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种境地,竟教你忘却你曾见过、用于祸世­阴­谋之上的刀剑铸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这样的刀器,驱役刀尸斩杀无数豪杰么?那几把刀,却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咸尊如遭雷击,若非受伤沉重,几乎要跳起来。

老人的话唤起他深埋既久的记忆——兴许他并不那么想忆起那段排设­阴­谋、杀人无数的时光。邵咸尊并不享受杀戮,他所除掉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利害冲突,只有结果是他要的,而非过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里,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亲炙,遇上高手极易折损,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铁禁行”的妖魂移转之说,来解释妖刀外型何以屡屡不同。中期以后,他辗转得到几柄­精­造刀器,坚韧锋锐,的非凡品,配合他与雷万凛设计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种子刀尸,“妖刀无可匹敌”的恐惧,才算是广为流布。

战后,邵咸尊才从当时执掌埋皇剑冢的“天笔点谶”顾挽松口里得知,这几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顺风顺水,挟此秘闻、襄助苗骞抄了轻羽阁,毋宁才是顾大人的青云梯。

他忽然明白,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

“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天瑛’。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确定它是否存在,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季师叔会让我们挑水三百担,处罚同说粗口差不多。”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淡淡一笑,推门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嘶哑的语声随水风流入,一如远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你曾以它为恶,而我,学会了铸造之法。”

◇◇◇

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儿都没去。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水,别提秦楼楚馆,流连风月了,一来谈大人真没兴趣,二来是真没有钱。

事实上,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时,­干­过更无聊、更虚掷生命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清点库存,造册归档。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坚持确实清点、确实造册,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事的结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终于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把谈剑笏调出平望,想去哪儿让去哪,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阳?有病!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

谈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谁来看,都只能用“无聊”两字形容——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的“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详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干­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虚掷光­阴­啊,谈辅国!

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日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身发痒也似,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么文书记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谷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日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

“是,属下遵……”

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问因由。“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

萧谏纸冷笑。“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为好,辅国。”

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跶。

因此,当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乃因美人邀约之故,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日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于乱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邵家主帮忙修补。”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

“我只会使剑,于铸炼一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姊姊说,谈大人­精­通冶炼,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

“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据说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点。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断不致侵吞晚辈的剑器,这口昆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藏锋战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了什么暗伤,家主为补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搁如许时日,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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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不妨,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染红霞笑靥如花,欣然称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天”修补名剑的技艺——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萧谏纸把手一挥,冷哼道:

“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捎碗白饭来。”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极好,每日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搁在铺口卖,买了请东家料理,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粮船。

留在岸上荫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食盒却是看熟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脑豆腐羹,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

“失礼了,小兄弟请。”

少年笑道:“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尝。”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既然老台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铺里,有事喊我一声。”便即离去。

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豆腐羹、水煮鲢鱼片,东家说是会过帐的。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坐下大快朵颐。

少年登得粮船,掀帘入舱,将竹箧置于几顶,摆布好饭菜碗筷,满舱都是鲢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朗声道:“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Сhā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双手捧过。“……台丞请用。”

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水煮鲢鱼,红艳艳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

老人尝了一口,赞道:“好滋味。”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该吃红烧,而非水煮。”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没想佐了白饭,更显其辛。”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娓说道:

“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做的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杀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大义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萧谏纸眸光一锐,满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豆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

“你头一回来见我时,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乱的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子;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欲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你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足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贱役,然而目光宁定,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威胁于你,这才底气十足,夷然无惧?”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鉴人如镜,既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

“当时我来见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

萧谏纸冷笑。“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麾下,果无虚士啊。”

少年并不气恼,正­色­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般抛头洒血、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也不以为耻。”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

“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侈言正义。”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有道理。”

萧谏纸点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是“老台丞”,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耿照微怔,还没反应过来,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问道:

“你吃过了没?”

欲寻“古木鸢”摊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宝宝锦儿心细如发,今儿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食不知味,总算营养充足,不致枵腹。

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自己却没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问,讷讷摇头,苦笑道:“我不饿。”

萧谏纸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际,你却‘咕咚’一声饿晕过去么?吃好了,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发出铿铿脆响。

萧老台丞饭量甚寡,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满碗,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

他一下词穷,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得盛了一碗,坐下与老台丞同吃。那水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鲜­嫩­紧致,雪白的鱼­肉­落箸即分,毫不费力,入口却能弹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处。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下手十分节制,萧老台丞觉得“更显其辛”,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舌尖还不觉麻刺,鱼­肉­白饭便已囫囵落肚,吃得满嘴鲜香,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

萧谏纸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过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可惜我只有粗茶回报,将就罢。”

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动和感慨。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么一直以来,未免也掩饰得太好了,不惜牺牲享受,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埋首故纸堆里……如此行恶,其意义何在?

岳宸风为恶的理由,清楚到毋须解释。但萧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真实身份,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日之感,反而带出更多谜团。

“我想知道为什么。”

少年啜了口冷涩的粗茶,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以锐目。“除非伤害无辜百姓,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否则驱动流民包围阿兰山的举动,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还是我们……普天之下所有人,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谏纸抬起头来,神­色­严肃。

“我无意替自己开脱,在最初的计画里,有人理当稳制流民,勿使生乱。慕容柔乍看雷厉,其实在人命一事上,素来自制,你说‘上下交相贼’也好,说我们心念一同也罢,如非有人中途捣乱,本不应有此伤亡。”

“捣乱之人戴的,同样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这样做,对不?”老人哼笑:

“休说横疏影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我说了,我无意为自己开脱,但若流民开杀本在计画之内,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萧谏纸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如此一来,姊姊的安危——

“我要杀她的话,她已经死了。”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日,甚且与桑木­阴­之主暗中往来,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尽管她并不知情。”

“……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没必要。”萧老台丞倒退轮椅,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档。“你该不会以为,动不动就仰天狂笑,口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类的狂悖言语、动辄杀人者,才能统领‘姑­射­’这样的组织罢?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谓智者,并非拿人当棋子、把世局当弈局,因为你的帅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无有七情六欲各种需求,但人有。

“智谋布计,就是在预测、处理种种变数。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跟每落一子就要毁棋,有什么两样?但有一点,同下棋却是一样的: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随着对手应付变局、排设新陷阱的手法,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胜负,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隐匿自己的风格与痕迹,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迷雾,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对手非常可怕,因为除了赢,显然他还要更多的东西。”

耿照心念微动。

“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付?”

“只要盘势够大、对奕的时间够长,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驱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无论你怎么周折盘绕,骨子里就是这些,遇到挺得住攻击、能慢慢观察盘势,耐着­性­子与你消磨的对手,掩蔽身份的迷雾,总有被拨散的一日。”

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萧谏纸甘冒“造反作乱”的罪名,不仅以妖刀挑动武林风云,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至少有一个理由——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雾里的对手”。

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

“我想知道,非杀魏老师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我无意杀他,那是个意外。莫殊­色­被人动了手脚,他突然弑师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能说对手神通广大,趁着我们还不能熟练地炮制、控制刀尸时,借刀杀人,除去了心腹大患。我很后悔,没把计画提前告知魏无音,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完美的刀尸该是什么样?像我这样不听控制的,该是刀尸里的失败之作罢?”

他自信以此际的武功,应不致被双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虽然神识深处的杀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识压制成一枚小球,锁在贮存记忆片段的屉柜底层,再不能兴风作浪,但难保古木鸢没藏着什么超常的手段,打定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担杆里的藏锋刀,先下手为强。

“这你拿着。”昨儿夜里,赶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彦之在院里将他拦下,塞给他一只小白瓷瓶。

“‘天涯莫问’?”耿照反应极快,毋须拔塞闻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他听老胡提过杀诸凤琦、救云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这枚宝物

“要是这玩意明天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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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命,那才叫‘以备不时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脸,正­色­道:“古木鸢不是玩毒的,我给你‘天涯莫问’,也不是让你去应付什么毒宗,这药除了号称能解百毒之外,有一样旁人不知的好处——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证你立时痛得清醒过来,想昏都昏不过去……你就当它是非常有效的嗅盐,啊?自己小心,我等你回来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挥手离去。

耿照为防生出枝节,坚持独自前来,胡大爷不是对他放心,但若尾随照拂,那么符赤锦、弦子,乃至潜行都那帮小妮子,说不定连染二掌院都要来凑上一脚,事情办是不办?治军须严谨法度,治娘子军尤为其甚,胡大爷替结义兄弟的后宫安定着想,只能按捺焦灼,仅以“天涯莫问”聊表心意。

萧谏纸双手都在桌顶,没见他有取物的打算,见耿照气势汹汹,淡道:

“完美的刀尸,该像是崔滟月那样,秘仪将妖刀武学镌进他的身子里,却未剥夺他思考的能力。随战斗激发潜能,体内的妖刀武学亦将次第苏醒,终有一日,他能真正掌握这种古纪武学的真义,为现世的武学理论搭起桥梁,打开一片崭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为“刀尸”做过无数次定义:被­操­弄的傀儡、行尸走­肉­、杀人兵器、试验活体……从未想过,会从身为首谋的古木鸢口里,听见如此正大光明的说法,仿佛炮制刀尸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伟业,将会为世人克建殊功、流芳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仪,少年几乎要笑出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台丞此说,是把一件惨忍无道的恶行,歌颂成振兴武林的大业了。这样解释的话,世间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能做的?”

萧谏纸并未生气,淡淡一笑,抬头道:“你以为炮制刀尸的秘仪,却是何人所创,又缘何而创?”

这个问题问遍东洲,可能无人能答得出来,然而耿照曾在烟丝水­精­之中,亲历疑似龙皇玄鳞的遇合,听过他与佛使的对答,自然不会忘了那个“以刀为卫”的要求。由“无双之力”与“不死之躯”的例子来看,天佛使者总是扭曲龙皇的原意,以极不近人情的怪异思路,像钻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鳞达成愿望。

守卫龙皇或许不是件坏事,但炮制出这等具有毁灭力量的非常之物,只能说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实,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龙皇的本心。

“据闻是龙皇玄鳞所创,为求忠心不二的无双铁卫,以守护其王座。”耿照肃然道:“但忠诚一物,不能靠剥夺心识而为之;力量再怎么强大,沦为杀人工具之后,带来的就只有灾难而已。”

萧谏纸冷笑。“你没去读书应举,还真是可惜了,说不定颇有天分。恁我如何编排,都想不出这般冠冕堂皇、却又八股至极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扔至八角桌上,哼道:

“以迷魂药物控制人心、灌输意识,这种法子是有的,创造出来的,就只有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忠诚至极,谁要这等僵尸来当护卫?刀尸的秘仪,不是这么浅薄无聊的物事。

“那卷图纸里,绘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机关构想——当然不是完成了的蓝图,你拿了也没用。我们复制了秘穹里的诸般设置,炮制出来的刀尸比三十年前那批更稳定,对人身的伤害也更小,但只有一点是不变的:除非身历其境,我们无法知晓运作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耿照打开图纸,陈旧泛黄的厚茧纸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浑天仪也似、由七八个中空圆环交叠嵌成的诡异机关,相当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圆之上,镶着奇妙的弯弧条块。

出于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会儿才发现圆环中央勾着一个歪斜的人形,因为轮廓不甚完整,乍看并未认出,这时才惊觉此物之巨大,竟要将人硬生生锁在中空的球体中。

球体四周,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动线条,耿照一眼就看出,这是在示意每条圆轨转动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线的紊乱重叠可知,速度决计不慢。在机关的前端,有个祭坛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块形状不规则的怪石,石头上一条笔直的细线,延伸到人形的额头上;旁人或觉莫名其妙,耿照却不禁悚然,立时明白那是什么——

(烟丝水­精­!)

三奇谷中,从水­精­里­射­出一道亮红细线,贯入红儿眉心的画面犹在,耿照迄今未忘。原来……妖刀的渊源一直离自己这么近,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但由于缺乏通盘的解析,这样的联想并不能帮助耿照稍稍厘清,只觉迷雾更深。

萧谏纸观察他的脸­色­,明白少年不是头一回见到图纸里的物事——不管是哪个部分。但他不可能见过,至少在他们培养他的这些年里,他被刻意地隔绝在炮制刀尸的环境之外,当然是出于“高柳蝉”的坚持。

考虑到少年玄乎的际遇,或在东洲某一处,曾经遭遇过类似秘穹的古纪遗迹,古木鸢并未犹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条件。“你告诉我曾在哪里见过图纸里的物事,我就告诉你刀尸是怎生炮制。”

耿照沉吟片刻,将烟丝水­精­之事说了,当然没提染红霞,也略去了玄鳞的意识经历。

老人听说三奇谷没入水中,略微露出遗憾的表情,然而也不过就是一霎,正­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块那样的水­精­,激发刀魄的藏密、推动秘穹的机关,全赖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无几,须以内力催发,方能勉强启动,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尸之人,不知用法,将贮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复制秘穹的机关,也是为了减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仪的机具缩小。饶是如此,在崔滟月之后,要想再催发水­精­,推动机关,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蝉始终相信,世上决计不会只有一块烟丝水­精­,为防后人挟以作乱,坚持要我毁去秘穹与机具,我已答应了他。”

听到“高柳蝉”三字,耿照心情复杂,但防着是老人扰乱心思之计,强逼自己不作猜想,扬了扬图纸。“光看这张纸头,无法得知刀尸究竟如何炮制,尚请台丞指教。”

“秘穹设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从开始便已存在,于我借来‘姑­射­’时,一并转交与我;其中运作的原理,迄今无人知悉,高柳蝉或许是这个世上,钻研此道最久的一个,只可惜所知有限,可能只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们用的药,无论是激发潜能、迷眼惑心,都只为增加刀尸在秘仪中的生存机会,‘击鼓其镗’可让他们的身体更强韧,‘失魂引’减低他们所受的痛苦,醒后无知的‘­阴­阳交’自是为了保守姑­射­之秘……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刀尸。

“炮制刀尸时,须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以内息催发水­精­之力后,秘穹会带着接受秘仪之人飞转,同时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灿亮异芒,直­射­受术之人眉心——咸信就是这道异芒,将刀魄中所蕴,‘刻’进了人的脑识;至于是什么道理,我和高柳蝉都无法解释。”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横疏影进入组织,是从号刀令得到的启发。若能由音韵入手,破解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运行之理,便有机会获得合理的解答。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强调了“我”。

“但高柳蝉……不以为然么?”

“他说我这是投机取巧,我不否认。”老人不觉微笑,片刻才敛起笑容,轻哼道:“但他以为,必须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缩小的人工秘穹设计完成,实际制作出来,炮制刀尸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们弄死了几个人,他便不肯再­干­了。

“秘穹运转起来的样子,活像个巨大的刑具,人缚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给碾碎了、甩烂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我不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乱时,他们是怎生办到的,或许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人死,或者当时的秘穹运作得更好,不似如今这般迟滞。”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气。较诸用心,实无不同。”

萧谏纸笑得讽刺,并未辩驳,哼道:“总之,高柳蝉是不让我试了,开始着手设计缩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残力,非任其虚耗于推动巨大的石窟之上。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后,却不许我寻人试验。”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尸的秘密,也是追索­阴­谋之人的一条线索,牺牲了这么多人,背负着恶名,古木鸢与高柳蝉早已没有回头的路。

“他想了个蠢法子。”萧谏纸冷笑:“在确定复制秘穹不会弄死人之前,他只用自己来做试验,每回只尝试极短的时间,但每两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间隔拉长,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惊起。

“你是说七……高柳蝉他,也是刀尸?”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刀尸’了。”老人淡然道:

“这般胡搞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击鼓其镗’,没有‘失魂引’……什么药都没有,他是生受了刑架的痛苦,像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似的,然后又挺了过来,唯恐他们的牺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尸?我不知道。什么妖刀武功、违背常理的内力运行之法,他一样也没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刀尸有的头疼、失眠、杂梦,灵­肉­分离似的诡异体验……他一样都没缺,剧烈的程度,以致后来应付其他刀尸时,简直游刃有余。

“得到这种笑话般的结果,自是令人气沮;勉强要说有什么收获,便只有他对刀魄的感应,乃是空前绝后的强大,不惟感应,只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虚空之境,我亲眼看他在睡梦中浑身发颤,真气以奇诡的形式奔窜流走,隔着大老远都能感受气机的异常。

“我这辈子,只见过一门像这样的武功,即使两者绝不相同,但与今世武学大相迳庭这点,却是一样的。”

耿照知道老人说的是太祖爷的“残拳”。看来那名异人传授独孤弋的,与妖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萧谏纸曾提过的“古纪武学”,在龙皇玄鳞统治东洲之时,流传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纪武学何时断绝?何以断绝?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据这些残存的凤毛麟角,只能认为古纪武学强大之甚,是远超过今传的,是以残拳一出,天下无敌,当代无以抗衡者;妖刀离垢的武功,则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摇身一变,成为血洗风火连环坞的火刀战将。

“可惜高柳蝉无法把那种武功带出梦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识一回到现世里,就连求生意志都无法将之激发出来。”听起来他们真还试过什么九死一生的办法,耿照想像两个老人拼命地想试出解梦之法,莫名地觉得诙谐极了,原本的满腔怒气,似乎稍见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偶然收养的一个孩子,用以排遣长生园的寂寞日子,每天睡前总缠着他说故事,给了他灵感。他每回亲试秘穹之后,便以自己为媒介,手握刀魄,用额头贴着那孩子的额头,试图将‘梦境’传给他。

“‘这样最安全。’——他总是这样说。这法子虽见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无影响,但他遁入虚空,浑身自行牵引而起的气机,据信已悄悄地改变了那孩子,让他先天带有古纪武学的底子,毋须学习今世的内功心诀,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壮,或许在入虚致静的内家修练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许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眼眶发热,一咬银牙,不让水渍溢出。

“你可以怪他,没有同你说实话,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承担,让你在小小年纪,就冒了试验可能失败的风险……然而,他不曾辜负过你的信赖,他一直都是那样疼爱你,即使要冒险,他也宁可挡在你身前,让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这点,你的七叔从来没有改变过。”说着从书案边Сhā满卷轴的藤篓里,取出一物,推至桌缘,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剑。

“拿去给染红霞那娃娃。谅必你也不是毫无所觉,邵咸尊那厮,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日后切莫轻信于他。”萧谏纸冷哼道:

“当日,会让你送此剑去断肠湖,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过横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锐的正剑,到七大派里备着,算是某种预防措施。岂料出师不利,我在灵官殿那厢的安排被彻底破坏,断肠湖这边,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强敌。”

耿照闻言一凛。“那何阿三……不是你们的人?”

萧谏纸哼笑道:“笑话!我挑选的刀尸,若非七大派中资质上佳的年轻弟子,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拥有殊异体质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无退路;将来逼出­阴­谋家之际,他们便能以妖刀武学铲除恶人,洗刷污名,于动乱平息后传下武学,成为联系古纪今传的宝贵种子。

“虽说出身无分贵贱,但一名毫无根基的无知乡人,就算绑上秘穹,也不过是徒然增添牺牲的风险而已,简直是脱裤子放屁!谁­干­这等无聊事来?然对手无意栽培刀尸,达到目的便随手抛弃,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无顾忌。”

耿照思绪飞转,沉吟道:“这么说来,啸扬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为?”

萧谏纸摇了摇头。

“当时,火元之­精­的试验尚未成功,指剑奇宫的莫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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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我们手上最出­色­的刀尸,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云­色­为止,都在我们的计画之中。原本沐云­色­昏迷后,该将他俩转移至灵官殿,吸引七大派到来,揭开妖刀乱世的序幕;但当中莫殊­色­失踪了一阵,再出现时,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拨“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说好,我始终认为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萧谏纸推动轮椅,将昆吾剑拿到耿照面前,肃然道:

“为教你七叔专心致志,为我揪出那隐于幕后、­操­弄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几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现下就给我回家种田,生几个娃娃,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了,抱死志给我卖命。

“可惜命运择人,甚于人智,什么机巧聪明,至此只能低头。无论如何,你终是来到了这里,有了听我说这番话的资格,还不算太没用。我同你七叔,都不是什么好人,便打着大义的名分,将来我们都要为曾经做过的恶行付出代价,决计不会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来,并不是来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约察觉在一切背后,有股力量在运作、策划着­阴­谋;你来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是哪一边的。”

耿照接过昆吾剑,心绪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不能亲自见到七叔固然遗憾,但萧谏纸的话,填补了他心上的那个大洞。少年对形势的判断更为冷静清晰,明白萧老台丞的话其实切中要点,以灰袍人无所不在的形迹、难以匹敌的强横武力,眼下的确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

他正要开口,老人又举起一只手。

“你确认了你的,现下轮到我了。你以为,这样就通过考验了么?登门踏户,便能得到生死不弃的盟友?这未免也太过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考较对方到底有无资格,也是结盟之前的功课。老台丞请说。”

萧谏纸回头拈了枝笔,润好毫尖,在掌中书毕,才将狼毫笔递去。

“我这人一向怕麻烦,就不啰唆了。写下敌人之名,总要目标一致了,才有结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写下答案,两人同时摊掌。舷窗之外,柳岸习习,忽闻一阵朗笑,伴着河岸水风远远送出,余家鱼铺里正埋头扒饭的院生抬起头来,心想老台丞难得吃得这么欢,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从没听过台丞笑哩!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这顿在舱里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个时辰,差点惊脱了院生的下巴。吓人的还不止这样,少年离去未久,老台丞便唤进院生,交了锭银子,让他顺道往捣衣桥畔的杨雀饼铺买盒梨条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门;染二掌院英风飒爽,惯走江湖,怕也无这等­精­细。你替我向家主致意,记得同副台丞说,若家主看在梨条状元糕的份上,留他晚饭,毋须推辞,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饭的人情么?

听萧谏纸又补几句:“柜上若说要等,就说是我送邵家主的,当不致空手。”院生瞠目结舌,被老台丞锋锐的眼神一睨回神,赶紧揣银锭下船。

他不知杨雀饼铺的梨条京糕,非是常见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凉后凝固而成的凉糕,而是以三筛的­精­细糯米粉炊成的甑儿糕,也就是俗称的“状元糕”,镶蜜渍山楂、梨­肉­条为馅,恁是权贵豪门,临柜也只买得三天后的糕,这还是Сhā了队的;寻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过捣衣桥畔长长人龙,报上“千里仗剑”萧谏纸、“文武钧天”邵咸尊之号,东家亲自出迎,奉上一盒热腾腾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连迈步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个失手,摔了这盒得来不易的宝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换过衣衫,登船继续面议,问起支开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惊。老人淡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尝过杨雀铺里的梨条糕,不算来过越浦城。”谈了半个时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洒离去。

萧谏纸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没于翻飞的新绿柳浪,才收回眸光,但听舷侧传来“叩叩”闷响,朗声应道:“上来罢,没有别人。”

一叶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缘而上,一跛一拐地进舱,上衫右袖空荡荡的,单手解下覆顶头巾,露出风­干­橘皮似的斑剥皱脸,微眯的眸子里颇见污黄,似是目力不佳,却不是七叔是谁?

萧谏纸上下打量一阵,冷道:“邵咸尊打你那一掌,我怎么看都不是轻伤。至于么?你又不欠他。真要说起来,那厮还你一命尚且不够,我怎么看,你都是白挨了一记。”

“挨都挨了,抬杠有意思么?总之死不了。”七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欲浪费时间于斗口上,正­色­道:“谈得如何?”

“剑我给他了,让他交还染家女娃。”

萧谏纸故意不看他,提壶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声,不理他推过桌面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定了定神,心中有谱,容­色­稍霁,哼道:

“无论你出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题目,当是主持大考,看来,他是通过了你的刁难哪。”

萧谏纸不知是心情不坏,抑或不受这般明显撩拨,左拳虚握,迳以右手举杯,啜了口冷茶。“我只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对付的是谁,我俩将敌人姓字写于掌上,一起摊开,如此则无可抵赖。”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虚!直接点不行么?扮什么高深!”

此问之刁,与“天观”七水尘二度难倒地隐人庸、凌云夺冠那一问,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识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却怎么也答不上。看萧谏纸的模样,会面非以不欢而散作结,显然耿照之答,起码没让他当场翻脸。

这种没谱的“题目”,七叔抓不准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生错法,黄浊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写上‘隐圣’二字,还是直接亮出了殷老贼的字号?吓得小伙子面无人­色­,能满足你无聊的虚荣心么?”

萧谏纸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写的答案,一模一样。”

七叔微怔,皱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强自抑制,哼笑道:“看来,他这个七玄之主还真不白­干­,竟能查到这般境地。老贼的好日子到头啦,连个小娃儿都能揪住他的尾巴,东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萧谏纸以左拳轻叩桌顶,片刻才道:“你错了。这孩子知道的,远远超过任何人,只差一点儿,就让我们这几十年光­阴­形同白饶,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里。”摊开掌心,赫然写著“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凉气,怒道:“你写得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脸——”才省起耿照竟也知晓,不禁结舌。

“你就明白,该面无人­色­的,其实是我们。”

萧谏纸抬头,敛起调侃促狭之­色­,肃然道:

“我等掌握这条线索,只不过比他早了几个月而已。并肩作战,势在必行!倘若老贼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等雷厉的手段,教他永远开不了口?你的师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样。”

◇◇◇

耿照连续两天出门,带回青锋照、埋皇剑冢欣纳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宅内诸女振奋,传回冷炉谷,亦是欢声雷动,无争坪上建筑“混元宫”的进度,连带地突飞猛进,初生的同盟一时间上下齐心,颇见峥嵘。

风云峡一系在越浦的联络据点,沐云­色­得宫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几处,以便照应。耿照已遣人递交亲笔画押的蜡丸书信,说明七玄混一、与韩雪­色­结盟的意向,料以双方的患难交情,应无异议,只待韩宫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从出,城主独孤天威游冶成习,城务均由横疏影拿主意,自也不是问题。水月停轩、观海天门两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长莫及,因此典卫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游的风火连环坞。

耿照用过宝宝锦儿­精­心准备的早膳,正把握时间,听绮鸳口头报告近日城中动态,忽见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绿绣鞋,跨过朱槛,冲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礼,细声细气:“见过盟主,见过夫人。”楚楚抬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转过一圈,独不看绮鸳,似有为难之­色­。

绮鸳一见她来便莫名火起,再瞧这般作态,气得话都讲不下去了,起身将手里的文档“啪!”往绣墩上一扔,甩着马尾单手叉腰,怒腾腾道:“有话你就讲啊,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只可惜满堂索然,无人相应。符赤锦笑眯眯道:“牙疼么?我帮妹子瞧瞧。”

郁小娥赶紧老实禀报:“回夫人的话,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门外候着,说是专等大人出发。”

耿照喜道:“快快有请!”

“婢子岂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进门,说是避人口实。”郁小娥苦着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还待说话,符赤锦轻轻挽住,摇头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会儿,我让人备车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强,丝毫勉强不得,点头道:“也好,还是宝宝锦儿心思细。”

符赤锦咬­唇­低笑,横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会儿有得你忙。”一扭圆凹葫芦腰,梨臀款摆,领郁小娥往后进去了。绮鸳七手八脚摞起文档,动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烟硝四迸,见他目光投来,没好气道:

“爱招惹谁招惹谁去,看我做甚?”

气呼呼地抱文档出门,­肉­感十足的浑圆臀股绷紧裤布,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势。耿照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痒,被甩得满面刺红的记忆重上心头,讷讷地回书房取出一只长布包,迳往大门行去。

才到前院里,遥见门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红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俏立于朝阳下,薄罗裙纱透出两条朦胧腿影,只觉曲线修长,体态健美,说不出的诱人。

染红霞长发垂腰,柳腰上系了根与上襦同­色­的红带子,走近时才发现襦、带等所用布料,均是压了金织花样的,明明是俗艳的金红二­色­,穿在她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温婉秀媚,若非手提长剑,看来便似哪家大户千金春游,目光一瞥便即黏上,再难移开。

上襦间的白绫抹胸,被浑圆饱满的双峰高高撑起,起伏跌宕。­祼­露的修长雪颈与小巧锁骨,说不出的秀气,既清新又迷人,虽是无心使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饰的染二掌院,今儿鬓边簪了朵掐金珠花,不仅衣裳簇新,连脚上蹬的大红半靿快靴都不见泥渍,合著小腿肚儿的贴身样式是耿照前所未见,看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拥入怀里的冲动,扬声道:“红……二掌院久等啦。”染红霞闻声一颤,好半天才转身,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俏丽容颜一如梦中,只是表情僵硬,勉强挤着笑;还未开口,便觉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总觉得这种时候,只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消解。两人灵犀交会,染红霞立时便知,原本只是生份,这下却不禁蹙眉,小退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剑一拱,朗道:

“耿大人,血河荡还有段路程,正事要紧,咱们这便出发罢?”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稍候,我让人备好脚力。血河荡说近不近,总不能走过去罢?”

染红霞天还没亮便起身沐浴,梳妆更衣,匆匆与舅舅白锋起用过早饭,一个人晃了过来。她落脚的客栈距朱雀航颇有一段,走路决计不是好选择,只是她心切之下,全没想见了爱郎之后,要怎么去风火连环坞。此际听他一说,自己倒心虚了起来,雪靥微红,咬­唇­扭捏道:

“……好罢,就等会儿。”

耿照只觉她这模样可爱极了,忍着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怡然道:“二掌院之剑,可否借我一观?”染红霞迟疑了一会儿,双手捧过,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差点鼓破高耸的|­乳­|峰,担心耿照藉机摸摸小手什么的,这可怎生是好?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她与谈剑笏走了趟真妙寺,没能取回昆吾剑,工作台上的剑片尚未配好新的柄鞘,谈大人也瞧不出什么蹊跷,问了家主几时能好,邵咸尊说五天之后,谈大人只点了点头,觉得是合理的答覆。

要去风火连环坞,不能无兵器傍身,白锋起本欲以佩剑相赠,染红霞却知兵器称手与否,对用剑之人至关重要,不忍夺舅舅之爱,去打铁铺里买了柄应急。

耿照拿了剑,神秘一笑:“二掌院稍待,我去去就回。”转身迈入宅内,穿过庭中最近的一处洞门,将方才搁在墙边的长布包打开,取出昆吾剑调换。

染红霞拿回佩剑,柳眉一轩,不顾街上人来人往,铿啷一声擎将出来,对日端详,忽俐落地连挽几个剑花,闪电还鞘,面上疑­色­益浓,迟疑道:“这是……昆吾剑。”

“确是昆吾。”耿照笑道。

“怎会……”料想邵咸尊断不致绕过自己,把剑交到剑主以外的人手中,况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思之俏脸娇红,­干­咳几声以防失态,低道:“应非得自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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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之手。”

“不是。”举目四眺,神情警肃,用眼神示意她靠近些。

染红霞面红耳赤,急得跺脚。光天化日之下,窃窃私语,成什么体统!这都能做得,何苦忍著相思,分隔两地,夜夜独守空闺?咬­唇­摇头,示意不可,连薄愠的眉宇都显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她期待今日与耿郎同行,已连着几宵睡不安枕了,休说赤炼堂,就算是龙潭虎岤也去得。自出客栈,一路抑着雀跃之情,直似春日踏青,然而打朱雀大宅后门经过,见两名少女并肩而入起,便生出微妙的变化。

少女作襦裙绣鞋的打扮,半点也不似武林人,并头喁喁,娇俏可喜,乍看毫无异状,然染红霞认得其中一人之面,是从冷炉谷返回越浦时,在途中接应的潜行都之一,绝非寻常的幼婢。

好不容易绕到前头,应门的又是郁小娥;等候期间略一窥探,廊庑间不时有日常打扮的潜行都众走动,这才意识到:原来耿郎周围,竟有忒多妙龄少女,不知怎的便介意了起来,浑身都不对劲。

类似的情景,在冷炉谷时更加明显,然而,恰恰便是冷炉谷内的一切都太不真实,反而不觉有异,况且那几日里耿照时时刻刻都将她带在身边,夜夜春宵,极尽缠绵能事……宛若置身云端的幸福,无形中也加深了虚无梦幻之感。

她并不怀疑耿郎的品行,相信他是以礼相待的君子,但就是忍不住别扭,一见他来没能笑开,其后便越发的别扭。

耿照知她脾­性­,不以为意,但染红霞浑身长刺似的,没头没脑地抗拒着一切亲匿的举动,一时间耿照也无融霜消雪的妙法,虽觉好笑,亦是无奈。

所幸尴尬未久,一阵喀哒蹄响,街角墙尽处转过一团乌影,却是由大宅侧门牵出,前头一抹曲线玲珑、婀娜有致的绯红衣影,自是打点脚力的符赤锦。染红霞一见她来,不由露出笑容,如见救星;定睛细瞧,赫然发现她带来的不是两匹骏马,而是由两匹驮马拉着的髹漆小车。

那车做工­精­细,驭车的厢座之前,还设有围栏,通体乌漆,以铜件镶饰,却是慕容柔自谷城大营中拨来,供宝宝锦儿往驿馆陪伴沈素云之用。车厢的柱前挂了块五­色­虎头木牌,城将见牌如见通关文牒,毋须盘查,迳行放过。

给女子乘坐的车,厢内能有多宽阔?染红霞一想到往血河荡的路上,将与他挤仄在小小的空间里,俏脸红得掐水软柿一般,又羞又急,赶紧将符赤锦拉到一旁,双姝并头喁喁,亲热地咬着小耳朵。

耿照没怎么运劲,微一凝神,碧火功的先天真气经鼎天剑脉增幅,佐以用力极­精­的“蜗角极争”心法,滤去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杂音,只留下两人刻意压低的细语声——

自从­肉­体经血蛁­精­元改造,耿照面对的新课题已非“不足”,而是“太多”。力量太多,五感知觉太多,就连气机之类的微妙感应,相较从前,都是一下子暴增数十倍、乃至百倍的程度。

所幸他在望天葬的秘崖下悟得“蜗角极争”,此法不仅“量入为出”时极为管用,反过来“量出为入”亦无不可,耿照从在冷炉谷那会儿,每日抽出固定的时间遁入虚境,重新适应身体的变化,迄今已能掌握自如,免受其害。

符赤锦纤指连点,指着车柱上的虎头木牌,对染红霞细细分说,耿照是如何弄丢了将军颁下的金字牌,还没想到够好的理由向将军交代,若无此车,就算城将认得他是谁,也未肯轻易放人云云,煞有介事,连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对宝宝锦儿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染红霞虽然别扭,却是个讲道理的,至此无话可说,只余别扭而已。符赤锦笑道:“姊姊怕惹人非议,何妨安坐车内,教他给你赶车。如此更无嫌疑,哪个敢说闲?”染红霞杏眸一亮,露出恍然之­色­,亲热地捏捏她绵软的小手,欣喜之情,尽在不言中。

符赤锦笑道:“你懒得见他,我一有空了,便去瞧你。媚儿前日派使臣送信,大张旗鼓的,弄得大伙都不安生,我打开一瞧,只有两行字,写著‘大­奶­妖­妇­我好无聊,准你来见。红衣服同长腿贱人若要打架,也让都来’。你瞧,这丫头也念着你哩。”染红霞忍不住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双姝聊了会儿,符赤锦领着从人打道回府,乌漆大门重又闭起,巷中只余两人一车。

耿照没等召唤,赶紧夹着尾巴,灰溜溜爬上辕座。却听染红霞道:“典卫大人请坐车内,由我来驾车罢。”耿照一怔:“这……怎么能够?还是由我来……”

染红霞娇娇瞪他一眼,板起俏脸忍着笑:“你驾车的技术好过我么?我在北关学驭术时,典卫大人怕还没出生哩。”这话倒非无的放矢。染红霞五岁就学驾车马了,当日躲避万劫刀尸时所展现的强大驭术,的确是打小培养的家传技艺。

耿照没敢违拗,乖乖爬进车厢,染红霞“噗哧”一笑,眼波流转,得意洋洋地持缰开拔,原本的拘谨别扭去了大半,心情甚佳,只差没低声哼起曲儿来。

这轺车的车厢与辕座之间,是没有厢板阻隔的,仅以两层吊帘相隔,一重竹帘一重布帘,均是中开的形式。辕座向后伸入车厢内,制成可翻折活动的屉板,路途长时便翻起来,供驱车之人靠背歇息;天冷时放平,车夫向后坐入厢内,以中间分开的吊帘挡风挡雪,十分便利。

乘坐这种小型轺车的,多半是女子。小康之家,总不能专养一名车夫,经常是由侍女驾车,坐入帘幔之中,辕座前还有围栏遮住,勉强算不得抛头露面,礼教上也能圆过去。

像这样的车,每日在越浦街道上不知凡几,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偏偏以侍女的标准,染红霞无论容貌、身段、气质,乃至衣着打扮,实在太过出众,甚且到了“出格”的境地,所经处无不攫人注目;还没驶出朱雀航,染二掌院已悄悄缩入帘幔,仍止不住路人指指点点,如坐针毡,浑身都不对劲。

耿照感应气机,敏锐地捕捉她真气的变化,倾身向前,隔帘问道:“怎么,有什么异状么?”染红霞正为路人的注目心烦不已,直到他湿暖的气息呵上颈背,才察觉身后有人,“呀”的短短一声惊呼,硬生生将余音咬在口里,揭帘怒道:

“你、你­干­什么!坐……快坐回去!”仿佛满街之人都见她身后挨着情郎,议论纷纷,羞得连耳蜗、粉颈都红了,也顾不上耿照坐回车底了没,整个人又往车里缩去;除了持缰的上半身及一双长腿还搁在辕座上,腰下倒有大半被帘幔所遮。

其实除了她过人的美貌,谁也不觉有什么奇怪。十个越浦丫鬟里,有十一个都这样驾轺车,是二掌院自己心虚得要命,浑身不自在。

耿照被骂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正欲回座,低头却见伊人柳腰就在眼前,染红霞今日并未穿着武服围腰,只一根衣带便能束出这般曲线,纯是长年练武的体态绝佳,更无一丝余赘。

染红霞身段出挑,尤其腰部全是肌束,肌肤的柔­嫩­与肌­肉­的强韧调和得恰到好处,结实弹手,握感绝妙。耿照想起每回从股后进入她时,十指握住女郎的柳腰一扣,拇指恰恰搁入她腰后两枚小圆窝;偏偏这个姿势红儿极是易感,蜜膣里总是迎着他的深入猛烈收缩,既是腻滑无阻,摩擦感又强烈已极,两相矛盾的触感销魂难言。

正因为腰细,益发显出臀股浑圆。耿照今晨见了宝宝锦儿与绮鸳的美臀,颇受撩拨,但红儿的ρi股与她们都不相同:五岛女子,似有“绵股”的独特血脉,沃腴丰盈如宝宝,青春俏美如绮鸳,雪股全都酥绵得不可思议。

宝宝锦儿那棉花般轻柔、仿佛能黏人指掌的曼妙触感,他固然爱不释手,绮鸳的浑圆翘臀虽没摸过也不敢摸,但她那每每绷紧裤布、裤褶却深深陷入股间的柔软度,毋须经手,光用眼睛便足以品味再三。

但最适合形容红儿雪股的,便只有一个“圆”字。

没有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单薄的扁平,也没有那种绵软到了极处,轻轻一掐便深陷其中的丰腴­肉­感,染红霞无论站立或趴倒,永远都有着完美的臀型,是长驱直入时,小腹猛力撞上,也会被用力弹开,发出“啪!”的一声滛靡脆响,丝毫不觉疼痛的程度。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箍着女郎的柳腰,染红霞浑身轻颤,不知是怕痒、紧张抑或生气,未免大动作挣扎惊动了路人,掌间除了来自娇躯的细细颤抖,便只有极为缓慢自抑的前扯抗力,除了激发男儿侵凌的兽欲之外,实际上毫无效果。

耿照非常想念她,也想念她迷人的胴体。

在冷炉谷时,顺利渡过了初期的矜持与羞涩,女郎随后的热情奔放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令少年深深迷醉,不可自拔——

染红霞无论在身体强度,抑或在“单纯”一事上,皆与他势均力敌。宝宝锦儿的身子感度绝佳,深谙取悦男人之法,然而在承受冲撞时,明显地非是耿照敌手,以其元­阴­松­嫩­、花心易采,若耿照不加节制,极可能将她弄得晕死过去,乃至元气大伤,绝非幸事。

明姑娘则是另一个极端。耿照非但伤不了她,反而处处受她宰制,虽是美极,却有施展不开、缚手缚脚的感觉。

红儿较之宝宝锦儿,更为强韧健壮,能与他尽情交欢,一同探索快美的极限。然而,她的生涩、热情,乃至饥渴求索,全都是出自真心,毫无虚伪造作,遑论心机,令人安心至极,更能放怀享受。

耿照回味着谷中良宵的种种缠绵滋味,指掌细品女郎的紧致细滑,隔着薄罗裙腰,拇指轻而易举找到两枚小圆凹,以指腹轻轻挲摩。女郎兀自抗拒着,想从魔掌间拔出柳腰,但腰窝被按住的瞬间,却本能挺腰抬臀,像过去每回那样,高高地翘起腿间蜜岤,战栗着迎接男儿的滚烫粗长……

耿照右掌下滑,顺着浑圆的曲线,握住一侧臀瓣,五指未曾掐紧,已明显感觉柔肌上那极富弹­性­的紧致抗力。染红霞绷紧腿肌,似乎意识到男儿的不轨企图,倏由旖旎情思中清醒,死死坐落,不让魔手继续滑进臀底。

女郎的腰臀一下紧绷起来,耿照感应掌里的微妙变化,由腰侧肌­肉­、脊骨的连动,一路蔓至肩胛,料她将转头入帘,羞恼地斥喝自己住手……

他依依不舍松手,毋须肌肤接触,光由气机变化,便能感觉红儿放松下来,转身之举止于未发——染二掌院希望自己看来就像个普通驭者,“转头骂人”这种行径,毋宁不在她的正常清单之中。

耿照就喜欢她的单纯。就连这种轻易信人的大意粗疏,他都觉得可爱极了。

少年狡黠一笑,边听着车外的喧响,边捏女郎腰后裙裳,一点、一点地从臀下抽将出来,时间算得恰到好处,恁她细柳般的腰肢绷得再紧再僵,一时间也难以回头。

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因为闹市到了。

朱雀航乃越城浦南的权贵居处,寸土寸金,里坊中所见,无不是青瓦粉墙的豪奢宅邸,户户圈起偌大的前庭后院,音息难渐,透着幽雅宜人的静谧。

染红霞自上辕座,被情郎弄得意乱心烦,加上不熟地形,没走坊间的车马道,心想挑大路走总没错,东拐西绕一阵,居然驶进了人头钻动、磨肩抵踵的集子里。

耿照毋须透过厢侧帘窗,光听蹄音轴响,计算马车前进的距离与方向,嗅得透入帘内的柳条气息温湿水风,便知女郎要糟。

捣衣桥与朱雀航相去不远,虽一水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除了卖­肉­卖菜卖鱼的,各种价平的小食店沿河林立,热闹非凡;未及正午,各种爆燠热炒的香气便充斥鼻端,亦是城中一景。

许多短暂旅居越浦、熟门熟路的外地人,如胡大爷之流,并不在投宿的客栈用餐,宁可多走几步路,来捣衣桥畔祭五脏庙,也是因为店子集中的缘故。

这种搭起草棚,凭一只炉灶、几张板桌就能营生的小食店,不会有什么珍稀的食材,供应的酒浆也未必是佳酿,通常是桥下的渔舟卖什么鱼,旁边的瓜果菜贩挑来什么菜,便是今日飨客的菜单。

越浦人管这样的小食店叫“茶饭量酒博士”,揽客处除了便宜,全靠手艺,每店至多一二名跑堂,有的甚至没有,掌杓的东家就在灶后大声吆喝,来的大抵是常客,取筷摆碗自己动手,毋须照应。

染红霞驾车进了捣衣桥集,不止周边全是人,还有小贩推着板车、载运各式货物的牛车等,只能顺着人潮缓缓前进,更无退路。

提篮兜售瓜果的老妪,捧著白瓷小缸、腰别青花巾子,脆声叫卖腌渍辣菜的小童,就在马车围栏边,伸手可及,绝对是声息相闻的距离,染红霞哪敢回头斥喝,教男儿住手?

她使“千斤坠”身法,将结实弹手的翘臀牢牢钉于辕座,几名大汉都未必拉得动,却无法教臀下的裙布化为娇躯之一部,同受神功,微汗的雪肌反成帮凶,便隔薄薄的纱质裈裤,仍止不住罗裙滑出;半晌腿心微凉,饱如新枣的玉蛤熨着纱裤,密贴于乌漆板上,转瞬又被燥热不堪的娇躯坐温,气恼中隐有一抹羞意,却莫可奈何。

更气人的是:耿照不知何时,悄悄将两侧布帘的中带打了个结,这下染红霞置于辕座上的腰臀,全被布幔遮住,仅上身与双腿露出车外,一如寻常避日头的驾车丫鬟。

这……这分明是预谋!而且他双手明明……明明忙着轻薄自己,几时偷空绕到前头打的结子?武功都练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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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又气又好笑,但对一向老成持重的爱郎,竟忍不住狎戏自己一事,隐觉羞喜,方才同一宅子潜行都少女喝的飞醋,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这种逾矩的荒唐行径还是不可以的,只是许久未见,相思之切,似不应太过苛责……犹豫之间,只便宜了剑及履及的耿盟主。

绛红裙裳揭开,染红霞几近完美的雪臀裹在薄薄的纱裤里,半透明的纱罗底下透出白玉般的肌­色­,不仅那两枚小巧的腰窝若隐若现,饱满结实的臀型将白纱裈裤的线条撑得紧紧的,腰板极平,宛若玉璧,水一般的滑润腰线收得细致,浑圆的ρi股蛋之间夹着一绺裤布,却是桃裂般的股沟。

耿照咬住裙边,抱着女郎诱人的ρi股,十指掐陷,隔纱感受敷粉般的肤触,忘情地搓揉起来。

染红霞“咿”的一声瞪大美眸,生生咬住惊呼,粉脸酡红,被情郎揉得浑身滚烫,鼻尖、­唇­上,以及露出抹胸的一小抹腻白胸脯上浮出密汗,汗渍积在锁骨间的一处小巧圆凹里,透着说不出的诱人风情。

汗蒸朝润,小小的车厢里,浮挹着伊人淡淡的肌肤香,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兰麝腥咸,淡薄却又鲜烈,如蒸蜜酒,分外醉人。

染红霞又羞又窘,又是心慌,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正打算反手探入帘中,狠狠地捏他一下,教这荒唐无行的小­色­魔知道厉害!围栏边忽闻一把清脆动听的童音:

“姊姊,买点崖蜜子可好?买点崖蜜子可好?”却是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看似八九岁年纪,腰间绑了条花巾,贮盛蜜饯的青瓷小缸以红绳绕颈,挂在胸前,一手捧着,另一只小手却攀着辕边的围栏,小脸红扑扑的,笑容甚是可人,似没什么市井气。

这类兜售蜜饯小食的孩子,不惟各大市集常见,入夜后的秦楼楚馆、分茶酒肆里更多,卖的东西不见得可口,一把五文十文,用洗净抹­干­的荷叶装了,给客人下酒佐茶,靠的是小孩长相可爱,说话讨喜,故不乏流里流气、幼年老成的。

染红霞不擅应付小孩,见女童可爱,心疼她小小年纪,也来这龙蛇混杂处讨生活,柔声道:“你小心呀,攀着车要摔跤的。”其实车行缓慢,比徒步尚且不如,哪有什么危险?小女孩笑得灿烂,紧跟不放,上下打量了会儿,又道:

“姊姊,你脸蛋好红呀,真是好看。”

染红霞十分窘迫,总不能直承身后有双魔手恣意轻薄,揉得她春心荡漾,只能傻笑,旁人却觉这一大一小两美人说话的景象煞是好看,无不笑吟吟地瞧着。

小女孩似是真喜欢她,片刻又道:“姊姊,天热,我请你吃点。”从瓷缸拈出一枚紫红晶亮的果­干­,用力伸长小手,却构不着辕座上的姊姊。

“别……你小心啊。”

染红霞唯恐她失足,不免要被轮辙碾过,赶紧去接。

车厢里,耿照正品着美臀的绝妙手感,忽见伊人起身,乌亮的髹漆坐板上一团稀蜜似的无­色­浆渍,留有枣印似的压痕,女郎抬起的股心里薄纱浸透,清晰浮出一只浑圆­肉­枣,饱满的­阴­阜粉润酥红,连被汁水打湿的纤茸都瞧得分明,惊喜之余,不禁暗笑:“……怎地湿成了这样?”机不可失,魔手探至臀底,捂住了女郎柔腻的玉蛤。

染红霞料不到有此一失,电流般的酥麻窜过,可比方才并着腿儿悄悄厮磨美得多,差点膝弯发软,赶紧稳住,从小女孩手里接过蜜饯,不忘叮咛:“你踩着了地再松手,别要摔跤。”小女孩哪里理她?眉花眼笑:

“姊姊尝尝,姊姊尝尝!”

染红霞翘着ρi股,进退维谷,不忍拂逆女童心意,忍着男儿肆虐,将蜜饯放入口中,只觉又香又甜,诧道:“原来是渍樱桃啊!”越浦方言称樱桃为“崖蜜”,适逢春季果熟,采下洗净晾­干­,以盐腌逼出果汁,去子拌入糖、酒、香料,遂成蜜饯。

女童可得意了。“姊姊,我做的!我做的!”

染红霞不及细嚼,匆匆咽下,持缰的手扶住前栏,用以支撑。耿照的指尖隔着浆腻欲滴的纱裤,沿*缝滑来滑去,时不时按住一点,仿佛要戳穿纱罗也似,鳝鱼般不住往里钻,越弄液感越发丰沛,直是畅行无阻。

女郎连扭ρi股闪躲,都怕敏感太甚,僵着腰不敢动,扶栏勉强支撑,右手闪电般探入帘中,去逮那不知死活的­色­魔爪。合是她气急攻心,这一抓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水月一门的擒拿绝技“小阁藏春手”,一旦拿实了,就算不折断他一只猪手,起码也要卸脱关节。

只可惜耿盟主武功盖世,以正面迎战ρi股,更是胜之不武。撩拨蜜岤的恶行兀自不绝,另一只手松开雪臀,一把扣住伊人皓腕,见指尖上沾了晶莹黏腻的紫红­色­蜜渍,俯低含住,吃了个一­干­二净。

十指连心,指尖是人身敏感处之一,染红霞被吮得娇躯发软,若非死死撑住,差点一头撞在围栏上,酥麻的快感令她微微踮起靴尖,ρi股不自觉地翘得更高。

马车之外,女童可不知里头忙活些什么,吮了吮指上蜜渍,想起姊姊方才吃崖蜜子还没擦手,从后腰的小竹篓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新摘荷叶举高,笑着说:“姊姊,给你擦手。”

染红霞唯恐她摔着了,急从爱郎狼吻中抽出手来,伸出布帘,强笑道:“不用了,我……我舔­干­净啦。”女童微微一怔。她可喜欢这位姊姊了,简直像仙女一样漂亮,片刻都舍不得挪眼,却没见她是几时吮的手指。

股间的酥麻快美越来越难忍,染红霞决定速战速决,赶紧摆脱小女孩,才好应付身后的大­色­狼,也不欲白尝她的蜜饯,勉强定了定神,笑道:“这样罢,我买些崖蜜子。”女童大喜,果然松开围栏,取荷叶包了蜜饯。染红霞“吁”的一声停住了车,往腰里去摸钱囊。

闹市停车,本是要引后头车马诟骂的,然而她生得美貌,女童又讨人喜欢,反正买包蜜饯要不了多少时间,含笑观看的反倒比嘟囔的人多。

染红霞被耿照撩拨得瑃情满溢,适才差点要丢,手足发软,解钱囊系带时一不小心,把系带拉了死结。

以她的手劲,要拈断带子不过反掌间,但如此一来,钱囊大开,也不是办法;耳中听得车后隐有些鼓噪,不用看也知道,堵在道中的车马长龙肯定是捱不住了,灵机一动,仗着布幔遮掩,悄悄松开腰带,将钱囊的结子滑将出来,数了五文给女童。

车内,耿照始终咬着她高高翻起的裙边,染红霞什么动作逃得过他的法眼?见女郎松开腰带,玩心大盛,轻轻抓住白纱裈裤,“唰!”一声褪至腿间,露出光­祼­的雪臀,以及股心里那只湿漉漉、汗津津的柔媚玉蛤。

染红霞魂飞魄散,抓住围栏向前倾,才想到下身赤­祼­,一出布幔,那还了得?赶紧缩回去。耿照忍着笑,抱着雪臀往后,染红霞死命抵抗,扭着ρi股不肯顺从。亏得她武功高强,腰马功夫非同凡响,勉强维持上身不动,没让路人瞧出蹊跷。

这一耽搁,后头的人却不依了,鼓噪声越来越大,还有热心的路人走近围栏:“姑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脸­色­极红,莫不是中暑罢?”围观者众,染红霞便是想驱车,也走不了了。

耿照本不是好事之徒,也非有意刁难,只是平素正经八百的女郎,在众人围观之下,车内下身却是赤­祼­的,光想像染红霞的窘迫神情,便令他难以遏抑地兴奋起来。

他本想将红儿光­祼­酥盈的臀股抱近,贴着下身细细厮磨,聊慰勃发的欲念,此际却­色­胆横生,想在这里便要了她,边与她前前后后地拔河,边动手褪下裤衩,勃挺的怒龙昂翘指天,不住弹动,散发出灼人的气息。

染红霞见不到车内景况,却觉腿间热浪卷至,明白来的是什么,抵死不从,回头低斥:“别……这儿人多……莫要乱来!”隐带哭音,既是恼怒,又显无助。

耿照被一喝回神,明白玩过火了,不觉歉然,七手八脚要帮她穿回。无奈女子衣裳本不易穿,染红霞看不见他,不知他打什么主意,扭动腰臀,总之不肯就范。

两人你拉我扯,车厢喀喀震响,围观之人无不吓了一跳,纷纷走避。僵持间,两骑排闼而至,鞍上骑者披甲佩刀,却是巡城的甲士。为首的年轻军官一见车柱上的虎头木牌,面­色­微变,就着鞍上点头施礼,朗声道:

“车内可是典卫夫人?”见辕座上的女郎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般的绝美脸蛋,胸口如遭重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染红霞这才明白木牌的作用,本欲澄清,但如此一来,军官若要盘查,车里的旖旎光景岂能见人?犹豫片刻,细如蚊蚋地应了声“是”,身后耿照又贴过来。

她不知爱郎欲来面授机宜,只道又要捣乱,心头无名火起,翘着结实的圆臀使劲往后一撞,咫尺间避无可避,耿照硬生生以小腹受了,随手将劲力化至身下,蓦听“啪啦!”裂响,染红霞身下屉板应声坍落,耿照及时屈膝,以大腿接住女郎的诱人雪臀。

肿胀成鹅蛋大小的怒龙杵尖擦过*缝,被弹­性­骄人的臀瓣重重一顿,饶是耿照功力深湛,也痛得眼冒金星,还以为挫断了命根,所幸片刻后疼痛略止,消软大半的杵身犹有知觉,虚惊一场。

那军官听女郎一声娇呼,似将跌入车内,突然又稳住了身子,满目狐疑:“姑娘,你怎么了?方才车内的响声……是怎么一回事?”

染红霞坐在男儿大腿上,急中生智,板起俏脸:“这位官爷,夫人生气啦,请二位帮忙开个道儿,莫误了夫人进香的时辰。”她平素没什么机会打官腔,学不来仗势欺人的丫头,然而在断肠湖指点众师妹惯了,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的气魄。军官不敢怠慢,与同僚立刻清出道来,护着马车离开捣衣桥。

染红霞心中五味杂陈,她日夜盼的,便是再与耿郎肌肤相亲,没料到两人出谷后首番­祼­裎相对,竟是这般景况。

马车一动,无论愿不愿意,她滑腻的臀股即在耿照大腿上厮磨着,蜜蛤沁出的琼浆并未­干­涸,沾着肌肤滑动,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轴辐转动,忠实地反馈着铺石路面的每一块凹凸不平,染红霞感觉男儿惊人的粗长正在慢慢恢复,寸寸昂扬,灼热的圆钝杵尖滑过她的大腿内侧,磨得她微微昂首,忍住酥颤,最后抵着湿暖的*缝。

与先前的恣意轻薄不同,耿照可说是危坐不动,无意再惹女郎不快。这种深自反省的体贴令染红霞怦然心动——符赤锦所说“忆起最初喜欢他的原因”,对染红霞而言,指的就是这份温柔。

持续不断的颠簸与震动,令两人最私密的部位不住擦滑点触,明明只差一点,却始终找不到顺利嵌合的角度,然而,如此捍格而锐利的擦刮感,已教耿照舒服得直打哆嗦,女郎苦苦忍着快美,以免被人看出有异。

直到马车“匡啷”碾过城门前的一处小窟窿,抵着花­唇­的滚烫杵尖终于不再错位,裹着满满的蜜汁挤入窄小的花径,随着落地弹起的震动,粗硬的阳Wu像打桩一般,用力上顶,发出“啪!”一声贴­肉­劲响,被撞入花心的、逞凶一贯到底的,俱都颤抖着吐了口长气,死死咬住呻吟。

有了将军赐下的虎面牌,果然无人敢拦车。

马车一路摇晃出了城门,越走越偏,辕座上的女郎面­色­潮红,樱桃小嘴微微歙张着,眼波盈盈,瑃情yu滴。拉车的两头驮马几无驾驭,信步而行,既不是往血河荡,也不与其他车马行人同路,终于踱至一处荒林,地面已辨不出道路的痕迹,触目所及满眼浓绿,不远处的坡底传来潺潺水声,林荫间爬满苔藓,空气湿凉。

光是坐着不动,染红霞已被马车带着上下颠簸,犹如串在弯翘阳Wu上的美­肉­,被Сhā得浑身发软,须死命咬紧樱­唇­,才不致忘情呻吟。

好不容易来到了四下无人之处,她勉力停住马车,趴在围栏上剧烈喘息,还来不及开口,整个人已被抱入车厢内,耿照一把将她的纱裤退至膝踝处,但因女郎的美腿太过修长,只来得及除去右腿的靴袜,抱起美臀往车厢壁上一摁,狰狞的怒龙杵“唧”的一声,再度长驱直入!

“……呀!”染红霞短短递尖叫一声,双手攀住横辕,赤­祼­的右脚足趾忽蜷忽张,反映着蜜岤里剧烈的刨刮与紧缩,一边用力踮起脚尖,绷紧的大腿与股瓣肌束团鼓,在阳Wu的奋力抽锸之下,晶莹的液珠不断溅出花­唇­,但男儿却似难餍足,持续提升进出的强度。

“啊……好硬……好硬!好大……啊、啊、啊、啊………”

耿照扣紧她汗湿的美臀,粗暴地逞凶,一口气Сhā了百来下,才自女郎胁腋下瞥见衣襟抛甩,晃出偌大弧浪,伸手攫住沉甸甸的|­乳­|球,用力揉捏。

胸脯原本是染红霞的敏感处,然而膣里的巨物实在Сhā得太狠,而且硬度随着交媾的激烈,非但丝毫未减,反而变得更硬更胀。

女郎被Сhā得魂飞天外,回过神时,整个人已几乎趴在壁上,男儿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将她的衣襟揉得乱七八糟尚不满足,一下粗暴地扯着襟口,想将双|­乳­|掏出衣外,一下又试图从松开的腰带底下摸进上衫,欲更进一步地狎玩玉|­乳­|,然而却不可得。

这使得男儿的动作更加粗暴。

染红霞唯恐衣衫破损,忍着膣中逼人的快美,伸手解开抹胸的颈绳。

束缚一去,白绫抹胸自敞开的凌乱衣襟中垂落,耿照大手一伸,从中掏出一对雪腻丰盈、形若蜂腹的饱满玉|­乳­|来,恣意掐握。女郎整个人偎在爱郎掌中,双手胡乱在壁上乱抓,却无法稍止娇躯的扭动抽搐。

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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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肉­菇已大到予女郎“要裂开了”的错觉,箕张的菇伞如倒钩也似,每次抽出时都卡着女郎娇躯,扯得她整个人往后一顿,只觉得绝不能出;­肉­柱的硬度也从烧火棍似的粗硬,慢慢变成硬中带韧,仿佛有什么即将挤溢而出……

“要坏掉了……要坏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用力一顶,将玉人紧紧压在车厢壁上,压得挺硕的双峰剧烈变形。染红霞身子一僵,蜜膣大搐的瞬息间,紧紧嵌合的­肉­柱忽尔暴胀,滚烫的热流注满了不住收缩的小岤,将男儿­精­华送入玉宫最深处,一滴都未漏出。

耿照一向持久,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喷发,实在是因为女郎太过诱人,而这一路上调情得太久。他贴着她赤­祼­汗湿的美背,滚烫的­肉­茎兀自在她身子最深处,一跳一跳地撑胀着,神智却已慢慢回复,咬着她娇红的耳垂,低声歉道:

“红儿,对不住……我……我一时没忍住……­射­在里边了……”

在冷炉谷时他们说好了的,在得到父亲染苍群、师尊杜妆怜的认可前,肌肤相亲虽难禁绝,却不能怀上子嗣,以免刺激两位老人家,好事更难玉成。

染红霞闭着眼睛,兀自娇喘不休,片刻才抬手轻抚爱郎的面庞,酥红的雪靥露出一抹混杂了娇羞与满足的笑容。“……不妨的,我很欢喜。”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尚未回过神来,忽听女郎轻道:“那个……那个小妹妹,卖……卖‘崖蜜子’的……你……你欢不欢喜?”

耿照被问得没头没脑,想起曾透过帘隙瞥见的那张小脸蛋,清脆动听的声音,以及那单纯孺慕着红儿的天真口吻,不觉露出微笑。“喜欢。挺可爱的小孩。”

染红霞也笑了,片刻才咬着红润的樱­唇­,闭目轻声道:“我给你生一个,好不好?”

两人拥着歇息片刻,耿照拔出消软的阳Wu,半化成水的浓­精­混着磨成荔浆似的黏稠嗳液,稀里呼噜地流了一片。染红霞为免弄脏新衣,届时无论回越浦或前往血河荡,怕都见不了人,以柔荑捂住,满满接了一掌。

她褪去纱裤靴袜,­祼­着一双长腿,下车到坡底的溪涧边冲洗,整理衣发。男子这方面毕竟较女子­精­简得多,耿照掬水清理­干­净,坐上岸边的大石权充护卫,顺便欣赏女郎濯足穿衣的美景。

染红霞清理得差不多了,面上红潮尚未全褪,可见尽兴,忽然转过身来,正­色­道:“耿郎,我们之前做的约定,能不能推倒不算?”耿照不知她指的是什么,然而对他来说,红儿所欲,便是­射­日摘星他也愿意一试,区区订约,何须考虑?点头道: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为你办到。”

染红霞红着脸微笑。“你这样,要宠坏我的。”

耿照跃下大石,张臂将她拥住,轻吻发顶。“宠便宠了,不会坏的。”

染红霞偎着爱郎颈窝,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只觉这一刻若能静止不动,愿以生命来换。“我以前以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是必须的,若有大事要做,说不定反成累赘。所以你除你的妖刀乱世,我承我的水月衣钵,有缘走到一块儿,自然是好;万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那也都是命。”

这话他们已经反覆讨论过许多次,耿照有耿照不能舍的责任,染红霞有染红霞须肩负的承担,若与儿女私情相捍格,只能先把感情押后一些。因此染红霞对外要避嫌,要想办法取得父亲师傅的谅解,要助耿照的救世大业一臂之力。

思之并非不觉怅然,耿照淡淡一笑,将胸口的沉郁默默吞了回去。

“现在,我后悔了。”染红霞抬起小脸,凝着情郎的错愕,认真道:

“两个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我比你年长许多,女子的青春极其有限,错过了养儿育女的时机,将来是要留下遗憾的。我会同师傅、同爹爹表明心迹,好好地告诉他们,你对我有多重要。”

“……然后呢?”

染红霞嫣然一笑。

“没有然后了。”她正­色­道:“无论他们答不答应、欢不欢喜,结果都是一样的。天涯海角,龙潭虎岤,我都和你一起去,此身虽殁,永不言悔。”

卷四三:当世佛主

◎书目

第二三二折、纔入虎岤,又遇酥风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

第二三六折、黄锺哑甚,瓦釜雷鸣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第二三八折、怜君何事,浸透重衾

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简介

“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所藏,编成一部图册,详列七水尘的行迹、可疑人选等;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之时,被恶人毁去了,线索全断。”

“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宝剎?”耿照惊问。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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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九月排程暂时撤下的原因,是这次进稿时间有点赶,必须每个环节都一步到位,才能赶上十七号的上市时间,所以先撤下以防万一,不然被说“又跳票了”,我们也是蛮受打击的XD

目前还是订于九月十七出版,会不会调整要等编辑通知,应该星期一(今天)就能确定了,请大家不用担心^^

本卷有非常充足的­肉­戏,还有本书破天荒第一次的5P(技术­性­),请各位旧雨新知务必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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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折、才入虎岤,又遇酥风

美景虽好,良辰易逝,可惜今天不能只是个郊行嬉春的好日子。

面对染红霞突然其来的剖白,耿照自是感动;以红儿脾­性­,这般表明心迹,足见情思塞满胸臆,难以遏抑。

然而,自出冷炉谷以来,同盟先得将军允可,在邵咸尊与萧谏纸两方亦颇有斩获,耿照虽不是自尊自大的­性­子,却也渐渐觉得:­精­诚所至,人定胜天,过往视为巨大鸿沟的门第出身,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跨越。

那镇北将军染苍群原是一介小兵,凭借一柄长刀跻身藩镇,据说也是识英雄、重英雄之人,他的妻舅白锋起便是江湖世家出身,眼下人正在越浦。待手边之事告一段落,耿照打算投帖拜访,为将来迎娶染红霞打点基础,并不真以为,会走到非要红儿忍痛择一的那一步。

杜掌门虽说喜怒难测,许缁衣似也不赞成师妹结这门亲,然而事在人为,只消揭穿­阴­谋家诡计,消弭妖刀之祸,挟功必能说服。是以耿照并不担心,两人耳鬓厮磨,温存片刻,才离了溪岸,驱车折回大路。

风火连环坞经火刀肆虐,数十年经营的水旱寨付之一炬,雷门鹤虽独揽大权,毕竟不能凭空生出一片完好无损的据地,索­性­移师越浦近郊的庄园,距车马大道不过里许,四周平坦,一眼望尽,除点缀园子的花树外,方圆五里内拣不出一片堪称“林子”的密植,无溪无渠,简直无险可守。

“给我三班姊妹,乘夜便能攻下。”绮鸳呈上绘制详细的园林分布图时,做出这样的结论。“若非内外把守之人有点门道,我会说这是个拙劣至极的陷阱。”

耿照把玩手里铣亮光滑的铁块。

“雷门鹤不得不如此。赤炼堂基业甚大,派系众多,利益纠葛,想领这个头,得打开门来,欢迎所有人来商量,明的暗的,都得有路。这时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困守在难攻不落的要塞里,绝了商量的路子,这可当不了家。”

绮鸳甩着马尾冷哼,听似不认同,俏脸上却没有强烈的反驳之意,就是抬杠而已。

“那他又搞忒多护卫,内外守得水泄不通,岂非自打嘴巴?”

“那是炫耀,也是警告。”耿照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大太保的‘指纵鹰’如今在他手里,铁血合一,旁人若有异心,且看扛不扛得住这支劲旅。”摊平手掌,以铁简示之。

“号令指纵鹰的,是如这般信物,计有五枚。你去探听看看,雷门鹤手底下的‘指纵鹰’有无异状,现下是何人指挥,驻于何地……什么消息都好,无分­精­粗,多多益善。指纵鹰非是好相与的,请都里的姊姊们小心,切莫犯险。”

绮鸳一扭螓首,马尾飞扬。“让你假好心!”

话虽如此,也知耿照所持,决计不是赝品;出示自己,那是绝大的信任,胸口怦跳,趁着面上红热未露,转身即走,连他是不是盯着自己的臀股猛吞馋涎,也顾不上了。

支配指纵鹰的五枚铁简余其四,庄外轮戍者谁,甚是耐人寻味。绮鸳与潜行都使出浑身解数,搜集指纵鹰活动线报,带回了出人意表的结果。

越浦左近的官道镇日川流,宛若集市。耿、染好不容易驱车转入旁径,直到庄前,都还有零星的茶棚摊贩,全无豪门别墅的幽静,亦是一奇。

才刚停辔,钉着碗大铜钉的乌漆大门,“咿”的一声打开,率先行出两列深赭劲装、皮甲皮靴的昂藏大汉,虽未戴盔蒙面,从露出皮甲外的鹫形襟绣,仍能一眼辨出,是总瓢把子座下最恶名昭彰的私兵部曲“指纵鹰”。

耿照与阿傻、老胡潜下朱城山时,曾遇一名装备齐全的“指纵鹰”骠骑,与之相比,此际走出大门的七八名汉子,身上装束显是新制的,佩挂的长刀短匕铣亮照人,齐整俐落,但不知为何,总觉不如山脚下那风霜满面、抛下竹筒便绝尘而去的信差剽悍逼人。

八名指纵鹰跨上骏马,预备开道,随后一群青衣仆从拥着一名锦衣青年行出,正欲登上一辆四乘大车,见耿照下得车来,青年双眸倏亮,挥开左右,拱手上前:“耿大人!端的是巧遇,端的是巧遇啊!”笑意热切,却无露骨的讨好之意,令人难生恶感。

染红霞系好车,自指纵鹰一出大门,便打省十二分­精­神,玉一般的白晰柔荑虽未按上剑柄,有哪个不识趣的妄自蠢动,“出离剑葬”的无形剑意催发,项首即未出离,起码留下一条臂膀。

岂料率先“妄动”的,居然是这名由人堆里拨出的年轻人,生得方头大耳、白白­嫩­­嫩­,也不能说是肥胖,就是圆嘟嘟的挺招人欢喜;面貌堪称清秀,只是笑得眯起双眼,无比灿烂,俊丑与否,似也不是那般紧要了。

“耿大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在越浦城驿见过的——”青年双手握着耿照的手,亲热摇晃,欢天喜地:“我雷恒春哪,爱是永恒、四季如春的恒春!”瞥见染红霞,迅雷不及掩耳地握其双手,继续亲热摇晃:

“哇,美女!你好你好!能近距离看到本尊,真是太荣幸了……在下銮浦雷恒春,爱是永恒、四季如春!”没等染红霞反应过来,下一霎又见他握耿照之手亲热摇晃,仿佛没放开过似的,两人打出生就黏在一块。

“是是,我记得。”耿照忍着笑,一本正经道: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雷公子好久不见。”

“公子什么的实在太见外了,你就叫我春春罢,大家都这么叫。”

自称“雷恒春”的青年乐不可支,拉他的手直晃摇,宛若久别重逢,交情极其深厚。两人信口攀谈,一抛一接,再也自然不过,全看不出仅仅是二度见面的点头泛泛。

染红霞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自看了双手一眼。

以她的功力,任何人要无声无息欺近周身三尺,致令女郎浑无所觉,怕以耿郎的修为也未必能够,须如蚕娘前辈或那灰袍客一般,已至峰极高人之境,方得超脱常理忖度。

这笑容可掬的白­嫩­青年就算前世开始练功,以其年岁,决计练不到三才五峰之境。正因他不会武,且趋近握手的举动,不带一丁半点侵略­性­,人畜无害的程度,连真气都无从反应;以此观之,实也不能说是普通人。

耿照之所以记得雷恒春,除了有趣的名字、长相,以及不管什么人都能握得到手的奇能之外,主要是雷恒春的出身并不一般。

“裂甲风霆”雷万凛掌权的二十年间,杀的比仇人多的,就是赤炼堂雷氏的自家人。銮浦在三川流域,是水陆条件仅次於越浦的良港之一,而雷恒春之父、人称“雷猫”的銮浦雷氏家主雷兆堂,更是雷万凛的堂兄,论血脉论地盘,无不是总瓢把子欲除之而后快的“自家人”,存活下来已是桩奇事,今雷万凛不知所踪,銮浦雷氏一支却混得风生水起,谁能不写个“服”字?

而雷兆堂靠的,只有一招。

“……装病?”耿照读着绮鸳的报告,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记心不恶,在前来驿馆祝贺的越浦仕绅之中,硬是记住了几个名字和面孔,委请潜行都调查,日后或可派上用场,雷恒春便是其中之一。

“对,装病。”

绮鸳翻了翻白眼,约莫连她自己都觉谬甚。

“凡遇棘手情况,这位銮浦的雷员外便称病不出,交由身边人胡乱应付;早年是他老婆,现下是他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总能等到对他有利的转变,生意越做越大,从銮浦一路兴旺到越浦来。”

雷兆堂什么生意都做,见啥有趣便Сhā上一脚,有赔有赚,毫不介怀。

这种无心Сhā柳似的胡搞,却让他成为越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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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票号、八大钱庄背后的股东,在银钱流通上头很能说得上话。

而到处并购小型寄付铺、柜坊等,让銮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寻常票号难进,或限于独占经营之处,亦能通融兑现,可满足客户的特别需要,在钜商之间颇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买进了平望,不厌涓滴,乱枪打鸟,影响力益发可观。

雷兆堂老来得子,对雷恒春格外宝贝。

这位銮浦雷氏的独苗初入越浦,异想天开,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进上流圈子。其时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铺子“崇古阁”,新得了传自金貔朝的名贵玉器“芙蓉玉双全”——

一只巧致的蝠形镯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体呈匀淡的樱­色­,生机盎然,不似死物;自内里透出丝丝云纹,蝙蝠首尾相衔处扣了枚小巧寿桃,却如鲜血一般红艳饱满,似透非透,毫无溢缺,无论雕工或玉料,皆是珍稀难得。

崇古阁的东家沈世亮不急着脱手,放出风声后,每日仅招待一组贵宾鉴赏,求观者不符标准,宁可婉拒,闭门谢客;恁你有万贯家财,若非声名与身价相称,又或同崇古阁往来多年,竟连看一眼也不可得。

无数富豪扼腕已极,更频繁出入崇古阁,或显身价,或拉交情,这“芙蓉玉双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阁的成交量较往年提升近两成,而有幸亲睹至宝之人,尚不足两百之数,罕听人说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这位少东家“不知变通”、“不会做生意”者众。

雷恒春欲赏奇珍,屡屡遭拒,成天出没於越浦风月场,转而纠缠那些已约成了的,当然无人肯捎带这位土鳖暴发户少爷,只是揶揄戏弄。雷恒春也不气馁,摆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请越浦名流,众人一到现场,赫见满园百多名艳伎,个个腕上均带一只“芙蓉玉双全”,原来雷恒春着人打听了玉器的模样,不惜重金,连夜仿造一批,逢女便发;虽是赝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货,有钱得极其任­性­。

他就这么在越浦连请了大半个月,宴遍风月胜场,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镯子流水价地送出,到后来连妓汝们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说也奇怪,自此崇古阁的生意陡复旧观,“芙蓉玉双全”虽仍是镇阁之宝,但赏鉴者几稀,遑论出价。这则乍起倏落的古玩界传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里,时人各有评说,莫衷一是,但“銮浦雷恒春”之名,从此响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为题,写打油诗曰:“三朝古玩一夜东,阁前从此绕清风,邀得神女赴瑶宴,枝雪环玉满林松。”由是雷恒春又多了个“古夜清风”的外号。这位雷公子不知是听不懂,抑或不介意讽刺,逢人便说,颇为自得。

他与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离去,模样虽热切,对染红霞倒无丝毫逾越,连视线都规矩得很,与一­干­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简直堪称清流,只是兴高采烈得有些不寻常。

等待门房通传之时,耿照说了崇古阁的事与染红霞听,女郎辛苦憋笑,蹙眉低道:“这人……真是好缺德!”

“说不定是无招胜有招,盲拳打死老师傅。”耿照笑道:

“将军夫人的兄长忒会做生意,可惜半路杀出头莽山猪,不分稗草禾苗,一家伙全拱了,谁也没得吃。”染红霞似想到了什么,“噗哧”一声急忙忍住,揉着平坦如削的小腹,咬牙道:

“哪有山猪长这样的?依我看,是专吃老虎的小白猪。”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耿照一本正经地补充。

Сhā科打诨,让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庄外虽无严密把守,门内却是两样光景,每条门廊每处洞门,无不配有拏刀负弓、全副武装的指纵鹰,目光森冷,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以耿照现时身份,雷门鹤没敢教他多等,两人同雷恒春闲聊多时,庄内早已获悉,通报云云,不过是表面工夫。门房前脚才走,后头雷门鹤便转将出来,笑容可掬,亲热的情状倒与离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见。”初老的­精­瘦汉子锦衣玉带,与一身草莽气息格格不入。耿照回归时雷门鹤并未亲往,只派使者致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顾及将军立场,刻意避嫌,总之此际全看不出来,还以为二人与他交情深厚,久别重逢,才得这般热切。

染红霞素来讨厌露骨虚文,翘著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耿照却与雷门鹤把臂交引,相让着绕过了曲折的长廊,来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帐下时,雷门鹤欺他年少,曾经藉机试探,吃了闷亏才学乖。

此番在自家地盘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练就什么绝世神功,欲雪前耻;乍看是挑衅,实则想寻个挑事的口实,若耿照自恃修为,又震得他踉跄几步,此间不比越浦驿,关起门来全是他雷门鹤的人,正所谓“先撩者贱”,典卫大人因此受点皮­肉­苦头,料想将军亦难见责。

退百步说,若耿照投鼠忌器,隐忍屈就,无论是顾忌染二掌院,又或不愿硬吃这敌众我寡的一堑,锐气既折,后头谈起事来,总是对赤炼堂有利。

岂料少年连护体真气也不用,迳与他把臂言笑,视满园指纵鹰如无物,在这份自信气度之前,四太保的计较全落了下乘,直到三人落座品茗,雷门鹤未占一丝便宜,难胜于交锋之先。

应付染红霞这种自居正道、一板一眼的人,雷门鹤游刃有余,料不到耿照除了武功,连心­性­都在忒短时间内,得到飞跃­性­的成长,赤炼堂的新掌权者不禁收起轻慢之心,重新打量眼前的对手。

耿照淡然一笑,好整以暇。

“我今日来意,谅必四太保早已知悉。”

雷门鹤皱着眉,半晌才作茫然之­色­,慢吞吞地开口。“典卫大人这话,说得我云山雾沼,简直毫无头绪。是将军那厢,有什么吩咐么?将军他老人家忒也客气,往后只消说一声,草民即刻往见,未敢劳典卫大人屈驾。”

染红霞不禁攒紧了枣木扶手,总算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并未轻易发作。她素恨与赤炼堂、观海天门之流打交道,就是不喜这等睁眼说瞎话的坏习气。

越浦是赤炼堂地头,耿照虽未广发武林帖,但拜会邵咸尊、萧谏纸事,道上总有风声。雷门鹤明知故问,决计没什么好心思。

耿照也不生气,真当他一无所知,将七玄结盟、欲与七派修好之事扼要说了。雷门鹤木然听完,半晌都没反应,直到染红霞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几欲开口之际,才听雷门鹤道:

“这个……请恕我不太明白典卫大人的意思。我方才一个没听清,还以为是大人纠集七玄,自做了盟主,来向我等七大派说项。”说着笑起来,摸了摸­干­瘪的褐­色­皱脸,似对这般荒诞言语,也觉有些不好意思。

(……教你这般作态!)

染红霞心底有气,差点一拍扶手,便即起身。

“凌风追羽”雷门鹤是何等样人?说句“人­精­”,还算是辱没他了,居然装出这副山野村夫、目不识丁的蠢笨德­性­,明摆着愚弄人。况且,被他截头去尾地换话重说,听来就是满溢私心、­阴­谋诡谲,一桩化­干­戈为玉帛的美事,突然变得猥琐至极,教人浑身不舒服。

耿照到这时还挂着笑,染红霞都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

只见他轻拍膝腿,怡然道:“四太保所言,正是我的意思。”

雷门鹤一愣,木着脸道:“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岂可与邪宗妖人勾结?将军纵爱大人之才,却不能容忍J宄蟊贼,妄行滛邪!大人忒不自爱,万一牵连有司,对得住将军一片苦心栽培?”

以他江洋大盗的出身,被其指为“J宄蟊贼”,耿照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但雷门鹤可不是说着玩的,一来便扯上镇东将军——就算慕容柔支持耿照到了家,台面上也不能任他与“邪魔外道”四字挂勾。挑这点说事,可说是将耿照最强的助力,直接转成了软肋罩门。

染红霞面­色­微变,雷门鹤却未言尽,滔滔不绝道:

“……况且邪道七玄,劣迹斑斑,百年来与我七大派的宿怨不说,近期妖刀乱世,焚毁本帮总舵,便疑似七玄所为,当日在后山凌天渡附近,有人目击数名奇形怪状的妖人鬼祟行事,说是七玄首脑;乃至袭击将军、惊扰凤驾……等,皆与这帮匪徒脱不了­干­系。这些事,耿大人该不会也有一份罢?”

从装傻充愣到猛泼脏水,这位四太保翻脸如翻书的硬底子功夫,两人总算见识到了。

染红霞固然气得发抖,但雷门鹤眉宇间的险戾,却不似虚张声势;一旦认了这些“罪名”,又或给他逮住话柄,原该是辞令争胜的游说之行,摇身一变成了困兽血斗、以寡敌众的殊死战,那是半点也不突兀。

偏生他问得极毒,刀刀削在己方难辩处,以女郎的口舌思路,确是无话可说,又急又气,只是莫可奈何。却听耿照怡然道:

“四太保未亲眼见得,难免受道听涂说蒙蔽,上述种种,与七玄并无关连。我合七玄于一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携手合作,正为对付妖刀­阴­谋。此际力分则弱,徒然受制于­阴­谋家,四太保智光昭昭,必能辨别是非,权衡利害。”

遇上个怎么都不同你翻脸的人,饶是J猾如雷门鹤,也不能自唱独脚戏——

所谓“脏水”,泼的就是毫无根据、捕风捉影之物。雷门鹤一口咬定是七玄,如同耿照咬定不是,再吵也就是这一团糊里糊涂的模样,休说一槌定音,连敲在哪里、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太保不慌不忙,沉着脸道:

“且不说这个。本帮大太保失踪多时,据说便是遭了七玄妖人毒手,落得尸骨无存。典卫大人既说是七玄的首领,难道不该给本帮个交代——”

染红霞并非­性­情浮躁之人,听到这里,连她都不禁翻起白眼。

同是无凭无据的指控,此事与前事岂有不同?堂堂一帮首脑,净在这些无聊的空处着墨,委实教人失望。

而耿照只做了一件事,就让雷门鹤瞠目闭口,自休喋喋。

“你要交代,我便给你交代。”

少年摊开手掌,一反入堂以来的温和笑意,目光紧盯雷门鹤,瞧得他颈背寒毛竖起,却无法转头。“我知是谁害了大太保,或知尸体收埋于何处,但我觉得你并不想知道,起码不想让外头的人知道。”

雷门鹤面­色­铁青,额际汗油渗亮,活像见了鬼似,视线被少年掌里的铁简牢牢吸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门鹤也无法移目。

数月以来,他无数次从雷奋开忽然现身、“指纵鹰”倒戈围杀,将自己砍得四分五裂的恶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明。那只自树下悄悄拾起,乘乱揣入怀中的鹰形母牌,虽教雷门鹤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指纵鹰”,同时也成为恶梦之源。

翼字部的­干­部如叶振、高云等虽已身死,子牌内所藏的铁简却也一并丢失。其余“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脑,尽管当天不在现场,无从得知老流氓雷奋开重伤垂死,但见母牌落在雷门鹤手里,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发生了什么事。

雷门鹤能号令这支昔日的敌方部曲,全因“见简奉令”四字。

但在他心底深处,并不相信这种事。

他对总瓢把子的忠诚,在认定雷万凛已死——即便未死,何异于死——的刹那间,便已烟消雾散。此际他仍愿意效忠雷万凛,但他的妻子儿女,乃至喜爱的人、事、时、地、物等,皆无法承接雷门鹤的移情,恃以稳坐赤炼堂大位。

这些年,他观察雷奋开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们的盲目愚忠,岂料有朝一日,自己也须倚赖这般不靠谱的物事,方能收割得来不易的战果。

而耿照手里的铁简,就像徘徊于奈何桥畔的恶鬼冤魂突然还阳,亲讨血债。是雷奋开没有死,藉这名少年之手,来与我算帐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老流氓釜底抽薪的伎俩,让自己把“指纵鹰”布在身边?不,也有可能是这厮­阴­错阳差,曾睹当日的夺权混战……

雷门鹤飞快自混乱中清醒过来,一一排除各种可能­性­。

耿照知道这枚铁简代表的意义,知道“是谁害了大太保”,若雷奋开诈死,一声令下便能让指纵鹰灭了自己,犯不着利用这名少年——雷门鹤非常清楚,老流氓对于外人Сhā手本帮之事,痛恨到何种境地。当日耿、染联袂闯风火连环坞,便是雷奋开亲自出手挫的锐气,毫不把镇东将军的颜面当回事。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雷奋开临死之前,将铁简交给了耿照,交代了一些事,可惜说不完全,让耿照误以为能凭此物威胁自己,又或讨得什么好处……雷门鹤嘴角微扬,露出极其险恶的笑容。老流氓啊老流氓,你所托非人,又教老子捡了天大便宜啊!

“我帮中有几个人,对典卫大人手中之物颇有些兴趣。”他话锋一转,好整以暇。“不知有此荣幸,蒙大人接见否?”

耿照把玩铁简,笑道:“贵帮好汉,岂能失之交臂?有劳四太保引见。”雷门鹤一打响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滚巨石,轰隆的脚步声还未进门,一股混杂浓烈兽臭的血腥气倏忽卷入,染红霞蹙紧柳眉,微微摒息。

乌影几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间,来人须得低头弯腰,才能自门框下勉强挤入,来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汉,虎皮围腰虎皮裙,连绑腿护腕用的都是虎皮,若非毛皮下露出指纵鹰制式的赭衫,整个人简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汉双手过膝、腰窄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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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大如畚箕,十指极长,骨节嶙峋;慢则慢矣,行动并不迟缓,顾盼间自有一股矫健锐气,仿佛拖行猎物示威;下巴镶了块“冂”字型的铄亮角铁,左右颔关凸起铆钉,说是装饰,更像铁铸的人工关节,看来十分诡异。

“这位是我指纵鹰‘拳’字部首领,大人管叫沙虎兴便了。”雷门鹤笑道:

“我这位兄弟力大无穷,能搏犀象,过往与虎群厮杀时,不慎被咬掉下巴,从此恨上了大虫,总和它们过不去。”

染红霞这才惊觉,那沙虎兴一路拖进大堂的,竟是头断气的成虎,被他惊人的身量一衬,看来便似大一点的猫,暗忖:

“沙虎兴云云,应是‘杀虎星’三字谐音。此人用上化名,来历定不单纯。”赤炼堂本无这号人物,印象中东海武林也没有这等形貌的成名高手,不知雷门鹤从何处寻来,隐藏至今。

但来的可不止“杀虎星”一人而已。

“啪”的一声,一名守在堂外阶下、连带血虎尸拖过身前都不曾稍动的“指纵鹰”,忽飞进堂里,身形尚未落地,整个人倏又昂起,双手勒颈,吊在半空中,眼珠暴凸、脸现悲愤,却不怎么挣扎。

耿染瞧得分明,一条透明的鱼线缠在这名指纵鹰颈间,绕过横梁,将他高高吊起;至于出手之人是如何在击飞指纵鹰后,又抛鱼线过梁,乃至缠颈,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然而这回,却是雷门鹤蹙起疏眉,看得出强抑怒气,提声道:“这人怎么了?贵客面前,岂得无礼!”一人跨过高槛,蓑衣编笠,掩住身上的鹰绣赭衣,右袖中空空如也,却不理旁人眼光,怡然笑道:

“回帮主的话,这人在偷听堂内的动静,必是J细。我顺手办了,以免惊扰贵客。”揭笠于背,露出一张青白冷峭的瘦脸,话中带笑,面上却无笑容,只透着满满的残忍快意,令人不寒而栗。

雷门鹤沉道:“我等并未压低声音说话,堂外谁听不见?J细与否,岂能如此儿戏!”言下之意,自是让他放人。那青瘦钓者却装作不懂,改口道:“那是我记错了,是他昨晚在我窗下偷听机密,一样是J细。帮主明鉴。”

“……我不是帮主!”雷门鹤微微变­色­,斥道:

“你是‘觜’字部统领,他一名‘尾’字部众,岂能接近你院里?快快把人放下!”

钓者终于露出笑意,满不在乎地耸肩。

“我听说指纵鹰视死如归,统领有令,便叫他们去死,也决计不有二话,想试试是不是真。看来有几分真啊,我还以为是吹的哩。”长竿一顿,又将人吊高了几寸。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被吊起的赭衣汉子本能抓住颈间鱼线,挣扎几希,迄今犹未断气,盖因体魄强健、忍死不就所致。

凭这股硬气,抽匕断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脱困的手段,绰绰有余;何以不做,只能说武林中关于“指纵鹰”的种种形绘,起码于“视死如归”、“上令莫违”之上,绝非浪传。

汉子明知将死,此一牺牲可说是毫无价值,却仍抑住求生本能,静待毫无尊严的死亡降临,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两侧的指纵鹰戍卫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无一人擅离职守,但染红霞仿佛听见空气里充斥着格格细响,似攒紧拳头,又像咬牙切齿。

连身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觉,雷门鹤岂不知此举打击士气、令“指纵鹰”离心的严重­性­?目绽­精­光,正欲暴喝,钓者长竿一抽,“飕”地裂响,悬在半空中的赭影忽尔坠下!

“这便死了,未免太蠢——”

钓者松开鱼线,本拟摔他个四脚朝天,岂料笑语未毕,余光见汉子好端端坐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来、人又是怎么被“摆”将进去,莫说瞧了,连声响都没听见,便指鬼魅所为,兀自难以全信。

但谁都知道不是鬼­干­的。

笑吟吟的“典卫大人”手边,恰少了张太师椅,便在他与那绛衫女郎之间。

看来不过十七八岁、还是张少年面孔的将军武胆拍了拍手掌,冲钓者一笑,可比什么衅语都教人恼火,连沙虎兴都松开虎尾,微微转头,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大敌!

青白钓者仍是一张冷冰冰的僵尸脸,眸中却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险光芒,雷门鹤知老七终于敛起促狭的兴致,未及出口的斥责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报上名号,却见钓者长竿离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

“典卫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扬,抢在短促的“劈啪”爆响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单臂使枪,已是匪夷所思,况且忒长的钓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狭角里掉头标出,事后染红霞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叹为神技。

但纯以震惊论,当堂钓者之错愕,犹在染红霞之上。

柔韧的长竿挺立不动,笔直如铁,可见劲猛,与钓者轻佻的言行绝不相类。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绝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么也没刺到之外,简直可说是极完美的一枪。

那赭衫汉子连人带椅,移回耿照手边,便在他与染红霞之间,三人并肩,女郎与赭衫汉子神情怪异,只典卫大人好整以暇,恍若无事。

总算雷门鹤及时恢复,没教下巴“匡”的一声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无论如何报不出来了,大堂顿时陷入尴尬的静默中。

“今儿能够结识几位好汉,也算是缘分。”

最后,还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几句话,想同诸位私下说,能否请‘指纵鹰’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给我们点儿议事的空间?”最后两句,却是对身畔的赭衫汉子说的。

那人回神肃立,腰背挺如箭杆,直到雷门鹤微一颔首,才对耿照抱拳行礼,退出门去。阶下指纵鹰一齐转身,鱼贯出得院门,连伏于两侧厢房顶的弓箭手,也跟着起身,片刻便走得­干­­干­净净。

染红霞暗自凛起:“庄内果然把守严密。要硬闯出去,只怕困难重重。”

独臂钓者长吁一口气,耸肩笑道:“人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来典卫大人练得一路趋避如神的武功,便以为是天下无敌,不把赤炼堂与指纵鹰放在眼里了?“

我也没见你将指纵鹰放在眼里啊——耿照心想,毕竟没说出口,只道:“我所练武艺,不以速度见长。”钓者脸如僵尸,七情难度,只能从语调里辨别情绪,闻言冷哼:

“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鹰犬,专靠一张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我与老三联手,留不留得下你同这千娇百媚的小花娘?”

雷门鹤佯作恚怒:“休得胡说!典卫大人乃将军亲信,便误入歧途,也不是我等能处置,自当禀报将军,请他老人家定夺。只是我赤炼堂之物,还请典卫大人留于此间,务归原主。”盯着少年手里的铁简,不怀好意。

那“沙虎兴”动也不动,似无联手之意。钓者一抖长竿,竿尖指地,连架势都摆得懒散,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渟渊之势透出,仿佛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着一片戟垒剑山,杀气如霭,幽幽浮动。

“先说了,当年我与老四放对,他就是拼快的主儿。”

下巴朝雷门鹤一比,语气轻蔑:

“你不妨问问他,是谁赢的多?”

“……老七!”雷门鹤及时开声,似是恼他嘴快,这回却不是装的了。

钓者正欲还口,却听耿照朗笑道:

“四太保多虑了。前辈虽失一臂,武功仍在,纵以钓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毕竟难掩‘碎骨摇头枪’绝艺。若在下所料无差,这位该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称‘战虎’的戈卓戈前辈罢?”

转向那倒拽虎尸的钢颔怪人,怡然道:

“东海有杀虎成艺的岳王祠,南陵岂无屠虎名家?人说飞虎寨的三当家‘山无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利,乃货真价实的猛虎杀星。前辈虽取下猿形铁面,却无法摘除义颔,在下一眼即认出,实无化名之必要。”

沙虎兴——该说“山无虎”猱猿——闻言冷哼,狞锐的眸中迸出一抹讥诮,却是乜向雷门鹤,似也觉化名无谓,徒惹讪笑。

赤尖山飞虎寨一伙,在南陵诸封国间当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声名却不甚响亮,就连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晓。

此固与赤尖山的作风有关,染红霞却不是普通人,心念电转,想起父亲提过的那伙南陵大盗,以及那个不便公开提起、私下却于平望官场流传极广的耳语,柳眉微蹙,讶然道:

“赤尖山……飞虎寨……你们是‘十五飞虎’!”

那独臂钓者戈卓“咦”的一声,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气倒是兴致盎然,啧啧道:

“小花娘挺有见识啊!居然也知‘十五飞虎’之名。老四,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咱们,不错不错。”与那“山无虎”一般,对泄漏身份一事不甚在意。

雷门鹤面­色­煞白,只恨没缝了他的嘴皮,却听染红霞续道:

“据闻当年虎首韦无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东海了?”雷门鹤脸­色­更加难看,倒曳长竿的“战虎”戈卓眸光一锐,隐隐迸出恨火;同一时间,“山无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贲起,周围几张太师椅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推,“呼”地扫成了零落的扇弧。

长臂钢颔的巨汉缓缓转身,终于现出右掌里的奇形兵器:

那是柄巨大的扇形钢刃,轮廓活像砸扁了的药船碾子,两边有柄,缠着磨秃的虎皮,通体锤炼得凹凸不平,泛着狞恶的深黝铁­色­,怕没个百来斤。猱猿以单手持一柄,掖于臂后,直如无物,这等怪力,难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发下重誓……”另一厢,戈卓细声细气地开口,轻柔的语气虽带几分讥嘲,仿佛要解释两人突如其来的怒气似的,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气息,却教人不寒而栗。

“谁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这厮,便教他死无全尸。虽说你俩本不能生出此地,万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讳,只能算你倒楣。”

在“逐世王酋”韦无出横空出世之前,飞虎寨本是个小土匪窝。

寨主云彪武功稀松平常,专­干­些拦路打劫的小买卖,四处躲避官府,休说纵横南陵,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窝囊不过的小蟊贼。

那自称“韦无出”的奇人,彻底改造了云彪和他的土匪帮,不仅使云彪摇身一变,成为南陵有数的双刀好手,更招募各国亡命之徒奇人异士,占据天险赤尖山,结成一支强悍无匹的武装势力。

“十五飞虎”叱咤之际,劫过官饷、抢过王宫,甚且跨越数百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几个小国……在诸国达成共识,联兵包围赤尖山之前,连试图制裁这帮悍匪的诸凤殿都遭遇挫折,当时的游侠之首李桑伤在韦无出的“抱日神功”下,落下了后来缠绵病榻的根子。

当其时,飞虎寨的舞爪啸风旗,以及“双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号,可说是南方最令人恐惧的武力象征,能止小儿夜啼;兵锋所向,诸封国无不凄惶。

而韦无出的真面目,便在飞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见过。

他以“逐世王酋”为号,并非自比国主,而是未把各国放在眼里,欲效猛虎逐林,追得这些国王四处奔逃,就连“韦无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谐音,与外号连读,简直狂得没边。

然而,剿灭飞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啸风旗传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狂人韦无出,也非赤尖山的万丈天堑,甚至不是飞虎寨凌驾诸国的武装力量,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势。

赤尖山位于峄阳、孤竹两国之间,其实绝大部分是在峄阳境内,奇的是:在韦无出主导下的飞虎寨,却从未劫掠过峄阳,休说越货杀人,就连一头羊都没在赤尖山里走失过。

各国欲向峄阳国主借道剿匪,却少了个有底气的理由,孤竹、峄阳为此不睦,本是联姻的兄弟之邦,闹到几乎反目。

若说此事甚奇,后头还有更奇的。

飞虎寨每回出手,归根究柢起来,得利的几乎都是镇南将军段思宗。

这位无兵无粮、本被派来当个闲差的“策士将军”,靠着一杆合纵连横的健笔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诸国间建立起极高的威望,但起初并非都是一帆风顺。

那些曾反对、刁难,乃至试图对抗将军的势力,最终都成了飞虎寨的目标,有几回时间点还妙到毫巅,直接影响了镇南将军府的运筹结果。说是十五飞虎助将军一臂之力,怕连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辩驳。

这样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软禁后,攀上史无前例的高峰。

说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仿佛坐实指控一般,素来活跃的“逐世王酋”韦无出也跟着消失无踪,无论他的敌人或属下,都没再见过此人,谣言遂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扬扬。

嫁与峄阳国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妙龄而为“皇太后”的段思宗之女段慧奴忍无可忍,说服诸封国联兵攻打赤尖山,以还父亲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韦无出果未现身,少了他的指挥策应,以及“抱日神功”之威,飞虎寨寡不敌众,寨主“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逃,山寨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战后辨得的匪首极少,才有贺凌飞亡命东海,受总瓢把子雷万凛庇护,化名“雷门鹤”之事。

经此一战,段慧奴正式跃上南陵舞台,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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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公主”之名接手父亲的地位与影响力,成为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险更愤怒、更桀敖难制,令央土寝食难安,又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讽刺的是:段思宗并未因此重获自由,韦无出的消失,加深了人们的想像,流言益发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点。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灯,三番四次上书朝廷,请捕“首谋韦逆”,列出长串彻查清单,株连之广,已不能以“铲除异己”形容,简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独孤皇室出了个脑子有洞的主儿,真要批准查办的话,白马王朝应声瓦解,也就是雷响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着段思宗,既不敢杀又不肯放,底气全无。段慧奴抓准皇帝的心虚,成摞成摞地送上请愿书,自己送还不过瘾,使尽各种手段让诸封国跟着送,南北道上使臣络绎,终年不绝,一时间蔚为奇观。

君临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过异族、西军、央土群豪,堪称当世英雄的独孤容,独独拿这名孀居少­妇­一点办法也没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杀伐果决,耍起泼皮无赖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见的毒辣,“韦无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锤成了孝明皇帝的一块心病,闻即­色­变,谁也不敢再公开影­射­段思宗勾结盗匪,虎首之名,遂成禁忌。

染苍群远在北关,与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尝与白锋起等亲信说起赤尖山易守难攻,堪比昔日蟠龙关,众人豪兴遄飞,频忆当年之勇;酒酣耳热少了顾忌,连带说上了“十五飞虎”与“逐世王酋”韦无出的种种传闻。

染红霞听故事的本领自小不佳,只记住了万儿,以及“这帮强盗很坏很坏”的印象,此际骤闻,触动心绪,自然而然便冲口而出。

雷门鹤当年是飞虎寨的半个军师,岂不知扯上“韦无出”这个名字,便是诛夷九族的下场,这些年来他与显义——十五飞虎行二的“黑虎”鲜于霸海——联系,无不是小心翼翼,屡劝他将神术宝刀处理掉,以免惹祸上身。饶是这般谨慎,显义最终还是莫名暴毙,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惊弓之鸟的雷门鹤,自此更加仔细,直到掌握帮中大权,为压服新接收的指纵鹰,才将安置东海各地的结义兄弟召回,却教耿照逮个正着,将赤尖山的幸存之人一网打尽。

“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暴虎’极衡道人,号称‘十五飞虎’中豪胆第一,声若洪雷、怒则杀人,有万军不当之勇。”耿照笑道:“此际人也在庄里……我猜,该是在堂后罢?四太保不妨请出一见。”雷门鹤面­色­惨白,几度欲语,止有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军也知道了——

雷门鹤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约响起兵甲铿击,仿佛谷城大营的甲士已在外头绕了几匝,专待典卫大人一声令下,便要破门而入……

(我……我怎会以为这名少年,比岳宸风更好对付?大意……忒也大意!)

惊惶之间,却见染红霞站起身来,美眸如电,动听的语声不自觉地扬起:

“四太保,这些人是朝廷缉拿多年的反贼,怎地却混入贵帮,身膺高位?是何人引介与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还请四太保给个说法。”雷门鹤钳口挢舌,喉中骨碌有声,却挤不出半句话来。适才他用以挤兑耿照的恶毒指控,竟被凭空增强了数倍之威,悉数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这份上,再想藏头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该谢谢典卫大人,替咱们赶走了目证,杀人保平安哪。”

染红霞再怎么听不懂,也知这厮口里的“老四”,非指赤炼堂四太保,心中数过十五飞虎名号,喃喃道:“飞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贺……是了,叫贺凌飞,匪号‘Сhā翅虎’的——”心思飞转,霍然抬头。

戈卓仰天嗤笑,雷门鹤冷汗滑落,眦目扬手:“且——”

语声未落,狞恶的风压呼啸而出,竟是“山无虎”猱猿抢先出手,怪刃“剁虎斤”配上暴长的猿臂,宛若杀人鞭弧,迳扫染红霞雪颈,更无半分犹豫!

同一时间,戈卓长竿再出,仿佛咫尺间藏有一方­肉­眼难见的洞府天地,容他舞竿回旋、展开身架,将长近一丈之物,于数尺腾挪间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劲力之猛,如在开阔处全力施为,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俩杀戮多年,默契绝佳,戈卓虽是后发,却几与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染二人难施援手。

染红霞修为本不在二人之下,论招数之­精­,犹有过之,然而卓、猱这“换手杀人”委实配合得太过巧妙,女郎感应杀气,本能拔剑,右手却在腰畔握了个空,才想起佩剑缴在庄门,但见满眼银烁,“剁虎斤”刃上锐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钢刃的刺冷触感几乎着体。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后了些个,挪移至微,不足以避过呼啸而来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头落地,改为削去半身罢了,横竖是个死——

就这诸事不及的毫厘间,染红霞不禁产生了“时间静止”的错觉,心识似脱­肉­体,瞥见耿郎侧身遮护自己,戈卓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枪递得更快更绝,照准胸膈之交,无论耿郎如何闪避,须臾间都不足以腾挪开来。

染红霞恨不能身代,无奈身体跟不上心识,见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挥出;臂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她甚能眺见戈卓的人皮面具下,那闪着残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刹那间发生。

戈卓身形顿止,仿佛用尽气力,­干­冒真气岔走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抽退!猱猿却霍然转身,低吼如伤兽,回刃斩向身后并不存在的敌人——

“嚓”的一声,剁虎斤削断戈卓的钓尖,两人似看不见彼此,戈卓继续后跃,浑不知正撞在结义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为,咆哮着一挥到底,势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状似静止的时空中,仿佛极慢极缓、极其悠长的种种变化,染红霞只觉茫然无措。

唯一不变的,是耿郎斜斩的一刀,穿过动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与另外两条手臂相交为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袜黑履的矮小汉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肌肤黄瘦、须发焦枯,格住掌刀的双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挡住面孔,洗旧了的袍袖滑至肘间,­祼­露的两条细胳膊上掠过一抹乌沉钝光,如铣铜铸铁,光华乍现倏隐,染红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斩于瘦汉两臂之交,迸出“铿!”一声激响,如击钟磬,蓦地时间恢复流动,戈卓左袖被划开一道长长刀痕,及时回神,惊险万状地避开了斩向背门的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现出鲜活表情,惊惧、错愕、警省……纷至沓来,光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而正面挡住一记“寂灭刀”的青袍瘦汉,闷哼飞出,撞倒成排太师椅,撑起扑跌唧唧哼哼,竟无一霎稍止,好不容易连滚带爬,一跛一跛地溜进帘幔里,明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却莫名地滑稽猥琐,染红霞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只记得那身旧布袍。

“……慢……”雷门鹤吐出字音,双目犹瞠,却不敢相信自己倚为臂助的三名义兄弟,竟于眨眼间尽数落败,而他对耿照到底做了什么,居然一点概念也没有。

方才还担心他们杀了耿染,从此惹上镇东将军,现在则转着念头找理由,好让耿照不出手杀自己。

“战虎”戈卓、“山无虎”猱猿逃出南陵后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始终隐于后堂的青袍瘦汉“暴虎”极衡,更得高人指点,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势,若能发挥作用,便毋须花费重金,聘请雷景玄出手——

可惜雷门鹤的如意算盘,到这儿算是完了。

继莲台三战之后,眼前这名少年,再次让雷门鹤认清了自己的愚妄狭隘。

明明眼前形势极坏,他却有种想笑的冲动,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旁染红霞虽露出狐疑之­色­,最终还是依样画葫芦,安静地坐回原位。

“我说了,今儿我不是来打架,是来同四太保谈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起什么反贼之类的陈年耳语,赤炼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覆的程度,四太保实不该将宝贵的救命时间,浪费于拳掌争胜之处。四太保若想好好谈一谈,我人还在这儿。”

雷门鹤不由得迟疑起来。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场便是镇东将军的立场,今日若非为“十五飞虎”而来,代表慕容默许了他雷门鹤继续执掌赤炼堂,替镇东将军府效力。

这种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权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试想,若连镇东将军本人,都用得昔日恶名昭彰的“十五飞虎”,往后东海境内,还怕有人重提旧事,欲除“首谋韦逆”么?多年来,令雷门鹤食不知味、睡难安枕的心腹大患,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一丝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里,见戈卓随手丢弃半截残竿,猱猿也恢复原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无胜负,若有必要,他们能同压倒­性­的强大对手缠斗到最后,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忙竖起右掌,沉声道:

“我同典卫大人聊聊,你们都先下去罢。”

戈卓斜睨着旧日兄弟,一副“你确定么”的轻佻眼神,见老四面­色­如凝,一步也不退让,知他已有计较,这才冷哼道:“随你高兴。”趿着木屐转身行出,声音一扬:

“老八!没死便滚出来罢,你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人家喊撤啦。”正欲跨过高槛,忽又停步,回头问:“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还是慑魂大法一类的心识之术?”

“八爷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

“牵制两位前辈的,却是前辈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么。”

“喔?既然说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没用么?”戈卓冷笑。

“前辈知是什么,可见心魔常在。此际再打,只怕还是一样。”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过身畔,才回过神来,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极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约莫是掩人耳目——始终没再露面,耿照略运碧火真气,帘后已无一丝声息,料想是从堂后掩走,连露脸的风险也不肯冒。

雷门鹤不耐掀帘,才知人去楼空,见耿照投以询­色­,苦笑道:

“当年……的大战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胆,其后虽有诸般遇合,练就一身高强本领,却成这副模样,做什么都格外……小心。”耿染闻言相觑,哭笑不得。

说是“要谈”,毕竟一败涂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三人,连算人头雷门鹤都是弱势的一边,任人宰割的滋味颇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试探,却听耿照道:

“我听人说,商谈首重诚意。只消有一方无诚,两边终究是白费了时辰,谁也没好处。这样罢,我先拿出诚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诚相待,两方各取所需,互蒙其利。”说着一扬手,将一物抛了过去,

雷门鹤信手接过,只觉掌中沉甸甸的,却不是铁简是什么?

“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

“典卫大人的意思,请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对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条件,这样合作起来,未免太没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无甚了了。倘若四太保觉得受用,我想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雷门鹤已不存轻视之念,然而少年的气度,再一次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眼下,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将铁简收入怀中暗袋,唯恐多见得片刻的光,少年就会突然反悔,小心问道:“典卫大人方才曾说,本帮之危,犹如垒卵,小人不能明白。风火连环坞虽遭祝融肆虐,并未损及本帮根本,这般恶意的流言,大人却是自何处听来?”

耿照微怔,抚膝而笑。雷门鹤见他无言以对,料是虚张声势,毕竟刚拿了人家的好处,没想让他太过难堪,索­性­露出会心之­色­,两人相视大笑。只染红霞一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来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抹去眼角泪渍,摇头道:“我一见雷逢春,便知贵帮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门鹤兀自带笑,眸里却掠过一抹野兽般的警省,虽是乍现倏隐,却连染红霞的眼睛都没逃过。她甚至猜到他会怎么说。

“……大人之意,请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红霞在心底叹了口气。头一回听还觉生气,此际竟有些同情起来。斗剑若是这般出手,­性­命该交代在这里了,此非狡狯,而是技穷。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这会儿自也不觉他可怜,按部就班,稳稳应对。

“我听人说,赤炼堂分铁血两派,钱为铁铸,刀头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太保纵横江湖,碾平仇敌无数,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气生财,与越浦旧雷氏、五大运转使等利害一致,统领铁派多年,说是分庭抗礼,但明眼人无不知晓,一直以来掌握赤炼堂大权的,始终是四太保。”

雷门鹤嘿嘿两声。“江湖传言,大人切莫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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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安分守己,替将军大人办差,大伙给几分薄面罢了。比之成天打杀的草莽客,声名自要好些。”

“那么……”耿照抬起眼帘,直视形貌猥琐的初老汉子,笑道:

“接掌指纵鹰之后,四太保是铁派呢,还是血派?”

雷门鹤料他有此一问,索­性­装傻到底。“帮子里的营生,还是过去那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江湖传言五花八门,其实都没甚根据,赤炼堂只一个万儿,什么铁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来的。”居然推得一­干­二净。

耿照取出一封便笺,递将过去。雷门鹤抽出一看脸都绿了,猥琐笑容僵在瘦脸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笺上字迹娟秀,一条条列出时间地点,以雷门鹤之­精­细,扫过两眼,便知是雷恒春一旬以来出入各处的记录;若是酒楼之类的公开地点,还特别注记人名如“初九月映楼婵字号樨子厢柳容、覃昭亮在座”,显示跟踪之人不仅掌握雷恒春的动向,更清楚他想见的是谁、目的为何,才能从满座陪客中,点出关键之人——

雷门鹤头皮发麻,抬眸恰迎着典卫大人带笑的温煦眼光。

“雷公子在这段时间里,几乎访遍了赤炼堂五大转运使,以及在他们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在下识浅,不敢轻易断言,但看起来……像极了借钱调头寸哪。”

雷门鹤强笑道:“谁知道?雷猫什么烂活儿都要Сhā把手,没准缺本钱哩。”

耿照摇了摇头。“我彻查雷老爷子名下的产业,他若需要借钱,世上就无有钱人了。不过四太保说对了一件事,雷老爷子什么生意都喜欢Сhā上一脚,这回他想做的,是调人。”

“调人?”一串银铃般的动听语声迸出,却是染红霞诧然回睇。

“正是。”耿照温言解释:“四太保收了指纵鹰,五大转运使便开始紧张啦。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猎犬,此际便分外扎眼。为防养犬遗患,最好的方法,就只能饿死它。

“过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无忌惮,五大运转使靠的是谁人保护,才能高枕无忧地从水上淘出金来?四太保见这帮人如此无情,也不是心中没气,偏生总坛大火,正是用钱之际;且不说五百名指纵鹰的军费,便要笼络四部首脑,也须大笔银钱来使。这著‘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

染红霞微微颔首,旋又蹙眉。

“那雷恒春家里,不是开钱庄的么?五大转运使不肯借,同雷恒春父子借,又有甚区别?何须请他们做调人?”

“因为四太保所需之银钱,连銮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转对神­色­木然的雷门鹤。

“四太保大概没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敌,旧雷氏那帮人翻脸的速度,竟得这般飞快。你不怕与五大转运使一战,却怕从此号令难出风火连环坞,偌大的帮子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结果还是一样,半残的赤炼堂对将军再也无用,四太保……不,该说是赤炼堂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雷门鹤的确缺钱,然而缺的不是金银财货,而是足教整个帮子动起来、对镇东将军产生价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转运使牢牢握在手里,由渔舟漕船、水路码头等诸多营生所组成的“流动的钱”。

如有必要,雷奋开能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个体系,故成五大转运使、旧雷氏等共同的大敌。雷门鹤率领众人对抗大太保之时,铁派心甘情愿奉其号令,所谋无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敌既去,雷门鹤忽发现盟友们翻脸比翻书还快,甚至盯着他手里的指纵鹰,防他一如雷奋开。

况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敌”之前,雷门鹤的表现令人失望透顶,忍到这时才反面,在五大转运使看来,说不定算迟了。

“……你的将军养鹰放猎,不仅猎物全拿,还拔鹰羽、剔鹰­肉­,骨血榨尽,点滴不存!你以为我走到这一步,是拜谁所赐?”话已至此,雷门鹤也没什么好装的了,仿佛豁出去似,目绽狞光,咬牙道:

“自他来越浦,所有发财行当全绝了路子,只出不进,教我等疲于奔命,却连一丁点好处也没见!拿栖凤馆来说,工期之短,雕琢之甚,得花多少银钱?越浦五大家又不是傻子,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你以为,咱们图的是什么?”

染红霞出身将门,对挣钱毫无概念,不知他何以如此激愤。耿照见女郎面露狐疑,从容解释道:

“阿兰山是佛门净地,据孝明帝德业三年颁行的《伽蓝清净胜所喻》,比丘修行的丛林胜地三十里方圆,最好不要购作私人园林之用。阿兰山上寺院众多,景­色­虽佳,却无人敢动歪脑筋。

“将军在山上盖行馆,算是给地目开了先例,待娘娘凤驾回京,出钱的五大家齐齐分了这块宝地,便将富丽堂皇的栖凤馆拆净,光分地皮,亦是千金难得;说是‘价值连城’,半点不为过。”

《伽蓝清净胜所喻》连律法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孝明皇帝在佛诞日例颁的祝词,在酷吏­操­弄下,竟据此搞垮了一批豪门富户,为殷实日虚的朝廷府库做出卓越的贡献。此后王公仕绅等,只消脑子没坏的,莫敢将炒地皮的脑筋动到寺院附近,以免遭人构陷,落得家破人亡。

栖凤馆占地广袤,考量到娘娘的安危,将整片山坳都圈起来,更拥有俯眺山下三江汇流的开阔视野,经将军之手交付五大家,料想东海境内,无人敢稍置一辞。就冲这份甜头,越浦五大家投入银钱钜万,末了连乌夫人想要Сhā手,都还有不乐意的。

“……原来如此。”染红霞露出恍然之­色­。只是瞧雷门鹤这般模样,莫非慕容毁约,不肯交出地皮?

“哼,据幕府中流出消息,慕容柔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交出栖凤馆!”雷门鹤怒极反笑,恶狠狠道:“靖波府那厢公文传递,说将军要在越浦练水军!合著他想把栖凤馆充作要塞,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他娘的好一只铁算盘!”不自觉爆出粗口,再无总绾一帮的首脑气度。

耿、染交换眼­色­,面面相觑之余,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着妙棋。

越浦地处三川汇流车马要冲,昔年异族入侵时,立有援助太祖武皇帝的卓著功勋,自王朝建立以来,城中商会把持大权,与朝廷派来的父母官串连一气,互通声息;通过梁子同之流,甚且勾攀央土任家等权贵。饶以慕容之­精­­干­,也只能设营谷城,近虽近矣,一旦外敌顺江而下,直薄城门,陆路岂能快过水路?谷城铁骑再迅捷,不免有鞭长莫及之憾。

一旦驻军阿兰山,情况就不同了。

居于三川枢纽的越浦城摇身一变,顿成镇东将军府的水陆要塞,由栖凤馆上号令水军,何止是互为犄角、易守难攻?算上无所不至的复杂水道,无论是支援粮秣乃至主动出击,足教敌人来得去不得。

仔细一想,将军的确没有承诺过,在凤辇回京后,将栖凤馆交付越浦五大家以为酬庸,一切都是众人凭借着商场上互惠互信的经验,“想当然耳”的结果……栖凤馆尚且如此,可想见在其他地方,将军对赤炼堂压迫之狠,绝非是雷门鹤无的放矢。

三乘论法之后,慕容柔对于赤炼堂压榨央土流民、致使琉璃佛子有可乘之机一事,至为不满,不但让赤炼堂吐出油水安顿,更缩减其赖以维生的各种模糊空间。五大转运使不断向雷门鹤表达不满,甚至试图越过管事的四太保,迳向将军陈情,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到这份上,雷门鹤不仅丧失结盟的价值,其急于接收指纵鹰的举动益形扎眼,五大转运使未必视其为脓疮毒瘤、欲除之而后快,但饿杀一名隐患的机会可不是常常能有,适逢总坛大火,四太保嫡系元气大伤,趁此良机向雷门鹤施压,无论结果如何,总是己方占便宜。

雷门鹤哑巴吃黄连,不得已找上雷兆堂父子,极力疏通。

雷恒春奔走了大半月,便以“雷猫”的面子,也只得了个不冷不热的回覆,旧雷氏各家都摆出一副“没有不能谈”的架势,不拒雷恒春游说拜访,然而各码头迄今仍无视总坛号令、未有颗粒供输,也是实情。雷恒春今日前来,并没有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从雷门鹤找回昔日“十五飞虎”的弟兄,充任指纵鹰统领,可知此际手里已无可用棋子,对这支劲旅的支配力也相当有限,第一线的战斗人员或可服膺鹰形子母牌的号令,但高阶­干­部能不能服气、起不起疑心,答案恐怕并不乐观。

如今,戈卓、猱猿、极衡等身份暴露,四太保的盘势劣极,连染红霞都忍不住有些同情。若易地而处,除了束手待毙,似也无更好的办法——

“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

可耿郎偏偏如是说。这一局,该怎生解法儿?

雷门鹤显也在等他亮出底牌。

“其实简单得很。”耿照道:“只消四太保摆下筵席,让咱们俩吃好喝好,平安走出庄子大门,春春那厢便好谈啦。”染红霞俏脸茫然,雷门鹤双眼一亮,突然明白过来。

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亲访,和雷门鹤巴巴地往驿馆求见,意义截然不同。在这个节骨眼,谁能打开镇东将军攒紧的结,哪怕只是松脱些个,立时便成赤炼堂诸系所望;雷门鹤缘此失去龙头宝座,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取回。

经爱郎提点,染红霞恍然大悟,心念一动,暗忖:“难怪适才在庄外,雷恒春如此兴高采烈,怕他一见耿郎,便知游说有谱;反应之快,犹胜于雷门鹤。”不禁对那眉清目秀、笑容亲热的白­嫩­青年另眼相看,未敢以轻谑视之。

雷门鹤江湖混老,若非防耿照一如将军探爪,料想不会不明白这一节;思虑一通,知耿照今日上门,本身就是件大礼,这礼居然还是送在前头的,不止意诚,更显成竹在胸,既给得出手,也拿得回来,不怕蚀本。

对照他未声张戈卓等“十五飞虎”的匪寇身份,足见善意,虽说要压服五大转运使,尚须若­干­实利,毕竟是拿了他人的好处,再绷不了面皮,起身团手,长揖到地:

“典卫大人的气度,我雷门鹤算是服了。先前诸般冒犯,谅必不入大人眼中,我就不来陪礼致歉的虚文了。今日之后,只消我雷四还能於越浦立足,大人这个人情,总能还的。”

这几句说得平淡,却无先前之伪诈,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匪气,似才是本来面目。耿照起身还礼,直视锦服汉子,道:“礼尚往来,日后我欲由四太保处取回一物,两相抵过,也请四太保不要见怪。”

雷门鹤抑住伸手去按内袋的冲动,强笑道:“大人若不舍这铁块,我还大人便是。”耿照摇头:“我所欲者,恐甚此物,故先行告罪。”雷门鹤料他不知铁简用途,暗松了口气,笑道:“大人言重。”

耿照以指叩案,娓娓道:“四太保知城外金环谷么?原先的物主犯事,教将军抄了,遗下地皮,以及大批粉头龟奴,惶惶如无头苍蝇,不知所措。听闻当初主持场子的翠十九娘,正在找寻新的股东,贵帮五大转运使们若有兴趣,倒是绝好的机会。”

雷门鹤没料到他带着染二掌院,居然敢说得这样直白,拿不准耿照在此事里扮演的角­色­,试探道:“莫非大人与那金环谷的新股东相识?”虽不信慕容帐下,有敢索贿徇私的蠢蛋,到底还是小心为好,先问个明白。

耿照摇头。“我不识翠十九娘。只是听说消息,报与四太保知晓。无论谁人入股,均与我无关。”一旁染红霞端坐如恒,未露尴尬扭捏,显是对他信任已极,无有一丝动摇。

有了这块香饵,要说服旧雷氏那帮人,雷门鹤底气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谢的工夫,单刀直入。“典卫大人有什么用得上雷某的,这便直说了罢。你再与我拐弯抹角,只怕我今夜睡不好觉。”

耿照不觉微笑,点头道:“我想同四太保打听个人。”

“谁?”

“南宫损。”少年怡然道:“‘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天眼明鉴’?”雷门鹤垂落眼帘,然而眉宇间乍现倏隐的微微一跳,仍未逃过耿照的锐眸。“大人是报恩报仇呢,还是赎典取物?”

“都不是。只是有点事,想借沉沙谷场子一用,问四太保打听打听,南宫损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报》风评不恶,南宫老儿想来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担心‘天眼明鉴’偏颇,似不必过于忧虑。”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还想确认,无论如何南宫损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那我只能说,秋水亭与南宫损,乃是这世上能用银钱买到的最公正处,再没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门鹤抬起头来,露齿而笑,猥琐的倒三角脸上闪过一抹危险而嚣悍的狞光,又似隐忍着无比得意:

“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谁是秋水亭最大的债主?”

◇◇◇

“真没想到,南宫损……竟是这样的人!”染红霞驾着马车,虽是自言自语,却有着难掩的忿忿不平。

身为东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报》的忠实读者,虽未必认同其中的内容,对秉持公道的秋水亭与“兵圣”总有一份礼貌­性­的敬重,总觉能在纷扰的江湖中持正立论,委实不易。

可惜这敬重,也只到今日为止。

雷门鹤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宫损打著“天眼明鉴”的旗号,私受委托,在各种裁决公证中,为请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总瓢把子掌赤炼堂时,雷门鹤便多次与南宫损合作,兵不血刃地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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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了几个游离势力、谋夺数样不易入手的宝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扬了一把,算是南宫损的贵人。

南宫损看似道貌岸然,台面下可是什么脏钱都敢拿,按说该赚得满坑满钵,坏就坏在他有儒脉中人一贯的铺张浪费,讲究排场,不仅将沉沙谷弄得堂皇富丽,还毫无节制地扩充门人,哪有张嘴不费米粮的?一开门样样都要银钱来使。

何况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无市、难以变现的宝物,雷门鹤手里攒着赤炼堂水陆码头的资源与人脉,乃是最适合处理这般物事的主儿,双方往来一长,也经常借贷金银,略解沉沙谷的负担。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从不觉南宫损是什么好人,从岳宸风的调查报告中找出蛛丝马迹,让绮鸳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门鹤这条隐线来。雷门鹤也不白拿他的好处,问明耿照之意,一口答应下来,毫不拖泥带水,异常爽快。

为让旧雷氏那厢嗅出“将军的善意”,他可是结结实实摆了桌筵席,尽管耿染二人没甚胃口,酒菜无不浅尝即止,也坐到撤菜点茶之后,才起身告辞。雷门鹤亲自送两人出庄门,与耿照把臂寒暄,务教潜伏的各系眼线瞧真切了,才依依不舍作别。

染红霞没想到爱郎布局如此缜密,非但以武力压倒了戈卓等人,更连番使出杀着,以无孔不入的缜密线报,一步步瓦解雷门鹤的砌词推托,更因著“施恩于先”的宽大胸襟,最终折服枭雄……只觉自己眼光、运气极佳,芳心可可,涨红了俏美的小脸,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本有满腔的话,亟欲与檀郎攀谈,稍解兴奋之情,谁知耿照一上车便沉默不语,出神的模样竟有几分凝重,直到离庄十数里外,才忍不住开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问:“到……到哪儿了?”敢情连伊人的话语也没听清。

“离城还有一段。”染红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是也不是?我虽没什么才智,不敢侈言分担,但把心事说将出来,总比闷着要好。”吁的一声勒缰停辔,从辕座垂帘微转过柳腰,妙目盈盈,溢满关怀:

“此间更无旁人,你要不要……说与我听?”

“红儿,我要同你陪个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自负聪明,以为掌握了关键的情报,满手都是好棋,居然带你深入虎岤,方才若非意外使出了‘寂灭刀’的至极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教你陷入险境。”少年罕有地露出严肃神情,可见自责。

染红霞还以为怎么了,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会?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你一直都是那样……那样成竹在胸,又不得意张狂,我……我看得欢喜得很,你那样……我很欢喜。”俏脸微红,胸口颈间烘热一片,须极力忍羞,才不致仓皇转头,跺脚逃下车去。

耿照捏着她柔若无骨的软滑掌心,一下不知从何讲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虚劈一刀。染红霞只觉一股熟悉的刀意扑面而来,质朴浑厚、大巧不工,毋须细辨,也知是先前于庄内一阻三煞的路数。然而,除了额前柔顺的浏海微起,这回什么也没发生。

她忽然明白过来。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叹道:“我本以为光靠寂灭刀的刀法,便足以应付赤炼堂的状况,不意却遇上绝顶的合击之术。那三人联手,差点让我­阴­沟里翻船,没准还要赔上我的好红儿。”

染红霞笑啐一口,以戈、猱二人的修为,单打独斗,自己都有取胜的把握,只想不到他二人联手一击,竟有如此威力……忽想起耿郎适才说“三人联手”,蹙眉道:“那阵法……是三人合击之阵?”

“那后出的极衡道人便是阵眼。”耿照肃然道:“若非寂灭刀境鬼使神差地斩破阵眼,无论我等如何招架,最终仍抵不过三人联手。上一回我有这种侥幸之感,是在三奇谷外遭遇灰袍人时。”

染红霞笑道:“行走江湖,本是处处有险,若想长保平安,在­射­平府学绣花得了。我本该随你到天涯海角,这点风波算什么?他们有合击术,难道我们便不能创制一套更厉害的?”

耿照听她说得豪气,一怔之下,涌现雄心。“你才是真不简单,红儿。我定会想出一套合击之术,压制三人联手。”

染红霞放下心来,忽然噗哧一笑。“说在家里长保平安,我爹肯定不依。我从前学做女红,是差一点便烧掉大营的。”微吐舌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究竟要怎生刺绣,才能搞得镇北将军府­鸡­飞狗跳,彻夜不宁。

两人温存片刻,驱车返回越浦。染红霞把车驾到落脚的客栈街口,怕被人瞧见似的,红着小脸下了辕座,几度回头,见爱郎微笑颔首,这才慌慌张张奔过街去,模样可爱极了。

耿照目送她苗条修长的背影没入人群,车子却自己动起来,辕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玲珑浮凸的背影,握缰驱车,蛇腰紧致,绷圆了裙布的梨臀结实弹手,毋须细看,也知来的是绮鸳。

“……关于翼字部的消息,依旧没有新进展。”

她刻意压低的嗓音一如裙布紧绷,可以想像少女咬着腴润的­唇­瓣,极不甘心的模样,脑后的马尾随着车行不住摆荡,倒无平日甩打盟主贵脸的气焰。

“统领叶振、副手高云的尸身都在义庄里,凶手不明,但似乎不是雷门鹤引进外人之后才杀的。”

“嗯。”

“雷老四找来的三名新统领身份成谜,戈卓、猱猿什么的,应是化名,但来历不详。”主人不加责备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她,少女用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继续报告。

“嗯。”

“指纵鹰目前台面上的四部之中,只有尾字部的统领杨掠、副手王翱尚在,其余三部的六名首脑下落不明,无法确认是死是活——因为连本部的人也不知道。”

“嗯——”

“……‘那个’给我。”绮鸳一勒马缰,气呼呼地回头,圆睁杏眼,打断了盟主的虚应故事——在她听来,那声“嗯”比什么讥嘲讽刺都要刺耳得多,仿佛耻笑着潜行都的无能。

耿照揉着不小心碰到厢壁的额角,才省起她指的是翼字部的铁简。“打探消息需要时间,但你偏就没给时间!既然如此,我要更多线索,才能打进指纵鹰内部。那三个来历不明的打手,也要着人去试出他们的武功路数……”

“离他们远些,那三人非常危险。”耿照难得打断她的慷慨陈词,少女一时反应不过来,睁大的眼睛如受惊的松鼠一般。“盯住雷门鹤的庄子就好,继续记录雷恒春的行踪,别碰那三名新统领,别让任何姊妹轻易犯险。落在他们手里,死掉还算运气好了。”

他两手一摊,笑得善良无害。

“……况且,‘那个’我已给了雷门鹤,可生不出第二枚与你。”

即使考虑武功差距,绮鸳都差点忍不住动手揍他一顿。

“早知道你要把翼字部送给雷门鹤,还让我们查什么!寻我们开心么?”

“雷门鹤原本只有四部铁简,与我见面之后,忽然便有信物能号召翼字部了。这枚铁简若是大太保所交付,你觉得指纵鹰会想找谁弄个清楚?”见绮鸳露出恍然之­色­、又赶紧忍住,耿照腹中暗笑,勉力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以免再挨白眼,缓缓道:

“既然找不到指纵鹰,便教他们来找我。雷门鹤不能杀尽四部首脑,指纵鹰定将指挥系统藏在别处,伺机而动……这会儿,他们知道该找谁了。”

绮鸳无话可说,自不能承认此法甚佳,极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办法,马尾一甩,赌气道:“到家啦,还不下车?”

耿照揭起车窗竹帘,方见得朱雀大宅的门墙,却不进门,迳往巷口行去。

“我四处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让符姑娘别等我吃晚饭。”

他一个人穿街绕巷,从市井繁华处越走越偏,不觉到了一间位于交叉路口的小食肆,周围的其他建筑无不是粉墙乌瓦,看似公署的模样,由是更显出食店突兀,与街景格格不入。

午后天­阴­,半棚乌翳盖顶,空气中水气浮溢,只不知何时倾盆。

耿照入店时,食店内仅有一两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柜上假寐,不知是没听见有人,还是听见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头戴编笠的瘦汉据着方桌,桌顶四个盆子,里头全是­肉­,瘦汉抓了只肥­鸡­,吃得油汁淋漓,连胡子、衣襟沾上­肉­屑脂渍也不管。

“我来了。”耿照拉开板凳,隔桌坐定。

“看来你是验过货啦,关于那三头漏网飞虎的消息,老子没骗你罢?”瘦汉将狼籍的­鸡­骨架子扔回盆里,迳以弯镰般的黄浊骨甲剔牙,抬起一张目覆灰翳、肤似垩土的骇人丑脸,笑意狰狞,形似畜生多过人。

“接下来,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小和尚!”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

这名以编笠掩人耳目的奇形瘦汉,正是昔日威震江湖的集恶三冥之一,人称狼首的“照蜮狼眼”聂冥途。

他在七玄会上大闹一场,末了趁乱掠走嵌有幽凝刀魄的小巧眉刀,扬长而去。按说以聂冥途与耿照的立场,无论如何谈不上友好,身为惨败的“平安符”阵营一员,当其出现在耿照面前时,连耿照都差点以为是自己白日发梦,不知怎地竟梦到了这名令人头疼的棘手人物。

“别急,老狼不是来找你拼命的。”

朱雀大宅后的暗巷,逆光佝立的枯瘦老人咧开血口,灰浓如腐的舌头旋搅着唾沫星子,将他极力显露的谄善之意,一把扫进了­阴­沟里。

“……有桩好买卖呀,小和尚。你有没兴趣听一听?”

回城以来,耿照并不经常落单。聂冥途能于此间稳稳堵上自己,肯定没少花了工夫。少年飞快扫过周遭,拜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所赐,连灯笼照不进的僻黝角落亦未曾遗漏——

没有新鲜的血迹,遑论残肢断体。

看来聂冥途纯是监视,未对宅邸左近的潜行都诸女下手。耿照略微安心,放松的四肢百骸仍无一丝波澜,沉如古井映月,明明浑身都是破绽,瞧在聂冥途那双驰名天下的妖瞳里,却透着难以捉摸的危险;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怕是半点也不为过。

老人啧啧两声,饶富兴致地抚着下巴,眼中焕发着既狂热又抑制的异彩,就连开声之际,心中的天人交战似都未曾停过,即使下一霎眼突然翻脸出手、绝不肯放过眼前有趣的对手,耿照也不会太意外。

也因此,狼首的来意益发耐人寻味。

“我还未寻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少年淡然道:

“我不记得,我们有做买卖的交情。”

“你现下事业做大了,要有一盟之主的气量,过去的事也就过去啦,别这么计较。”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我有条线报,是关于祭血魔君的真面目,打算找个好买家,卖个好价钱……耿盟主可有兴趣否?”

耿照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依萧老台丞言,在鬼先生背后­操­弄唆使、兜售所谓“平安符”者,即是那法号“行空”的僧人,该也是耿照曾两度遭遇的神秘灰袍客。萧谏纸对他卯上灰袍客的骇人经历极感兴趣,原因无他:多年来,纵以“龙蟠”之智,始终无法触及这名隐于幕后的大­阴­谋家,借自“姑­射­”的一切,无不透过中间人互通信息,稳稳地隔开双方,咫尺若天涯。

担任“中间人”角­色­的,正是“巫峡猿”祭血魔君。

能够揭穿祭血魔君的真面目,则­阴­谋家苦心孤诣构筑的壁垒坚城,便算塌了一爿,足以逆转胜负,转守为攻。

这实在是太过诱人的香饵。问题在于:提供线报的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我看这生意不能做。”少年垂落眼帘,微微一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能信,你说得什么、甚至说与不说,于我又有何分别?为不教你白跑一趟,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把帐清一清罢。”抬眸的瞬间,暗巷中蓦地一凝,仿佛连夏夜的流风、自灯笼里透出的燃烛气息……全都为之冻结,然而又抢在聂冥途反应之前尽复如常,荒唐得宛若一场迷梦。

回过神时,聂冥途才发现自己倒踩一步,几乎摆出应敌的架势,仿佛是两人在莲觉寺娑婆阁前遭遇的错置镜影,倒反得如此齐整,说不出的讽刺。

换作常人,此际要不是战、要不是逃,可惜聂冥途不是普通人。他有著“偏向虎山行”的戏谑与疯狂,越是不可能的目标,越能激起狼首的兴致,譬如在对方的宣战布告之前,说服他考虑合作。

“小和尚,你这样­鸡­肠小肚的,老狼很失望呐,我都差点推举你当盟主了。”老人妖异的黄绿双眸滴溜溜地一转,叠手笑道:“这样罢,瞧在咱们过去忒好,先送你两把葱罢。瞧你府上的小丫头,这几日老往雷门鹤处跑,是不是对人家有什么想法?是说那丫头的ρi股还真不错,浑圆结实,­肉­呼呼的……啧啧。”

耿照知他说的是绮鸳。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聂冥途说起少女的臀股时,露出的非是滛邪猥琐的表情,舔舌眯眼的陶醉模样,活脱脱是个“馋”字。潜行都的跟踪之术冠绝天下,但也仅是以常人的标准来说;聂冥途半生混迹兽群,行止无异于野兽,绮鸳等妙龄少女在他眼里,就是一块块甘美酥脂,吞吃落腹怕还用不上爪牙。

如此露骨的裹胁,耿照岂听不出?不收这把“葱”,回头折损的怕不止一二名潜行都而已。自聂冥途上门,他已有防范,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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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欲将焦点集中于此,以免增加“预防措施”的困扰,淡然回道:

“别以为分文不取,旁人便要照单全收。能拿出什么雷门鹤的痛脚罩门,决定了你明天还能不能瞧见日头。莫白费了我的好奇与兴致。”

“……再加上‘本座’之类的自称,你都能率众杀上七大派啦。这种说话的口气是谁教你的?是蚔狩云,还是薛百螣?”聂冥途兴致盎然地一挑眉:“原来,耿盟主想杀我啊,不错不错。没事杀几个人玩,总算有点头儿的样子了。”

耿照摇头。

“我不会杀你。拿你下狱,同样见不了日头。若所犯当诛,自有官衙动手,毋须我来。”

聂冥途微怔,蓦地“噗哧”一声,抱腹狂笑,若非耿照气势凝肃,随意一站,直如渊渟岳峙,令他绝难无视,早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跌。“哎唷我的天!怎会有你这么个宝贝?‘自有官衙动手’……哈哈哈!”怪声怪调地学耿照说话,一会儿又指着他大笑,仿佛少年的脸上开了朵大红花。

耿照静静瞧着,不发一语,既不生气,也无辩解,直到聂冥途再挤不出一丝刺耳枭唳,才­干­巴巴地收了笑声。

再可笑的事,落在无比认真之人手里,总能让人笑不出来。这个道理狼首还是明白的。

“雷门鹤的罩门,便是他的来历。”欲以气势扳回一城,聂冥途以拇指擦刮棘刺般的青碜下颔,眯眼狞笑。“盟主……听过‘十五飞虎’没有?”

关于“十五飞虎”的一切,是他从显义口里拷掠而来。

在那个清算总帐的无月之夜里,显义——或许该说是“黑虎”鲜于霸海——在苦刑与恐惧的双重压迫下,供出了他与雷门鹤多年来的各种勾当。

虽然无论他说了什么,痛苦与惊怖总能超越他失控的想像力、以骇人的幅度持续堆叠,但在断气之前,他毕竟为聂冥途提供了相当丰富的材料;戈卓、猱猿等人的行踪来历,亦由此出。

雷门鹤是谨小慎微的脾­性­,可惜多年的养尊处优,使昔年赤尖山首席战将“黑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了脑满肠肥、贪生怕死的花花和尚,义气全失,将百劫余生的结义弟兄们,一股脑儿供了出来。

直到再也吐不出新鲜的,同样的信息开始反覆出现时,聂冥途才剥夺了他言语的能力——当然,离死还有好长一段。

这把“葱”乍听匪夷所思,耿照却知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而这一点聂冥途无从知悉。受惠于这份“前订”,终使雷门鹤溃不成军,所有底牌在典卫大人跟前形同虚设,耿照不但于七大派中再下一城,更得支配秋水亭南宫损的额外收获,不可谓不丰。

聂冥途显对情报极具信心,面对不言不语的耿照,迳将桌顶的四盆大­肉­吃了个清光,枯瘦的指爪随意往衣摆一揩,也不管对方听是不听,边以骨甲剔牙,好整以暇道:

“当日出得冷炉谷,老狼沿途追击祭血魔君,那孙子逃啊逃的,最终居然躲进了……嘿嘿,你决计想不到——”

“且慢。”耿照竖起手掌,打断了老人的谈兴。

“我仍是不能信你,你说得再多,终究是白饶。”

聂冥途神­色­一冷,斜乜着他哼笑道:“小和尚,不带这样的罢?老狼的情报要不真,雷门鹤早坑死你了,教你来同老子耀武扬威!你从前挺实诚的一个人,哪学得这般混赖?”

耿照敛眸拂袖,一派云淡风清。

“要说也行啊,不如从‘平安符’说起罢,我有兴趣听。”

狼首哈的一声,眸中却无笑意。

“小和尚,挑三拣四的,莫不是想打架?老狼好声好气,可不是怕了你。”

耿照怡然道:“狼首来掀祭血魔君的底,无非是在他手底下吃了亏,掂量掂量讨回的代价太大,不如祸水东引,借力使力。出力的既是我,挑三拣四,岂非理所当然?

“狼首不妨站在我的立场想,谁知你不是同魔君串通一气,欲来赚我?十五飞虎的情报再珍贵,到底是旁人事,卖则卖矣。你不拣紧要的说,这般线报再来个几百条,我始终不能信。要说这些,不如打一架。”

聂冥途黄绿眸中迸出异芒,险恶的狞光盯着耿照,片刻露出笑容,哼道:“敢情这盟主真做得啊,你不止脑筋长进、口舌灵便,没准都长高了。人人都来做他妈几天盟主,还炼大还丹­干­什么?”

他对任一阵营皆无忠诚可言,如非功力不及,不定连灰衣人也要成其猎物;离伙便离伙了,何须理由?未等耿照催迫,满不在乎地耸肩,嘿嘿笑道:

“老狼在莲觉寺蹲了几十年,拜盟主所赐,好不容易下得山来,想找故人叙叙旧,索­性­扮作和尚模样,向慕容柔扯了通鬼话,看能不能钓出人来。岂料点子没见着,卖平安符的倒来啦。

“他给了我几样好处,让我给他办点事,老狼掂量着不算太亏,有些还挺好玩的,便一口答应下来。”两手一摊,涎着脸的狰狞笑意无赖已极,分明知道这段话掐头去尾的,连个姓字也无,听得懂才有鬼了。

耿照却没甚反应,微一思索,扳着指头细数:“在三乘论法上假冒法琛,抽去九转莲台的机关础石;大闹七玄大会,令鬼先生功败垂成;与祭血魔君合谋,赚我入壳……还漏了哪一件?”

“最后一件真没有。”狼首目光诚挚:

“你看看我,我就是个风一般的老男子,半条腿都进棺材里,只想活得逍遥自在。谁要弄了我,我不趁早弄回来,赶明儿万一死了,岂非冤甚?我是衷心希望盟主能弄死那孙子,天下太平,可喜可贺。”

耿照抬起眸来,直视对桌的微佝老者。

“坦白说,我非常失望。你扮作七水尘的模样向镇东将军放话,想闹出点风波来,引‘刀皇’武登庸现身,弄清当年圣藻池一晤,谁是‘集恶三冥’中出卖同道的叛徒——其实你心里清楚,在莲觉寺见到实力完整的地狱道一支,以及新的鬼王­阴­宿冥后,你就明白当年是谁下的套;硬要见着武登庸,讨句真相,我佩服你的骨气。

“只可惜刀皇并未出现,却引来了另一个人。我猜他告诉你,执着过去,并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学老鬼王的识时务,拿点当下的好处比较实在;从你还能活着离开,约莫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对‘赖活着’这事没甚意见,活着很紧要,死了什么都没啦。但面对害你坐了三十年黑牢的元凶,在你失去自由之后,这厮甚至占了你的老巢栖亡谷,拿你的徒子徒孙来炼妖刀,你不止让他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拿点好处便替他跑腿打杂,对我说起他时,连名号也不敢提……我实是不忍再听,只觉满腹欷嘘。”

聂冥途笑容不变,嘴角微搐,厚皮涎脸的无赖笑意不知不觉褪尽,只余满目嚣戾。强大的气场在两人四目间碰撞,无一方有退让之意,待分茶铺里余人察觉时,凝肃的气氛已压得他们腿股颤软,想跑也来不及了。

眼看战意涨至高点,“啪!”一声,聂冥途忽地一拍桌顶,冲耿照竖起了大拇指:

“不简单哪,是地狱道那小娘皮恋J情热,上下两张嘴全管不住呢,还是三十年来南冥转了­性­,成了无话不说的长舌公,一股脑儿地自掀家底?”嘻皮笑脸间,无形的压力一松,铺内仅余的三两桌闲客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逃将出去,连茶钱饭钱都忘了留下。

耿照神­色­自若,仿佛对其态度丕变毫不意外,淡道:“身为一盟之主,总不能只从一处得消息。狼首现在明白,何以有些消息,于我毫无兴味了么?”

“明白明白,老狼若再年轻十岁,都想跟着你混了。”聂冥途搓手谄笑:

“不过我得先声明,那人武功高,我打不过他,除了答应他的条件,也没别的办法。你不能因为我伤疤好得快,就乱说我腿开开啊,我可是在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创伤,才勉为其难收下平安符的。”

耿照并不认为以灰衣人之智,会信任聂冥途这样反覆无常的癫子,欲从狼首身上循线逮人,不啻缘木求鱼。万料不到灰袍客一方口称的“平安符”,竟似真有实物;此物不曾在胤铿处见得,估计是被他藏了起来,或倚为救命之用。既是器物,不定便留有蛛丝马迹。

“可否借我一观?”少年没什么犹豫,迳对老人伸出手掌。

“那我的线报,盟主可愿一听?”聂冥途咧开诡诈的狞笑。

耿照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回望。

聂冥途当他允了,抑不住生事的脾­性­,眼珠滴溜溜一转,嘿笑道:

“既然要做买卖,双方得拿出诚意来。你派来盯梢的那厮厉害得很哪,恁老狼的鼻子再灵光,也只能察觉有双眼盯着我,却始终抓不出人,这几日都急出白头发来了。”搔搔光秃的脑门,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聂冥途不止眼睛邪门,对气味的灵敏也已逾常理所能忖度,以潜行都之能,依旧无法追踪这位邪派耆老,反成他眼里的甘美猎物。为防狼首造次,自聂冥途找上门,耿照便请得一人出马,不但又从人海茫茫的越浦城中觅得狼踪,还盯得聂冥途难以甩脱,偏又抓之不出。

这些日子以来,聂冥途之所以未再杀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只怕聂冥途自己也极不乐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这芒刺扎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难安;忍着这般不适谈条件,岂能谈出赢面来?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丝狂躁,料已钓足胃口,屈起食指,轻叩桌板:

“出来罢!狼首有请,不好教人久候。”却见趴在柜上假寐的伙计伸了个猫儿似的懒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满面于思的粗犷俊脸,皮笑­肉­不笑的,呆板的声调活像照着小抄念:

“客官要点什么?来啦,一个爆炒狼败肾,一个狼腿短­肉­肠,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声音拖得老长,宛若破烂锯子磨锯牙,说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却不是胡彦之是谁?

聂冥途面上杀意一现而隐,回头时已眯起一双黄绿妖眸,生满褐斑细疣的鼻端微微歙动,略一皱眉,柔声道:“你是怎么做到……身上一点味儿都没有的?”

胡彦之耸了耸肩。“那你有没闻到这个味儿?”自柜底取出双剑,“啪!”一声放落柜面,倾出半截剑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浓厚。

聂冥途的确什么都没闻到。江湖人惯用的刀剑,有血腥味、保养刃部的油味,铜件、缠布渗汗的气味……以聂冥途的嗅觉,一进铺里,怕连铺中诸人靴底的泥土气息,都没逃过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论极易辨别的­精­钢兵刃。但他偏偏没嗅到这双对剑,仿佛胡彦之藏在柜底的本是两条茄子萝卜之类,直到取出的刹那间,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柜台的伙计,方才明明给他上了四盆大­肉­,聂冥途非常确定不是眼前的这个人……他们是何时调了包,为何气味全无变化,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将形迹藏到这般境地,骗过了嗅觉、听力均异于常人的自己?

胡彦之却未停下动作,持续从柜下取出各种物什,以呆板的声调问:

“……那,你有没闻到这个?”

盐腌牛­肉­、胭脂水粉、雄黄药酒,甚至还有一只尿壶……除了“不该出现在这里”之外,它们只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狼首全然没有嗅到这些东西的存在,尽管气味一样比一样刺鼻。

聂冥途是疯子,疯子不怎么感觉恐惧,然而瞬间涌上心头的疑问却全然没有解答,疑惑堆叠疑惑,如潮浪般冲击着老人。他如醉酒般胡乱攘臂,自长凳上仰倒又踉跄爬起,背门撞得身后桌凳歪移如散筹,好不容易挨了条板凳挣扎坐起,捂着头边吐大气,尖声笑道:

“没事!我没事……大伙坐好……呼……没事,没事!哈哈!”定了定神,指着胡彦之道:“我认得你的声音。我们……在冷炉谷见过。”胡彦之笑眯眯回答:“是啊我还拿石块砸过你的头呢,有没怀念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老胡以猎王秘传的“缩地法”追踪术与灵活的头脑,打从一开始就被耿照认为是最适合对付聂冥途的人选,即使被狼首发觉,也绝对能全身而退,只是没想到效果忒好。虽仅片刻,聂冥途显露自复出以来前所未见的狼狈,耿照一直认为他是装疯卖傻,直到此际,才惊觉此人并不正常,与老胡交换眼­色­,各自了然于心。

“人已现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声道:“‘保命符’何在?”

聂冥途探手入怀,突然摇了摇脑袋,停住动作,对耿照露出险恶的笑容。

“小和尚,咱们的买卖可不是这样说的。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给你,你寻那孙子晦气时,记得留人给老狼,待我拷问完毕,保证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清清楚楚,便如那显义一般。你心里明白:想摸‘那人’的底,这法子比找捞什子平安符管用。这会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你自己琢磨。”

正因此说极有说服力,胡彦之不禁蹙眉,强抑着一丝担忧,望向耿照。

他对义弟跑去当捞什子七玄盟主没意见,江湖正邪之分,于他直如浮云,在观海天门看过的败类,多到双手十指都数不来,若非牛鼻子师傅拦着,胡彦之可能还未满师下山,双手已沾满同门之血。

但统领所谓“邪派”是一回事,同聂冥途这样的人合作则又是另一回事。

对耿照请托他跟踪聂冥途,胡彦之心中充满疑虑。若非时间紧迫,不容许他俩辩个分明,老胡实想问问小耿:除将聂冥途打跑之外,怎会还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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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选项,遑论交换情报、携手合作?

义兄弟间微妙的歧异,并未逃过聂冥途的锐眼。而耿照没有截断他的话头,直接了当地表示拒绝,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皱眉的青年一眼,续道:“老狼一路追着祭血魔君那孙子,到了一梦谷外,撞上观海天门一个叫鹿别驾的,大伙稀哩呼噜打了一架……”将当日发生之事,钜细靡遗地说了一遍。

胡彦之对他的话本有些抗拒,听到一半,却不由得留上了心。“血手白心”伊黄粱在武林中声名甚佳,脾气虽古怪,无论交由谁来判断,决计不会将他划出正道的范畴。

聂冥途的指控乍听无稽,但考虑到灰衣人的头号嫌犯、疑为“行空”还俗后的掩护身份,伊黄粱“儒门九通圣”的名头格外扎眼,似乎隐有牵连。而听见谷内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时,耿、胡面面相觑,心生一念:

以阿傻所受之伤,交由岐圣治疗似是理所当然。但,若伊黄粱是平安符阵营的联络人“祭血魔君”,挑选阿傻做为刀尸,可视为是回收种子刀尸的一种手段,古木鸢一方决计想不到,辛苦炮制的刀尸会因后续治疗之故,平白送回敌人手里。

——由此观之,伊黄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凭空增加数倍不止。

胡彦之听到后来,对两人的追逐路线多所提问,也详问聂冥途闯一梦谷当夜,周遭的地势等细节,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龙转凤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无有推拖。若有第四人在场,怕要以为同老人对话的,是远处柜台后的青年,而非对桌那始终不言不语、安静倾听的少年。

“……这下你总该相信,伊黄粱是祭血魔君了罢?”

末了聂冥途乜着陷入沉思的老胡,颇有几分得­色­。

胡彦之以学自捕圣的勘地术,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与魔君的追逐路线,以及一梦谷的内外形势,不得不承认聂冥途所指非是空岤来风,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血魔君、以伊黄粱为幌子趁乱遁走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老胡冷哼一声,不想接这厮话头,倒是耿照终于开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会查清楚,不劳狼首费心。”

聂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缓缓起身。“待你逮着那孙子,记得喊我。苦刑拷问这种事很讲天分的,你或以为­阴­宿冥也­干­得不错,但她终究是你底下人,她来动手,与你亲自动手无甚分别。不妨找老狼代劳,免损盟主­阴­德。”望了老胡一眼:

“你不妨继续跟着我,如此一来,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戏。”胡彦之抱臂冷笑,并不搭口。

“……且慢。”

聂冥途停步回头,一挑疏眉。“盟主有何见教?”

“我并未准许你离开。”耿照一指对街的乌瓦粉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聂冥途都快搞不清谁才是疯子了,忍着烦躁一耸肩。“禀盟主,我是外地人,实话说越浦并不是很熟。你约在这‘不文居’碰头,我还是问了几个倒楣鬼才寻到的。”至于是如何倒楣,实令人不敢想像。

“那儿是越浦城尹衙门,除了办公府署,还有大牢。”耿照端坐不动,抬头淡道:“我说了,问罪执刑,那是衙门的事,我所要做的,是确保你乖乖待在大牢,直到开堂定谳。”

第二三六折、黄钟哑甚,瓦釜雷鸣

初识耿照时,聂冥途只当他是莲觉寺里的小沙弥,为解娑婆阁佛图,随手利用之;若无明栈雪,怕取得阁中所藏之际,即是耿照毙命之时。

及至龙皇祭殿会七玄、白玉坛顶斗胤铿,狼首才发觉:大半年前那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早已脱胎换骨,足堪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今昔对照,没人比聂冥途更清楚,耿照的成长何其骇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无人堪比聂冥途,能将少年的弱点看得如此透彻:

耿照身负惊人内功,且不说源源不绝的先天真气,光脐间那枚见鬼的珠子,也能迸发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动招式,便是寻常的拳脚套路,也能产生巨大威能。

但问题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简单,转圆的余地就不多,动辄以力斗力,在力量极大的情况下,力强者胜,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会。然而,习得巧妙的招数后,便未练­精­,也很难舍弃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结三名“豺狗”、杀败鬼先生的一刀,乃绝顶武学,贯通这般绝学靠的是境界——内功或有灵丹妙药、高人灌顶可速成,惟境界不仅需要经验积累,勇猛无惧地冲击瓶颈、挑战生死玄关,尚须机缘顿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虽迭有新秀,却非俱成大材,盖因光­阴­之功无有捷径,崭露头角后,仍应养晦韬光,方能于潮浪之中稳据一席,不致没顶。

依耿照年岁,纵有百世罕有的机遇,置死地而后生,独不能无端生出驾驭此等绝学的经验识见。

然顶峰绝学,如调香料蜜膏的鸩酒,知其有毒,隐忍不用者又有几人?临敌之际,抑不住炫技的冲动,等若将­性­命交到敌人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况且……老狼也不是没有压箱底的法宝啊!

聂冥途眯眼一瞥柜台。“我说盟主怎么派了团麦芽糖盯老狼,原来一开始就打群殴的主意。小和尚,我记得你以前挺硬气的,酱缸里滚了大半年,跟谁学坏了这是。”

“有比你坏的么?”胡彦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气势汹汹,边说边挽袖子:“不教训教训你这坏萝卜胚子,街坊都不乐意了。别跑啊,过来让我打死你!”

耿照没理二人斗口,只说:“本盟家务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义兄胡彦之胡大侠也一样。狼首请放心,今日之斗,止于你我之间。”

“……我就给两位翻翻计分牌,保证公道,童叟无欺。”

老胡赶紧夹着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许爆粗口,不许问候对方女眷,Сhā眼撩­阴­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愿躺下的话,我们再送肥­鸡­一盆,金烛若­干­,都是刚烧完的,保证新鲜。”

棚外,檐瓦交错的空隙间,墨­色­浓似鼓出汲饱的宣纸,潮润的空气入肺湿重,凉飔掀飞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随时能摔碎一地,然而却迟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时,已不见行人车马,这府尹衙门后的巷弄爿角像是独立于天地之外,连雨都被挡在看不见的圆穹之外,只压得满天乌霾,随风流转。

触目可及的范围内,连些许能补《青狼诀》耗损的血­肉­也无,至此聂冥途终于明白,耿照是有备而来,绝非临时起意,弯镰般的骨甲勾起油腻的瓦盆边缘,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衅。

“都弄到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里掺点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阔,枭雄都不枭雄了,教人好生失望。”

“行如狼首,何异于狼首?想到狼首可能这样做,我便无论如何也做不来。”

“你说这话,合著当我是畜生了。”聂冥途狞笑:“小和尚,你挺­阴­损啊。”

耿照不置可否,随口笑问:“狼首要毁坏这张板桌,须用上狼荒蚩魂爪么?”

聂冥途一怔。“自然不必。”

“是罢?拿狼首问罪,也用不着下药呀。”耿照敛眸道:

“教你走出这座街坊,今日便算我输了,狼首自去不妨。”

聂冥途疏眉微挑,似来了兴致。

“……此后恩怨两清,不寻老狼晦气?”

“那就下回再打过。”耿照不禁失笑。“赌战归赌战,公道归公道,岂可混为一谈?”

聂冥途大笑。“有趣!迂归迂,迂到像你这么有趣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此番再出,所遇诸人,你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样样怪,样样都不合拍,真真妙极!哈哈哈哈——”肩头微动,勾起瓦盆往耿照面上掀去!

连柜后的胡彦之都等他出手,耿照岂无防备?侧首让过劈头夹面的残骨­肉­汁,一股腥腐气味忽至,聂冥途上半身看似不动,枯瘦的手臂却暴长近尺,五指虚抓,骨甲直扑耿照面门。

“狼荒蚩魂爪”并非毒功,以狠锐见着,耿照仗有先天真气护体,掌刀劈出,直斩狼首腕脉,劲力沉雄、招式古朴,正是“寂灭刀”的路数。

较之蚩魂爪,双方高下立判,掌刀后发先至,反抢在爪势之前,眼看将切中腕脉,聂冥途拼着右腕不要,五指箕张,掌力疾吐,一团物事脱手飞出,腐败气味大盛,中人欲呕,显然这下才是正主儿,偷袭云云,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疑兵。

咫尺之内极难变招,换作他人,早被击中。可惜在“蜗角极争”心法之前,任你出手再快、方位再刁,只消有一丝余劲可用,便能于施力极小处大做文章。

少年掌刀略偏,回过右掌,及时接住异物,只觉入手软烂,似是腐­肉­,外层似裹丝缕;未及动念,掌心麻痒难当,反手将那物事掷出,阻住了抡臂复来的狼首。

聂冥途对此物亦颇忌惮,侧身过让,“笃”的一声细响,身后梁柱钉上一团牛舌也似的灰败­肉­块,纹理间漫夹青丝,竟是一小块连发头皮。

“你个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胡彦之愀然­色­变,龙吟翩联间双剑已出,见耿照单掌一竖,低喝:“休来!我能应付。”定睛瞧了会儿,终究只在一旁掠阵,紧蹙的剑眉斜飞入鬓,压眼一如铺中战云。

“这可不是我,是祭血魔君。”

聂冥途就没这么客气了,倒踩脚跟稳住身形,飞踏长凳,居高临下挥爪,不忘怪笑:

“他为药倒老狼,在几户人家下了‘破魂血剑’,有见过两军交战,这般糟蹋粮草的么?唯恐盟主不信,我将证物带在身上,可以想见当日举庄毒发的惨状。危及食安,最是无良,这人简直坏透了,还请盟主主持公道。”说得好像吃人不算罪状似的。

当日魔君布陷,聂冥途吃了大亏,从此对“破魂血剑”的尸毒留上心。在既无毒方、也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如何将此毒引为己用,狼首想出绝妙的点子,就是从药尸上,连着头发取下头皮。

血­肉­染毒,自身便具毒­性­,然而毛发生于中毒之前,且药力难入,恰可阻隔剧毒。此法危甚,唯有疯子,才能若无其事以死人发丝裹起皮­肉­,当淬毒暗器来使,也可能是腐­肉­毒­性­不如新鲜时,聂冥途仗着青狼诀的复原能力,方得如此胆大。

老胡眼光极贼,听“暗器”­射­中梁柱时,发出细微的“笃”声轻响,见得焦枯发丝间掠过一抹光,恍然大悟,冷笑道:“好啊,你在这团秽物里藏了钢针,还说是物证?卑鄙小人!”

“非也非也,此乃银针,是为了让大伙儿知道,这物证有毒来着。胡大爷如看不清,我也给你一团瞧瞧。看物证!”作势舞袖。胡彦之回剑护住脸面,却听聂冥途咯咯怪笑:

“逗你玩哩,胡大爷!”

胡彦之气得七窍生烟,碍于耿照先前豪语,恨不能擎剑加入战团,剁他个火热朝天。

嘴里净说些风言风语,聂冥途手上可没闲着,他肘内被“寂灭刀”带了一记,耿照虽未发挥出古纪武学的威力,如在龙皇祭殿时,光凭刀招刀劲也够瞧了。

狼首右袖曳地如鱼尾,另一侧袍袖翻飞,乍现倏隐的枯爪似蛇信吞吐,只攻不守,极为狠厉。居下首的耿照同样只出左臂,右袖攒紧压在身后,劣势异常鲜明。

高大枯瘦、宛若竹架蒙皮的老人疯狂扑击,不中即退,退又复来,其间不曾稍止,如一只空心竹球,于桌墙之间弹撞不休,鸱枭般的邪笑夹着襟袂呼啸,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教人眼花缭乱。

耿照双眸半闭、观鼻静心,无论狼首如何抢攻,他总是单掌一摔,以开碑碎石般的强横掌力退敌,额际微汗,正是用内力压制毒­性­之兆。两人连一招都未拆,直到聂冥途五度杀至,少年掌力似有不济,未能震退来敌,老人枯爪暴长,狞笑:

“盟主,咱们亲近亲近!”

胡彦之持剑跃出,喝道:“……贼人尔敢!”

聂冥途身形一顿,居然转头:“不敢不敢,还是先看物证罢!”袍袖荡向半空中的老胡。

胡彦之早有提防,他意在为耿照解危,引来妖人攻击,自是再好不过,足未沾地,双剑已舞开烁影,缠头裹身,乃仿鹤着衣成名绝技“天阶羽路自登仙”的自创招数,专与其师叫板、管叫“寒雨夜来燕双飞”的便是。

聂冥途虚晃一招,陀螺般转回原处,将背门卖与胡彦之,迳抓耿照脸面。老胡人剑落地,各自还形,点足扑向老人背心,岂料聂冥途并未顿止,倏又旋回,对正胡彦之:

“……看物证!”

老胡又气又好笑:“有完没——”“完”字未落,飕飕细响,自聂冥途袖中打出大片牛毛针来!

他才撤剑招,正欲冲刺,只来得及抡起雄剑,叮叮咚咚扫飞一片;左腕反转,雌刃旋扭间,顺势拍开两枚漏网之鱼。却听泼喇一声,聂冥途袍袖扬起,银光直标老胡面门,这最后一枚毒针,赫然藏在他垂落的右袖里!

胡彦之用力后仰,几乎翻了个筋斗,背门重重着地。聂冥途还欲追击,耳畔劲风忽至,他扬起嘴角,看也不看,回爪与耿照相格,正逆数变,连圈带转,仿佛两人为此练过千百遍,熟到毋须眼耳,即能拆解自如,正是薜荔鬼手中的“不退金轮手”。

耿照终于起身,二人各出一臂,转得毫无捍格,突然间少年身子微搐,嘴角汩出污血,末了又慢慢转红。

聂冥途狞笑道:“你边祛毒边使劈空掌,这都不能逼得你气血失调走火入魔,老狼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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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把脑筋动到旁人身上。下回再用坚壁清野,记得要彻底,我也不喜欢连累无辜,特别是胡大爷忒好的人。”

呸的一声,身后一人撑起,哼笑:“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听得浑身不舒服。”回见地上一枚狰狞墨针,浸于唾沫中,这逼命的毒器,竟于千钧一发之际被胡彦之咬住。

他在冷炉谷时,见令时暄口衔匕尖的绝技,出谷后锐意钻研,以其兼擅各种旁门杂艺的过人天赋,居然抓到些许窍门,反覆练习,不意今日救了自己一命。幸而口舌并未擦破油皮,又或有其他伤口,否则纵使咬住银针,亦不免中毒身亡。

胡彦之拄剑退至柜前,忙取白酒漱口,自右臂上拔出一枚毒针——适才仓促一挥,终究是着了道儿——以剑尖划开伤口,迫出毒血、淋酒洗净,运功逼出体内余毒。

紫星观毕竟是玄门正宗,自铸得“绝不剑脉”以来,老胡与所学相印证,内力突飞猛进,不惟功体大大提升,最直接的获益,就是他在七玄大会前后所受的诸般外伤,以十分惊人的速度痊愈,百骸内真气流转,仿如川行,也才能于中毒之后,争取到放血涤创的宝贵时间。

否则以“破魂血剑”之霸道,修为深湛如邵兰生邵三爷,亦是一沾即倒,如非李寒阳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他倚柜盘坐调息,一时三刻间是别想起身了,怀揣着耿照归还的那枚“天涯莫问”,考虑到服药后浑身痉挛的缺陷,且无法掌握耿照毒患深浅,要为他留一条万不得已时的生路,并未取药迳服,在这场茶铺困战中,成了彻彻底底的看客。

聂冥途右肘酸麻已去,故意装出行动不便的模样,只为断去耿照的援手,以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见胡彦之动弹不得,再无顾忌,双臂齐出,一边仍以薜荔鬼手推挪运化,另一边却屈起五指,改使残毒的狼荒蚩魂爪,以为奇兵。

市井说书人不通搏击,颇爱吹捧所谓“左右互搏”,其实拳脚路数有单有双,分使双臂进攻,并不会凭空增加一倍的威力,此术真正的­精­髓,在于“分心二用”四字,能够任意变化拳路,奇正相生,自是刁钻难防。

聂冥途做不到一心两用,佛门武学的正大光明与邪派爪功的­阴­狠毒辣,也并非全无捍格,但毕竟是两只手对一只手,两人以快打快,相缠片刻,耿照已是险象环生,却迟迟未再使出寂灭刀,迳以鬼手撑持。

聂冥途边加紧进攻,边殷殷催促:“使快些,使快些!盟主再不拿出压箱底的妖刀武学,老狼怎么趁你境界未至、贪功冒进之际,一举将你打倒?”胡彦之扬声骂道:“不要随随便便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啊!”

眼看利爪已至,耿照左臂被缠,一翻腕子,反将狼首压倒,提掌送出,聂冥途虽及时回臂,雄劲却连人带臂轰退丈余远。老人本欲稳住身形,脚跟一用劲,臂间一股巨力涌起,如浪头打落,聂冥途止不住退势,“哗啦”一声撞倒桌凳,跌入街心。

“这……这不是薜荔鬼手!”老人一跃而起,怒气冲冲,但微一皱眉,又觉这个变招分明是“白拂手”无误,只是足以将百炼钢化围绕指柔的黏缠劲力,何以一霎间又成了摔碑似的重手法,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耿照掸了掸襟摆,也行出茶铺,单掌一立摆开架式,淡道:“狼首若未看清,要不再来一试?”

聂冥途吐了口唾沫,露出险恶的笑容:“他妈的小和尚,你这扮高深的调调,真看得人一肚子火。”扭头转臂松松筋骨,纵身跃前,单掌击出,这回再无掺杂蚩魂爪等左道武学,使的乃是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耿照以“杨枝手”相应,单臂于双掌中穿梭回旋,流若清风。聂冥途运掌交错如剪,硬是绞住清风拂柳之势,眼看就要扣死耿照的腕臂,少年一旋一压、单掌击出,又将他轰得倒飞出去。

聂冥途气得笑出来,抹去嘴角残红,再使合掌手、宝珠手、俱尸铁钩手等不同路数,然而无论如何出手,总在取得优势、准备一槌定江山时,被耿照一翻一压,重掌打飞。

聂冥途也算身经百战,不拘泥门户之见,其间也换过其他邪派武学,结果却更加惨烈,仅有薜荔鬼手尚能一斗;打到后来,只见老人掌势大开大阖,雄浑磊落,周身佛气流转,连飘落的雨毛都沾之不上,纵使形容猥崽、衣裤垢腻,俨然有一派宗师气度。若非咒骂声不断,净出些不堪入耳的污秽言语,说是哪座宝山的住持大修,怕不信者几稀。

胡彦之原本只觉荒谬,继而瞠目结舌,末了暗暗纳罕,忖道:“他这身佛门绝学不是唬人的,放眼东海……不,便是天下武林佛脉之中,也没有几位高僧能有这等修为。怪了,此獠恶名三十年前即传遍江湖,他是从哪里学来这身本领?”目光移至耿照身上,又是一异。

若说聂冥途像一尊高大雄伟、金光灿烂的千手观音像,化出无数大道,举手投足无不是­精­妙绝伦的招数,包罗万象,令人目不暇给,那么站在对立面的少年,便如小小一尊如来木像,万象到得此处,俱是空空如也,若有似无,那一翻一压当胸一掌的单调掌法如同­棒­喝,当者无不云散烟消。

也不知第几次遭重掌轰退,聂冥途爆出青筋、衣裂发散,咧开血口怒道:“小和尚!不肯规规矩矩打架便罢,使的什么妖法?”再无戏谑调侃的闲心,模样十分狼狈,却不肯藉机遁逃,可见不甘心之甚。

饶以狼首见多识广,也不知他这路“摧破义”重手法,乃古代大日莲宗绝学,与薜荔鬼手同出一脉,于刚柔转折处全无窒碍,正是当日耿照由三奇谷中携出的秘笈所载。

耿照琢磨寂灭刀时,总觉与薜荔鬼手颇有相合之处,同源者理近,不定与莲宗有关,想起这部《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来,细细研究,果然多所获益。

“人贵自知。”他淡淡一笑,左手负后,摊开始终揪着的右袖,做了个请招的动作,但见掌心红润,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也不知他未曾中毒,抑或已将毒­性­逼出。“今日之战,狼首有败无胜,不如束手就擒,可免零碎苦头。”

仿佛呼应其言,蓦地电光一闪,片刻雷声大作,积蕴许久的雨水终于淅淅沥沥倾下。刹时街景一黑,如染墨渍,视线里除了刺疼的雨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聂冥途睁大眼睛,眼珠上覆着的灰翳瞬起,绽放青黄异光,仰头爆出刺耳的豪笑:“我宁可死,也决计不愿再失去自由!小和尚,你有使不尽的怪异气力,当老狼没有压箱的法宝么!”越说越狂,末了竟长嚎起来,浑身骨骼劈啪作响,青筋暴凸,正是青狼诀化兽的症兆。

胡彦之在龙皇祭殿里见过他催动佛魔二气、倍力兽化的过程,但声势远不及此刻,以聂冥途的狡诈深沉,不定从未动用过完整的实力,直到被耿照激怒,这才拿出十成十的本领来。

青狼诀非是什么盖世绝学,临阵却极难应付,因为一击杀不死的敌人最令人头疼,莫说五五平波,哪怕修为稳压狼首一头,缺了克敌致胜的决胜手段,被兽化的不死之躯一轮猛攻,以伤换伤,再强的高手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惨绝于蚩魂爪之下。

在龙皇祭殿内“劝说”时,祭血魔君便是血淋淋的例子。魔君无论刀法内力,均远超聂冥途,却因无法有效取命、彻底摆脱聂冥途之纠缠,两轮之后优劣互易,最终的结果只能说是令旁观者瞠目;若聂冥途所言无虚,出谷后他着实追杀了魔君一阵,几乎得手。在两人动手之初如是预言,谁人肯信?

爆栗般的骨骼撑裂声在雨中清晰可辨,令人牙酸,兽化过程中产生的药烟或被雨水所掩,连那股刺鼻的药气也未能嗅得。老胡担心耿照难以应付,拄剑而起,却见少年站立不动,背影十分从容;而次第膨胀体型、外表剧烈改变的老人突然闷哼一声,双手抱肩,跪倒在少年身前,高高拱起的背脊颤抖不休,似极痛苦。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可恶!”聂冥途哑吼着,虽然刺耳,声音却是人非兽。“你……小和尚……你、你……做了什么?”

耿照摇头。

“别问我,该问卖你平安符的人。”他望着露出痛苦之­色­的老人,缓缓开口。

“三十年前,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邪功,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这部功法,当年若有人告诉你,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助你练成此功,你肯不肯信?”

聂冥途抱肩瑟缩,痛苦得难以言语。

耿照微微侧首,穿过朦胧如烟的雨幕望去,胡彦之仿佛在义弟眼里望见一丝怜悯。

“……我猜,那厮不是只给你一部改良过的内功秘笈那么简单。他还给了你什么?”

聂冥途霍然抬头,涣散的眸光却穿透了耿照,蹙眉凝思,旋即露出恍然之­色­,一把将袍襟扯得稀烂,露出灰瘦嶙峋的胸膛,胡乱比着胁下。“在这儿……划上一刀,开了个口子,再把那玩意塞进去……杀千刀的!怎……怎找不到在哪儿了?”

耿照猜测他能迅速练回青狼诀的功体,必是倚靠了外物,一如自己恃化骊珠而得奇力一般,只是聂冥途一时痛昏了头,以青狼诀的复原力,哪还能留着疤痕让他找?

少年心中叹了口气,娓娓续道:

“我请教过一位武功极高、识见极广的前辈,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应付青狼诀。她说:”从前聂冥途练的青狼诀不是什么高明武学,只消比他更强横,硬打便打死了他。但这个所谓改良版的速成青狼诀,倒有个致命的缺陷,聂冥途是猪油蒙了心,越活越回去啦,才会看不清这层利害。

“青狼诀以复原力著称,兼能改变经络骨骼,于短时间内激发潜能,使力量、速度与反应如野兽一般,推测练的是三焦经脉。七水尘废了你的邪功,三焦必然受损甚钜,三十年来,你未落得寒战热炽、虚风内动的下场,还能逐步练回内力,靠的是薜荔鬼手之功——你猜猜大日莲宗的武学,除了丹田内气,还练什么?”

拄剑立于茶棚下的胡彦之心念一动,豁然开朗:“原来莲宗的佛门武学,也兼练三焦。”

医家各派对于何谓“三焦”、三焦何在等众说纷纭,就算把人生生剖开,也解不出一枚名唤“三焦”的脏器来,故今之武学,并不处理此一争端,只说三焦司人体脏腑内气之调益,各派内功练到了头,皆于三焦经脉有极大助益,延年长生,强筋健体。

莲宗素有苦行传统,僧伽不仅茹素、戒­色­,更须由内外着手,抵御种种苛厉折磨,衍生的武功对三焦经脉的钻研锻炼,据信已达东洲前所未有的高峰。可惜宗门覆亡、八叶院隐没,武学俱已不传,少数如薜荔鬼手等尚可见得的功法,也无人通解是哪部份练得三焦,就像古纪武学一样,终为世人所遗忘。

聂冥途显然也想通了这一节,强忍着经脉中无数小刀攒刺般的痛楚,咬牙道:“那我……这是……为……为何……”

“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是给你自新的机缘,而那人在你身上埋入足以速成青狼诀的物事,留的却是祸根。”耿照道:“你以青狼诀邪功为主、佛门武功为辅时,三焦内纵有冲突,受惠于青狼功的复原奇力,也能平履如夷,使你产生盲点,一直没发现这其中的歹毒用心。”

七玄大会上,聂冥途曾以佛门内气与青狼诀同运,利用彼此互斥的特­性­,加倍催发兽化的效果,显对二者质­性­并非全无认知,甚至算是十分通透,才能想出如此险极的应用法门。以聂冥途的狡诈­精­细,要让“平安符”的那人将异物植入体内,若无这样的了解,恐怕也不会轻易点头。

而那人却连这点,也都算计在里头。

聂冥途修练佛功是情非得已,一朝恢复原本功体,较往昔甚有过之,岂甘再为冯­妇­?便未弃绝鬼手不用,必以青狼诀、蚩魂爪为主。

他在祭殿同运佛魔二气,亦以此区分主从:青狼邪气为主体,佛门内气不过是刺激、诱发邪功凶­性­的引子,等若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

——要是将顺序反过来呢?

佛功斥邪,一旦全力催动,透过三焦水谷行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此际再发动青狼诀邪功,植入体内的异核将成为浑身邪力所聚,目标显著,且弱于佛门正宗的护体真气;两相作用,青狼诀的复原能力即受抑制,然痛苦丝毫不减——

当日蚕娘做此推断,并无十足的把握,只是她对青狼诀、莲宗武学皆有涉猎,据理而论,猜测会有这样情况。至于“那人”何以如此设计,怕也是预留后手,防止聂冥途反扑。

聂冥途痛苦难当,胡乱从腰带夹层里取出一枚黑黝物事,哀求道:“救我……这是‘平安符’,你……你拿去……救我……好……好难受……”耿照伸手欲取,胡彦之差点晕倒,心中大喊:“小心暗算!”不及出口,狼首双臂暴长,攫向少年头脸要害!

“……无可救药!”

耿照长叹出掌,聂冥途如纸鸢断线飞出两丈,摔入街角的水洼。狼首痛苦并非伪装,但疼痛如斯,代表他一直试图运动青狼诀的功体,如此作为,岂有哀告求饶之理?

果然他背脊落地,凭一股嚣悍狂气漠视疼痛,跃起欲逃,忽见街角转过一只桐油伞盖,大喜过望:“天赐血­肉­,教我得运神功!”料想活人之血当能催动体内物事,压倒碍事的佛门内功。

耿照已让巡检营封街,禁绝人车通行,以罗烨办事之牢靠,怎能在此际放人过来?与老胡几乎同时动身,欲阻狼首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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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落、伞飞,身影疾掠,两人犹恨躯体跟不上心念,刹那间,聂冥途已与来人动起手来,四条肥大的袖管缠绞旋绕,滑顺无比,竟无片刻消停;画面虽如小孩儿推掌划圈般可笑,但聂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却是耿照前所未见的­精­纯,双方招如对镜,推得缠绵悱恻,难解难分。

当然,这仅仅维持了片刻而已。

聂冥途杀猪般大叫起来:“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别……他妈的别推……别再推啦!”想抱头却匀不出手,边推边叫,蔚为奇观。

胡彦之停下脚步,怔怔瞧了会儿,“噗哧”一声,掩口抖动。

来人听聂冥途叫得凄惨,益发手忙脚乱,人一急脑子不好使,只能重复最熟悉的动作,双手推挪运化,转得更急,惨叫声益发凄厉。

“我小时候有只木头猴子,一转它的手,嘴巴就会‘喀喀喀’一直动,就像这样。”胡彦之双手抱胸,对不知何时也张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脸幸灾乐祸。

耿照回神叹了口气,对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罢,再转下去,这人要没气啦。”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来人头戴一顶发黄的白棉帽,白袍白袜白胡须,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压眼,满面愁苦,身背竹架,却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谁?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赶紧打招呼:“小兄弟久见。”回见聂冥途神情狰狞,痛苦不堪,劝解道:“这位兄台你心神散乱目露凶光,须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戾形状。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聂冥途腹腔之内,佛功邪气正剧烈交冲,远胜前度,哪里说得出话来?只瞠出满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牵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极有耐心,好言劝说暴怒的种种坏处,狼首始终痛吼不断,老书生无奈道:“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来了,怎生是好?”长街另一头转出几骑,“吁”的几声勒住缰辔,领头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锐眼,冷如锋镝,正是统领巡检营的罗烨。

胡彦之暗笑:“这回真冤枉聂冥途了。引来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头撑伞,穿过封锁线时,竟无一人能沾上其衣角,军士们大惊失­色­,赶紧飞报罗头儿。耿照微举手掌,示意无事,罗烨就着鞍上欠身,领着手下安静退走。

这出闹剧,最终以众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结束。

玉匠双掌撮拳,分击聂冥途两额,此“丝空竹”岤位乃三焦尽处,刁研空潜修数十载的柔劲透入经脉,佛功终于压倒邪气,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贯出,却被老书生随手缠住,好言道:

“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还罢了,这样很危险的。”

胡彦之扬声道:“此魔头杀人无数,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转眺耿照:“这位兄台是坏人?”耿照急道:“前辈留神!”聂冥途笑意险恶,左手迳取他咽喉,出招异常毒辣。

刁研空叹道:“也罢。”袖缠一收,“喀喇!”聂冥途右臂臂骨应声折断,复提掌印上他腹间,聂冥途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坠地弹滚几匝,瘫如败革破布,再难动弹。

丹田受此重创,狼首三十年间辛苦练就的佛门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掠至聂冥途身畔,见老人面­色­灰败、满口鲜血,只动了动鼻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气味,咧嘴笑道:

“我……有……平安符,你……不能……杀……杀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无意杀你。”聂冥途眸光涣散,也不知听进了多少,一迳冷笑,出气要比进气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长条,却非揩抹血渍,而是将他双眼蒙起,道:

“狼首将去之处,自好莫带眼睛。”

衙署内听闻动静,后门推开,涌出大批官差,为首的是个形容特异的矮子,脖颈短、头极大,看来浑似一只冬瓜,模样虽好笑,严肃的表情却令人不敢造次。他冲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结束了么?”

耿照回礼道:“有劳总捕头了。此獠须得独囚,镣铐不能取下,系腰的铁炼务必钉于墙上,供食仅限菜蔬,禁绝­肉­食。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单独见他,也不能同他说话,以防犯人巧计脱逃。”那总捕头微微颔首,命属下取来镣铐等刑枷,收狼首下狱,不知是冷淡抑或拙于应对,总觉官架极大,并未将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放在眼里。

官差们如潮水般涌出,转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势挤出人群,面颊上还些许沾着墨迹,打伞为耿照遮雨,比之总捕头的倨傲,可说是恭敬至极。

“典卫大人安好,我找了几位弟兄彻夜赶工,都办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看妥不妥适?”

耿照心中涌起亲切之情,不觉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吴老七。罗烨说你办事牢靠,能信得过,我就不瞧啦。只是此人异常狡诈,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里诸位大哥,切莫轻忽。”

吴老七连声称是,从怀里取出佛经,双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经书我便物归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门里写字好看的,让他们照着经书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么意思,模样相似就好。其实说到这里,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牢墙槛栅上写这些,是为了避邪么?弟兄们都说挺古怪的,感觉这个……有些……有些鬼气森森似的。”

“算是罢。总之,有劳你们多费神。”吴老七颇为知机,见他不欲深谈,把伞留下,随口套些近乎,找个理由离开了。巡检营的人马接到信号解除了街禁,不一会儿工夫,撑伞的、找檐廊避雨的,又在视界里来来去去,尽管寥落萧索,对照方才空无一人的怪异景况,已是两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当初让我跟着聂冥途时,我心中充满疑虑。”老胡常出入不文居,约莫怕被吴老七认出,这时才信步行至,不知从哪儿弄了把伞,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往来行人,喃喃说道:

“这下好了,你让他坐越浦大牢,我仍是充满疑虑。”

耿照笑道:“那是对人不对事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充满疑虑啊。”

胡彦之摇头。“你在对付聂冥途这事上,用了太多心机,有太多我不知道,或者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这很江湖,但我不喜欢。在真鹄山,或其他帮会里,很多王八蛋都这么­干­,起初是对付外人,最终就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知道‘王八蛋’是骂人的意思吧?”

“但你把聂冥途关起来,这就太不江湖了。”

老胡难得没接他的笑话哏,肃然道:“你说聂冥途在莲觉寺坐了三十年黑牢,坐牢要是管用,冷炉谷外被他活生生吃掉的那些人就不必死了。方才那个吴老七,聂冥途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一排,比碾死蚂蚁还容易,你让他们十年二十年的看管聂冥途,不如直接把人放了,少死几个牢头狱卒­干­脆。”

耿照摇头叹道:“太江湖、不江湖你都不欢喜,看来不关江湖的事啊!”胡彦之一时语塞。

耿照向来重视其意见,于此无意敷衍,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光靠他们自然不行,就算是你我,若无充足的准备,也看不住聂冥途。”低声解释了天佛图字的作用。

“你有没有想过,哪天大权在握时,能改变这个世道,激浊扬清、锄J惩恶,让好人安生过日子,不必镇日提心吊胆?”少年的目光眺向朦胧烟雨极深处,口吻宁定。“若我们在大位上,做着同以前的人差不多的事,结果就和从前一样,最终习惯了这一切,就只能等后来的人发下宏愿,搏命上位了。”

“到时说不定还踹后来的人一脚,送他们回土周剥鸭蛋。”老胡自己也笑了。

“没错,而我不想这样。”

耿照回顾道:“在今日以前,你能想像聂冥途这样的人,被拿进越浦大牢么?这就是改变。我统合了七玄,同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订下和平共存的协议,又得将军支持,看似了不起,但若止步于此,最好也不过是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而已,与它们并无不同。”

胡彦之一想果然是。赤炼堂统合水陆各势力成一大帮,青锋照清誉素著,与正道各派结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设于东海的官署,寓有监视武林动向的深意。

“现下人们知道,七玄同盟能处置聂冥途这样的人,不是开香堂行家法,江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寻常老百姓一般,要见官、审问、明刑正典,走他们最不乐意的路子。谁想在三川之内犯事,这会儿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与官府打交道,要他们跪在大堂之上,聆听官老爷们文诌诌的官腔,有人情愿抹脖子省事。胡彦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脸嫌恶、旋即意兴萧索,夹着尾巴息事宁人的模样,几欲捧腹。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清,待我想仔细了,再与你分说。”

笑归笑,老胡仍是语重心长。“‘改变’一不个小心,即成众矢之的,我每回听各种不同的人,用各种不同的角度说我爹的事,总忍不住这样想;况且,改变未必都是好的。”

“我懂。”

“别的不说,那老书生一掌废了聂冥途的丹田气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脑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气啊!”一指身后,刁研空还呆立于茶棚下,伞不知哪儿去了,淋得肩帽俱湿,长长的白眉与胡须末稍兀自滴着水;双手垂落,站姿规矩,不知怎的却十分碍眼,进出不文居的茶客、铺里提着长柄茶壶的瘦小跑堂全得绕过他,“啧”、“啧”的弹舌声此起彼落,气氛比落雨前还要烦躁。

只他本人浑无所觉,继续以无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说话,似未考虑过少年迳行离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将计就计之前,记得给个暗示,人吓人会吓死人哪!”

耿照听出老胡口气里的不满,知他纯是关心,怕自己让聂冥途暗算了,老老实实向义兄赔了不是,保证下回再也不敢托大,并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其广博见闻,鉴识一番。

聂冥途从腰带里取出的,是枚长约一寸的钢片,中间有棱、双边锋锐,两头虽锈蚀严重,仍可辨出芯材包钢的纹路结构,依耿照的火工经验,几可断定是小半截剑刃碎片,而两头的锈蚀也佐证了这一点。

兵器锻成,尚需漫长的“养刃”手续: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匀沾弹刃部,不能贪多贪快,以免残留在表面,经年累月反覆为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钢质肌理,始可杜绝锈蚀,成为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毁损的兵刃无人养护,断面即成锈斑的温床。钢片符合此一特征,若非形状殊异,已足堪论定——

“我看着像剑。”老胡沉吟着,听上去不很确定。

“问题是……”耿照叹了口气。“有这样的剑么?”

寸许长短的钢片并非是笔直的。

从棱脊到两侧刃缘,都是滑润的双曲弧线,绝非外力摧折所致,是特意打造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来。

胡彦之索遍枯肠,实想不起现今武林之中,有这样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递还耿照。

“你是冶铁专家,我是武林八卦的专家,咱俩都瞧不出来路,其中必有问题。与其瞎猜,不如回头问问蚕娘,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兴许有戏。”转过话题,下巴往铺里一抬:

“倒是‘这位兄台’巴巴等着,比你那一宅子的潜行都少女还痴情,要不先处理一下,省得他变成了石头之类的,颇碍观瞻。”

耿照不以为刁研空于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巧合,没敢让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辈久候,笑打老胡肩头一拳,转身前忽想到什么。“你有没想过,七水尘为何不杀聂冥途,只废他武功?”

胡彦之耸耸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为有多高,脑洞就有多大,没准就是武功练的。你别说什么‘上苍有好生之德’、‘众生皆有佛­性­’之类的屁话,那都是花花和尚编的虚文,骗小姑娘捐钱献身的。”

“是么?”耿照似笑非笑,圈着口遥问刁研空:

“如此恶人,前辈为何手下留情,只废其武功?”

刁研空见他终于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学着圈嘴叫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后经过,冷不防被恶心了一下,怒撇一脚,没好气道:“你家出殡撒纸钱么,鬼叫啥子?几十岁的人了,教你卖萌,教你卖萌!”刁研空狼狈闪避,连声致歉。

老胡给雷得外焦里­嫩­,强忍吐槽的冲动,也来圈口:“依前辈看,他有没机会改过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门了,圈着嘴小声道:

“自然是有的。众生皆有佛­性­嘛。”

胡彦之笑着对老人竖起双手大拇指,无声做了个“我­干­”的嘴型。“……这宝贝交给你了。再同他多说几句,我怕会爆血筋。大爷找个地方补眠,这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说着撇下少年,撑伞扬长而去。

要说床铺厢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来,美女的酥胸雪臀毋宁才是绝佳的枕头。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风流债,少年对义兄今宵欲于何处酒醒,自也毋须置喙。两人随意一挥手,各自了然于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拢纸伞,长揖到地。

“前辈久见了。今日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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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承惠许多。”这话发自真心,并非客套。若不是刁研空废去聂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门的牢里,光凭吴老七拉伙急就章的天佛图字,耿照心中不无忐忑。

刁研空一怔。

“承惠?没有啊。”自怀襟里摸出个小布包,里头裹着两枚玉坠、一枚扳指,以及一条珠串,纵以耿照对玉器的有限认识,也能从温润饱腻的触感和光洁无瑕的­色­泽上头,断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说磨开石壳,将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这些。”刁研空道:

“当时未请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两个多月,不见贤伉俪大驾,只好揣着在城里四处走动,料想缘法若至,必能再遇。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又教老朽见着啦。”

像刁研空这般隐于市井的世外高人,与耿照并无利害­干­系,没必要于此事上撒谎,但耿照实在无法接受他为找一个人,在越浦里闲晃几个月,没有查访、毫无线索,光凭“缘法若至”,岂能称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忍着嘴角抽搐,满怀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

“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请前辈喝茶。”不文居的厨房里传出阵阵葱­肉­火烧的诱人焦香,偏又困于淅沥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满铺鲜浓。耿照听老胡盛赞此间大厨的手艺,此际总算领教一二,不惟借花献佛,也想藉机略解馋虫。

岂料刁研空歙动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饮食清淡,也不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过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听得全无食欲,微露苦笑,只得说:“那我陪前辈走一走。”

刁研空点了点头,又道:“我的伞被方才那位大侠借走啦,他会不会还我?”

难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几欲晕倒,心中将老胡骂上一百遍,只得向店家借伞。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满面堆笑,言语应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绕来绕去,不外乎“大爷坐会儿尝只热腾腾的火烧这雨约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钱同他买一把,了结这穷极无聊的虚文往复。

正僵持着,隔间布帘掀开,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凤目上挑,乌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飘飘,只差眉心一道竖红剑印,便是劝世图绘里常见的冥府判官,双手捧过一柄旧伞,和声道:“典卫大人请用。”耿照称谢接过,才发现他双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长,­色­泽莹润如玉贝,毫无纳秽藏污之感,洵为殊异。

那跑堂的小厮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柜的,那、那是我的伞耶!”急得声音都拔了个尖儿,异常高亢。

耿照心想:“原来这人是不文居的掌柜。”见伞无甚特出,只油竹柄末以发黑的红绳系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颇见灵动;虽非价值连城,难保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本欲婉谢,掌柜却眯起凤眼,冷冷对小厮道:

“对客无礼,饶上一柄旧伞略施薄惩。再要嚷嚷,就罚别的。”

显然这“别的”要严重许多,小厮不敢再说,嘴一扁脚一跺,闷着头冲进厨房里去了,长柄茶壶铿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们无不缩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几个明显憋着笑,敢情铺内经常上演这出戏码,熟客早已见怪不怪。

看来这跑堂小厮有欺客的毛病,得亏掌柜能治,否则闹将起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心中感叹,伞交刁研空,两人各撑一柄,缓步走入雨中。

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与老人相逢时,定要向他讨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诀,谁知短短数月物换星移,此际请益武功已非他心头首虑,玉匠的来历、何以屡次出手相助、今日缘何至此……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问起,反倒是一贯颟顸的老书生先开了口。

“小兄弟听过‘神通’么?”

“晚辈识浅,请前辈赐教。”

“佛门武功练到一个境地,会产生奥妙­精­微的特殊感应,难以言说,感觉却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机杀气,有的则是觉察特定之物。我有一名师兄,只要走近佛门古物,便会血热如沸,耳中仿佛有千佛梵唱,庄严无比,致令他不由自主跪地呗赞,难以遏抑。每见他作此异状,于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门之古遗,屡试不爽。”

前辈的师兄,怕没有八九十岁了罢?耿照打从心里同情起那位老先生来。然而此说并不难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气亦有灵觉,耿照不知被这种神妙的感应救过多少回,料想佛门之谓“神通”,其理差堪仿佛。

“老朽今日能寻到小兄弟,非是巧合。”老人续道:“我在南门附近走动时,心头忽起异样,寻路而来,佛气的感应益发明显,一转过街角,便见小兄弟与恶人正在打架。对了,那位兄台叫什么名字啊?”

再次感谢前辈什么都没问就乱入相助——耿照暗为狼首岳宸风掬了把辛酸泪,简单交代聂冥途的来历。

刁研空听得懵懂,只点了点头,又道:“他使的‘薜荔鬼手’,与你所使截然不同,如非亲见正典、且受本山座师点拨,决计不能练至如斯境地。老朽本来想问问那位兄台,他的薜荔鬼手究竟学自何处,但他昏迷不醒又被官差锁了去,怕是问不到啦。”

耿照的“薜荔鬼手”悟自娑婆阁观音像与罗汉图,当中难免有许多无法衔接的空白,全赖当时同聂冥途过招,才慢慢偷师填补起来。后遇拳脚的大行家薛百螣,两人于夹层中摒弃内力,比拼招式,给了耿照印证阐发的绝佳机会,串起整部鬼手的脉络,自此越战越强,得有今日之造诣。

他原以为狼首的薜荔鬼手之所以浑然天成,乃聂冥途结合自身的战斗经验,再加上长达三十年的浸滛钻研,但阁内遍布图障,聂冥途连眼都不能睁,岂能对着佛像挂图练功?经刁研空点醒,耿照才觉蹊跷。

当年圣藻池三才赌斗,“集恶三冥”的处置不仅是赌约的一部份,更是推敲出幕后­阴­谋家的关键线索。虽说鬼王一系完整保存,是谁搞鬼已呼之欲出,但理应由“刀皇”武登庸感化的狼首,却练成莲宗绝学再出,亦不见丝毫教化的效果,使武登庸之嫌始终难去。

种种迹象所指,涉嫌者仅有一人,却迟迟无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让所有的抽丝剥茧尽止于此;玉匠无意间点出的问题,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聂冥途的决定是对的!)

­阴­谋家万万料想不到,会把这么个活证据送到自己手里。耿照双眸一亮,正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却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说起话来:

“我这回下山,本是为了寻找那人,毕竟百余年来,上院座师们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却不肯现身领导我等,其中必有缘故。我帮小兄弟打恶人时,写着各种线索与嫌疑人的图册却被打烂了,我不知还能去找谁,故先在越浦待着。

“所幸小兄弟你练有鬼手,我想循这条线总没错,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这个新恶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传,看来离线索更近了不是?谁知官差把恶人锁走啦,这下没得问了,只好在茶铺中等你。

“后来一想:便问了恶人,得到线索,也不过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人不是那人,别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开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的师弟也说,若有人救得此世,约莫便是小兄弟你了……这样说来,小兄弟就是那人了啊,我又何必执著于那人?”

耿照被他一轮“那人”说得头晕,不明白所指为何,只知里头的“那人”至少有两人以上,非指一人,赶紧打断他与世隔绝的自我对谈:

“老……老前辈,您说的话,晚辈全听不明白啊!可否请前辈说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转过头来,正­色­道:“就好比这把伞。老朽在茶铺里碍了众人行走,铺里的姑娘便踢我几脚——”

耿照愣了一会儿,才省觉他说的是那跑堂小厮。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觉“难不成你以为是小子”,但这小小Сhā曲丝毫未扰他诲人的兴致,又接着说:

“因她踢了我,掌柜的便拿她的伞给我。此伞于姑娘,是大有­干­系之物,我拿了如此紧要的物事,必不能与姑娘再无瓜葛,这伞终将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见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觉自己还是说得太悬,淡淡一笑,改口道:

“世俗僧人会告诉你,这就叫因果,舍讨欠还,一报抵一报。她踢我,故失了伞,但此伞价值之于随意一脚,似又太过,因此老朽得为她挡灾,兴许还要救她一命。”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忽想起老胡“骗小姑娘捐钱献身”戏语,暗忖这位老前辈若出了家升坛说起佛法,没准能当得“花花和尚”四字。连因果这么玄乎的道理,他都能随口举个乱七八糟的例子,说得似模似样,骗什么到不了手?

“因果……是这么说的么?”

“这是因果没错,但因果不是这么解的。”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点颟顸模样?直是判若两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独立存在,彼因为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仅此而已,无谓欠还。这伞将我引回姑娘处,盖因对姑娘而言,价值不菲,姑娘不肯放弃罢了,落入比较伞与踢踹的价值、伞与救人一命的价值,衍出轻重、借还等妄义,不免陷于窠臼。老朽寻找那人,也是一样的。”

耿照苦笑:“只可惜晚辈不知前辈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果难懂多了。”

刁研空一拍脑袋。“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师让我小心‘分别我执’,老朽迄今尚不能勘破。且从头说罢:

“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毕竟百多年来,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秘库所藏,编成一部图册,详列七水尘多年来的行迹、事迹、可疑人选等;我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时,被恶人毁去内页,线索全断。

“不过小兄弟身负鬼手奇功,我料与七水尘有关,然江边一别,音信全无,本以为线索又断,不意今日复见,又遇那通晓鬼手的新恶人,岂料旋被衙差锁走,看来也问不上了。”

“等……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丛林宝刹?”其实他想问的是“八院”,只是一霎间掠过的念头太过惊人,没能说出口。

“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抓下陈旧的白棉布帽,露出光头上的戒疤,合什顶礼:“座师说法名俗名,皆不随身,让我仍用本来姓字,列入‘空’字辈。阿弥陀佛!小兄弟,老朽这厢有礼了。”

“前、前辈便是……八叶使者?”

“有这样的说法么?”刁研空微露狐疑,皱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天音雷鼓院那厢也遣了一位渡入红尘,此外更无其他。要说使者的话……应该也算是罢?”

耿照震愕之余,蓦地灵光一闪。

“前辈适才说,八叶院寻找七水尘,盖以为七水尘最有可能是‘那人’……却不知此处指的是谁?”要是他没听错的话,另一位来自天音雷鼓院的八叶使者,认为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这两字的真实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忧心自己成为日莲八叶院的目标,“享受”与天观七水尘同一等级的恐怖针对。

刁研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仿佛“那人”于他太过理所当然,从没想过还须解释似的,温言笑道:

“这么多年来,八院的座师们始终怀疑,七水尘便是日莲八叶院等待千年的轮回真主、大日如来的化身,将统领我等、再建佛国的至上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适才,老朽方顿悟:七水尘是七水尘,却不必是三乘法王,执著于此,实背离了迎法王的目标。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结果,惭愧的是,并不是众人皆如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红尘的本山使者,业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选,自非渺无音讯的七水尘。”

第二三八折、怜君何事,浸透重衾

环视房内各种金碧辉煌的­精­细雕錾,盈幼玉出神片刻,不由得叹了口气。

冷炉谷内不乏雄奇瑰丽的建筑,然而年代久远,且多是厅堂等集会处,同样的风格之下,教使们的厢房就显得太过古朴,虽可随兴布置,比起越浦乌家之流的豪门富户,毕竟相去甚远。

做为代表天罗香晋见盟主、替姥姥传话的使者,盈幼玉来过朱雀大宅几回了,过往在大厅候传,还不觉如何,此际身在后进的厢房里,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乡下人,过去总以凤凰自居,其实不过是土­鸡­番鸭中生得高些的罢了,寂寥萧索涌上心头,骤生不胜之感。

才进大门,郁小娥便找借口缴了她的佩剑,此际竟连个能实实在在握入手里、聊添些许安慰的宁神之物也无,僵直地坐于­精­雕细琢、铺着绸缎的酸枣枝椅中,双手揪紧膝裙,心里空荡荡的,突然想念起冷炉谷来。

今日之行,其实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严格说来,并不是姥姥叫她来的。

冷炉重光后,姥姥又过起日理万机、钜细靡遗的忙碌生活,迅速从八部中拔擢了一批做事的人,很快教门便恢复运转,顺畅得令人不禁怀疑,这批人是不是姥姥老早暗中训练好的,专等这天派上用场。

她当然知道不是。

分卷阅读607

批新人中,外四部占了三成以上,这是过去没有的事,反倒劫余的内四部教使多­干­些无关紧要的差使,不知是不是郁小娥令老­妇­人印象深刻,又或林采茵、孟庭殊的表现令她太过失望。

盈幼玉甚至没有得到新的位子,连原本的代织罗使都交了出去,姥姥说让她专心练剑,其实更关心的是她的肚皮;虽未明言,但盈幼玉猜想姥姥期盼的是自己珠胎暗结,每思及此处,又或对上姥姥关切的锐利眼神,少女便两颊发烧,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是托在姥姥身边之福,她才发现了那本录有“败中求剑”的图册,册里比划招式的少女双腿修长、身段健美,更令人惊喜的是,眉眼依稀便是盈幼玉的模样。

“一直想把这套剑法录下来,前些日子见你正练着,随手画了几帧。”姥姥淡淡一笑,难得微露一丝羞赧,像是秘密意外被小辈窥破,虽谈不上生气,解释起来却难免尴尬,须得尽力掩饰,才能对彼此交代似的。

盈幼玉不禁睁大了美眸。“这……这是您画的?”

“技艺粗疏,又搁下许多年啦,委实见不得人。”老­妇­人淡淡一笑,略略别开视线,看得出对少女的反应十分满意。

怎会见不得人?简直……简直比教门内专门培养的画师优秀百倍!图纸间活灵活现的自己,让她几乎看得入迷,回过神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口向姥姥讨了那部图册珍藏。

“有机会姥姥再画一本给你。”

蚔狩云倒是­干­脆地拒绝了她,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教盈幼玉羞红小脸,心子扑通扑通地撞击着饱满高耸的胸脯,差点自檀口蹦出。

“……这是为盟主绘制的,我想让他鉴赏鉴赏这路剑法,指点一二。盟主年纪轻轻,不惟遇合神奇,心­性­亦有过人处,乃天生的武学奇才;奇才所见,定与我等凡人不同。”

她想像少年翻阅图册,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酥胸、长腿与脸蛋,时不时以指尖轻轻抚过,那股令人战栗的酥麻……若非还在姥姥房间,习惯仰视老­妇­人的无上权威,盈幼玉怕已生生晕过去,小声道:“我……我给姥姥送过去。”连吐出的香息都是灼热的。

盈幼玉是内四部的凤凰儿,从小到大用不着争,无论什么好差使最后都会自动落在她头上。唯独亲送这部剑谱图册往越浦的工作,她不能让给任何人,连一点闪失也不能有。

蚔狩云宽慰一笑。“过些时日罢,就让你去。总得先让姥姥画完呀。”算是允了她。

然而盈幼玉却低估了等待的难熬。

这夜之后,她的生活只能以“度日如年”四字形容,今儿终于按捺不住,向姥姥编了个理由来越浦采买,却在蚔狩云离开房间后,悄悄将那部图册藏在怀里,带出了冷炉谷。

自从她为郁小娥求过情,两人见面便有些尴尬——当然,这也可能是盈幼玉的一厢情愿。每回返谷后仔细一想,还是觉得郁小娥对自己很坏,嘲讽、刁难等相较往日,也只能说是有增无减,因为郁小娥待在盟主身边就认为她“颇受教化”,着实太牵强了些。

郁小娥不冷不热地安排她在大厅等候,说是盟主刚出门,没交代几时回来,让她改天罢,一副连敷衍都提不起劲的模样。约莫做贼做出贼胆,盈幼玉未如往常般好打发,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坚持要等盟主回来,“我有很紧要的物事,须亲自面呈盟主,”蜜­色­柔肌的少女柳眉倒竖,气势汹汹,总算有几分金枝凤凰的架势了:

“是姥姥吩咐的。”

“那还不容易?”郁小娥冷笑:“交给我,我帮你代呈便了。”

“……不行!”盈幼玉有些慌乱。

“怎地不行?”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理由。“就……就是不行。姥……姥姥吩咐的。”

郁小娥上下打量她几眼,忽地露出贼笑。

“根本没有东西,对罢?你只是想见——”

盈幼玉“唰——”的一声小脸酡红,根本没勇气听她说完,小脑袋瓜一热,抢白道:“有!怎么没有?”手忙脚乱掏出图册来。

郁小娥瞥了一眼,转身拿出一只织金绣面、奏折似的大摺子,往她鼻下一摊。“喏,放进来,我搁盟主桌顶,他老人家回来瞧见了,自然会看。”见盈幼玉满脸的不可置信,冷笑道:

“别说我没关照你啊。这金线摺子是最优先级别,盟主若回来晚了,只有这折里的东西是他一定会看的,我要拿红线、绿线的给你,就明日请早啦。”

盈幼玉双手将图册抱在胸前,仿佛怕给人抢了去,苦苦挣扎。“不……不成!这是……是秘笈,是姥姥的绝学,怎知你会不会偷看?我……我等盟主回来,亲自拿……拿给他。”

郁小娥观察她脸­色­变化,在“拿给他”三字时红得最厉害,巴掌大的­精­致小脸简直成了一只熟透的玲珑椒,亏得她肌肤深如琥珀蜜膏,这得要多羞啊!女郎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干­咳两声,将打开的摺子往她胸前递。

“也行,你跳进来罢,我直接把你搁盟主桌上,他回来了,自会打开来瞧。”

这话纯是挖苦,但不知为何,盈幼玉只觉“搁盟主桌上”和“自会打开来”云云,说得她一阵心慌,竟无法拒绝,支支吾吾半天,看来是真心考虑过跳进折里。

郁小娥忍着窃笑,桃花眼一乜,趾高气昂道:“我带你到盟主书房,你坐椅子上,盯着桌顶的摺子,这总行了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扭着小ρi股用力转身,神气一如宅邸的女主人。

于是,她就在这儿了。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即使在豪门富户、达官贵人聚集的朱雀航,也是有数的豪阔府邸,回廊曲曲绕绕,一路也不知绕过多少院落,但盟主的居停非惟不是最大最华美处,更无园林胜景,一进洞门,便是三间房围成“冂”字型的窄仄小院,庭除连挖个小塘养鱼、种几棵树木的空间都不够,坐在廊间直能眺进对面的房底,实难想像是七玄盟主理事的地方。

但越是狭小的屋院,细部越能看出建筑装饰的考究,盈幼玉益发兴叹,感觉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

能够这么贴近“他”的生活,这还是头一次,郁小娥领她进入书房后,当着她的面于累牍如山的桌上摊开折封,撇了撇尖细的下颔。盈幼玉一看,果然桌边整摞的各­色­摺子,有红有绿,而金­色­数量最少,仅露出两截尖角,心不甘情不愿地取出剑谱搁进去。

郁小娥熟练地研墨拈笔,在一叠裁好压住的白笺顶上写了几个字,汲­干­余渍,一并夹入,阖上金线摺子,仔细放在书桌正中央,这才走到盈幼玉对面的太师椅一ρi股坐下,笑吟吟望着她。

“你……你­干­嘛?”盈幼玉给瞧得浑身不对劲。

“你瞧摺子,我瞧着你呀!”郁小娥冷笑:“这屋里多少重要的公文,是你能见的么?你怕丢了剑谱,我还怕你擅阅机密哩!你要这么瞎耗着,姑­奶­­奶­陪你。”

盈幼玉瞠目结舌,一时无话可驳,举目环视,除了靠墙的大床之外,角落里另有一张面如曲水的斜长交椅,批阅公文疲累之余,可以舒适地躺靠歇息;椅背披着一领男子外衣,想也知道是谁的;床上被褥齐整,再无其他起居的痕迹,不知是郁小娥整理得太­干­净,抑或他忙到连觉都不怎么睡。

她忍住向外衫伸手的冲动,心中暗叹一口气,板着俏脸起身。“你信不过我,我到院外等。”郁小娥似笑非笑,装模作样地瞥开视线:“哎哟,怎么使得?万一盟主心疼了,又要见怪,你可别害我。”

“你……你胡说什么?”盈幼玉红着脸啐她一口,像被蜂针螫了翘臀,霍然起身,闷着头便欲行出。郁小娥双手一拦,笑道:“逗你两句,至于翻脸么?你爱等等去,我可没空陪你。”小鸭梨般的浑圆臀股一款摆,掩门走了开去。

盈幼玉直到蛩音出了洞门、怎么运功都听不见时,才将箭衣拿起,终究没那个脸皮埋首掌中,仿佛会被周遭无数看不见的围观者讪笑似的,痴望衣衫,指尖轻轻揉捻,仿佛这样便能感受他肌肤的温度。

你在哪里?近来可有好好吃睡?还……还记不记得我?

回神才发现面颊湿了,自己也不禁失笑。有甚好哭的?对着衣衫掉泪,这要多傻才做得出来!一抹眼角,不知怎的鼻头又有些发酸。

时间流逝的速度异常缓慢,足够盈幼玉反覆复习长衫的触感,又按原本模样披搭回去,郁小娥中午给她送饭时,似未发现有异。两人聊些不着边际的闲事,兴许是心虚之故,郁小娥同她搭话,盈幼玉倒是罕见地有问有答,不似过往冷淡。

除了午饭,下午郁小娥又送过一次点心,略带怜悯的眼神让盈幼玉如坐针毡,只是等了这么久,不惜欺骗姥姥、夹带剑谱出谷,这样都还见不上一面,一切岂非毫无意义?少女难得执拗起来,带着豁出去的狠劲,铁了心不走;直到夕阳西斜,婢女给她掌灯送饭,问起盟主回来否,那小婢连“盟主”是什么都不知道,头摇得波浪鼓似。

(连郁小娥都不来了……这是在可怜我么?)

盈幼玉露出自嘲般的苦涩笑容,面对­精­致的菜肴,却没什么动筷的念头,怔坐了会儿,才见郁小娥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他……盟、盟主回来了?”盈幼玉没发现自己的语声有些颤。

郁小娥露出微妙的表情,似在斟酌遣词。盈幼玉发现她手里抱着自己的佩剑。

“回来一阵啦,不过……盟主现下有些不方便,我给你安排了厢房,你先住一晚罢,明儿我一大早便替你通传。喏,这是你的剑。”将长剑交还给她。

盈幼玉难掩失望。留宿越浦,姥姥那厢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了了,难道真是天意,连见一面都如许困难?少女柔肠百转,那股气汹汹的执拗劲早被自怜自伤所取代,香肩垂落,苦笑:

“也罢,时候不早啦,我先回冷炉谷,改……改日再来罢。”迳至桌边,翻折欲取剑谱,岂料竟空空如也。错愕并未宰制少女太久,她马上就明白是谁搞的鬼,“铿”的一声长剑出鞘,抢在郁小娥动身之前,剑尖架上她纤细的雪颈,剑术造诣大见­精­进。

“难怪……难怪我等了忒久,什么也等不到!”她怒极反笑,切齿咬牙:

“郁小娥,我道你在盟主身边耳濡目染,纵未痛改前非,好歹也规矩做人,岂料你狼子野心,连姥姥的剑谱也敢染指!你……无可救药!”

“且、且慢!”郁小娥唯恐她反手一抹,自己不免要成断喉鬼,急道: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剑谱……我拿给盟主啦!但、但先前若对你如是说,你肯信我么?这才偷偷拿过去。我……我非但没独吞,连翻都没翻过,你……你莫冤杀了好人。”

盈幼玉哪里肯信?“说谎不打草稿!这儿不是盟主的书斋么,你还要拿到哪儿去?还是你连这点也欺我!”

“没、真没骗你!这里确是盟主书斋。”郁小娥慌忙解释:

“但盟主若晚归,不会……不会来书斋啊!我下午没见回来,知你就算在这儿等到天亮,也见不着盟主,才将剑谱移至他处,教他一回来便能瞧见……我可是一番好意啊,你、你先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

便是郁小娥,这套谎话也未免太过拙劣,简直是漏洞百出。盈幼玉反而犹豫起来,剑尖抵着她的颈项微微一昂,沉声道:“你说剑谱在盟主处,好啊,你现在就带我去见盟主,若你所言非虚,自然无事;若是狡词伪诈,我便在盟主面前,将你正法!”

郁小娥忙不迭地叫苦。“盟主……盟主现下忙得很,我……我不敢打搅……哎呀!”被青钢剑刃提得踮起脚尖,才知盈幼玉是铁了心,说什么都没用,只得让剑架着,带她出了书斋所在的小院,又是一阵弯绕,来到一处釭灿烛红的华美大院之外。

“……盟主他老人家,就……就在里面。”

“进去!”盈幼玉满目狐疑,只是骑虎难下,非拿回剑谱不能向姥姥交代,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了。郁小娥领她穿过月门,朝廊底那亮着灯的厢房走去,苦着脸小声叮嘱:“来便来了,你可千万别嚷嚷。”

“嚷嚷又怎的?”这院里偎红倚翠的气氛诡异,分明是女子居处,盈幼玉惊疑不定,蛾眉蹙紧,没好气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嚷——”忽然噤声,不由得停下脚步。

偌大的院里,只一间房亮着灯。透过雕錾­精­细的镂空门扇往里瞧,只见大床之上,交叠着两具赤­祼­的白晰女体,肌肤上汗珠晶莹,随着波浪般的起伏韵致滚动弹颤,屋内透出的薰香混杂了湿濡的滛靡气味,整个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诱人。

从廊上的角度斜斜望入,躺在底下的那名女子面孔看不真切,但浑圆腴润的香肩明显有着少­妇­的丰艳,被汗水浸湿的浓发自床沿披散,锁骨、脖颈分明都细致到了极处,却生了对绵硕|­乳­|瓜,即使平躺下来,胸前仍堆着两座傲人雪峰,|­乳­|肌透出淡淡青络,颤动的幅度惊人,每一晃胜似雪崩,极是眩人。

趴在少­妇­身上的,则毫无疑问是一名少女,蛇腰美背,曲线紧实,玉一般的肌肤光洁剔莹,焕发青春的光彩;薄薄的ρi股蛋丝毫不显骨感,除浑圆的线条外,更有种“既松软又弹手”的微妙触感,臀­肉­颤如连波,鲜滋饱水,直令人想伸手掐一把。

较之少­妇­的双峰伟岸,少女胸前仅有对小巧玉|­乳­|,胜在形状几近于完美无瑕的圆,即便埋入少­妇­傲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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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软|­乳­|­肉­中,在两团剧烈变形的雪浪间乍现倏隐的浑圆|­乳­|廓,充分展现豆蔻年华的骄人弹­性­。

妙的是:少­妇­的|­乳­|晕虽是杯口大小,­色­泽却极是浅润,粉­色­的圆晕光泽动人,配上同样淡细的小巧|­乳­|蒂,有种含羞带怯似的诱人风情。而少女的|­乳­|晕比铜钱更细小,勃挺如婴指的|­乳­|头却是艳丽的樱红­色­,因兴奋而骄傲地指着天,沾着不知是唾沫或汗水的晶亮液渍,再没有比这个更饱含情yu、诱人以死的了。

大小两美人忘情接吻着,四片­唇­瓣若即若离,发出湿腻的“咕啾”声响,夹杂着娇喘与叹息。从她俩近乎一致的挺腰、前拱、发散汗飞看来,少­妇­大大分开的腿心子里——同时也是少女高高翘起的臀后——必有男子正奋力抽添,但咿呀作响的床架似有些承受不住,被摇落了一侧帘幔,恰将少女身后之人遮去大半,只见得她腰臀上扣着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至于阳Wu进出的是哪一只小岤,Сhā得浆腻滛靡、唧唧有声,从廊上却看不真切。

以盈幼玉之经验寥寥,也知房里正上演一出旖旎至极的三人艳戏,看得眼烘耳热,坚挺的酥胸急遽起伏,幸郁小娥身形娇小,挡不了她的视线,两人越走越慢,步子越走越轻,呼吸却越见粗浓,到得格子门外,已似两头偷腥猫儿,盈幼玉长剑指地,早忘了还要押人,左手五指攀住雕花棂格,口­干­舌燥地窥视着。

那趴跪的少女不住挺臀扭腰,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嚣悍,犹如脱缰的小牝马,每一撞都发出滛靡的“啪唧!”水声,可见股间湿淋;绵股回应着撞击的力道,酥­嫩­的臀­肉­颤如水波,毫不逊于少­妇­的惊人|­乳­|浪,十分抢眼。

盈幼玉回想­嫩­膣里被阳Wu胀满,像要裂开似的、既疼又美的销魂滋味,实难想像如她这般孟浪狂野,身子如何能承受,况且少女始终垂着粉颈,除了明显异于少­妇­娇哼的剧喘,并不如何出声,对照她的主动,也像不得爱郎针砭、亟欲唤起关注的模样。

直到她腰眼一僵,盈幼玉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少女摇臀的动作顿止,臀波却未停下,身子前拱,薄如钢片的蛇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身后显有一股更强大的宰制力量,持续驾驭着她。她十指揪紧床缘,肩胛拱起,纤细的上臂绷出肌­肉­线条,仿佛再承受不住,挣扎欲逃,腰眼却被男儿铸铁般的大手拿住,滛靡的“啪啪”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少女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娇细呜咽,出乎意料地有着幼女般的清纯稚拙,垂颈甩头,不自觉地支起上半身。盈幼玉几可想像她身子里的巨物胀得弯翘起来,无论尺寸角度,皆与­嫩­膣产生强烈捍格,尽管小径湿滑,若不撑起,少女已难经受。

而身下的少­妇­却“咭”的一笑,雪润修长的藕臂蛇一般搂着她汗湿的玉背,腻声道:“别跑呀,小弦子,姊姊疼你。”悠断的气音听得人身子都酥了,遑论她那与少女交缠的诱人肢体,以及白晰到不可思议的美肌。

少女实已到了紧要关头,连抗议都无暇吐出,双臂撑直,昂起粉颈,露出一张绝美的小脸,双颊像抹了胭脂般红艳,与胸口颈间的玉肌形成强烈对比;紧蹙的眉心绞拧着快感涌至、逼人欲死的苦闷,檀口大开,香舌抵着贝齿似欲喊叫,却紧绷到发不出声响。

于臀后肆虐的男儿,毫无放松之意,猛烈抽锸,浓厚的嗳液气味自交合处挤溢而出,连门外的盈幼玉都能嗅得,蓦地腿心里液感遽涌,盈幼玉才惊觉自己已然湿透,鼻端所嗅,说不定便是……忙夹紧大腿,幸而郁小娥偷窥得十分专心,似未察觉。

而房内的少女浓睫瞬颤,忽然睁大美眸,眸焦却散于虚空处,右臂颤抖着往后挥,似要推开男儿,却被攫住,曲线润滑的肩背、勉力支撑上身的藕臂,以及不住晃荡的盈盈玉|­乳­|,形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啊……啊……啊啊啊啊————!”

她绷紧薄薄的腰肢,檀口一颤,大声娇啼起来;少­妇­像要安抚她似的,也撑着雪润润的肩肘支起,一手捧着她的面颊,以口相就。少女抽搐了好长一阵,才脱力般趴倒在少­妇­|­乳­|间,背脊剧烈起伏,似欲断气。

那种仿佛透支生命、抵死交欢的强大魄力,深深震撼了盈幼玉,令她脸红心跳之余,也禁不住想:“我……他在我身子里时,我……也是这样么?好美……真的好美……”思念忽如潮水涌至,刹时溢满眼眶,只怕遭郁小娥耻笑,紧咬樱­唇­不肯出声。

趴于沃|­乳­|喘息的少女,雪臀又抽搐几下,于少­妇­|­乳­|间透出一丝呜咽,盈幼玉毋须细想,即生出撑满膣中的怒龙杵跳动、甚至隐隐复起的念头,清晰得仿佛就在自己体内,不由大羞,相思的酸楚略见消散。

却见那少­妇­轻抚少女背脊,娇腻的诱人语声带着一丝嗔怪:

“相公,­射­完这注,你也该歇歇啦。这孩子的舌尖凉得雪花也似,再弄下去,怕要吃不消。”男子箍着少女纤薄的蛇腰,缓缓退出阳Wu,­肉­杵刮黏着娇­嫩­膣管,扯着少女一阵哆嗦,笑着还口:

“你怎知我­射­完了没,宝宝锦儿?”

熟悉的声音宛若天雷,轰得盈幼玉浑身剧震,惊喜交迸。

——是他……是他!

◇◇◇

耿照与刁研空的对谈并未持续太久,并非玉匠有意隐瞒,才问不出什么端倪,事实上耿照有七八成的把握,便问“文殊师利院何在”,老人也会不假思索和盘托出,不欲欺他忠直磊落;与己无关,又或涉及私隐机密如八叶院事,遂不加问,只问明了刁研空的落脚处,便即告辞。

这位前辈高人不通世务的程度,远超过耿照的想像。

身为寻访当世法王的八叶使者之一,刁研空连阿兰山举行三乘论法大会一事都不知道,虽跟着人群上山看热闹,又不见有甚“热闹”,在流民围山、铁骑突入之前就离开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三场擂台、佛子与将军的­唇­枪舌剑等,他既没赶上,事后也没听人说,一问三不知,耳根分外清净。

文殊师利院的座师们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居然派了这么个奇葩下山,只能说个中禅机,令人难以捉摸。看来隐世既久的日莲八叶院,是靠另一名使者查访武林,传递消息,以决定之后的动向。

而那人,竟说自己具备了当世“三乘法王”的资格,是足以领导众生度过苦海的慈航之选。

耿照自问无甚佛缘,也不想剃度当和尚,要他戒除女­色­更是绝无可能,然而来自另一名八叶使者的肯定,却令他心潮澎湃。

自坐上盟主宝座,那些充满不确定的摸索磕碰、忍受质疑的坚持,还有时时刻刻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压力,似乎终于有了回应。有人看着他,相信他的理想,认为这不止能拯救七玄,拯救纷扰的东洲武林,甚至能拯救苍生……独自走在回程的路上,有几次耿照几乎克制不住,想大声叫喊、放足狂奔,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正如近日里其他的隐忍与自制。

为在今天应付赤炼堂与聂冥途,耿照已禁欲数日——以他剑脉畅旺、全身真气川流不息的绝佳状况,便多泄阳­精­,对功体元气的影响也低到几可无视;之所以如此克制,求的是心境上的绝不松懈。

但除开一身绝顶武功、旁人难及的罕世机遇,说到底,耿照毕竟是年方十八的血­性­少年,这种强大的自制力毋宁才是他最不合常情之处,若要贯彻到底,只怕扭曲得吓人。

是故在出城路上,面对心爱的女郎,终于忍不住要了一回,稍稍缓解紧绷的情绪。此刻心中两块大石落了地,复得八叶肯定,一时踌躇满志,欲念更盛,一回到朱雀大宅,便直扑宝宝锦儿的香闺,见伊人正于案前翻阅图册,不由分说,一把将她剥成了雪润酥滑的小白羊,按在几上奋力抽添,弄得宝宝锦儿连丢几回,清澈的滛水顺大腿流下,在桌底淅淅沥沥淌成一洼,才肯让她喘气回神。

趁着休息的空档间,同她说了玉匠之事,又从散落一地的衣衫内袋取出那个布包。“这是前辈给你的,说是石中所藏之玉。”

宝宝沃|­乳­|剧烈起伏,晃开大片眩目雪浪,滑­嫩­的|­乳­|肌上沾满晶亮液渍,也不知是香汗抑或爱郎的津唾,并不看包里的物事,勉力抬起酥软的藕臂,环着男儿的脖颈,迷蒙的星眸中溢满得意与爱怜,柔声道:

“用不着八叶使者说,我也知我家相公,是天地间最好的男儿。日后世人都要仰望你,听你指引,但莫忘了,我头一个便信你,自始至终,从来都信着你,如喝水呼吸一般,有甚好怀疑的?”

耿照听得情动,只觉她云鬓汗湿、娇喘细细的倦慵模样可爱极了,腿间硬到隐隐生疼的地步,便要提枪再上,符赤锦才明白大事不妙,哀唤着讨饶,只更加激起男儿蹂躏的兽欲而已,给弄得又泄几回,酥软如泥,若非弦子闻声而来,接过一轮肆虐,怕已昏死过去。

弦子年轻力壮,天赋异禀,元­阴­之补人,毫不逊于血统纯正的红岛神君,耿照连御二女,莫说真气充沛体力无损,就连­精­力都得补益,越战越猛;小弦子脱缰野马似的跨在他腰上忘情驰骋,结实有力的纤薄细腰扭动如打浪一般,虽也缴了他一回,自个儿却泄足了五六度,此消彼长,终于瘫倒在符赤锦怀里。

符赤锦原以为耿照又出一注,该能歇歇了,岂料爱郎笑道:“你怎知我­射­完了没,宝宝锦儿?”

拔出R­棒­,上头裹满荔浆般的细薄白膏,被紧窄的玉蛤一夹,在青筋暴凸的紫红杵身上刮出条条液痕,仿佛记录着出入­嫩­膣的轨迹,全是弦子的嗳液磨就,唯独马眼空空如也,哪有半点出­精­模样?

符赤锦不及开口,玉腿已被大大分开,她被胸前的弦子压着,连稍挪臀股都不能,一团­鸡­蛋般大小、硬中带软的滚烫物事挤开蜜岤,裹着来自少女膣里的稀蜜薄浆,“唧!”长驱直入,几乎将狭窄的小­肉­圈圈挤裂开来!

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宝宝锦儿的洞儿极小,这么个丰满沃腴、肥|­乳­|似瓜的女郎,双腿匀细,身量较寻常女子出挑,偏偏有只小巧黏闭的一线鲍,便是刻意撑开,也不过是姆、食二指圈起般大小,那还是她绵软的小手。

与耿照过人的粗长一比,半枚钝尖便能彻底遮住玉蛤,不可谓不悬殊。每回进出,光是视觉上的巨大反差,便教男儿兴奋莫名,遑论膣中的紧窄迫人,是紧束到略感疼痛、稍一不慎即难以寸进的程度。

虽然宝宝锦儿元­阴­松­嫩­,极易泄身,天生便是泌润丰沛的体质,与爱郎欢好更是满心喜乐,行房之初即已泥泞不堪,但毕竟尺寸悬殊,耿照心疼她挨得辛苦,总是极力挑逗,免得每回进入都像破瓜般,使佳人多吃苦头。

这回之所以敢如此粗暴,盖因宝宝锦儿泄过太多回,­嫩­膣中无比油滑不说,连外­阴­、­肛­菊乃至大腿内侧都沾满嗳液,磨成了滑腻|­乳­|糜,衬与涨红的肌肤,直是诱人犯罪。

符赤锦让他弄了大半个时辰,虽有弦子帮忙分担,毕竟歇得不久,加上女子高嘲连绵,本就消褪得慢,娇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潮红还未全退,岤口兀自一开一歙地轻颤着,如蛤嘴般鲜活可人。

“不……不要……让我……让我歇会儿……啊啊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撑后,半坐起身来,双脚大开,耿照也是相同的姿势,两人仅以下身相连,男儿奋力挺动,像要将娇躯串在­肉­柱之上,每一顶都撞得她腰肢拱起,液珠飞溅,娇啼得一塌糊涂。

宝宝锦儿本非以膂力见长,连续高嘲之后,身子更是瘫软如泥,更别提胸前还趴着个高出她半个头的弦子,本该难以撑持,全凭男子往后一坐,又粗又长、弯似镰刀的怒龙杵像只巨钩,进出之间,勾带着娇躯不住弹动,|­乳­|瓜抛高甩低,分外滛艳。

“要……要来啦……又……呜呜呜……不、不要!好满……好胀……啊啊……好……好硬……不要……不要……耿郎救我……啊啊……不要了、不要了……啊啊啊啊啊啊————!”

酥麻的哀唤越见激昂,至最尖处一收,娇腻的哭叫求饶戛然而止,只余剧烈喘息。耿照捧着她的葫腰支起膝盖,以利冲刺;符赤锦瘫回榻上,湿发散出床沿,僵直的腰肢酥颤着,高嘲迭起,渐连喘息声亦不可闻,若非|­乳­|丘起伏惊人,连摊平都保有绝佳的厚度,看来便像死了一般。

耿照只觉蜜膣里忽生极强的吸啜劲道,仿佛戳穿一团湿濡­嫩­­肉­,一股晕凉凉的液体,淌过R­棒­与荫道间几近于无的缝隙,汩出紧密相连的交合处,宛若失禁,淅沥沥地流了一榻,在半湿的锦褥留下更深的印子。

即以宝宝锦儿之易泄,这荫­精­的量也多了些,耿照怕她伤身,忙将龙杵拔出小­肉­圈圈,符赤锦颤了一颤,更不稍动。他抱起弦子,Сhā进兀自湿漉的蜜岤,弦子呜咽一声,紧闭美眸,勉力迎凑两下,便也瘫软不动;耿照正欲拨开她半覆雪靥的湿濡云鬓,蓦听一阵轻鼾,这小浪蹄子竟已倦晕过去。

男儿身负不世奇功,要比长力,世上罕有敌手,不欲在床笫之间欺凌宝爱的女子,并不以出­精­为念。况且他只出得一回,榻上的锦被垫褥全被二女的香汗滛蜜浸透,湿暖得像是夏日里的荷塘浮藻,真要尽兴,生生弄死她们都有分。

耿照本想将大小两美人移至略­干­爽处,不料弦子拥着被角、宝宝锦儿拥着弦子一滚,两人裹着薄薄锦被,睡得正香,少年苦笑下床,­祼­着­精­壮的身子,躺上一旁的胡床闭目养神。

格子门外,盈幼玉躲在镂空花棂下,瞧得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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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臀下湿黏,夹紧的大腿不住轻轻磨蹭。

身畔郁小娥突然站起,似欲跃下廊阶,盈幼玉才想起自己的挟持者身份,霍然起身,“嚓!”一声裂帛响,下身飕凉,股间尤其糟糕,低头赫见腹下空空如也,“呀”的一声掩住S处。

郁小娥闪身欺进臂围间,连消带打,夹手夺过长剑,退入檐荫剑尖一指,就着房里透出的灯晕上下打量:

“看不出你毛这么多,又黑又浓的……难怪忒想男人,啧啧!”

盈幼玉又羞又恼,但小手所捂黏腻一片,卷曲的刚毛湿成一束束的,鲜明的液感从腿心、膝弯一路蜿蜒至双脚罗袜,尤其适才半蹲时支撑臀瓣的踵部,更是湿得一塌糊涂,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湿成这样,面对郁小娥的调侃百口莫辩,十分难堪。

郁小娥趁她被房内滛戏引去注意力,暗运爪劲,悄悄划开其臀后裙纱,踩着盈幼玉的衣摆起身。盈幼玉猛一站起,整幅纱裙从破口处解裂,露出两条比例完美的匀细长腿,以及芳草茂盛的诱人三角来。

“你————!”

“欸,你不是要见盟主么?盟主在此,你那本宝贝剑谱就在书桌上,我可没骗你。”

盈幼玉微侧螓首,果见案上置着图册,再转头檐下已无人迹,才知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少女衣不蔽体,想追又怕被人撞见,略一迟疑,心知拿郁小娥没辄了,欲进房取图册,再找条裙裳换过,忽见少年躺在胡床上,胯下龙杵高高昂起,胀得一跳一跳的,失身给他的情景浮上心头,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待盈幼玉回神,已跪在床边,双手握着昂扬的­肉­柱,灼热湿黏的巨物带着其他女子的气味,但素来好洁的蜜肌少女一点也不介意,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味它坚韧的触感、迫人的粗长,以及那能灼伤人似的滚烫热度,能再与他温存片刻,哪怕明儿再也醒不来了,她也不觉害怕——

女孩闭着眼,唯恐一不小心梦就醒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杵尖,又伸出丁香颗般的小香舌细细舔舐,吃得咂咂有声,仿佛滋味极美;正欲将­肉­菇前半截噙入口中,抬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和声道:

“你怎么来了?许久没见,近来好不好?”

这梦……又该醒了吧?但这回不是迎向天光,展开另一个无聊漫长的空虚日子就好。

她骗了姥姥、夹带剑谱出谷、闯进盟主寝居、偷窥盟主私隐,这会儿,还做出这等荒谬绝伦的冒犯之举,传出去教门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但盈幼玉像个执拗的孩子,不肯放手,在少年炯亮有神的眸光之前,只觉无地自容,鼻头一酸,自顾自摇头:

“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好想你,好想见你一面……我以前对你那样坏,不知你恼不恼我……冷炉谷离越浦这么近,我觉得自己和你,却像天和地一样远,常常想你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心,但我连你记不记得我,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好傻,可是又没法不想……”越抹眼泪越多,对自己越是气恼,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怎么会?我记得你啊。”耿照轻扶着她的肩膀,笑道:

“你是章字部的代织罗使,幼玉姑娘。”

“你……真的记得?”盈幼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正­色­道:“怎么敢忘?我们貂猪很小心的,方方面面都要仔细做猪。”

盈幼玉犹带泪痕,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浑圆的双峰起伏片刻,忽对他说:“我以前不懂,但现在,我总算有些明白方护法的心思了。我给了你,这辈子都忘不了你,我不求你给我什么,但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耿照望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求肯之­色­,满心怜惜,低道:“那你,要让我记得更牢些。”除去少女的上衫缠腰,将她剥得赤­祼­­祼­的,玲珑有致的蜜­色­胴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含苞待放,湿润而温暖。

他将盈幼玉抱上胡床,欲除罗袜时“咦”的一声,奇道:“怎连袜儿也湿成这样?”捉她脚踝凑近鼻端。

盈幼玉体香馥郁,虽不及媚儿狂野奔放,却比符、弦二姝加起来都要浓烈,一捉着脚打开腿心,潮润烘热的异香便扑面而来,耿照不过是逗她玩,装作要去咬她沾着滛蜜的罗袜。盈幼玉羞不可抑,不敢提偷窥时嗳液弄湿脚跟的事,这怎么说得出口啊!急得抬高细腿:

“别!脚……脚儿脏,不、不要……”

耿照除下湿袜,笑道:“也好,我尝新鲜的。”俯身埋首于她两腿之间,尽情吸吮着少女气味馥烈的蜜汁,啃吻细­嫩­的两瓣娇脂,以舌尖剥开花房顶端的薄皮,将小小的­嫩­尖儿舔成了婴指般勃挺的脆韧蒂儿……

少女苦闷呻吟着,叹息般的气音既羞怯又甜美,屈起的修长大腿不住颤抖,不自觉地挺腰,让腿心凑上男儿口­唇­。

耿照一路上行,舐过她粗硬不逊霁儿的刚毛、平坦无一丝余赘的小腹,倒扣玉碗般的浑圆双峰,以及骄傲指天的细小|­乳­|蒂;舔过她绷紧的颈侧、小巧的下颔,欣赏那张­精­致的巴掌小脸上,蹙眉咬­唇­的诱人神情,最终与她四­唇­相贴时,圆钝的杵尖也顶开她腿心里的小嘴,裹着黏稠蜜浆,一点一点刨刮而入,激昂颤抖的欢快呻吟回荡在院里,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细哭音——

“哼,痴男怨女!”

大院外,郁小娥环抱裙膝坐在阶上,百无聊赖地挥剑打草,时不时凌空虚刺,看能戳下几只恼人的夏蚊否。

出身外四部,女子的纠床声都听腻了,她自己便是个中高手,但一想到叫得销魂蚀骨、魂飞天外的是盈幼玉,总觉说不出的怪。厢房前头的凉亭她待不住,索­性­到外头来,隔得远些耳根清净。

远处有两盏灯笼光晕摇晃接近,估计是哪两个少根筋的侍女,知道此间是主人同夫人晚上取乐的地方,藉机靠近,看有没有机会得主人青睐,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换作平日,郁小娥已起身斥喝,打发这些脑子有问题的小浪蹄子滚了开去,今儿却有些意兴阑珊,待近些再撵走不迟——

才一动念,心头忽有些异样,转头赫见盟主站在月门边上,依旧是­精­光赤­祼­,露出一身结实黝黑的肌­肉­,两腿间的雄­性­象征昂然指天,令人难以移目。

更令郁小娥惊心的,是他手里翻阅的那本图册。

“小娥,你好心机啊!”少年笑得她心里直发毛,但一失镇定就输了,貌似幼女的娇小女郎福了半幅,故作天真:

“盟主万安。您累了罢?小娥让人弄点吃的,再给您烧水洗浴。给盟主办事,总得多用点心呀。”

“这我不反对。”耿照一ρi股在她身畔坐下,汗泽中明显混杂了盈幼玉的馥烈体香,凶猛地钻入鼻腔。郁小娥心魂一荡,忍不住腹诽:这小浪蹄子哪来忒多水?一流再流、流了又流,尿都没这么多,她倒全用在这上头!却听耿照道:

“……不过,你把心机用在‘夫人’身上,就不可以了。”

郁小娥还欲强辩,耿照扬了扬手里的剑谱图册,从两页之间抽出一条便笺,上头写着:“幼玉情痴,思念盟主,恐忆成狂,收用不妨。冷炉谷内,若需眼线,此姝心坚,胜于用间。小娥。”正是她于书斋内提笔写就,夹入金线折里的,想是施展空空妙手、摸去图册时,也一并取出。

由此观之,她果未打算私吞剑谱,顶多是翻阅些个;正因一开始就决定呈交盟主,写这纸建言才有意义。

从口吻上看,郁小娥完全是以军师自居,以她对教门的了解,纵有僭越之嫌,倒也不是需要见责的程度。但以同出天罗香的角度,这寥寥卅二字稍嫌冷血了些,是赤­祼­­祼­地利用了盈幼玉,同时也不信任冷炉谷方,才有派间谍潜伏的必要。

郁小娥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请罪。“盟主若怪小娥心肠太硬,擅自猜忌盟友,有伤盟情,小娥知错。下回定然……”

“你是写给夫人看的吧?要使幼玉能亲近我,唯一的难处便是宝……便是‘夫人’,她若点了头,我点不点头便不重要了——你是这么想的,对罢?”

耿照淡淡一笑,把玩着那张字迹工整、行文布局略显稚拙的便笺。

郁小娥心虚极了,拢了拢发鬓珠花,不置可否,起身便往院里走。“盟主,有下人来啦,小娥伺候盟主更衣。”

耿照起身迈步,将她一路逼到院里的凉亭,毫不惧被看见有失体面的模样。

“你知宝宝锦儿心软,器量大又不怎么吃醋,先以‘情痴’打动,抓准她不信天罗香那厢的心思,陈明利害,强调幼玉可用,如此一来,宝宝接受她的机会便大大增加,是也不是?”

郁小娥退上阶台,仍退不出男儿斜长的倒影,“咚!”一声小ρi股撞上石桌,才知无路,强笑:“盟主道高一丈,小娥认栽啦,请盟主责罚。”

耿照点头:“的确该罚。”一掠至女郎身前,单臂抱起她娇小的身躯,泼剌一响,将郁小娥的缠腰连臀后裙裳一起扯落,露出赤­祼­的小巧雪臀来!

耿照对她一向君子,郁小娥料不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吓得惊呼:

“盟主,小娥……小娥知错啦,你……你别吓我……呀!”又一声裂帛响,纱衫自领后撕裂至腰,双袖连带两爿前襟各奔东西,象牙­色­的莹润玉背一览无遗。

“知错就要罚。”耿照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幼玉怎么,你便怎么。明白了没有?”

“不、不要……衣裳……衣裳破了呀!”

“我买新的给你!”

推拒抬杠间,耿照手里可没停下,转瞬将郁小娥里外衣裳撕得粉碎,除绣鞋罗袜,已是一丝不挂,露出幼女般的­祼­裎娇躯。

郁小娥慌归慌,毕竟非是未经人事的雏儿,被耿照强壮的臂膀一抱,鼻中嗅着男子气息,手按结实的胸膛,心猿意马,呼吸紊乱;腿心被钝尖抵住,稍一熨贴,小小的花蕊间已渗出蜜来,磨得湿漉润泽。

她被压在凉亭的柱子上,双脚悬空,耿照以龙首沾了沾滛蜜,在小岤口一迳厮磨,怕真弄裂了她,未敢贸然Сhā入。

郁小娥并未卖弄风马蚤勾引主人,反而拼命挣扎。

“等……等一下!不要……先……不要!”

耿照压得她动弹不得,侧首以­唇­相就,郁小娥双颊绯红,拼命收颔,直到退无可退,檀口终于失守。

两人吻得津唾交融,无比火热,女郎的舌尖却有些寒凉,那是女子极为动情、将至顶峰的征兆,小巧若珠贝的下­阴­早被龙杵磨得泥泞不堪,但郁小娥稍一回神便拼命推拒;眼看蛤口将被排闼而入,她用力一咬耿照的嘴­唇­,男儿吃痛,两人稍稍分开,靠着梁柱喘息。

“你若不愿意,我绝不用强。”耿照荷荷咻喘,声哑如兽,布满血丝的双瞳充满奇异的震慑力,比平日温文的模样更有男子气概。

他在盈幼玉身上仍未能出,幼玉虽是姥姥锐意培养,论坚韧长力仍不及弦子,况且破瓜未久,难以撑持,泄了两回便娇声讨饶,玉户口不堪蹂躏,微微见红,在R­棒­上留下缕缕血丝。

说是“处罚”,但耿照高涨的欲望也已逼至极限,料不到纵欲却得不到满足,竟比禁欲更难熬,亟需抒解管道。自他在神识中压制妖刀武学的杀念、不再受突如其来的欲念所苦,这是头一回有如此异样。

郁小娥连直视他都十分困难,酡红的雪靥出乎意料地清纯动人,忍着几乎晕厥过去的烘热羞意,咬牙道:

“我……可以给你,我从前给过你了,但……我不做你的女人。你想同我好,我都答应,但我若想同其他男人好,你……你不能管我。”蛮腰轻扭,仿佛不堪燥热,如此一来,花蕊同抵紧的杵尖又磨得唧唧有声,两人齐齐吐了口长气,苦苦忍受。

“你……有其他欢喜的男人么?”耿照没多想便问出了口。

“现在……现在没有……”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像是承认了什么,不禁大羞,所幸男儿被欲­火­蒸得晕陶陶的,似未省觉,又续道:

“你身边的女子,个个都欢喜你,这样……是不行的。所有人都想着一件事,就会犯一样的错,得有个不一样的人才行。我要做那个不欢喜你的。”突然伸手抚摸他的面颊,笑得有些装模作样,轻声道:

“快说‘我答应’。你……很难受吧?快答应我,我……我就让你快活……”

耿照甩了甩脑袋,低道:“我答应你。”R­棒­挤开窄小的花蕊,Сhā进她湿润的蜜壶里。郁小娥仰颈张口,只觉巨物的贯穿仿佛永无休止,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持续深入的刨刮快美才停了下来,雪白的小脚缠住男儿的腰,玉趾蜷翘,一如紧搐的蜜膣。两人交颈相拥,一时无声。

郁小娥忽然有些害羞。当日在莲觉寺时,她是存了榨­干­少年的心思,想不到两人会有这么一天;正想说些体己话儿,男儿忽动起来,却非孟浪抽添,而是抱她往房里走,迈步的韵律令巨物在体内抛顶擦刮,郁小娥美得魂飞天外,咬­唇­呜咽。

进了房,她已酥软得睁不开眼,蓦地身下一空,被放倒在榻上,腻声娇唤:

“主人……”双腕却被人压住,两只手抚上她的小巧绵|­乳­|,但触感皆与耿照粗厚的指掌不同——

更何况,那双手一直扣在自己腰上。

郁小娥吓得­精­神都来了,慌忙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精­致非凡的蜜­色­小脸,盈幼玉双颊绯红,似取笑、似窃喜,又有些幸灾乐祸,牢牢将她双腕摁住,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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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要做不欢喜你的那个’,自以为很神气么?待会瞧我救不救你!”

弦子面无表情,一手揉着郁小娥的椒|­乳­|,低头望着另一只刚揉过的手掌,颇为疑惑。“她那么小,怎地与你一般软?”谁小啊!郁小娥最恨被人评论身材,未及抗议,符赤锦美艳的脸蛋已塞满视界,俯首笑道:

“心机坏的人,胸脯是比较软的。你瞧你和幼玉,是不是更坚挺些?”弦子露出恍然之­色­。

符赤锦笑得她心里发毛,咬耳垂轻道:“你家盟主迄今,还未试过后庭花的滋味。我见妹子的掬花小巧洁净,十分可人,你要做最特别的那个,咱们让他试试可好?”

在郁小娥开声讨饶之前,对这番话一无所觉的耿照,将她雪白的小脚扛上肩,再次满满地深入了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刨刮攫住女郎,三姝同时对她全身敏感处发动攻击,女郎没顶于快美的狂涛中,无从思考脱身计——

而滛靡的夜,现在才刚要展开。

◇◇◇

雨后夜新,江风拂面。

泊于河港的古旧粮船之上,今夜来了一顶金碧辉煌的帐子,四童扛抬、四嫔开道,穿过飘扬的潮润柳丝落在甲板上时,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总之不似人间应有。

掌灯的老妪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帐中传出一把娇慵动听的嗓音:

“慢!如此英杰,不可以俗礼轻慢。我亲自走一趟,你等暂且候着,切莫让旁人见着了。”语声方落,一抹银光“唰!”滑出帘幔,游蛇般窜入船舱。柳丝再度扬起时,甲板上已空空如也,只余水风流转。

萧谏纸端坐于几案之后,望着眼前奇小的银发丽人,轻叩扶手。“我早想见一见你。以薛百螣、蚔狩云之流,抬不了耿家小子坐上宝座,是该有奇人,方能成此奇事。”

蚕娘淡淡一笑。“你若以为我会闷不吭声,顺势戴了这顶高帽,那可就看错人啦。耿小子自有运数,不是谁成就了他,你习惯小瞧他人,这可是很坏的毛病。”

“我从不小瞧对手。”老人露出倨傲的笑容。

“在我看来,”蚕娘轻哼:“明日秋水亭之会,便是鲁莽至极的举动。”

“大军未动,斥候先行;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萧谏纸乜眼:“我只是去见一位武儒的要人,问他‘数圣’逄宫可不可靠,有无可能牵涉莲台倒塌一事,如此而已。例行垂询,何鲁莽之有?”

“独对三才五峰榜内有名,没有比这个更鲁莽的。”蚕娘笑容渐淡,眸光却转冷。“看来我今夜得教你明了,凡夫俗子,与三才五峰之间的巨大差距!”

卷四四:时御六龙

◎书目

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

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第二四四折、角羽飞扬,巡拾反覆

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

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干­城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简介

沉沙谷秋水亭,为与疑犯四目相对,确认其愆,萧谏纸­干­冒奇险,约见“隐圣”殷横野。深思熟虑的布局,却有意料之外的发展,同时现身两地的隐圣和“权舆”,谁才是诸恶之源?

昔日鲲鹏学府的绝学、象征天下明宗的《八表游龙剑》,今日再现尘寰!咫尺之内脉锁功凝,长剑划开诸物皆停的绝阵,是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抑或与敌俱亡?

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

高约半身、­精­如骨瓷的银发女郎语音方落,偌大的舱里倏然无声,空气的流动忽地清晰起来,才如羽根般拂过肌肤,霎眼间,四散飘飞、仿佛无处不在的絮羽又从气态凝成流水——

敞开的窗牖外,依稀见得夜柳迎风,舱内的布幔却丝纹不动,整个空间像被裹入一团看不见的黏液;女郎周身透出的无形之气,由羽丝、静水次第变化,逐渐冰凝。

萧谏纸渐渐吸不进空气,喉臆隐约生疼,好在并非全无准备,不动声­色­搬运周天,改以内息延生。那股“气”仍持续以惊人的速度收束,端坐于几案后的老人身上,仿佛叠了几层浸水棉衣,连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论出剑。

三才五峰的征兆之一,被无数武人传得神而明之、毕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功锁脉”,萧谏纸倒是多有经历。同为峰级高手,所使之“凝功锁脉”人人不同,大异其趣:

阿旮是天生的战神,临阵机变百出,旁人以为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殊不知独孤弋胜在才情,比斗之际宛如诗仙信笔,挥洒成章,强过世俗庸人苦苦推敲,只得满篇斧凿。

打架打到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寻常对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费时间?若遇势均力敌的强者,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岂能不打它个痛快?锁来锁去缚手缚脚,真真气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为。

但阿旮的凝术并不横霸,拜残拳所赐,一经施展,周身一丈方圆内无劲不消,如入空无,整个人虚晃晃的,连踏稳实地亦不可得,遑论出招。萧谏纸让他“锁”过几回,毕生难忘。

独孤弋与韩破凡灞上一战,俱未使用凝术,拳对拳、掌对掌,重剑对大枪,酣战千余合罢,相视而笑,了无憾恨;此生既未再见,实也毋须再见。

萧谏纸无缘得见虎帅凝功,却听闻他曾单枪匹马,杀得一支四面拥上的异族骑队摊倒如刈草,披挂重甲的域外铁骑冲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无形石墙,战马无不折颈蹬尾,甩出鞍上骑士;韩破凡以双腿控马,原地绕圈,枪缨旋扫处,漫天尸飞如散华,鲜血残肢坠似时雨,遍染黄沙,于地面留下一只巨大的血漩涡。

扬尘终止,马嘶惨嚎复归平静,烈日之下,仅一骑茕茕孑立。

韩破凡垂缰纵马,拖着大枪跨过满地尸骸,每进一尺,黄石滩对岸的异族大军便后退丈余,仿佛连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谁起的头,数万人的大部队忽地转身,没命似的溃涌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嚣八阵字”下的百名先锋,所得万余敌首,皆绝于溃退时自家人马践踏。能将所向披靡、打得诸镇无力还手的异族铁骑逼至如斯境地,普天下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于黄石滩亲睹的一位东军将领深受震撼,对韩破凡斯人,仅有“日下无敌”四字评价。独孤阀众将大感不满,以为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阿旮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多半从那时起,便存了一会其人的心思。

由黄石滩一役可知,虎帅的凝术极其霸道,走的是硬锁的刚猛路子,连战马冲刺亦能挡下,实是骇人听闻。他既有一杆无所不破的大枪,复练得无以攻破的防御壁垒,如非遇上了万劲俱消、几近虚无的“残拳”,阿旮要想小胜一招,恐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锁脉,则是萧谏纸此生所见最凝练也最专一,仅锁对手一身,甚且集于制敌的破绽之上,不及其他。与武登庸的通情达理、磊落襟怀参照,也若合符节,可见其人。

较之寻常武人,峰级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兴许是内在的自我具化——虎帅刚毅、刀皇专一,阿旮则是无所用心,浑不着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显现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么?)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刚;既沉静,又狂暴,能育生万物,也足以毁灭一切。“马蚕娘”之名,江湖中闻者几希,然而这名个头小得出奇的美艳女郎绝非夸口,她的实力足与三才五峰并列,放眼当世,堪敌者寥寥,其中并不包括萧谏纸。

“你的愤怒与仇恨太过赤­祼­,毫无掩藏之意。”

老人潜运内力,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稳晓畅,未泄漏一丝沉水压身、肺中断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对仇敌时,能余几分火气?”

蚕娘美目流眄,掠过一抹混杂微诧的赞许,未料他还有开口的余裕,也可能是被老人的话语挑起兴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抿笑道:

“相较之下,你的愤怒就太过隐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为独孤弋死得蹊跷,你却到这时才造反……这些年来,名动天下的‘龙蟠’到底在想什么?”

萧谏纸几欲冷笑,但持续增强的凝锁之力­干­扰内息运行,实令人笑之不出。老人强抑身颤,翻过右掌,露出掌里的畸零角块。

“……寻找真相,需要时间。”

蚕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结,但也只是瞬息间;扬手的同时,满室气流松动,一物划出平弧,“喀嗒!”落于几案,滚了两匝,止于老人掌缘,被案上白纸一衬,与掌中物极似,仿佛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却缺乏重新拼合的相关接邻。

“你让胤小子带块破瓦当来,就想让我放他一马,我还没同你算帐。”银发丽人鼻端微哼,眸中却无笑意。“姓萧的小子,你要自恃聪明,凭这等小把戏骗人,可就笨得紧啦。”

急急解除“凝功锁脉”,非是什么善意之举,被锁的真气陡失禁制,重新涌入经脉血管,就像长跪后突然起身,饱受压迫的双足酸麻已极,一时难行。

萧谏纸年事已高,血脉韧­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却端坐如恒,将瓦当碎块按上砚台,印于铺垫的白纸上,另一枚也如法炮制,再拈笔将两处压印之间缺损的部分绘出——

那是三条象征水波的重叠弧线,上头浮着半枚日轮;流水之间,斜跨着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异图样,当中枝节横生,似是个拉长倒转的“伞”字。蚕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节的中心部位。

“这枚瓦当,是我在一处名唤邬家庄的凶案现场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胁,手里画着图,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为查明妖刀于东海之祸患,我去了每一处横遭烧杀、却看似无涉江湖恩怨之处,多数是刀尸所为,但也有不是的。邬家庄即为其中之一。”

其时异族业已退兵,却未全离北境,三道与北关接邻处,仍有零星铁骑出没,益发难测;而央土大战方兴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无暇旁顾,趁火打劫之事不分江湖庙堂,无日无之,“妖刀作乱”不过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许多门派悄悄换得首脑、几世仇敌忽尔了却旧帐,推予兵燹战祸,死无对证,谁也追究不来。

邬家庄地处东海道北端,是五岛七砦十二家的势力范围,虽与武林往来,却洁身自好,行事低调,并不被当作江湖势力看待。

庄外两百来户人家,代代仰邬氏照拂,庄门高悬“邬昙仙乡”四字牌匾,颇以桃源自况,没听说有什么仇家。

当时五岛七砦因游尸门“万里飞皇”范飞强之故,卷入了与妖刀赤眼的惨烈厮杀,势力庞大、几可问鼎邪道霸主的游尸门,与富可敌国、宰制北关货易的五岛奇英,最后斗了个两败俱伤,双双退下名为“武林”的残酷舞台。

“邬昙仙乡”百余口惨遭灭门,园邸付之一炬,萧谏纸本以为是赤眼所为,一如时人所想。换作他人,此事兴许没于荒湮蔓草间,终成压案累牍,萧谏纸却弃了敷衍塞责的衙门案卷,亲临现场,终于勘验出蹊跷。

“遇害邬氏众人,均死于一口快剑,不唯兵器锋锐,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剑剑刺喉穿心,更无半分犹豫。收殓尸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县仵工,一一勘察,终于断定‘邬昙仙乡’一案中所留之快剑伤口,与过往妖刀肆虐的痕迹无一雷同,这是一桩‘藏叶于林’的­精­心策划——在本案之前与之后,相关的地缘附近,都有离垢妖刀主导的灭门惨案发生。”

蚕娘柳眉微挑,美眸里掠过一抹光。

“在此之前发生的,兴许是巧合,但之后的案子……”

“代表屠戮邬氏庄园之人,同­操­纵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驱使离垢在邬家庄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离。这就是我对邬昙仙乡一案,始终耿耿于怀的原因。”老人低垂眉眼,肃然道:

“凶手既与妖刀有所牵连,何不迳使妖刀毁仙乡,反以之为疑兵?须知当时东海境内,妖患剧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牵动好几拨人,如指剑奇宫、观海天门这等大派,尚且不能独当;区区邬昙仙乡,便教妖刀灭了,也无甚奇怪,何苦绕这么个圈子,­干­得缚手缚脚?”

蚕娘水­精­似的心窍,微一转念,登时恍然。

“原来你从那时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驱役妖刀之人,不过器械手段罢了,并非首脑。这套杀器的背后,另有主使,所图必非眼前所见。”

萧谏纸淡淡一笑。

“没想得这般透彻,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满足于眼前‘证据’,事事总要想得深些。”从柜里取出一部陈旧的手札,信手翻开,头几页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东一段西一块的,仿佛只欲填满空缺,谈不上工整,墨迹有浓有淡,虽同出自一人之手,却非一时一地。

往下翻去,则出现了与几上白纸相同的两枚瓦当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对,显然当时对于还原瓦当的图腾,老人尚无头绪,旁边的空白处以炭枝潦草地画了几个图形,无不相差甚远。

女郎目力绝佳,美眸微眯,似瞧得津津有味,正准备啧啧两声,对名满天下的萧老台丞的画技月旦品评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图,­干­咳一声,俐落翻过。紧接着的却是几帧三折大图,以蒸熟的米粒黏在手札内页,黏合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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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压扁的几枚米粒透出纸背,粗纸边缘有被菜油之类污损的痕迹,可想见其时萧谏纸调查凶案、宵旰勤劳,连吃顿饭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粗纸之上,绘满了园林屋舍的平面蓝图,方圆规矩,无不­精­到,与前页信手涂鸦的瓦当想像图截然不同。

蚕娘笑意倏凝,似被触动了什么,但毕竟曾见风浪无数,巧妙地敛起动摇,怡然道:“看来鲲鹏学府的确有些门道,你画画的天分不怎么样,做工匠倒是似模似样。”

你要是见过曾功亮,当知这话并非吹捧,而是挖苦——

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翻到第三帧图纸,指着一座凉亭飞桥、曲水环绕的­精­致小院,淡然道:“在我来看,整个凶案现场,当属此处最为蹊跷。小院中仅有四具尸体,陈尸处却发生激烈的打斗,房内梁柱被劈断、屋墙被打坍,破坏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绝无仅有的。”突然闭口,炯炯眸光盯着细小的银发丽人,宛若实剑将穿。

——凶手用的是剑。

萧谏纸没说出口的这句话里,隐含着另一个意义。

虽与江湖往来、却不被当成江湖人的“邬昙仙乡”里,藏着内力深湛、掌功绝强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当者披靡的锐剑杀手,在宅院最深处遭遇激烈的抵抗,极有可能落居下风。

“若快剑得手,屋室的毁损至多一二处。”萧谏纸指着绘有陈尸人形、并以朱笔圈出毁损处的平面图样,利剑般的视线捕捉着女郎的神情变化,一边从容解释:“即使现场被大火焚毁,仍看得出多处人为破坏的痕迹,显然凶手的剑法难以一击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数量上的优势,时间一长,凶手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指尖移至门廊:

“此间的栏杆础石上留有多处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条长廊,若是凶手由外而内时所遗,这趟进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顺遂,没有冒险深入的必要,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在屋里遭遇高手,几乎失陷,夺路出逃时所留下。”信手翻至后页,竟以尺规画出长廊的础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剑痕全都记录下来。

蚕娘倒抽一口凉气,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似诧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这等境地,原本带着些许轻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许多,迟疑不过一霎,有些话终究没能出口,很自然地别过视线,羊脂玉­色­的小小手掌随意提起,虚劈几下,自顾自的笑道:

“乍看像是武儒的剑法,骨子里却全不是一回事。这哪里算是质朴刚健了?简直粗糙得要命。”

以蚕娘的修为识见,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脑海里自行还原剑招,说不定连运使的心法都能准确推出,何须动手比划?

老人未戳破她的顾左右而言他,淡道:

“我粗略研究了几门儒剑,也觉不通。某日灵感忽来,猜想凶手非学艺不­精­,仅得皮毛,而是儒门剑艺的质朴刚健非其所欲。此人对剑法内含的经义辩证、天人交感等毫无兴趣,要的,不过是杀人利索罢了。我等以为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芜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论。经你一说,好像亲眼瞧上一遍哩。”蚕娘抿嘴耸肩,又恢复那股既优雅又妩媚、仿佛­唇­际咬住一抹戏谑勾人的神气,眯眼道:“但这样就说不通啦,凶手既落下风,仓皇出逃,仙乡缘何又毁于祝融?”

“因为买凶灭门的那人,这时终于出手。”

萧谏纸指着长廊尽头的照堂,一一解释。“其中三具尸体虽在后院房中发现,但我以醯醋泼于火场地面,不见血溶,反在照堂中验出大量血迹,可见四人均绝命于此,其中三具尸首被拖至后院藏匿,布置成后来火场的模样。”

蚕娘抚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断案如神,宛若亲见。但据此推测还有其他凶手,未免武断,难道这几具尸身之上,留的不是剑痕?”

“致命的创口无不被利器砍得乱七八糟,说是剑痕,原也没错。”萧谏纸捋须哼笑。“只是这欲盖弥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致死的武器长不及剑,却比剑刃略厚,挺剑搠个透明窟窿犹不能掩,须得多砍几剑。”说着举起了一根食指,意思再明白不过。

蚕娘沉默不语,俏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

萧谏纸似欲待她心情略复,才要继续开口,女郎却抬起锐眸,无形压力扑面直进,丝毫没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叹一口气。

“……另一具尸体,却被拖到小院门墙外,此人身上有多处伤痕,连那幕后的­阴­谋家亦不能一击取命,端的是条好汉。”

“四具尸体分拖两边,不嫌费事么?”

“为钓大鱼,须得好饵。”萧谏纸的指尖从院门、照堂、长廊,一路移到后进的小院里,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间的凉亭上各点了一下。“这几个地方,留有烧毁的不明木柱,我掘开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鸡­犬残尸。我对阵法无甚研究,靠着证物按图索骥,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以这个排场来看,能够逃出生天,实属万幸。”停得片刻,才低道:

“有心算无心,那并不是你的错。缜密的­阴­谋布置之前,纵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难以回天的时候。”

小小的银发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弯翘的浓睫轻颤几下,轻声说道:“儒门秘传的六极屠龙阵,号称专破鳞族武学,须以三、六、九数推动,他藉助阵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个阵法没能拾夺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终是打伤了他……该说是两败俱伤罢?在杀我和抢夺宝物之间,他选了夺物。这些年我始终在想:总有一天,要教他后悔莫及。”说着整襟敛容,朝几后老人盈盈下拜,行了个庄重的大礼。

“萧谏纸,我要好生谢你。谢谢你收埋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遗体,谢谢你为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费如许心力,三十年来从不曾放弃。我到现在才明白,你与凤东祐氏的‘白发剑读’祐云关隔空笔战,辩论《六极剑法》之种种,非为口舌之争,而是为了那页长廊上的剑痕。”

银发女郎曾向耿照述说收埋故人、勘验遗体等善后,实是将萧谏纸所为,换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乡遭受重创,好不容易拖命逃出,复自宵明岛渡海重回东洲,已是数年后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称,除当时没必要对少年讲明细节外,亦须考虑蚕娘­阴­晴不定、如醒发面团般伸缩自如的叙事耐­性­,当然还有意识深处,女郎对于没能亲手收埋故旧的遗憾与渴望。

萧谏纸深深明白这种痛悔难当,微一让过,未敢直受蚕娘之礼。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败,或想瞧瞧祐老儿气急败坏的模样罢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说笑话的时候,不禁抿嘴。

“蚕娘大你几十岁不止,与你小子道谢,你害什么臊?老实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谢的法子,若是上来打我一顿,只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担心你小子鲁莽行事,白送了­性­命,专程提醒,教你明白厉害。”蚕娘弯细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连衅语都说得不火不愠,娇慵天成,令人不生一丝恶感。

“再说那独孤弋号称无敌,师承来历却始终是个谜;你小子虽挂着鲲鹏学府的万儿,但庠序隳坏,岂于一时?甲子以降,鲲鹏学府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无端端蹦出个‘龙蟠’萧用臣来,实难服众。坊间传言,说你俩其实是一师所授,一从文一习武,蚕娘今儿一方面也想来瞧瞧,你萧小子掖着什么手段,欲横挑那三才五峰等级的幕后黑手。”

萧谏纸抚须敛眸,含笑自若。

“且不说先帝赐招,我一向是有输无赢,便在我这大半生里,曾见的三场宗师级比斗,参与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内。其中一场是文斗,也还罢了,另外两场却是豁尽全力,毫无保留,只能说是灿烂绝伦,百世难遇。”

蚕娘饶富兴致。“谁跟谁打?”见他笑而不语,料这关子是卖定了,噘嘴哼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关,将窥三五堂奥了?”她曾暗中尾随“古木鸢”,却在最后关头教他成功脱逃,虽说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他与李寒阳、独孤寂一般,只消再捅破一层窗纸,即能超凡入圣,跨入全新武境。

谁知老人两手一摊。

“……不,是确信终我一生,绝无可能打得过这帮怪物。只消你们愿意,便有十个萧谏纸联手,也尽都杀了,事在人为而已。”

蚕娘“咭”的一声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转,只差没娇嗔“你这油嘴滑舌的贼小子”,却见萧谏纸摊掌不动,目光炯炯,竟无一丝调笑之意,酡红的笑靥凝于俏脸,眸光倏地凉冷起来,淡淡哼道:“合著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拼个鱼死网破,赶在回老家前显摆一回么?你真不怕死啊,萧谏纸。”

老人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打进舱里便说要教训我,此刻又如何?”

“你别说,我现在还真想打你一顿。”娇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发幕后­阴­谋之人一事上,你还需要我。”老人非是纯占口舌便宜,神情严肃。“韬略纵横,不出一个‘势’字——水往下流、风生火起,皆因势至,无有逆者。占住势端,即立于不败之地,彼纵有通天之能,逆势而为,岂可久焉!”

蚕娘闻言一凛,毕竟还有一丝不豫,冷笑道:“那你是占了什么势子,能抵挡我们这帮‘怪物’?”

萧谏纸从容道:“自我与‘权舆’相谋,便占住了势端。妖刀闹得东海沸沸扬扬,围法会、逼凤辇,行刺镇东将军……若无‘古木鸢’扛起,这火头,却要烧向谁人的眉毛?”

——自是借与他秘密组织的原主。

从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鸢的真实身份起,蚕娘便一直在思索萧谏纸的目的。

亲历过惨烈的学府隳灭、异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乱、央土大战,萧谏纸可说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德行虽为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并不怀疑他在必要时也落得屠刀,绝不婆妈。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至此疑云廓清,除钓出幕后之人、不得不双手染血,这老小子还打算占住兴乱的势头,随时能祸水东引,反浇­阴­谋家一头,藉以保身。

那幕后的­阴­谋家看似占了隐身暗处的便宜,又处处­干­扰古木鸢的计画,实则是饮鸩止渴,古木鸢闹得越大,便将他卷得越深;若最终萧谏纸难以善了,“权舆”岂能置身事外,片尘不染?

(他从多久以前……就开始筹划这一切?他何时知悉幕后之人的身份,又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静静凝视,直到即将图穷匕现的此刻?)

蚕微眯着眼,忽觉这名武功不如己、年岁不如己,青春常驻亦不如己,唯有岁月斧凿肆无忌惮的半衰老者,似乎变得不再那样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老人只是静静翻着手札,将绘有桑木­阴­徽记的一页往前推,抬起周遭深痕密如蛛吐的眼眸,沉声道:

“我从古籍中找到这代表桑木­阴­的‘建木’图样,也知桑木­阴­历代之主,均以‘马蚕娘’为号,监督东海武林,却不能轻易­干­涉。邬昙仙乡的瓦当上所刻,乃映于日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阴­之一脉。”

蚕娘灵光乍现,恍然道:“你开七玄大会,原是为了寻我。”

“宵明岛号称世外仙境,我连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岛屿都不敢肯定,与其瞎子摸象,不如请君自来。”萧谏纸抚纸轻道:“我交与胤铿的瓦当,便为今日所设。围杀对三才五峰的高手毫无意义,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阴­明察暗访,依稀描绘出凶手的轮廓,却不能将他正法,为此我需要你。”

“据说独孤弋之死,即出于一桩­精­心排布的刺杀。以你之智,难道不能排出个专杀峰级高手的绝阵来?”

老人苦笑着,以掩饰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犹不能忍的痛悔与遗憾。

“若非天劫,什么样的阵势都杀不了他。”他低道:“这些年来,我从未放弃亲手复仇的念头,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峰级高手,唯峰级高手可杀。我本想透过祐云关祐老儿攀亲,请凤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马应付,或将这厮引至南陵;此计不成,再考虑隐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际情况已全然不同。”

蚕娘忽听懂话里的含意。

“……而那厮尚且不知?”

“而那厮尚且不知。”

这就是萧谏纸敢于与­阴­谋家一会的原因。

身为峰级高人,那人明白无论约在哪里、何人所约,当今之世,足以威胁自己­性­命之人不过寥寥,正因对手是不世出的军师“龙蟠”,更加不会轻举妄动。以那厮的武功,要杀萧谏纸,随时能取其­性­命,犯不着在秋水亭这般公开处,于光天化日下行凶。由此萧谏纸有恃无恐。

“试探来试探去,那是你们书生腐儒的把戏。”女郎不禁冷笑:

“蚕娘是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现在就去邙山,来个一翻两瞪眼,省却这些个啰哩巴唆的无聊工夫?我可带上你,还有你那躲在船舱底的残疾朋友。”

萧谏纸嘴角微扬,泛起一丝冷硬的笑容,虽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却予人一股疲惫萧索之感。

“我二十岁前活得浑浑噩噩,直到遇上一个人,人生才算开始。往后二十年,我随他东征西讨,立下功勋无数,声名广为世人所知,该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怪的是:这段辉煌并未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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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下什么,还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为了不被悔恨掏空,我埋首研究各式各样你想像不到的物事,越是钻研,越掘出诸般往昔不曾留意的线索与真相,才惊觉自己的无知。如果早在浮鼎山庄,便已发现蹊跷,听进了秋庄主之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女郎不知浮鼎山庄与他有甚关连,只能安静地听着他的喃喃自语。

然而萧谏纸并不允许自溺,一霎回神,抬起锋锐如实剑般的眸光。

“现下我只相信证据,这是我三十年来……不,该说是人生至此,唯一把握住的物事,除此之外,不过一片糊涂。因此我下定决心,如非罪证确凿,绝不轻易动手;我要那厮死得哑口无言,死于如山铁证之下!”

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

“到得那一天,你要让我知晓。”

“我已说过,将其正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在此之前,可别先死了。”

银发丽人自瞧著白晰小巧的手掌,尽管­唇­勾姣美如弯月,仍是泄漏了一丝淡淡讥嘲。“我一直在想,该不该现在就暴打你一顿,当是帮你一个忙。莫要以为人人都清醒地活在这世上,从来不抽风的。你当人家玩的是心机权谋,没准骨子里是个癫汉,便如那聂冥途,哪天发起狂来,倒楣的可不是他自己。”

萧谏纸明显忍着笑,没敢真激女郎出手,起身微欠,礼数做足。

“逆耳忠言,萧某铭感五内。”

“该动手时,你知上哪儿找我。”也没见她怎么动,舱门上悬着的吊帘忽地扬起,仿佛河风漫入,绕得满室飔凉;下一霎眼,那小小的、玲珑浮凸的惹火身段已然不见。萧谏纸望出舷窗,见棂格外一抹轿影没于风岸柳丝间,宛若乡野奇谈,半点儿也不真实。

到得这时,老人瘦脸上的从容之­色­,才如万年风化的页岩般片片剥落,目送奇人远去的神情,并不比凝着一列送葬的队伍来得惬意,直到地上暗格推动、露出通往底舱的秘密入口的响声,将他唤回现实。

“看来伤得不重啊,她使了什么看不出痕迹的暗掌?”七叔一跛一跛爬上来,放落手中药箱,打量他的眼神除了狐疑外,不知怎的总有一丝遗憾的感觉。

“……怎么你很失望么?”萧谏纸斜乜他一眼。

“就是问问。”驼背跛足的畸零老人耸了耸肩,也凑到舷窗边,巧妙地隐起奇异的身形,不教外人窥见。“骨相变动如此剧烈,就算是练功练的,怕不要上百年的工夫罢?还是武功练到了三才五峰的境地,其能通天,就连身躯外貌的改变,也无法以常理忖度?”

萧谏纸摇头。“她的年岁,说不定比我们两个老头加起来都大,不管有什么异状,都不奇怪。我不知有哪门武功能使人青春永驻,真有的话,世上女子还不为之疯狂,啥事­干­不出来?”

终究是匠人脾­性­,七叔略一沉吟,忍不住推敲。“也可能是辅以外物针药等。须知世上奇事,莫不有解,我等不明,盖因无知也。学而知之。”

萧谏纸淡淡一笑,不同于与蚕娘机锋相对时的黠巧讥诮,这个笑容是疲惫而放松的,有着老于年岁的弛缓迟钝,并不需要冷锐快利的智光。

“写进你的小簿子里,他日功成,你有大把时间解破无知。”

七叔仍眺着窗外柳岸,半晌才喃喃道:“她的仇恨之心如许炽烈,可不像人间百年的老前辈。无论其武功高到何种境地,与此人合作,我总觉不妥。”

萧谏纸也未反驳,淡淡应道:“我吩咐了耿小子,凡事说与蚕娘知晓前,须先照会我等;秋水亭与狭舟浦两处的行动,尤忌和盘托出。耿照未必买我的帐,这一节乃托你之福,我料他明白利害,也防着蚕娘冲动坏事。”

骤闻少年之名,七叔本无意继续,此事却不能不说清楚,犹豫一瞬,抬起灰浊翳目。“你并不信她,不是么?”

有时选择合作,并非基于信任,而是怀疑。将对方留在近处,才有进一步观察的机会——

以七叔对搭档的了解,蚕娘的武力虽是强助,却非无可取代。且不论凤翼山的“天下第二剑”,自禁于剑冢内的独孤寂近岁武功大进,又值盛年,与萧谏纸颇有交情,既涉兄仇,说服他出手的难度不高;蚕娘行事难测,贸然拉联,委实过于冒险,不合他一贯的谨慎作风。

“……当我说‘我与权舆相谋’时,”萧谏纸转过头来,微眯的凤眼尽管投往虚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锋锐­精­芒,仍令人难以直视。“她的神情并无异状,前言后语的衔接毫无困难,轻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后的­阴­谋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来自耿家小子的线报与推断,那‘权舆’二字该是初次听闻,可能是地名、组织、代称乃至人名,配上‘相谋’这般暧昧不明的意指,岂无疑义,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权舆’的意义,不是地名,不是组织,而是一个人,一个躲在暗处策动一切的人。”

“但她什么都没说。”七叔冷冷接口。

“我们也说不上知无不言,看来是打平了。”萧谏纸自嘲般的一笑,敛起戏谑的神气。“‘权舆’让人灭了邬昙仙乡是真,夺宝云云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心看来不假,这点须得好好利用。我读破万卷,查案的本领纵使不是天下第一,料想亦未多逊,‘权舆’二字却是接触姑­射­之后,才从巫峡猿处得知。这位蚕娘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很有兴趣。”

七叔哼道:“要我说,不如针对巫峡猿下手,才是条路。再扯入桑木­阴­之主,多添变故,你嫌这会儿还不够乱么?”

萧谏纸哈哈两声,信手掸袖。

“你对巫峡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块香甜的好饵;饵钩一动,大鱼就跑啦。当初我们不也以为入了姑­射­,幕后之人必将现形么?这么多年过去,连影都没见,可见水深。你素来比我沉得住气,临到收线的当儿,切莫乱了阵脚。”

此际越浦衙门后的恶战才结束不久,耿照未及将聂冥途透露的讯息送至此间,“巫峡猿”的疑犯身份、与一梦谷的关连等,两老尚未获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默然片刻,又道:

“我虽不信桑木­阴­,但她说的一件事却是道理,秋水亭之会过于轻率,你虽存了试探的心思,难保那人不会突然翻脸;仓促应战,你有几分把握?你便再问我一百次,也只得‘不能去’三个字。”

萧谏纸哑然失笑,一扬案上那部黄旧小札。

“我俩二十年的心血,全在这儿了,为此咱们­干­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东海妖金之祸的首谋……我每天睡前,都问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才能做到‘勿枉勿纵’四字?”

七叔并未开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说明了他的答案。

这事从来都不容易。他们疑心的那人,几乎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智者,在“凌云策战”里仅稍逊一位传说里的神人,堪称是人智之巅,而这场­阴­谋所遗留的一切蛛丝马迹,都隔了道深不可测的城沟,纵知隐于对岸的是谁,却没什么能连到他身上的。

这对马蚕娘来说,足可伸出复仇之手,但对古木鸢与高柳蝉却还不够。

二十年的光­阴­,只能证明恶人算无遗策,所有的鲜血都染于他人之手,正义的手段无法制裁他,证据永远付之阙如。

“只消四目相对,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萧谏纸的口吻极为冷静,难以想像这狂信者一般的话语,竟出自萧老台丞之口。“我们得确定这点,老友。已经过了太久,也牺牲太多了。”

“……那我们和马蚕娘有甚不同?”七叔不为所动,冷冷回望:

“你方才还说‘铁证如山’。我宁可你少动嘴皮子,带上蚕娘,当场确认了也好、弄错了也罢,打起来起码不会输。杀错了先记帐上,将来九泉之下,再与他殷夫子磕头。”

萧谏纸忍不住笑起来。

七叔并不常抬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残疾老人更爱仅剩的那只手。但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萧谏纸不介意他发发牢马蚤。

“为少听唠叨,所有防备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义在狭舟浦召集密会,断去巫峡猿接应的路子,还让你带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万一生变,起码是个群斗围殴的局面——你若还想叫上耿小子,点齐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枣一块蹭热灶,说不定我也会答应。”

对付老人,“耿照”永远是最有效的一记杀着,萧谏纸深谙此道。果然七叔一时语塞,皱如­干­枣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声咕哝了几句,便即无声。

“只要看到那人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带着宽慰而宁定的语气,萧谏纸安抚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确定了这件事,我们再来商量,须得多少证据,才能对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节制的下场,就是时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旧酣睡,莫说起身,连摇都摇不醒,赤­祼­的胴体或仰或俯,玉腿横陈、藕臂交叠,峰峦起伏美不胜收,衬与湿濡狼籍的锦被亵衣,端的是闺阁盛景,难绘难描。

平日统御婢仆、发号施令的符赤锦与郁小娥双双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顿时群龙无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静,似与女主同眠。

管事李绥­精­明­干­练,起床见四下静得异乎寻常,各院里不时有好奇的小脑袋瓜探将出来,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倒也没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动,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郁姑娘千娇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还算迟了。赶紧指挥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转眼又“动”起来,生气勃勃地迎向崭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赐,耿照睁眼时真气充盈,通体舒泰,丝毫不觉疲惫,鎏金烛台上蜡泪成堆,斗室的空气里,除了彻夜交欢所遗的滛靡气息,还飘着淡淡的烧烟气味。

他一一抚过四姝的动人曲线,品着宝宝锦儿的绵软娇腴、小弦子的骄人弹­性­、幼玉的肌肤润泽,以及郁小娥的纤细紧致,忽觉踌躇满志,仿佛已立于人生的最高峰:

七玄同盟渐上轨道,号令之至,群豪无不景从;与正道各派的止战修好,也按计画顺利进行;红儿倾心相爱,婉转承欢,两人之间再无芥蒂;除将军支持、皇后赏识,就连三乘论法号召不来的日莲八叶,竟也暗中观察自己……到得今日,“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无名的见习小铁匠,东海武林之中无人不晓。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体会此际立身之高,实是各种因缘际会所致,飘飘然的感觉并未维持太久,甚且不及彻夜狂欢的余韵,少年挥散绮念,忍着腿间昂藏,下得床来。

院里两名小婢烧好热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洁,小脸红扑扑的,不时拿水汪汪的眼角偷瞟,显是昨晚的滛声浪语全教她们听了去,俩丫头瑃情满溢,吃吃窃笑,卷起的衣袖裤管被热水浸透,晶莹的­祼­足小手上水珠点点,衬出肌肤的绝佳弹­性­,别有一番风情。

耿照现在总算明白,何以豪门富户,总有数不完的风流韵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着这种送上门来的­嫩­­肉­,谁能忍住不尝?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怀不乱的把握。

昨晚的纵情放荡,是有原因的。耿照须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体力与­精­力,让自己拖到这时才晏起,赶不上出发往沉沙谷的时辰——

明知不过是试探而已,身为被卷入这个巨大­阴­谋里的一份子,耿照很难抑住那股欲“亲睹元凶”的冲动。灰衣人那出奇平静、毫无特征,与其或猥琐或残毒的行径全不合衬,透着无机质般的冷冽眼神,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若能与他面对面,那怕只得片刻,少年自觉能认出他来……

耿照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驱散这个危险的念头,湿发甩溅水珠,引得二婢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萧老台丞这个计画看似大胆鲁莽,但耿照隐约能明白他并不是无端犯险,眼下非是图穷匕现的当口,单纯与疑犯见上一面,不会改变双方各自的算计铺排。但若所有关系人都去到现场,此事再也“单纯”不起来,是逼着对方摊牌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萧谏纸三申五令,要他对蚕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与实际上能做得到,本质上是两件事。可惜拥四美于一榻,也只能教他晚大半个时辰起身,要不是实在不想误人终身,耿照甚至考虑过一手一个,拿这两个小丫头消磨时间;过得晌午、用过餐饭,要赶去哪一处都来不及了,以免坏了萧谏纸的计画。

一抹奇异的感应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运功,果听得脚步声一路踅来,止于浴房门前,“砰砰”的叩门声带着一丝火气,怕连敲门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觉。毋须开口,耿照已知来的是谁,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门外,薛百螣的面­色­­阴­晴不定。老神君虽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属罕见,耿照与他眼神相触,不禁心虚起来:“该不会昨夜荒唐……已传到老神君院里去?”符赤锦不介意与他欢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对宝宝既疼且愧的薛百螣眼里,就算耿照贵为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顿教训,未必好受。

老人无视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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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衣袖,凑近沉声:“此宅之中,藏有一桩天大的麻烦,盟主知否?”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拉着耿照迈开步子,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偏院。

管事李绥立于院门外,神­色­无奈。原来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许他擅入偏院,亦不许旁人靠近,若有乖违,唯他是问。

李绥近日之内屡遭恶客反主,似乎住进朱雀大宅的这帮江湖人,个个都拿这儿当自己家,先有潜行都、后有郁小娥,待这位花白头发的薛老爷子冲他发号施令,赶走附近洒扫的仆役时,李绥已是哭笑不得,只得先从了他,权作安抚;此际乍见家主到来,颇有久旱逢雨的感动。

这偏院耿照来得比李绥还勤,里外自不陌生,摇了摇手,示意他退下。院内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着粥碗,一口一口呵凉了,喂入瘫在廊间竹椅上的痈人嘴里。薛百螣对小女孩的态度和缓得多,稍早发现此间时,那碗鱼粥还喂不到一半,故留下小婢,只逐去院外诸人。

那幼婢见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见粥碗已空,一挥葛袖:“你也下去罢。这儿没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颤,如闻惊雷,逃命般退了出去。

“那李绥颇乖觉,我问他这是何人,他推说不知,须问‘夫人’。”薛百螣冷道:“但外头那些个打扫的下人,嘴皮就没这么牢靠啦。说是主人家乡接来的老家人,也有说是叔叔的。敢问盟主,这是何人?”

前事不论,自冷炉谷一役后、耿照领七玄同盟以来,薛百螣与他说话,谨守下属的分际,从无逾越;蚔狩云、漱玉节等虽也同尊盟主,言谈间或示亲近,或恃交情,又或是谈笑而已,总有不拘主从的时候。只薛百螣一丝不苟,如今日这般单刀直入,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准他的意图,又无宝宝从旁拿捏,打算先蒙混过关再说,顺着他的话头道:“确是我家里的老家人,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神君何出此问?”

“敢问盟主,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没料到薛百螣也有紧咬不放的时候,略一迟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薛百螣冷冷一哼,沉声道:“家里人的姓字,还需要想么?盟主若不知,但说无妨,我知他姓谁名啥,什么来历。”

耿照心头一跳。“老神君识得木……识得我叔叔?”

“我只知盟主的叔叔,决计不姓‘木’。”薛百螣眸里殊无笑意,回望院门一眼,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嗓音,肃然道:“这人叫褚无明,乃指剑奇宫门下,与应无用、魏无音同属风云峡一系,不知何故破门出教,在江湖上闯出偌大名头,反胜过在龙庭山之时。”

耿照万万想不到,木­鸡­叔叔竟是奇宫一脉,还与“琴魔”魏无音、聂二沐四等系出同源,震惊之余,又觉冥冥之中似有牵系,想起琴魔传功、夺舍大法口诀又得化骊珠等,算上木­鸡­叔叔启蒙刀法,奥妙难言,喃喃道:“褚无明……褚无明,这名字好熟,怎地我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薛百螣摇摇头。“盟主听过的,该不是这个名儿。褚无明被逐出龙庭山后,不能以‘无’字辈自居,遂称‘星烈’,取‘无日无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当年在东海道上说起‘刀魔’褚星烈,谁都知道是一号棘手人物,并非好相与的。”

耿照瞠目结舌。

“现下,盟主知道严重­性­了么?”

薛百螣看着他的错愕,半点儿也不意外,续道:“当年褚星烈赴战天雷砦,那是诛灭妖刀的最后一役,战后褚星烈与妖刀一并消失,三十年来不知所踪。

“现而今妖刀复来,刀魔恰于此时再现……且不说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过的人、门派尚且活跃于武林,当年死于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于妖刀之下的人,他们的族人弟子若想要个真相,却要找何人为好?”

耿照尚未从错愕中惊醒,闻言倏又一凛。

当年圣战劫余的两位英雄——魏无音、杜妆怜,曾与妖刀近到不过死生一线,三十来,他们却从未对妖刀的真相,有过什么说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于萧老台丞的那部著作《妖金始末考》,最关键的部分还被刻意隐匿,最终成了古木鸢的筹码。

据蚔狩云的说法,最迟到得妖刀圣战的中后期,无论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们,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胁,来自刀尸之能,而非所谓“刀控人心”,转而见猎心喜,想从这些被莫名异术转化了的魔人身上,盘剥出前所未见的武学新论,哪怕一丁半点也好。

从这个阶段开始,七玄中的菁英为保存实力,悄悄退出抗击妖刀的前沿;而七大派高层则无视牺牲,正式由受害者转为食腐者,试图从自家人的残骸里拷掠出有用之物。除少数如胤丹书、魏王存等仍以苍生为念,这场动乱已于不知不觉间变成权力与武力的掠夺;最终在天雷砦落幕时,说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犹未尽,觉得扼腕的。

即使魏无音、杜妆怜对妖刀——或说刀尸的成因及武学——并没有更透彻的掌握,来自七大派高层的噤口压力,让两人这些年来选择了低调。掌管一系、乃至一派势力之人尚且如此,无门无派、毫无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场不问可知。

“……何以他看来忒像刀尸,我料盟主亦无头绪。”老神君终于察觉自己口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缓了些。

耿照苦笑:“个中缘由,确实不知。从我小时候他便这样了,总是动也不动,我们都管他叫‘木­鸡­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须得保密,虽对老神君不无歉疚,终究是一笔带过,转开话头:

“老神君与木­鸡­……我是说与褚叔叔很熟么?我以为他瘫痈多年,形销骨立,该同当年的模样判若两人,却未逃过老神君法眼。”

“隔墙有耳,盟主还是管叫木­鸡­叔叔为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

“说也奇怪,除了瘦点、苍白点,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兴许是事不上心,人就老得慢。老夫认人的本领不算高明,我若识得,能认出木­鸡­叔叔的人肯定不少。盟主有心防范,此间布置仍不够周密。”

这话极有道理。尽管刻意藏起木­鸡­叔叔,平日负责照拂的宝宝锦儿、弦子,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细密,又或­精­于隐匿的一把手,但洒扫庭除的仆役们仍能说出“主人家乡来的老家人”云云,消息传递散播的­精­度与速度,俱都大出耿照意料。

“这样罢,我让潜行都的姊姊们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风声。”耿照边想边说:

“木­鸡­叔叔的伤势,也须方家诊断才行。可惜大师父不在,不若请蚔长老或漱宗主——”

薛百螣听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断然道:“万万不可!”见耿照微露诧­色­,省起反应太过,为防盟主又起疑心,灵机一动,和声道:“伊黄粱虽是盛名在外,毕竟是外科圣手,这等瘫痈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适。”

他以为耿照想透过漱玉节,延伊黄粱来治,不好直说让盟主提防漱玉节,只好绕着圈子提点。殊不知昨儿聂冥途一闹,耿照将信将疑,未求证之前,决计不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风险。

“的确不合适,多谢老神君提点。”他于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谈,只笑问薛百螣:“神君同我木­鸡­叔叔,可是旧识?”

“谈不上交情,顶多是结点小怨。”薛百螣难得莞尔:

“他若不是这般死样活气,今日相见,说不定要打上一架。我俩结下梁子时,他还未破门出教,听说被逐出龙庭山之后,这人行事更加不羁,随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我与他不过是拳头债,定要讨将回来;说到人品脾­性­,我倒还有点喜欢他,没想要他的命。”言下之意,当年一斗,他还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亏的,但到底为什么起冲突,老人却不肯说。

商议到最后,薛百螣决定搬来与木­鸡­叔叔同住——一个不语不动的老家人住在偏院里,难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里议论纷纷;两名老人同住一院,当中又有个凶霸霸的老流氓,只会让下人们能躲则躲,敬而远之,耿照以为这主意不坏。

况且,薛百螣亟欲与宝宝锦儿修补关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觉。

符赤锦看似水晶心窍、八面玲珑,实则在触及内心深处的情感时,是迟疑而保守的。她对曾经亲近的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为取信岳贼,她做过许多无法自辩的劣行,或许最不能原谅符赤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这么毫无芥蒂地伸出双臂,仍当她是那个甜美可喜的宝宝锦儿。

她把木­鸡­叔叔当作家翁般侍奉,早晚进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这里,宝宝锦儿避无可避,两个同样聪明而又别扭的人,说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对彼此,再拾祖孙天伦。

薛百螣说做就做,即刻回院里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他问起与漱玉节间的矛盾——这连傻子都能看出,遑论大J似忠的耿盟主——爽快回绝,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独自一人,在偏院里待不下去,越瞧着木­鸡­叔叔,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躁动越发汹涌翻腾,片刻未止。

木­鸡­叔叔的真实身份,是“六合名剑”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辈残留的意识片段中,褚星烈被指为“叛徒”,是“伪装成最后一柄剑的刀”——由木­鸡­叔叔像极了刀尸傀儡的现状推断,杜掌门那回荡于天雷砦秘道里的泣诉,恐非空岤来风。

而与木­鸡­叔叔形影不离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独臂、­精­于铸造,与褚星烈同消失于崩塌的秘道尽头……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为何惨遭背叛、以致残废如斯的名剑之首,愿意用捡回来的、扭曲破败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后半生,无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当日在天雷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魏、杜两名幸存者,都拒绝再对世人言说?

所有的人,都各自隐匿了一些,为着不同的理由,以致越接近核心,越觉蒙昧不清。

——他必须更靠近一些。

他必须更靠近“真相”。

无论是古木鸢、七叔……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坐在书斋里。他拈笔蘸墨,在纸上写了“沉沙谷秋水亭”六个字,字迹工整拘谨,带着些许施展不开的焦躁,赫然反映出书写之人的心思。

这里离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许久,才叹了口气,以不下突破心魔关的偌大定力,强迫自己一笔删去。

而他只知七叔此刻正于秋水亭附近埋伏接应,以为奇兵,甚至无法写下确切的地点。

耿照本欲搁笔,忽瞥见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于几案一角,宛如镇纸,蓦地灵光一闪。若伊黄粱是“巫峡猿”,这条线索虽不及­阴­谋家自身,亦不容小觑。

但“巫峡猿”不会在一梦谷。为安全起见,古木鸢已用一纸虚假的召集令,将他引去一处名为狭舟浦的废船坞。在那里巫峡猿将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另一份预先藏好的解除令会告诉他:古木鸢临时取消了姑­射­的集会。巫峡猿兴许会嘟囔几句,然而过往并非没有前例。

(如果……集会没有取消呢?)

耿照打开书柜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只乌木方匣,在匣内的猩红衬里之间,嵌着一个五官极其­精­致的女子面具,周遭狮鬃般的发鬓刻工粗犷,与光滑的面相形成反差,透着原始而骁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耿照暗中筹备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动念,却是与潜行都的阿缇姑娘合作,绘制明栈雪的肖像时。

阿缇­精­于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讲究布局气韵的文人画,而是极度肖似、宛若照镜般的工笔素描,即使从未见过描摩的对象,凭借识者口述与一条炭枝,涂涂改改、言笑晏晏之间,就能绘出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来,按图索骥,绝不落空。

耿照对这名爱笑的圆脸姑娘印象极佳,而阿缇则对盟主自心识深处提取记忆、分毫无错的本领大为钦服,眯眼笑叹:“多好啊,什么都不会忘,想画什么,随时唤至眼前;慢慢涂慢慢改,有什么画不出来的?”经她一说,耿照心弦触动,想起了横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虚静”法门回到初见面具的那晚,细细描出轮廓,拜“蜗角极争”心法所赐,对指掌腕肘等各处细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缇的指导之下,少年画技大有进步,拿捏比例、短长、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里。

素描完成,再据以绘成工匠用的蓝图——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戏。七叔这派的铸法特重图面,耿照对机关亦有涉猎,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随意委托,以免连累无辜,幸而冷炉谷内有专门替门主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云正愁没机会表现,一肩承下监制之责。近日盈幼玉多次往返越浦与冷炉谷,传递的正是严密封存的试做品。

耿照无法预料有同古木鸢联手的一天,但做为对付姑­射­的一环,已启动的抗敌方略并未喊停,这张“空林夜鬼”面具经日夜赶工,终于在数日前完成。耿照为此还走了趟栖凤馆,与横疏影所持正品并置,连见多识广的横二总管亦不禁叹服,何以能在无实品参照之下,模仿到这般境地。

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数。正如萧谏纸定计支开巫峡猿时,料不到耿照手里有这张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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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从秘柜里取出成套的黑衣,与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没告诉任何人,悄悄自偏院外墙翻出大宅,顶着午后骄阳,展开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计画。

◇◇◇

几缕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间罅隙,在庵堂里穿Сhā交错,仿佛栏栅半圮,教人禁不住地想:那挣脱了牢笼的岁月之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相较于厚厚的尘土、几乎牵满每处交角的灰白蛛网,以及恣意侵入的、茎粗逾指的顽健蔓草,建筑自身的强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测约三丈见方的斗室,前前后后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长宽逾七寸、整根楠木刨成的方柱——考虑到刨去的部分,这般豪侈的用料拿来盖殿宇都使得,最终却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场黄金梦的碧蟾王朝,连在隳灭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辉煌的,白玉京从繁华走向灰烬,也不过就用了一晚。宫室尚大,雕饰尚繁,才是这个黄金年代的余韵流风;屋宇不够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们争妍竞艳,连园林院墙的幅员形式,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讲究。

小而坚实,不求宽广,予人一种近乎抑郁的压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古风。重梁柱而轻板方,先烂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墙,再来才是以香樟榉木所制的斗拱花板,留下异常坚固的檐柱枋桁,常让不明所以的时人,误以为古人只盖凉亭穿堂之类。

以此观之,这儿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老人心想。

青锋照虽出过展风檐这等机关大家,毕竟以铸冶为本,门中关于木工法式的藏书不算丰富,幸而掌门人不禁门人读书,哪怕打扫的小厮、帮厨的佣工,随时都能走进书库里取阅。建筑的书是图最多的,当年老人在学会认字之前,专拣此类打发时间。

年少无知啊!七叔摇摇头,扭曲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极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为之,索­性­戴了张随手刨成的半脸木面具,仅露口鼻,万不幸现身人前,好歹有个遮掩。斑驳的灰发随意束在脑后,灰袍外又加了件灰扑扑的大氅,驼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团茧蛹也似,多少教断臂瘸腿不那么显眼。

他残废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几乎没有,死里逃生之后,很快就务实地面对起“日子怎么过”的重大课题:穿衣穿鞋、进食出恭……他还能打绑腿穿线头,除了没法同自己划拳,好手好脚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过。

这点即使自负如萧谏纸,也从不掩饰对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终觉得莫名其妙。

你不过日子,怎能叫活着?既过上日子,就得过得认真、过得值得不是?

毕竟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间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后,让古木鸢着人备了成摞的黑­色­绸缎,欲垂于柱间。这样一来,尽管外墙坍塌,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见内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隐密­性­更高。

萧谏纸谨慎善谋,不做无用之事,七叔几能在那双锐利的凤目里读到“你这是脱裤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敌人剑指庵堂,我方岂止失败而已?直是釜底抽薪,肝脑涂地。事若至此,挂他妈几匹布顶屁用?

但萧谏纸什么也没说,一体供应,活像个怀揣着坏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时的合作,换取更大的捣蛋空间。

他也知此际去见“那人”是不对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犹如翳云,透入大门的化日光天益发刺眼,连山下谷隙间的建筑群都有些模糊起来。老人受损的视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缝,直到一堵城垒般的魁梧身影塞满视界。

“……长者,进门处也要用布遮起来么?”

嗓音透着雷滚似的磁震,衬与火一般的暗红眉发,肤­色­深黝如炽炭的高大男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慑力,虬劲的肌­肉­几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让他手抱布匹、低头请示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唐突。

对崔滟月身上所生之变化,七叔并无一丝得意,遑论欣喜。

“林泉先生”崔静照满门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须负完全的责任——七叔对这位崔氏遗孤怀有一份难言的歉疚,或即出自这个原因,总觉青锋照对崔家有所亏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阳”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风檐大破血甲魔头锻阳子时,得自逍遥合欢殿的一枚宝珠,价值连城,在双城祸乱武林的­阴­谋里,曾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展风檐知其神异,然而终展夫子一生,都没能研究出安全的运用之法,所遗之心得札记,却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乱中,令妖金现世之初,颇有足以焚尽一切的骇人气势,黑白两道莫不胆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首谋能掌握,在取得更加优异的妖刀载体后,邵咸尊便暂时封存宝珠,集中心力夺下了青锋照。铸造“映日朱阳”,算是他对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总结,不幸被得剑的钟允看出端倪,才有后来的夺剑灭口之举。

邵咸尊让卧底赤炼堂的爱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宝香车”雷亭晚——针对崔家,正是为了取回这枚足以指证他与妖刀之乱关系匪浅的火元宝珠。

崔静照虽是一介文人,却非无用书生,临危之际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宝珠遍寻不着,才能保住爱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妹惨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击,居然忘了吞服宝珠一节,任凭赤炼堂众拷打侵凌,也供不出宝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谁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断折,总能奇迹似的恢复,拖命四处递状,陈述冤情,但遍数东海地界,有谁不知赤炼堂是将军养的一条狗?就连萧谏纸都曾收过崔滟月的冤状,才留意到这条线索,明察暗访之下,将邵咸尊的劣行摸了个通透。

萧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板,“古木鸢”却无此顾虑;略一推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体质,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虑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废物点心一盘,难以收作“姑­射­”成员,要利用其复仇心,唯有刀尸一途,不料七叔却极力反对。

“与其绑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杀了­干­净!”残废的老人罕见地疾厉起来:

“你明知他体弱心软,就不是这块料子,何必硬让他掺和?”

“耿家小子是块料么?”萧谏纸冷笑:“他六岁时你就知道?”

在两人激烈争执的当儿,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是给巫峡猿用板车推着来的,上头五花大绑的男子肤若暗金,毛发赤红,浑身上下青筋暴凸,经脉内火劲窜流,痛嚎如兽,垂垂将死,哪还有半点人样?

“我给他胃囊里的物事,换了个位置。”

矮壮的中间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变声构造所致,几能想像他翻著白眼的模样。七叔当作是他对“这事很难办”的某种反弹,有个个­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档就能懂。“‘上头’交代的,交与两位炮制刀尸试试。救活了,便是现成的材料。”

——对手比他们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后萧谏纸如是说,七叔也有同感。巫峡猿带人来的时间点,差不多是耿照开始在江湖上活跃之后;五帝窟高层如漱玉节、薛百螣等虽极力保密,但由岳宸风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里逃生,均有脐间放光、忽生怪力的现象推断,化骊珠与之融合的结论几乎可说证据确凿。

换言之,在出现耿照与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后,“权舆”那厢才拿放养多时的崔滟月开刀,将他腹里的火元之­精­移至气海,试图复制第二个耿照。

“……我反对让他进秘穹。”七叔犹记自己当时相当坚持。“权舆为何不­干­脆自己炼刀尸?若此法可行的话。依我看,这孩子要挺不过,权舆就是想让咱们杀了他;挺过了,就是活脱脱一名死间,总有一天要反水的。”

萧谏纸凝着他半晌无言,末了啧啧摇头,照例无法立即判断是反讽抑或真心。

“你拿这种理由出来,是有点污辱人了。不过我原谅你。我需要有你像苍蝇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们其实是好人。”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萧谏纸蔑笑。可能意识到挑衅并不能增加说服力,他试图稍稍收敛,可惜帮助不大。“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权舆动手将他洗脑,那才是无可救药。他还活着、留在你我身边,这样还能变成恶人,那是谁该负责?他无力复仇,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拥有复仇之力,却选择用于正途……哪一个才对得起崔家,对得起百劫余生的残躯?”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无意迁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

“连大门口也遮起来。既然要藏,便藏得彻底些。”崔滟月依言悬起绸布。

做为刀尸,萧谏纸对崔滟月的评价极高,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要求七叔带上。然而七叔对青年的观感始终没变:他的软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会是优点,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江湖不行。软弱之人不仅会害到自己,也将连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环绕,庵堂里一下变得幽静起来,外头山间偶有几声清唳,似是鹰隼一类,因为看不见,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闭目养神,片刻有些异样,睁眼见魁梧的青年兀自雄立,双掌交叠,拄着斧斤般的巨刃离垢,压眼的浓密赤眉下迸出两道­精­光,紧盯着大门口的黑布,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罢。”七叔忍着摇头的冲动,抬了抬下巴。

“咱们来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滟月回过神来,赶紧放落离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间露出的慌张无措,总算有几分往昔之感。萧谏纸不会喜欢他半吊子的模样,七叔却有一丝欣慰,若他外貌的改变再没有恢复的一天,起码内里那个心地柔软、天真善良的青年并未消失。

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崔滟月抬望着屋顶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这儿山势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鹰啊。”七叔应道:“旷野平畴,岂无苍鹰捕猎?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飞禽看来,不过都是脚底。”

赤发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转为钦服,与他昂藏的外表颇不相称。“长者所言甚是,是我糊涂啦。这话……真有道理。”

他这副模样,该没少吃萧谏纸排头罢?老人忍住摇头的冲动,暗叹一口气。

萧谏纸拿“教化”当理由,说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为目前两人手上唯一堪用的刀尸。七叔不好为人师,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没有同绑缚其上的小白鼠说话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时多半跟在萧谏纸身边,萧谏纸与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铿的寂灭刀谱,不管怎么看都更像师徒些。

崔滟月虽不通世务,似能察觉老人对他的关心,他称呼古木鸢“主人”,却管这位沉默的残疾老人叫“长者”,相处时也不若在古木鸢身边那样戒慎恐惧,兢兢业业。

昨儿下半夜,两人驱车赶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觉他想找机会搭话,只是火元之­精­强化了这位崔公子的­肉­身,对处事的颟顸笨拙却帮助有限,酝酿到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这刀……除锋锐之外,各处都美极啦,简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头抚着横在膝上的离垢刀,讷讷道:“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兵器。主人说是出自长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该怎么回,一瞥他胸腹间的甲片系绳,随口问道:“内里的锁子甲系上了么?动起来顺不顺,有没有什么妨碍?”

崔滟月连连摇头。

“行动十分利索,也不觉得重。我本以为这战袍里外三层,外有搭膊围腰掩心镜,内有锁子连环甲,份量应当颇沉,但……实在比我想的要轻多了。之前在血河荡火场,也不觉得热。”

“锁子甲是掺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进了金丝人发。”七叔淡道:“这套战甲的各部设计,就只为了挡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损战力,就有机会了结对手。许多制甲师傅心很大,总盼望能造出刀枪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无不坏之物,为多挨那几下牺牲的行动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几回。”

崔滟月忽意识到,这副冷红煆炼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凉气,满肚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个字来。

七叔在外层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关节的轻锻锁子环,添入了罕见的异材“冷煆砂”。

这种材质并不特别坚硬,相较镔铁甚至轻软得多,却有遇热不融、加倍强固之效。当崔滟月催动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炼甲加了层看不见的金钟罩,是只有他才能发挥十二成威力的专用护甲。

“……运使离垢不觉燠热,表示你极催火元之­精­,其热还在离垢之上,这时,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变得比百炼钢更坚韧,寻常刀剑砍之不入。”老人向他解释。“是铠甲在保护你么?不,是你保护了你自己。提运火劲不辍,这副铠甲就不会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滟月若有所思。

“以前听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觉不服,定要上前辩论,总不肯罢休,如今方知其谬。我因缘际会而有这身武功,复得长者赐下宝刀宝甲,待报了大仇,定要做一番轰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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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烈的事,不负长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绑上秘穹时你也这么想吗”的冲动,话到口边,省起生的却是自己的气,本欲闭口转头,听他说“待报大仇”云云,忍不住回头:“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血流成河,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齿。“雷亭晚滛辱我妹妹,我不生剐了这厮,誓不为人!”

“那也快了,还差一个。”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滟月一时语塞,片刻才道:“赤炼堂中诸多匪徒,当日屠我家人、焚焦岸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荡大火,仍算是逍遥法外;若然纵放,日后岂不继续为恶?除恶务尽,此乃古之圣训也。”越说越是宁定,赤目中绽出光华,气势凛然,不再支吾吞吐。

打着正义的旗号,不会令杀戮脱去罪责。但我们也一样,老人心想,不能老着脸皮教训他。

“书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七叔咕哝着。

崔滟月似无所觉,继续说着他的江湖梦。

“……世上忒多不义,须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炼堂众狗贼之手,定有深意。长者,您觉得我能做一名济弱扶倾、主持公道的侠士么?就像水月停轩的染……染二掌院那样?”微露扭捏,却又满怀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萧谏纸向他提过这事。崔滟月几乎是完美的刀尸——“完美”的衡量标准,来自加诸外力前后的反差——从废柴摇身一变,成为顶尖战将,以一人之力挑了赤炼堂总舵……无论怎么看,这已是奇迹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脑再造,作用于意志薄弱的崔滟月身上,无法彻底斩断的除了仇恨外,还有他对染红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面对垮着脸的老搭档,七叔无奈摊手:

“要能把知觉情意从心识中剥离,我会先拿‘仇恨’来试试。”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头?”

“你管他盯上谁!”七叔没好气道:“这当口咱们不放人,他爱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搁心里,有什么差别?将来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欢喜谁家的姑娘,­干­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萧谏纸冷笑:

“你培养个刀尸同他抢媳­妇­儿,以此遭怨,别赖到我头上。还是耿小子媳­妇­多多,不差这一个?”老人一时无语,不料最后居然给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气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欢喜的姑娘卷进这事里。但比起仇恨,他毋宁想崔滟月把心思放在“爱”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涉入太深,占住了太关键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这名字已然写进­阴­谋家的谱册,写入当今武林黑白两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绝难抽身;离开关键的位子,放下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下场只有引来群鲨撕咬,死无全尸。胤丹书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崔滟月不同,他虽与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变,家破人亡,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但江湖上本无“崔滟月”这个万儿,除了血河荡惊鸿一瞥,谁也不能将这大个子同“刀尸”、“离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联系在一起;褪甲弃刀,扯下门口高悬的绸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阔天空,什么地方不能去?

七叔都想劝他走了,赤发的魁梧青年却意兴遄飞,难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听他倾诉心事,自顾自道:“染……染姑娘为人正派,英姿飒爽,委实令人心折。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与她匹配……”

想他平日里没个说话的人,萧谏纸那张嘴亦毋须指望,七叔不忍打断,迳自闭目养神。忽听崔滟月道:“……据说典卫大人也是仆从出身,替慕容将军打了三场擂台,名震天下,人说将相本无种——”

“你说什么?”老人猛然睁眼。

崔滟月一愣。“我是说耿……耿典卫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强,立下大功,名声传遍江湖,得以与染二掌院并立不惭。长者,您说我能不能同耿典卫一样,扬威武林,出人头地?”

“你们不一样。”

话甫出口,七叔省起听在青年耳里,决计不是自己的本意,已来不及了。错愕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停留不过一霎,崔滟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触不到心思。

错则错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时候,七叔索­性­闭口。

过得片刻,崔滟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谨,不带感情,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应,谷底若有动静,长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尴尬,淡道:“信号来时,自然知晓。”

“……原来如此。”

崔滟月眺向门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见飘动的云雾底那华美肃穆的建筑群。“但属下忍不住想,就算见得信号,要从这儿赶至秋水亭,便即沿路无阻,咱们上山也花了两刻有余,这……岂非误了主人之事?”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七叔半闭浊目,倚着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时,此间直薄秋水亭,不过须臾间。”

“便似苍鹰一般?”青年语带讥诮,只是藏得很好。

“便似苍鹰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终究没有睁眼。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谈剑笏游宦东海多年,剑冢又是朝廷于东海武林之喉舌,惯与江湖往来,宣达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两道无不礼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还是头一回履迹。

一来谈大人平生不好斗,实无比武的需求;二来《秋水邸报》说是信誉卓著,声威烜赫,但这种开了铺面欢迎大家来、押注打赌一翻两瞪眼的玩法,谈大人虽非道学先生,总觉得像是——

“……斗­鸡­?”

同坐车内的老人终于睁眼,转过两道利剑也似的视线,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贰自刮东风、充耳不闻的态度。

谈剑笏自说自话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兴致,­精­神一振,赶紧打蛇随棍上:“台丞也觉得像罢。场里捉对厮杀,旁边一堆人看,末了还写成战报雕版付梓,说这个趾爪厉害、那个喙尖如钩……这不就是斗­鸡­么?”

萧谏纸斜乜着他,慢条斯理道:“合著你对斗­鸡­忒有研究?”

“那倒没有。”谈剑笏没听出讥嘲之意,殷勤陪笑道:

“下官昔日在京,署里同僚十分热衷,彼此传递战报,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后来才知道,怎么出爪、怎么啄目还都是有名堂的,论起来丝毫不输拳经剑谱。撰写斗­鸡­场战报尤其讲究,非惟文字晓畅、引经据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论,如此赌客才能放心信任,无论输赢都肯再来。”

“……你再大声点啊。”萧谏纸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对京里的同行很有兴趣的,你们交流交流。”

赶车的小厮“噗哧”一声,低头颤抖,谈剑笏才知又给台丞洗了脸,摸摸鼻子没敢吱声。

虽然老台丞不同意斗­鸡­的比喻,但秋水亭摆出的接待规格,谈剑笏还是很满意的:巾帻齐整、腰悬长剑的秋水门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绵延里许,直到高悬“秋水为鉴”牌匾的谷口牌楼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宫损亲自在牌楼下等候,剑眉凤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矫矫不群的出尘气质,果是当今儒门的头面人物。

谈剑笏与南宫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回,说不上交情,过往只觉这人架子甚大,虽说是身兼斗­鸡­场主的读书人,义利双修,称得是“儒商”,也没有白眼看人的必要。

不过,知道礼敬台丞的,都是他谈剑笏的朋友。谈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口称“久仰”时那是真心诚意,半点儿没掺假。

老台丞出远门心情一贯不好,下车时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轮椅之上,拱手说了句“有劳谷主”。偏偏南宫损也是个冷面的,袍袖一扬,延请二人入谷,并无多余客套。

谈剑笏不免尴尬,毕竟刚对南宫损有些好感,总觉秋水亭偌大排场,回应似该热切些才是。但谈大人自己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儿,边推轮椅,琢磨着如何替老台丞打点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见道旁诸人并未跟来,反往谷外行去,奇道:

“南宫谷主,今日贵谷不开张……呃,我是说不对外开放么?”

南宫损淡道:“台丞与殷夫子看得起在下,专于沉沙谷一会,我已吩咐门人,将今日之排程推迟一日。为防有不知情者闯入,联外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遇有登门求鉴,须得说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儿再说。”

这可真是礼遇啊!谈大人还未赞叹,忽见一抹瘦小灰影夹在随侍的几名门人之间,猥琐得可以,却不是驱车小厮是谁?下巴差点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脸训斥,低道:“你­干­什么?回去照看车马!”所幸南宫损与萧老台丞均未转头,当是空气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阴­阳怪气道:“就来问问,能拉车里不?”

谈剑笏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嗓音,整个人差点憋成一只紫砂锅。

“不行!在车外——”忽想作客于此,岂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后半截吞回去,忙拦了名秋水亭弟子,低声下气:“劳驾,能否带这位小兄弟如厕?他……他是给咱们赶车的。”秋水亭奉萧老台丞为上宾,无有不允。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门人去了,全没把谈大人流得一地的羞耻放眼里。

沉沙谷经南宫损多年经营,建筑华美,屋舍连绵,看不出当初只是一片荒地。然而房舍无论大小,清一­色­都是单层平房,不见楼阁;厅堂全是檐柱撑顶、镂窗为墙,宛如大型凉亭,饶有古风,与人们心目中的儒门形象颇相契合。

谈剑笏沿途张望,暗忖:“难怪南宫谷主开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为名,盖的还都是凉亭,诚不我欺。”

忒穿风的厅堂再怎么宏伟雅致,没有实墙还是挺麻烦的,既难住又难用,除了纱幔飘飘美观出尘外,数不出半点好处。故谷内各个主建筑的前后四周,无不散布着成排的砖墙平房,应是门人弟子日常起居、贮物积囤之处。

南宫损领着众人,来到谷内最深处。此间平房较前头更矮,走近才见是茅草为顶、夯土成墙的土屋,沿屋还有零星的竹篱,显然年月已久,却经­精­心维护,反而比前头的砖房更有味道。

此外,这里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齐整地占满左右两厢及后进,如三合院般围着居间的厅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环状的不规则分布,水渠似蛛网穿过土屋之间,离中央的建筑还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是具体而微的农村一角,饶富田园野趣,与谷中余处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篱包围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狭长建物,檐顶下竟无实墙,由各式镂花窗牖、栏杆、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前、中、后三进,整体格局像是个摊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筑物四周种满梅树,此际虽无梅开,可想像冬风拂过满树吐蕊绽放的洁白花朵时,吹进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个‘阶馥梅舒’!”

轮椅抬上堂阶,萧谏纸抬见匾书,不由低诵。这是继“有劳谷主”之后,老人头一回开口。

这匾书写得极好,风送梅韵是颇风雅的画面,“阶馥梅舒”云云亦透着一缕文墨馨香,然而苍劲的笔触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笔之初劲透纸背,随后却巧妙敛起,­干­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虚渺,其实游刃有余;非不能饱溢,是不为也。

咏的是梅花,萧谏纸却想到猛虎——写“潜伏爪牙忍受”或许更合适,老人心想。

须知梅花开于腊月,风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这样的建筑里嗅闻风梅,需要的不是雅兴,而是“有所待”的坚忍。更何况,以他擅摹各家笔迹的本领,犹不敢肯定是何人法书,心中虽冒出几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无把握,此亦一奇。

“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点。”南宫损看在眼里,淡道:“当年一位师长为砥砺我,以此匾相赠,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百品堂’名之。”

萧谏纸嘴角微扬。“芳馥百品,铿锵三变。谷主以此自砺,抱负甚大。”

南宫损面冷如铁,大概不觉他有褒奖之意,当是挖苦而无视之。“……也有这层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请。”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无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级门阶,可见此间于沉沙谷内的地位。谈剑笏进得前厅,又发现另一稀奇处:屏风门扇也还罢了,连摆设的太师椅、扶手几案等,均是镂空的板型结构,营造出一种“一眼望穿”似的虚幻效果,但真想眺至后进,实际上又有所不能。

厅堂两侧的檐柱间,悬满了长幅字画,颇有以之为墙的意思。

谈剑笏不懂书画,只觉这主意挺别致,果是儒门中人,轮椅忽地一顿,原来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轮辋,硬生生止住前进的势子,锐目扫向一旁:

“……这是前朝曹子頵曹大学士的《朝辞帝辇别诸弟书》?”

“是真迹。”南宫损面无表情,答的比问的多:

“堂中所藏,无一伪赝,以收罗名家法书百帧为目标,故称‘百品堂’。”明明声音语气未变,不知怎的令人生出一股骄傲之感。

谈剑笏知台丞脾­性­,那帧《朝辞帝辇别诸弟书》的长挂轴如非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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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自视之高,想是不屑发问的。此书所悬处,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换句话说,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决计非是最有名、最珍贵的一幅,无怪乎南宫损底气十足,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未敢以读书人自居,怎么想都觉得以“收罗百帖”为目标的百品堂,委实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变”的百品堂来得高明。后者好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

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谈剑笏豁然开朗,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增进认识总是好的。

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沉沙谷本是旱地,我方才还在想,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个阵哪!”

南宫损神情微变,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现倏隐,一霎眼又回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从容道:“收藏字画,最忌温湿,湿则易腐,温而养蠹。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

“过于­干­燥,将使纸质脆化,轻则皲裂破损,重则灰飞烟灭;较之蠹鱼蚕食,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旱地伤纸,不过转瞬间耳。‘百品堂’外所绕曲水、兴筑之土屋,均经高人指点,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温湿定恒,如同春秋。台丞若稍加留意,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依旧凉爽­干­燥,甚是宜人。”

运使阵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术数修为,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如四极明府固然能人辈出,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时有突破,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具布阵地利,方有今日规模。

沉沙谷这一角,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

——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

萧谏纸心中一动,面上却悄静静的,只点头道:“谷主好心思。”

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虽觉此问细琐,似有些难登大雅,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犹豫一霎,还是问了出口。“此屋没有墙壁,万一……有飞鸟窜进,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岂非危险得很?”他初入时见梁上全无巢迹,便已生疑;听完南宫损的说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劳师动众地摆了时拟春秋之阵,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岂非本末倒置?

南宫损嘴角微动,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这位素以冷面著称的“天眼明鉴”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鸟禽越过沉沙谷上空之时,总是避过这一处的,遑论栖止。”

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但此阵能使鸟兽辟易,不知对人有无影响?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忽闻“噗哧”一声,谈大人倏然抬头,回首四顾,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

南宫损面­色­一沉,本欲发作,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火气,冷道:“人乃万物之灵,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大人若有不适,此间无门,自出堂去不妨。”

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听老台丞叩了轮椅扶手两下,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没敢再还口,低声告罪,继续推着轮椅前进。

百品堂布局狭仄,俯瞰应是个拉长的“目”字,横竖笔划全是廊庑,隔出三个“口”字。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悬满珍稀字画,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鸟,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但行走在这脆弱的“字墙”之间,仍教人忍不住摒息蹑足,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那可真是万死莫赎。

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第一个“口”字的尽处,便即停步。

“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请自便。”

谈剑笏心想:“身为东道,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见老台丞并无异议,正要继续前进,蓦地萧谏纸开了口:“辅国,你也在这里等,我自行进入即可。”谈剑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点头道:“下官推台丞进去,安顿好了,再回此间等候。”萧谏纸不置可否。

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见得一缕室外明光,转念会意:“是了,这第二个‘口’字原来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连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长年­干­旱,毋须­操­这个心。

后进倒与前堂一般,乌檀木板铺地,两张几案、两个蒲团,四角各有一把青铜长柄灯,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

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萧谏纸却摇了摇手。“蒲团无背,坐久了腰酸。我这样就好。”谈剑笏想想也是,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Сhā鞘。

殷横野成名既久,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来架子不小,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谈剑笏举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罢。”萧谏纸摆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宫损聊聊,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却不怎么承情。”

“是。”谈剑笏正要退下,萧谏纸又道:“这里字画极好,你走另一边回去,多瞧瞧名家法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身为老台丞的护卫,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从容应变。

长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谈剑笏老远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带煞气,且拄了根竹枝扫帚,布袍束袖、草鞋绑腿,便似打扫的老家人,抬头望着一幅字,颇为入迷。

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维持清洁罢?得谷主允可,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处。谈剑笏不敢失礼,停步拱手:“老人家请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请了。”微侧身子,让出通道。谈剑笏正欲通过,一瞥字画,但见满篇龙蛇飞舞,无一能识,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这篇在我看来,直是天书一般,没一撇认得,当真惭愧。”

“写的是首诗。”老人笑道:

“‘夫子门前数仞墙,每经过处忆游梁。路从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为谗口隔,只应贪草谏书忙。别来愁悴知多少,两度槐花马上黄。’应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负旧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白发闲愁。世事总难两全,诗人故有此叹。”

谈剑笏腹笥有限,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却叫住他。“……大人似应有解?”

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尽心了。我读书不多,不懂大道理,老人家见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两难全,心花净尽不如君!可否问君子尊号?”

“邺郡谈辅国。”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执礼:

“敢问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横野。”

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一掸袍襟,负手朗吟:

“独占龙冈部,深持虎节居。尽心敷吏术,含笑掩兵书!”一步踏出,既无蛩音亦未扬尘,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如百鸟朝凰;满天墨字之间,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

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回问南宫损:

“他、他……隐……殷……已经先到了?”

“夫子与人相约,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南宫损面无表情:“在两位大人抵达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时。谈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罢。”转身便行,并不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

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光是抢在老台丞之前与贵客搭话,已是十分不得体——谁知道名震寰宇的“隐圣”殷横野,有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实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样貌来,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边走心里边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头。

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但见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于几后,叠掌躬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梅花下,他乡值故人。招贤亭一别,不见军师卅年矣!武烈、凤翥今不在,天幸龙蟠风采,未减当年。”

萧谏纸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气却很淡。“殷贤人说笑了。恕我双腿不便,不能倒履相迎。”

殷横野掸了掸膝腿,迳于蒲团上坐落。“萧先生客气。老夫山野闲人,四处游荡,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委实过意不去。好在逄宫差人告我,先生欲约此间,稍补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庄”与“逄宫”时,萧谏纸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讯息,然而并无异状。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他完全没有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何来伪诈?

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宝贵情报——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这一大块错综复杂的七巧板离完成仍有很长一段。所有的线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联系殷横野的部分,换言之,要是狠下心来摒除“具备三才五峰等级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阴­谋”这点,殷横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这同诬指有什么两样?

七叔不断逼问着他。

萧谏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才发现与记忆中的殷横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马王朝肇建,为示正统,阿旮被独孤容那伙文臣烦得不行,与他同往邙山,欲劝殷横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后两个皇帝都­干­过这事,而且都失败了,万一你也失败,就代表你跟他们一样,是天命有归的天子。他是这么劝阿旮的。

“……不是‘丢了脑袋跟龙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难得脑袋这么清楚,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当我白痴”。

但那并不是萧谏纸头一回见着他。

在招贤亭之前,萧谏纸起码见过殷横野两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论战的现场,当时萧谏纸还很年轻,异人交代他“潜龙勿用”,毋须在那样的场合显露自己。但他记得在凌云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横野,除了儒门推崇的华丽典雅之外,还有一股慑人霸气,足以引领普天下的武儒宗脉。

但,此际与他相隔近两丈,踞于几后蒲团的,简直是另一个人。

稀疏杂乱的须眉,斑驳黯淡的灰发,洗旧的灰袍两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是长途跋涉背负行囊所致。萧谏纸知道自己老了,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怎么照镜,但岁月风霜在殷横野身上更为刻毒,与当年招贤亭内故作隐逸的虚矫不同,殷横野简直就是被糊口营生消磨殆尽的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来的并非真正的殷横野,而是一个相貌平凡毫无特征的替身,才能这么疲惫萧索,没有一丝做为幕后黑手、诸恶之源的深沉与威压。

萧谏纸见过许多­阴­谋家,他自己现在就是。

作恶的理由多不胜数,但为­阴­谋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回过神时,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动摇。

他一心想直面殷横野,打算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丝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结束无休无止、却总是徒劳无功的搜证调查,为一切划下句点,全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倘若……不是殷横野呢?)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回荡在空荡堂内的低哑喉音,猛将他唤回现实。萧谏纸定了定神,从容开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听一个人。覆笥山四极明府——”

“不,不是这个。”殷横野笑着挥手,那张平凡的脸上毫无特征,仿佛下一霎眼就会忘记他的长相。“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以为自己声音太小,又或岁月不饶人,“隐圣”修为兴许登峰造极,但血­肉­之躯毕竟抵不过岁月时光,略有耳背也非难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这台戏继续演完。“我想请教夫子,关于逄宫这个人……”

“萧先生不是来问逄宫的。”殷横野温和地打断他,笑意恬淡。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倏地沉静下来,脑袋飞快运转着,一时却把握不住此问何意,殷横野又道:“萧先生若还想不出,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萧谏纸本做了最坏的打算,闻言又赶紧扣住,几乎露出马脚,面上却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请说。”

“我年轻之时,有个与众不同的小本领。”作拈棋落子状,微笑道:

“虽说是小道,我这本领可不一般,如今想来,若继续钻研下去,也许能成大国手也未可知。”

分卷阅读617

当年萧谏纸在凌云坪见过他同时与十七名对手下盲棋,比的还不止下棋而已,落子之前须得作对,对上了才能出手。殷横野以一敌十七,急对急下,不假思索,逼得三名对手吐血昏厥,最终十七局全胜,无论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当时寺里的师兄们热中棋赛,常拿下棋打赌,输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抄经若­干­。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监院的行嶷师兄,他是‘行’字辈里最受赏识、身份最高的,师兄弟们同他下棋都不敢赢,他一直自以为棋力很高,连别人有意相让都看不出。

“行嶷师兄随便找了个借口,要打我板子,我灵机一动,说要与他赌棋,赢了板子一笔勾销,输了让他打我两倍便是。行嶷师兄骄傲得很,冷笑道:”你要赢,我非但不打你,还输十两银子给你。‘所有人都听见了。“

萧谏纸听著“寺中”、“行字辈”云云,心头突的一跳,不动声­色­,接口道:“想来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师兄,是保不住他的银两啦。”

“二十局。”殷横野伸出两根指头。“他直想翻盘,死命拿后注抵前押,到后来欠下的数目,他自己都算不来。我料他也没这么多钱,总不能亏空寺里的香油膳料,索­性­做个人情给他,一口价五十两。行嶷师兄摸摸鼻子,带我回院里拿。”

萧谏纸笑了笑。

“可惜夫子这笔债,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横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时我还不明白。行嶷师兄狠狠打了我一顿,打得我浑身是血,差点断气,才在我耳边狠笑:”下棋跟打赌,是讲规矩的。你拿那规矩挡我试试。‘后来所有人都说我下输了他。很久以后,还有人拿这事笑我,好像真见我输了几十局给行嶷师兄似的。“

萧谏纸琢磨着话里泄露的线索,忽听殷横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么?”

“你欲问之事,萧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横野神情不变,回忆童年的那股子怀缅温情犹在笑容里,和声道:“你所有的疑问,答案都是‘是’。全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萧谏纸面­色­丕变。

“老实说我很失望。”殷横野耸了耸肩,不无宠溺地望着他,温和的态度令人莫名心安,仿佛天大的过错都能被轻易原谅。“我对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是与不是’有什么意义呢?找出我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须再问?我答不答也都无所谓了。”

萧谏纸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在栏杆上,绷得发白的指节格格作响。

“你知道我不能杀你,能杀我早就杀了。”殷横野叹了口气:

“我下棋几乎没输过,我真的很擅长这个。但从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进一个无限劫材的陷阱,哪怕破坏了你所有的计画,从大局来看我还是输的一方:我的组织押在你手里,你怎么玩都玩不死,永远有戏。

“我终于能体会行嶷师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觉。承认这点教人气沮,但‘龙蟠’不愧是稀世的名军师,你让我放弃了隐匿的优势,自行投入棋局,还没开始便已输了,再下也很难赢……以谋略来说,你技高一筹,我很佩服。”

灰袍人轻抚几面,忽地展颜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换作是你,拿什么来挡行嶷师兄的拳头?”最后一个“头”字未落,余音已至身前,萧谏纸气息倏窒,整个视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满,无形气墙仿佛将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

第二四四折、角羽飞扬,巡拾反覆

杀机骤临,萧谏纸一拍暗掣,形似墨斗的轮椅车头轰然迸散,破片激­射­而出,飞蝗般卷向逼命而来的灰影!

曾功亮头一回看到轮车,便知车头弧板之内,藏有极厉害的连环弩机,为减其重,不被推送之人察觉,机关不用金铁,改以坚竹削磨制成;考虑到追求威力的最大化,这装置怕只能使用一回,百枚竹钉、竹箭、竹蒺藜­射­出的刹那间,机簧连同弧板受强大的­射­速劲力反馈,亦随之解裂,同为歼敌增伤的一部份。

“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逄宫此语非是挖苦,而是对老同窗的赞许,亦了解他设计这具“竹蜂”的苦心,宁同玉碎,不求瓦全!

咫尺间狞蜂群涌,殷横野半身倏隐,破空声飕飕不绝,将身后两幅长轴打得稀烂,连纸花都不见落地,似遭蜂吻所噬。

萧谏纸身上压力一空,反手握住暗藏的剑柄,省起是殷横野使个弓腰铁板桥后折,额面触地,于千钧一发之际看穿“竹蜂”集中的特­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过杀机。

这一下尽显高手风范,却不应出现在三才五峰的身上。

阿旮能在“竹蜂”及体前,令其化散如轻烟;韩破凡怕一动也不动,竹箭便尽数毁于护身气墙;若是武登庸,所有的暗器、破片乃至扬尘,莫不在其身前应声两分,显现出一柄巨大的刀形来——

无论如何都不需要躲。凡人的攻击手段,在峰级高手眼中,没有闪避的必要。

(这人……是冒牌货?)

便是假货,也是武功高得不可思议的假货。剑柄未及握实,“殷横野”倏又复起,依旧平平伸出一指,含笑点至,却不似前度那般铺天盖地而来,而是凝缩于一点,萧谏纸但觉咽喉寒凉,如­精­钢抵近,颈背汗毛竖起,全然不及抵挡闪避!

蓦地殷横野身形微挫,重逾千钧的一指停在萧谏纸身前三寸处,指尖仿佛戳中什么,一片异样虹光以落点为中心扩散,乍现倏隐,勾勒出一只海碗倒扣般的巨大气罩。

殷横野如陷五里雾中,刹时乾坤倒转,发现自己立于内堂中央,视界内光线­阴­暗,如乌云罩顶,周遭雾丝扰动,气罩外的景况朦胧灰淡,如隔浓烟深水,看似极近,身子一动忽又退至无穷远处,绝难触及。

“很厉害的阵法嘛!”开口才觉声音远近飘忽,胸腹喉间无有共鸣,五感俱被阵法影响,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

他一扬臂,两道指劲交叠而出,没于灰翳深处,竟连一丝声响也无,忍不住挑起疏眉,捋须笑道:“磨铅惭砥砺,挥策愧驽骀!知过即改,勇猛­精­进,看来我得收回先前的评价啦。”

萧谏纸盯着若隐若现的虹光,以及仅仅一臂之外,茫然笑立、仿佛看不见自己的强敌,缓缓抽出藏在轮车里的长剑,向前搠去。

怪的是:剑刃一入虹膜,突然就不见了形体,以距离计算,早该搠穿殷横野的身躯,但那厮依然负手而立,周身方圆内哪有什么长剑的踪影?

看来这座以四杆铜灯、四头铜鹤为基,架设于两只几案间的奇门阵法,已将内堂分割两处,彼此渺不相涉,殷横野出不来、旁人进不去,连刀剑暗器之类的实物也无法联系,纵以三才五峰绝顶功力,亦难破出。

萧谏纸多识风浪,却没看过如此厉害的阵法,阵壁竟具体到能被­肉­眼察觉,而喉间遭异物所抵的冰冷触感犹在,心知此番侥幸,若非耿照坚持布下第二道防线,自己这条老命已交代在这里,暗叫惭愧,缓缓收剑退开。

而在虹光紧裹的灰翳中,殷横野尚有谈笑的兴致,也可能一时无计,欲争取破阵的时间,但“收回评价”云云令萧谏纸一蹙眉,暗忖:“莫非……这不是他俩头一回交手?”

却听天井传来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有本事你出来啊!仆街就乖乖吃屎,扮什么高深?”

谈剑笏没敢运功偷听台丞与殷夫子的谈话,迳坐太师椅上,目不转睛望着内堂的挂轴间隙、两抹身影交错的模样,想像两位了不起的读书人正进行何等经天纬地的伟大交流。

当殷横野身形微晃、倏忽出手,谈大人如遭蜂螫,一把跳起,身子赶在思绪之前,飞也似地掠进长廊。

“那……那是杀人的身法!”

未至廊底,蓦听轰隆巨响,老台丞的轮车车头爆碎,阻住了快逾闪电的扑击。

谈剑笏一看便知绝非意外,而是某种威力极强的机弩,不及细想老台丞何以装设这等夺命机关,激尘中复见殷横野出手,暴雨般的暗器未能伤他分毫,而眼前无论他或萧老台丞,决计拦不下避不了——

然后就看见了那团皂泡似的妖异虹光,以及将偷袭者卷入其中、宛若活物的大团灰云。

“……台丞!”灰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多瞧一眼都觉五内翻涌,谈剑笏本能停下脚步,焦急大喊。身后一把­阴­恻恻的嗓音嗤笑:“……仆街就乖乖吃屎了,扮什么高深?”

天井之中,一名小个子手掌按地,浑身真气流转,发飞衣扬;虽着仆役短褐,切齿咬牙的苍白面上却挂着一抹邪异诡笑,竟是那名赶车的小厮!

谈剑笏定睛瞧去,才发现他非冲龄童子,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只是天生一副娃娃脸,扮作僮儿,巧妙掩住喉节,居然教他给瞒了过去。

此际再无掩饰之必要,那人仿佛诡计得逞,除意气昂扬,面上更揉合了桀骜不驯、愤世嫉俗、­鸡­肠小肚、赤­祼­­祼­的讥讽嘲笑,以及各种难以形容、偏偏又非常具象的坏心眼;明明是全场最像歹人的一个,好看的坏笑却攫人目光,有种天真而坦率的邪气。

少年单掌接地,气劲迸出,底蕴异常深厚,足堪跻身年轻一代的顶尖。谈剑笏一凝眸,赫见他掌底隐泛虹光,符箓般的怪异图文乍现倏隐,脉动与虹膜灰翳若合符节,灵光一闪:

“这是……奇门遁甲!是他……­操­使阵法困住了殷夫子?”

天井中的灰衣少年正全力发动大阵,仗着内息浑厚,犹有余裕开口,冷笑着瞥他一眼,一副“瞧你个­棒­槌”的高傲冷艳,提气道:“宫……”泼喇一响,两幅字画拨开,南宫损自前堂拾级而下,走入天井,锵啷龙吟声中,擎出腰间长剑,朝少年走去。

灰衣少年满脸不屑,低啐一口:“兀那走狗!”抬起下巴朝谈剑笏一撇,继续冷艳:“宫棋——”

谈剑笏兀自一脸茫然,南宫损忽提起长剑,靴尖交错,雪白的袍袖衣袂逆风猎猎,青钢剑尖如流星横空,卷向少年背心!

谈剑笏这才省悟:“他一动,阵法便不攻自破!”却已救之不及。

南宫损不以武功名世,虽有月旦盛誉,罕听他人品论其武学造诣。这直标少年的一剑摒除花巧,于飞步间蓄劲,最后一脚踏地爆发,身剑相合,连人带剑飞越一丈有余,快到谈剑笏来不及出手。

电光石火间,少年撑地旋扭,瘦小的身躯倒立一转,侧身让过,终究是避得太险,剑尖自胁侧划至背脊,衣绽血迸,刃带残红。南宫损急止身形,却不及回剑抢攻,少年两条瘦腿猛然旋至,势若长鞭劲追实剑,南宫损被鞋尖锐风划破衣襟,抽身急退。

谈剑笏总算反应过来,急急跃入场中,呼的一掌中宫直进,南宫损顿觉焦风扑面,竟被掌劲压得吸不到一丝空气,心惊:“好厉害的‘熔兵手’!”未敢将兵刃送到他手里,顺势退到了内堂阶前,背对奇阵,横剑当胸,左手迳伸腰后。

谈剑笏这才发现他腰后多了柄单刀,入谷时并未见得,显是藏于前堂隐密处,再无疑义,大声斥喝:

“南宫谷主!缘何与殷夫子合谋,欲害台丞­性­命?”南宫损面冷如铁,并未答腔,无惭无惧,竟是瞧不出半点心思。

谈剑笏还欲追问,身后少年缓过气来,一脚踹他臀后,暴怒道:

“你是脑子让门给夹到了么?他要杀了我,谁来困住里头那个武功奇高的王八蛋!”谈剑笏狼狈躲开,回见他怒容满面,身侧披血,手掌始终未离地面,内堂里的虹光流翳似无异状,依旧稳稳裹着殷横野,惭愧之余,又不禁有些佩服:

“维持奇门阵法,料想耗力甚钜,他若撤了手掌,以自保为先,南宫损决计伤不了他。”临敌难行大礼,微一颔首,肃容正­色­道:“少侠义助,容后再谢。敢问大名,是哪位高人门下?”

“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梭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少年提气吟罢,仰天大笑,一掸血衣,邪气张扬,看起来实在比白衣如雪、一脸正气的南宫损更像黑道些。讲的话也是。

“……里头的王八蛋听好了,本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龙庭山风云峡,人称‘天机暗覆’聂雨­色­是也。你仆在街边多写几遍,下世人莫要忘啦,对子狗!”

◇◇◇

七叔心头微动,睁开灰浊的翳目。

拄着斧刃的崔滟月,动静却比老人大得多,猛地起身,才发现不知感应何来,回头露出一丝茫然之­色­:“……长者?”五官深如岩刻的黝黑俊脸不知怎的,看来有种孩童似的天真稚拙。

他一身内力非来自苦修,而是火元之­精­剧烈改变了经脉筋骨,藉由宝珠火劲,模拟出修练内功多年的效果——七叔不解其中道理,古纪武学似乎都走这般突兀偏锋,无法以现存的理论解释。

缺了循序渐进的积累,此刻青年所面对的,是一个倏忽而来的新世界,与他二十多年来所知所学全然不同,不但难以驾驭,相对也更加危险。

崔滟月具备内家高手所独有的神妙灵觉,然而毕竟是外来之物,他还无法分辨危机感与心领神会、是感官抑或意象的差别。

他所察觉的,可能是同处一室的七叔瞬息间的心绪波动,也可能是致使老人心神不宁的根本来源。七叔摆摆手权作安抚,走到门边揭开黑布,眺望崖下沉沙谷的最深处。

萧谏纸未发火号。也许会面比想像中顺利,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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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结束了——

直到老人瞥见那抹逸出檐底的、一现而隐的奇异虹光。

(……阵法发动!)

这是最糟的事态。萧谏纸连示警的火号都不及放出,敌人已动上了手。但无论动手的是谁,我方尚未全溃,否则该连耿照安排的第二道防线也失去作用才是。

老人的恍惚仅只一瞬,身后便传来崔滟月透着慌张的低喝:“长者!”

庵堂底部左侧的黑布上,浮露出线条粗犷古朴的兽形轮廓,吻凸口阔、鼻翼朝天,却是一张猿形面具。覆面之人体格粗壮,一身黑衣劲装,像是从堂底深处的暗部缓缓升起,宛若幽魂,但这不过是巧妙利用了黑布与庵堂格局的障眼法,来人实际上是从黑布与梁柱的缝隙间钻出来的,既非无明之物,更不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巫峡猿。

七叔的心沉到了底。

若“权舆”看穿萧谏纸的局,姑­射­假集会的调虎离山计自然不起作用,但巫峡猿能知道这里,代表计画泄漏的层面更广,可能连耿照那厢也被对手渗透——

老人忍着焦灼,挥散脑海里浮现的少年身影。如今首要是救出萧谏纸,想办法让崔滟月和自己活着回去。

活着就没有输。

“你此番任务……”他趋近崔滟月身后,使出“传音入密”:

“便是掩护萧谏纸萧老台丞离开沉沙谷,遇阻则杀,不得有误。”

崔滟月微怔。他远远看过萧老台丞一回,是上白城山递冤状时,管事足足让他等了三天,才委婉转达台丞之意,说此案最好找镇东将军,旁人Сhā不了手;相持之际,台丞恰自廊间经过,院生前呼后拥,其实崔滟月也没真看见轮椅,遑论其人。

崔滟月对萧谏纸不肯见他,并不特别怨恨。每个官都是这样,谁也不敢惹赤炼堂。

七叔轻推他一下,巨灵铁塔似的赤发青年骤尔回神。

“……得令!长者先行,待我收拾这厮,便即赶上。”

“别婆妈,快去!”老人下巴朝门外一抬,低声道:“出得庵堂,跳下山谷。这儿我能应付。”不容崔滟月缠夹,身形微晃,摔掌轰向巫峡猿!

不仅崔滟月愕然,连巫峡猿也吓了一跳,料不到断臂瘸腿的老人,连句拖延的话也不说,闪电搦战,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扬臂掠出一道刀风,却贴着扑卷而来的灰影削过。

老人心硬如铁,连一丝腾挪的意思也无,仿佛料定此刀不中,一晃眼已欺入臂围。

巫峡猿不及回臂,遑论再发第二道,忙竖左掌为刀,七叔掌底沉落,按他左肘一推。掌劲叠上身量,巫峡猿这刀削之不出,索­性­以肘相格,反扣指掌,去拿老人独腕,使的是极为刁钻的小缠丝擒拿手,变招不可谓之不巧。

岂料身在半空的矮小老者,藉着掌势的反馈微微拔高,蓦地袍影连环,分不清出的是膝是腿,“啪啪”两声,全撞在巫峡猿反扣的掌间;第一下勉强挡住,然而间距委实太狭,第二下膝击迳抵­肉­呼呼的厚掌,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膻中岤!

膻中虽是要害,但也是真气分布数一数二的致密处。巫峡猿被撞得眼冒金星,护身气劲自行发动,总算未吐朱红,小退半步,脚跟一立,勉力撑住身子和尊严。

七叔藉这一撞的反馈,身子并未下坠,再得巫峡猿半步之助拉开距离,提气抡臂,细瘦的胳膊如弹子般­射­出!

巫峡猿顿觉视界被老人的掌纹占满,举手欲遮,蓦地掌心一阵剧痛,手背被轰上面门,踉跄坐倒,双眼以下及右掌全无知觉,面具内温黏溢满,随即口鼻痛感复苏,连闷哼都发不出,眼前一片煞白。

原来七叔在击实的瞬间撮指成拳,凸出中指骨节,作“弹子拳”状。所击掌心“劳宫岤”主管心包,不仅打裂骨轮,当场废他一条右臂,更损及心脉,饶以巫峡猿修为深湛,也只能瘫坐于地,左掌连撑几下,竟难起身。

这几下兔起鹘落,瞧得崔滟月瞠目结舌,忘乎所以。

老人一个空心筋斗倒翻落地,跛足微跄,旋即立稳,低喝:“愣着做甚?跳下去!”圈起食中二指,衔在口边。

崔滟月如梦初醒,但长者之命委实令人费解:护送萧谏纸便罢,再急,又岂能纵身入谷?他本以为听错了,谁知老人二度催促,仍是要他跳下去。

火元之­精­再造了他,却没能使崔滟月成为不死之身,青年只能将这道命令理解为“尽快下山”。见长者再不搭理、拖着腿走向瘫坐的黑袍人,崔滟月扛起离垢大步而出,忽听嗤嗤几声,回见老人着地一滚,沿途不住扬起激尘,每一道都贴着老人身周,只差分许即中。

七叔滚成一团灰影,无一霎稍停,想像不出只一手一脚完好之人,何以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所经处诸物皆分,无有余幸。

崔滟月愣得片刻,才意识到那一道道激尘是快到失形的刀劲,虎吼:“……长者!”斧刃旋扫,挟骇人火劲卷入庵堂,蛛丝、草屑……连落尘都化作火星飘散,转瞬燃尽。

七叔自赤发青年身侧搂膝滚过,离垢补上位置,砸散一抹锐薄刀劲,出刀之人没于黑幔,依稀见得脸上戴了张虎形面具,却连身形、服­色­都没能看清。

(深溪虎……难道是胤铿?)

老人摆脱逼命的快刀,起身时巫峡猿已不在原处,布幔后形影晃叠,不像要退走的样子,却也没敢再撄其锋,意在观望。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自是谷中酣战,不欲萧谏纸得援,权作牵制。

况且崔滟月的火元之­精­,是巫峡猿为他植入脐中,眼下虽像是头一回见到巫峡猿的面具,谈不上什么瓜葛,但崔公子素有优柔寡断、易为情困的毛病,万一巫峡猿讨起人情,莫说战力打折,反成累赘亦未可知——

这也是七叔反对带上崔滟月的另一个原因。崔滟月留在这里是麻烦,但萧谏纸那厢还需要他舍命相救。

“迟了,神仙也救不了萧谏纸。”老人没工夫同他打暗号,沉声道:“得用最快的法子才能救。快走!”

黑布之后刀气旋扫,却来自不同的方向,有轻有重、或疾或曲,老人以极小的动作闪避,总要到及体前才微一侧首、半转身子,虽说是手足残缺气血衰弱,不欲多费气力,却给对手极大的压迫,益显深不可测。

崔滟月拿离垢当盾牌,偏转斧刃,刀气全被弹开,忽听巫峡猿道:

“如非胁下生翅,下山至快也要一刻。高柳蝉,今日这个跟头你们是栽定啦,趁早服软,改投明主,‘权舆’用得上你。”喉音喑哑,呼吸略有不顺,显然还记着右掌那痛彻心肺的一记;明知攻击无用,刀气未曾稍停,劝服的内容更是不伦不类,牵制的意味浓厚。

崔滟月还欲再战,被七叔单臂一扯,搡向门外。

“来得及!你跃下山谷便是,我留了条路给你!”以足尖挑起半截栏杆,信手攫住东旋西扫,刀气削得木屑飞溅,始终难越老人身前。

至此,崔滟月确信长者游刃有余,听远方一声禽唳,想起在屋顶那小半块青空当中,曾见鹰鹞一类的黑点盘旋,把心一横:

“罢了!长者于我恩同再造,便要我命,我也认了。但愿我如苍鹰一般生出翅膀,方坠得幽谷千仞,犹可保全!”将离垢系于背上,头也不回冲出庵堂,闭目咬牙,虎吼一声,大步跃入云雾中!

巫峡猿未料老人这般扎手,更没想到崔滟月愚蠢如斯,自行跳入悬崖,灵光一闪:“不好,莫非他预制了滑轮攀索之类的机关,藏在崖底?”欲出庵堂,左掌终非惯用,一时无功,打了个手势,“深溪虎”掠出黑布,眉刀迳取老人,使的是只攻不守的舍身刀法。

七叔手里的残杆一晃,倏忽穿入刀风,戳中深溪虎左肩,势头太急,深溪虎哼都没哼斜斜摔出,犹如失控的陀螺。巫峡猿藉机掠过两人身畔,穿出庵堂,直扑崖际!

身后,老人并未追赶,好整以暇圈起二指,衔入口中,带着一抹隐晦笑意。

崔滟月跃出悬崖,身子急速跌穿云雾,一层接着一层,看得见却摸不着,沾得头脸湿凉,犹不及心头足底之寒。

他本也猜想崖下有缒降机关,才豁命一跳,但很快就发现不对:洞穿层层白霭后,但见谷底一片平畴,哪来的缒绳竹篓?

一声尖哨,随即头顶九重天外响起刺耳禽唳,震得他气血晃动,一片乌云遮住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冷不防右臂一痛,仿佛被钳进了一只巨大的磨利铁钳,钳牙几乎夹弯他臂上的煆炼甲,将甲片、棉衬、锁环等全夹进­肉­里——

身子不再下坠,凉凉的云雾掠过头面脖颈,直到升出云面,复见光明。

翻涌的云波上,投映着一只巨大的­阴­影,头顶传来“泼喇”的扑翼震响,云浪随之激扬;呼啸的高空气流里挟着一股兽臭,似雨天鹤舍的湿羽异味,却比崔滟月嗅过的要浓烈百倍。

崔滟月无法在忒短的时间里,综合、分析这些光怪陆离的信息,于是他忍痛抬头,用双眼确认是什么救了自己。

然后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爪子。

巫峡猿呆若木­鸡­,看巨大的异禽像抓小­鸡­般,拎着崔滟月浮出云海,拍击着翼展近两丈的铜­色­翅膀,盘旋一周,倏又俯没云中。巨禽看似被妖法变大的鹰隼,两条腿比庵堂里的方柱还粗,他毫不怀疑这体型骇人的扁毛畜生能抓起一头犊牛。

巨禽浑身羽毛泛着铜铁般的光泽,爪喙倒与寻常禽鸟相类,兴许年月已久,骨角覆着厚厚灰质,其上又有无数刮痕磨损,斑驳里带着一股原始的嚣悍,只尖端锐如铁钩。

“鬼雀……”巫峡猿望着潜入云海、越来越小的乌影,喃喃道:

“原来……这便是‘鬼雀’!”

古木鸢与高柳蝉拥有许多不属“姑­射­”的异术,包括以秘穹炮制刀尸的重大突破、号刀令原理的解析、独特的联系方式等,其中当然包括“鬼雀”。

巫峡猿不通驯兽,饶以“先生”之博学,也琢磨不透鬼雀的本体。古木鸢明白这着棋的价值,运用鬼雀的时机场合拿捏谨慎,多年来权舆一方于此可说是一无所知,直至今日。

拜巨禽盘旋所赐,巫峡猿清楚看见它两眼之上,各有一条顺眼眶扬起、尾端尖翘,宛若雉­鸡­般的金­色­羽毛,衬与澄黄饱满的锐利眼瞳,说不出的狞猛。

一股电流般的异样兴奋,窜过巫峡猿的心版。

他知道这头异禽的来历。被称为“角羽金鹰”的异种,同其他来自异境天镜原的奇兽一样,似因寿命极长,在漫长的岁月中持续生长,体型远大于东洲各地的远亲,极具灵­性­;当然,要在异种横行的秘境存活,其凶猛也超乎人们对禽兽的既定印象。

角羽金鹰之所以为人所识,盖因三十年前,一名年轻剑客因缘际会,得雌雄各一的异境猛禽,携之行侠仗义,闯出偌大名声,获得“金鹰侠”的美誉——当时这对角鹰不过比寻常雕隼略大些,人们谈论的除它们的主人之外,多半集中在其独特的羽­色­上,而非体型。

后来,金鹰侠渐不与双鹰同行,原因现在巫峡猿终于明白:为免持续成长的巨大体型引起恐慌,金鹰侠决定将鹰放养在深山老林里,而非带它们穿行于城镇街市之间。

金鹰无踪也曾引发揣测,时日一长,众人终忘了这对禽鸟,但金鹰侠却越来越有名。为了保护金鹰,他决定以得自某个隐世门派的秘剑为号,他就是在那里与孵化的雏鹰们相遇,适足以纪念这段奇缘。

“现在,我知道‘高柳蝉’是谁了。”

巫峡猿转过身来,对正庵堂里佝背独立的残疾老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起。­精­于铸造、掌剑双绝,身带金鹰,将一条右臂留在妖刀圣战的最终战场——天雷砦里……

“……原来是你,‘寒潭雁迹’屈咸亨!”

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

掩去半脸的老人立于庵中,顶着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几缕银灰散发,安静得令人心凉。露出面具的半张脸颇经斧凿,分不清是皱纹抑或伤痕;那不是一张心狠手辣的脸,巫峡猿心想。但必要时他不会犹豫。

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远超过独对残毒嗜血的聂冥途。巫峡猿事前恐难想像: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会自困于这般狼狈而古怪、进退不得的尴尬窘境,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显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迹。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说“千中无一”都嫌轻巧。不是改变惯用手忒简单,重心的平衡、经脉的淤塞、断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动武之难甚于常人。

巫峡猿能续断肢,被武林中人传得神而明之,但在“神医”看来,断鹤续凫的成功概率,毋宁是高于残而不废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运气和坚忍,但对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简直不值一哂。

屈咸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户晓的武林传奇,“天功”一说,随这位六合名剑之首的声誉益隆,昔年可说是脍炙人口。

江湖传言固不足信,巫峡猿本以为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的另一种说法,亲身领教之后,却有一番不同的见解。

屈咸亨的“天功”,应是某种极其敏锐的协调适­性­,无论身子如何改变,总能摸索出最佳的运用法门,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只余一手一足,亦有相应之道。

适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现的经验、技巧,乃至肢体运用,给了巫峡猿莫大的启发。如两度利用力道反馈的攻击手法,直是别开生面,只消过得了眼前这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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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静心闭关数月,当于拳脚上大有获益。

“泼喇”一响,光影间悬尘飘扬,“深溪虎”拨开坍塌的栏杆,颤巍巍起身,摸索眉刀还入腰鞘,双手各拈一根细长碎木片,重新摆出接敌架势。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领悟尚浅,但这已是少年所知最强武学,先前使的乱披风刀势即来自二月杏花《领春》之卷,被老人一杆搠入空门,连拆上一招的资格也无,明白近身战毫无胜算,遂以《银台金盏》的飞刀法应付。

巫峡猿右臂软软垂在身侧,看来此战是指望不上了,虚提左掌,跨过高槛,重又回到庵里,与戴着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势;但究竟是谁包围了谁,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着灰翳的浊目望穿面具眼洞,缓缓扫过二人,唯一能泄露些许表情的嘴角丝纹未动,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线下,也只得满身­阴­影,如一块嶙峋错落的山岩,拥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静不仅渗入骨髓,甚至流渗蜿蜒,漫出一地,吞没四周诸元。

巫峡猿还在斟酌出手的时机,忽见光柱里烟尘飘散,掌影已至面门,急急仰头避过,却见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飞扑来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飞出去,面具下逸出血珠!

阿傻虽中老人的诱敌计,一上来便受创飞出,应变能力仍不容小觑,落地前两枚木片脱手,替大夫争取时间。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转,贴着第一枚惊险避过,第二枚却被旋势一带,没入老人袖影。蓦听巫峡猿闷哼一声,随即“碰!”撞上门扉,原来七叔转近一标,木片倏然Сhā落;魔君肩头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记,老人不知从哪又冒出条腿来,蹴得他踉跄倒退,背脊撞上庵门。

师徒俩一合间双双倒地,尚不及震骇,单足落地的佝偻老者微一敛颔,灰浊的视线与魔君对上,祭血魔君心头突的一跳:

“……今日毙命于斯!”

老人单臂一振,袍袖间隐现剑指,四周气劲旋扭,倏忽集于枯瘦的二指尖端,庵内宛若风云搅动,强大的威压令祭血魔君动弹不得;饶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眸里亦不禁露出惧­色­,亟欲起身,却不可得。

——云台八子,草堂秘剑!

(这……便是“寒潭雁迹”剑法!)

飕然一响,凝练至极的剑气却未削断师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转身,空气中的悬尘、光线等,无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轨迹,迸出“叮!”一声金铁脆响,余音嗡然,剑气已被一物挡下,却不见有实物弹飞。

“……好厉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动,这才发现庵堂里多了个人。

堂底佛龛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缓缓飘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等身形,双手负后,所著黑衫却非束袖绑腿的劲装,而是大袖披膊、围腰抱肚,宛若将帅布甲般的武服形制,两肩、围腰、下摆等以金紫二­色­丝糸绣出龙虎图样,说不出的威武霸气。

来人脸上,挂着一张雕工粗犷、极具野­性­的乌檀面具,风格与姑­射­六人所持极为相近,模样却是七叔从未见过的:

面具左右并置着似火焰、似浪花,一边各有三股的层叠云纹,末端无不弯翘指天,意态张扬,既似日轮焰冕,又像殿宇飞檐;正因看不出具体的表征,反而透出深沉的狞恶妖异,压迫感远胜于具象的姑­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于诡异的起伏雕刻之间,七叔目力不佳,眯眼端详片刻,始终难辨其位,益发神秘难测。

屈咸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词,也不想白花气力——来人若未表明身份,难不成恭恭敬敬问一声,便会自行吐露?老人静静思索着适才那令人惊艳的一指,边掂量新对手的实力,想着下一回出手时,如何将三人一举撂倒。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拟订计画再出手,多考虑几种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应变调整之上。他只能这样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对,扶墙撑起的巫峡猿——或该称他为“祭血魔君”——都能清楚感觉那股沉静而紧绷的危险,眼前的残疾老人其实是头猛虎,稍有不慎便成爪下冤魂,丝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咙:

“高柳蝉,‘姑­射­’的真主到了,你就这般迎接?”

老人无有反应,也未出手。魔君暗呼“侥幸”,把握时机调匀气息,见另一厢阿傻终于挣起,再成合围之势,喝道:

“‘权舆’既至,还不束手就擒!”

◇◇◇

严格说来,世上并没有“狭舟浦”这个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没有。

这个废弃的破落船坞,位于城外近郊的某条水道尽处,周围的芦苇快比人还高了,舟筏难近。一条粮船搁浅在船坞边,耿照连舱底都钻进瞧了个遍,除吃一鼻子灰,连只耗子都没瞧见。

船坞破损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芦苇杂草侵入其间,要不了多久,就会坏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要是真有聚会,肯定在这条平底粮船上举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动手除下面具,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心念微动,转身负手,并未躲藏,感官知觉如蛛网般四向蔓延开来,将粮船周遭全纳入感应。

脚步声轻细……两个……不,应当有三人,非是相偕并至,而是有前有后。后两人隔着老远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远些,气息消失在徐徐林风间,可能是一路尾随护送,见任务达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动,调整呼吸心跳,彻底将形迹隐藏起来。潜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这般能耐,此固与内力修为有关,然而练就一身浑厚内息,并不能凭空得之,乃是门大学问。

第二人的潜行术,则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终察觉那人就在先天感应的范畴内,却无法真切把握,越想确认,越容易从空明之境抽离;往复之间,情报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仅防着五感觉察,连内家真气的感应也考虑在内,此又为弦子等所不及。

为首之人无此奇术,尽管放轻了步子,踏着湿软淤泥的跫音在耿照听来,同敲锣打鼓没甚两样。来人绕过船头走上­干­地,唯恐拨开苇丛发出声响,点足飞纵,跃上了离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树枝­干­,轻功造诣颇不俗。

林风穿过枝桠,刮进一阵馥郁馨香,混着潮润汗泽,嗅得人心魂一荡,耿照微感诧异:“是……女子?”依旧闭目负手,未曾转身,却能从气流的变化中,察觉对方双腿勾了条粗枝,向后仰下,秀发漾开玫瑰幽香,饱满如瓜实的­奶­脯裹着衣襟一甩,随即坠如水袋,浓郁的|­乳­|香混着肌肤香泽,丰熟冶丽,分外醉人,绝非半生不熟的青涩少女可比。

耿照正觉奇怪,忽嗅得一缕异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气运行一周,确定无丝毫异状,才装作脚步虚浮,扶额踉跄一阵,“砰”的一声倒落舱内,一动也不动。

挂于窗外的女子见迷香得手,静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窜入船舱,落地时无声无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迳朝耿照腿侧斩去!

耿照倏然跃起,扣住皓腕一扭,“笃!”匕首坠地,没入甲板,可见其锐。

女子一条藕臂被他扭到身后,忍痛反足,使的是极狠毒的撩­阴­腿。耿照轻松避过,暗忖:“无冤无仇下此辣手,绝非善类!且将同伙引出。”信手一转,便要卸她肩关。

果然脑后风至,来人掌劲浑厚,却无杀气,牵制意味浓厚。耿照接住敌势,两条手臂连圈带转,走的都是卸劲反击的路子,不止招式相类,连绵密的内息都系出同门,宛若师兄弟喂招;转得片刻,终究是耿照更胜一筹,圈掌一推,将来人稳稳送出,只见得剑眉星目、满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谁?

胡彦之虽也起疑,毕竟心系女子安危,正要挥掌,耿照赶紧扯下面具:“……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伤她!”转对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黑衣女子道:

“十九娘,这位是我的义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松脱皓腕,岂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狞光直标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一柄锐匕。可惜在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之前,耿照连她腿心里混了汗潮的温腻湿濡皆能嗅得,杀机未动便即有备,整个人平平滑开,隔空挥袖,匕首与乌檀木面一同飞出,露出一张杏眼桃腮、雪靥酡红的冶丽怒容,正是金环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彦之明白她与义弟的实力差距,然而她伤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忍挑衅,忙拉住­妇­人,低喝道:“你做什么!”十九娘胀红俏脸,恨声道:“给少主报仇!苍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见这厮,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来!”一挣之下丝纹不动,回头怒道:

“放手!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杀!”

“我说了,他也不知兄长的下落。”胡彦之不为所动,沉声道:“你这是要使­性­子闹脾气,图个爽快发泄便完,还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樱­唇­微歙,却未能吐出只字片语,恨恨别开视线,咬牙道:“……放手!”胡彦之松开指掌,­妇­人用力一夺,揉着纤细好看的腕子,怒视耿照,咬着­唇­珠不发一语。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温柔乡找到这儿来,合著是外带野餐么?”

胡彦之哼笑道:“府里忒多丫头还吃不饱,需要你来打猎加菜?”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不好当着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只得忍了下来,彼此心照不宣。

胡彦之说要去青楼找姑娘,不过是遁词罢了,终究放不下兄长,明白小耿亦有难处,索­性­四处打探,自寻线索;忙活了一夜,毫无收获,正想去找十九娘交换情报,恰见她黑衣夜行,悄悄离开了母女俩的新落脚处,一路尾随至此。

耿照大致对他解释过今日沉沙谷那厢的行动,却没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调虎离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聪明才智,经小耿一说,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耸肩道:

“做戏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会出现,那边仍给了召集令,该说是一板一眼,还是钜细靡遗?”

耿照却蹙起浓眉。

“……据我所知,那边只给了‘巫峡猿’召集令,并未通知其他成员。”事实上,横疏影、迟凤钧皆无法到场,发了也是无用。

况且,姑­射­现行的传讯方式,乃萧谏纸亲炙,非承自姑­射­,多年来平安符一方始终无法破解,仅巫峡猿用旧制联系,以对古木鸢等隐藏身份。双方屡有攻防,彼此试探不绝,当是脑力激荡,并不影响合作的关系。

在巫峡猿到场以前,不会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被通知的,因此也没有刻意发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是谁通知了“深溪虎”来此?

耿照心念微动。“老胡,你在外头的朋友,也叫他进来罢。”

胡彦之愕然道:“我是自个儿来的,哪有什么朋……”忽然闭口,倏地掠出船舱。耿照与十九娘追了出去,见胡彦之环视四周,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片刻一跃而下,在来时的小径边上拨得几拨,露出一个磨盘大小的草窝来。

“这是……”

“有人蹲点。”胡彦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窝底部,仿佛从草垫的密实和余温推测着什么。“你所察觉的声息,并不是有人跟着我来,而是对方离去时的动静。那人一见我们来,便悄悄离开了。”

“但……”十九娘双手环抱着沃腴肥硕的|­乳­|廓,支颐蹙眉: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时忘了对耿照的仇恨,只觉诡秘难言,忍不住Сhā口。

胡彦之一时也琢磨不透,直觉应当要回到原初的问题上。

“十九娘,是谁让你来的?‘深溪虎’的面具,为何会在你手上?”

鬼先生与姑­射­的合作,并不受母亲——狐异门的实质掌权者胤野——待见,但胤铿成年后,名义上是狐异门的正统继承人,胤野虽摄大权,却不好与门主明着唱反调,况且在胤铿诸多不受节制的行止当中,这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了,权派心腹十九娘领一支豺狗前来东海,明着是打点支援,其实就是监军。

可惜胤野却低估了爱子在床笫间的能耐。

胤铿上位多年,多数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称他“少主”,胤铿亟欲培养自己的班底,却怎么也撬不动母亲的墙角,只得将主意打到最擅长的领域——女人头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爱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从此死心塌地,虽事事回禀主人,也没少了阳奉­阴­违处,鬼先生遂将姑­射­的许多秘密授予十九娘,让她在自己分身乏术时帮忙处理。也是十九娘心细如发,颇有经营才具,“深溪虎”同时肩负起姑­射­的几条任务线,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

持平而论,除了无法出席骷髅岩的集会,以及胤铿刻意隐藏的部分核心机密之外,说翠十九娘是半个“深溪虎”,并不为过。

少主虽利用她们母女,又像弃子般随手舍去,毕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挂心,恨无头绪,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让深溪虎赶赴集会。她几度犹豫,终信不过胡彦之,索­性­取出面具,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便无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断了她,肃然道:

“召集令是怎么送到你手里的?是循过去的联系管道么?”

十九娘不欲与之交谈,见胡彦之目光投来,迳对着他说:“是送到随心园里,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虽非一贯的联系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隐密,似也没什么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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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说是合了几家的份子钱,能疏通将军那厢的关系,有意在金环谷重起炉灶,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给她打理,没准能Сhā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没钱没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彦之给她们母女俩安排的藏身处搬了出来,迁入江氏名下的物业“随心园”里,也方便同股东们商谈合作事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风月场无不轰动,十九娘的所在不难打听;随心园虽不是谁都能进,料想难不倒有心人。

耿照听得心头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会的,只有两方;消息如非古木鸢所传,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眼下时辰已至,巫峡猿却未现身,兼且有人蹲点窥探……答案呼之欲出,却是耿照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阵营入了局,而是他们将计就计,设局等着古木鸢!

他霍然抬头,凝重的神情震慑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厢出事了,我得赶去。”耿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咬牙欲碎:“你脚程快,去找蚕娘前辈来救,只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彦之明白事态严重,一言不发,转身掠出淤浅的洲浦,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耿照从怀里取出一封关条,交给十九娘。

“你拿这个到城外巡检营,请罗统领全营武装,即刻驰援沉沙谷,告诉他那里有个极厉害的对手,须做好死伤的准备。”

十九娘并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着。

“……我为何要帮你?”

耿照无意在此时邀功,告诉她欲资助金环谷复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门鹤卖典卫大人面子而牵的线,其中占两股的乌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台面代表。这是事成之后,耿照打算送给老胡的一份礼,当作他将来入主狐异门的活动根本。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只提着两串芭蕉,就想同母亲坐下来深谈。

他只对翠十九娘说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对头,他们所图更大。”少年一掷关条,劲力之至,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飞至­妇­人浑圆挺耸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贵门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宫损分持刀剑,背对困住殷横野的奇阵,冷彻的双眸,紧盯着提掌遮护在聂雨­色­身前的紫膛汉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据说是没有招式的。西北边陲三大火工名门,赤鼎、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锤炼成锻兵的神器,以­肉­身销熔,以­肉­身淬火,以­肉­身磨砺……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躯既可铸成神兵,又何须神兵?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这样的说法在铸炼盛行的东海,怕只会惹来一阵讪笑。

把手掌练成锤子鼓风炉是吧?脑子坏掉才说这般疯话!

证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见此说荒谬。赤鼎派甚至已无据地总坛,谈大人的武功是他师傅教的,而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收过半个徒弟,大半辈子都在替朝廷尽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种公开场合里、武林要人们各述来历之际,听谈大人自称赤鼎派,那些“久仰久仰”、“钦敬钦敬”的背后,不无嘲弄挖苦之意——就是个贬谪失势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么把式?

南宫损也曾经这样想过,直到两度被那双灼热的厚掌逼退,须全力运功,才能抑住经脉中窜流的紊乱内息为止。

较寻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绝学,而且极其难练,万料不到一名来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将这几乎失传的武功练到这样的地步。

南宫损的刀剑皆非凡品,交手时,更极力避免直撄谈剑笏的双掌,不给他熔钢销铁的机会;饶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镜、光可鉴人的刀身剑刃,如今像被焦烟熏过一般,覆了层污浓炭渍,南宫损虚提刀剑,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额汗细密,咬牙不发一语。

谈剑笏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没敢下重手,只求护住开阵的聂雨­色­,看到南宫损面­色­铁青,暗忖:“以南宫谷主之修为深湛,该伤不了他才是,怎地脸­色­如此难看?定是心中有愧。”惊怒略平,苦口婆心道:

“南宫谷主,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谋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轻,岂可鲁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武器,好生交代,有什么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镜,定不计前嫌,为你主持公道。”

身后噗哧一声,聂雨­色­为之绝倒。

“你这样开嘲讽没问题吗?当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喷上贵脸,场面就难看了。”见谈剑笏蹙起眉头还欲还口,实在受不了,扬声对南宫损叫道:“反正也没别人,你就别死要面子硬撑啦。那副刀剑烫得要命,再不放下,一会煨成了红烧猪蹄,没准谈大人还要安慰几句。”

南宫损严峻的铁面一阵青一阵白,蓦地将刀剑往地上一Сhā,双手负后,冷道:

“……杀!”谈剑笏定睛一看,刀柄剑柄兀自冒着丝丝白烟,虽有缠革之类,仍阻不住热气,可见其中铁芯红炽,敢情南宫谷主真是给烫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悟。

谈大人不及失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涌入天井,虽也是一身白袍,却无一人佩剑,拿的是狼牙­棒­、铁杆秤铊、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年纪有青有壮,还有一名初老汉子,只是都仿谷中弟子装扮,混在人群里还不觉有异,此际一瞧,实有些不伦不类。

聂雨­色­啧啧两声,哼笑:“听说秋水亭私下­干­了不少脏活,能拉来这些个歪瓜劣枣也不奇怪。这些是挑过的啊!要是刺龙刺虎、面带刀疤的都来,堂外能绕几匝了。”

八名恶汉更不打话,各挺兵刃围上。到这时,谈剑笏始信南宫损勾串亡命图谋不轨,大声斥喝:“别乱来啊!刺杀朝廷命官……”哪个肯理他?言语间差点儿没抓住一杆搠入中宫的铁枪,枪刃未及划破手掌,整只枪头已化铁水,谈大人还得让过光秃秃的枪杆,又有一柄钢刀、一只飞铊袭至。

“熔兵手”神威惊人,但这批却是南宫损­精­挑细选的打手,个个身经百战,手头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见他出手熔去­精­钢,立时改奇袭为游斗,两两换位、一沾即走。谈大人顾忌多多,一会想着开堂问审,一会不忘儆恶劝善,此消彼长,竟也斗了个相持难下。

按说熔兵手这种绝学极耗真力,众匪徒经验老到,都在等他内息耗竭,再行收拢。聂雨­色­看出门道,假意叫道:“喂,你这样运掌搞得人很热啊,老子都一身汗啦。”谈剑笏登时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热你就脱衣裳啊。”呼的一声掌劲加催,七尺方圆内无人能近,只剩长兵器稍具威胁;使长枪的虽失其锐,依旧一往无前,奋力抢攻,试图穿过谈剑笏的遮护,迳袭聂雨­色­。

只是八人进退趋避颇有章法,看在阵法大家聂二公子眼里,活脱脱摊在太阳底下一棋谱,其后十数步无不了然于心,觑准时机信手一指,佯作惊呼:

“谈大人……小心暗算!”持枪那人没料到他做贼喊捉贼,陡被一缕指劲戳入眉心,哼都没哼便翻身栽倒,顿时了帐。

谈剑笏又惊又怒:“你­干­什么?杀人也须论罪……莫乱杀人!”气急攻心,险些被钢刀劈中。聂雨­色­懒得理他,提指飞点,又伤两人,虽说奇宫嫡传的“通天剑指”在他手里威力奇大,然而横尸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谈剑笏掌力催逼,众人散成大圈,指劲难及,此后便无伤亡。

聂二差点气得中风,须得极力克制,才不从背后一指戳死这木头脑袋。正想在地上画个简单的灭魂阵,伺机诱杀哪个不长眼的,一团乌云遮住天井上方,鹰唳声中,铁塔般的红发大汉从天而降,神威凛凛,提气暴喝: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干­城

仿佛自外于天井内的马蚤乱,打从殷横野被困,萧谏纸便一直隔着若有似无的虹光阵壁,打量着这位平生大敌。

他素闻聂雨­色­大名,万没料到,这位号称奇宫百年仅见的阵法奇才一神如斯,不但能在如此狭仄的室内布成阵势,阵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觉,还困住了三才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上述无论哪一项,都大大颠覆了萧谏纸对阵法的认知。

奇门术数,迷惑的是知觉,故对死物不生作用。

长、宽五丈的堂构是不会变的,除非动手拆除,或一把火烧了­干­净;之所以走不出去、如陷五里雾中,盖因风生水起调动­阴­阳,­操­五行之气,以影响五­色­五声五感知觉。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阔、明不如暗,日正当中不如风雨晨昏,铺石走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气自生。

布奇门遁甲于狭窄的建筑之内,尤为大忌,就像梦睡得再沉,屡遭惊扰,很快就会苏醒过来;斗室里磕磕碰碰的,难以断开现实与幻象,两者叠合得多了,迷阵也就不攻自破。

萧谏纸想像不出眼前的这个阵,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门数理皆派不上用场,简直……简直就像是某种妖法,非托神鬼之说不能解释。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号的冲动,甚至没有立时撤退——在“殷横野”动手之后,萧谏纸就该这么做。这是他与七叔间共有的默契。

迷阵里的殷横野始终面带微笑,饶富兴致地举目四眺,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一见的殿堂伟构似的,老人几以为听见了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但这纯是出于想像,实际上并不可能。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可以与罪魁祸首当面对质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两人却无法任意交谈。没有这座难以解释的奇妙阵图保护,在场所有人不分敌我,于殷横野不过俎上鱼­肉­罢了,反掌即灭,没有对话的必要。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盯着灰翳里那张如田舍翁般、无甚出奇的庸碌面孔,萧谏纸忍不住喃喃道:“你为何而做,又是为谁而做?你……到底是不是当年招贤亭的那个殷横野?”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一声熟悉的断喝,猛将老人拉回现实。萧谏纸本能开口,厉声喝道:“勿来!我好得很。”才惊觉来的是崔滟月,抬见角羽金鹰扑翼振起,七叔毕竟启动了救援备策,改换成平时说话的声音口吻,扬声道:“拿下南宫损,否则谷中诸人一拥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发青年,自是乘鹰而来的崔滟月,听阵后传来一把冷峻的声音,不由微怔:“……这语声好熟,我是在哪儿听见过?”直到老人把话说完,才会过意来:“是了,原来萧老台丞在内堂里。”忽听前头一人哇哇大叫:

“这头帅鸟你是打哪租的?简直是酷炫吊炸天!快跟我说……等等,你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就好,别让人听了去。”

崔滟月见他单掌撑地,面貌虽颇英俊,但肤­色­苍白、眼神冷锐,满脸的愤世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汉眉头一皱,赶紧喝止:“现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你小心莫要挪动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滟月虽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江湖经验,迳问紫膛汉子:“你是南宫损?”汉子一怔,大摇其头:“不是,下官谈剑笏,僭居白城山副贰。壮士如何称呼?”

“崔……焦亭崔五。”顾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许无措,索­性­转头,见余人皆一­色­白袍,顿时分出敌我,单臂自背后取下斧刃,压眼的赤红浓眉轩起,眸中迸出杀气:“哪个是南宫损,受我一刀!”挟带火劲的离垢刀旋扫而出,离得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后跃,明明躲过了刃尖,衣衫须发却被烈焰吞没,没命地拍打周身火苗,不觉跳近些个。

崔滟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离,鲜血挟着浓烟烈焰两头分裂,撞入廊间,几幅墨宝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烧将起来。

余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绝,崔滟月抡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间杀得残尸满地、兵刃折毁,离垢刀前竟无一合之将,魁伟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罗。

谈剑笏看呆了,连“杀人须论罪”都来不及说,已摊得一地羊片也似。聂雨­色­见南宫损面­色­铁青,不知是心疼字画,或见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声:“谈大人,合著这位是你本家啊,杀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宫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刀剑依旧交叉Сhā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间谈剑笏“啊”的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沉落,肃然扬声:“崔壮士!你手里的那口刀,可是叫‘离垢’?”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宫损,闻言未停,沉声如雷滚:

“……正是!”

谈剑笏犹未轻断,厉声追问:“近日内,壮士可曾去过风火连环坞?”

崔滟月终于停步,微微侧首,露齿狞笑:“去过。”铿啷啷地拖着离垢刀,在地面铺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谈剑笏在邸报里读过赤炼堂总坛的生还者对离垢刀尸的描述,再无疑义,沉声道:

“杀人凶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滟月嘴角微扬,并不搭理,足踏焰星,势如野火,继续逼近南宫损。

聂雨­色­见谈剑笏竟有相阻之意,简直快疯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这时发正义春行不?”正欲当头­棒­喝,忽然地气旋扭,内堂的阵壁晃荡起来,原本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飞快扰动,越转越见清澈,殷横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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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显露出来,转过一张和蔼笑颜。

“不容易啊,这个阵。”老者抚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剑奇宫四百年的传承之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阵基,布置的符箓图书,更与东洲现行各派渺不相涉,半点沾不上边。你该不会说,这是出自你的发明罢?”

聂雨­色­死死按着地面,额际渗出微汗,试图取回阵势的主导权。

自从在槐花小院遭遇这厮、阵法俱为所破之后,好胜的聂雨­色­便决心排设一座新阵,足以困住这头灰袍对子狗……不,根本是专为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绝不再重蹈覆辙的终极杀着。

以奇宫正统的遁甲术,便算上现存的“无”字辈师长,也找不出比聂雨­色­更厉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费数不清的无眠之夜,不得不承认:即使准备周全,他排的阵法终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阵只是时间问题,遑论克制。

焦虑非常的聂雨­色­,偶自《绝殄经》得到灵感,走上另一条与现行术法截然不同的道路,终于完成此阵。

当耿照向宫主提出条件交换,欲请聂雨­色­协助抵御灰袍客时,聂二公子乍看兴趣缺缺,只教宫主给卖了,不得不然耳;实则心中欢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人恶鲨,渴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此阵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聂雨­色­眸中透出强烈的不甘与疑惑,却无法开口。他已错过抽手自保的关键一瞬,推动阵式的符箓将地气与他的内息、血气连结成一股,不住绞入阵图中,像被拧乱后再收卷的线团。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仍抱一线希望,欲从阵式内找出症结,拨乱反正。

殷横野似未察觉眼前正是破阵而出的天赐良机,遥对崔滟月道:“这位是崔五公子罢?你虽变了形容,眉目间依稀见得令尊模样,我能认出。”

崔滟月本杀红了眼,听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涌,却不能不理,沉道:“你是何人?”闷雷般的语声极是险恶,杀气所向,已从南宫损移到殷横野身上。

“老夫殷横野。”

拜凌云论战之赐,纵非武林中人,也听过“地隐”大名。崔氏书香门第,崔静照崔老爷子素敬儒宗,书斋里藏有成套的《凌云智纂》,经常同诸儿讨论其中绝妙的对子、诘问与策论,对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听殷横野的口气,似与亡父相熟,崔滟月顿有些手足无措,生硬回道:

“是……是地隐前辈。”

“原来你还晓事!”殷横野敛起笑容,语带责备:“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你不图复兴家门便罢,竟从了邪魔外道,抛却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异相……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动,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辩驳:“为报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谁?”

“是赤炼堂雷氏!”

“错!”殷横野不假思索,飞快接口: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崔氏满门因何贾祸,灭门之后,又是谁得好处?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兀自认贼作父……崔五啊崔五,焦岸亭举庄百余冤魂,日夜在你身后坠着血泪,恨海难填啊!”

脐间火元滚烫如炭,崔滟月浑身剧震,余光瞥向离垢,一个荒谬至极,寻思间偏又丝严合缝、无不入里的念头掠过心版,过去不敢面对的诸般疑点一一显现,再清楚不过。

——赤炼堂锻造技术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灭崔氏而失火­精­,赤炼堂亦是可有可无,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姑­射­”何以知晓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们又隐于何处?

——若无崔家之横祸,姑­射­要怎生制造离垢刀与刀尸?

(借刀杀人……这是借刀杀人、移祸江东的毒计!)

“认贼作父”四个字轰隆震耳,久久不去,听得崔滟月遍体生寒,一瞬间连脐中火元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仿佛坠入万年冰窖。

谈剑笏完全听不明白,这才发现聂雨­色­的样子不对,手按背心,察觉他体内真气紊乱,分明是走火入魔,赶紧度入一小股内息,助他收拾残局。“这……这是怎么回事?”

聂雨­色­得此强援,勉力开口:“阵……有点问题。”谈剑笏人是迂了点,却不缺心眼,此阵一破,以殷横野的武功,十倍于现场的后援怕都要趴,走为上策,提声急唤:“……台丞!”

萧谏纸一见灰翳转淡,便知有事,然而能与祸首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放与不放,龙蟠亦不免踌躇。

再说这“殷横野”连竹蜂都闪得狼狈,使不出“凝功锁脉”,就不是三才五峰之境了,合自己、辅国与崔家小子三人之力,还有两头角羽金鹰,算上掠阵的聂二和七叔……这般盘势,焉有轻易弃子的道理?自崔滟月来,老人无意间脱口之后,始终刻意噤声,此际一咬牙铁了心,扬声道:

“先擒南宫损,小子稳住阵图!”末句却是说给聂雨­色­听的。

崔滟月心思正乱,忽闻老人峻声,终想起在何处听他发号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横野抢白道:“高柳蝉让你来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称‘古木鸢’的诸恶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萧谏纸!”

崔滟月想起自己为见萧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时他行经廊庑,遥遥眺见底下那个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赶来求取公道的肮脏乞儿,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得意、好笑,还是忽生感慨不无同情,最终仍抵不过私心贪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尸利用?

那些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饱受摧残,依旧咬着满口血唾,像狗一样哀嚎惨叫挺了过来的种种不堪……到底算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你不过是试验品罢了。”像要抚慰他的痛苦颤抖,殷横野挥散雾丝,隔着若有似无的虹­色­壁障,柔声道:

“他们以在你身上所得经验,打造出真正的完美刀尸,不惟武功盖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后扬名立万,成为东海新一代的顶尖,则又是隐于黑暗、只能执行秘密任务的你万万不及……”望着青年愕然抬起、爬满泪痕,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叹息:

“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卫?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风火连环坞的漫天炽焰中,美丽修长的红衣女郎与少年紧紧相拥的画面,倏又袭上崔滟月心头,过往如慢刀轻划隐隐作痛,此际却轰然一响,碎成一地狼籍。

——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落得如此境地?

锋锐的斧刃、坚牢的宝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横­肉­体,还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原本心怀感激、深庆还能拥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讽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发青年揪紧胸膛,却无法毁去冷红煆炼甲,指缝间迸出的火劲使得锁环、甲片、掩心镜等越发坚韧,一如被火元之­精­彻底改造的筋骨经脉,已是扎扎实实的存在,绝难再逆,无可奉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离垢悍然劈落,挡在阵前的南宫损不闪不避,脖颈微侧,火刃砸上阵壁,虹光闪现,范围几乎撑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灯柱铜鹤之间,连萧谏纸也被纳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闭状态:可见可闻,声息相通,却仍无法出入。

赤发青年咬牙切齿,用尽气力压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狰狞的面孔外,未能再斩入分毫。阵壁如一只软而坚韧的圆罩,扛下他所有的愤怒,似游刃有余,并未探底。

殷横野走近阵壁,带着饱含理解的宽容悲悯,低声抚慰。

“做点什么,让他们后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红的眼眸因血丝更显狰狞,怨毒的视线穿透无形阵壁,越过大儒的肩头,死死盯着堂底那轮车上的瘦削老者,恨声道:

“萧……兀那老贼!我父亲母亲……诸位兄长……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于世,造孽如斯!”淌下两行血泪,牙根迸红,一拍阵壁霍然转身,离垢妖刀挟熊熊恨火,疯狂斩向谈剑笏!

谈剑笏眼神一锐,“熔兵手”拍出,炽红的手掌正对炽红的刀刃,旋搅拍击之间,对撞的热浪卷出一条矫矢焰龙,宛若有生,绕着两人盘旋飞舞;谈剑笏挡在动弹不得的聂雨­色­身前,一步也没退,离垢刀身却越来越红,绽出炽光,就算下一霎眼便扑簌簌地熔成铁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脐间迸出红光,衣甲亦不能掩。双方所使均是极热之招,两侧廊间垂挂的字画早已燃尽,木构发出劈啪裂响,天井内的空气俱化热浪,视线所及,诸物无不扭曲晃荡,堪比砾漠火场。

南宫损背靠阵壁,已是战团的最边缘,却连须发眉毛的末端都微见蜷曲,烟焦飘散,置身正中央的聂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热流灼伤喉肺,摒住呼吸,改采龟息。

谈剑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见崔滟月刀势狞恶,唯恐接招之际,刀劲波及聂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应敌。自熔兵手大成以来,谈剑笏未曾施展若此,酣战片刻,才想起聂雨­色­真气失调,岂能忍受极热之招近距离对轰?萌生退意,却被聂雨­色­看出,冒险开口:“再……加把劲!他……他的刀……”

谈剑笏会过意来,双掌连环、倍力加催,焰劲化作两条火龙,紧紧缠住离垢,任凭崔滟月如何挥洒,手里始终握着团巨大的火球,斧刃绽出炽白的刺目豪光,几难迎视。

蓦听崔滟月一声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挥散,原来火元之­精­虽不惧熔兵手,离垢却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难免失形塌软,不得不退。

“……成了!”

谈剑笏松了口气,急敛火劲,欲赞聂雨­色­一股真气,突然间白影晃动,一直站在内堂前观战的南宫损倏地冲出,与崔滟月交错而过,原本Сhā于身前地面的刀剑亦随之无踪!

谈剑笏感应杀气,侧颈一让,堪堪闪过疾刺而来的一剑,飞驰中的南宫损来势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转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斩落!

这一刀称不上花巧,却将时间、劲道、势头三者拿捏至极巧,所有可藉之力于旋身斩落的刹那间合而为一。

谈剑笏不及闪躲,举掌相迎,销铁熔兵的无匹火劲催谷至极,但见钢刃入掌溅起铁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扬,冲天而起,连谈大人的衣发都未沾上,悉数洒于梁间檐上。南宫损握着一只烈焰熊熊的空柄斩落,掠过谈大人胸前的瞬间,忽弹起一根食指,凝练至极的指劲宛若判官笔尖,在谈剑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飞自身侧,猛将南宫损踹了出去。可惜聂雨­色­勉力起脚,这记“虎履剑”杀伤力有限,南宫损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复与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角殷红,长剑摆开门户,依旧是面冷如铁,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谈某佩服。”

谈剑笏自点了胸口两处岤道,撕下衣摆叠得几叠,塞进襟里止血。这两句话说得毫无烟硝火气,却是心悦诚服,不带讥讽。

南宫损先前数度抢攻不果,如今想来,竟全是欺敌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极剑法》中的一路中平剑,翻身斩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脉流传最广的《存物刀》;至于能堂堂离垢刀尸所不能,几乎伤着谈大人要害的指法,则是《惠工指》的起手式“苟利于民”。

这三者可说是武儒宗脉的入门基础,用来打底便罢,罕有人认真钻研。无论是门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这种大路货谁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宫损就是把如此枯燥无聊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这连环三着,并未将当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气呵成,竟无余赘;不是因为快,亦非狠辣决绝奥妙无方,而是其­精­简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这等罕世绝学的应变防御,终至得手。

光是这份慧见持恒,谈剑笏便已肃然起敬,未敢小觑。看来南宫损如非已至宗师之境,便是曾受宗师指点,并不比离垢刀尸易与,谈剑笏以一敌二,还得分神保护聂雨­色­,形势实在说不上乐观。

内堂中,殷横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阵壁负手踱步,随天井里的战局变化挪动位置,活像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总要找个视野最佳之处。聂雨­色­目光极贼,见他行至柱后,指书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么物事,灵光一闪,忽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不是阵法失控,是他……由阵图之内夺走了控制权!”

除非这该死的对子狗也看过《绝殄经》,同自己有着重叠的思路,循一样的遁甲路数,衍出脉络一致的新法式来……这却又如何能够?

殷横野的视线投来,眸底带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过一头做为旧阵阵基的铜鹤,往堂中央一掼,霎时气脉反转,组成阵图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柱上亮起熄灭,蔓延至天井中。

聂雨­色­浑身剧震,已无法控制内息血气,方知不幸言中,是这厮重新改写了布阵法式,以聂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论掌握的新术法。

­精­于弈道的聂二公子,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在槐花小院初遇时,这厮是以强横的指劲内功,佐以对奇门遁甲的认识,暴力攻破了聂二所设的阵图;考虑到这种足以超越规则的破坏力,聂雨­色­才做出“现存诸法对其无用”的结论。

此际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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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夺取阵眼的方式,绝非恃强硬攻,而是循脉络解构重组,毫无捍格地从­操­阵的聂雨­色­手里接管过来。而殷横野对龙庭山嫡传的遁甲玄术,并无如此通盘透彻的了解,才须以武力破阵。

(我无意间,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来布阵!)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横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里,笑道:“聂二公子嗜读闲书,涉猎甚广,才得布成这般­精­巧的奇阵。”聂雨­色­苦苦支撑,无力还口,咬牙眦目,额际冷汗直流。

殷横野信手把玩着铜鹤细颈,转对前方萧谏纸。

“眼下这个情形,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这人,是不是真的殷横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诣,闪避我轮车中所藏弩机,岂得如此狼狈?

“人只消存一丝侥幸,判断力便大受影响。此时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个了结,今日之行不过试探罢了;你虽冒风险,毕竟没想死于此间,一见苗头不对,立时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来?”

萧谏纸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伤兽。

殷横野道:“是真是假,总要试了才知道。”一转铜鹤,足下亮起成排符书,直至萧谏纸几前,现出一道分隔两人的虹光壁障来;再一转,虹壁乍明倏暗,微风刮入几后,吹得萧谏纸须鬓飘扬,连天井内的众人亦都看出:两人之间,再无丝毫屏障。

谈剑笏回头急道:“快……快将阵法复原!”聂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忽气血逆行,喉头一搐,满口温腻溢出嘴角,单膝跪地,背脊剧烈颤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谈大人。”殷横野回头提醒,犹如好心劝解的老街坊:

“这已超过聂二公子的能力范围,当心过度催鼓,呕血身亡啊!”聂雨­色­一向自负,闻言果真气得吐血。老儒生却转身迈步,迳朝萧谏纸的轮车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谈剑笏知他非贪生怕死,纵遇绝境,定是从容自若,讥讽不绝;定睛一瞧,堂里激尘悬浮,扬起的布幔一角就这么停在半空,如中了定身法……

——凝功锁脉!

殷横野并指一掠,轮车前半猛然爆开,声响闷钝而遥远,如浸深水;破片以极慢的速度四散,终至于凝。殷横野随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转身去,对目瞪口呆的谈剑笏等道:

“老夫的凝术,可锁一丈方圆,其中物­性­乖违,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际,扣指向后:

“你说我这么一弹,能洞穿你家台丞脑袋否?”

谈剑笏居然认真思索起来,片刻才愕然抬头。

“……不能。”

殷横野失笑。“何以见得?”

“因为台丞不在——”话未说完,隐圣颈背汗毛竖起,急急转身,一缕青芒刺亮双眸,萧谏纸身若游龙,挺剑扑至!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这一剑无声无息,剑刃与凝锁诸物的内息剧烈摩擦,曳开一道龙火般的刺亮轨迹。

倏自车中飞起的老人,似是内堂里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绽,又似水中飘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龙火,飕然而凝,幻成一点灿星;殷横野回头的刹那间,星芒已入咽喉。

众人见萧老台丞又横剑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扑殷横野背心,转向之速、变招之毒辣,与浮空的须发衣袂形成突兀对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横野前后反覆穿行,剑光矫矢,竟不稍停。怪异的光景持续了片刻,谈剑笏才突然会意:原来老台丞斩的,全是殷横野的残影,三才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绝,远非常理可度。

殷横野尚有余裕回头,露齿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脚从来都是好的,不定比你还好,却教你镇日推着轮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为你不平。瞧这绝妙的剑式……好个‘竹在晓烟孤凤去,剑荒秋水一龙沉’!鲲鹏学府的《八表游龙剑》尽领古今之风马蚤,的是不同凡响。”

谈剑笏何止不知腿脚,连台丞在轮车里藏得有剑亦无所觉。

老人此刻显露的剑法之­精­,实是谈剑笏平生仅见,莫说许缁衣、韩雪­色­这些后辈,他有幸见青帝观鹤真人露过一手,论修为论造诣,的确稳坐“东海三件衣”首位;如今观之,比起老台丞尚逊一筹,若非形势不妙,谈剑笏几乎忍不住要鼓掌叫好。

而这般矫矢如龙、快逾惊电,变招浑无迟滞,简直像几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剑阵、攻得密不透风的剑法,竟是在“凝功锁脉”里施展,骇人之甚,已超过谈大人言语所能形容。

若无此限,谈剑笏觉得台丞一剑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强十倍,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是无用,颇觉宽慰:

“台丞还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家的造诣,较起真来,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里只说些损人的话,足见包容。”感佩之余,益发想了解老台丞的剑法­精­奥,不觉上前了几步。

南宫损与崔滟月非萧谏纸拥趸,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滟月呼的一刀扫出,抢先攻来;南宫损于一旁伺机出手,反而更加凶险。谈剑笏以一敌二,除须分神保护聂雨­色­,还频频关心老台丞那厢,如非熔兵手威力强绝,对手难以久斗,怕已失守。

殷横野始终背负双手,立于原处——当然这只是假象而已。萧谏纸多次在他的残影间穿来越去,心知连片衣角都没能划破,殷横野存心相戏,如猫捉老鼠,否则以“分光化影”之能,闪至萧谏纸身后一戳要害,不过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强者自负,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对决,使“凝功锁脉”意义不大,不定还会惹来对手讪笑,但对于三五层级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锁脉”几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征,原因无他,唯快不破。当速度内息双双受限,武人便成凡人,与市井里的贩夫走卒并无不同,只能任人宰割。

凝功锁脉并无解法,施展凭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锁之能的萧谏纸,如何在锁限中运使内力、趋避自如?

殷横野几乎是半闭着眼眸,如聆妙乐,在分光化影的极速移动中,赏玩着对手的内息变化——当意念布满整个空间,无孔不入地锁住一切,本就是最彻底、最­精­细的感测观察。

“原来……是《云霄吟》么?”

他不觉微笑,似颇欣赏,又有些佩服。

《云霄吟》是鲲鹏学府的一门内功,称不上绝学,比《三省功》易上手,讲究气似川行、化如云蒸,颇益养生,以极高的适­性­著称,尤与音律相契。缺点是威力平平,对武功有所要求的学子,多不选择此功,无意于江湖,又或雅好琴箫、吟咏啸歌之人,方有涉猎。

萧谏纸的内息并不行于体内诸脉,而是练至如血气一般,渗入四肢百骸,乃至骨­肉­毛发,无所不在。

此法耗损极大,效益寡少,唯一的优点也就只有“无从锁起”了。如河道或可截流,但渗入土中的水气却难中绝。当河水蒸腾成漫天云海,谁可凝锁,又拿什么来锁?

这完全是针对“凝功锁脉”钻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为敌,最初的灵感虽是《云霄吟》,《云霄吟》却没有这等威力。只听萧谏纸冷冷一哼,切齿森然道:

“……竖子,这是我自创的《云海苍茫诀》,今日定教你完纳劫数!”八表游龙的起手剑路“一龙沉荒起秋水”使尽,长剑圈转,抖散青光,剑刃于凝功之中擦出星火,卷起两道炽亮龙腾,上下交攻,火花间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横野!

“接下来是‘双龙欻飙鸣天钟’么?来得好!”

殷横野残影一凝,肩颈闪动,俯仰于剑芒间,说是闪躲剑招,更像避开剑刃所生震音;双足虽未离原处,却是首次以实体应对,而非“分光化影”的残像。

谈剑笏于鏖战间仍不忘关心,暗自凛起:“莫非……那剑刃所生之震响,会影响‘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觉原本在内堂的锁限范围内,声音传递异常迟钝,像隔着厚厚水帘,此际剑鸣却异常清晰,若非悬浮诸物未动,谈大人差点以为凝术已解。

这“双龙欻飙鸣天钟”大开大阖,气象万千,凭空斩出的龙形火光淡去缓慢,转瞬绕着殷横野周身缠成了一团,宛若炽红荆棘,在被剑鸣震散之前,又留下新的轨迹……

青衫老者绕着荆棘砍削击刺,步罡踏斗、襟袂飘飘,说不出的肃穆端雅,虽不及先一路剑快,却有着神人般的气势,令人心生仰望。谈剑笏略一分神,几乎被南宫损偷袭得手。

恶招临门,殷横野首当其冲,丝毫不以为意,捋须笑道:“再加套高冠鹤氅,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著‘天下明宗’招牌,连双龙之剑亦不能御,未免太辱前贤。却不知仲骧玉那无用杀材,能御几龙?”

萧谏纸明知是激将,听他辱及恩师,仍不禁狂怒:

“……你也配问!”唰唰数式连环,将整套“双龙欻飙鸣天钟”使尽,剑式再变,剑气如环交叠而出,后式破开前式,一招未尽,后招又至;目中无敌,招招自争如龙缠斗,战至鳞残甲碎、诸物皆伤,正是游龙剑第三路“三龙纷斗骇奔鲸”!

谈剑笏力扛崔、南宫二人联手,险象环生,有一小段时间顾不上内堂;好不容易逼退两人,赫见堂里有三名萧谏纸围着殷横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剑,击刺的飕飕风声不绝于耳,每一剑拜凝功锁脉之赐,在空气中留下白烟似的清晰痕迹,如万箭攒刺,密密麻麻穿Сhā于合围的中心部位。

谈大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剑”的候选名单,还极有可能抡元……即使如此,隐圣依旧毫发无伤,这点又更令人绝望。

他对剑法所知有限,隐隐觉得台丞有此造诣,似不应浪掷气力,如示演一般,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然后才换过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游龙剑中,“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三龙纷斗骇奔鲸”是快到留下残影的快剑;首路“一龙沉荒起秋水”虽无花巧,这种堂堂之阵的正攻路数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后两路寻隙,令敌人疲于奔命,再以一龙沉荒之剑决胜——

这样的策略足以摆平绝大多数的强敌,可惜并不包括三才五峰。

但无论如何,总比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虚耗体力,来得更稳妥些。

从名目推想,《八表游龙剑》应是八门剑法的总称,前三套已是上乘剑法,其余只消段数相近,奇正相生,灵活运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给殷横野一点颜­色­瞧瞧。

却听殷横野笑道:“你这般自暴自弃,是把这百品堂错当生沫港的登龙台,用你此生终战,向泉下恩师证明,他并未传错衣钵,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长进的劣徒么?萧谏纸啊萧谏纸,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盗名的顽愚之辈,你这一脉从一开始便歪了,何以成栋梁?”

萧谏纸眸光如电,哑声厉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龙纷斗之剑转眼使尽,殷横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剑痕当中忽不见人,下一霎眼,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萧谏纸背后。

萧谏纸霍然转身,挥剑如长鞭,剑气飞甩似浪,击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残影。

“居然是‘四龙或跃犹依泉’!”

殷横野疏眉微挑,举臂一格,剑气长鞭的鞭梢“卷”住残影之臂,真身却凝于化散的残影畔三寸处,而第二道剑鞭又至。“不容易啊萧谏纸,你赢你师父啦,一举跨上了登龙第四阶……尔奋空拳彼击剑,水纵长澜火飞焰!”

萧谏纸已无法开口,额际水渍晶亮,每一道都凉彻心肺。

这是仲夫子都没能达到的境界,但殷横野甚至还没出手。

(莫非连踏临登龙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这厮?)

——苍天啊!

“只有六路?”

少年剑眉一耸,除疑问外,只差一点就能被划归“桀骜不驯”的自负亦显露无遗。还有勉强克制却没什么用的“你们大人都是骗子”的讥诮忿懑。“只有六路叫什么《八表游龙剑》?”

“等你当上明宗,”轻裘纱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经。“就可以改成《六福游龙剑》了。叫双拼、四海、七巧八宝都行,总之你说了算。我师傅说,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师某某人就打过这主意,欲改名为《十八趴》。”

“不是吧这么缺德?”少年倒抽一口凉气,饱受惊吓。

“当然不会承认是为了占个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类,说是希望教育学子们不屈不饶、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难打败,只要书读得好,将来可以提早告老还不愁衣食……之类的。”

“……他后来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过这个话题,笑顾少年。“用臣,你学什么都很快,光是‘一龙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数年工夫钻研,犹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载,居然连‘六龙驭兮神将升’亦都练成,我敢说往后十年……不,说不定一甲子内,都难有资质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飘飘欲仙,也该欢喜不置,暗自雀跃——仲夫子不但是众教御里最为学子们所拥戴,武功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大家都说他若有意争取,府尊之位不作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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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想。

可惜萧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凤眼一翻,语声呆板如诵经,连说还带比划,一句一个动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厌的那种、但于讲演竞赛肯定夺冠的架势。

“……但资质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点。更要紧的是心怀若谷谦冲自牧,如果能无心权位,不受利禄名声所惑,就太好啦。我还漏了什么?一会儿让曾功亮给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艺可好了。热心助人?五道和平?还是爱护动物?”

“就……之类的,你晓得。”仲骧玉苦笑。

聪明的孩子并不好带,他们自负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心思。“但我要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你已练完了‘六龙驭兮神将升’,这自是一套极厉害的剑法,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与‘三龙纷斗骇奔鲸’比将起来,哪一路要更厉害些?”

“三龙纷斗骇奔鲸”可说是六剑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复,难的是还得求快。萧用臣喜欢更独断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势之优劣,依脉络取胜;竞快的变数太多,常做白工,委实不对胃口。

仲夫子之问却点醒了他,灵光一闪,疑窦丛生。

“八表游龙剑的任一路,都足够你毕生钻研,武功剑法练到了头,俱是殊途同归,一路入门足矣,何须走八个门浪费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里,确定少年想对了问题,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

“这门剑法,并不是谁都能练,它是专为明宗所创制的。历代明宗用它来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为天下士子表率,须抱何等襟怀,以何为念。这六路剑法固然极其高明,堪称绝学,但‘高明’完全不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只不过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为比武争胜,也不可能不高明。”

这几句话说得轻轻淡淡,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伟岸自负,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朴拙的长穗剑来,倒转剑柄,递向少年。“用言语说不清,试一遍就知道了。亮剑罢。”

少年难掩兴奋。这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爱剑,更是一柄不折不扣的绝世好剑,削铁如泥、钢质滑润,令人爱不释手。他先擎出鞘来,痴迷地享受自手里传来的、渗入肌肤骨髓的丝丝寒锐,突然发现仲夫子倒转木鞘,立开门户,原来取剑非是讲解什么,而是要动手过招,顿有些迟疑起来。

“先说我可不是怕输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

“刀剑无眼,我很厉害的。你莫自恃年高,一个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么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为,怕不小心伤了你,才持木鞘。我从来不敢小觑你的剑法。”少年知他说笑归说笑,还是很有分寸的,犹豫片刻,剑尖指地摆出架式:

“你且留神,我要进招啦。拜候——”

“领教!”羽士笑容一敛,接住少年旋扫而来的锋锐剑光。

神剑虽利,仲夫子却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铁镶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萧谏纸的疑虑尽去,越打越是酣畅。

在仲骧玉的引导下,要不多时,即将“一龙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毕,这是府内与师长对练的惯例,又称“请杖叩胫”。学子毋须分心考虑应对,可运力至极限,方便师长考较进境。

一龙将尽,萧谏纸立转“双龙欻飙鸣天钟”,这两路剑诀他浸滛的时间最长,掌握极­精­,岂料才拆几招,忽觉真气不顺,剑上仿佛裹了看不见的浸水棉袄,施展困难,但仲夫子剑势连绵,毫不给他调息的余裕。

萧谏纸本能递招,身子却越来越沉,全然不听使唤,到得“三龙纷斗骇奔鲸”时,他用尽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剑,眼前一黑,长剑脱手,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醒时才见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为他推血过宫,曾功亮在一旁煎药,见他睁眼,欢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萧用臣又有气啦。”

“你的修为,远超过我的预期。”仲夫子一脸凝肃,起身整襟,致歉道:

“我一时停不了手,咱俩不知不觉都到了御三龙的境地。这是我的过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

“方才……是怎么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与曾功亮,正­色­道:

“你们都听过要竞逐‘天下明宗’名衔,须得登龙门罢?方才我们做的,便是‘登龙门’。《八表游龙剑》有个巨大缺陷,与其说是缺点,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在创制之初,便以此为目的。

“依序运使这六路剑法,其运劲法门,将对功体造成极大的负担,分开使之则不妨,若无贯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剑练得­精­熟,耗费心血钻研透彻,甚至拿来与同窗打斗争胜……我若未逼你按照顺序、连气贯串地运使一遍,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缺陷。”

《八表游龙剑》象征天下明宗,乃沧海儒宗最负盛名的代表­性­绝学之一,在鲲鹏学府虽非束之高阁,也不是谁都能练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习,盖因历代明宗皆由此选拔,教御一职本是明宗的备位人选,不通游龙剑,便没有“登龙门”的资格。

“明宗虽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这码事,你们以为可以不用争么?”仲骧玉淡笑:“总有文斗选不出、非武斗不可的局面,‘登龙门’就是为解决这种尴尬的情况,才想出来的主意。”

毋须拼生死,甚至不必斗剑喋血,连运《八表游龙剑》,瞧谁御的龙多,谁便能担起黎民至苦,成为天下明宗。

“当今之世,之所以无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只御得三龙。御三龙而敢称明宗,那是古今独步的笑话了,便是权欲薰心、利令智昏,谅他们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免得生前死后,贻笑大方。列前贤正为这点清净,才出此法罢?真是多谢他们了。”

萧谏纸与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看不出这个主意哪里高明。便为了捞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腾自己么?你练剑法练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听得一笑。

“关于八表游龙剑的缺陷,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人主张儒者禁暴,以此提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胜、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说‘事不可圆’,明宗须时时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为有此缺陷,是我等还未发现藏于六路绝剑之中、一以贯之的那个‘一’;眼前的不能,其实是获取更强力量的试炼。”

“那夫子以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发问。

仲骧玉笑起来,清澈的眸中掠过一抹促狭似的狡黠。

“我以为是后者。这种谜题……总得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之类。”

◇◇◇

“四龙或跃犹依泉”的鞭状剑气犹如长浪,在锁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状的烟气轨迹,殷横野笑意微敛,弹指将剑鞭的鞭梢一一击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语。

要是鲲鹏学府尚在,萧谏纸凭借这一手御四龙的功夫,即便没脸僭称明宗,混个府尊来做也绰绰有余。以殷横野掌握的情报,萧谏纸之师仲骧玉,昔年因强御四龙,最终落得身死收场。萧谏纸此际的表现,已远远超越授业恩师,可说是不负栽培。

殷横野察其真气运行、数着招式顺序,心知萧谏纸已逾极限,走火入魔乃至境界崩溃,不过转瞬间耳,但老人长剑一抖,终究使到了“五龙金角向星斗”,每一剑挥过,都发出银铃般的细碎声响,却不知从何而来。

铃声令殷横野心烦意乱,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有些恼人——

山上还有个“高柳蝉”哩!比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萧谏纸,这名不断在各种技术上带来惊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横野的兴趣。

毋宁说萧谏纸押上这张王牌的莽撞之举,才是促使隐圣于今日今地收网的最关键。

他决定撤去凝术,一指摆平萧谏纸,好转移阵地、继续收割,突然发现情况有异。

被内息凝锁的空间里,缠上了另一股异力,殷横野略一放松,那异力便似欲爆开,他一察觉不对,旋又锁起,但异力随着银铃般的清脆异响,一股又一股地交缠上来,整个空间隐隐震动。

面­色­白惨、冷汗涔涔的萧谏纸虽无力言语,剑势依旧连绵而出,瞪视殷横野的目光带着一抹险恶讥诮。

《云海苍茫诀》乍看是为了对付“凝功锁脉”,然而当年萧谏纸在改良《云霄吟》时,连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无五峰,岂能以此为目标?

云海苍茫诀,是为了解决八表游龙剑的缺陷而生。

内息不循奇经八脉,散入骨血等诸元,正为降低功体负担。但气血行功虽不若经脉受限,六剑法门自相冲突的问题仍在,云海苍茫诀是透过功体的发散,削弱了冲突,并未彻底消弭它。

萧谏纸接受了仲夫子的见解,六剑并非真有捍格,须得找到关键的那把钥匙,一以贯之。

在凝锁的空间里,《八表游龙剑》所发每道剑气,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许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锁限之中,积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惊人……

不知不觉间,《云海苍茫诀》统合了内外诸元,萧谏纸体内的气血、滞留在锁限里的劲力,以及殷横野用来凝锁的异力逐渐融合,如将溢出杯缘的液面,呈现溃缩前的平衡。

力量持续累积,超过萧谏纸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轰然炸碎的唯一依凭,竟是殷横野的凝功锁脉!

他只能继续锁限,以免积蓄至极的力量一股脑儿炸开,萧谏纸必死无疑,自己却不免要陪葬——

萧谏纸终于拿出“钥匙”,那仲夫子遍寻不着的“一”。

一阵铮錝清响,“六龙驭兮神将升”应运而出,萧谏纸越过当世无人能及的龙门顶端,攀向时御六龙之境:炽烈的白光集于剑身,青钢被看不见的无形压力挤出裂痕,原本在锁限中滞空不动的一切开始挣扎起来,空气中迸出丝丝皲裂,整座建筑的木构都在震动,惊飞满山林鸟无数……

音律,就是调和六剑冲突、贯串脉络的那个“一”。

这个道理萧谏纸在十数年前便已悟得,却无法验证。殷横野的凝功锁脉,提供了最完美的试验场,由“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伊始,萧谏纸边积蓄剑劲、与锁限内诸物相调和,一边试着敲击各种音调,换过形形­色­­色­的钥匙,一层一层地打开通往龙门的阶梯。

殷横野早没了笑容,运起十二成功力,试图稳固行将崩溃的锁限,而萧谏纸榨取最后一丝气力使完“六龙驭兮神将升”,剑发异响,音频陡地拔高;终于对上的“钥匙”Сhā入一道无名锁,标出通往下一阶段的秘门。这是自有《八表游龙剑》以来,从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横野忽生感应,首度露出惧­色­。

——同归于尽吧,贼子!

萧谏纸嘴角扭曲,心满意足地望着他脸上的骇异轰然扩散,毫不犹豫地转动了“钥匙”!

(第四十四卷完)

《妖刀记》

妖刀记(45卷)(248)

作者:默默猴

字数:10289

【第四十五卷】

【第二四八折 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登龙门」固可积蓄内力,将每式劲力层层迭上,一剑强过一剑,然而外发

剑劲无经络周天羁縻,出而散之,体内堆栈的劲力却会对经脉产生极大负担,未

伤敌先伤己,得失不成比例,实战风险太高。

以八表游龙剑之­精­妙,造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尽可破敌,毋须托大

犯险,历来鲲鹏学府之人,罕有以「登龙门」法应敌者。

但在凝功锁脉之内,剑劲的消散较外界更缓,兼且「云海苍茫诀」无视凝锁,

于体内缠裹真气,每突破一层,震音重新调和内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条

件下,堆积的劲力终于撑爆锁限,有了与三才五峰之人同归于尽的本钱——萧谏

纸眼前煞白,只觉体内每滴鲜血、每丝真气,全都鼓胀爆开,百骸彷佛瞬间汽化,

意识随­肉­身飞散倏然转淡,甚至未觉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间,脑海掠

过一丝清明,顿生宽慰:「……我终是了结了这厮!」

不及长笑,散出的百骸诸元急遽凝缩,渺渺兮九霄外的出离感骤失,再成钝

重皮囊,老人胸膛触地,浊气几欲爆开,­唇­上激痛,温热液感涌满口腔。

他以为撞断几枚牙齿,伸手欲揩,才发现动弹不得。偌大的堂里扬尘一迸,

簌簌飘落,没有任何东西倾倒、飞散,遑论毁坏;歪斜的视界里,一双布袜草鞋

不住放大,蔺织细密陈旧,未予人脏污之感,反有几分出尘。

「仲骧玉当告诫过你『孤龙歧生』,此乃修习《八表游龙剑》,须得深自惕

励的一道坎儿,只是没几人真遇见过。」即使嗡嗡耳鸣,他仍听出殷横野声音里

带着笑。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依旧教人心凉。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毫发无伤?我……我又是怎么了?

「仲骧玉临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来不来得及告诉你。」

遗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没明白《八表游龙剑》何以如此,遑论解破。向萧

谏纸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异人」。

堆栈劲力,只存于自体周天,故「登龙门」从根本道理上,注定无法成为克

敌杀着,除非具「凝功锁脉」之能,通过锁限,留住外发的剑劲,最终总力爆发,

世间无物可挡。

但有三五等级的实力,又何须与敌同归?此诚一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窥『凝功锁脉』的境界。不过留这一着,说不定

能宰掉此等级数的大敌。」异人道:「或者,我可为你重谱一套推动剑式的心法,

去除贯串堆栈的设计,一举提升六路剑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萧谏纸非不动心,但经历学府隳灭、百死余生的磨砺,心­性­早不复当初

飞扬毛躁,沉吟片刻,审慎提问:「您以为当初创制这《八表游龙剑》的明宗前

贤,已达凝功锁脉之境,故意留下这道谜题,以考较后人么?」

异人哈哈大笑。

「是的话,那厮未免太坏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个剑花,淡道:

「留风险艰难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

之向敌……这种啰哩巴唆婆婆妈妈、脱裤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确是那帮腐儒的调

调。留诸后人,大抵不脱砥砺共勉之类的无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后悔啊。」异人一挑眉,眼缝里掠过一抹激赏。

「……至死不悔。」

这段话,连阿旮亦未能与闻,事涉萧谏纸的压箱宝,异人特意挑了个独处的

时机恳谈。往后数十年间,萧谏纸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与阿旮动手喂招,

也不曾使过游龙剑与苍茫诀,便为他朝对上三五等级的对手时,保有绝地反攻的

一线生机。

今日殷横野猝然发难,固出萧谏纸意料,却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试剑良机,原

本难成的严苛条件一一齐备,六路剑法迭起内外劲,如十数名萧谏纸齐齐出手,

强如隐圣,料想亦难抵挡。

眼下看来,只能认为萧谏纸舍身一击,未能粉碎锁限,在「凝功锁脉」之前,

气爆终被压制,老人的周天内元却无此等强韧,经脉俱毁,登时成了废人。

此说足以搪塞多数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无物不克,夸称无敌,凡人

无以拮抗云云。可惜萧谏纸不是普通人。

尽管一败涂地,「龙蟠」的脑智依旧惊世骇俗,灵光闪现,忽明白殷横野是

如何办到,心底一片冰凉。

这法子说穿了不值几个钱。就是在气劲爆炸的瞬间,反复解除、再凝聚锁限,

顷刻十数乃至数十度,以弛张瞬变,弭溃洪之势于无形。此法极难也极简单:千

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

手,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劳,及时解消…

萧谏纸并不蠢,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开隐密的「行空」身份,于

其儒门资历,可说摸得通透,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司空家与生沫港龃

龉已逾一甲子,顶着这层关系,莫说进不了学府,便变装潜入、冒名偷师,事后

也难逃主家追究。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仗了司空氏的

支持才有今日。稳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经年不移,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

葛。

正因如此,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于情于理,殷

横野皆难逃劫数。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约见殷贼,

亲眼确认是真,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萧谏纸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忒多

年了,好坏俱已做尽,就让所有人一次解脱吧——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夹带一

丝脱手全押的痛快。

「儒门百脉,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设想并没有错,只能

说运气太差。」彷佛听见老人之疑,殷横野撩袍蹲下,温言道:「我虽未入学府,

却交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此人惊才绝艳,当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

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虽弃剑钻研刀掌,

我长年与之切磋,文武同修,没少听了其中关窍。」

(原来……是我中了计!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之中!)

萧谏纸狂怒起来,浑身发颤,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上半身猛地撑起,顾

不得什么招式理路,双臂攫向仇敌,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踢得离地飞起,「砰!」

落地连滚了几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谈剑笏眦目欲裂,双掌亮如炽铁,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缠住。

鏖战间,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连出六刀,刃芒甩开血滟如蛇,

竟无一落空。谈剑笏裂衣披创,闷哼一声,终于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将委顿

的聂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开,如非及时缩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凭火劲制敌。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非惧熔

兵手之威、欲以离垢刀尸为盾,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间,一举

造成最大伤害。

此等毒辣眼力,实为儒门「存物刀」­精­髓;而于激斗间,犹能分心计算、如

握珠筹,则是「惠工指」最厉害处。武儒之中识者寥寥,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

炼的基础。

谈大人急落下风,崔滟月压力顿减,终有余裕回头,见堂中萧谏纸趴卧于地,

面下漫出红渍,死活不知,焦岸亭满门的血仇涌上心头,眼中一赤:「贼子!但

教你今日完纳劫数,祭我父母兄妹之灵!」斧刃回旋,荡过一身披风赤甲,豪笑

虽狞,仍曳两行血泪,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挟热风扑入内堂!

殷横野眸光一凝,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魁梧身形踉跄落于阶下,

斧刃「铿!」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势。

儒者和声道:「黄泉深无水,兰舟莫催发!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谁也取不得

他­性­命。然世间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崔滟月想起宝爱的

小妹惨遭蹂躏,攒紧拳头,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忽又想对「主人」而言,谁

才是那失之极憾、更甚身殁的「世间至痛」,不觉出神。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心知话语生效,说得再细琐,也不会得到更好的

结果,遂不再理,提萧谏纸后领,如拖破烂一般,径朝天井行去。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耻辱?怒上心头,再不理什么为官

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虚抓。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刀光罩身,白袍翻飞,几不见形体。突然间被一股巨

力拖倒,整个人朝对手飞去,不由失­色­,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举袖遮护头脸。

熔毁的刃浆逆­射­而回,「嗤嗤」地烧穿袍袖,灼伤肌肤,发须末稍迎风自燃,

爆出无数火星。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热浪毁去喉肺——这「向日坠红」

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威力最强的一着,热劲催发,能将敌人硬生生吸

来,比什么擒龙功、控鹤功厉害百倍,对手未及入掌,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

自谈大人艺成,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平日练功亦罕演示,可想见其威力。

南宫损号称「兵圣」,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岂不识「向日坠红」?

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见他败相既呈、再难还手,抡臂一挥,将浑身着火的

儒者震了开去。南宫损摔入廊间,背脊着地,扯下无数间距,一沾上火星,劈哩

啪啦地烧将起来。

谈剑笏扑向内堂,崔滟月拦身阶底,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蓦听一声清唳,长

空中铜影俯掠,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巨喙如钩,飙向檐下的殷横野,正是

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

「……好一头凶恶的扁毛畜生,连『灭生阵』也不放在眼里!」

殷横野单臂举起,「哗啦」一阵裂响,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却

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

异的角度,止于殷横野掌顶尺许,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发出令人牙

酸的骨裂脆响,血珠崩溢,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于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横野身姿未变,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食指

昂出,无数光影纵横交错,如惊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鹰倏然解封弹开,发

出刺耳尖啸,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谈剑笏、崔滟

月等各自走避。

殷横野露出一抹诧­色­,旋即转为嘉许。

「吃我一记『道义光明指』犹能不死,洵为异物!此等能耐,足堪跻身江湖

第一流高手了,无愧『寒潭雁迹』盛名。」以隐圣识广,一见金鹰,便知长年以

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倚为最后王牌的「高柳蝉」,其真实身份为何。至此,古

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于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

角羽金鹰撞出陷坑,余势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犁出一道崎岖深沟;

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金鹰「呱」的一声怪叫,旋即振翼飞起,大

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对飞禽走兽来说,无异于烈日洪炉,莫说接近,

连直视都异常艰辛,是以先前金鹰携崔滟月前来时,也只是掠过天井,将人投下

便走。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极具灵­性­,深知萧谏纸

对主人的重要­性­,强忍灭生阵之害,拼死搭救,先于「凝功锁脉」前撞个正着,

非惟伤筋折骨,怕脏腑亦受重创;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犹能振翅飞离,无怪

乎隐圣出言嘉许,以顶尖高手目之。

翼影腾空,几乎遮去天井大半,崔滟月背倚檐柱,以披风掩住口鼻,视线望

穿飞扬的碎石草屑,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神会心领,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

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鹰腿脚!

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再难寸进,然雄鹰已无余力

甩脱,身躯一沉,曳着鲜血飞升。崔滟月左臂暴长,攀住被血浸湿的尖利钩爪,

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荡,冉没云间。

殷横野手拈须茎,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着萧谏纸衣领,

继续拖下堂阶。萧谏纸五内翻涌,尚未调匀气息,又一阵磕碰弹撞,几被撞得昏

死过去;勉力维系清明,蓦觉殷横野用心,遍体生寒,竭力嘶声道:「辅……辅

国……走……」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经八脉似将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

消融。却见一条顽铁搬的身影挥散尘沙,紫膛国字脸上不见平日的唯诺拘谨,安

静得令人心凉,却不是谈剑笏是谁?

「走……辅……走……」

殷横野摇了摇头,撇下的视线里满是怜悯。「他听见啦,萧谏纸。可惜,谈

大人是不会走的,对不?」末一句却是对紫膛汉子所说。谈剑笏不理他的挑衅,

沉声道:「放开台丞。」

「……便饶我不死么?」殷横野几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着。

谈剑笏并不接口,或许是明白双方实力差距,说什么都没意义,索­性­拉开功

架提运内元,摆出接敌的态势。殷横野虽稳­操­胜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

臂一掷,「碰!」将萧谏纸扔上阶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个请招的动作:

「……领教。」

谈剑笏眉宇一冷,铁掌中宫直进,热浪如焰龙抢珠,飙向殷横野。

极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见,焰掌如入无人之境,径朝动弹不得的萧谏纸

卷去!

谈剑笏心念未动,本能回臂,靴帮子陷地一顿,旋风般转身,掌缘擦出烈焰

如漩,攻势未减,转轰身后!

蓦听脑后一人赞道:「好本领!」颈背悚起,急忙收势,整个人如失控的陀

螺般曳地旋出,连滚数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单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处,冠

飞髻散,两绺乱发披落额前,说不出的狼狈。

而殷横野好端端站在原地,彷佛不曾稍动,轻轻抚掌,无论神情语调,均无

一丝戏谑,可说是自现身以来,从未有过的正经。

「熔兵手套路对比其心法,简直不值一哂;能练到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

着实令人佩服。」老人不无惋惜:「便是神火道人复生,我料变招亦无这等迅捷。

可惜你没有传人。」

谈剑笏并不知道,对跻身三才五峰、多年来极罕与人认真动手的殷横野,这

已是莫大的肯定。他听台丞谈过三五高人的境界征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

以殷横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脑后补上一指,不知打着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杀手。

谈大人不擅谋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运动内元,准备再起攻势,伺机抢出

老台丞;至于如何逃生,届时再来打算。

却听殷横野道:「我素爱惜人才,不欲白费了一条大好­性­命,你对萧谏纸敬

若神明,甘心为他抛头洒血,可知此人坏事做绝,不值你如此牺牲?」谈剑笏最

听不得人诽谤台丞,面­色­一沉,更无二话,又是中宫一掌,焰劲却止于殷横野身

前七尺处;谈剑笏进逼不得,马步立稳,双掌连环推出,打得无形气墙隐然震动,

空气逐渐扭曲轻颤、混浊转红,每一击似都于虚空中留下一枚淡红掌印,虽是转

瞬即消,亦堪称奇景。

殷横野单臂微举,身前七尺之内无物不凝,任凭谈剑笏打得飞沙走石、气滚

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闲适,左手捋须,从容开口:「萧谏纸统领一个

名唤『姑­射­』的秘密组织,纠集匪寇­阴­谋作乱,谋刺镇东将军,复于阿兰山围逼

凤辇,意图不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谈大人若不肯大义灭亲,终不免受

他连累。」娓娓道出萧谏纸接掌「姑­射­」以来,所行诸事,其中不免掺杂了「平

安符」阵营的恶行,萧谏纸气力未复,时昏时醒,自难辩驳。

他身前空间俱已凝锁,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声音仍能穿透禁制,传入谈剑笏

耳中,清晰一如贴面。谈剑笏置若罔闻,不住运功发掌,直将「凝功锁脉」造出

的无形防壁当成练功墙,空气渐渐被焰掌打得滚烫如炽。

殷横野说了约莫盏茶光景,「熔兵手」却未曾止歇,谈剑笏彷佛有用不尽的

内力,毋须调息运功,以这道红光刺目、几能以­肉­眼窥见其范围尺寸的「气墙」

为中心,偌大的天井内炽烈若洪炉,掌劲虽远不能突破锁限,但足以销融金铁的

高热,逼得殷横野不得不运功抵御;回过神时,竟已到了比拼内力的境地,对位

列三才的隐圣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蓦地省觉:「……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想

着接续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费了盏茶工夫。

萧谏纸利用「凝功锁脉」的特­性­,欲与敌同归,此计不可谓不毒。可惜殷横

野早悉「登龙门」之秘,以逸待劳,萧谏纸功败垂成,落得经脉寸断、半身瘫痈

的下场。

谈剑笏掌击锁限,虽难伤殷横野分毫,却意外发现了气墙的凝锁异能,只不

过这回堆栈的非是劲力,而是温度——熔兵手不比游龙剑,无有积蓄之能,不管

迭上几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横野使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劲,能于顷刻间化镔铁

为浆水,几十、乃至几百道掌迭起来,集中轰于隐圣身前七尺……待殷横野回神,

已须提运十成功力,死命锁住,才不致被炽如岩浆的火墙所噬。

谈剑笏未必看穿了「登龙门」的奥妙,然与萧谏纸相处十数年,两人有着彼

此未觉的默契,在根基无法与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势下,不约而同利用锁限,以自

身特­性­——游龙剑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热——加乘攻击,将殷横野推向「总力对

决」的窘境。

以隐圣之能,可轻而易举打穿谈剑笏的掌劲,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撄其锋,

但谈剑笏一死,焰流失控炸开,殷横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实上,此际气墙的

热度已濒临老人的极限,三五层级的功力能锁住攻击,却无法降温,沸滚的红亮

气墙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杀器。

殷横野终于明白,此人无法说服。

无论他将枯燥无聊的「熔兵手」,练到何等惊才绝艳的境地,其冥顽不化的

程度,使殷横野彻底失去利用他的兴致。火劲灼烫着老儒的肌肤,若非以内力阻

断呼吸,改采龟息,光是汲热浪入肺,足将五脏六腑烧得焦烂……上回他须使出

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殷横野面­色­凝肃,除了恚怒,

心底竟也有一丝惋惜,扬声道:「谈大人!把命送在这里,对得起你赤鼎派一脉

单传,对得起你经世济民的抱负?」谈剑笏充耳不闻,焰掌连出,将气墙炙得更

加滚烫,红光宛若日冕,几难直视。

殷横野冷哼一声,右臂抬起,催动功力,缓缓踏前一步,金乌般的刺亮光墙

等距推移,压向谈剑笏!

谈剑笏功体殊异,不惧高热,无奈气墙被数十道掌提至难以想象的高温,名

列三才的隐圣都难抵挡,逼近尺许,热劲增强岂止数倍?一瞬间袍袖化灰,周身

浮出片片焰斑,乍现倏隐;衣布转眼成烬,接着炙的就是肌肤血­肉­,焦烟方才窜

起,居然连烟柱也灼烧一空,点滴不存。

没人比谈剑笏更明白这堵火墙的危险与恐怖,眼看打残老台丞的贼寇自行逼

近一尺,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轰入锁限之中,双掌如镔铁将熔,灿亮到几

乎失形,彷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浆水滴落;难以言喻的烧灼剧痛,令那张紫膛国

字脸透出骇人的惨青,汗水却无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肤,便已化作蒸汽,离体犹

如针戳刀剐,几无完肤。

瘫于阶下的萧谏纸终于醒转,总算没被热浪呛灼而死,苦于无法开口,奋起

余力匍匐爬行,明知难以再战,更不可能阻止殷贼,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忠心的下

属牺牲。

(快走……快走!殷老贼不能杀我,别……别在这儿牺牲­性­命!)

另一厢,谈剑笏忍着铁签剥皮似的酷烈痛楚,一头往火墙里扎,彷佛非打中

殷横野一掌才肯罢休。殷横野铁青着脸,望着他低咆出掌、状若疯魔,竟不觉微

怔;回神惊觉功体已提运至极,继续相持,必遭高热所伤,摇头闷哼道:「兀那

匹夫,顽愚如斯!」松开锁限,十成掌劲疾吐,火墙在溃散窜流之前,轰然穿过

忍痛出掌的谈剑笏!

怒咆声中,缠裹烈焰的紫膛汉子冲出火障,骇人的高热与强横的掌劲带去了

部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浆果中挤出果­肉­般轻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结实身形,

陡然间小了许多,却未阻却其掌势——「砰!」几欲见骨的手掌按上隐圣胸膛,

连灰尘都未扬起多少。

殷横野平视面目全非、恍若恶鬼的赤鼎派绝传,眼中掠过一抹惋惜,喃喃道:

「赤手熔兵,从此绝响矣!」胸膛略挺,「剥」的一响,谈剑笏右臂齐肩分断,

断口犹如炭灰,倒落之际,左小腿自膝下断折,整个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脓血

却不多,俱被高热蒸化,不住窜出滚烫烟柱,中人欲呕。

失控的热流穿过谈剑笏,扑向前堂,连火焰都无由而出,空气中异样的蒸腾

一掠而过,墙柱檐瓦瞬间焦枯,字画等径行灰化。美轮美奂的雅致木构,眨眼成

烬土完墟,彷佛仙人一指,顷刻千年。

萧谏纸眦目欲裂,难信前方那团焦烂物事,便是晨昏随侍的副手,双手交错,

彷佛不知疼痛,发疯似的爬过余烬血污,奋力朝谈剑笏处挪去。

「辅……辅国……」

「你设想得没错,我的确不能杀你。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胜数,这不

过是其中之一。」

殷横野像看一条蛆虫般俯视他。「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地狱,当然,只是开端

而已。猜猜看,下一个会是谁?」萧谏纸恍若未闻,披发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横野撢襟迈步,「喀喇!」一声,踩碎了炭化的断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无穷。」袍袖微扬,指风贯穿倚柱调息的聂雨­色­头颅,矮

小苍白的青年侧倒之际,兀自挂着错愕神情。

萧谏纸费尽千辛万苦爬到焦尸旁,顾不得烟气灼呛,将不成丨人形的谈剑笏抱

到怀里,蓦听一声颤哼,那张焦烂的脸孔上绽开一道血缝,谈剑笏竭力抗死,竟

未断气。

「台……台……」

「我在!」萧谏纸血丝密布的眸中掠过一抹狂喜,可惜以「龙蟠」之智,这

份惊喜委实太短。重伤至此,救无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免于继

续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却难成爪。谈剑笏目不能视,困难吞咽着,

奋力道:「贼……可杀……浮鼎……剑……」痛苦太甚,语声又低下去。

萧谏纸知他孑然一身,无徒无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无牵挂,谁知灼身

剧痛之下,台丞副贰仍是一般的多话,万般艰难地剐咽焦喉,又嚅嗫道:「属…

…属下……房……柜……疏……」

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谈剑笏始终未忘,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派院生中­干­

练忠直、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往石溪县察访,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口

供,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

恶行。

谈大人试探过老台丞之口风,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牵连上司,没敢请皇

后主持公道,自写了奏疏,打算绕过台丞、抚司,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上京告

此御状。他乃是器作监出身,文章本非所长,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誊了一半

不到,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获悉。

听他忍死分说,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一径点头。

「我将奏疏写完,着合适之人呈交刑部,务还青苎村公道,教鹿彦清等俱都

伏法。」谈剑笏喉舌、颜筋等俱已焦烂,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即使剧痛失神,

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足见欣慰。

萧谏纸几不忍看,又无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难言说,喃喃自语:

「你……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给你办。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谬

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骂你,不笑你蠢,一定……给你办妥。」

但谈辅国真­干­过什么蠢事来?

他这辈子最蠢、最荒谬的,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

老人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兽牙碾着脏腑,嚼得唧

咂有声……是那般痛悔并深恨着。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像直视他所有

的罪愆与脆弱,一锤又一锤地粉碎着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忍这般苦,是等我给个交代么?

「你……想问,方才老贼说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过,是么?」

谈剑笏似想开口,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终究没绽出声。

「你想问……­操­纵妖刀,在灵官殿、水月停轩、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人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问,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令他们暴露在铁骑刀枪之前,以为膏

壑的,是不是我,对不?」

「你想问,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还能在

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能厚颜无耻训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语

声怆厉,如困兽垂死伤人,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是不是,辅国?」

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无数次午夜

惊寐,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带着难以

反诘的义愤袭来。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击,才能坚持恶道,往下走

去。

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才又勉力撑开,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人,似欲聆听。

萧谏纸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

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若逾此数,台丞副贰便

难以消化,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以为谈资。

「你脑子既不好使,何必折腾自己?」台丞冷哼:「少问多听,听不懂便罢,

多省心。叫人给卖了,也不难受。」

「台丞,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三句话尽够了。」

谈剑笏难得反口,显是真觉委屈。萧谏纸斜乜着他,冷笑不绝,就有你这么

贱的,想放你一马,还自个儿凑上讨打。又寒碜碜问:「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

那说不清的叫什么?」

「叫辩驳啊。」紫膛汉子想也没想,冲口便答:「心虚之人,才须辩驳。属

下一直是这样以为。」

言犹在耳,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垂肩颓坐,「那些事,都是我……」

却被打断。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不知还余几

分清明,生命似将走到了尽头。

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为他抚阖眼皮,咬牙道:「殷贼所言……确有其事。」

背后因由,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堂堂龙蟠,竟尔失语,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

心急如焚。

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萧谏纸听他哑道:「台……」以为唤己,忙接口:「我在!

辅国……我在。我就在这儿。」

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深恐台丞不明,奋起余力,歙着焦裂的­唇­缝,嘶声道:

「台……台丞所为,必……必有深意。属……属下不……不疑……」心满意足,

再无遗憾;嘴角微扬,不及咧满,头颅缓缓垂落,安心倚着老人,便似睡着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终于明白其意。这种蠢话,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

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难以自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声若嚎恸,口鼻血溢,

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谈辅国,你……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

叫人卖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

「若台丞肯卖,属下倒觉与有荣焉。」

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似觉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

丞便宜,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要是别人卖我……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

属下没甚用处,总还能推一推轮椅。」

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随侍的

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说不出的尴尬。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

丞失笑的一天。

萧谏纸狂笑不止,终至无声,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颓然踞于焦土之上,瘦

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妖刀记(45卷)(249-250)

第二四九折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胡彦之掠出船坞,沿着废河道奔跃攀荡,竟无片刻稍止,彷佛揉鹰、猿、鲮、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错落,水岸藤苇连生,亦不能略阻些个——猎王的“缩地法”从来就不是轻功。然於山林间移动啸猎,胜却世上任一部轻功法门,无有比肩者。胡大爷恃以匿踪,连聂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绕过搁浅的粮船,由船坞另一头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这厢水陆两道多年来乏人问津,破败更甚,前路半现半隐,芦葛牵缘交错,亏得胡大爷身手了得,才能在这等荒径间飞掠似猱猿。

陆路狭仄,河道倒是次第开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浅水,渐成难以见底的夹沙细浪,已非能徒步涉过的深浅。

胡彦之换过几绺粗藤,藉奔行的势子试出最结实的,整个人如弹子般­射­出,荡向对岸,落脚的腐叶堆里忽亮起两盏绿火,“哗啦!”地皮掀开,翻出一张尖牙无数的腥臭长嘴,扭着向上一合,猛朝男儿腰腿箝落!

恶兽的血口大逾胡大爷的腹围,咬实了怕不是拦腰两断,便教两排密齿往身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几条­肉­来。

胡彦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剑脉”陡生奇效,於旧力尽处再生新力,开无罅瓠底之有容,双手连攀,雄躯猛提尺许,足翻过顶,落在一株老树桠杈间。

“啪”的一声恶兽阖口,扭着五尺来长的身躯落地,生满棘鳞的长尾泄忿似一阵旋扫,沙沙沙地伏入泥叶间,仍露两盏碧火似的幽目,惊鸿乍现的丑陋身形犹如巨大的四脚蛇。

(这是……猪婆龙!)

胡彦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恶溪村里,从一名号曰“鳄神”的老渔师习猎鳄之术,亲眼见过、宰杀过这种在南方为祸甚烈,被当地土人称为“猪婆龙”的凶猛水兽,但没听说越浦左近传有鳄患。

数百年前,东海道亦多虺鳄出没,臬台司衙门特设“御介使”一职,专以强弓毒矢驱除鳄患。自三川商业日盛,人迹遍布城野,什么虎患狼患多已不闻,人占据了野兽的地盘,烧林屯垦、伐木筑屋,再凶猛的野兽也没了生存空间,或灭或迁,避人唯恐不及,鳄鱼也不例外。万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头——

念头一起,才觉情况不对。

碧磷般的鳄眼,不只一对。光是老树之下,就有四五头五尺来长的成鳄,浅水边又一动不动地伏着几尾;远处的挟沙泥浪间,划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鳞棘,水面漂着些许鸟羽,浅滩上东一团西一片的血污残骸,糜烂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兽……

他早该发现的。胡彦之心想。

水道淤浅,不碍泥鳅、跳鱼、虾虎生长,水鸟喜食,兼且无人马蚤扰,本该生气勃勃。胡大爷自出船坞以来,始终觉得不对,又说不真切,此际真相大白,原来是这群食­肉­恶兽悄悄掩至,霸占了通往越浦的捷径,弄得鱼走鸟遁,静静一片死寂。

“他妈的,邪门!你们就不能改天出来游街么?”胡大爷朝掌里啐了口唾沫,拣了根藤蔓试试强弱。“本大爷另有要事,少陪了。”觑准两丈开外的一株树桠,奋力荡了过去。

此间树无分老壮,都没有两丈的高度,胡彦之这一荡注定触底。

他运起剑脉奇力,在跃出的同时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数尺,靴尖仍在地面踩蹬两步,忽地沙沙声大作,原本伏地不动的鳄鱼电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来,七八张血口数也数不清的利牙,齐齐往胡大爷身上招呼!

——妈的果然如此!这帮畜生!

祸起仓促,胡彦之左支右绌,藉摆荡之势连闪几尾,以肩头猛撞迎面而来的一只大鳄。那鳄鱼嘴未张全,即被撞着咽下最柔软的部位,连人带鳄几百斤的重量,轰然拍上树­干­,“啪”的一声脆响,鳄鱼脑袋陷入树­干­,污浓汩溢,沁红木裂。

胡彦之忍着气血翻涌,更不稍停,猿臂暴长,攫藤上树,蓦地左小腿一痛,披着血的裤脚已遭鳄吻揪落;便只一滞,两头疯鳄接连跳扑上来,胡彦之心知此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寻常刀剑却难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将其中一头的脑袋顶爆在树­干­上;另一头鳄鱼用力过猛,一口咬上胡大爷的髻顶,形同落空,两只铁一般的爪子却狠狠划过背门。

胡彦之眼前一黑,没敢给余鳄可乘之机,创口背肌一夹,运起十二成功力攀上树顶,这才甩落恶兽,双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轰上鳄鱼腹间,打得牠落地翻滚,直至两丈外那株老树下,周身孔窍汩汩溢血,彷佛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钗斜穿出鳄吻,老胡福至心灵,一摸脑顶全是鳄血,发髻倒散,垂落沾了血污兽唾的湿发。原来那棘鳞畜生蹦跃过头,一口咬着横钗,穿颚破脑,才没有将自己给撕了,不禁暗叫侥幸。

树下两头鳄屍交叠,浓血沿着树­干­裂痕缓缓滑落,血腥气融入泥水滩本有的湿腐气息,彷佛唤醒了所有的鳄鱼,牠们静静聚集过来,一圈又一圈地绕树伏地,动也不动,只余饥火闪跃的荧荧碧瞳,兀自放光。

胡彦之懒得清点,总之是够他屍骨无存的数儿了,随手封了小腿、肩背几处要岤,撕开破烂外袍并着腰带缠裹创口,以免持续失血。他尾随翠十九娘原是临时起意,仓促间不惟兵刃,连救急小包,藏有开锁针、短匕的暗袋等都没带上,哪知会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兽牙兽唾非是什么乾净物事,若未及时清创敷治,轻则高烧不退,重则一命呜呼,身为猎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过。胸中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脑袋里那异样的昏眩……胡彦之也算披血裂创的大行家了,即使在万安邨时伤成那样,他也不曾有过现在这种捉摸不清、偏又无法全然否定,似无若有的诡异感受。此非受伤所致,也不像被下药中毒,而是更玄奥难解之物。

现下可不是纠结的时候。

小耿的托付,­阴­谋家的反扑,还有母……还有狐异门正受歹人觊觎,无论哪一条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这厢若已成鳄鱼盘据的巢岤,难保没几头会溜到另一侧,方才未遇是运气。先前监视他和十九娘,遗下草窝那人,没准非是什么潜匿大家,而是被鳄鱼拖走饱餐一顿,啥都没剩。万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这帮长嘴畜生,他们能不能自保无虞?

“……走罢,­干­活儿啦!”

满面于思的豪壮汉子甩了甩头,彷佛周身无伤,随意能抖落一肩潇洒似的,扶着桠杈支起身;还未盘算该怎么移动到更远的树上,树­干­却随之一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声响。

(妈的,还能再倒楣点么?)

胡彦之哭笑不得,情况却不容乐观。

这树径不过尺许,老胡用它撞死两尾大鳄,又背另一尾攀缘转上、踏桠发劲,哪一下不是折腾?前后几百斤的力道接连摧折,受损的主­干­再难支撑,便胡彦之只一蹬,怕不是人离树倒的收场;赖着不走,近两百斤的雄躯摇得片刻,结果也是一般。

畜生纵使无智,却有猎食的本能。胡彦之不敢以“千斤坠”稳住树身,以免残­干­虚不受力、当场断折,迳以道门绝学《律仪幻化》提气轻身,人树相合,整个人彷若一叶。无奈一阵风来,树摇加剧,十余对惨绿鳄目齐齐上扬,倏又不动,饥火愈炽。

远方水面哗啦啦地掀起浊浪,似有无数大鱼翻跃,风风火火向岸边移至。

来到近处,赫见浪里的“大鱼”尖吻无鳍、尾长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大鳄,居间围着一幢魁梧奇伟的巨影,怒鬃如电,蹄大如斗,咆吼似猛虎啸林,群鳄与之一衬,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脚蛇。

再近些个,方知鳄群张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兽咬得支离破碎,堪於气绝前嚎叫一二;挥爪也不是攻击或自保,盖因铁蹄踏碎背脊脑壳,不自禁地痉挛所致。

浊浪拍打上岸,留下无数血沫残肢。

巨兽一甩长鬃,喷息如雷鼓电炽,喀哒喀躂上了岸,尾飞蹄蹬,将两头攀咬后臀的大鳄踹过对岸,冷不防张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扑来的,几下怒甩,鳄颈碎成了虀粉,长躯折成软软两截,如湿烂的面粉袋般被抛入水中。

“……策影!”胡彦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这回实在来得太好啦。”

这如天神降临的庞然巨物,自是来自异境天镜原的紫龙驹策影。

万安邨一役后,策影满身披创,饶以紫龙驹之神异,也在朱雀大宅休养了好一阵。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让李绥着人为二哥备妥牛酒,供牠大快朵颐,以恢复元气。

策影极有灵­性­,毕竟不能长居厩栏,待外伤大致收口,胡彦之将牠带出城,解去鞍镫马嚼,策影自寻深林逐猎,觅些不知名的药草自疗。多年来一人一马联袂闯荡,血战之后,策影都是这般处置;寻常弼马术不适於紫龙驹,策影的岁数怕比老胡大上几轮,灵智丝毫不逊於人,待牠恢复,总能回到他身边。

但此番回转的时机,实在没法再好了。

胡彦之运劲一踏,树­干­轰倒,也不知压死几头鳄鱼。虬髯青年顺势翻跃,身下乌影一溢,策影排闼而至,犹有余裕放开蹄子一脚一个,踏碎几枚鳄鱼脑袋。

策影背上无鞍,胡彦之仗着骑术­精­湛,毋需缰镫,亦能驱驾。回臂一摸马臀湿黏,创口处血­肉­馍糊,策影毕竟不是浇铜铸铁金刚不坏。远眺前头绿荧点点,不知有多少鳄群潜伏,拍拍策影颈侧,低声道:

“掉头,咱们绕另一头走去!”

紫龙驹不肯放蹄,冷哼一声,前后踢咬打转,迳与鳄群厮斗,似觉老胡之言荒谬可笑,颇有被看低的愠怒。

胡彦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处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鳄鱼,那可不妙!”策影长啸震野,铁蹄连踹几头被震晕了的鳄鱼,才掉头杀回狭舟浦。

破烂的船坞内空无一人。十九娘在另一头的水道上备有箭舟,想来此际已然去远。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坞内外皆无鲜血兽迹,胡彦之稍稍放心,头晕胸闷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烟消雾散,无暇细思,驾策影全力驱驰,加紧回城。

循陆路走,看似是绕了远路,但策影狂奔不逊箭舟多少,兼有纵跃涉水之便,无片刻稍停;辅以胡彦之脑中钜细靡遗的越浦城郊水陆详图,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见得越浦城郭。

往正东朝阳门的大路两旁人群熙攘,牵羊赶猪好不热闹,百姓等着通关入城之前,也在此间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将军耳闻也故作不知,算是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县邑,城尹衙门颁有严令,牛马等大型驮兽未安鞍辔,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处奔狂难抑,酿成死伤。

违者轻予以驱离警告,重没收牲口,拘责物主;若遇不听拦阻、一意闯关的浑人,视同武装侵袭,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将迳可下令­射­杀,事后毋须究责。

此令东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语,约莫也背得出,遑论老胡披发浴血,跨在一匹狂奔的无鞍巨马上,贸然闯关,怎看都是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耿照委他回城传讯,未付以将军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来,是小耿信他自有飞越城关之法,毋须蛇足。

胡彦之不欲辜负,俯身拍拍马颈。“老兄弟,咱们在前头分手了罢,莫吓坏了土人。”策影鼻息轻吐,放慢驰速,欲赶在近人之前,觅一处放落骑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遥,棚底三两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寻常百姓。

再近些还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汉,上Сhā糊纸面、泥泥狗等童玩,应是行脚货郎;

一­妇­携童绕着草紮打转,呣子俩看似讨价还价,闹腾着给不给买,或买哪个。

这般距离,未必能察觉策影之巨,以马背上的胡彦之异常矮小,才是常人的思路。远远见有稚童,胡彦之不欲冒险,一拍马颈:“就这儿罢。”不待策影停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时发生。

“飕!”一物飙至,急避间胡彦之几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颠,及时将老胡抛正。飕飕破空声接连并至,由上而下,刁钻至极,胡彦之狼狈闪躲,回见尘沙底下空无一物,无论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无一遗下,彷佛自行飞走了也似,不觉发怔:

“……这是什么鬼东西?”

策影也被这瞎­射­一气的怪异攻击惹恼,奔驰间左闪右避,蓦地脑袋一歪,朝疾­射­而来的箭影咬落,“喀!”钢齿交击,逬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温黏,竟是只歪颈折翅的麻雀!

不及错愕,先前在狭舟浦外的那股异样闷钝,倏又浮上心头,彷佛连人带马撞入一团难以名状、若有似无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肤触上微妙的温度变化,依稀察觉其存在——

疯狂的鸟击猛将青年拉回现实。

胡彦之从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随处可见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无悔之势扑至,竟能骇人如斯!胡彦之手无寸铁,仗着掌力强横,以隔空劲震偏箭雨般飕飕不停的连翩鸟击。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麻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衣衫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满身狼藉,加创犹在群鳄之上。

要命的还在后头。

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交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疯狂扑落的各种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血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压压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强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棚柱,伤人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少­妇­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缰,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抢了开去。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身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杀攻击——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见过满山满谷饿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

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无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揉碎,无法运作,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杆Сhā满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还搁在那人脚边。

(是……是他!那……那货郎……)

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棍儿一遮脸,胡彦之压力大减,余光里其轮廓似乎清楚些个,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么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棂外或衣柜里的夜晚——你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强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脱……

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令内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唤醒包括飞禽走兽在内,一切活物内中最深层的恐惧;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服自己勇於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身。

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

凉彻的液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粗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

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然而,经无数高人调教、涉诸般奇滛机巧,胡彦之恃以闯荡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性­,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迷惑,却难驯服。”胡彦之灵光乍现,明白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压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

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於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鸟扑搏斗的巨大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血厚鬃耷黏着皮毛,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虬结肌­肉­,比交股麻绳还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带着狰狞迫人的强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彷佛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白敌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转向那人,还欲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血迸如雨下。

(不行!这厮……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紫龙驹顽强昂颈,身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身影却未消失不见,迳於远处驻足,像要把此间一切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黄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满是佩服。“这便教牠试出了我之范畴。瞧瞧那双带杀之眼……牠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干­出什么蠢事,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粗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干­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紮迳起,手挥细杆,状若回风,杆顶黏了张猪腰似的半面,长宽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致起伏,居然是张­精­巧的丑面;杆底流苏轻摇慢荡,杆身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紮上的纸糊劣货。

胡彦之本欲撑起,惊觉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捞出,四肢酸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杆扬了扬丑面,模样十足懒惫,宽肩窄腰的背影看来不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身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记住你啦,胡大爷。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日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传音入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狼藉的大路边上再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

朝阳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压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迷眼,以擒拿手法绕晕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衣,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郎的胡大爷则向左右陪着小心,退入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厮做的手脚了。

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仅见,却是毋庸置疑。

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实不通。再说了,这等高手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厢,岂只危殆?简直是场灾难。

不对。胡彦之随人龙缓缓前进,思绪逐渐恢复运转。

欲断援军,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厮的本领,十个胡大爷齐上也拼不过人家一根脚趾,何必辛苦弄来飞鸟鳄鱼,大搞马戏?他不是不让求援,胡彦之心想,是不让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现,本身就是某种信息?

——当然,也可能一切只是个局。

神秘客轻易便能杀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杀,教他纠结反覆,进退失据,从而酿成更大的恶果。在他行侠仗义、策马狂歌的闯荡岁月里,看多了这种纯然的恶意,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传说鳄鱼在吞噬猎物时,会流下悲伤的眼泪。“说这种鬼话的,十之八九是坏蛋。”教他捕鳄屠鳄的老渔师冷哼。“你吃­鸡­猪牛羊都没点害臊了,吃你的不管是啥,你让牠怀揣着什么样的好心思?夸你­肉­香,不必放盐?”老人剔出一条雪花花的莹白长­肉­,“啪!”扔上砧,拈秤斤两。

“最好的畜生,就是锅里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汤!”胡彦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汤论”为圭臬,与恶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风,最终彰显正义,诛邪扬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为,哪怕是一根稻草两粒米,胡大爷也决计不教他如愿。

“老乡,老乡!”他满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腰。“不好意思,我这个……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紮一股脑儿塞去,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随手将草紮一扔,却贪编笠好遮阳,老着面皮戴上。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满不在乎。

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却是那惨遭剥衣的粗汉,终於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乱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编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弄清笠紮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压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

“贼……贼在里边!”

官兵发一声喊,十余号人散成大圈扑入,顿时簌簌行走、呼喊劝降、晓以大义的声音不绝於耳,连围观百姓里的好事之徒,亦都摸进了几个,唯恐错过恶徒伏法的好戏。

忙乱间又遇风来,刮起扬尘一片,蓦听一名女子尖叫:

“贼跑出来啦!在前头……跑啦,贼跑啦!”众人捂眼四顾,接连又闻:

“跑啦!”“欸,你别跑!”“贼子停步!”声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听得人紧张起来。

官兵们奋力拨出草丛:“在哪儿?贼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尔狂奔,回头大叫:“前头!我瞧见啦!”众人靴底扬尘,提刀追赶,前道百姓纷纷躲避,登时大乱。

城将遥见道中又起烟尘,人马杂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领队的王庆在搞什么玩意儿?将军怪罪下来,瞧老子不治你们个扰民兴乱的死罪!”一骑领命而去,风风火火窜入尘沙,不多时又折回,骑士“吁”的一声捋缰,不及下马,遥对城将拱手:

“报!谷城大营派来快马,说将军急召典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栖凤馆!”城将一下没想起将军在哪儿,但“谷城大营”、“将军”、“典卫”、“栖凤馆”这几个词汇连成一气,格外令人揪心,浑身毛发直竖,只差没脱体飞出;总算还有一丝清明,粗声反诘:

“谷城快马呢?怎只有你回来?”

“禀统领,”骑士不慌不忙,答话间轻踢马腹,维持四蹄轮点、原地打小圈的动作,以免马身渐冷,不利续行。可惜朝阳门的班值里没有巡检营贺新、章成那样的好手,当能看出此獠马术了得,绝非泛泛。“快马累倒啦,压伤平民数名,王队那儿正处置着。”

城将脑门“轰”的一响,顿觉眼前发黑。难怪今晨着甲时眼皮直跳,忒倒楣的事儿怎就教老子给撞上了呢?远处飞沙渐止,果然地面倒着一人,身上似有绳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数名官兵奔走呼号,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哪个是队长王庆,气氛紧急倒是不言可喻。

“统领!”骑士一扯缰绳,抑住马匹跳立,急呼:

“典卫大人……将军急召!”

“去,快去!”城将回过神来,撩着裙甲滚下望楼,叠声叱喝左右:

“还杵着做甚?去瞧马怎么了……唤弼马值的马医来!”折损战马乃是大罪,谷城铁骑威震五道,马军地位甚高。不管马是累死的、病死的,还是踩着了陷坑绊索小石子,这锅肯定往外人头上栽,谁都不想为了匹长嘴畜生赔上乌纱,何况还压伤了平民。

马的事没个章程,谁也别想进出朝阳门!官兵索­性­搬出栅栏,暂封城门,找马医的找马医,找关系的找关系,城将亲领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马”,打定主意把平民死伤的锅推到谷城那厢,万不得已时拼个两清,莫想独坑你老子!

朝阳门下,马栅交错,除守城官兵外谁也不让进,一­干­百姓在栅前焦急等候,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携刀带剑的江湖客;潜行都有几拨任务各异的少女化装成不同模样,正赶着回大宅汇报,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龙里,徒呼负负。

——你的麻雀能飞过城去,可你自个儿呢?

你大爷纵横江湖,不是靠一头紫龙驹而已。

整个城市就是我的跑马场!给老子记好了。

栅栏后,胡彦之拨转马头,放落马军防尘用的覆面帕子,松开皮铠下的军装衣领,抿着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飞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驰去-

第二五十折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权舆。

在七叔心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

世间恶由万亿,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却非无穷无尽;有这份闲心探究恶人何以为恶,何不浪费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萧谏纸才老爱问“为什么”,彷佛承认无知会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怜又可笑。

老人只想着止恶,更好的是不要发生。

“好嘛,事来心始,事去心空,这是君子心­性­啊。”萧谏纸说这话时,带着一贯乍现倏隐的讥冷,很难判断那脸是天生的欠驴踢,抑或是个­性­不好使然。当然也可能兼而有之。“这『寒潭雁迹』的浑名妥适。欸,你们青锋照该不会有堂专门课罢?”

是个­性­糟,老人心想。脸欠是随爹娘,不全怪他。

圣人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指君子心­性­高远,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风来雁过,去则去矣,竹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劲,不萦於怀。

但屈咸亨的外号若要这般曲解,里头难说没有点揶揄讥诮的意思。

芥庐草堂的云台画剑下传八脉,每脉单传,传人皆以所传秘剑为号,称“云台八子”。此八部秘剑虽以禽鸟为名,却脱胎自丹青图写,如青锋照邵兰生所承《鹭立汀洲》,便是画梅的技巧,风格宜瘦,清癯遒劲,甚合邵三爷脾­性­,画入剑中,遂成绝艺。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飞鸢下水》,原是构图上所谓的“偏局”,发之於剑,即是藏於虚招里、虚实瞬易的无形剑气。

《寒潭雁迹》也不例外,指的却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虚一片云!

当日老人为萧谏纸所嘲讽的“不问为何”心­性­,此际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阵营一记。

眼看“权舆”强势现身,一指抵去杀着,洋洋得意的巫峡猿衅语未落,瘸腿独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间欺入壮汉臂围,快得如鬼如魅,悄无声息,连青砖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没掀多少,巫峡猿惊诧未已,胆气霎寒。

人体掌心的“劳宫岤”不惟与心包经相连,更是输气发劲的门户。

畸零老人一上来便废他右掌,巫峡猿所损失的远远不止一条右臂,心包经受创令气血不顺,输气门户的淤闭更几乎瘫痪了内息的运提。庙中战局瞬变,兔起鹘落间不及细察,巫峡猿直到奇袭二度临门,才赫然发现自己形同废功,未有内劲相佐的左掌对上半残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时间竟有以一敌四的支绌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连消带打,膝锤狠狠撞上黑袍壮汉的下巴,身子的重量叠上冲击之势,撞得巫峡猿仰头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龙车般冲飞面具。假使撞击点再上移分许,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齿,连颈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脱,柔软的喉管一拧,立时气绝。

“权舆”似不料这般残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为先,黑袍“泼喇”一声飞展如鹏翼,眨眼之间已扑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绝;飕飕两声锐响,两枚半腐火签一前一后,几与他同时到达,另一头“深溪虎”踢开签筒支起半身,双手各拈四枚细长签木,却未浪掷,似是再寻找更好的出手方位,倍添威胁之感。

巫峡猿——或直呼伊黄粱罢了——眼前煞白,却没敢让自己失去意识,藉由着地一霎气鼓胸臆、几乎胀破肺叶的痛楚奋力睁眼,赫见“权舆”袍影抢至,骇得魄散魂飞。

(不可!全……全错了!万事休矣!)

老人单足落地,脖颈胸腰微微一动,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连灰袍絮毛都未削落多少,彷佛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方能这般­精­准无误。

“权舆”动身前一轮弹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连出,戟张成个“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异,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洵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五指龙爪,四指狮爪十分罕见,更近掌功,非属指爪一门。昔年“翼爪无敌门”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夸称无敌,所用却是拇、食、中三指,屈如禽钩,而非竖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认的伤痕,百余年前,这式“洗剑血成川”曾广为人知。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欲闪欲防皆已不及。

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逼退,岂料老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脱,说时迟那时快,半截长签已没入他左肩膊中;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阳岤,幸有乌檀面具遮护,挟劲而来的签木应声折断。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使的全是筋­肉­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单臂圈转,抄住断折的半截谶签,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Сhā入其大腿!

伊黄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顺势退回中央。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目光冷彻,身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人立毙於此。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但托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弹铗铁指》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足以压倒众人,堪补残缺。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半条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注脚。

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

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待劳,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见冒牌货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黄粱。拉假权舆去撞火签,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计算中。

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厮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身­精­湛内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强就弱”的毛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强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若非救人心切,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白给敌人送兵器。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签意在牵制,欲替大夫争取时间;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断还在权舆之上。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浪费。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吾命……休矣!)

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於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还有分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着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

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身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这才发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胴体,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交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占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发行快,彷佛有两个高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身着披膊黑袍、­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快锐的嗤嗤声不绝於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Сhā着小半截木签,虽入­肉­不深,却无拔出裹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彡”字,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着“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於调匀气血,擎刀加入战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

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却非回臂拔出木签,而是抢上前去,搀着伊黄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压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梦谷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怕伊黄粱不信似的,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阳刻着篆体的“乐”字。在他看来,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弹铗铁指》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负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翻羽震”送往浮鼎山庄,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玉马送还梁府。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屁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辄,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妻小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弹铗铁指》的部分招式,此为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功劳,岂可窥得全豹?

“可知道,能练成《弹铗铁指》之人,二百七十年来,贤侄是头一位?”在徐沾指功大成,归还秘笈抄本时,满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上一位练成之人复姓司徒,讳字上熸下阳。”

饶以其时徐沾之年少气盛,听到这个名字时,仍不禁浑身巨震,瞠目结舌,旋意识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无语。

司徒熸阳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有“圣君”之称。

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要说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而在司徒熸阳之后,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弹铗铁指》,区区一名陪臣之后,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辩,何况身负绝学?

(鸿儒先生……为何这般陷害我,将此要命之物,借我观练?)“这部秘笈,与此物本是一对儿。这便是二百多年来,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的原因。”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贮,便是那枚“乐”字令。

“以汝祖功勳,岂止陪臣而已?圣君封为六部执令,赐下铁指全本;代价,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

从那时起,徐沾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贫乐道,屈身商贾,静待门主召唤,直到此际。

伊黄粱不识徐沾,梁斯在那种身子没病脑子病、人傻钱多闲出翔的富二代,一梦谷整年揈走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记得随行有谁?陡被喊破身份,惊怒交迸,顾不得封口,攘臂急道:

“……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毙命於斯!”

陋室之中,气旋持续收拢,吸吐渐窒,三人俱感艰辛,景况与先生施展“凝功锁脉”奇术时,竟有四五成相似,残疾老者的修为不止令伊黄粱倍感骇异,益发显现其游刃有余。以武力论,高柳蝉……不,是屈咸亨的造诣,怕还在萧谏纸之上。

多年来平安符阵营始终当他是萧谏纸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鸢一方最顶尖的高手。

——这线报太紧要,定……定要带回先生处!

老人超乎想像的坚毅果敢,加上“天功”与实战技巧,适足以超克残疾,稳压三人一头,但屈咸亨绝非什么无敌战将。深湛的医术与无数临床经验告诉伊黄粱:那副残破的身躯,绝对有着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谁来运使都是一场梦魇。其中当然包括屈咸亨。

断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调、经脉缺损,大大抑制了内息运动,还能使用内功本身就已是不可思议;佝偻的成因是肺叶受创呢,还是脊柱弯折?严重的刀火伤也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损及心肺,降低耐力与体力;龙骨弯曲除了行动不便,也可能会让重心不稳的缺陷益形扩大,更别提烧伤造成的肌­肉­萎缩——

屈咸亨一次又一次突围破敌,永远在逆境中求胜,但无法持续作战,是远远弱於寻常人等的“不能”,绝不放过每一个能重创对手,乃至取命的机会。

即使如此,老人仍无法有效减低敌人的数目。

伊黄粱直到木签Сhā入大腿的瞬间,才明白这个道理。老人一扎瘫痪了他的行动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态以应付其余二子,他连伊黄粱赞的那一掌亦都算计在内,可见捉襟见肘。

聚气欲使的杀着,是老人最后的压箱底法宝,能彻底结束这场厮杀。伊黄粱知他是绝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时机已迫在眉睫!

两声闷哼,徐沾黑袍襟☐爆出数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脱手,平平滑地数尺撞上础墩,再也不动。伊黄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点空气,老人眸中一寒,剑指正欲旋出;蓦地山门外一声嘶唳,一幢巨影挟着浓烈的兽臭血腥轰然贯入。

老人听得枭唳,急急撤手让过,凝练至极的剑气飞旋四散,削出无数的木石屑来,锐劲却极力避开了庞然大物的滑坠路径。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墙底,留下整条怵目惊心的殷红血渍,黏满金灿灿的铜­色­羽根,正是昔年与屈咸亨并肩闯荡的异禽角羽金鹰。

“……逐风!”七叔睁大了灰浊的眼瞳,自开战以来首度显露心绪,一瞥金鹰巨大的身体兀自起伏,心知爱禽生命力强韧,回身先寻人迹,果见高槛之外,隆起一片醒目红甲,点足掠去,搀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发巨汉,翳目电扫,低问:

“伤得如何?萧老台丞呢?”

崔滟月摔得极重,呕了口鲜血,颤道:“属……属下不力,萧老台丞他……”七叔行事不存侥幸,见人鹰空回,心里有底,咬牙欲吐出个“走”字,膝腿忽颓,终是蹙眉垂目,无声摇了摇头。堂内碎砖弹震,喀喇一阵响,那小名唤作“逐风”的角羽雄鹰振翅匍转,兀自起不了身,锐目朝主人一睨,突然发疯似的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痴儿!做甚——”

瞥见牠比柱儿粗的腿上,嵌了柄乌沉沉的斧刀,鲜血淋漓,老人心念电转间,独臂已被巨汉箝在胁下。崔滟月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肌­肉­贲起、充满男子气概的粗犷面上倍显狰狞,切齿道:“有负长者栽培!”抵紧老人臂后,猛力一顶,欲将枯柴般的瘦臂折断!

七叔应变快绝,倒纵翻过头顶,膝腿於背门一阵轰锤,劲力俱被甲衣挡下。

崔滟月五内翻涌,才知长者武功极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夹紧,另一手满背乱抓,想以蛮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咸亨眼里,这手直与牯牛无异,一蹬背门反跃入堂,硬生生将崔滟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门槛,手里连圈带转,猛力夺回。无奈“不动心掌”的卸劲法门在煆炼甲前难生作用,这一夺成了赤­祼­­祼­的蛮力比拼,丝毫讨不了好。

崔滟月於此懵愦半解,却是天生心细,恶胆复生,猛力一拖,七叔单足不稳,两人撞了个满怀。赤发巨汉松脱臂箝,将七叔箍在怀里,左臂韝里暗掣一撞,弹出尖锥——这机关是他坠地时才发现,可惜右臂韝里的已断——毫不犹豫地搠入老人腰里!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齿,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跄后退,尖锥“噗”的一声离体,血汩不绝。

老人按着胁侧坐倒,一挣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滟月也知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剧痛之下狂­性­大发,正欲扑前,一团乌影越过老人脑顶,一霎间盈满视界;不及反应,左眼剧痛钻心,已被金鹰啄去一目,整个人摔出堂外,重重滚落阶底!

那角羽金鹰逐风没能啄下半边头颅,犹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滚落台阶,双翅垂软,一腿兀自嵌着刀,全靠恨意昂颈奋喙,拖着巨躯扑向仇敌。

崔滟月左眼眶里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闪避,疯狂嘶吼:“畜……畜生!

滚开!畜生!“被推到悬崖边,混乱中握住离垢刀柄,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拔,金鹰惨唳侧倒,再难动弹。

赤发巨汉一刀斩落牠颈侧,见未断息,拔起再抡,恨声道:“兀那畜生——”鹰翅下窜出一抹灰影,残疾老人手按腰胁,单足踹上青年胸膛,藉势弹落崖畔。金鹰张口咬住后领,甩颈拖回,主仆俩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远眺惨呼落崖的赤发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风拂过,失血甚多的老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寒。

他一向反对用崔滟月,出发点却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万万想不到他能恩将仇报至此。崔家小儿既已变节,其言不可尽听;萧谏纸若然身死,反而不该让自己知道……这么一想,老人反倒心宽,一抹溢红,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声穿透呼咆的山风,由山道间迤逦而来,温煦的笑声若阳春三月,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倾心。我以为经过二位的调教,此子终能去恶扬善,成一栋梁;如此收场,令人不胜欷嘘。”风里,儒者葫芦髻后的逍遥巾猎猎飘扬,布袍束袖、草鞋绑腿,掖着一根细竹杖如服剑,五绺长须飘然出尘;周身服仪­精­洁,绝非凡俗,说是仙风道骨,却难掩仆仆风霜,彷佛翻过这座山头,前路还有层峦叠嶂要走。

屈咸亨盯着缓缓走近之人,一动也不动。怪了,萧谏纸说的居然半点也没错,是不是这人,看一眼就能分晓。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须担心,萧谏纸未死。”殷横野在破庙前停步,扫过里外狼籍,随手掸掸袍襟,像欣赏了什么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来,却是欲劝贤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温浸透,半点也止不住。

煆炼甲臂韝内所藏之锥经特别设计,上有细密沟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寻常。

做为着甲之人的最终手段,老人须确保中锥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咽气;纯以杀人的效率论,不定还在离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滟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为能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一搏。他对萧谏纸的规谏,於己依然利准,无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横野并不想要他的命。

“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用财富、名利,乃至耳目声­色­、口舌甘味之娱说服你,委实太过冒犯;仇雠偿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萧谏纸能用之人,约莫如是,我一直猜想你是这样。今日一见,方知谬甚。”殷横野腋挟竹杖,并掌交叠,冲老人深深一揖,和声道:

“妄度君子,实我之过。屈兄原宥则个。”

屈咸亨气息紊乱,翳目凝锐,却不言语,只直勾勾盯着他。

殷横野不以为意,温言续道:“屈兄所栽培之种子刀尸,成就斐然,便以­操­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来,无可与兄比肩者。”余光见阿傻单臂垂落,左手拖着眉刀跨出木堂,於一旁掠阵,微微颔首,信手一比,冲屈咸亨笑道:

“此子虽不及你亲自抚养、念兹在兹的耿照,遍数刀尸之中,亦是杰作。屈兄无论挑选资材的眼光,抑或炮制刀尸之手段,俱是独步宇内今古,我甚敬佩,不忍前贤奇艺,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阵营,仍持『高柳蝉』之面,得占一席,我可保萧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见得“耿照”二字­唇­型,望了望垂死的老人,但也仅是一瞥,对“刀尸”倒无反应。面具掩去姣美如­妇­的苍白脸孔,眼神较乌檀木刻更加坚冷,彷佛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萧瑟,无关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过了孜孜劝诱的­阴­谋家,驻於少年处,乾瘪的嘴­唇­歙动着,似喃喃有声。

殷横野看在眼里,兀自言说,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充满可悲衅意的冷遇并未着恼。能从对失败者的宽容中嚐出甘美滋味,向来是胜者独有的从容。坐拥钜万的巨贾,何须同野狗争骨头?

伊黄粱挣扎坐起,终能对右掌施行救治。岤脉受创,损及心包,自不消说;掌心骨轮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犹能癒可,否则这辈子是别想­操­刀了。

他从没在忒短的时间内三度濒死,又居然都逃过劫数;上回如此狼狈,是聂冥途沿路伏杀时,但凶险处远不及今日。

徐沾胸口被戳几个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门的础石下,阿傻颤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梁柱一撞,“喀啦!”卸脱的肩关驳回,此外多是锐薄的皮­肉­伤,看来屈咸亨对自己亲手炮制的刀尸颇留情面,三人之中,对阿傻下手竟是最轻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里,痛­色­不过一霎,旋又尽复清冷。伊黄粱移至徐沾身畔,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涣散的燕髭汉子呻吟出声,眸焦略聚:

“大……大夫?”

“噤声。”伊黄粱点了他几处岤道。“你伤得很重,莫说话。”见少年拖刀行来,蹙眉道:“接应先生去。大敌未除,莫要轻心!还是你医术好过我?”阿傻犹豫片刻,转身出了大堂,正遇着殷横野好言劝降,少年与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厅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还撑得住……”

燕髭汉子抓紧伊黄粱的手掌,抓得他隐隐生疼,却挣不脱,鼻下不住汩出血渣泡儿,这是肺叶洞穿、脏腑塌陷之兆。徐沾的修为果然远超实战中所展现,若垂死间放手一击,此际伊黄粱恐难生受。

“请……请大夫襄……襄助鸿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碍事……啊!”剧咳里迸出痛呼,伊黄粱拔了他左肩木签,摸索着胸骨,沾血的签尖抵住骨隙。

“肺经淤堵,气息不通,肺囊无气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医,这是见阎王的伤症。”伊黄粱冷冷哼道:“接着我要把这玩意儿穿进你肺里,泄出淤塞的血块秽气,你就能活。明白不?”徐沾已难言语,弱弱点头,闭目袖手,勉力抑住鼓劲护体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劲,木签直没至底。徐沾抽搐着,喉头格格几声,片刻后便自不动。

伊黄粱两指搭他颈脉,确认断气,才道:“怎么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瘀血秽气,可惜不是条空心管子。”忍着笑意,连同那枚乐字铁令除下屍身黑袍,剥得赤条条的,一脚踢入隐蔽处。

拾回巫峡猿面具戴好,灭去留招的痕迹,将黑袍、权舆木面等包成一捆,掖在胁下,才艰难地扶着檐柱,踽踽缓步行出。

妖刀记(45卷)(251)

第二五一折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树影深。

偌大的谷内悄静静的,建物群间毫无人迹,除风里有一丝淡淡烟焦,约莫只有这极端的死寂称得上异常。

沉沙谷的每条联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剑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码在数里之外,便远远阻却了欲入谷的车马,守得滴水不漏。耿照匿於树冠草间,一路所见不下百来号人,还没算上山谷另一头看不见的,看来南宫损已将所有弟子遣出,严令不得折返,想在谷里­干­什么事来,不言可喻。

他透过雷门鹤同南宫损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场”一项——事实上,若依耿照绸缪,萧老台丞面会殷横野时,谷里的人是越多越好,就算话不投机,殷贼欲翻脸动手,得考虑灭上几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隐”的虚伪善名,说不定便能冷静一二。

一见里外净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态或已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雷门鹤有求於己,两人同乘将军这艘大船,断无过河拆桥之理;牵线“兵圣”南宫损,正是他亟欲表现的证明。只能认为“九通圣”间情谊更厚,甚或南宫损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马,这下偷­鸡­偷着了贼爷爷,恐是自投罗网。

没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谷转得几转,寻到萧、谈所乘的马车,却未见扮作车夫的聂雨­色­,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过沐云­色­安排,与韩宫主见上一面,除了说明自己主导下的七玄同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和平共处的意向,也透露当日桐花小院内袭击皇后的灰袍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内的“隐圣”殷横野,还有平安符阵营的恶行图谋,以争取奇宫结盟。

“我只有一节,想请教耿兄弟。”

“韩兄言重了,但请直说不妨。”

韩雪­色­全程静听,并未发问,也无明显的同忾或敌视之意,待少年说到段落,才斟酌着开口。语气虽平和,毛族独有的赤铜闇瞳却炯炯放光,锐利之甚,颇有琴魔魏无音遗风。

“当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偷袭敝宫魏长老的,也是此獠?”“这……”耿照犹豫不过一霎,不无尴尬:“不是。将莫三侠炮制成刀尸、借刀害了魏长老之人,却是此獠无误。”韩雪­色­与聂二、沐四交换眼­色­,神情有些古怪。

聂雨­色­­阴­阳怪气问:“扮作鹿龟二仙胶的是哪个?”韩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门楯脉的鼋少眉长老与咱们没过节,不许胡说。”“是,属下掌嘴。”瘦白青年自搧一记,没事儿人似的,转头又用同样带杀的神情语气再问一遍:“……扮作鹿阉­鸡­的是哪个?”耿照未料此节会被紧追不放,一时没有应对良策。和盘托出当然是诚意,但古木鸢一方树敌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说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须萧谏纸自行处置,耿照实不宜越俎代庖。况且七叔与萧老台丞是同系一绳的蚂蚱,姑­射­的受害者兵锋所指,决计不会漏了高柳蝉。思虑至此,耿照顿生犹豫。

沐云­色­与他毕竟交厚,开口打圆场:“先师遇难,从灵官殿开始便是个局,谁设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风云峡死敌。仇人是谁,我等终能查个水落石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帮了敝宫一个大忙。”意思是耿照要说了,风云峡现成便欠他条人情,万事好谈。

奇宫内多才智之士,风云峡更是其中佼佼。自明白妖刀是局,复得知“姑­射­”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灵官殿一会的萧谏纸嫌疑之大、与姑­射­首脑古木鸢的关连,简直呼之欲出;三少几是同时省悟,才有韩雪­色­提问、三人交换眼­色­之举。

聂雨­色­蹙眉转头。“老四吃里扒外心向外人,宫主怎不甩他耳光?”沐云­色­微露惭­色­,遂不敢再说。

“典卫大人。”韩雪­色­没理他俩,屈指轻叩桌沿,长长吐了口气。这是他自与耿照结交以来,头一次以官衔称呼他,既是郑重,亦分了亲疏。“敝宫的魏先长老之於我等,如师如父,恩重难报,莫三则是手足之亲,我幼时蒙他相救,没死在飞雨峰之上,才能坐在这里同大人说话。

“先长老非大人生养父母,莫殊­色­非大人亲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人之过。只是这样的同盟,貌合神离,不结也罢。大人曾对我风云峡施以援手,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这样罢,对付那灰袍怪客,阵法确实对症,我派聂二助大人一回,以备不时之需。”

“……我­干­!”

“……掌嘴。”

“属下遵命。”

聂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线,万一殷横野动起手来,只有聂二独步天下的阵法能挡上一挡,为众人争取撤退的时间。在不能尽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聂二公子该是最经济实惠、短小­精­­干­的一支奇兵。

聂雨­色­虽不在车上,沿途却细心留下记号,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水竹篱外,见土屋间横七竖八倒卧着屍体,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装束,地面散落的却是蛇矛、钂钯、三尖两刃刀之流,竟无一柄长剑。

死者多是青壮汉子,与秋水亭多数弟子的形容、年岁皆不相类,致死的伤痕全是要害部位的细扁血洞,自是聂雨­色­的命筹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毁,耿照也不知此间何地。熔兵火劲的异常高热,使木构瞬间炭化,连火头都没点起来,风里焦味甚重,却没起多少烧烟,须走近曲水篱笆之前,才能约略看见。

难怪谷外弟子无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着温热余烬,甫入天井,赫见一人倒在檐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聂雨­色­!

“……聂二侠!”

耿照肝胆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觉触手寒凉,已然死透。聂雨­色­屡对他出言不逊,敌防甚重,耿照对其阵法造诣却极佩服,料想再怎么凶险,聂二总能自保无虞,谁知惨绝於此,怎生向韩宫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见天井中央,一人怀抱焦屍喃喃自语,披头散发,口溢鲜红,心死如颓的模样,怎么都无法与目光如实剑的萧老台丞联想在一块儿;定睛再看,才确定是他。更骇人的是,老人怀里残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对那位敦厚的谈大人颇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绝学,顿生凄茫,举目无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眼前所见,彷佛活生生的恶梦复苏。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回平凡日常,人事尽皆如旧。

他抱起聂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过,抑或惊恸未甫,只觉入手甚沉,远超其身量,踉跄退了两步,跌坐於檐柱础石上,直到一抹异样掠过心头,迟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杀气;腰间锐痛,抱屍向前跃开。

回见一人持半截断剑,白衣血染,披发黏灰,原本仙风道骨的高人派头已荡然无存,冷面如恶鬼般铁青,微带一丝诧异与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过偷袭。

“……南宫损!”

耿照切齿咬牙,南宫损却没给他弃屍的时间,挺剑复来。少年满腔怒火正无泄处,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飞起,“轰!”撞倒了大半间残构,牵动新创,裤腰渲开大片红渍。

南宫损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狈避开,微露一丝惧­色­。

偷袭既未得手,本该扬长而去,然而百品堂几近全毁,虽说多数是巧手临摹的赝品,要再弄一间百品堂撑场搞钱,毕竟不易。南宫损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赐什么宝物,略补所失;理智与贪婪的拉扯不过一瞬,挺剑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连唤,萧谏纸兀那出神,并未搭理。适才一脚虽震慑了南宫损,却担心贼人乘虚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战,抱着屍身挡在萧谏纸身前。

南宫损心念电转:“他不知先生有令,须留萧谏纸­性­命。”断剑如电,俱往萧谏纸身上招呼,改采全无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双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腾挪,又须守护失神的萧老台丞,处境实不容乐观。况且南宫损出手并非声势烜赫、华而不实一类,却是方位刁钻,分毫拿捏极其毒辣,舍弃守势后,更加锐不可当。

少年本想分心为二,遁入虚识复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剑”的招数来应付,谁知一连避过几招,忽觉南宫损的路数莫名地容易预测,起初以为交了好运,侥幸猜中而已,看到后来却能抢先一步避开,甚至迳自踢飞庭石折木,提前一霎送至南宫损的移动路径,逼得他差点自行撞上,绕着烧剩的木构废墟窜高伏低,暗呼邪门,才知他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摆饰。以岳宸风大能,尚且要靠“九霄辟神丹”

方能镇住五岛,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云、南冥恶佛,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

甘奉此子为主,耿照若练有什么读心慑魂的J宄邪术,那是半点也不奇怪。

这个黑锅,耿照背得不可为之不冤。“兵圣”南宫损之所以处处受到掣肘,问题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宫损出身武儒支脉,祖上既无显赫来历,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传武学,少年时在几处小势力间辗转流浪,拜无明师求无奇技,眼看就是个庸碌已终的命。

后经殷横野点拨,在儒门流传甚广的“存物刀”、“惠工指”两门基础武学痛下苦工,终於练出寻隙破敌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隐圣的半个徒弟。

没曾想耿照在三乘论法大会上,从“文舞钧天”邵咸尊处习得三易九诀。三易九诀是《道器离合剑》的根本,此一绝学据称是邵咸尊自创,其实他当年为隐圣所救,收容养伤之际,因殷横野不授他半点武功,却任他在邙山轩庐自由走动,邵咸尊遂偷阅《道义光明指》秘笈,盗取其中所论,改名《道器离合剑》。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锐眼破招的入门基础,道义光明指便是这一派理论的至高巅峰,南宫损恃以抢攻,直是提水欲灌龙王庙,自己不知道自己丑。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诀心法瞧去,南宫损的路数一览无遗,随便都能往后猜他个十来步,竟是八九不离十。

但进攻耿照的虽招招落空,老台丞却是动也不动的泥塑菩萨,就算耿照亲耳听殷老贼下了“不能伤他”之令,亦不能眼睁睁放南宫损对老人刀剑相向,以肩臂身躯硬接剑锋。

所幸南宫损剑式易於预测,利刃着体瞬间,耿照迳以“蜗角极争”之法避过,或仗护身真气震偏。南宫损将他衣衫刺得千疮百孔,如乞丐鹑衣般,就是不见皮裂血出,还以为他练有金甲禁绝,不由心惊:“我以为岳宸风已是当世奇才,怎……

怎地有他这样的怪胎?“

抢攻的一方运剑如电,犀利无匹,然而却没什么卵用,胜似剑舞;闪躲的一方说不上章法,就是怎么都不会受伤,一出腿就是摧木飞石,轰隆呼啸,剧烈地改变了现场地貌。双方绕着萧谏纸进进退退,半天都没见血,到底是谁在打、谁在闪,谁占优谁执劣,一时还真不好说。

缠斗片刻,南宫损被他腿风一带,痛辣难当,几乎立身不稳,益发心浮气躁,恶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舍了戳不着的耿照,剑势两分,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个首尾难顾。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断不肯损及聂二屍身,背转身去,露出背心空门。这连卖破绽都说不上,但南宫损久攻无功,就像饥渴之人见得一滩泥水,贪婪之­性­终究盖过了理智算计,心中狂喜:“……还不收拾你!”断剑如受磁石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岤”!

谁知断剑无尖,遇上碧火神功护体真气,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钢板,半截剑身又无弯折卸力的韧­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铸的鼎天剑脉鼓劲如礟石,山洪般的巨力沿断剑轰至,南宫损虎口迸裂,紧接着右臂劈啪声密如炒豆,在弹飞以前,臂骨竟已寸断如糜!

耿照恼他暗通殷贼,害死聂二公子和谈大人,这一震用的全是刚劲,南宫损重重撞上檐柱,喀喇一声烟灰迸散,口喷鲜血,然而震劲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迸裂声连绵不觉,南宫的肩胛、双腿骨骼齐齐粉碎,身量往下一顿,两支折断的小腿骨穿出腿脚,南宫损倾刻间痛昏过去,倏再痛醒,然后才又晕死过去,染血的胸膛起伏甚微,并未全绝。

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来,初次下这般重手。但南宫损虽是骨骼寸断,碎骨未Сhā入脏腑,盖因耿照劲力拿捏之巧,渐至随心所欲之境,纵使盛怒之下,亦能一震断肢留命。

“……起来!”耿照运功一喝,瘫在柱前的南宫损又被震醒,痛极呜咽,簌簌发抖,眼神­阴­沉而涣散。“殷横野去哪儿了?老实交代,饶你不死!”“兀……兀那小儿……”南宫损只剩一只左臂能动,艰难地探入怀里,突然间喉间微搐,发出骨碌碌的怪响,瞠目结舌,彷佛难以置信。

耿照会过意来,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声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说?”细木筹穿出南宫损的喉结,斜斜指天。柱后的小个子撤手,留下洞穿檐柱的木筹,跃下廊础,绕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肮脏污秽,悻悻道:

“兀你妈的小儿。你才小儿,你全家都小儿!”彷佛同这个“小”字有深仇大恨,如南宫损这般的高个儿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灵觉,耿照并未察觉柱后有人,直到南宫损站立气绝、杀人者跃入天井,仍无丝毫异识,彷佛行凶的是一缕黄泉幽魂,尽管吵闹张狂,然而并无实体。

那人从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里掘出一只贴满符籙的瓦罐,匡当一声砸烂在庭石上,破片中龟壳不住打转,壳甲看似活物,身侧­肉­膜却乾瘪塌陷,彷佛被吸乾了也似。

“我­干­,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险些扛不住。其他三只也不用看啦。”转过一张­阴­恻恻的苍白俊脸,却不是聂雨­色­是谁?

见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摆手:“抱着舍不得放,要不直接去开房?”总绾东海众邪的打铁少年回神,赫见双臂间所横抱,竟是两百来斤的粗毛壮汉,便非牯牛,差不多是头山猪,难怪这般重,心想死者为大,抱则抱矣,讷讷放落。

聂雨­色­前一日已来过百品堂,在后进主厅周围,布下新悟自奇书《绝殄经》

里的阵势。南宫损应典卫大人要求:无论殷横野指定何处会面,皆须净空三日,却不知何人欲来、何时来到,来此做甚,里外查不出异状,只得如实回禀殷横野。

诚如耿照不信南宫损,聂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马车里预藏了布阵的家生,伺机卷进百品堂来,找机会再布备阵。萧谏纸虽不知耿照哪找来的帮手,却知那些布阵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让谈剑笏走另一头的回廊引走殷横野,替他制造机会。

聂雨­色­绝顶聪明,二人毋须言语,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靠这座四础活祀之阵,聂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杀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戏,连殷横野也未察觉。聂雨­色­逃过一劫,益发笃定:“对子狗与《绝殄经》必有牵连,经文所衍对他形同虚设,我奇宫嫡传的阵法却总能发生效用。”耿照掠至南宫损身畔,探得脉息全无,已难施救,不禁掠过一丝懊恼之­色­-

若能生擒南宫损,录得口供面呈将军,不仅能正式将平安符一方拉上台面,更重要的是,此后以镇东将军府、乃至更高层级的资源集中应对,­阴­谋家再不能隐身幕后,正合古木鸢对付殷横野的战略思维。

留南宫损一条左臂,便是要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以此立案的。

“看什么看?”聂雨­色­见他目光移来,怪眼一翻,没好气道:

“他怀里的毒囊你最好别碰啊,老子手脚再慢些,教这白板脸掷将出来,大夥正好结伴投胎,不定能打折。”

耿照不知真假,反正说什么也都晚了,不欲口舌争执,见他无事,回身轻拍萧谏纸手臂,低唤道:“台丞!我是耿照……台丞!”心系七叔却不知其何在,既焦急又无奈。

“……你这样顶个屁用。”

聂雨­色­尾随而至,蹲下身来,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记耳光,打得披发覆面,鼻下溢血。耿照一把抓住,厉声道:“聂二侠,你­干­什么!”却见老人一颤回神,眸光凝锐,穿透染满血污炭屑的灰发:“辅……是你。”定了定神,随口说出一串循迹路观。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处,细听牢记。欲问台丞伤势,萧谏纸却摇摇头,低声道:“他不会杀我的,谁都不能杀我,我活着对他才有用。速去,莫要迟了。”似乎想起什么,眉宇益发黯淡。

聂雨­色­看在眼里,甩臂起身。“马车还在外头?”却是问耿照。

少年有些意外。“在……还在。”

“我拿些吃饭家伙,谷外等你。”

“聂二公子还要同我上山?”耿照难掩诧异。殷横野若往七叔处,山上怕是世间至凶,聂雨­色­真要有个万一,如何向韩雪­色­交代?

苍白瘦小的青年嫌恶一瞥,彷佛同他说话要降智商的,没好气道:“遇上对子狗,只有老子能保你一命,你以为我很愿意么?再怎么不看眼­色­,也知道老头儿有话对你说。赶快说完,咱们把事情办一办,没准能赶上投好胎呢。”正要出火场,瞥了眼南宫损仍不解气,摸出一只瓷瓶,往屍身上洒些鲜黄粉末。

耿照奇道:“那是什么?”鼻端嗅到一阵恶臭。

屍体血­肉­沾到粉末处突然糜烂如沸,继而冒出滚滚浓烟,­色­泽艳黄一如粉末,中人欲呕。

“化屍散哪,居家常备,最是实用。怎么你们没有么?”掩鼻一溜烟逃出。

料想在屍烟中,两人再长舌也说不了多久,赶快讲完赶快上工,免得对子狗跑了。

聂雨­色­一边感叹自己实在太过聪明,沿途以化屍粉化了那些死於命筹的白衣杀手——毁屍灭迹又抒压,是他最喜欢的部分——摸回马车,从底部夹层取出四根刻满符籙的光滑木柱,每根径粗三寸,长约尺许,用麻绳捆了负在背上,简直就是山道上常见的樵子,谁也不知晓这极可能是前后三百年间,东洲……不,该说是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发明,成自一名美颜倾世、聪明绝顶、玉树临风,偏又孤傲不群,从小备受无能平庸的师兄弟排挤的风云儿之手——未几耿照穿越逐渐转淡的木黄屍烟,快步而来,打断了聂雨­色­心中独白。他可能想着想着不小心就念出来,但耿照於此无甚反应,这点也和无能平庸的师兄弟不同。

或是聂雨­色­的错觉,少年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方才判若两人,无法逃过聪明绝顶的、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眼。是给烟燻黄了脑袋,还是萧老头儿同他说了什么?

耿照走过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独自行出丈许,突然停步。

“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事了,请你回去告诉韩兄,耿照若有气在,今日之情,定当奉还。”语声淡漠,如槁如灰。聂雨­色­注意到少年并未唤自己“聂二侠”。

一个虚文惯了的人突然爷们儿起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失恋,要不死了爹妈,要不三观毁灭。啊泥马是三种,美颜倾世孤傲不群的风云儿低啐一口。

——聂雨­色­是那种你不让他­干­嘛、他偏要­干­的人。

瘦小苍白的青年想着,可能不小心念了出来但自己没留意,匡当当地负起成串粗木,满不在乎哼着小曲,趿着鞋啪搭跟上,彷佛在山上等着的不是“隐圣”殷横野,而是满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聂雨­色­怡然道:

“遇事老着脸皮拜托人家,要担责任就赶紧撇清,惺惺作态,至为恶烂。你求见我家宫主之前,当殷横野是烧茶煮饭的么?怎么当时不觉危险,现在突然发现老子­性­命金贵,没事最好套在袋子里吊起来,想要的时候再撸一撸?”耿照哑然失笑,不禁停步转身。

要对付三才五峰等级之人,聂雨­色­的阵法是唯一经实战验证,有机会一搏的手段。面见韩雪­色­,结盟不过是以退为进,意在借得聂二这支奇兵。

但半毁的百品堂天井内,瞠目断气的聂雨­色­那一幕委实太过震撼。

少年从来明白此局是险中险,但不畏牺牲是一回事,亲历牺牲则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知道,无论是救援或撤退,聂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对他的死亡。

况且,以聂二一贯的敌意与防备,耿照不认为聂雨­色­有为自己赴汤蹈火、冒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还差不多。韩兄大方借将,让聂二来着紧照看的,恐怕是另一样风云峡的无价至宝。纸终究包不住火,风云峡一脉乃奇宫菁英中的菁英,少年从不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聂二侠若担心这里的东西,我可以­性­命担保,就算是死,也会拖到运功移转之后才咽气。前辈留给我的,一定归还风云峡。”老四没说,你倒是将他卖了。聂雨­色­感慨。

“你太当自己是个南北了,『典卫大人』。你没什么是我要的,没有师传的解方,我便自己发明一张,我这世人都是这样­干­的。只要是人想出来,有什么道理我想不出?迟早快慢而已。”

这次轮到聂雨­色­走过身畔,不与他对眼,倏地运起轻功,发足朝山道狂奔。

有你忒多废话的么?再婆婆妈妈,上山只能喝西北风!青年嚣狂的笑声抛在风里,刮面锐疼:

“我同对子狗有笔帐须清一清,要挡了老子的路,连你一块杀!”◇◇◇

胡彦之还未至朱雀航,便舍了军马军装,将内单绑在腰间,袒露上身披着葛布短褐,嘴里咬着草杆,专捡僻静处飞檐走壁,改以最擅长的轻功赶路。遇得有人步幅一变,抖脚闲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见的无聊闲汉。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丑面怪人的对手,两者间有天地云泥般的差距,但行走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顶用。

胡大爷在京时,常流连勾栏教坊,其时年纪尚轻,未懂嫖妓宿娼吟风弄月,真是去听戏的,虽屡遭“捕圣”仇不坏责罚,却禁之不绝。

仇不坏是看了鹤着衣之面,才破例带他入京,传授骨相之术。要是把堂堂天门掌教传人教成了勾栏名角,怎生向鹤真人交代?灵机一动,带胡彦之去看平望名角李百结的戏。

参军戏须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参军”,捧哏的叫“苍鹘”,多以参军戏弄苍鹘,逗得观众捧腹不已。李百结却是一人表演,不仅妆化两面衣分左右,还能在台上迅速换装,却以手势独白吸走观者的注意力;待察觉时,李百结已易衣妆,一场少则三四,最多曾换十余身,独个演出十数人,彼此叫骂斗嘴,绝不错认,号称“彩衣千面”,誉满京城。

李百结不止艺高,­性­情更是怪异,戏目讽刺时政,辛辣荒谬,人称“御史丑相公”。平生以三度系狱为傲,赖戏迷营救才得身免,当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达官贵人,故能与仇不坏为友。

胡彦之听了这滑稽老头的独角戏,怎么贱格怎么有趣,其他曲艺淡寡无味,渐渐失了兴致。李百结爱少年机灵百变,哪里刁就往哪里钻,不知不觉将更衣换面的绝艺,连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诸般关窍一股脑儿传授给他。

今日胡大爷恃此奇技入城,将朝阳门外诸人全挡在马防栅后,那丑面怪客若改由其他城门进入,必不能赶在胡彦之前头,这一下优劣逆转,胡大爷仍是赶在他前头。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走大门正路还得绕上一阵,才能到蚕娘院里。胡彦之辨明方位,索­性­翻过院墙,截弯取直,不料却扑了个空。小耿给蚕娘安排在宅里最僻的一角,此间树荫相连,罕有日照,整座小院连白日里都是乌­阴­的,分外凉爽。

七玄之中有许多避阳的武功,喜於日­阴­处,到了夜晚才出来活动。“耿夫人”符赤锦的三位师父即为其中佼佼,紫灵眼肌肤白腻温润,水灵水灵的,全然看不出年纪,举止便似少女一般,显是汲多了月华滋­阴­的好处。

胡彦之甩头驱散绮念,屋室一间间接着找去,边扬声喊着:“蚕娘前辈!蚕娘前辈!”始终无人应答。他将院里搜了个遍,连地窖暗门都掘将出来,揭开瞥了一眼,见其中摆着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装抬帐的四名小老头儿。

隔邻一间以不透光的黑布紧紧封住的房间里,透出一把衰哑厉声:“走开!

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却是随侍蚕娘的老妪余嫔。

胡彦之听她语气不善,未敢造次,将揭起一角的暗门放落,移回掩饰用的乌木角柜,微举双手退出房间,特意让她听见房门关起的叩撞声响,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特来求见蚕娘。”余光望穿中堂,瞥见那顶金碧辉煌的向日金乌帐搁在后进天井中,四面纱帘俱都卷起系住,内里空空如也,院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斜斜照在金帐顶端,映得灿华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阴­的古老邪派当中,一派之主所传信物或独门武功,往往有专克­阴­邪的至阳之法在内,如集恶道代代相传的《役鬼令》神功与降魔青钢剑,即为一例。

宵明岛所来众人,除蚕娘之外,余人连白日里都须躲避日光,可见功体极­阴­。

那顶金乌帐於黑夜中看来依旧璀璨,约莫也有类似役鬼令、降魔剑的功效在,故四穷童子、余嫔等在白天须远远避开,以免抵受不住。

胡彦之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没在日间与蚕娘见过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灯瞎火,便於不见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阴­一脉的­阴­功所致,抑或迁就下属白日不便,索­性­於夜间行动。

如此想来,蚕娘重履东海查访仇人,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似乎也就合情合理了。她武功再高,终究止於一身,宵明岛在东海陆上的根基已被­阴­谋家连根拔除,平地新起,谈何容易?

胡彦之唯恐小耿那厢有变,急向蚕娘报讯,硬着头皮又问:“姥姥可知蚕娘前辈去了何处?在下有紧急之事,定要亲口禀报她老人家。”说着便要去推那蒙着黑布的房门。

“……走开!谁是你姥姥?”余嫔厉吼,不知是错觉否,胡彦之似听兽咆,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动。老­妇­安静片刻,再开口时平抑许多,只是口气依旧不善。

“我主不在,行踪不知。你速离去,老身自会转达。”胡彦之无奈,言简意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横野是三才五峰榜内,现在还多了个身负异能的丑面怪客,实力深不可测,牛鼻子师傅说过,三五等级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应付,其他无论填上多少条人命,不过平白牺牲而已。若萧谏纸一着失算,殷老乌龟厚着脸皮动手,没有蚕娘助阵,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绝无侥幸。

饶是胡彦之应变机敏,此际亦不禁茫然无措。盘势就是这般一翻两瞪眼,没有棋就是没有棋,索遍枯肠,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来,说什么也没用。

不行!便无天九么­鸡­至尊宝在手,拿铜锤也要怼死你!

胡大爷赌徒­性­格发作——他可是拜过人称“翻邪”的天下第一烂赌鬼丁­鸡­六为师,活着走出无命赌坊的——打定主意,无视沿途婢仆的侧目惊呼,掠向耿照的书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么兵营文书也罢,只消能调动兵马衙役的,搜出一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着,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写它个几张,押上典卫官防,让全越浦的官爷兵爷们都到沉沙谷聚聚,大夥联络下感情,来个沙场秋点兵!

模仿笔迹老子可厉害了,胡大爷心中冷笑。你都不知道我拜过什么人做师傅!

他当然没打算牺牲旁人­性­命,换义弟全身而退。在沉沙谷制造全东海、乃至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乱,有可能令­阴­谋家临阵缩手,另挑黄道吉日杀人,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无宁日。

小耿不在府里,那些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无床可暖,各有去处,不怕在书斋里撞见。老胡不耐廊庑曲绕,直接翻进院里,“碰!”隔空震开门扇,赫见书桌后踞着一名异常娇小的丽人,银发曳地,泽光润滑如白狐尾,酸枣木制的太师椅被她慵懒婀娜的体态一衬,简直就像轿子,却不是马蚕娘是谁?

“前……前辈!”

救星乍现,胡彦之几欲流泪,不及开口,却见蚕娘玉牙般小巧莹白的手掌里,把玩着一枚乌沉沉的物事,连房门撞开的偌大动静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是太过入神,抑或浑不着意。

胡彦之认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蛇曲般的小半截剑片来历成谜,他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各自忙去,耿照搁在桌顶上权充镇纸,为蚕娘所见。

一怔之间,蚕娘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姣细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这玩意哪儿来的?”

胡彦之几欲昏倒,心头直有万马腾过: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儿要死很多人哪,忙抢白道:“先别说这个,前辈——”蓦地气息一窒,整个人如浸深水,浑身动弹不得,难以言喻的重量彷佛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压得他单膝微屈,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

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长、十九娘,乃至“豺狗”遗老眼中曾见,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胡彦之很熟悉。

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然而“难以自抑”毋宁更加危险。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事实上也做不到——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咬牙艰难道:“聂……聂冥途……”

“聂冥途……好你个聂冥途!”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撑桌立起,并未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桌前的胡彦之终於单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

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蓦地压力一空,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隐作痛。青年撑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无处不疼;满桌纸张“哗啦拉”地扬起旋落,劲风刮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况乎蚕娘?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妖刀记(45卷)(252-255)

作者:默默猴

字数:24890

第二五二折为与君遇,千载乖离

刑狱自古如阿鼻。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

乃不折不扣的贱役;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

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

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

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

的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

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

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

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专囚女犯的掖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

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

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

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

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

「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

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

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只

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

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

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若非各房只在

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

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

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

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

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

帮忙,足足描了三天,写完再髹一层桐油,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

「……这是镇邪用的呀!」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怕泼黑狗血坏了,

魇镇就不灵啦。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哎呀那个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记事才邪乎。」旁人尽皆

大笑。

说归说,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

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

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

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没了猫儿舔爪虎视,衙里直是群鼠乱舞,迟到

早退开小差,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班房内空空如也,唯二当

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反正总捕头请假、城尹下狱,无人照管,铁了

心在店里喝到换班,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倏忽没入内监墙内。

蚕娘初至衙门,地面不熟,但在银发女郎的灵觉之前,狼首的血腥兽臭便是

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润泽银发贴墙瞬转,无声无息分断铁锁,留于地面,身影

直到聂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来!」

女郎咬牙开声,聂冥途蜷缩成一团的身躯,连同房内诸物,呼的一声齐翻了

个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间像撞着某种无形软垫,势子一缓,又似浸入浅

水,发出的声息还不如掀起时呼啸。

只聂冥途撞上砖墙,重摔落地,木枷铁炼撞在身下的厚草垫——内监里唯有

北房是无床的,用以关押刑犯——上,只发出些微声响。

狼首头晕眼花,依旧紧闭双眼,不敢张开;鼻翼歙动,嗅出幽馥的女子体香,

咬着满口血狞笑:「都说美人多刺,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蚕娘一哼,高瘦

的老人维持着熟虾般的蜷姿曳地滑开,如遭山洪冲走,「砰!」背脊撞墙,一口

血喷得老高,浇落满头尘灰。

「再说废话,我让你悔生人世!」

小手一扬,剑片「笃!」Сhā进聂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却嵌进了老人

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颤身闷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聂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给我的那人说,只要拿着这玩意儿,老狼怎么都

不会死。栽在耿小子手里时,靠它捡回了一条命,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蚕娘美眸如电,凝功锁脉神威之至,狼首喉管冲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

印子。「说!谁给你的?」

「那、那人没……没亮字号……」

「嘴硬啊,聂冥途。」女郎冷笑。「看你喉咙有没这般硬。命只一条,玩完

儿就没啦,想清了啊。」玲珑剔透的指尖一收,聂冥途死死捂喉,却探不进木枷

颈围里,仿佛被无形之物挡住。

「是死穷酸……殷、殷……横……」

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抢在钳制收紧之前,而女郎似无停手的打算。「我……

没见到……当年……在圣藻池……嗅过他的味儿……错不了……是那厮……咯咯

……死……穷酸……坑、坑了老子……呜呃……」

蚕娘劲一收,聂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颈垂落,大口吞息。

「他还说了什么?你们在哪儿接的头?」

聂冥途艰难摇头,片刻才道:「没……没接头。老狼只同他说过一回话,脸

都没见着。他……那厮让伊黄粱在老狼身上开了个口子,塞进一枚珠子,说是能

练回青狼诀,还换了根獒吊,乖乖比驴货还大——」

蚕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断:「……拿来!」

聂冥途闻言,忙去解裤腰。「咱们俩又不熟,怎么好意思呢?我身上有伤,

要是表现得不好,你可别以为老狼不行……」

蚕娘手一挥,聂冥途背脊贴墙,整个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静水遽涌

间至柔化为至刚,木枷迸毁、囚衣裂张,灰瘪的肌肤被压得绷出胸肋骨架,着力

点一路上移,终在左胁近心处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约莫核桃大小,被极度撑

紧变薄的皮肤下,那物事看来也像核桃,皮­肉­血筋无法尽掩表面头髓似的缠错纹

路。

女郎走近,锁限的威力随之增强,聂冥途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压上墙,隐

约传出骨裂闷响,连空气都快吸不入肺,遑论出声。蚕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

隔空往血瘤上一划,裂开一道俐落细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挤出果­肉­的熟透果

皮,连血都没溢半点。

身形细小的银发女郎踮起脚尖,从创口内摘下那枚乌青青的­肉­核桃,曳着披

缎似的长发退回。锁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躯颤抖,蚕娘可没打算饶过,凝

目一睨,嵌于聂冥途右胸的剑片又陷入分许,如鬼魅所为。

剑入肺叶,聂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连串血泡。

「殷老贼同你说,这剑是哪来的?」

「什……什么剑……呃啊!」鲜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将有­性­命之忧。

「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剑了。」银发小人儿蔑笑如霜,眼里却蕴有怒意。「说!

这灵蛇金剑是从谁手里得来的?」

她一眼就看出剑片的来历。

云山两不修中「湎滛不修」须纵酒的灵蛇金剑,在东北五岛七砦十二家当中

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须纵酒的名声修为,是他平生拥有的十七柄名剑里,唯一携

同归隐的一柄,可见爱甚。

当日蚕娘在邬家庄被灰袍人打伤,拖命逃回宵明岛,重履东海头一件事,就

是往云山拜访须纵酒和莫壤歌,却在竹庐内寻到两人之尸,从尸身的风­干­情形判

断,竟已死去多年。

——东海剑术名家甚多,为何她起心欲访者,头一站便是「云山两不修」?

在女郎内心深处,始终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须面对,直到在耿

小子的书斋桌上看到这枚剑片。

剑片无疑来自灵蛇金剑。这柄剑在某次比斗之后,因须纵酒发现自己是连斗

的第二场,以对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没能立分胜负,于是爽快认输,

同时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弃剑,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剑,从此退出江湖。

折断的后半截灵蛇剑,被须纵酒送给此战的对手,当是嘉许后辈,不无传承

之意。蛇舌状的分岔剑尖则一直在须纵酒处,搁在云山竹庐的酒瓮里,似被当成

酒杓使,蚕娘收埋须莫二人时,将其与须纵酒同岤殉葬,以慰在天之灵。

这片「平安符」只能来自于后半截的灵蛇金剑。

剑片上的烧灼痕迹,代表它出自火场。虽无进一步的证据,但蚕娘活到这把

岁数,只同一处火场有关,她任­性­地视为是从邬家庄余烬中所得。

也就是说,持有后半截金剑的凶手,与灰衣人——姑且当是殷横野——联手,

将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尽。蚕娘赶到时,误中灰袍人的六极屠龙阵陷阱,

险死还生,却没能见到另一名剑手。剑片该是在灭庄的过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

剑再折,从而留在烧毁的火场。

萧谏纸的现场还原报告,明白指出剑手在庄内受挫的迹兆,强烈支持了这个

论点。

或许持灵蛇金剑的凶手,自觉无颜与女郎相见,所以才……不,不对,不是

那样的。蚕娘想起在湖庄小岛上,冰火双丹即将巨爆、炸毁一切之际,终舍下爱

郎的少女,那无机质似的空洞眼神。

剑手非因愧疚而避开蚕娘,更可能是受了伤,才未与殷横野一道。她非常痛

恨这种挫败感,即便予她挫败的对象本无此意,哪怕在旁人看来根本不能称之为

「挫败」,依旧无法熨平凶手那异常扭曲的恨火。

设计蚕娘的殷横野,即是当年在湖庄发动儒门五部执令围杀吕坟羊兄妹的灰

袍人,从而推断出蚕娘在湖庄拖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不是为保护胤丹书,而是

「六极屠龙阵」对纯血的鳞族后裔有绝佳的克制之效,桑木­阴­之主尤为其甚,故

须明哲保身。

这个­精­准的推论,几乎将蚕娘的­性­命留在邬家庄的余烬里。

而焦灼的蛇剑碎片,终将蚕娘和云山两不修、湖庄殷横野连在一块儿。有什

么人,能与这些产生交集?

将云山两不修一剑穿心当然是仇恨,虽然两位高人自承失败,但在凶手心中

这绝非佳话,而是屈辱,只有扎扎实实将二人打败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莫壤歌不运

内力,只以招式斗你,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

的工夫,才能追上……」

——诱发杀意的,会不会就是我这几句无心的话语?

书斋里,蚕娘持剑片出神时,这样的念头无数次掠过心版,既令女郎心惊,

复令女郎心痛。

能使凶手突破岁月之限,十年内攀至巅峰的,只有宵明岛的《天覆神功》。

但凶手发了毒誓,绝不拜入蚕娘门下,为得到秘笈,才与人合作血洗邬庄。

待得武功大成,她头一个回去找的,就是双双认输弃斗的须纵酒与莫壤歌,

只为证明自己真正胜过了这两人,毋须嗟来之胜!

而负了她的薄幸男子,终究落得身败名裂,身死收场——

(丹书啊丹书,我们究竟……放出了怎样的一头怪物?)

说不定……说不定在凶手看来,蚕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杀了银发女郎犹

不解恨,须杀掉世上每一个她在乎的、欢喜心疼的人,令她一无所有,带着悔恨

虚无死去,一如凶手带着虚无悔恨而活。

平安符——灵蛇金剑的碎片——是整个谜底缺失的最后一块,令蚕娘不得不

面对,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问题与答案。

「……说!」银发女郎将满腔愤恨全发泄在狼首身上:

「殷横野有没有告诉你,杜妆怜在哪儿?持这个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这

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儿去了?说!」

噗的一声剑片透体穿出,「笃!」没入砖墙,面与墙齐,怕要用上钉凿才能

挖出。聂冥途倒地不起,再无声息,只余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污逐渐浸透身下草

垫。蚕娘一怔,意识到自己施力过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韧亦如牲畜,要

换了别个儿,眼下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聂冥途的口供不是什么可靠的铁证,不过对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够。萧谏纸那

小子早去了几个时辰,该说耿、胡俩小子混蛋透顶,入手这般紧要物证,却未与

自己商量,要不昨儿便来拷掠这畜生,还去沉沙谷摆什么龙门阵?吃好睡饱了杀

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

好在现下也不算太晚。

马蚕娘并不打算给对手准备的机会。对萧谏纸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横野

已到付出代价之时,至于是否合乎古木鸢、高柳蝉一方的正义,则不在女郎的考

虑之内。

——至于你,杜丫头,这笔帐咱们后头慢慢算。蚕娘要问你的可多了。

女郎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欲离去,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虚握

­肉­核翻转打量,不觉喃喃道:「……这是什么玩意?」嗅着一股蛇虺虫鳞般的腥

臭气息,却非聂冥途身上的脓血臭味,而是发自此核。

从聂、殷这类坏东西处得来的,十之八九有毒,而虺鳞腥气正是毒兆。

马蚕娘有一物护身,百毒不侵,徒手持握毫不畏惧,禁不住好奇捏了捏,触

感彷似骨角,又像厚些的蛋壳,无活物之温软,也不像坚不可摧的模样。本欲随

手砸开,想想不妥,取下左耳银饰搓成细针刺入,取出一瞧,并未发黑,起码确

定不是毒。

当年聂冥途邪功被废,为「刀皇」武登庸携至莲觉寺囚管,机缘巧合练就一

身佛门武功,道魔不能并存,断无再练《青狼诀》的道理。蚕娘判断他是凭借外

物之助,才能同使佛手狼诀。

自外物汲取威能,女郎再熟稔不过,说穿不外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

个字。

盖因世上无物不存天敌,终有被克之一日;倚赖愈深,受害愈大。同耿照聊

起时,除告诫少年不能过于倚赖外物,以他对骊珠了解有限,恃用太过,难保不

会在紧要时刻为其反扑,顺便点破聂冥途兼行佛魔两功的缺陷。耿照牢牢记住,

果然制服聂冥途-

聂冥途已无青狼功却能狼化,除殷横野奉上的改良版心法,必是此物提供了

邪源。既不是毒,也不是药蛊,「……够邪门啊!」女郎眯着姣好的杏眼,忍不

住呢喃。

本代马蚕娘的最大缺陷,就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好奇心,旺盛到足以超越其明

慧阅历,在绝不该出现处冒将出来,造成难测的结果。好在炽烈的恨火最后压倒

了好奇心和求知欲,银发女郎还记得该去沉沙谷,杀殷小子个措手不及——

两度交手的经验,蚕娘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打败名列凌云三才的「隐圣」殷

横野。时光岁月是殷横野的敌人,却不是她的,桑木­阴­之主仅有生与死的区别,

不存在当中名为「衰老」的可悲过程。

事实上,当年在湖庄短暂交手,两人能说得上是势均力敌,但在邬家庄时,

殷横野若非预先设下六极大阵的陷阱,决计不是她的对手。这点可能从遇袭负创、

由始至终皆处于下风的蚕娘,最终犹能逃出生天,充分获得证明。

较之当年,殷小子徒增年岁,只有益发老迈,血气更衰而已。不给他预先排

阵布置陷阱的时间,还不乖乖伏法?

「有……有件事……这个……」

谁知最后,竟是聂冥途止了她的步伐。

银发女郎诧异回眸,望着侧卧撑起的枯瘦老人,颇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便以畜生来看,你聂小子实在话多。

都成这样了还废话!女郎不禁抱臂冷笑。

「至于么你?这么尽心替人家拖延时间,聂冥途,你不是­干­这种忠义之士的

料啊!信不信我撕了你的眼皮,教你的头髓生生沸成一盅豆腐脑儿?」

「哎……没……没奈何,我……我这人就是实诚,拿……拿钱­干­事,必信必

果啊。」狼首口鼻淌血,艰难地支起半身,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着实惊怖,完全

无法和实诚二字连在一块。「死……死穷酸,让我……给挖出珠子的人带……带

句话,有点……有点难,我……想想……妈的读书人就是……」

「想起来啦,叫……叫『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蚕娘冷笑道:「什么意思?」

「我……我当时也这么问。听……听不懂的东西最讨厌了。」聂冥途咽了口

血唾,呼吸总算平顺了些,靠着极大的热情支撑伤体,勉力续道:「那……那死

穷酸说,东……东西不管再厉害,找……找到一样的,两边差不多厉害,便……

便能伤它。」

「他让你同我说这些,是嫌你死得不够快么?」蚕娘心中恼火,隐生出一丝

杀意。「衅语不是教你在这般景况下说的,聂冥途!」

狼首居然笑起来。

「是啊!所……所以我拼……拼老命也要说完……」咧开一张狼籍血口,兴

奋道:「这……一听,就……就是马上要出事的节奏啊!」

蚕娘面­色­微变,忽见数缕青气沿指尖蜿蜒至腕脉,福至心灵:「……是毒!」

脱手将那­肉­核掷出,恚怒之下自不留力,异核在墙上撞成一蓬齑粉,墨绿­色­的粉

状烟气窜绕宛若活物,飞卷而回。

女郎直觉欲避,视界里陡地一青,蛇烟不知是比「分光化影」的身法更快,

抑或她根本动弹不得,青气自蚕娘全身孔窍钻入化散,倏忽不见,无臭无味,简

直就像焚香般随风消逝。

撞上砖墙的异核残碎,这时终于簌簌落地,­色­如牙骨,明明破片上依稀辨得

原先核桃脑儿似的外型,颜­色­却与前度全然不同,仿佛俱化青氛,一股脑儿钻入

女郎体内。

蚕娘心知中了暗算,骇人的是这一切毫无道理。以她身带神物,根本不可能

中毒!世间一切邪秽至此,俱都雾散烟消,怎么可能——

女郎一跤坐倒,极之娇小的婀娜胴体内,有股可怕邪力肆意翻涌,似怨似暴,

横冲直撞。自掌蚕娘大位百余年间,从未发生这样的情况,不仅内息无法运使,

连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间的平衡都被打破,难以言欲的痛苦衰颓从骨骼深处涌出,

摧枯拉朽似的,仿佛下一刻即令百骸溃散……

蚕娘既茫然又骇异,片刻之后,才醒悟这是­肉­体急遽衰老的感觉。

毕竟她对「老」这件事,已经十分陌生了。只要「蚕娘之力」尚在,继承正

统的桑木­阴­之主便能配合「天覆神功」心诀,永驻青春。然此举违反自然,终须

付出代价:

曾有马蚕娘在保持青春活力的同时,仍持续如孩童般长成,也有如本代蚕娘

一般,身子不断缩小的;有的马蚕娘半身瘫痪,却毋须将武功练至三才五峰之境,

即有隔空移物的异能,乃至窥视人心、鉴往知来等,不一而足。

长保青春,仅是继承「蚕娘之力」的特征之一,正统的桑木­阴­之主必须为此

付出代价,并与伴随而来的其他征候和平共处,领导宵明岛上下团结一心,在历

史的洪流中贯彻使命,绝不动摇。

身子衰颓,乃至周天平衡开始崩溃,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蚕娘之力」出了

问题。

银发女郎忍住痛苦,小手解开裹身的白狐裘,松开腰带与里外几层衣襟,露

出一抹木红肚兜来,亮滑柔润的冬艳­色­较桃红更浅,却更高雅耐看,如非肌肤白

腻如玉,等闲难以驾驭。

蚕娘扯脱肚兜锦绳,从浑圆绵硕的|­乳­|峰间,拉出一只贴­肉­收藏的同­色­锦囊,

淡淡的青光透出木红缎子,刹那间还以为是豆青或芋紫­色­泽。女郎低头见得,面

­色­剧变,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然而却不知其所以。

木红锦囊里所贮,是一枚浑圆如大珠、皮光盈润的蛋­色­珠子,不过荔枝大小,

与寻常珠饰不同的是,珠子表面有一层黏滑异质,细看可见青络遍布,隐隐跳动,

宛若活物。

——这样的珠子,世上共有三枚。

其中一枚贮于奇珍「亿劫冥表」,数百年来被星罗海五帝窟奉为繁衍纯血的

至宝,因缘际会入得耿照脐内,与他一体共生,再不可分;另一枚则在千年前便

已失落,冷炉谷龙皇密窟祭坛上,还遗有被破坏的冥表残迹,未知是何人所为。

第三枚与一胎同胞的另两珠不同,早在鳞族君临东海的古纪时代,便由龙皇

玄鳞赐给接天塔的新任祭首。弭平了陵女忌飏的叛乱,经历大清洗的塔中司祭成

为玄鳞真正的心腹,她们获赐龙皇「无双之力」的副本,为龙皇钻研神器除武功

外的其他可能­性­——

当然这是借口而已。

伟大的玄鳞疑心佛使终不会交出化龙之法,索­性­命这些受佛使亲炙、万中无

一的聪慧女子秘密研究,以为备案。但不知何故,这段历史的后续发展并未留于

宵明岛的秘阁,一如玄鳞的突然消失,成为信史与神话之间的断层,只龙皇的

「无双之力」代代相传,用以策立桑木­阴­一脉的新主人。

化骊珠除了提供源源不绝的生命活力,可转换成浑厚内息,以及为五帝窟诞

下玄­阴­纯血,还有各种难以想像的奇妙用途。不惧邪秽可辟百毒,毫无疑问是其

中之一,既如此,蚕娘又是如何受的暗算?

女郎抑着小手震颤,勉力解开锦囊,见化骊珠表面沾了青苔也似,布满黯污,

与聂冥途体内取出的异核极似,仿佛苔霉再吃深些、骊珠再­干­萎些个,便是­肉­核

的模样——

「……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聂冥途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蚕娘这才发现,自己踏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早在殷横野血洗邬昙仙乡、

夺走本门重宝的那刻,陷阱便排定停妥,专等她一步蹈入,粉身碎骨。

——「蚕娘之力」来自龙皇亲赐的化骊珠,百毒不侵,专辟邪秽。

——握有化骊珠,马蚕娘便拥有等同龙皇的无双之力,难以击败。

然而「物有所极,同类而伤」。再怎么厉害之物,同属一类即可伤之。

体衰力消的银发女郎望着散碎一地的骨­色­核脑儿,作梦也想不到,这两件乖

离千年的龙皇至宝,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遇,成为重挫己身的一着棋。

(殷横野啊殷横野,原来祭殿中那枚失落的骊珠,居然在你手里!)

第二五三折蚕凋桑落,恨予丹棘

女郎无从判定骊珠污损的程度,桑木­阴­近千年来,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翻

遍秘阁所藏典籍,也不可能有答案。

因为记载骊珠之秘,以及化龙之法的宝典《麓野乱龙篇》,早在邬昙仙乡付

之一炬、蚕娘几绝于「六极屠龙大阵」的血火夜里,便已落入­阴­谋家之手。

蚕娘并未欺骗耿照,她一直没翻过这本书。事实上,《麓野乱龙篇》在桑木

­阴­一脉乃是禁忌,历代当主的职责之一除了保管此书,还负有「禁绝化龙之法重

现世间」的重责大任,纯血鳞族尤不可翻阅。

殷横野夺书的目的不得而知,然而《麓野乱龙篇》所载,足够他得到这枚失

落千年、因强行破坏亿劫冥表,以致为盒内机关所毁损的萎珠,并以之培养出能

污损骊珠的邪秽,似也入情入理。

骊珠表面的青­色­黯污正逐渐扩散,且随着血筋般的青络,慢慢渗进珠内,每

深入分许,化骊珠便会发出哀嚎似的无形波动,与女郎周身百骸产生共鸣,共同

分担邪秽入侵的痛苦。

蚕娘运使化骊珠之力的方式与耿照不同——就这点来说,耿照或许是古往今

来独一无二的特例——天覆神功中只许当主修习的心诀,称「祭蚕」者,可在一

定的距离内调用骊珠之力,无论转化内息、祛除毒秽,乃至强行延生,皆无物可

阻;便砌以砖石,笼以铜铁,只要神珠不毁,就能源源不绝借用神力。

其距离端看个人修为,持有「蚕娘之力」是一回事,攀上三才五峰之境则又

是另一回事。女郎在武功上的造诣,综观桑木­阴­全史亦少有比肩者,两丈内可任

意汲用珠能;贴­肉­收藏,不过示以贵重罢了。

化骊珠提供的是无穷的生命力,自身并无长春之能;使女郎得以貌美不衰的,

乃是天覆神功的「僵蚕」一诀,以化骊珠之力推动,适足以超克蚕僵的周期限制,

再不受岁月侵蚀。

而染红霞所练之「冰蚕」,乃天覆神功的入门基础,待­精­进至僵蚕,­阴­寒内

息将转为抑制衰老之用,奇寒凝冰的效果逐渐淡去,终至于无。

在宵明岛漫长的历史中,也曾出过全无内力,靠僵蚕诀运使骊珠延生的当主。

而蚕娘的修为,即使在历代马蚕娘里亦是稳占前三的实力,自不是这般乏货,化

骊珠于她,除充作僵蚕诀的动力泉源,大抵就是一样极其方便有效的练功辅具,

内功未成前用以增幅,内功大成后朱紫交竞,用以拓展天覆神功的极限。

没了化骊珠,蚕娘仍有三才五峰的境界手眼,内力就算略逊于殷横野等榜内

高手,不足以发动峰级异兆,天覆神功也非好相与的。

但骊珠受污,此际从中汲取的每分力量,无不带着邪秽闇毒,因而重创了蚕

娘周天诸元,­肉­体的状况急遽恶化。果断舍弃骊珠,可能是最明智的保命法,可

惜桑木­阴­之主没有这条路可走。

不行,女郎咬牙撑起。得……得尽快回到朱雀航,只要能驱除邪秽——

「我……我怎么就觉得……」一旁聂冥途咬着满口鲜血,啧啧有声:

「这……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照戏文演,要命的伏兵该来收帐啦。」

蚕娘一凛,回见内监大院之中,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黄旧,天空似乎灰蒙

蒙的,明明才近晌午,却仿佛将至黄昏;一怔之间,东、西、南三厢牢门齐齐推

开,现出三名劲装汉子。

当先一人身长逾九尺,腰杆一挺,大光头似欲触檐,劲装外裹着虎皮抱肚,

臂韝、绑腿清一­色­都是虎皮,下巴的位置镶了块烁亮角铁,臂后反握一柄巨大的

扇形异刃,狞目眈眈,缓步走下天井。

另一人青瘦颀长,只有一臂,眇去的左目上覆着一只鲛皮眼罩,凄厉的刀疤

自眼罩上下穿出,从发际直到下颔,可见当时伤势之重;抿嘴的神情透出一丝嫉

愤蔑冷,拖一杆丈八短长的银戟。明明是沉重已极的长兵,于他却像拎了条牙签

也似,举重若轻,姿态十足懒惫。

第三人则始终立于檐影中,垂袖笼手,肩背微佝,天井的光斜照出一双洗旧

的黑鞋白袜,却照不到披发侧转的朦胧面目。

可惜耿照与染红霞向雷门鹤摊牌之时,蚕娘并未随行,否则当知此三人乃昔

日赤尖山「十五飞虎」在内,排行第三的「山无虎」猱猿、行七的「战虎」戈卓,

以及老九「暴虎」极衡道人,只不知三人何以在此。

蚕娘对三名悍匪的来历一无所知,却能清楚察觉杀气,此际自好避撄其锋,

奋起余力点足游墙,攀住小窗铁槛一瞧,街上似笼罩着一层莫名霭黄,蒸腾缭绕,

颇有几分海市蜃楼之感,远近、大小、短长等俱都氤氲难测,与平日模样有着难

以名状的微妙差异。

——阵法!

女郎心中一动,凝眸瞧去,墙上书写的天佛图字当中,夹杂极细小的符篆,

就藏在图字的笔划里,显是有人藉佛图掩护,布下奇门遁甲。

蚕娘既惊且怒,信手一抹,谁知髹了桐油的符篆却抹之不去,盛怒之下掌中

吐劲,劈下成片砖石,内息牵动体内溃势,娇小的身子泄了气般滑转落地,掩胸

细细喘息。

以此阵规模,毁去几片符砖毫无影响。阵式一旦发动,方位、五感倒错混淆,

外人进不来,走又走不出;阵中之人,以为自己正往外走,或再跨一步即能离开,

殊不知这一步之遥的距离、朝外走的方向感……就连「行走」或「奔跑」也都是

错觉,恁是跑了一两个时辰,始终就差那一步。

蚕娘本欲仗着身子细小,沿梁椽缝隙钻出牢房,避与那来历不明的三名杀星

动手,看来殷横野在布置陷阱时,已考量到这一点,隔绝外界的阵法决计不会只

排布在北屋而已;要脱出内监,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井。

上一回殷小子算计她,是在邬家庄内布下「六极大阵」的阵图。

原该由六部执令推动的屠龙之阵,改以奇门术数模拟其克制鳞族武学的特­性­,

效果不免大打折扣。再加上布阵的手法千头万绪,这般繁复阵法的讲究尤其­精­细,

不是画俩黄纸咬舌喷血就能构置;殷横野以邬昙仙乡的一地横尸为掩护,遍藏符

箓图形于地脉汇集处,终教蚕娘看出了破绽,得以逃出生天。

这回的陷阱仍是阵法,蚕娘掠出房门之前,勉力提运神功,虽周天百骸行将

崩溃,但天覆功的内息却无明显受制,可见殷小子记取教训,不再使用过于庞杂、

失败率奇高的术数阵法,妄图压制女郎元功,只断逃生之路,以搏困兽。

(那就看看你安排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女郎银牙一咬,掠出北屋,首先发动攻势的,竟是仅余一目一臂的「战虎」

戈卓,怕没有百斤重的烂银画戟越顶轰落,戟臂加起来超过两丈,若被轰实了,

还不爆成一摊骨血!

银光一闪,戟头重轰落地,白狐尾般银润的辉芒迳自穿入飞溅的砖石间,沿

银戟窜上,连戟杆都未踏弯多少,转眼将踩上「战虎」仅剩的右掌。

戈卓急急撤手,蓦地劲风刮面,心念未动,本能着地一滚,才没被女郎甩来

的银发扫断头颈;未及起身抱头拱背,一只巨靴踏他背门笔直上跃,猱猿的巨躯

仿佛遮断了投入天井的日照,异刃「剁虎斤」堪堪接着蚕娘箭一般的疾­射­之势,

悍然挥落:

「……下去!」

「你才下去!」

一串银铃般的蔑笑,银芒贴着扇形钢刃闪掠而过,百忙中不忘一蹴脚跟,踹

正猱猿颈背,轰得巨汉异刃脱手,整个人如礟石坠地。蚕娘借力飙­射­,眼看要斜

穿天井,掠往对街的不文居。

始终站在檐影下的极衡道人,这时终于出手。

他一掌拍上檐柱,一阵若有似无的异芒漾过大院,在天空拉过穹顶般的蒸腾

氤氲,旋又消失不见。

蚕娘知是阵法催动,不敢冒险撞进­肉­眼难见的圆穹,半空中柳腰急扭,折回

地面时微一踉跄,随即立稳,猱、戈二人依旧是分站两头,那极衡撤了手掌,走

下天井,再度成三角合围之势。

昔日在赤尖山,极衡道人即以血杀阵法闻名,南陵罕有­精­通奇门术数者,穷

山国、孤竹国等联军吃了他不少的亏。蚕娘一眼看出三人之中,以他修为最高,

一直提防他出手,不料极衡却以阵法留住了她,麻烦还在武功之上。

身材异常娇小却美艳动人的银发女郎,伸手紧了紧狐裘里散开的衣襟,但不

把肚兜颈绳系回,再解开腰带,重新穿一遍,此举只是徒然而已,敞襟内的|­乳­|峰

浑圆挺拔,娇耸的樱红蒂儿怕比春芽还细,连在衣影中看来都是酥­嫩­剔莹的,一

如女郎的|­乳­|­色­匀肌。

「小」这件事,令她周身上下诸般艳­色­更添迷离魅惑,妍异得毫不真实。

三人却目不斜视,自蚕娘入天井以来,始终全神贯注,仿佛知道眼前的绝­色­

美人乃平生仅见之大敌,胜负就在一霎之间,丝毫不敢放松。蚕娘意识到自己做

了个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举,不觉一笑。

也罢。有个通阵法的正好,拿住了逼他解开!

女郎打定主意,反而不走了,见那巨汉猱猿单膝跪地,一甩银发掠至,柔荑

轻按他胸口,蚕劲一吐,轰得他倒飞出去。

果然她身形一动,那独臂汉子便来扑救。蚕娘劲吐回身,避过摔碑似的独掌

一劈,玉一般的幼掌按他手背,解僵蚕为冰蚕,戈卓怪叫一声,踉跄倒退,甩臂

往阶上撞落无数细碎冰壳。

蚕娘不敢动用珠能,强支伤体,以天覆功轰退猱猿,再倒行僵蚕,用解放的

寒水之气放倒戈卓,倏忽至极衡身前,小手一探,迳拿胸口。

须知女郎趋避如鬼魅,可不是仗内力轻功。不用骊珠之力,分光化影、凝功

锁脉等三五之兆无法催动,蚕娘依旧将三人玩弄于股掌间,靠的是眼力毒辣、拿

捏­精­准,所行无非捷径,所出必定致命,更无一丝余赘,方能至此。

但极衡双臂连消带打,奋力遮护,无一动不蓄反击之势,绵密周延,可说激

发所有潜能,豁力保全­性­命。

蚕娘暗忖:「果然这厮修为最高!」小手轻飘飘穿入棉里针般的守势,拍他

胸口「膻中岤」。

膻中乃人身要害,这一下便未满运真力,也能打得他气息一滞,闭目仰倒。

不料极衡身躯微晃,一股绵劲自膻中岤反激而回,震得女郎藕臂酸麻,气血

翻涌,暗自心惊:

「这……这是什么武功!」

内息一乱,将溃未溃的周天诸元更是火上浇油。极衡怕她抽退,适才一轮打

来实也没有制敌之招,情急下双臂一合,便要将娇小的女郎箍在怀中。

蚕娘汲运珠能,及时避过,邪秽上涌头晕眼花,听身后风紧,咬着血温回身

出掌,不用珠能蚕劲,与祛寒抢至的戈卓连换十余招,一掌打得他倒翻出去。可

惜这一击没能附上内劲,否则独臂汉子纵未筋骨摧折,少不得脏腑受创。

三虎多年同修,默契绝佳,戈卓甫一飞出,猱猿便即补上,一样没拾兵刃,

竟空手来斗;虽多戈卓一目一臂,打来却没两样,三五合内即翻了个葱栽筋斗,

然而极衡复来。女郎摸不清他的内功门道,反正丹田虚乏,索­性­全倚拳脚,相持

又较前二人久些,居然撑到戈、猱重入战圈。

极衡意在拖延,蚕娘又何尝不是?在净秽之前,骊珠是决计不能用了,方才

冒险一试,差点连内功都使不上。银发小人儿铁了心,趁极衡拳脚无害,暗聚天

覆功劲,待二子又围上来,便出极招一块解决。

猱猿、戈卓各从不同方位,掠进女郎身后一丈内,忽然停步,紧接着极衡点

足飞退,距离也拉开至一丈。他退得太快太邪乎,全然不合情理,蚕娘微怔之间

亦未追击,冷冷一哼:

「­干­嘛,想结阵哪?」

还真是。

三人心念一同,倏忽齐至,银发女郎夷然无惧,雪足一点,细小的娇躯腾地

飞旋,朝三个方向各出一掌,因速度太快,瞬间犹如三道蚕娘的虚影同时出手,

几无先后地与三虎各对了一掌,久蓄的绵密蚕劲疾吐而出。

然而,猱、戈仅仅是小退半步,极衡更是连一步也没退,蚕娘还来不及诧异,

掌风已然袭体,却是来自相异的另三个方位!

蚕娘闪躲不及,虚相再转,一样是三掌齐出,打得她气血一晃,而三虎阵位

移换,又是三掌前至、三掌后叠,方位各异,仿佛有六个人围着女郎。蚕娘神功

之所至,俏美的身形转如飞蓬,无论几道掌来,俱是无分先后地击回;又转得几

转,已是一次九掌齐至-

更可怕的是,蚕娘每一对掌,所击非只一人,而是两股劲力接掌,天覆功劲

由二人分摊,杀伤力大减。问题是:蚕娘仗着超卓身法、­精­纯功力,才能无分轩

轾地以一敌三,「山无虎」猱猿等既无蚕娘之能,能前三掌叠后三掌地出招,前

后方位还不相同,已是匪夷所思;每一对掌犹能以二人分力,这不止是分身术,

还得一口气化出十二个人才能办到,遑论连叠九掌——

三三无尽,六六无穷。

女郎突然明白,他们使的是什么阵了。

(这是……「六极屠龙阵」!)

儒门至高无上的决杀之阵,专克鳞族,历来只有三公、六令得授,便在三槐

世家内,也是珍而重之、不预外闻的绝传。沧海儒宗式微后,三槐避世,六艺隐

没,儒门之主不知伊于胡底;游于外道杂艺的「九通圣」成为武儒台面上的头脸

人物,以祖宗家法论,连他们都没有一窥此阵的资格,今日竟在这城尹衙门的内

监院里,现于三名匪寇刺客之手!

蚕娘的心沉到谷底。

殷横野当然是有备而来。从发现北屋的符篆起,女郎就明白今日死关之凶险,

犹在当年邬家庄的恶夜之上。在湖庄,殷横野是策动、驱使五部执令的主谋,邬

昙仙乡一役,甚以术数模拟大阵,殷小子手里握有阵秘,应是毋庸置疑。

但……将儒门重宝「六极屠龙阵」交付三名刺客,实在无法想像,这是殷横

野能做出来的事。比之蚕娘,如为一己之私,将骊珠或《麓野乱龙篇》交给几名

地痞路匪,让他们越货杀人……此非堕落,而是彻底的沉沦。

一切信条信念都已抛下,以贯彻恶道的人,该有多可怕?

蚕娘一背香汗浸透旃裘,但六极屠龙阵仍不断化出虚数,仿佛包围的人越来

越多,天覆功所受压抑果然远胜邬家庄,奇门遁甲的拟效毕竟不如实阵。丹田蓄

力益衰,聚起的渐不如用掉的,「专克鳞族」绝非过誉;拖得越久,对蚕娘越是

不利。

当年湖庄大战时,五部执令一使六极屠龙大阵,强如吕坟羊之妹司空杏,也

立毙于五执令剑下,除阵式化生攻击的速度太快,令司空杏猝不及防,屠龙阵对

薮源魔宗内功的压制亦是关键。桑木­阴­乃魔宗一脉,若非三虎不及五执令,蚕娘

又远胜司空杏,利刃透体、玉殒香消,也就是转眼间事。

女郎经脉重创,内气难聚,功力不及平日三成,这下出的又比入的多,眼看

要抵受不住,心生一计:「就只你们有阵?」连踏九星八卦,出掌一迳抢攻,在

阵里横冲直撞,硬抢各种阵法眼位。

宵明岛也有自己的遁甲术数,与儒门一系自是相差甚多,硬要说起来,可能

与指剑奇宫的要近点儿,六极屠龙阵的原理运用何等­精­奥细微,要是能被这样冲

坏,可真是笑话一则了。

但蚕娘毕竟强过三虎,强行冲撞捍格,对手退的机会大些;陷入阵形凶险处,

女郎也能靠身法速度避开,此消彼长,拖老了阵衍变化,可说是只有蚕娘能用的

解法。

良机稍纵即逝,蚕娘抢在阵位合拢前,掌分左右,抵住猱猿戈卓——以蚕娘

之能,冲开的缝隙也仅够如此,尚不能钻出阵去——小巧的玉掌一运劲,猱、戈

竟抽之不回,如镔铁为磁石所吸。

极衡一人不能成阵,一反胆小前势,挥掌直上,迳取蚕娘丹田!

(来得好!)

邋遢汉子的手掌不大,与蚕娘平削的小腹差堪仿佛,横掌印上可能还要突出

小半截中指,使这一幕看起来既怪异又好笑,却是蚕娘久候的逆转时机——

极衡一掌印落的瞬息间,女郎扣住猱、戈二人手掌,咬牙催动祭蚕诀,借取

骊珠之力,全然无视邪秽入体的剧烈苦痛,于气海中化作天覆功气,由掌心、丹

田三处击出!

银发飞散,四人无不口吐朱红,然而战局却再度逆转。

极衡的掌劲,并未被更雄浑宏大的天覆真气一举震散,反而凝于一点,似热

刀切牛油般,削开迎面涌来的天覆功劲持续贯入,连蚕娘原本的护体真气亦不能

阻,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它生来就为克制女郎功体,效果犹在「六极屠龙阵」之

上。

——如这般物事,普天之下,蚕娘所知晓的只有一个。

「六极屠龙阵」是儒门三公六令的表征,乃门主的股肱之臣为主尽忠,伏魔

讨逆的至高杀器,须以三、六、九数行之,方能发挥其「三三不尽,六六无穷」

的偌大威能,亦为儒门组织井然、群贤共治­精­神的代表。

然而,有一部武功,可以一人之身,御六极屠龙之能,只于三槐之内传承,

习者下至三公之位;上,则为万民之表率,君临东海,威加五行!说是专属门主

备选的武学,半点也不为过。自三槐隐而不出、儒门再无一主,近百余年间,只

一人以此功扬名天下,却因立身不正、弃位避责,最终落得凄惨收场。

这也是在湖庄大战时,蚕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的真正原因。

鏖斗的吕坟羊与五部执令,无论哪一方所使,俱是魔宗的克星。

——赤心三刺功!

女郎早该发现的,在拍上极衡胸口的那一霎。一时大意的结果,就是三道刺

劲犹如荆棘,贯破女郎的掌心丹田,重创了双手经脉与气海。女郎难以自制地生

出大笑的冲动。

——究竟是我愚蠢轻敌,还是­阴­谋家算计太深?

在越浦内监一角,遇上三公六令结阵以待的机会有多少?

儒门避世数百年、吕坟羊兄妹惨绝湖庄后,于三名拦路胡匪身上,遭遇备位

储君圣功的机会,又有多少?

(……殷、横、野!)

贯入两臂的气棘虽较下腹的细小,却能循脉刺入心室,蚕娘剧痛难当,然而

丹田已难行气,命悬一线无从犹豫,以祭蚕诀尽取骊珠神力,轰然击出!

巨劲炸开,砖石尽掀,三虎应声飞出,鲜血酾空。

猱猿、戈卓在落地之前,已遭染珠邪能轰碎颅颜,爆膛破肚,开如牙梳的断

肋叉出脏腑,两人仰天倒入血泊,状甚凄惨。极衡道人滑出近四丈远,直在阶下

撞出陷坑才停,乌浓的血渍渗入蛛网般四散的裂痕之中,令人怵目心惊。

银发女郎气力放尽,软软倒地,银润的长发摊成一片滑缎也似,散开的裘襟

之内,松脱颈绳的木红肚兜翻了面儿,月牙­色­的衬里溅满鲜血,女郎饱满白晰的

双丸在藕臂间压出傲人深壑,她却连拉上襟口稍稍遮掩也办不到,灿银发丝沾黏

着汗血披落面庞,说不出的凄艳。

丹田全毁,邪秽染身,离死只差一步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呢?

女郎闭上眼睛,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苦笑,直到黑影遮去了顶上的日头。

「我早说了,这平安符就是灵验,值啊。」聂冥途解下蒙眼黑巾,畏光的

「照蜮狼眼」在正午艳阳下,瞳孔几乎缩得不见,灰翳里只余血丝密布的黄浊眼

白。

他拖着腰间的断炼,手里把玩着一枚号筒模样的小巧铜管,咧开满嘴的参差

尖牙,下巴兀自沾满血渍。「我好想知道,你是怎么变得忒小的……告诉我嘛,

好不好?」

第二五四折素孺可教,剑指风云

殷横野凝眸极目,越过崖畔的巨禽跛叟,眺向远方的越浦城。

这里自是看不见城郭,但他已安排停当,一旦城内事定,暗桩放出特殊号信,

一路便有人次第传来,犹如烽火,直至沉沙谷外。此事虽然布置缜密,但世上没

有万无一失的事,这么多年来他被「不使一人」的誓言所限,事必躬亲,于此体

会尤深。

——这里的事,还是快些解决为好。

秋水亭那厢,交由南宫损打点善后:将已成废人的萧谏纸送回驿馆,次日一

把火烧了屋舍,在余烬里找到谈大人尸骸,以及垂危的萧老台丞。死里逃生的驿

丞、仆役,说不定还有几名随行的院生,将指证老台丞与副手爆发激烈口角,一

言不合大打出手;谈大人不幸为台丞所杀,老台丞也受重伤,驿舍在剧斗间焚毁

——考虑到「熔兵手」的威能,这也是合情理的。

承办此案之人,会在埋皇剑冢谈大人的房里,从上锁的五斗柜中搜出一封誊

写到一半的密疏,详载萧谏纸以「古木鸢」身份召集不法、意图谋反的劣迹,显

然台丞副贰发现不对,暗中搜证,不幸事迹败露,遭致灭口。与他亲近的院生们

也能作证,副台丞的确是经常关在房里涂涂写写,忧­色­甚深,也屡屡派人往青苎

村调查妖刀案。

待镇东将军拿到迟凤钧迟大人的自白,对「姑­射­」所为供认不讳——当然也

包括平安符阵营做的——差不多就能结案了。为防慕容柔或偏袒萧谏纸,或避免

被牵连究责,而选择不办此案,迟凤钧已事先准备了一份口供,算准时间,派人

星夜递京,密呈刑部尚书陈弘范。

陈弘范与他同榜进士,交情甚笃,是迟凤钧离京前,少数私下还肯与他往来

的同年,长袖善舞,乃天生的官场料子。陈大尚书攀附任逐桑,对陛下的好恶了

如指掌,知独孤英与萧老台丞梁子可大了,岂会放过揭穿谋反大案的机会?

而在火场中被熏坏了喉舌的老人,将无法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以南宫损办事

牢靠,说不定会折了萧谏纸的手臂指头,让他连写诉冤状也办不到,但在殷横野

看来毫无必要。

——哀莫大于心死。

萧谏纸啊萧谏纸,还要再失去什么,才能让你生无可恋,束手就缚?

隐圣回过目光,见「巫峡猿」从古庙里扶壁而出,以伊黄梁绝不轻易示弱的

­性­子,显是受伤非轻。生­性­软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除非想掩盖其他地方。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弯的黑袍停留一霎,是足以意会徐沾既死,又不像起了疑

心的一弹指间。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当然不为杀死徐沾,而是为了围战「高柳

蝉」的凄惨结果。

殷横野给了个嘉慰的眼神,伊黄梁愧­色­更浓,垂肩低首,不自觉地泄漏一丝

窃喜。他转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办完最后一件事,便带你家主人回去,好

生静养。」一指崖边倚着巨禽、胸凸起伏紊乱的残疾老者:

「……杀了这厮。」

伊黄梁猛然抬头,不意牵动伤处,弯腰剧咳起来。阿傻收刀于臂,一个箭步

窜上前,似欲搀扶,伊黄梁却竖掌示停,捂住口鼻血溢,嘶声哑道:「先……先

生有命。」伸手指向七叔。

——你也是耿耿于怀啊!

殷横野不露笑意,回眸将少年的反应全看在眼里。

岳宸海能忍过双手断筋错骨的残忍苦刑,捱过雷涎续脉、复健萎肌的剧痛,

能从Сhā花图册悟出《十二花神令》绝学,坚忍不拔,资质绝佳,说是万中无一的

拔尖苗儿,怕是异见不多。

这样的人才,无论做为刀尸战将,或继承血甲门的衣钵,俱是我方阵营之幸。

只消「古木鸢」一方,没在他那俊美异常的小脑袋瓜子里留下什么毒根的话。

阿傻有张看不透心思的面孔。不是空洞无神,而是望之不进。

殷横野永远记得活着走出医庐的少年伊黄梁,在深山野岭间漫无目的地行走,

直到遇见自己时的那张空洞的脸。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溃,却什么也捉摸不着,

被所信所爱彻底背叛、彻底蹂躏粉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的表情。

可以从全然的隳坏中重新捏塑的,才是最纯洁。

殷横野因而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和徐沾、南宫损这种略加点拨便放其

自生自灭,见有长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

但岳宸海并不是这样。

少年对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此外他们没半点相同。殷横野时常想,伊黄

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岳宸海是比他更加优秀的刀客、武者、掠食兽和幸存之人。

他若是锐利但易碎的水­精­,少年就是一团看不透的黑,可能是炭,也可能是铁,

关键是你永远无从知悉。

阿傻转落刀尖,没有多余的动作,清澈的眸光­射­向悬崖边的猎物。

殷横野以为他犹豫了,然而下一瞬少年已电­射­而出,眉刀紧贴腰畔,再出时

便要将老人由颔至额一分为二,直到撞入一团无形气劲,雏豹般的矫姿倏忽趋静,

终至不动——

要不是殷横野急运「凝功锁脉」,高柳蝉怕已摊成俩羊片,流得一地肝肠。

阿傻的刀决杀非情,不加思索,一如斩杀平野空时。

他目露嘉许,确定少年看进眼里,这才解除了锁限。「匡啷」一声少年持刀

撑地,积汗溢出乌檀虎面,单薄的背脊剧烈起伏着。

「素心如可教,愿染古人风!」殷横野捋须含笑,却是对伊黄粱说。「你等

速循后山密径,返回静养,沿途须得谨慎,万勿大意。这孩子你教得很好。」笑

顾少年:「好生保护你师傅。」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

忽听一把哑嗓低哼:「……对你来说,诗便是这般用途?涂脂抹粉,好让满

嘴鬼话听起来不那么无聊?」语声虽弱,不知怎的似金铁铿鸣,却是捂腹瘫坐的

屈咸亨。

殷横野也不着恼,笑道:「屈兄虽欲讨死,无奈我不受激耳。青锋照亦读圣

贤书,将人绑上秘穹,又或埋名掩脸,黑衣夜行时,屈兄想得起圣人之言么?我

甚好奇。」

屈咸亨面­色­灰败,身下泥地一片乌褐。以这般巨量出血,恁是身强体健的年

轻人,也撑不了多久,况乎年迈身残?伊黄粱无从揣测先生的想法,但保高柳蝉

一命的准备还是要有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几种手法,掂量手边能用的,有哪几条

能留住最多清醒灵智;为防先生唤用,倒也没立时便走。

面对犀利诘问,屈咸亨未见动摇,仿佛殷横野之说肤浅至极,连理会的必要

也无,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不偏不倚钉上殷横野。

「我的两个师傅……都是心­性­高远的人,是你这种人怎么都比不上的。」

殷横野听老人自顾自说着,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头,微笑不变,目光却

有些冷蔑,怡然道:「心­性­高远,也须有合衬的手段,方能立身处世。植掌门择

善固执,可惜是不知变通了些。」

屈咸亨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又或毫不在乎,殷横野简直不知道哪个更令

人恼火些——兀自喃喃,却与他说到了一处,附和得出人意表。

「……是啊,为什么他们的武功剑术,不如你这等样人?」

连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儒门九通圣之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这厮能与萧

谏纸合作,认为萧老儿目中无人神憎鬼厌的,实该认识下此君,方知天外有天,

寰宇辽阔,无奇不有。他甚至没用上半个脏字。

你连问他「什么叫『这等样人』」都像在骂自己。殷横野不露愠怒,和颜道:

「武到巅峰,殊途同归。至高境里,本就是虚无一片,有些人心系苍生,实则俗

事萦怀,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徒然想像云影万里,已至巅顶,却不知太虚之中

本无一物,日头映照近地之气流,投下影子,凡夫俗子以之为高。

「站在地上,误以云高,岂有攀升至高的一天?我不过是看穿了云影,望见

真高处,戮力以求、孜孜不倦,方能到达。」

他知青锋照尊师重道,言语间对植雅章满是不屑,想激他一激,孰料屈咸亨

置若罔闻,居然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被这番话触动,将有颖悟。

饶以殷横野的修养,亦不禁微敛和悦,哼道:「屈兄一心求死,我却不能使

你如愿。世上有一部秘法,曰『紫影移光术』,据说能深入脑识拷掠机密,只是

痛苦异常,当者宁可一死。我需屈兄活着,可未必是好活,养成活尸一般,亦不

妨我之用度。」

屈咸亨呆若木­鸡­,片刻才摆了摆手,似嫌话语扰人,只差没做出噤声的手势。

殷横野陡然怒起。这帮人……一个个仗着我不能杀,这般作死!萧谏纸如是,

这样貌丑陋的死残废也是!屈咸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微微冷笑,从怀里取出

一只长不足三寸的小匣,雕成了具体而微的棺木形状,维妙维肖,以符箓血炼紧

紧缠缚,异常­精­巧,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

伊黄粱远远见着,失声脱口:「这是……『尸踞丹』!」

尸踞丹虽有个「丹」字,却非丹药而是蛊,其­性­奇冷嗜血,只有青姑木能够

羁勒。未孵化的蛊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坏,以青姑木制成的器皿贮存,遇血­肉­即破

卵而出,寄生蚕食。

尸踞蛊一沾伤口,立刻止血合创,但绝非治疗,而是避免宿主死亡、断了粮

食的本能;待蛊虫寄满全身血脉,血液流动降至低点,整个人进入假死状态,延

长存活时间,直到被吃尽血­肉­为止。

因尸踞蛊不吃心、脑、髓的特­性­,此丹过往在游尸门,被上尸踞部视为拷问、

折磨顽抗者的手段。俘虏进入假死状态后,再以「紫影移光术」搜索心识,取得

情报。自「血尸王」紫罗袈亡故,江湖已久未听闻此一毒刑。

伊黄粱从青姑木制的棺匣认出了尸踞丹,但「紫影移光能读心识」一说太过

虚渺,若有闪失,古木鸢一方最有价值的资产随风消逝,损失不可谓之不大,连

忙提醒:「先生!此物未免……还是让我……」

殷横野冷道:「不必!」省起疾厉太甚,然而心怒未平,罕见地未出温言,

蹙眉道:「你怎么还在?速速离开,我有区处。」伊黄粱何曾见他说翻脸就翻脸,

一下子有些懵,讷讷闭口未敢起行。

蓦听屈咸亨哼道:「原来你­干­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是因为练到了三才五峰

之境,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把余人当作刍狗一般,任意搓圆揉扁,以为消遣?」

殷横野怒极反笑,以手中小棺遥指,难得露出一抹轻佻鄙薄,略损高人气度。

「屈兄何以教我?」

垂死的残疾老人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偶尔会想,是什么教你做了这些事,没想到理由居然这么

无聊。」眯起浊眸,视线未如先前的锐利冷彻,反有些温润似的,就这么穿透了

殷横野。「到底是什么……把你吓成了这样?推着你碾过了所读的诗书、所听的

教诲,碾过你希望成为更好的人的想望……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是不是?」

殷横野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同情我么?)

住口,你这丑陋不堪的蠢物……是我,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教你等

双膝跪地,尝着失败的苦果挣扎待死……是谁教你,用这般恬不知耻的冒犯言语,

同我说话!-

崖上诸物皆凝,下一霎,无形枷般的锁限以儒者为中心轰然迸散,不止屈咸

亨与金鹰被推至崖畔,往深渊滚落无数崩石,伊黄粱、阿傻亦站立不稳,被平推

数尺才仆地。殷横野捏断棺匣血炼,嘴角微扬,目绽凶光。

(……屈咸亨!)

而复仇的甜蜜果实,转瞬即至。

山道彼端,两抹黑影一前一后,飞也似的朝古庙掠来,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明显看出根基有别。后头的小个子气不打一处来,却怎么也追不上,索­性­使出

「先喊先赢」的泼皮路数,冲殷横野一迳挥手:

「……喂,对子狗!老子从阎王殿回来收拾你啦!快把你的狗头洗刷­干­净,

自扭下来摆好,老子一高兴,给你烧点纸啊!」难为他全力追赶之际,居然喊得

毫不含糊,却不是奇宫聂二公子是谁?

前头那人越来越近,几个起落间已至一箭之外,浓眉大眼,难掩忧急,正是

耿照。

殷横野几欲大笑,握着棺匣未放,转头笑顾老人:「终于来了能杀的……你

该不会以为,耿照是不能毁掉的棋子罢?」忽觉有异,见屈咸亨撑着伏地不起的

角羽金鹰,巍颤颤地起身。

耿照远远望见身穿灰袍、脸戴半面的熟悉身影,胸中不禁一痛。

先前对自己的刀尸出身若还有一丝不谅解,此际亦都烟消云散。奔行间他无

数次告诉自己:「七叔一定没事……七叔一定没事……」见老人撑着巨禽站起,

佝偻的侧影还是那样令人心生倚赖,一如童年相伴照拂的每一天,不禁强烈感觉

自己的不孝和不懂事,又何其庆幸没有来晚,誓死护七叔平安下山,偕与木­鸡­叔

叔团聚。

少年记着老台丞的吩咐,苦苦抑制叫喊老人的冲动。

然而七叔并没有转头,没有看他,仿佛不知道他的阿照正拚命赶至,眼里只

有身前的隐圣。耿照已近到能听见两人间的对话。

殷横野见老人撑起,吃惊的程度还不如看见活绷乱跳的聂雨­色­。

回光返照更好,人死前残力积聚,用尸踞丹封将起来,没准能保存得更久。

他对紫影移光术没什么把握,横竖屈咸亨也不是能拷问出什么的人,更怕苦刑之

下,他故意说些不知真假的东西,遗祸愈烈;既不能说服招纳,本来就只能死马

当活马医。

却听老人喃喃道:「……我本以为你是心­性­扭曲,如今一想,你对武学的见

解也不对。」独臂捏着剑指,随意比划几下,指尖带风,隐现低啸。

殷横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被蝼蚁批判了生活态度一般,与其说

是生气,不如说是哭笑不得。「你说得越多,他便死得越惨。」一指耿照。「要

怪就怪萧谏纸罢,你实不该信他那套『势不可杀』的荒唐言语。到了老夫的境界,

世上无人不可杀。」

屈咸亨恍若未闻,望着搅风挥云的枯瘦指尖,填满血渍的­干­瘪嘴角微微一扬,

居然笑起来。

「我终于懂了……奇怪,忒简单的道理,怎么这么多年来我就是不明白?」

「恁你弄什么玄虚,也改变不了养子的命运。」殷横野冷笑,下定决心,拼

着不要刻印在刀尸脑中的古纪绝学,今日亦要让这老残废悔之莫及,匍匐在他身

前哀告忏悔,只求能教爱子早些咽气。

屈咸亨自见不着他心中所想,却想起还有这人在同自己说话,终于抬起眸光,

正­色­道:「你的武道未必是错的,但不是唯一的一条。太虚片云,并非空无所有,

『空』与『有』本是相对之物,没有头顶的云影,岂能显出其上的万里虚空?」

「……你说什么?」这下子轮到殷横野懵了。

「换个你能明白的说法好了。」老人淡然笑道:「你凭一己聪明,能看穿云

影之上,尚有万里虚空,终于找到通往武学巅峰的大道,殊不知这只是其中一个

方向而已。

「当你想看顾的人越多,便须看得更远,站得越高……终有一日,须得站到

虚空万里之上,才能将天下纳入胸怀。我两位恩师不如你处,仅是较你这畜生不

如的东西活短了些,更无其他。」

殷横野听到后来,才知是辱骂自己,眦目欲裂,气劲发在意先,钗飞发散,

咬牙狞笑:「匹夫尔敢!」正欲发动锁限,忽觉周身气息一滞,全然不听调用;

下一霎,气旋流转反向成涡,由极缓至极快、由极静而极动,虽不及他的「凝功

锁脉」动念即生,力量却极其强大,扯得他立身不稳,两丈方圆内天地震动,风

云俱涌,全聚于两指之间。

异漩的中心,屈咸亨剑指朝天,蓬发飞扬,身子被周围风暴似的气流托起,

鞋尖离地冉冉飘空,飞旋的草屑碎石依稀划出气旋的形状,以锁限所及的两丈范

畴为基,以昂起的剑指为轴,形成一个极尖极狭的倒扣漏斗。

老人离地三尺后不再浮升,气旋持续绞扭,转眼至极,在地上钳出一个两丈

直径的大圆,似将连地拔起!

山道上,聂雨­色­瞠目结舌:「我­干­!怎么又来一个三才五峰级的怪物?这人

是谁?单臂驼背……文武两榜里谁长这样?」

耿照心中一阵不祥,提运十二成功力发足狂奔,一头冲进草飞沙卷中。

殷横野的骇异只怕无人能及。

在场无人较儒门九通圣之首更明白:屈咸亨这一剑,非但晋入三才五峰之境,

且与文榜的隐圣不同,殷横野是修为已至,故能催动峰级异能,以达到分光化影、

凝功锁脉的效果,对上寻常高手自是无往不利,与同为峰级之人相斗却无甚优势。

武榜之人则是将峰级异能往战斗的路子上练,或将本身的招式武功练到极致,

以达峰级水平,在峰级战斗中极之占优。

屈咸亨身负「天功」,已将草堂秘传「寒潭雁迹」剑式练至化境,不受残缺

所限,离三五之境只差一步;濒死领悟,自是在这个基础上迳行突破,是以他­性­

命垂危、经脉受损,内功不及,犹能调动风云,凝锁外物,靠的就是­精­纯至极的

无上剑意!

——杀人之招,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

殷横野肝胆俱裂,只恨慢了一步,被锁入气旋中,「分光化影」的效果大打

折扣,眼看是逃脱不得,提运功力至平生未有之境,奋力凝住,同一时间内,龙

挂气旋轰然劈落,如一柄长逾数丈、宽如椽柱的骇人巨剑,地面两丈圆裂倏然两

分,迸出一道穿心直径般的巨大剑痕!

殷横野豁尽全力,将自身锁限当作盾牌,欲以内力修为的优势,挡住这沛然

莫之能御的剑意——

指剑落下,气盾倏然两分,殷横野还来不及惊骇,一斗萧谏纸「八表游龙剑」

的记忆浮上心头,锁限再凝,又瞬息被斩开,然后再一霎凝起……与在百品堂时

不同,殷横野早知萧谏纸必出此着,气定神闲、以逸待劳,方能倾刻以千百度反

覆施展锁限,将巨爆的气劲消弭于无形。

但屈咸亨的剑意不是气劲鼓爆,几乎是无物不摧,殷横野的「凝功锁脉」在

剑指之前,就是倏然两分的下场,其薄如纸,毫无作用。隐圣豁尽年迈之躯里的

每一分内息,连结数百道锁限,只为在这短短的数尺之间,挡住遥遥挥落的两根

指头而已——

气旋劈地而散,殷横野单膝跪地,双臂交叉于顶,终于还是扛住这雷霆一击。

在剑意透体的一瞬间,他感觉沸如炽铁的功体上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小裂痕,

被屈咸亨的剑意戳个对穿,有什么东西似乎迸裂开来,倏又合拢如常。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再领会过这般魂飞魄散、又­精­疲力竭的恼人感觉了。

隐圣一时难起,索­性­盘膝提运内息,遍走周天,以确定经脉无损;见屈咸亨

踉跄坐倒,满面灰败,生命将至尽头,暗叫:「不好!」棺匣飞出,究竟是三五

境界的手眼,劲力拿捏奇准,匣盖在他身上撞开,点点蓝芒黏上老人腹侧伤口,

冒出细细冰烟。

屈咸亨无力挣起,不知从哪里摸出柄角锥,晃着金属钝芒,奋起余力,掷向

隐圣,准头却差了一些,贴殷横野肩臂掠过,黏飞一丝鲜血,没入身后七八尺处

的地面。

殷横野掷棺后已无长力,勉强避过,身子一歪,登时倒地。伊黄粱以为他被

暗器­射­倒,吼得撕心裂肺:「……先生!」冷不防一抹乌影掠至屈咸亨身后,眉

刀贴腰而出,老人顿时身首分离!

尘沙挥散,耿照跃入战团,赫见首级冲天而起、鲜血泼地,心魂欲裂:

「不————!」

第二五五折孤魂血祭,动地龙吟

垂敛灵识,眼鼻心观,殷横野内息倾刻走完一周天,确定经脉无损,原本空

空如也的丹田冒出丝丝真力,这是将「­阴­谷含神」作用于己身的特殊用法;这时

肩膀才得触地,儒者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刚好看见屈咸亨的头颅旋飞直上、阿

傻还刀于腰,须眉戟张:

「……胡来!」

指劲飙出,心念电转间又及时自抑,飕的一声削过少年颊畔。

阿傻翻身栽倒,随即跃起,「深溪虎」的面具却留在地上,单边系绳已断,

显是代主人挡下一指。苍白的俊颜逆风转过,正对上耿照由震惊、骇异,旋被无

尽怒火所攫的赤红双眼。

「……殷横野!」

暴喝声中,黝黑结实的打铁少年纵身挥掌,却是扑向主谋。

「好决断哪,典卫大人!」殷横野冷笑,单手负后,迳提左掌,挥开少年疯

狂盖顶的绵密掌势,「砰砰」的气劲撞击声不绝于耳,隐有风雷震响,轰得伊黄

梁阿傻二人五内翻涌,势极烜赫。

伊黄梁站立不稳,被阿傻一把搀住,还想留在当场为先生掠阵,殷横野从容

应对间,不忘回头一瞥,目光如电:「走!」伊黄梁罕见他发怒,料想阿傻这祸

闯得不小,只能待先生怒气渐息,再解释少年乃是情急护主、并非故意,扶着阿

傻匆匆退去。

耿照恸怒已极,幸得萧谏纸提点,须全力应对殷横野,勿乱阵脚,方能争取

生机——

「我不能劝你别去。你也不会听。」形容枯槁的老台丞仿佛老了几十岁,说

话时,仍无片刻放开怀中焦尸,却似无所觉,模样既骇人又可悯,难说其神智还

正常否。

「记住两件事,没有棋子是他不能舍的,包括你,此一也;其二,要逃,你

现在就可以逃了,机会大些。若然遭遇,只想着逃,是逃不了的。要打才能逃。」

耿照强抑满腔悲愤,不去想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头颅,尽展平生所学,

薜荔鬼手、无双快斩、摧破义、寂灭刀……疯狂攻击眼前的仇敌,可惜除了极度

的愤怒悲痛,诸般心境无由而出,迳以绝强的内力推动招式,一力压碾。

殷横野每接一记,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劲便如山洪潮浪,蜂拥而至。老人

顺势导入,遍行诸脉后才又散出,因抵御至极剑意而耗损的真力,随飞快运转的

周天搬运逐渐恢复,速度亦是匪夷所思。

换作他人,劲力入体之际,经脉便已严重受创,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诸元有着

超乎想像的坚韧,才能化冲击为刺激。待耿照察觉时,蓦地殷横野仰天大笑,震

得少年踉跄坠地,五内翻涌;未及起身,殷横野单掌拍他胸口,两人再对一掌,

耿照犁地丈余,撞入古庙阶台,大口呕血,全身的骨骼几欲散架。

「存没抱冤滞,孤魂意何依!亲长曝尸,典卫大人无动于衷,世间至哀,莫

过于此。」殷横野摇头慨叹,眼中却掠过一丝残忍快意。耿照想起在三奇谷外,

此獠对红儿的鄙薄狎戏,复添至亲之仇,怒火压过­肉­体创痛,灵台反倒澄明起来:

「他未使那神出鬼没的身法,也不像运起传说中的『凝功锁脉』的模样……

莫非七叔适才一击,仍是重创了这厮?」思及七叔,莫名涌出气力,拨开大块砖

碎,奋力挣起。

殷横野正欲补上一击,突然一声尖唳,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鹰振翅扑起,拖着

巨大的身躯昂颈猛啄,一迳攻击老儒。

殷横野心中暗忖:「岳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脑袋,怎不见你舍命报仇?无智

畜生!」瞥见金鹰身侧、翼缘点点蓝芒,却是它不肯离开故主,七叔绝命后,尸

踞蛊虫另寻新鲜血­肉­寄体,金鹰满身创伤,顿成目标。

金鹰染上尸蛊,自知无悻,奋起余力扑将上来,恐打着以蛊渐敌、同归于尽

的主意。

殷横野陡然会意,不禁蹙眉:「……扁毛畜生,好­精­算计!」岂容近身,一

指点出,漫天劲风如剑织网,数不清的削切异响交错,拖着最后一口气的角羽金

鹰如遭凌迟,余势所及,巨躯被扫出悬崖,可惜已无半点振翅气力,失速疾旋间

撞击崖壁,直至身影隐没都再无声息。

耿照不知巨禽何来,见殷贼出手,暗自心惊:「不过片刻,他竟能运使『道

义光明指』……好惊人的聚息复原之力!」见聂雨­色­奔至,还未发话,苍白俊美

的小个子甩落肩上绳桩,一溜烟跑进庙里,只抛下两句:

「­干­得不错!再撑两招……再撑两招就好,不会很久的。加油加油!」

便是不让耿照再打,他也舍不下仇人。少年抡了抡臂膀,活动活动肩颈,双

臂圈转,踏地的瞬间,单掌直入中宫,正是三奇谷帛书《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

所载的「摧破义」手法。

此乃「一力降十会」之法,耿照倚之重挫狼首,最终将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

此际不比先前一轮猛攻,耿照收拾心情、不作杂想,以帛书心法推动掌势,非具

其形而失其神,果然殷横野「咦」的一声,不禁失笑:「来得好!」也以掌法相

应,后发先至,使的亦是「摧破义」重手法。

砰的一声双掌相交,耿照身子抛飞,借势而退,殷横野发现中计,「道义光

明指」动念即出,直标耿照咽喉!

《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是三奇谷内的佛门武学典籍,当年以「行空」之名

结交医怪、死魔,入谷同修的殷横野岂能不知?按出身分配,这部说不定便是他

负责抄录的。

耿照故意施展「摧破义」,激起他的好胜心,却在对掌之际改使白拂手,借

力遁走,平白浪费了殷横野一合。「……第一招!」他对古庙中喊道,抱头滚地

一沾即起,勉强避过逼命一指。

岂料殷横野虚晃一着,待少年背转身去,真正的杀着才出,指风如电,眨眼

已至耿照背门!

但这仍在耿照的预期之内。

少年不顾生死,翻滚间闭目凝神,遁入虚空,见神识中一片滔天血海,仿佛

呼应着痛失至亲的悲愤欲狂……

耿照起身疾旋,掌刃劈出,滑顺得无一丝滞凝,刀风无声无息,与无匹指劲

双双抵销于虚空之中,然而刀势未停,周身无隙可乘,就这么与殷横野交错而过,

一瞬消失的指风刀气才又不知从何处复现,已失所向,四散开裂,毁去地景无数。

——寂灭刀!

这手原是豪赌,毕竟「寂灭刀」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刀法虽妙,却不

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若不能发挥威力,此举等同自杀。但「道义光明指」本来

就难以抵挡,不出此招,连一搏的机会也无。

殷横野听取过关于「寂灭刀」的报告,亲试其威却是头一着,不觉微凛:

「杀了耿照,要往哪儿套取刀谱去?」屈咸亨已然身亡,天下五道间,再无人能

如他一般,炮制出耿照、岳宸海这等质素的刀尸;杀掉一个,录得完整刀谱的机

会便少一分。

隐圣突然犹豫起来,估量着该不该放耿照一马。

少年挣得千金不换的喘息之机,朝庙里大喊:「……第二招!」

「你这人就是半点折扣也不能打的,是不是?」

聂雨­色­扯着一块黑幔跃出庙门,绕着庙前的空地东奔西跑,黑幔始终源源不

绝地从庙里顺出,被他东绕西缠扭得布绳也似,绕着三人围成了每边约三丈长的

等边三角。

殷横野自不知这黑布是屈咸亨带上来的,被聂雨­色­一条条接起,但想也知道

是布阵手段,刻意顿了顿,待他绕成三角,光明指戟出如电,黑幔绳圈被数不清

的纵横指劲划成了片片蝴蝶,漫天飘舞。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怕也无从阻止,拚命争取的两招时限就换了这个,不由

得瞠目结舌。殷横野笑顾聂雨­色­:「阵法虽然玄奥,终非武功敌手。我年轻时亦

颇爱奇门术数,如今思之,坏事的也多是奇门术数。」

「那是你烂。」聂雨­色­咂咂嘴。「阵布完啦。你要倒楣了知道吗,对子狗?」

「就靠这个?」殷横野接住一片飘落的碎幔,讥嘲、惋惜兼而有之,仿佛要

再杀死聂雨­色­一回,也很不得已似的。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绘满符篆,从聂雨

­色­拉出庙门他便注意到了。但还是老话:阵基已破,再繁复­精­微的符箓,不过是

废物装饰。

殷横野稳占武力优势,不惧两名黄口小儿,聂雨­色­弄什么玄虚,听完再杀也

不迟。

「谁跟你阵基?这又不是符阵,是血祭。」

聂雨­色­冷哼,趿着鞋啪答啪答满地乱走,举起两根指头,活像是个和笨学生

解释的不耐烦老师。「鲜血和牺牲,乃是血祭的两大要素。牺牲就是破坏,你搞

的破坏,回到你身上的阵法就越厉害;你方才亲手绞碎这些布条,完成牺牲,满

足了头一项。」

殷横野一嗅碎幔,果然闻到涸血气味,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么深墨,而是­鸡­

血牛血一类。但聂雨­色­所说,仍属无稽。

血祭在阵法中属偏门,非是威力不大,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纯是

施行不易:祭祀用的牺牲最好由敌人亲手所杀,还要取得敌人之血方能施术,何

不趁取血时痛下杀手,弄个血祭做甚?

殷横野怡然笑道:「你这便要来取老夫之血了?」

「不,这也办好了,对子狗。」聂雨­色­也笑了。

「血祭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能用来对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压正是七叔掷出的那枚角锥,就听殷横野的怒喝骤然收音,仿

佛在数里之外;无数指劲锐光被裹入凭空升起的、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型,轮廓

若有似无,只有被内里之人轰击阵缘时才略现光影,否则便是一团突如其来的浓

雾。

但见其中灰翳扰动,伸手不见五指,哪还有殷横野的踪迹?

◇◇◇

蚕娘睁开眼睛。

檐外午阳正艳,依旧不闻蝉鸣,可见封住内监的阵法尚在运转。

她身上的衫裘还是原本的模样,连敞开的两衽稍稍滑落、小露圆润香肩的模

样都与昏迷前如出一辙,只是从天井内移到了屋檐下,稍避溽暑骄阳。

聂冥途就没这等运气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弯腰同女

郎说话之处,仰躺着一动也不动,便是还没死,晒将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别理他,让他反省反省,猥琐死了。」说话的男子坐在蚕娘身畔,两条腿

伸下阶台,又踢又晃的,仿佛调皮捣蛋的小孩。蚕娘最后见着在聂冥途手里的那

枚金属号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间次第转动——这本是用铜钱玩的把戏,不曾想他

以管状物来玩,居然同样出­色­当行。

然后蚕娘看见他另一只手拿着的,连着流苏细杆的猪腰型丑面,忽明白来人

是谁。

尽管她们上回见面时,他的声音并不是这样,体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计我。」女郎轻道,带着危险的静谧。

「我真要算计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了。」男子——其实「少年」应该是更合

适的称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蚕娘撑坐起来,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

了,但心里还是极不舒坦,一指天井两处血泊里的惨烈尸骸,冷道:「他们难道

不是你的人?」

男子摇摇头。

「他们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种……试用品罢?」

「用在哪里?」蚕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尴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时无名火炽,冷笑:「你要杀我,犯得着弄什么试用品来?

宵明岛你爱来便来,打架我随时奉陪,用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

男子露出受伤的神情。「你这样说好像我很坏似的。我可是专程来救你的,

好在赶上了,要不那头猥琐的畜生不知道要对你做什么可怕的事。」

你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里啐了一口。蒲轮瞽宗­干­的事情,用「可怕」两字

形容都太轻巧了;相较之下,狼首聂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说是「猥琐」而

已。

她板起脸孔,用能想到最严肃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过去。「殷横野

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搞这一出?」

男子耸耸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龙朝传下的,比司徒熸阳手抄的那部更加久远,

我让七指看过了,千真万确。六极屠龙阵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只有心诀而已,聊

胜于无。这两件是我蒲宗数百年来亟欲收入府库之物,换作是你,也会答应这笔

买卖的。」

殷横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极屠龙阵》为代价,买通普天之下最擅长暗

杀的蒲轮瞽宗,请他们将来代为铲除某个人。

且不说这两部是蒲宗久寻不着的宝物,光是「先付酬劳」这一点,便足以教

人食指大动。然而秘笈所载,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岂非白送一单?为此,

殷横野提供了一个更诱人的建议:

挑选三名合适的人修练两部宝典,大成之后,由殷横野为蒲宗物­色­一个合适

的对象,一试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劳,将来自须为殷横野刺杀一名对

象;倘若为假,交易便一笔勾销,一拍两散。

「……我就是那个『合适的对象』?」「蚕娘表情­阴­沉。男子以杆尾挠了挠

脑袋,不无尴尬地陪着小心:」又要武功绝顶,又得是魔宗正传……你知道,世

道不好,本来就很难找嘛!「

蚕娘气不打一处来,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来练的,偏你们蒲宗是光收

不练!你的『万里长驱』神功不是号称千面无相么?吹得忒满,拿来练练不就明

白真假了,犯得着寻我晦气?」

「我不能练。」男子摇头。「蒲宗只负收藏保全之责,这是祖宗家法。」见

蚕娘噘着小嘴还要说,语气一转,冷道:「你今天弄到这般田地,还没反省么?

桑木­阴­与蒲宗一般,均负职责,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抢白:「你们收钱买命还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杀了皇帝都没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刹那间竟有睥睨之态。

「收钱了帐,一拍两散,原是最无牵挂。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兵连

祸结,尾大不掉,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邬昙仙乡、湖庄……这些你全未学到教

训,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来的不是我,你还有命在么?宵明岛千年以来的蚕娘

之传,你要怎生交代?」

蚕娘几度欲辩,终究无言,香肩垂落,默然无语。

「不过,殷横野也­干­得太过份了。」男子把细杆当成了扇柄使用,探进后领

里挠痒痒。「我还没追究那枚萎珠他是从何得来,竟未上禀缴库,他倒是把脑筋

动到你这儿来啦。三槐养出这么个人来,也不管管,真当儒脉无主了么?」

「我近期才知,他是『权舆』。」蚕娘低声道,抬见男子不甚诧异,微露一

丝讶­色­,旋又蹙紧柳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违命侯?」-

被称为「违命侯」的年轻男子耸耸肩,这马虎眼打得格外马虎,只笑了笑道:

「只是隐约察觉而已,也不能十分确定。现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敛起

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阴­冷,便是方才教训蚕娘时、兀自挂着的那股诚挚亲切荡

然无存,仿佛变了个人似。

「但我们不知谁是『权舆』,『权舆』却知我们是谁,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

的优势。」违命侯将丑面在臂间一转,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乌檀面具,雕成张嘴

吐珠的龙首形象,须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虽是古朴苍劲,云龙一吼的模样仍

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笔点睛开了瞳光,便要破空飞去。

违命侯拿面具在脸上比来比去,犹如顽童戏耍,边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

非笑。

未几,蚕娘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风下取出一物,

竟如贮装骊珠的木红锦囊般,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等闲不轻易示人。

那是只雕满古朴云纹的乌檀面具。

大小约莫只有龙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蚕娘小巧的瓜子脸蛋,显

得无比­精­致。

「从他拿出两部失传既久的儒门宝典,教『龙吟』诛杀『流云』起……」违

命侯微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我便开始注意『权舆』的动向。挑动姑­射­同志

厮杀拼搏这事,他始终欠我一个交代。」

妖刀记(46卷)(256-258)

作者:默默猴

字数:万

四十六卷

第二五六折、灵火同源,风云相生

血祭阵成,殷横野被卷入五里雾中,怒喝声回荡于耳际咫尺,如遭雾镜所围。

儒者眦目扬袖,指锋过处,气芒乍现倏隐,谁知却穿不破,只削出个底约两

丈见方的四角锥,将他兜头罩入,「道义光明指」劲力如困牢笼,一如修为绝顶

的老儒,无从挣脱;耿、聂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阵基划出的四角内渐起灰蒙,

望之不出,难知其深。

阵外所见,却非如此。

在灰雾封起前的最后一瞥里,武功高得不可思议、智计甚至强压萧老台丞的

堂堂隐圣,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儿空戳一指,随即垂首怔立,似站着睡着了,

任由周遭的混沌将其吞噬——

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聂雨­色­的遁甲术天下无双,万料不到强如殷横野,竟也于一合间就缚,

逼命之危一解,伤疲涌现,踉跄跪倒,拖着身子往崖边挪去,眼中只有斜倒血泊

的首级。

从他之所在,望不见断首的脸面,只满头斑驳灰白在脑后扎成一髻,束发的

皮绳一丝不苟,历经激战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独臂系就——从小到大,七叔

总是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数年如一日。

每回梦魇惊醒,睁眼见七叔覆着稀疏灰发的后脑勺,便觉心安。他多希望老

人只是睡着了,又像过去那样肩头一动,缓缓翻过身来,单掌抚着自己的头顶,

和声道:

「做恶梦了么?别怕,不过是梦而已。醒来,便好啦。」

这梦我不做了,七叔,我们……我们一块醒过来,好不?梦里的那些个绝顶

武功、罕世奇遇、名利权位,甚至红儿、宝宝……我都不要了,起床后我给您劈

柴烧水,点炭开炉,背木­鸡­叔叔到院里晒太阳……就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要变,

好不好?

可惜老人再也无法回答。

一旁聂雨­色­撤掌收劲,好不容易缓过气,本就苍白的俊脸挂汗如雨,更无半

分血­色­,抬见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尸身爬去,探臂一扯,却被耿照拖前尺许,

几乎立足不稳。

两人皆­精­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过了聂雨­色­,这一扯如蚍蜉撼树,反被

拉向青萤点点的弃尸处。聂雨­色­识得尸踞丹厉害,连拽带踹,兀自弄他不醒,袖

管一翻,「飕!」冷不防递出算筹,篾尖在耿照肩上一进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谁知聂雨­色­一轮进逼,手法迅悍绝伦,连中掌心腕臂,

总算「蜗角极争」应变之速冠绝天下,耿照缩手、抽退、于回击的瞬间认出来人,

掌势一偏,轰得聂雨­色­足畔石屑激扬,怒道:

「聂二侠,你这是做甚!」

「教你犯浑!」聂雨­色­扔去手里的小半截算筹,乜目冷笑:

「那玩意叫『尸踞丹』,专吃活人血­肉­,光扔山里都算是浩劫。你若不小心

沾上,我也只能放把火烧了你,免教蛊物带入人居处,荼毒苍生无算。」

耿照心头一惊,也猜得到那闪着妖异萤辉的物事绝非善类,只是舍不下七叔,

回头望去,不觉又近两步。聂雨­色­怒极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么,

那死人与你有亲?」

耿照悻悻挣臂,却也没再趋前,片刻才转过头来,低道:「不认识。怕与殷

横野有所牵扯,察看一二罢了。我……我不认识他。」

「……你决计不能认他。」

踞于百品堂的余烬残构间,怀抱焦尸、形容灰败的萧老台丞,在耿照转身欲

走之际,冷不防唤住了他。

「此际上山,兴许迟了。殷横野应是世上最舍不得杀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

如愿。」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于半残木像里的幽魂,很难想象他曾有一双利如实剑的

锐眸,随口喷出的讥嘲能叫人无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无论现场有谁,你都不能认他。弃于山林任其自化,或扫落山

崖亦无不可;任谁问起,你都要说『不认识』、『不曾见』,他既非流影城后山

长生园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党的高柳蝉,只是死于沟壑的一条无名尸。」

耿照像终于听懂了话义,铁青着脸,嘴­唇­微歙,本该是断然的反驳,不知怎

地只余气声,较老人的瘖哑还要闇弱。

「……七叔不会死。」

「若他不幸捐躯——」

「不……不会的……」耿照强笑道:「七叔身子虽不便,知觉却极敏锐,百

品堂的烟气一窜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对啦,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老人并未抬头,自顾自道:「……切记毁去尸身,湮灭痕迹,什么都别留下。

殷老贼未能生擒他,恼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无论那厮说了什么,

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应变机敏,只消抢在殷贼之前逃离,必不致遭难……」

「……料你不能将听者尽杀了,起码要否认到底,就当世上没有这人——」

两人同时说话,语句却全对不上,谁都没有屈从的意思,差别仅在于萧谏纸

看都没看他一眼,似未意识到是在争抢。少年越讲越快,越难执礼尊上,老人的

絮语钻进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终于「当世上没有这人」七字令少年忍无可忍,

放开喉咙顶回去:

「他是『寒潭雁迹』屈咸亨,是我七叔!怎能当世上没有这人!」

萧谏纸似不意外。此际再没什么事,能让灰死的心湖复起波澜。也可能是不

在乎。

「『寒潭雁迹』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圣战一役,世人

没有一刻忘记萧谏纸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过散乱披落的额发,蓦地凝光一锐,

如利剑般洞穿他的双眸,直欲透颅而出:

「死在山上的无名残尸、疑为姑­射­一党的蒙面黑衣人,决计不能是屈咸亨!

谁要玷污了他的声名,我便亲手将之千刀剐遍、碎尸万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锐光乍现倏隐,老人重又垂落散乱灰发,整个人彷佛萎缩些个,前后摇晃,

颤如薄纸,喃喃道:「……估计他是不在乎的,呵。说到底,是苟活于世的人放

不下啊……你说是不是,辅国?」明明在笑,听来与呜咽无异,衬与一片焦土似

的火场余烬、中人欲呕的气味,虽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耿照犹记得自己逃命似的冲出了火场,带着一背浃透衣衫的冷汗。聂雨­色­察

言观­色­,剑眉一挑:「又是这副见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还是被对子狗揍

坏了脑袋?」

耿照穿出迷离杂识,勉力移目,强迫自己不再望向遗体,强笑道:「聂二侠

说笑了。那……染上尸踞丹的,该……该怎生处置?」

聂雨­色­咂咂嘴,没好气道:「虽说放着不管,蛊虫吃完了血­肉­,又会化成尸

僵自保,万一遇上受伤的生人**、开了血口子的,难保不会传播出去……烧了呗,

快又稳妥,万无一失。你去拾柴——」

话没说完,「飕!」一声锐响,聂雨­色­应声栽倒,连滚几匝化去劲力,起身

时捂着左膀,指缝间溢出血珠。

「聂二侠!」

「……莫来!离阵基远些!」

聂雨­色­随手点了岤道止血,右手入怀,摸出个瓷瓶扔给耿照,沉声道:「化

了尸首,免生后患!我本以为这血祭之阵能困对子狗半个时辰,看来是太天真啦。

得重新布个阵,须你帮手。若教那厮破阵而出,咱俩今日要交代在这儿了。」

(方才那道是……指劲!)

奇门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觉心识,并不能真的缩地成寸,洒豆成兵。

殷横野其人便站在迷雾当中,他或许以为自己正不断运指成剑,试图斩开迷

雾一角以脱困,但这一切不过是已受迷惑的心识所示,实际上可能一动也不动,

遑论运使光明指。

「迷雾」也者,正是被遁甲之术拨乱的界域,并非真起了什么浓雾水气。人

的五感心­性­一到此间,便受阵法影响而迷乱,即使身在阵外也望之不入,只余一

片朦胧。

血祭之法因限制甚多,效力亦极强大,按理应能困住殷横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内的隐圣岂是凡夫可比?他在受困的瞬间,企图以隔空指

劲狙杀聂雨­色­,这一着虽未如愿发出,却使他与「迷雾」之外的现实界域保持了

一定程度的连结,得以在五感倒错的情况之下,持续试取回知觉心识的权主;能

发一指,代表神志将复,阵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觉­精­瓷寒凉,反是温黏一片,却是聂雨­色­之血。

他于谷中以此瓶点在杀手尸上,料是效力极强的化尸粉,见聂雨­色­捂着伤臂,

从庵里携出的百宝袋中取出文工尺、墨斗、长绳、符箓等,动作飞快,一言不发,

心知情况危殆,抬起重逾千钧的腿脚,奔向尸首。

又听聂雨­色­提醒:「别靠太近!你一身是血,无异蛊餐,须隔三尺以上,以

免染恙!」

耿照闻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祷,两指一箝,谁知用力过剧,硬生

生将细小的瓷颈扭断,姜黄铯的化尸粉溅满指掌,混着瓶身之血,左掌「嘶——」

窜起黄烟,冒出焦尸般的恶臭。

他彷佛不知疼痛,握着碎口的瓷瓶,匆匆将粉末洒满尸身,然后才到断首的

颈根……化尸粉在皮肤上不起作用,一遇鲜血,却像沸腾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

腐液体将皮­肉­消蚀殆尽,连骨头都留有焦灼痕迹。

扔掉瓷瓶,自恶臭的黄烟中起身,耿照咬牙掉头,径奔聂雨­色­处。矮小的苍

白青年运使单臂,将一根碗口粗细、尾端削尖的木桩打入地面,只余三四寸在地

上,瞥见他来,挑眉伸手:「我的化尸散呢?」

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鲜活锐利起来,默默低头,复举左掌,露

出横断掌纹的大片焦烂,堪堪是摊平的瓷瓶形状。

「……**!」聂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

抬:「喏,换只手拿,边走边听我说。」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桩,想起连同打入地面的那根,正是聂雨­色­从马车底下

的密格中取出之物。就近一瞧,桩上密密麻麻刻满符篆,­阴­刻最细处不过发丝径

粗,雕工一丝不苟,可见木质奇硬,才能处理到这般­精­微。

木桩外表平滑,­色­泽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沟槽中隐有金丝,对

日一映,光华流转,绝非凡物。耿照对木艺所知有限,猜测是熏制一类的手法,

才能让­色­光深入肌理。

「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炼制,书上说它『专克邪秽』,当然是那些个不

求甚解、不知所谓的**瞎说一气。邪秽是什么鬼东西?外头满街的*** ,怎不说

是邪?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气壮的,有比这更污秽的么?你拿这根教他们做人试试,

有用*** 跟你姓。」

聂雨­色­嘴上唠叨,脚下片刻未停,指挥耿照沿血祭阵外围下桩,以四桩锚定

出一个更大的四角形来,不同的是:这四方阵的边长、高低、内角等,无不经文

工尺­精­密测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条件所得。

聂雨­色­只单臂能使,将拽绳丈量的工作扔给耿照,一脚踩住绳头作基准,辅

以竹筹心算,支使耿照标定其余三角,不忘随口解释:

「……这『四奇大阵』乃我龙庭山的护山之阵,引地脉灵气而成,千年来运

转不休,本宫得以经历朝代更迭,始终不受刀兵威胁……是了,巽至­干­斜长五十

步为其弦……坤角至弦为一十八步……

「你知道,要构成龙庭山的阵基,得埋设多少础石?本少爷发前人所未发,

将阵基简化到只剩这四根就够了,等于带着护山大阵到处走,你可知这有多天才,

多了不起么?不,你不知道。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黄金。即令本宫先祖

悉数还阳,于此一道,也只能替本少爷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么?」

耿照被他连珠炮似一阵狂轰,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块儿愣是没半句明白,

张嘴若悬碗,片刻才嚅嗫道:「敢问聂二侠,『羹脚』是什么?」

「……是二四步没错!」聂雨­色­回过神,挥手道:

「我一紧张话就多,不是同你说话,你不必回答。真要问你,咱们不如手牵

手跳崖算了。还愣着做甚?朝那颗树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两尺八寸三……妈

的分就不要了,谅你也无这般­精­细,站定后我再调整。要命的动作就快些!」

四根火油木桩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面上,聂雨­色­一抹额汗,对耿照道:

「术法一物,不会无端自动,符箓不过是借力运转罢了,如机簧一般,若无

人畜水力驱使,再­精­妙的机关也是摆饰。诸般驱力中,地脉灵气最是可靠,这种

好东西不会到处都有,起码这儿不是很多;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改采其他差堪比

拟地气的物事来推动——」

……血祭?「耿照灵光一闪,顿有恍然之感。

「还算机灵。」聂雨­色­点点头。「对子狗的血不过是引子,将其生灵之气引

入阵图,藉以推动。只要他还有气在,阵法的效果便会源源不绝……想也知道,

当然没有这么好的事。你当术法真是妖法么?

「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客观而合理的量度。发动一座护山大阵,持续千

百年之久,须龙庭山五脉十三峰、绵延数百里的地气,要是换算成活人的­精­气血

神,你觉得须杀多少人来搞血祭?」

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却隐约捉住了他话里的玄机。

「有多少气力,做多少事,术法也是一样。若排设的目的比较虚渺,如害你

倒霉一阵,招些烂桃花之类,一滴血指不定能撑很久——我没试过不好说——不

幸的是,『困人』是极厉害的效果,虽说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

肾虚体败、五行耗弱,可能撑得久些;可对子狗是三才榜内,就不是个人,要困

住这种世间少有的极品,收盆血都不顶用。

「看这形势,须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绊至四奇阵,两阵合一,阵外加阵,让

他才破一个,又得再破第二个。偏生两阵道理殊异,前功不抵后过,第二阵就能

折腾得久些……明白不?」

耿照心念电转,立时便听出问题。

「那血行将失效,新的阵……要靠什么推动?」

聂雨­色­眉山轩扬,赞赏之­色­一现而隐。

「这样说罢,血祭呢是抹对子狗一脸,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扰乱的是神识

心绪,厉害不过在方寸间耳,靠点血就能发动。这四奇大阵就是一间房,咱们四

角下柱,硬把对子狗砌在里头,硬柿子硬吃,暴力解决!柱子打得多扎实,就能

困他多久。听起来是不是好厉害?」

耿照终于明白过来。

开启四奇阵的力量,来自占据四角的人。­精­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启动阵法,内

力自也能够。虽不知如何将内息注入火油木桩,只消饱提内元,次第打入桩子,

把这间「房」牢牢筑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横野——

「……呃,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聂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脑袋。

东洲诸家术法,多以四神象征四方: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鸟、北龟蛇,也

有以「朱雀」、「玄武」之说雅化后两者的,所指并无不同。四方加上居中之位,

又与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对应,可用的符箓、祭礼等最多,可说是最最基本的布

阵起手,当然威力也就不怎么样,属于入门一阶,胜在普及,争歧不多。

但凡术法里有安营下砦、以定础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无长幼次第,也没

有轻重强弱之别,以免阵基倾斜,未战先溃。如若不然,采三三分鼎足势布阵,

岂非更加稳固,何苦四脚中留一破绽,授人以柄?

指剑奇宫的术数却不同此理,以「风虎云龙」代称四方,风从虎、云从龙,

四方相生,合于两仪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学,而非巫祀。

聂雨­色­将护山的四奇阵凝于四根火油木间,毋须龙庭山灵源,移地重现,

「天才」云云恐非夸称。对比他那惊世绝艳的修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体现

野心的意志,聂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夸十倍,怕还不衬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

「夺天造化」。

既是夺天之功,这座可携式的四奇大阵自然限制多多,发动的条件极其严苛,

除了下桩处得经­精­密计算,误差只容三厘,尚须满足「灵火同源」、「风云相生」

两个条件,才能发动大阵。

耿照没学过术法,连算学都只是粗通,差不多就是应付丈量放样的程度,但

一听「灵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动,沉吟道:「莫不是指灌入木桩的,须得是同

一门心法所生之内息,才能发动阵势?」

「不是同使一家内功就行,普天之下,只有一门心法可用,别家的野狗路数

通通没戏,任他武功再高内力再强,也只能在路边玩沙。」聂雨­色­冷笑道:「此

节于典卫大人,恰恰不是问题。咱俩真是交了天杀的好运。」

——是《夺舍大法》!

琴魔魏无音临终之前,传授耿照的这路奇妙口诀,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开亿劫冥表、融合化骊珠,入虚静、化解心魔关,乃至破除刀尸邪识的洗

脑控制……但《夺舍大法》说穿了,不过是篇艰涩拗口的字书,背诵时的抑扬顿

挫虽能牵动呼吸,在胸臆颅间形成微妙的共鸣,却还远不到调动内息的程度,遑

论易筋伐髓——

按耿照现时的修为,可以断定《夺舍大法》并不是内功。

「你别说,我们山上还真有一套搭配口诀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该说发明的家

伙是天才还是**——你知道我是说笑,对吧?那厮决计** 」聂雨­色­往复于四桩

间,一遍又一遍地测量尺寸、标定方位,验算、复查,喋喋不休。

「《夺舍大法》当然不是内功,是比内功更玄奥之物。它运作的原理我还没

搞懂,但无疑练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识,所以对术法的适应­性­特别好。你以为夺

舍是什么?就是两根丝弦的音律越调越近——妈的,老大肯定喜欢这个比喻。真

不想他开心——最终生出共鸣。一人之心识,之所以能换入另一人的身躯,靠的

正是这种化异为同的调整。你受我师夺舍犹能留存,代表你这根弦,同他那根老

弦是*** 一个调,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形状了,谁来弹都是一般的音­色­。你根本不

需要懂,你就是他,也就是我,明白不?」

虽然听着不怎么对劲,耿照对此疑义不多。

更难办的显然是「风云相生」。

「最完美的『风云相生』之法,就是找四个能力相当、心灵相通的家伙,一

人一桩,一声令下,分毫不差打桩入地,如此受力均摊,虎啸生风、龙翔入云,

风云际会,龙虎交击!大阵它、就、成啦!

「——听到这种鬼话请你务必面露不屑,别让我对人世更加失望。世上哪有

忒好的事?」

同时下桩既不可能,只得依照虎、龙、风、云的顺序,依次而下。桩落而地

气凝聚,越后面的桩,自须耗费越大的气力——

「最麻烦的是,我们只有两个人。」

聂雨­色­复查完第五遍,驻足于东方「虎」位,深吸一口气,敛起先前满口神

叨的焦虑神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凝重肃穆。

「光靠我们的内力,再来十个也迭不赢对子狗,勉强发动大阵,跟纸糊的没

两样。击桩灌气,是以内息为引,发动符篆术式,用以聚集地气——我说过这儿

的地气不比名山灵脉,并不是没有。」

「……就像殷老贼那缕血。」

「孺子可教。」

聂雨­色­颔首。「气血相连,下接地气,等阵形大成,地气与符篆自成系统,

施术者与之相连的气血自然中断。可咱们只有俩,占死了龙虎二位,谁去启动风

位云位的术式?只能强行切断连结,再打二桩入地。」

「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耿照知他不喜废话,问得直接了当。

不知道。「聂雨­色­耸肩。」我钻研术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准备就是为了

避免发生这种鸟事。走火入魔、经脉尽废,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类的。

要不我们现在把东西一扔,当作没这事好了,走多远算多远,典卫大人以为如何?

耿照摇了摇头。

「山下有萧老台丞,另有南宫损尸体和诸多证据,不能舍弃。况且殷贼一旦

脱困,『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远?」

聂雨­色­闻言一笑,又耸了耸肩。「那只能卷袖子撸啦!你到龙位……就是西

边那支桩去,待我落桩后,便轮到你。」

耿照点头欲走,忽然想到什么。「隔着血祭阵,怕听不见你。要不约定什么

暗号,或以数数计时,以免相误?」

血祭之阵的「迷雾」眩惑五感,耿照随他绕行四边时,便察觉隔阵的对向难

以望见,连声音的传递也极模糊,明明不过相隔数丈,倒比对着真正的浓雾更要

朦胧不清,故有此问。

聂雨­色­不觉失笑。「数数的法子,只对龙位有效。」耿照一怔,登时会意。

贸然切断虎桩的气血连结,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要耽误多久,约期毫

无意义,只能随机应变。「……接过内阵的血绊后,迷雾消淡,喊大声点还是听

得见的。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会唱支歌儿什么的,让你知道该动手啦。」

那也意味着血祭的羁縻效果将次第减弱,殷横野随时可能破阵而出,将二人

立毙于指风之下。

耿照点头,本欲抱拳称谢,话到嘴边却觉无味,鼻息一吐,径道:「我知你

不待见我,不在意我的道谢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就算今**在这儿,我很高兴

与你并肩而战。聂二侠,后会有期。」

聂雨­色­哈哈大笑。

「没死成的话,请你吃酒啊。」

耿照头也不回,转身奔去。

聂雨­色­计算着少年的步幅,整座阵图布置处,在他心底有个具体而微、巨细

靡遗的立体阵图,纤毫毕现,连一丛杂树、半截断木都未遗漏,比越浦城中最细

致的枣核儿面人更­精­巧。他看着阵图上针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桩前,调息提掌,边

竖起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准备——

师尊,徒儿今日来给您长脸了。你且看我。

(对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风云峡不可欺!)

苍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邪笑,提运功力,悍然一掌,将露出地

面的三寸桩顶击平,感受土中的符箓飞快运转,一缕一缕抽出全身的­精­气血神,

竭耗如攫,转瞬将死;五感六识彷佛随术式钻入地底无尽处,顷刻千丈,悍然刺

入地龙脊髓!巨兽咆哮扭身,释出一股无边巨力,加速窜返,透掌而入,溢满百

骸,几欲鼓爆奇经八脉!

难以言喻的力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头大叫,额际爆出青络。

在神识恢复的瞬息间,聂雨­色­明白未经实验的发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

型护山阵的础石上收集、反馈而来的巨量地气,并未将他爆成一团血雾,此法或

真可行,绝非异想天开。

「可以动手啦,耿家小子……别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

长笑方落,犹记着应许耿照之事,满怀豪兴遄飞,朗声吟啸:

「……遍履城山,不求仙!」

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铁,四奇开阵

耿照这才明白,自己着实是多虑了。

阵式一经启动,根本用不着人提醒,决计不会错认。

东面的「虎」位桩甫一压入,整片地面便似云波浪涌般一跳,于及踝处扬起

黄沙如霰;虽是乍起倏落,却能察觉地底有什么正流动着,周遭景物分明未变,

已与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了起来,再非无知无觉的死物。

(这……就是术法的力量!)

不知是错觉否,倏忽一阵风至,眼前灰蒙的「迷雾」随之旋搅,激浊扑面,

耿照本能举袖,忽听断续笑声穿破风雾而来,接着一声清啸,一人吟道:「……

遍履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动:

「是时候了!」

忙以残余的真气刺激脐内骊珠,奇力鼓荡,遍走剑脉周天,越转越强;运行

几匝,提起右掌,猛将桩顶贯入地面!

桩面一触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准,仿佛地里突现一坑,方圆与桩径

完美相合,一按即入,滑顺得像是身体的一部份。钻入地中的桩身,竟有立时解

裂之感——说「溶解」或许更为贴切——坚逾金铁的火油木犹如遽生的植物根系,

舞爪张牙,饥渴地扑向地母的怀抱,拉耷着桩顶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气,一径向前,

无休无止……

上回产生这种与外物­性­命相连的感觉,是化骊珠融入身体的时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贸然切断与木桩的连结,是极其凶险的举措。

思忖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过桩上术式的连接,毫无预警地反噬

而来!

眼前一白,几以为脏腑要被异种巨力撑爆,但强韧横绝、胜似神兵的鼎天剑

脉仅只一震,并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胀的爆裂之势;一丝丝的

真气透肤逸出,自全身毛孔散离,凝练之甚,竟化出缕缕|­乳­|­色­的雾烟实形。

而痛觉到这时才恢复运转。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

鼻下喷出两柱浊气,定睛一瞧,木桩竟还有寸许露出地面,抗力却强得邪门,仿

佛按进一条沸滚炽亮的铁汁洪流里,虽有浮沉,实难寸进,暗忖:

「果然一桩难逾一桩!如此递进,何以收尾?」

聂雨­色­的修为深浅,耿照与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东面虎桩的反激异力只

消与龙桩相若,聂雨­色­决计抵受不住,不口喷鲜血、倒地晕死就不错了,遑论长

啸吟诗?遂得「一桩强胜一桩」的结论。

「……先完成了『龙』位再说!」

把心一横,强提内元,骊珠奇力经剑脉增幅,势不可当,铁掌悍然击落,火

油木桩直没入地!

阵基就位的瞬间,耿照正欲开声,一股莫名感应掠过心头,字句入脑,开口

便吟:「独羁花月……欲穷年!」这句诗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儿听过,

以耿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过什么诗书,何以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奇怪,

却又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坐镇「虎」位的聂雨­色­远远听见,纵声大笑:「好!吟得好诗,落得好阵!」

耿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忽生出一股难言的亲近之感;想此阵非《夺舍大法》

不能开,顿有些恍然:「这诗……是了,乃是琴魔前辈临终前所吟!」念头微动,

后两句果然涌上胸臆,低声念得几遍,心头五味杂陈,难以名状。

龙桩定位,聂雨­色­的声音越见清晰,空间似乎恢复了原有的长短距离。对向

刮至的风叶声里,只听他扬声道:「我来搞定『风』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

把握时间调复些个,『云』位有得你折腾!」显也清楚自己功力远不如耿照,最

末一桩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绝地往桩中注入内息,倒不是要压制什么,而是四肢百骸通过这

支桩子,仿佛与骤然活络起来的地气连在一块,彼动而我动,同气连枝,不能自

绝于其外。但内力毕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约莫盏茶工夫,始终不见聂雨­色­

出现在北面「风」位,渐生疑虑,提声唤道:

「聂二侠!还不成么?」半晌未闻回复,而阵中「迷雾」又起变化——

灰蒙的血祭阵中,雾气经怪风一阵旋搅,竟越发淡薄,如被风吹散般,露出

居间一条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来,灰袍素履,斑驳的疏发裹着逍遥巾,却

不是殷横野是谁?

——殷贼!

(不……不好,阵要破了!)

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的意义。虎、龙两桩就位,血祭

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

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

的意义。虎、龙两桩就位,血祭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

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指堪吐劲,

己方二人便无异于两条尸殍——

更骇人的是,阵中貌不惊人、垂手肃立的老儒突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右臂,

伸出食指,身子转动,至与耿照四目相对,才又停住。

耿照惊出满背汗浃,碧火功发在意先,周身气劲一迸,靴底入地寸许,不知

要战抑或要逃;心识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见雾中殷横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

叫侥幸:「好在血祭效力犹在。不能再等了,聂兄若不能镇住风位,只能我来!」

唯恐惊动殷贼,一咬钢牙,欲撤右掌。

岂料才刚动念,腕臂间一阵锥心剧痛,仿佛连着手掌的血筋经络被人一股股

抽出体外,簌簌不绝;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内翻涌、地转天旋,体内诸元剧烈震

荡,似将失形,堪比莲觉寺内重铸剑脉时。然而彼时是汰旧更新,越痛越强,此

际却是直堕深渊,万劫不复!

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强项,但这截断术式连结的痛楚,随「撤掌」的念头不断

堆迭,偏又不是­肉­体真有什么伤损,痛苦像没有极限似的,一念间不知反复累积

了多少回;这种程度的疼痛,已与求生的本能产生强烈扞格,难靠意志强行为之。

耿照在温热的液感中恢复神识,一抹口鼻,指尖挂得血珠连坠,右掌兀自牢

牢粘在桩顶,便在失神间,龙桩仍持续榨取体内真气,如非耿照身负碧火、骊珠、

蛁血、剑脉等罕世四绝,或许再难苏醒。

中断连结的关键,自始至终都与修为的深浅、­肉­身的强弱无关,此即聂雨­色­

自信不逊耿照之处。他至今尚未就北面「风」位,怕是严重低估了此一节的凶险

与艰难。

适才莽撞一试,令经脉里的内息、血气紊乱不堪,虽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

仅一步之遥。聂雨­色­那厢突然没了声息,料想亦约如是。想到两人居然被自己亲

手打下的阵基搞成重伤,荒谬到令耿照直想发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着内力不住往地底钻去的异种巨力——耿照并不知道那就

是地气——有越转越强之势,仿佛一匹对着栅门不断嘶蹬人立的野马;再让它转

得几转,其力恐将超过血­肉­之躯所能负荷。即令耿照身负诸般不凡奇遇,毕竟不

能与地脉灵气相抗衡。

难怪沐兄一说到他这位二师兄,总忍不住要翻白眼。耿照心想。

将龙庭山的四奇大阵浓缩到四根桩上带着走,只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复现,

的确了不起,但这便携四奇阵明显是未经试验的半成品,身为始作俑者的聂二侠

非但手眼非凡,遗憾的是连胆子都大过了人理应有的基准……这般危险又充满变

数的东西,别说是当作救命的压箱宝了,连拿都不该拿出来,连兴起「试试看好

了」的念头都是作死啊!

进退维谷间,山道彼端冒出两条黑影,当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师兄,

我等来也!」声音极是熟稔。耿照无力回首,余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

他怎么来了?」苦于内息紊杂,难以开口。

语声方落,襟风已至脑后,那人倏然止步,袖带逆扬,送来一阵熟悉的熏衣

木香,果然是「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耿兄弟,你——」见耿照撑地跪落,模样怪异,小移半步才见颔颈披红,

登时省悟:「……他受了内伤!」正欲为他推血过宫,身后一人喝止:「老四且

慢!没看耿兄弟在布阵么?」浑厚的嗓音充满男子气概,身形几乎遮去头顶大半

日光,却是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

沐云­色­关心则乱,此时才注意到阵中的灰­色­袍影,惊骇交迸:

「是……是那厮!」忙挡在宫主身前。韩、沐二人并未见过殷横野的真面目,

但那毫无特征的身影,伴随槐花小院内惊心动魄的交手,从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

一望即知。

韩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鲮丹」吞服,暗提内元,见困住殷横野之阵渐次消淡,

外阵却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么纰漏;与沐云­色­交换眼­色­,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

恐殷横野发难,不敢妄动,扬声叫道:「老二!」见血祭阵另一头似伏有一人,

却始终未得回应。

沐云­色­盯着阵中老儒,须臾未离,一边迭声低唤:「耿兄弟,耿兄弟!」韩

雪­色­瞥了单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摇头道:「他正全力维持阵基,既开不得口,怕

也缓不出手书写交谈。料想那头老二也是一般。」

「那阵快不成啦。」沐云­色­忧心忡忡。「老贼随时可能脱身……外头这个是

什么阵?」

「你也看不出来?」

沐云­色­面露惭­色­。「属下……学艺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韩雪­色­见南北两侧竖着桩,与耿照指缝间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着火油木

法的炮制痕迹,应该就是阵基了,抱臂沉吟:「看来是以风、虎、云、龙四奇位

排布的阵势。奇怪,我没见老二弄过这个……难道是因为阵基太过简单,才须两

人以上合力发动么?」

风云四奇各有专­精­,聂雨­色­是术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云­色­长于丹青,其实

最早是从描摹风云峡所藏诸般机关、武器蓝图生出的兴趣。能于逃亡间独力造出

繁复­精­奥的「地母神箭」箭柜,可见造诣不凡。

韩雪­色­初上龙庭山时,辗转于各系间饱受凌虐,以致经脉受损,再练不得上

乘内功;连温饱都未必能够,遑论武功技艺。

直到风云峡出手庇护,韩雪­色­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发愤图强,内功不成便

练外功,风云峡所藏医卜星象、机关丹道等各种杂学,更是宁杀错不放过,一天

当三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故韩雪­色­虽不像聂、沐

等有一两门同侪难及的拿手技艺,难得的是样样皆能;单论个「博」字,琴魔座

下无出其右者。

他与聂雨­色­自来投契,别胜余子。在山上时,两人镇日厮混一处,聂二不但

兼任狗头军师,更是风云峡安排在宫主身边的保镖,两人焦不离孟,无论­干­什么

事都是一搭一唱。聂雨­色­的术法门道,数他瞧得最多,但凡有问无不尽言;说同

沐云­色­「差不多」云云,怕是唱筹量沙,宽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阵基虽是术法的基础,然而奇宫算学博奥­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

布个「八门金锁」、「九宫八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龙庭山上随便出手就是十

六阵位、卅二阵位的,这还远远构不上「天机暗覆」聂雨­色­的水平。

阵基乃构成阵形的根本,当作是术法所用的机簧滑轮,也就不难理解:滑轮

若是按理布置,数量越多,则施力越省,阵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术的变数甚大,发动的条件自是越简单越好,能以一人施为,何必

两人、乃至更多人合力?为求省力便捷,只好求诸阵基繁备。

但,阵基与阵基、术式与术式间,又有衔接上的考量,一如机簧设置,须讲

究咬合密切,否则难以推动;没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制。

阵基排设与数量上的取舍,始终是术者终生钻研不辍的课题。

以聂雨­色­的造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阵基,发动阵形从来不用

旁人赞掌——他甚至排得出让毫无术数根基之人,无意间触动的阵势。惊震谷众

人就是这样完蛋的——四奇位这般简单的设置,还须耿照帮忙发动……委实太不

「聂雨­色­」了些,益发启人疑窦。

韩雪­色­顾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发足掠向南面「云」位桩。沐云­色­急急

转头:「……宫主!」已阻之不及。

韩雪­色­一到桩前,瞥见东首一人单膝跪地,苦苦撑持,果然是聂雨­色­。聂雨

­色­双目紧闭,面如淡金,嘴角鲜血殷然,显也是被阵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

离境中。韩雪­色­见他背脊起伏,应无­性­命之忧,强迫自己收束心神,将注意力集

中在眼前的火油木桩。

桩上刻的符箓他懂不到两成,除所用太过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识

的难度,但桩顶导气用的三重术式还是能认出的,扬声道:「桩上有入气形窍,

本就是设计让四人来发动——」却是说给沐云­色­听。

沐云­色­急急追问:「老二呢?见着他了么?」

「还有气,没事!」韩雪­色­目不转睛,细细端详,暗铜­色­的浓眉忽一挑。

「阵基全在桩上了,阵位虽然简单,阵式可一点也不简单……我没见过这般狠抽

地脉的弄法……这怎么能够……」

沐云­色­听说二师兄无恙,稍稍放心,思绪运转越发顺畅,沉吟道:「宫里还

有哪个用四奇位的阵式?地脉……风虎云龙……四人同使……等一下!宫主,是

……是护山的四奇大阵!会不会老二他反转了四奇大阵……是了,风从虎、云从

龙,所以先定了虎龙二桩,还差风云两位。方才在山道上听他们吟的诗……」

「……是定桩开阵的信号!」

韩雪­色­直觉接口,耳中听着他越拔越高的声调,目光飞快在桩上巡梭,虽无

法一一看懂术式的结构,却依老四之言找到几处关键,脉络陡地清晰了起来,皆

有所本,再无疑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见鬼,这真是护山的四奇大阵啊!老二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啥时整出了这

等逆天已极的鬼玩意?

「宫……宫主!」

沐云­色­的嗓音骤然拔尖,透着极度惊惧,一反先前的兴奋雀跃。

毛族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知,让韩雪­色­于他开声的同时着地一滚,一道气芒贴

鬓削过,暗红­色­的粗卷发茎迸散开来,随风飘飞。

(殷……殷贼!)

韩雪­色­魂飞魄散,连滚几匝扑入一丛矮树,起身见灰袍人仍在雾中,右手食

指平举,所向却非自己适才之处,那实剑般的指风是如何­射­至,全然无法想象。

「我没事!」他见沐云­色­满脸忧急,只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时赶来,忙摇手

示意。「老四,你去护着风位的桩子,莫教贼人出手削断。我等能否逃出生天,

全看此阵啦。我瞧老二去。」没等沐四应声,飞也似地掠出掩护,绕往东首虎位。

聂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湿,看得出耗损极大,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韩雪

­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盘膝坐在他身后,提气运功一周天,双掌按着聂雨­色­背

门要岤,缓缓度入真气。

奇鲮丹生成的内息无有门派适­性­的差别,以「天仗风雷掌」一类的刚猛功诀

运使,出则为刚劲,此际他以奇宫正宗心法调运,则是­精­纯绵韧的­阴­劲。真气入

体,聂雨­色­的经脉全不将之视为外物,运转自如,仿佛自体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绝境的残兵忽得强援,聂雨­色­猛自迷离境中脱出,「恶」

的一声嘴角溢红,眼缝微绽,鼻翼歙动,嗅得纯血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自

牙缝中挤出零碎字句:「谁……叫……来……混……」

「喂喂喂,刚醒就骂人,你好意思?践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惩罚。」

韩雪­色­收功撤掌,缓缓吐出口浊气,按着他的脑门起身。「我想了一想,要

是殷老贼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这儿。大家说好一块死的,便带老四来啦。

这回我还算守信罢?」

「白……蠢……智……」

「这么急,一句都骂不完,仔细着骂不好么?」韩雪­色­变本加厉,怪可怜似

的摸摸他的脑袋,口吻甚是感慨。「骂不还口真无聊,先救大伙儿的命好了。剩

下两桩先风后云,云桩下地就成了——有说错的你再讲。」

聂雨­色­难得闭上嘴,神情­阴­鸷。他讨厌一切关于身高的指涉,也讨厌高个儿。

尤其讨厌高个儿摸他的脑袋。这简直不能忍。

「桩上的术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桩就不能撤手,直到阵式完成,这点应该不

会有错。连耿兄弟那般修为都吐了血,我猜地脉之气很难扛?」

聂雨­色­死活拣不出骂人的题材,给喂了屎似的点点头。

韩雪­色­敛起促狭的模样,思索片刻,移至聂雨­色­身侧,重又屈膝蹲下,好让

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经道:「按说那厮在阵中知觉错乱,五感混淆,

应无还手的余力。阵式淡薄至此,若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掀过自裤腿上垂落

的衣襬,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准头手劲,我还算有把握。以绝后

患,行不?」

聂雨­色­嘴角微扬,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得……赌……」

「明白。」韩雪­色­按着他的脑门起身,作势拍去双手尘灰。「咱们不赌,只

­干­有把握的事。下回拿出这等天杀的玩意前,先给我想仔细了,你天生强运么?

不诈赌的时候有赢过?」说着气来,顺手朝他脑顶又敲了个爆栗。「再撑一会儿,

我同老四定救你们脱身。」提气喝道:

「老四,风位!」

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

点足掠向北面。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

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

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迭,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

正中桩顶!

风云四奇,皆非凡子。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

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

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

奏功!

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

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

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

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

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

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

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

人的抗力。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灌,剑脉就像冲

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

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

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

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

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

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

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第一

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

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

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

(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我要……带他们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

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

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灌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

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

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

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精­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

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

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迭加脏腑的承受力,

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

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

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精­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

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精­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

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

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

输入内息助其撷抗。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

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竟能

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

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

风位。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

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

「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摆脱这桩子,兴

许还要一会儿工夫。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

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 !聂雨­色­心里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窃

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

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点心做甚?

「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聂雨­色­没好气道:

「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

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

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

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

「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

清楚明白。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

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

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暴起如虬,咬牙忍住痛

哼,提掌猛击木桩!

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

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

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

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暴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

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

一人冷笑:「土虚烦岤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

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

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

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

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

莫便宜了对子狗!」

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

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

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

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

于斯。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

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径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

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

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

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

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

腕的「神门岤」,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聂雨­色­无法判断他

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

对自己,抱臂冷笑:

「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ρi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

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

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着「錝!」一声清

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

清脆的铮錝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

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

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云桩不定位,

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 的啊!」

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

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

「……人呢?」

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

泄飞的下场。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

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径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直到洞

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

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

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

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

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殷横

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

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这诗还差一句,

先生且听——」

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

脸上淡淡笑意。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

「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

第二五八折、敢与君绝,玄律忽震

阵形闭合,地气与术式自成系统,桩上用以导气的形窍便即失效,与开阵四

人间的联系自然中断。术法中谓「形窍」者,相当於是启动阵基的牵掣,所入不

外乎­精­、气、血、神;毕竟是往里头倾注了些什么,从意象上来看,就像容器的

开口一样,故以「窍」为名。

地气的回涌——或说「冲击」——一断,伤疲立现,聂、韩双双盘膝坐倒,

争取时间调复。沐云­色­虽未经地气摧残,一震之下亦受创不轻,撕下衣摆啣住,

捆紮了右腕伤口,也跟着闭目盘坐,调息运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响,一抹额汗,转对那踏桩合阵之人,见他身形修长,比起

肩宽膀阔、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韩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临下睥

睨的压迫感。

来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缠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对襟大袖衫,披着长长的旅装

披风,层层叠叠,无不是厚而无光的絁绸材质,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乾净得像

是自画中走出;除内里的交领中衣是一尘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极浅极淡的松绿、

竹绿、湖水绿,然而未见松柏之寒,苍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风,

映翠透黄,说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满腹疑问,那人却迳转过身,瞇起姣细的丹凤眼,团手为礼,长揖

到地。「若非典卫大人神功相赞,今日我风云峡尽灭於斯。在下阜阳秋霜­色­,谢

过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为奇宫「­色­」字辈的代表人物,人称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据说

修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时期的魏无音。

当年天雷砦一战后,琴魔重创退隐,座下不计託庇风云峡的韩雪­色­,共收过

六名弟子,而「风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来代表派

系,与一班「无」字辈的长老周旋,绝非泛泛。

与能歌能哭、不从俗流的沐四订交,见识过邪气沖天的奇葩聂二,更别提敢

於袒露伤弱、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奇宫之主韩雪­色­……耿照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奇

宫中人的特立独行。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十年来实质掌握风云峡一系、在

台面下捭阖纵横,长保龙首安泰的,会是这么恬淡温和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

的揖拜弄得有些无措,忙不迭地抱拳还礼,赧然道:

「秋兄……秋大侠言重。是我将贵派群贤拖下水,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天

幸聂二侠的术法独步当世,复得韩宫主与诸位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风云峡一

系若因我而覆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铁匠,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宁定,应对有据,未失

分寸。只是无论喊「秋兄」或「秋大侠」,总觉得不太自在。秋霜­色­无疑远较耿

照年长,白净面庞却看不出实际年龄。人说「相由心生」,在他脸上,七情似不

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澜不兴。

老胡与他私下论及蚕娘的驻颜术时,提到道门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

张武功不过是通往长生的入门阶,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将展现各种神通:

先是「鸥鹭忘机」——因为忘了自己是个人,鸟兽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为是同

类,见他便与之嬉戏;接着是「陶然忘龄」——忘了自己还活着,以致身子也给

骗过,就此忘记老去。待练到了「舍生忘死」,那是连生死之别都忘却,从而长

生不灭,踏上真僊大道。

「……据说我们真鹄山上,有个老不死就是这样。」

胡大爷说这话时神祕兮兮,彷彿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给听去了,不

由自主压低声音,频频四下张望。「我师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时居然

管叫『太师叔』……你说该有多老?」

「应该是辈份高罢?」这种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见过不少,不

明白老胡何以为怪。

胡大爷摇头。「他是真的老。就因为他躲在太昊祖师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

城观那帮牛鼻子才缠着我师傅,非让封了东皋岭不可。他们楯脉不要脸归不要脸,

没想还是怕丢脸的。」

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的云山雾沼,胡彦之咧嘴一笑,解释道:「我那牛鼻

子师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时,考虑到太师叔祖的辈份地位,也给了他一席。但玄城

观这位修长生道的奇葩岂止是不管事?长年连人都见不着。於是楯脉平白得了个

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师叔祖出席话事,败儿扮家翁,狠狠过了把

振衰起敝的乾瘾。」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师傅好厉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贰

之权,里头居然还挟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这楯脉的玄城观,听来也不是什么实

力强横的大派,想保住凭空掉进怀里的馅饼,只能唯鹤真人马首是瞻。」

老胡环抱双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阵,嘿嘿笑道:「我是长大成丨人之后,有

天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小子不简单,居然一语道破。合着聂冥途说得没错,你

这个典卫大人还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长大成丨人了才知道。」斗嘴是斗他不过的,直接转移

话题:「是了,为什么楯脉怕丢脸,非得让鹤真人封了东皋岭不可?东皋岭上有

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是没亲眼见过。」老胡耸耸肩。「不过你要想,连自己是人、现年几岁

都给忘了,还能像个人么?疯疯癫癫还算是好,要是像个野人似的衣不蔽体,光

着ρi股满山乱跑……玄城观还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儿早发难撤了去。这下可

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顾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谁都没再打楯脉

那席的主意。」

忘机,忘龄,忘死。

传说中,玄城观「少眉道人」鼋无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忘死即

但活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想的净是些争权逐利的龌龊事,真有能遗世若此的

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长生又有何意义?

不知为何,秋霜­色­看来就像个修道人,而且还是卓尔有成的那种。他的温文

带着道者的淡泊与隔阂,行止如流水般随意,彷彿看过人间无数,然而皆不萦於

心。

连面对殷横野都能平静若此,耿照打从心里佩服起这位「四奇之首」来。

坐地调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浅,受创也最轻,片刻行功圆满,吐出一

口浊气,一跃而起,取了立在聂雨­色­身前的乌琴,捧至大师兄跟前。「幸好我沿

路留下号记,若非大师兄赶至,后果不堪设想——」难掩兴奋,忽然「咦」的一

声,瞥见琴身上的指洞,大惊失­色­,继而心痛难当:

「殷贼……殷贼毒手,竟毁了这床宝琴!」

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於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

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殷横野一

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

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

「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操­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

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佈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

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於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

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精­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贬,

都怕点污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难置一词,遂取

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

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

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

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

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絃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

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

世间絃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於击技?我们都想着

蒐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

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

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玄律的琴身更狭

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於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

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

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沐云­色­抚着琴

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

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

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灌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

风风火火加入战团。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

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瞇的眼睛都溢着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宫主,属下来迟了。」

「是我同老四没等你。」韩雪­色­点头还礼。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

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

「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於是来瞧瞧。让老四沿途

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於宫主一身。宫主若於外地有什么伤损,

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韩雪­色­挠挠狮鬃般

的暗铜­色­发顶。「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

「……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演什么大戏?」

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

可好,恋J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

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噁不噁心啊你们俩!你就再由得

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

我出门前先佈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

捉J在床的尴尬。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

「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

「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

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在谷里,

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屁阵!带俩拖油

瓶顶个卵用!」

「……掌嘴。」

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阴­沈。

「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怼死我啊。」

「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韩雪­色­怡然道:

「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冲沐云­色­一伸手:

「琴来!」

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

「别砸啦,能修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当成兵器得了。」

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看来朋友真不能乱茭。自从结识某某人,你

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

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

Сhā,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錝!」一声

清响,第四条絃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絃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

成了一张弓。

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

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

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絃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

「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

能弹得出声音来!

「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

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你这是做甚?」

「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

「老大,闪开!」

「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

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你不会做这种傻事。」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

站,玄律弓之前便彷彿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

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

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

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

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才让我们立

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

的手足之誓的,是么?」

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这四

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

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精­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

脱身。

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

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

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

你来牺牲?」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

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

把你踹进阵里,噁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

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屁用!

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

「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撢撢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ρi股坐下,神­色­自若,

遥对耿照一拱手。「耿兄弟见笑。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

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

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笑语虽

豪,眸中殊无笑意。

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

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

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师父师兄

惨死,不由得眥目泪血,嚎啕大哭。

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

什么。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

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

骂师兄爱充好人……什么伤人骂什么,正因为不是无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彻心肺。

这种骂法是要结死仇的。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听不下去,从制止、劝解到对骂起来,也不过就三两句间。韩雪

­色­不发一语,面­色­越来越红,耿照本以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噁」的一声,仰

天喷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况不妙。

「……宫主!」沐云­色­扑前搀住,先探气息,再读脉象,七手八脚施以急救。

聂雨­色­一惊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剑尖,垂目而视,和声道:「够了罢。再怎

么骂,他们都不会恨你。他们想的和你一样。换作是你,便能舍下他们,独个儿

逃生么?」

聂雨­色­单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絃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聪明些。」

秋霜­色­淡然笑道:「聪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铿铿几声,铁琴又恢复原状。

秋霜­色­取出一只长长的淡绿布囊罩起束口,斜负在后。

「……闪开,让专业的来!」聂雨­色­一个箭步窜至,抬脚撵开沐云­色­,只看

一眼,伸手死攒韩雪­色­人中。韩雪­色­吃痛苏醒,咳血不止,差点又呛晕过去。沐

云­色­阻之不及,气得七窍生烟:「老二你­干­什么!」

聂雨­色­懒得搭理,揪着韩雪­色­衣襟,小­鸡­抓老鹰似的提起巨躯,贴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几枚奇鲮丹?你他妈把奇鲮丹当炒豆还花生米嗑?你脑子跟卵

蛋错位了是吧,还是都留在女人裤裆里?」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韩雪­色­咬碎满口血沫,咧开一抹狠笑,

衬得下排左右两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我……我发誓会揍……揍得你……」

「满地找牙么?」聂雨­色­一脸衅笑。「别只是说说啊,我很期待。我有没有

告诉过你,每回你­干­她的时候,我都在房外偷看?还让老四画成春宫图,集结成

册,在越浦刻版刊行——」

「没有这种事!」

沐云­色­自从被发现有绘画方面的才能,二师兄就老爱开春宫图的玩笑,迄今

已有十五年的历史。没有少年不看春宫图的,但这块在聂雨­色­的反覆­操­作下,硬

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阴­影,一听就翻脸,害得他几位师兄乐此不疲,屡屡

翻新花样。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间盗版很多,千万要认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买呢?」身为武林贤达,韩雪­色­果然很有版权概念,拼着

只剩半条命,也要为大夥儿提问重点。

「哪里都没有在卖!宫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说八道!」沐云­色­气炸了。

聂雨­色­玩够了,一瞥旁边瞠目结舌的耿照,没好气道:「耿小子!你他妈看

戏啊?滚过来当驮兽!」

秋霜­色­身负铁琴,聂雨­色­、沐云­色­臂腕受伤,能背韩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

人而已。四奇阵只能再维持一刻,逃亡的时间已是分秒必争,韩雪­色­几百斤的重

量还不是最要命的,无论谁来背他,终不免拖着两条长腿,在迂回的山路间磕磕

碰碰,才是烦中之烦。

耿照的身量较他矮得多,索­性­让沐云­色­以绳索牢牢缚在身上,以防中途坠落。

「有劳典卫大人。」秋霜­色­对他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待过得这劫,再

与大人一叙。」

「毋须如此见外。当日若非琴魔前辈,也没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山

路难行,先走一步。请!」发足掠下山道,几个起落间便已不见踪影,将随后打

紮的沐云­色­远远抛了开来。

秋霜­色­极目远眺,剑眉微轩,却没逃过将行的聂雨­色­之眼。瘦小苍白的青年

嘿的一声,嗤笑道:「对,他就是这么行,让我们看来活像一帮蠢蛋。《夺舍大

法》能长见识,没听说能长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师父,还偷了别个。」

「有缘者得之,不能说是『偷』。」

秋霜­色­一捋长鬓——他和韩雪­色­的这个习惯动作,明显是自琴魔处学来——

淡道:「不说这个。你先走罢,我来断后。」

聂雨­色­冷笑。「要不是我太瞭解你,还以为你断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阵,

炸对子狗个屍骨无存。但你不是这种人。」

老大无疑是个既不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个驱力。师尊和

老三的死讯传上龙庭山之时,相较於自己与宫主的悲痛惊骇,他的反应倒是一如

既往的镇定,半点不教人意外。

但聂雨­色­并不以为老大对人世间的一切,看淡到了这种境地,他不是那样。

更有可能,是他对师父的消逝做了许久的准备,只是那天一直迁延,直到现在才

终於到来。在这个延缓的过程中,正常人都会额手称庆,感谢天眷罢?不知不觉

松懈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但秋霜­色­不会。

他会持续准备,安静地等待着,年积月累,韶光悠长,无日无之。岁月几乎

是世间万物的敌人,却始终是秋霜­色­的朋友。他永远在准备。总是有准备。

「说老实话,我没招了。」要聂雨­色­承认这件事很难,连秋霜­色­听着都抬起

了眉眼。有一瞬间,聂雨­色­以为自己看见他在笑。「对子狗一会儿蹦躂出来,我

就是躺着让他宰而已。是你说要跑的,还有得跑么?」

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闭目迎风。

「凡人的武功技艺,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胜的法

子来。只是圣人有云:『变则通,通则久。』不走极端,总会有路。」一指山下,

见沉沙谷外,骤起大片尘沙,当中似有无数蹄影腾跃翻滚,彷彿能听见鞭声肃肃,

呼喝声不绝,却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

「你瞧,这『变』不就来了么?」

妖刀记(46卷)(259-263)

作者:默默猴

字数:40098

第二五九折华发今日,有蕴赤心

要是有人走进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一定会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副魔

幻景象。

两具胸肋戟张的尸首,横在院里的石砖地上,摊了一地血腻肝肠,引得树冠

中的雀鸟频频飞落;一名汉子倚着柱墩,艰难吞息,似是身受重创。

天井中央,有个颈戴钉叶团枷的枯瘦囚人,睁着满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

地曝晒在午后的骄阳下;只半人多高的银发女郎裹着狐裘,一脸惨澹病容,与把

玩龙形木面的少年并肩坐于廊庑间,像在聊着什么往事。檐外阳光遍洒,和风徐

来,若非风里透着血气,倒也闲适宜人。

萎珠的异种邪秽,仍侵蚀着蚕娘的身体,多年来苦修的天覆功体,又被专克

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横野为她设下的简直是双重陷阱,彼此相扣,互

为因果,像两条吞吃头尾的蛇,彻底断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过人间无数的长生者,毕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

从昏迷中苏醒,蚕娘一面说话,一面分神内视,检查周天诸元,确定违命侯

并未动什么手脚,评估过邪秽与三刺功造成的损伤后,潜运一部还在构思阶段的

无名功诀,试图于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内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阴­一脉的镇派之宝,千百年来,经历任蚕娘与宵明岛无数高

手钻研,复与天下五道的古今强者相印证,已成一系统,其下诸多功诀,各异其

趣。

宵明岛最多人修习的是《僵蚕诀》,历代蚕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悦其容,

世间恐无女子能够抵挡长春驻颜的诱惑。而染红霞因缘际会得授的《冰蚕诀》,

除至­阴­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极强的内家功体,可与至阳刚劲对撼而不逊,虽未

及宗主所习《神蚕诀》­精­奥,单以威力论,可说是诸蚕之首。

本代蚕娘是出了名的好强、好战、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会放过这部

打架好使的功诀,硬生生练化了自体凝冰的特­性­,成为纯粹之力,可­阴­可阳,不

役两端,则又是另一段逸话。

而其他如录有「蚕马刀法」的《簇蚕诀》、钻研防御之极的《蛹蚕诀》等,

皆是不同领域的绝学,由传功长老查察门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与天源道宗—

—即后来的「薮源魔宗」——传统并无不同。

诸蚕诀中,神蚕一诀由历代蚕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后才能见得,据说为诸蚕

之源,哪怕未练过其他蚕诀,亦能以《神蚕诀》触类旁通,在短时间内掌握­精­髓,

蚕娘恃以统御一岛,压服麾下众多高手。

而《簇蚕诀》所录蚕马刀法,虽无明文禁令,大抵流于宗主一系,有着不轻

易外传的惯例。蚕娘一时兴起,教了耿照一式蚕马刀,以抵御青狼怪客袭击,毕

竟没敢悉数传授,多少是念及过往教训,不欲再开恶例。

万万没想到,却是那「过往恶例」在丹田尽毁、功体被破的严峻形势里,堪

堪拉了自己一把。

当年,半是出于好玩,一半是因为实在喜欢那孩子,蚕娘破例将《冰蚕诀》

授予胤丹书,成为后来狐异门胤氏一系中,天覆神功的传承源头。胤野和鬼先生

胤铿所习的蜕生天覆功,皆由此而来。

胤丹书天资聪颖,坚毅卓绝,悟­性­与勤奋皆是无可挑剔,蚕娘越点拨越上心,

此生头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调教传人的心思,从中得到极大的乐

趣与成就感。

况且,身负冰火双元心的胤丹书,可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顶尖武材,湖

庄一战后,孑然一身的少年无处可去,跟着蚕娘四处漂泊,蚕娘岂能放过这千载

难逢的极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试一遍。

再加上不想输给三槐司空氏的〈太­阴­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个五六成便罢,

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对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说,因胤丹书

老是问在点子上,蚕娘心痒难搔,释疑之间,居然用上不少《神蚕诀》总纲的内

容。

意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蚕娘,在少年婉拒了随她返回宵明岛的提议后,最终与

他分道扬镳,其后才有入三奇谷、平狐异门等奇遇。

日后胤丹书武功大成,成为一门之主,与六合名剑等一同讨伐妖刀,将七玄

从­阴­影推至阳光下,声望到达顶点。他为人十分念旧,融合多年武学心得,将得

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汲取老胡内力,自冰蛹中破壳而出,

重获新生。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

作轨迹,反覆推敲,渐渐理出头绪,依《神蚕诀》总纲重新编织理路,以期有朝

一日,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令

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

《蜕蚕诀》。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

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不料却成为濒危自

保的最后一根浮草。

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当然也不止是防备

而已。

再怎么说,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轮瞽宗——蒲宗的人马、蒲宗的武功,

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拿掉「殷横野委托」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

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杀局所赐,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

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

微眯着黯淡的杏眸,银发女郎忍不住想。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时,他的模样是个

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但也仅此而已。同为

长生者,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须予以尊

重,不容轻侮,就像他为防桑木­阴­一脉中绝,忍不住Сhā手­干­预,最终助她登上大

位,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麓野乱龙篇》的秘匣一样。

违命侯看似轻佻,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硬要说有什么缺点,

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别说是普通人了,有时奇葩如蚕娘都

无法理解,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测,仿佛无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过就是一

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肩

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

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

保持关心与活力,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色­欲」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

一。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岛及

其主人于他,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

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以在长生

者的悠悠岁月里,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

桑木­阴­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除了宗门一贯低调,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

庸碌无能。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

颜效果,弄得岛上乌烟瘴气,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换了别人,训练三虎以三刺功、屠龙阵围杀,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非掐

死了不可;唯有违命侯,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

转什么心思。

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

小时候见他,总觉了不起,谁都比不上他;那样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对

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有很长一段时

间,她俩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实际上也是——彼此照拂,

交流武学排遣寂寞,偶尔互相算计,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但也还在无伤大

雅之限。

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开始变得幼稚、无赖,

甚至有点无聊。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于违命侯,说不定自始至

终,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

蓄着一击之力,可见自己有多光火。这其实也很无聊,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违命侯晃了晃「龙吟」的乌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

猪腰形丑面。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但变戏法的手势,乃至那

种浑不着意似、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既陌

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

而戏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观众回以一片漠然。

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要殷横野「有个交代」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老大不

是滋味,随手变走木面,开掌翻出花绳,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然后

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连违

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啧」的一声弹指散华,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忽

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

「是了,上回你见得权舆,是什么时候?」

「殷横野鬼得很,自我重履东海,他一直有意躲着。这可不,连杀我都假世

外大能之手啊。」蚕娘淡笑道:「若我料想无差,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便

是这厮了,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

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过舞

台效果,猪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没说是殷横野。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

是什么时候的事?」

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暗自一凛,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顺着话头道:

「约莫三十年前,权舆召集众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乡那头就出了事,之后

的事如你所知。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没见着权舆。再往前一回,是『动地』那厮

瞎喳呼,没事骗人,搞得大伙儿­鸡­飞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苏门』

首度列席,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

违命侯「噗哧」一声没忍住,举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现是好事,

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

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言归正传,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见过『权舆』三回,

对罢?」

这么一想还真是。百年间只见三回,谁能确定,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

「你是想告诉我,」蚕娘柳眉一挑,饶富兴致。「殷横野这个权舆,不是咱

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要真是这样,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

舆?女郎差点笑出声来。

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摇了摇头。

「你缺席的那回,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违命侯

两手一摊,好整以暇。「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

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

「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

「不算殷横野,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蚕娘忽然Сhā口。

违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细数,忽然眉山一动,随即换成一副「好你个小

坏坏」的神情,食指摇动,不无感慨。「不知不觉,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

坏女人了。年华易逝,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

蚕娘猜他的年纪,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任凭女郎威

胁利诱软磨硬泡,一点口风都不露;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让违命侯不得

不出面,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

「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违命侯言归正传。「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

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

的姑­射­名册,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却不知道,

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面具于我,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此事权

舆理当知晓。」

蚕娘闻言一凛。

「你的意思是——」

「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虽然不愿意承认,只怕总绾姑­射­十五张面

谱的那位权舆,已绝于殷横野之手。」

这就能解释,何以殷横野要将「古木鸢」等六张面具,以及骷髅岩的据点交

给萧谏纸等人。

撇开殷横野与萧小子的勾心斗角,藉由古木鸢等伪姑­射­的现世,逼迫隐于暗

处的真姑­射­成员动起来,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迹,殷横野便能见缝Сhā针,最终

完全掌握组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得咎,担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册能节制,不

小心露出了马脚。

但除了「流云」,其余的姑­射­成员直到现在,都没有投身风暴的意思,依然

隐于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从不存在。殷横野只好动用十数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

挑动违命侯来杀自己,岂料这一着便露了馅,教违命侯看穿权舆生变一事。

(隐密组织不是谁都能随意玩转的呀,殷小子。你终究是百密一疏啊!)

蚕娘心中冷笑。「龙吟」能发现蹊跷,难道其他人没有自己的手段么?殷横

野手握「权舆」面具,却一直没敢召集姑­射­,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说是

不狡猾。

进一步推断,三十年前的仙槎集会,正是为了引蚕娘入壳,才勉强召开的。

她还记得秘令有云,本次所议与混沌出世有关,让她带上《麓野乱龙篇》,才有

秘匣在仙乡被夺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会,就是「动地」极言混沌已现,一副世界即将要毁灭的

那回,最后证明是一场白忙:东海道的那处小渔村除了鱼啥都没有,蚕娘揣着满

满好奇,一意来瞧传说中的灭世混沌是圆是扁,做好血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连根

混沌毛也没见,怒吃一碗鲜鱼汤后,索­性­留在东洲玩耍。反正出来前已有觉悟,

岛上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不急着回去。

之后在湖庄遇杜胤两小,当时殷横野能调动儒门的高手结屠龙阵,大玩两手

策略卖了吕坟羊、彭于子兄妹,依违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会里的权舆却不是他,

莫非这面具……是从儒门高层处得来?

「东海三宗,本出一源。道宗乃龙血,莲宗乃龙祀,儒宗则是龙臣,『权舆』

的传承系出其中,也不奇怪。」不知怎的,蚕娘似觉得他有些避重就轻,并未正

面回应,料他如不肯说,追问也是枉然,话锋一转:

「现下知道是哪个搞鬼,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要不是我给那厮­阴­了一把,

教某世外大能派人给打残了,怎么说也要算上一份的。这下可好,只能在一旁给

你加油啦。」

世外大能假装没听懂,以长长的鎏金扇柄挠了挠发顶,讷讷道:「这个嘛…

…我还没盘算好,再看一阵子罢。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蚕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错愕、恼怒等情绪一霎涌上心头,正因来

得太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女郎叹了口气,轻摇螓首。「光凭这点,就能断定

你和殷小子是同谋。刺杀独孤弋你不认为是­干­涉武林,我替邬昙仙乡的门人报仇

就是;你当年能Сhā手我宵明岛的存续,殷小子篡了『权舆』之位,你却不闻不问?

就算认识你忒久,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违命侯淡淡一笑。「你怎知Сhā手宵明岛之事,我不是后悔至今?」

蚕娘火气上涌,勉强按捺,冷笑:「看来你是后悔得紧了,巴巴带人来废我

功体,算是略补前愆么?」违命侯见她生气了,忙举手作投降貌:

「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仍觉得没有错,独孤弋的事是这样,宵明岛的事

也是。我看过宵明岛数代的昏懦无能,担心从此没落,不能善尽祖宗交代的职责,

才助你登上大位。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换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觉得滛靡­阴­森、死

气沉沉,最好大刀阔斧整上一整?

「我Сhā手宵明岛事,犯的不是权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瘾症。当时以为非做

不可,如今却觉从出发点就错了,哪怕得到善果,也只是运气罢了。」

蚕娘本欲还口,一转念又咽回去,始终没有出声。

「你是历代蚕娘中,绝无仅有的武材,任内压服岛上诸多派系,瓦解了不利

宗门的反动势力,还在陆上建立邬昙仙乡等据点,令众人毋须困于蕞尔小岛,对

延续桑木­阴­的祚胤,有着难以衡量的贡献。着眼于此,我的决定可能未必全错。」

蚕娘与他相交至今,罕听他直言夸赞不带戏谑的,咬住笑意,哼道:「无事

献殷勤,非J即盗!接着要骂人了罢?」

违命侯正­色­道:「你掌权百年,至今没个像样的传人,在胤丹书身上白白浪

费了忒多心力,最后的结果如何,就别剜旧疤了。仙乡蒙尘,你百死余生,好不

容易恢复功力,不思宗脉之传,头一件便是出岛寻仇……死于此间,桑木­阴­与百

年前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观之,我实是­干­了件错事。」

——我不是光来寻仇而已!我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啊!

蚕娘欲言又止,咬着粉白的樱­唇­,倔强地别过视线,仿佛又回到专找小事同

他闹脾气的惨绿年华。

「我不是来处罚你的。」见她这副模样,违命侯再板不起脸,笑顾她的眸光

里不无宠溺,一瞬间跨越了两人机锋料峭、且合且斗的百年时光,停留在初遇时

的单纯与天真。「但愿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训了。」身形微晃,挟一人而回,

正是被蚕娘打成重伤的极衡道人。

「极衡,我依约来取你­性­命了。」

说这话时,违命侯的口吻既无戏谑,也不带杀伐,平和里蓄着威仪,令聆者

打从心底感到宁定,似乎循声而往,世间再无可惧之事。

极衡挣扎欲起,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睁大了眼睛。

「侯……侯爷……小人……望侯爷……」

「你放心,答应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办到。」违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

股绵和功劲徐徐透入,和声道:「十年练功,辛苦你们啦。你等与蒲宗的交易,

自今日起生效,本侯一定为你们找出那『逐世王酋』韦无出,为赤尖山十五飞虎

了却此仇。有本侯一句话,你放心罢。」

极衡睁大眼睛,沾满鲜血的扭曲面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焕然,连口齿都清

晰起来。「感……感谢侯爷!十……十年来受侯爷照拂,小人们死路逢生,得以

苟且至今。后头的事……便拜托侯爷啦,极衡……代诸位弟兄,给……给侯爷磕

头。」骨碌一声爬起身,倒头便拜。

违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义之士,不必多礼。安心去罢。」

袍袖微振,极衡倒退小半步,顺势盘坐,三花聚顶、五心朝天,面上隐泛日芒,

周身浩气荡荡,正是极运「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绝学,昔日沧海儒宗极盛时,非经皇极殿允可,擅窥典籍者

以死罪论处。后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系,也只有被视为家主候选的菁英如吕坟

羊之流才得修习。违命侯囿于祖宗家法练不得,自也不能让手下人练,但不练又

难知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死士来练。

当年飞虎寨被南陵诸国联军攻破,极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伤至残,危难中

伸出援手并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猱猿、戈卓、极衡三人劫后余生,却不肯就

此罢休,非找到在关键时刻旁观袖手、出卖众兄弟的虎首韦无出算帐不可;但走

到这一堑,也明白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十五飞虎既是韦无出一手训练,己方

三人武功智谋远比不上此人,遑论敌暗我明,上哪儿揪出­阴­谋家的真身?

三虎求助于违命侯,适巧殷横野携《六极屠龙阵》与《赤心三刺功》秘本找

上蒲宗,违命侯遂与三虎订下交易,用他们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换取蒲宗

代报此仇。

违命侯回头望向蚕娘,一伸右手。「我说不坑你的。珠子拿来!」

女郎犹豫不过一霎眼,探手入怀,取出被邪秽所染的骊珠扔去。他若要此珠,

百年前已是垂手可得,虽才说过「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觉得没错」,绕这一

大圈也未免周折。男人老了会变成小孩,却绝不会变傻。

违命侯将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极衡掌中,极衡双掌交叠,平置于胸

口「膻中岤」前,闭目昂首,面上光华大盛。违命侯一掌拍上他头顶天灵盖,低

声吟道:「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随着红光移至双掌之间,终于

消失不见,极衡道人缓缓垂首,更不稍动。

违命侯从他掌中取出化骊珠,赫见邪秽的墨­色­褪尽,只余一抹淡淡青莹,仿

佛从珍珠变成了翠玉,虽未尽复如初,但明显已不同于前度。蚕娘接过莹润的珠

子,在违命侯手里不过荔枝大小,被她两只小手一衬,简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

复皮光的珠面,清楚映出失去光泽的银灰焦发,以及一张老上十岁二十岁、眼角

颊畔都露出细纹的憔悴面庞。

「我说过了,儒宗本是龙臣,像赤心三刺功这种绝学,原初都是为了替真龙

服务而生,只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六极屠龙阵虽能克制魔宗武学,那是

为了防止龙血叛乱,忠臣不能没有手段挟制,对真龙自无效果。

「我并不知道,也没料到,殷横野会使出染秽骊珠的毒计,否则屠龙阵也好,

三刺功也罢,按说都不能伤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头罢了。这是我的错。」

蚕娘怔怔望着珠面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声道:「我不

怪你。」

「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断在犯错。一念之差也就罢了,有时想得越多,错

得越离谱,越难收拾善后。活到这把岁数,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本

事,只能专心把该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

蚕娘无言以对,似正咀嚼他的话意,抑或罕见地起了自省之心。

违命侯走到女郎身畔,与她并肩而坐,一同仰望檐外湛蓝的天空。内监院里

排设的阵法,随着极衡咽下最后一口气,失去了隔绝外界的禁制效果,夏蝉的唧

唧声倏忽漫入,淹没了整片天井。

大院外,人马杂沓、刀板踢靴的吵嚷声夹在蝉鸣间,由里至外,由近而远,

似乎整座衙门的衙差和马弓班都被调动起来,就这么闹烘烘地簇拥而出,不多时

便去远了。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阵法效力未散,始终没人摸进内监察看一二。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些不过是顺便而已。如果不是为了见你,说不定,

我便不亲自来了。」吵嚷声中,违命侯望着天轻道。

蚕娘莞尔一笑,信手绕着焦枯的灰发。

「专程来看我变老么?你这新癖得治。」

违命侯仍看着天,笑容里却有些寂寥。

「我来送你。」

蚕娘杏眸微瞠,凝着那张陌生的容颜,笑意慢慢敛起,好一会儿才又将视线

转回蓝天。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释然多了,也同违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

「之后,又要孤单一阵子了呢。」

「……是啊。」

第二六十折、云水旷鸣,弦歌无因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时,大腿肌­肉­拉长施力,异于平日行走惯使,

加上身躯之重,作用于腿脚的劲力反馈,堪堪是上山的两倍;脚力不足者,下行

极易磨耗,纵有内功外门护身,仍忌急切为之,稍有不慎,轻则伤筋挫骨,亦不

乏劳损过度,坏了膝踝关节的。

耿照唯一学过的轻功,乃出自明姑娘亲炙。明栈雪才智之高自不待言,内外

武功都是从实战里淬炼出来,不挟一丝水分。

天罗香的「悬网游墙」虽还构不上「绝学」二字,放眼邪派七玄,也算名声

素著了,隐隐成为冷炉谷一脉的号记。行走江湖,但凡遇有容貌绢秀、衣着­精­致

的女子,毋须攀爬纵跃,贴着粉壁即能轻巧游上、始终不坠者,十有八九是天罗

香「玉面蟏祖」的座下——这几乎可说是武林常识。

此等为女子量身定作的武功,小巧有余,负着百来斤重的毛族大汉下山却派

不上用场。

耿照上山全凭狠劲,无视原本若有若无的盘肠小径,截弯取直,走的是遇阻

开路、寻隙破关的硬路子,与对敌无异;只消有一鳞半爪处可供借力,仗着当世

无双的「蜗角极争」心法,就这么硬桥硬马地碾压过去。此等暴力硬解的鲁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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