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个司机呢?他催我们下了车,但是他去了哪里?他根本不在那些打牌的人中啊。
这个司机仍然保持沉默,似乎听不见有人在与他说话一般。我甚至怀疑这路公交车的司机都有耳疾。我等了良久,不见回音,回头看看沙拉,她示意我不要再问。
车子急速的行使,不见停下,也没有报站的声音,从头到尾只有我们两人。我们听天由命地坐着,过了大概有二十分钟,终于开始看到隐约的灯光,接着饭店五颜六色的招牌也映入眼帘。我跟沙拉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报站的声音随之而来,我们便在一个略微熟悉的地点下了车。
一脚踩到熟悉的地面,这种感觉无与伦比的美好。我跟沙拉松了口气,往亮光的地方走了几步。沙拉忽然扭头跟我说,或许刚刚我们也丢失了。丢失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或许刚才,我们曾有机会,永远不再回来。永远被困在一个那样的公交车站上,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看到亮光而怎么都无法走近。
她说着,忽然停止了。仿佛自己把自己吓倒了。
《塔荆普尔彗星下的海啸》(1)
一片旷野,周围是黑漆漆的群山。旷野上空无一物,我知道自己站在旷野上,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旷野的哪一部分。我眼中的旷野是完整的,毫无立足之处的,但是我又确实地站在旷野上。脚下的泥土很湿润,腿甚至能感觉到草的触摸。我想喊,喊一个人的名字,却怎么都喊不出来。我只听见自己在大口大口地喘息。
忽然,旷野的边缘有个人影走来,他走得很急,脚步迈得很大,但是我却不见他的方位有任何的变化,再仔细一看,他像是一直在原地踏步般,但他自己却似乎毫不在意,或者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走法有什么奇怪,依然走得相当起劲,仿佛在他脚下有我看不见的一架跑步机似的。我慢慢地认出他。他是鲸。他清瘦的身影和干净的长发,脸色有点苍白。我想喊他,鲸,鲸……但是我仍然什么都喊不出来。
他走啊走,我只能看着他在那里走啊走,却永远走不向前。我又急又怒,很想向他跑过去,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山顶上,周围没有一条道路可走……我听到自己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里隐含着巨大的悲伤……
我是哭醒的。醒的时候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钟。泪眼朦胧地看去,这个时间显得非常不真实。我哭得无法抑制,泪水不断地流下来,仿佛是在洗脸。我并不觉得饿,甚至也不觉得特别伤心,但是眼泪就是无法止住,我用纸巾刚刚擦去一行眼泪,另一行已经又流了下来,简直是坏掉的水龙头一样。
我第一次发现我对自己的眼泪原来毫无控制力,对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它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流。没有办法,我只能拿起遥控器,想打开电视机却发现遥控器已经坏了。此时此刻,简直觉得没有遥控器我就活不下去。只好拿着遥控器下楼去找电器店。电器店并不远,拐弯就到,但是店员见到我却十分惊讶,大概他们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哭泣的顾客,手上拿着一个坏的遥控器。但是一个遥控器就可以使人伤心成这样吗?他是一个年轻人,戴着啤酒瓶底般眼镜。他好奇而谨慎地看着我,问我有何事需要帮忙。
我说,遥控器坏掉了,不知道能不能换到新的。说这话时,眼泪依然止不住,但是我的神色想必没有太多的悲伤。店员拿过我的遥控器看了看,说,换新的是可以的,但是今天恐怕不行。没有存货。
那请问我明天什么时候来拿比较合适呢?
大概傍晚五点左右吧!他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边回答边看我的脸色。
我的眼泪依然不见停止的迹象,正准备拜托他尽量早点,他已经自己说道,其实,你四点来,也应该可以。我答应了,将旧的遥控器放下来。留下我的姓名电话,这才走了。
没有电视看,又在哭,更糟糕的是,不知道哭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正在思考去什么地方吃饭比较合适,但是又一筹莫展。首先我这样哭着去餐厅,难免引起别人的误会与猜测。我可不想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刚刚失恋的女孩子,对着一碗面或者其他的什么依然痛哭不止。同时我也不想边哭边吃东西,这恐怕对我的胃也是个不小的伤害。我对自己的胃向来仔细。
走到一个红绿灯时,正巧是红灯亮着。忽然一辆车在我旁边刹了车,车门随即打开,我扭头一看,可不就是那辆跟踪过我两次的车。我探头向里面一看,开车的是一个似乎有点熟悉但是又异常陌生的男人,他微笑着跟我说,上车吧。
我很犹豫,虽然他的笑容温和善意,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见过这样一个男人。绿灯此时亮了,后面的车开始响亮地按着喇叭,催促我们快走。而黑色轿车里的司机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似乎一切都看我的意愿进行。我想了想,还是钻了进去,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他笑着说。嘴角有好看的弧线与细纹。这句话不像责怪,但是却令我不好意思了,因为我实在不记得他是谁,而且我现在还满脸是眼泪。
他又看了我一眼,问,为什么这么伤心?眼睛哭得红红的,而且眼泪一直不停地流。
其实,也不是很伤心,只是……我勉强地解释道,说完后又觉得根本无从解释。
哦,完全明白。只是无法止住眼泪。眼泪仿佛自己有生命力似的,完全不再听你的控制。他微笑着说,似乎自己也曾体验过似的。
接着他调皮地仿佛提醒似地说,其实上次在X X饭店……
我恍然大悟,五星级的X X饭店我只去过一次,便是跟那个花白头发的四十岁男人去过。再仔细一看,可不正是他。英俊的面孔,有时候带着狡猾的笑意,而我之所以没有认出他,是因为他的头发有了变化,已经全部是黑色了。一根白发也不见。我甚为感叹,又觉得可惜。眼泪依然再流。我不停地拿纸巾去擦,对他头发的意见活生生地吞回肚子里去。
你是在想我的头发吧?何以变成这个模样?他似乎又已经明白了我的想法。此时车子已经开了市中心,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跟我说,下车吧,一起吃顿饭,一看就知道你还饿着肚皮呢。
我们在饭店靠窗的位子坐下。我的眼泪依然自顾自地流,眼睛已经被我用纸巾擦红了,热辣辣的疼,他嘱咐招待给我拿来湿的面巾,面巾温热的,贴在脸上舒服了很多。他并没有征询我的意见,便点了几个菜。我则全神贯注地对付不断流下的眼泪。
《塔荆普尔彗星下的海啸》(2)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其实,你走了之后我就开始染发了。现在的染发技术不错,看不大出来是染出来的吧?
何止看不出来,简直就是天生长出来的。没有丝毫的做作呀。我很赞叹。
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早上醒来不见你,我看到自己在镜子中的白头发,觉得非常厌恶。从此就开始染发。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询问,都被我无理地打发了。态度非常粗暴,长此以往,便没有人再问了。好像大家都默许了这一点,统一承认我的黑发是自然长出的。
他苦笑了一番。我努力回忆起见他时的情景,还是我没辞职的时候,已经有一年多,甚至两年的光景了。自从辞职之后,时间对我来说就失去了意义,我经常搞不清楚究竟身在哪个时空。
我想了一下,问他,有两次,一次在湖边,一次在街上,是你的车一直跟着我吗?
哦,对呀,我已经碰见过你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那为什么一直悄悄跟着,也不打声招呼,不明白的人还以为遇到居心叵测的人。
好像你倒是胸有成竹呀,跟了你两次,你都神情平静,一点都没有惊讶。
嗯,因为觉得是善意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
你的感觉真是敏锐。他赞扬似的说。其实我也不是不想与你打招呼,实在是不敢确认,别说是已经隔了一年多,就算是没有中间的时间,我也不敢轻易地认出你。
哦,难道我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吗?
确实是。很奇怪,回忆起来,你的发型没有变,衣服确实是穿得随意了一些,但是绝对不至于认不出来的程度。但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你的变化非常大,整个人显示出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嗯。恐怕是辞职的原因。我想笑,但是依然笑中带着眼泪。
辞职?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说来话长,总之就是觉得非辞不可,完全不能再忍受下去,也没办法应付工作,正好有个特别的机会,就一辞了之。我不是很想多说,而且也非常难以解释清楚,就含糊带过。
他点的菜也陆续地上来了。虽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却是非常得符合我的心意。难得这次我忽然胃口大开,吃了很多,眼里依然有泪,但是已经变得缓慢而稀少。吃完饭后,他又嘱咐招待上了一杯热咖啡。我十分满足地喝了,真难得遇到这么体贴人心意的男人,令人说不出的舒服。
他问我,那你辞职之后,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打算?
我歪着头仔细地想了想,恐怕是想写一本小说吧。至于是什么小说还无从知晓,但是已经树立了这个目标。当然或许也是我一时兴起,用来鼓励自己的海市蜃楼也可能,不过我还是经常会放在心上的。
他轻轻敲打着桌子,点头表示赞同。中途他又出去打了几个电话。两个人时断时续地说了一些话,他看了看表说,已经四点多了。然后他又指指我的脸,你的眼泪似乎已经停了。
如果不是他提醒,我已经不记得流泪这回事,拿手一摸,真的是已经停止了。他笑着说,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哭的女人,哭了已经将近三个半小时了。
又爽朗地笑了起来,语气里却没有嘲弄的意味。喝完咖啡,他提议送我回家。于是他又将我载回家去。
车在家门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我微笑着道谢,谢谢他的招待,吃得我十分愉快。我推开车门,正准备下车,他忽然说,明天再见面,好不好?
我没有想到他有此一问,倒是愣了一下。拒绝或者答应都有点不合时宜。还没等我说话,他又笑着说,就这样定了吧。明天下午的这个时候,我来接你。
说完,车子已经开走,只留下一个背影。
难道这便是一个约会吗?我站在门口,想了想,心里异常平静。或许,这也暗合我的心意。虽然当时是我抢先告辞,其实心里是有某些自卑的担心,担心他一觉醒来,发觉我并不合他的心意,到时候,两个人都会觉得难堪,不如先行一步。我向来被这种莫名的卑下的心理所控制,却不知其出处。这一年多来,也曾在某些夜晚想起来他,他的笑容,嘴角的弧线,甚至眼角的皱纹都令我喜欢,仿佛是特地为我而生。
詹君,我这次才知道白发男人的名字叫詹君。
那次是到一个酒吧。
它位于一条主干道,新开的一个城市集大成者,汇聚了五光十色的人群。宣传者说那里是有思想、有情调的人士的聚集地。何谓有思想、有情调,我并不太明白,而且也跟这两个词完全不搭边,但是某次还是很巧合地去了那里。
从远处看去,那里仿佛某种动物留下的一具壳儿,至于是什么动物,我倒很茫然,或许是一个巨型蜗牛。只能是蜗牛,因为留下的壳儿脆弱透明,又很悲伤。一种平静的悲伤,沉在水底,不言不语。虽然里面热闹无比,人来人往,但是我却觉得其独具悲伤。
我孤独地喝了两巡酒,青柠味的酒还是有点过于甜腻。酒吧里很吵,音乐永无休止,一群人跳得天昏地暗,但是最终这一切还是在我的脑海中如潮水般退去,退为布景,仿佛我在一幅画前喝酒一样,看得见海,听不见海浪声。
与旁边一位男士玩了几把骰子,每次皆猜不中,我说4时,偏偏出来5,我说3时,又出来4,我猜2,依然出来4。
《塔荆普尔彗星下的海啸》(3)
后来想清楚了,每次都猜是4,结果出现了1、2、3、5、6,独独没有4。仿佛这个六面体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个数字。
又去玩桌上足球,杆上的小人保持着克制的距离,无法齐心协力,用力过猛,一脚将球踢飞,结果球消失了,竟然怎么找都找不到。不在桌面上,也不在球洞里,更不在地上。简直像“4”一样不知消失在何处了。我们都很诧异,四下地找,后来一弯腰,发现它神奇地置身于一个缝隙里。
我大概就是在那一刻,知道了所谓人生这回事,不过如此。
酒吧里人影忡忡,而我头痛欲裂。
我便是那次遇到了詹君。他在隔着三张桌子的地方,静静看着愁眉苦脸的我,仿佛我很有趣似的。我看了他几眼,瞬时像是将冰冷的手放进温暖的水,立刻得到了安慰。
一起喝一杯吧。我坐到他面前,抢先开口说。
他也没有多说话,将位子移动了一下,给我让出座来,然后抬手向侍者要了一打啤酒,整齐地摆在桌子上,一、二、三、四、五……之后,我们便顺其自然地到了宾馆。
然后顺其自然地Zuo爱。
顺其自然地离开。
顺其自然地重逢。
第二天下午,打开窗户往楼下看去,詹君的车果然安稳地停在楼下。车窗没有摇下,也没有按喇叭催促,也没有电话。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
我站在楼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光略过他的车,不知道看到什么地方去了。越过车,越过小区大门,越过街道,越过天空。发了许久的呆,我才收回目光,吸了一支烟,便迅速换了衣服,跑下去。
我敲敲他的车窗,隔了一会儿,他才把车窗摇下来。
还算准时。他露出半边脸,笑着说。
马马虎虎吧。我本来不知为何一脸严肃,但是随即又笑了,打开车门坐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