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晟对着裴陆臣抱歉一笑,“办好了。”
时颜的性子席晟了解,她只会对亲近的人发脾气,可如今为什么这样挤兑裴陆臣这半个陌生人?席晟不太理解。
“那走吧。”时颜说着,走过裴陆臣身侧,率先出了病房。
转眼间席晟提着行李跟了出去,走得急,值班栏上的照片忘了带走,裴陆臣不觉走近,伸手触碰照片上的女人。
他从不曾见过她这副样子——眉头倒是一如既往的皱着,可她笑得很好,嘴角的弧度如此完美,犹如在他指尖绽放。
“你怎么就不能对我心软点呢?嗯?”
裴陆臣问照片上的她,得不到答案。他取下照片,小心规整好,全部放进西装内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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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求耳根清净,时颜又搬家了。周围环境更好,房子也更大,西海岸的冬季拒绝酷寒,更方便时颜照顾宝宝。
就算冉洁一去世了,就算他再次翻天覆地找她,他的一切,也再与她无关。
当裴陆臣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时颜已经彻底没了脾气。
她早就警告过席晟别把新家地址告诉任何人,可这裴二少照样找上门来,是该赞他消息灵通,神通广大,还是该骂他没脸没皮,死缠烂打?
时颜堵着门口,隐隐听到孩子在楼上哭,不善的脸色被疲倦掩盖:“你又来干嘛?”
门外的裴陆臣笑容无虞,将已集结成册的相片递给她,理直气壮:“来还你东西。”
相册从封面到框饰都是裴陆臣亲自挑的,精致可爱,看得出来,这比他曾经送出手就被她退回的铂金包、珠宝更讨她欢心。
她多久没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和善了?
时颜低头看相册,正沉默着,席晟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出现在她身后,两手一摊:“我要被这小魔怪折磨疯了。”
连裴陆臣在门外都瞧得见席晟眼中的血丝,时颜听席晟这么说,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她再顾不上门外的裴陆臣,快步上楼去了。
席晟默默叫苦不迭,对裴陆臣这个客人依旧很客气,请他进门,给他倒了杯水:“她快被这小魔怪折磨得神经衰弱了,脾气差了点,你别介意。”
裴陆臣该绅士的时候,脾气好到毫无破绽,他起身要上楼,席晟正要劝阻,裴陆臣笑容无害地对他说:“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二楼,左手边第三间房,房门虚掩着,裴陆臣推开门,脚还未迈进去就愣住。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裴二少也愣住了。
时颜亦是一惊,慌忙拉上领口,裴陆臣耳根有些热,暖气开得很足的房间如他的身体,都有些燥热。
孩子还在哭,裴陆臣走近她,第一次如此举棋不定,时颜扣上全部衣扣,整个人全副武装,裴陆臣只看了她一眼,就干咳一声,转移视线观察孩子。
“那个……他,可能不是饿了。”
时颜狐疑不信,可儿子哭成这样,她也束手无策了。
裴陆臣把孩子平放在床上,固定住他手脚,凑近小耳朵旁,如毒蛇吐着信子般发出“嘶——嘶——”的声音。
孩子哽着哽着,真的不哭了。还有兴致挥着小胳膊,拳头软软砸在裴陆臣脸上,像是抗议。
“以后他再哭,又不肯喝奶,就试试这个。”
尴尬如同悬浮在半空中,时颜无法忽略,只能转移话题:“你不是说自己是沃顿的MBA么?什么时候懂医术了?”
裴陆臣脑中的画面还定格在方才进门时闯进他视线的旖旎一幕,面前这个女人,他如今不能直视,宁愿去逗弄小朋友的手。
一直这么盯着孩子看,裴陆臣才发觉异样,明明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具体哪里出了问题又说不上来。
小魔怪这么爱哭爱闹,面色却不见红润,眼中的光也不如初生时那般清明澈亮,裴陆臣伸手按着孩子胸腹部,脸色渐沉,终于神色蓦地一凛,抱起孩子就往门外走:“赶紧去医院。”
时颜落在后头,裴陆臣脚长步子大,她追出去时他已在楼梯上了,时颜不得不喊住他:“怎么了?”
席晟原本躺在沙发上小憩,此刻“噌”地站起来,用了好几秒才消化了裴陆臣的话,奔去车库取车。
坐上车后裴陆臣便一言不发,沉默地开着车,面色冷峻,时颜整个人慌了:“到底怎么了?裴陆臣你别吓我,快说啊。”
席晟拉着婴儿车坐在后座,面色僵硬,也等着裴陆臣开口。
是真的不想吓她才选择缄口不语,裴陆臣看了眼她按在自己臂上的手,纤长的手指,指节惨白。
时颜清楚记得他抱着孩子冲出家门时那审慎的模样,他那副样子实在怖人,使得她整个人瞬间没了心神。
“孩子估计消化不好,去医院检查一下,没什么事的。”裴陆臣胡诌了个理由,时颜一时半会听不出破绽,总算没那么心焦,他将油门踩到底,加速驶向医院。
到了医院,一切都是裴陆臣在打点,公立医院需要预约,裴陆臣带他们来的是私家医院,他与医生交谈虽然也是用英语,可那些生僻的医用词汇,时颜一个都没听懂。
孩子被抱去检查,一交到护士手里就又开始哭。时颜要跟去,却被裴陆臣拉住,他安抚她坐下,一直攥着她的手腕:“别乱走。”
“不是肠胃问题对不对?”时颜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扭着手腕都挣不开他的手,“你骗我。”
裴陆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
时颜完全没了时间概念,每一秒都如此难捱,席晟亦是如此,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心牵意挂的都是那小魔怪。
检查结果出来了,孩子却不知被抱到了哪里,医生让裴陆臣进办公室。
“等我出来。”
时颜哪会听?直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医生像是与裴陆臣熟识,面上带着朋友般的担忧,时颜翻看检查结果,瞳孔的光都有些不稳,大部分都看懂了,可这Thalassemia……
“这什么意思?”她只能求助于裴陆臣。
裴陆臣再次不肯说话。那医生也如裴陆臣一般沉默,这两个男人的沉默真的快要把她逼到理智边缘。
“说啊!什么意思?!”时颜控制不住一把揪住裴陆臣的衣领,她的声音与她瞳孔的光一样,都在颤抖。
裴陆臣的眼中也有不真实的挣扎的光,他紧抿双唇,看着她这样,那样不忍心,“……Thalassemia,地中海贫血症。”
遗爱记43
“Thalassemia,地中海贫血症。”下了多大决心般,裴陆臣顿了顿,又补充道,“β中间型,但是……偏重症。”
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时颜,那种隐隐的担忧此时幻化成无边的黑影,令她有些犯晕,喘不过气,好半晌才醒悟自己要干什么,可她除了慌张无措地看着裴陆臣,别无他法:“kings呢?护士把他带哪去了?”
裴陆臣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抚这个女人,不禁眉头深锁,将她的拳头从自己衣领上扯下来,包在手心里,“你也得去做个基因检查。”
时颜没有动。
裴陆臣另一手按在她肩上,环护着的姿态,仿佛这样就能给予她力量,除了他,这女人此刻再无别的依靠了,“我等会儿把你儿子抱回来给你成么?乖,你先去。”
时颜终是跟着护士离开,裴陆臣不久也从办公室出去,席晟在外面等消息,如同困兽,焦躁地来回踱着,见裴陆臣出来,立即跑过来,“小魔怪到底怎么了?”
裴陆臣简单说了下情况,席晟跌坐在长椅上,满脸铁青。
“你们家族里有没有人得过这个病?”
席晟毕竟还是个孩子,脸急得煞白:“我,我不清楚,我跟她是异父异母的姐弟。”
姐弟俩担忧的模样如出一辙,裴陆臣难免沉重,如有千斤,重负在肩。
医院的清冷,映照入心。两个男人,一样的面色凝重。
“产检的时候不都还好好的?都说只是有点贫血而已。”席晟实在想不明白,自愠得只知道咬嘴唇。
“好在发现的早,现在宝宝才这么点大,可以尽早治疗。”
裴陆臣尽力安抚,可他说的话自己都不信,不怪席晟不能因此而感到欣慰。
席晟焦躁地已有些语无伦次,“拿了美国国籍有什么好处,结婚、离婚都不方便,如果在国内,产检哪会这么马虎……”
席晟再说不下去,弯下了身,双手捧住脸,指缝中溢出一声深重的叹息。
大抵临近傍晚,时颜才回到他们面前。她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一点也帮不上孩子的忙。
那种喷薄而出的绝望,令时颜的世界整个陷入黑白。
不知医生是怎么说服这女人的,她总算肯让孩子留院,自己暂时回家。裴陆臣送她回去,当晚暂住他们家。
生完孩子出院之后,时颜又搬过一次家,裴陆臣好不容易才弄到她的新地址,此刻身处这个全新的环境中,裴陆臣觉得十分陌生——
只因她不像是会把家布置的如此温馨的女人。
他不确定她这次搬家到底是为了躲谁。他?或是,那个男人……
可看样子,那个男人对于她来说,或许,就真的只是回忆了,她愿意变得温和,只是为了这个孩子。
圣诞节将至,起居室正中央摆放着迷你的圣诞树,挂着的饰品充满童趣,她甚至在壁炉上挂了绣着宝宝名字的红袜子。
连裴陆臣此时睡的客房,墙头上都挂着宝宝戴圣诞帽的照片——真是个神气活现的小魔怪。
可如今,孩子却被这样的噩耗缠身,无力挣脱。
裴陆臣无法入眠,房间布置越温馨,于他越是折磨,去厨房倒水,见楼上她的房间还亮着灯,裴陆臣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上楼。
她在上网查资料,房门虚掩,裴陆臣从门缝外只见屏幕的亮光映着她幽幽面色,这女人似神经高度紧张,蓦地就察觉到:“谁?”
裴陆臣只得推门进去:“是我。”
“正好,我有事找你。”
她手边的资料都是刚下载打印好的,统统交到裴陆臣手里。
“他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会渐渐出现贫血症状,而且越来越严重对不对?还有那些并发症……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我救不了我儿子,那还有谁可以?他的爸爸?对了……还有冉冉,这两个总归有一个能和kings配型成功的对不对?如果……如果还是不行,他就只能一直输血,然后等死?”
时颜混乱的眼神四散飘忽着,语速很快,恨不能一秒间就把所有讯息全部塞进他脑中。
裴陆臣听得七零八落,见她手都有些抖,赶紧握住:“你别自己吓自己,网上很多资料不准的。”
裴陆臣脑中发胀,改而按住时颜双肩,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冷静点。你现在不能乱。来,乖,深呼吸。”
时颜有些机械地跟着他深呼吸,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却顿时没了主张。
一向气势凌人的她此刻仰头看他,眸中是依赖的光。是他最早发现孩子的异常的,他也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我该怎么办?”
裴陆臣确实知道要怎么做,可他不乐意,万分的不乐意。
内心权衡着,回眸见她如此信赖的凝视,裴陆臣不忍隐瞒,他也得深呼吸了,因为要说出这句话,太困难:“首先,我们得先去找池城。”
她像是突然醒过神来,神色蓦地一僵。
裴陆臣并不确定她的迟疑到底是为了哪般,讽刺的是,他现在竟只能如此劝她:“我明白你宁愿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可……一切都当是为了你儿子。”
“我知道。”
时颜终于恢复了镇定,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的手机就搁在床头,她说着就要去取手机调号码,却被裴陆臣抓住小臂。
“跟我回北京吧,中华骨髓总库也在那儿,跟他说……我们和他在北京会合。”裴陆臣看着她,眼里是不确定的光,毕竟她从没听过他的意见。
不料她几乎下一秒就点了头,转身往床头走去,半道却停住,回头看他:“实在是……麻烦你了,谢谢。”
为什么她的谢谢会让他觉得无比苦涩?
裴陆臣寻不到答案,索性不去多想,他一边向窗前走去,一边掏出手机,订回北京的机票。
举目四望,临近圣诞节的深夜,天幕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星辰,除了远处圣诞树上的灯饰,再没有一点光亮,一如他们看不见前路的未来。
南加州的深夜,上海的傍晚。
冬季,上海的傍晚极短,转眼天就快擦黑了。
池城的车停在校门口,他在接冉冉放学。学生从校内出来,人头攒动,冉冉一眼便瞧见那辆白的晃眼的凯迪拉克。
冉冉蹦上车:“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还在美国吗?”
冉冉袖子上还戴着孝,见到他,极少地露出笑靥。
冉洁一葬礼后没多久池城就开始在洛杉矶和上海之间两头跑,今日算来,他和冉冉又已经半个多月没见了。
她似乎长高了些,中文进步也很大,话说得字正腔圆许多。
池城回冉冉煦煦一笑,这已是极限,他的女人、孩子都人间蒸发了一样,房子租了,连在她之前定点做检查的那家医院,也再没寻到她的身影。
南加州之大,寻个人,果真是茫茫人海,他再没有上回在街头遇见她时的运气。
池城这次赶回国处理些事情,过些天又得飞回洛杉矶,目前只能强作欢颜。
他边发动车子边问:“今天爸爸陪你,让张婶放假。想没想好晚上要去哪儿吃?”
车内暖气很足,冉冉摘下帽子,解开围巾,搓着双手取暖:“爸爸,晚上回家你做饭给我吃好不好?”
“那我们先去超市买点菜。”池城打方向盘将车调头。
上海的洋节气氛向来很浓,大型超市内随处可见圣诞节的小玩意,冉冉看中了顶圣诞帽,直接戴在了头上。
帽子还有更小尺寸的,看得池城不禁神思飘远。
如果他还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也该给儿子买一顶?不,一家三口,该买三顶,再拍张合照,制成相框挂在圣诞树顶端。
又或者,买下那个圣诞老公公图案的奶瓶?
“爸爸!爸爸!”
冉冉拉他的袖口,池城才恍然回神:“怎么了?”
“你手机在响。”冉冉指指他的口袋。
池城仍盯着不远处婴儿专柜的的特卖品不放,随手摸出手机接听:“喂?”
“是我,”顿了顿,“时颜。”
池城愣住。
听筒中传出的声音撞击在池城的耳膜上,一点儿也不真实。超市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这一切在这个瞬间却统统成了虚影,池城的世界顿时空落地只剩他,和电波那端的她……
池城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瞬间绷紧的,不止是他的神经,还有声带:“你在哪?”短短三个字,说的无比艰涩。
她没搭腔。
池城强压下内心的汹涌,缓慢地、克制地:“时颜,告诉我,你在哪?”
“孩子出事了。”起码听起来,她语气还算镇静。
他却做不到镇静。
当头棒喝的滋味如何,池城在这一刻亲身体验到,有如浑身被定住,无法动弹。
“你说什么?”
问出口了才发觉这是个自欺欺人的蠢问题,他分明听清楚了,潜意识里却不敢置信,池城顿了顿,平复自己混乱的思绪,改口道,“出什么事了,时颜你说清楚,别……”
还未说完就被时颜打断:“确诊了是地中海贫血症,具体的等我们见了面再说。我马上就回北京,我们在那里碰面,你一定要带上冉冉。记得,一定要带上她。”
“时颜你得先告诉我孩子他……”
“啪”的一声,对方率先切了线。
在紧随其后响起的单调刺耳的忙音中,池城动作机械地收线。地中海贫血……
池城蓦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回拨,对方却不肯再接听。
单调的等待音无疑是一场旷世的折磨,那一刻,池城的目光甚至无法聚焦,低头看向冉冉。
见池城眉头紧锁,盯着她走神,冉冉小脸上写着担忧:“爸爸,你怎么了?”
池城这才晃过神来,拉起冉冉的手快步离开,冉冉扭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满载的购物车:“爸爸……”
“我们现在立刻去北京。”
“可我明天还要上课……”
“爸爸帮你向老师请假。”
44
洛杉矶——北京。
机舱里很安静,连时颜都疲累地睡了,估计梦中也不轻松,所以才会微蹙眉头。裴陆臣醒来时也不知是何时何日,机窗外一片黑暗,导航灯的闪烁好似在提醒着什么。
飞机略微颠簸着,婴儿车固定在两个大人之间的座椅前,裴陆臣撩开车顶的防尘纱,就见小魔怪睁着眼睛,悄无声息地伸着莲藕样的胳膊,小手在空中抓着什么。
这孩子这么好动,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
裴陆臣不禁伸手挑了挑孩子的下巴,小魔怪霍得扭头看他,那样晶莹剔透的目光,孩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似要笑,又似要哭,还未等孩子真哭出声,时颜就惊醒了。
这个做妈的见状立刻拍开裴陆臣的手,压低声音怒瞪裴陆臣道:“干嘛把他弄醒?”
裴陆臣难免委屈,“我见他醒了,陪他玩玩而已。”
时颜也明白自己语气有些重,她欠这男人这么多,时颜也知道自己不能仗着什么对他冷言相向,无奈她总控制不住情绪,见他这样小心担待的样子,时颜懊恼之余只得抱歉: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像……更年期到了,无缘无故就暴躁了。实在是……对不起。”
裴陆臣极少听见这女人说软话,她肯这样放低姿态,甚至有点自嘲的小幽默,裴陆臣倒也笑了,手臂伸向她,托住她精巧的下巴:“不打紧,等下了机我给你买‘静心’。”
他的动作看似柔和,时颜却躲都躲不开,好似被他禁锢了一般。惊醒彼此的,竟是孩子突然爆出的哭声。
小魔怪哭闹不止,商务舱内俱是熟睡的乘客,时颜只得抱着孩子进洗手间,哄得不哭了再抱回来。
孩子的小下巴搁在时颜肩头,一见到表情有点抑郁的裴陆臣就眨了眨眼睛,裴陆臣内心不禁生出一丝狐疑。
“小魔怪,你故意的……”
裴陆臣摸摸孩子的头轻声道,本是打趣的一句,声音也低到连时颜都没听见,可孩子却在这时砸吧砸吧嘴,承认了一般。
裴陆臣顿时无奈抚额。
同一时刻,远在北京的池城,正对着酒店落地窗外的薄雾走神。
池城指间夹着香烟,火星快要烧着手指,他才蓦地醒过神来。
冉冉在上海飞往北京的班机上就睡着了,现在还在房间里安眠,此时已是白天,外头的能见度却很低,池城投向窗外的目光顿时迷失了方向。
这一场雾,像是永世都不会散去。
冉冉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穿着毛茸茸的兔子服,揉着眼睛:“爸爸。”
满屋飘散烟味,冉冉越靠近池城,鼻子皱得越紧:“爸爸,烟臭。”
池城摁熄了烟,勉强笑一下。
看着女儿,池城脑中回响起的,却是昨天傍晚时颜那强自镇定的声音:孩子出事了……确诊了是地中海贫血症……
时颜把亲人看得最重,她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该有多彷徨无措?没有他在身边,她要如何挨过这阵伤痛?
池城拒绝让自己多想,他知道自己如今脸色有多难看,索性按住冉冉的双肩,循循善诱般看着孩子的眼睛,不让她探究的目光再在自己身上逡巡:“你时阿姨很快就回来这里和我们会合。”
孩子的脸瞬时一沉,习惯性地沉默下去。
“你时阿姨还带了小宝宝回来,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家伙,算是你弟弟,你会喜欢的。”
冉冉却在此时扭了扭身体,挣开池城的手,“我去刷牙。”说着,一溜烟跑了。
孩子躲进卫生间,不肯再出来,池城叩门,冉冉始终不应。
池城不禁大力扳动把手,不知用了多少劲,指节都已泛青,“别任性,快开门。冉冉!”
他从未用过如此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就这么一瞬,便能隐约听见孩子哼哧一声哭了出来。
“我不喜欢时颜!我没有弟弟,我妈妈已经死了!”
池城蓦地一怔,抬脚就踹开了门,巨响似要震碎嵌在墙上的镜子,吓得冉冉哽住了哭声,池城进了洗手间,余光瞥见镜中自己的一脸冷色,可他再无力粉饰些什么。
冉冉坐在马桶盖上,他走近、抱起她。
池城有点强逼着冉冉洗漱、换衣,孩子满脸不情愿,眼见池城要带自己出门,冉冉扒住门把手,死活不动:“我不去!”
“爸爸现在要去医院做检查,不是带你去见时阿姨。”池城一根根掰开孩子紧握在门把上的小拳头。
冉冉只是狐疑,仰起小脸:“爸爸你生病了?”
池城像是笑了下,没回答,抱起冉冉出了门。
在医院做了血液检查,他拥有致病基因,冉冉没有。
“我女儿不是携带者,那她能不能救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除此之外,池城不知道如何才能向医生更详细地叙述。
“现在一切都还不能判定,先生你太心急了。”
他怎能不心急?在时颜再度来电之前,他都没阖过眼。
又一个无眠的深夜,当看见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时,池城霍得站起,语气很急:“到北京了?”
“对,刚下飞机。”
如此简短的对话间隙,池城就已经急步出了房间,朝玄关快走:“我去接你。”
“不用了,陆臣已经联系好了医院,我们明天医院见。”
她说着就要挂机,池城捏紧手机,控制不住地音色顿狠:“你起码得告诉我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我毕竟是他爸爸!”
彼端静默了片刻。
池城的怒意丢进了深潭,激不起半点波澜,紧随而起的,依旧是时颜有些疏离的声音:“你现在是不是住金寰?裴陆臣明天会派车去接你和冉冉。”
语毕,她毫不迟疑地切了线。
池城垂眸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半晌,狠狠地照着墙壁将手机摔出去。
机壳瞬间分崩离析,巨响过后,徒余死寂。
他毁得了手机,却毁不了胸腔里翻覆着的悲怆,更改变不了任何事,意识到这点,池城颓然地倚着墙壁,滑落在地。
翌日,依旧是个大雾的早晨,他也依旧一夜无眠。
手机碎片陪伴他整晚,池城清理掉它们,同时也努力摒除一切颓丧,洗漱,刮胡,换衣,把sim卡换到另一支行动电话上,等候时颜再次来电。
冉冉随后被池城叫醒,睁开眼睛就见池城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床畔。
“先去刷牙,等会儿我们得再去一次医院。”
冉冉没有再违背大人的意愿,出门的行头都准备好以后,乖乖坐在餐桌上吃服务生送上来的早餐。
池城就坐在孩子对面,冉冉闷头咬面包,男人一丝不苟的模样令孩子有点怯于靠近。
池城面前的早餐分毫未动,手指一下一下敲击餐桌,那是他强压下内心焦急时的习惯动作,手边的电话响起的瞬间他就接了起来。
“喂?”
回答池城的,并不是时颜,而是另一个有些清冷的女声:“池先生是么?车马上就到金寰了,你尽快下来吧。”
冉冉依旧是不太情愿地被池城领出了门,等在金寰楼下的是辆军绿色吉普,冉冉见司机是个长相有些冷冽的姐姐,愣了愣,便也不再面露抗拒。
司机上下打量一下随后上车的池城,目光有些复杂。
外表看来,这是个极出色的男人,举手投足仪态俱佳,即使心急,也不反映在脸上。
可惜,是个让妻子险些小产的恶棍……
车子一路快速平稳行驶,池城自始自终没说半句,司机也只是中途接电话时说了几个字。
“边缘,怎么还没到?”
“快了。”说完就挂了电话,换挡加速,朝医院方向驶去。
一连几日的大雾天气,北京的高架总堵车,到医院已是近两小时之后的事,司机带路,池城到了病房门口,却在推门而入的前一刻,心生犹豫。
他的手犹自握着门把,这时,房门由内拉开。
他面前赫然站立的,正是时颜。
清丽、冷漠,加上些微的抑郁,面前这个时颜,依旧是他熟悉的、爱着的、心疼的女人。
池城并没有时间仔细看她,因为裴陆臣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她身后。池城目光一凛,原本要说的话堵回了心口,进而换言道:“孩子呢?”
俄而,池城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儿子。
他弓着身俯在婴儿床旁,孩子原本睡着,仿佛是感应到有人目光复杂地注视自己,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朝着池城眨着眼睛,睫毛轻缠着,瞳光水珠儿一样。除了有些瘦,他看起来这么健康——
池城无法确定此时胸腔里几欲喷薄而出的情绪是什么,只知道它们汹涌到要快要冲破他的心房。
“他,叫什么名字?”池城不禁伸手,想要抚摸,手指却蓦地停在半空中。
“爵严,”时颜顿了顿,补充道,“时爵严。”
作者有话要说:刚说今天有空今天就忙得团团转,现在我还在影印材料,趁老师出去偷用他电脑上来请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今天怕是不能更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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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严,”顿了顿,时颜补充道,“时爵严。”
一个“时”字,说的很重,池城明白她想提醒什么,所以他直起身来,静静地凝视她,突然扯过她的手臂,拉她进怀。
依旧是她熟悉的高度差,依旧是她熟悉的强有力的臂弯,依旧是她熟悉的淡淡烟草味,也依旧是她熟悉的、沉谧如深潭水的声音,贴着她耳翼徐徐道:
“我很想你,也很想宝宝,真的。”
除了池城,在场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地沉默着,一时之间空气都仿佛静止。
时颜的心渐渐被苦涩浸得十分酸软,可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哭泣的欲望。
她只想叹气。
因为蓦然发现,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或许并不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而是当年的他、过去的爱、和如今还残留的那一点点留恋而已。
所以即使他抱得她这样紧,时颜也再感受不到什么,甚至,她一抬眸就看到门边的冉冉,看到这个继承了父母所有相貌优点的孩子时,她的心境竟平静得诡异。
时颜挣开他怀抱的动作不容抗拒,更不容他挽留,原本被边缘挡在这些大人之外的冉冉也跑过来,抱住池城的胳膊,看向时颜的目光满是警戒。
时颜发觉自己已能够坦然面对冉冉,对孩子的敌视她一笑了之,笑容也再不需要伪装,“抽骨髓可能会有些疼,等会儿回家阿姨带你去买个SD娃娃好不好?”
“我不要。”冉冉将池城的胳膊又攥紧几分,“爸爸已经给我买了很多个。”
说话间,医生已敲门进来,池城正张口,似要说什么也被打断,顿了顿,改口对冉冉道:“跟爸爸一起去好不好?”
这孩子历来只听池城的话,点点头,乖乖随池城和医生一道离开。时颜目送他们离去,直至房门都已关上,她也没收回视线。
一只手按在了时颜肩头,随即响起的是裴陆臣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时颜反问了一记,转身坐到婴儿床旁逗儿子,始终没什么表情。
这个女人总能轻易将他的关心拒之门外,更有甚者,就如此刻这般轻易践踏他的好意,裴陆臣趁自己脸色还不至于太糟糕时,躲到吸烟区抽烟。
打火机也仿佛在跟他作对,怎么也点不着,恰逢此时,一只指节纤细的手将点着了火的打火机送到他面前。
裴陆臣垂首,就着火苗润燃了烟,吸两口,再抬头看,面前正站着边缘。
边缘还记得他曾经的那个比喻,带点调侃的语气道:“你那个女人,可比我的枪难对付多了。”
裴陆臣默不作声,看着挂在对面墙上的戒烟牌发呆,直到烟蒂烧着了手,才吃痛地回过神来。
丢开烟,扭头看她:“边疆到底有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救这孩子?”
边缘慢条斯理答道:“我哥又不是华佗,怎么可能百分百确定?”
她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雾迷了眼,隐藏眼中真正情绪。
裴陆臣没等她,更没仔细瞧她,径自出了吸烟室。
整理好了自己回到病房,推门还未进去,就听到啼哭声,从门缝中瞧见时颜抱着孩子在窗前,边漫步边轻拍孩子的背哄着。
裴陆臣不好打搅,索性阖上门。这时候意识到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很多事,他没有立场去做。
边疆的办公室在住院部前一栋,裴陆臣出了电梯,没走多久,就看见坐在不远处的池城。
那个一直黏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却不见了踪影。
池城亦看见了他,但没作声。
裴陆臣并没有避开的意思,大方坐到池城一旁,“池先生,抽检完了?”
池城对此不置可否,甚至没有正眼看看裴陆臣:“她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裴陆臣被问愣住了。
实在不明白他怎么还能如此淡然。
“如果你真的关心她,现在也不用从我这里打听她的近况。”裴陆臣双腿交叠,姿态懒散,说完不忘看一眼池城。后者微弓着身,头微垂,侧脸对着裴陆臣,是个清俊的轮廓。
裴陆臣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无论如何,谢谢你陪在她身边,也谢谢你提醒我这些,”池城说得也很平静,一张扑克脸,只有嘴唇微微张合,除此之外,整张脸平静到虚假,“以后就不麻烦你了,我们的孩子我们会自己照顾。”
面前这个男人的镇定有让人惶恐的力量,裴陆臣无来由地慌张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失笑道:“如果你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我不介意再提醒你一下,你只是他的前夫——只是这样而已。”
池城目光一恫,终于敛起眸子回视裴陆臣。
“一个女人一生中有几个重要时刻,你每次都丢下她独自面对。”裴陆臣站了起来,居高临下,“说真的,你除了把糟糕的基因传给你们的孩子,没做过任何对得起她的事。”
池城并没接腔,可他下颚一紧,分明是紧咬住了牙关,连眸光都是紧绷的。
裴陆臣蓦地意识到在这里和这男人费口舌实在浪费时间,他始终不怒不气,不羞不恼,到底是因为胜券在握而不屑于反驳,亦或这只是他的默认?
可他转身走出没几步,即被池城唤住:“我犯了错,可以用一辈子来还,这个不劳你费心。还有,纠正你一点,我和她是在意大利拿的证,目前这婚还没彻底离成,准确来说,她还是我妻子。”
池城亦站了起来。
裴陆臣并没有发觉他是何时走到自己身后的,待池城拍了他的肩,才惊觉自己已怔在原地半晌。
“裴先生,换我提醒你,你始终——是个外人。”池城绕过他离开前,留给他这么一句话。
裴陆臣的担忧就这样被这个男人一句话轻松道出,不怪他被钉在原地般挪动不得。
池城来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门外,冉冉之前从抽检室里跑了出来,说是要上厕所,却躲在里头至今没出来。
女护士在隔间外头敲了半天门,也没听冉冉吱半声,见到池城快步进来,诧异之余不忘劝道:“池先生你刚抽检完,最好坐下休息会儿,别到处走。”
池城急叩了几下,门板哐当直响,“冉冉,抽骨髓不疼的。乖,快出来。”
“……”
最终谁也没能把冉冉劝出来,只有池城一人抽了样。
配对结果,不合格。
拿到检验报告的那一刻,时颜整个人静默下去。
裴陆臣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他宁愿她撕报告,摔东西,甚至朝他发脾气,都好过她现在这样,绝望到一言不发。
“捐献骨髓是依循自愿原则,就算是个孩子,也不能勉强她。”见她死捏着报告的手指僵白,嘴唇死咬,裴陆臣眉心一紧,心下赶紧搜罗安慰话,“Kings现在还这么小,我们还有时间,我已经帮你联系骨髓库的人了,一有合格的就可以移植。”
“……”
裴陆臣一根根掰开她的手,这才得以拿回报告,他单手搂了搂她的肩:“总会有办法的。别的孩子几岁才查出得了地贫,不也照样治好了?”
她沉默依然,自己跟自己叫着劲般,拳头捏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裴陆臣再无力安慰。
换做那个男人,会不会好一些?思及此,裴陆臣眸色顿时有了些闪烁,挣扎都藏在眼里,沉默过后,一咬牙就说出了口:“池城还在外面。要不要让他……”
裴陆臣的声音顿在此处,征询她的意见。
时颜这回终于动了,抬起脸看定裴陆臣,慢慢地、毫无起伏地说:“让他滚。”
“她不想见你。”这是裴陆臣转述给池城听的话。
池城并没有再在病房外驻足,他带冉冉回了酒店。
冉冉是个敏感的孩子,她今天这么胡闹,大人的脸色她也是看透无虞,晚饭虽仍是和池城一起吃的,可她刚唤了声:“爸爸……”池城就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很冷:“明天我会再带你去医院。”
“不!我不!”她坚决的立场好似就写在严肃的小脸上。
池城并没有再看孩子,低头吃饭,动作优雅:“那我明天就送你回新加坡。”
他说得很淡,那么轻描淡。冉冉顿时脸通红,立刻丢了汤匙,跳下椅子跑进房间。
直到关门声砰然响起,池城才抬眸,看一眼紧闭的门扉。
这样恐吓一个孩子,他有些景惊奇自己竟能做到。
池城也没再继续晚餐,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所拥有的人脉资源都用上了,一个一个电话拨出去,冷名在外的池总监这么放低姿态,受拜托的人多少有些不适应。
池城却顾及不了这么多,他试图联络治疗地贫方面的专家,只期望若能有什么消息,他可以第一时间收到。
席晟人虽在美国,可他的越洋电话每日定点响起,对这边的情况一直十分清楚。北京这边有什么情况,他也几乎是第一时间获知。
时颜这一日确实没精力、更没心思应付这些头疼脑热的慰问,席晟的电话是裴陆臣接的。
提及冉冉,连裴陆臣都登时没了脾气,“现在这世道,女人都不好对付,大的是这样,小的也是这样。难道要大人向个小孩子下跪求她,她才能答应?”
保姆、司机、联系人——裴陆臣算是一手包揽,可那叫冉冉的孩子连他也没办法对付。
席晟在那端沉默半晌。
裴陆臣如今最受不了的就是沉默,双手频繁地交换着拿手机,周围静谧的他想要发泄而不能,正要开口打破这死寂,席晟突然连珠炮似道:“暂时不说了,我挂了。”
没等裴陆臣反应过来,席晟就已经切了线。
席晟挂机后,电话直接拨给了冉冉。
这个号码还是差不多一年前冉冉给他的,一年而已,世事竟几番变迁,席晟按下拨出键的那刻都觉得讽刺。
电话拨通了,随即传来小女孩的哽咽声。
“是冉冉么?”席晟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并不会哄孩子,更别说是哭着胡闹着的孩子,冉冉带着哭音说了很多,席晟大部分时间做个聆听者。
新加坡的外公外婆,从来不爱自己的、死去的妈妈,如今,眼看就要失去这个抢过来的爸爸……这个孩子的世界,渐渐在席晟面前展开。
席晟记得这姑娘分明6岁都不到,这么小的孩子,能藏住这么多心事,不是不惊讶。
席晟并没有劝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反倒是冉冉诉说道最后,止住了哭声,挂断了电话。
冉冉抹了把眼泪,出了房间,已经很晚,漆黑的窗外隐约可见远方的灯火璀璨,而整间套房,只有起居室亮着灯。
池城也是刚挂了一通电话,正准备出起居室时,迎面走来了冉冉。
她脸上还有未尽的泪痕,抽了抽鼻子道:“爸爸,你明天带我去医院吧,别把我送回新加坡,我不要回去。”
“……”
翌日一早,池城带着冉冉去医院。之前并没有大电话联络时颜,毕竟料得到她绝不会接电话。
年轻的主任医师接待了他们,抽骨髓对池城来说并不算疼,可对于一个孩子,侧躺在那儿,头上手上都有汗,却始终一声不吭。
该有多疼?池城看着孩子这样,无言以对。
只有握着孩子的手,紧紧握着。
裴陆臣是被边疆的电话紧急叫到医院的,刚进主任办公室,就急不可耐地拽过正撑着桌子低眸看报告结果的边疆。
好友凝眉的神情将裴陆臣原本就吊着的心又悬高几分,白大褂的衣领被他纠拧皱不堪:“你不是说那小姑娘来配型了?结果怎么样?快说啊。”
边疆一直是言简意赅的性子,这回却好似有多难以启齿般,宁愿选择拐弯抹角:“你原来为了追我妹妹不是总借口来我家看医学书么?你自己看吧。”
说着便把两份报告送到裴陆臣面前。
裴陆臣急切地翻看。
时间仿佛越走越慢,裴陆臣看着这两份检查报告,神情也渐渐随着时间凝结。
边疆在旁补充道:“时颜一听那小姑娘来了,立马跑我这儿蹲点。这事儿我暂时瞒了下来,他们都以为比对结果几天之后才能出来,”有些无奈地拍拍裴陆臣的肩,“裴二,你看着办吧。”
看着办……他要怎么看着办?
裴陆臣机械地抬起头,神色迷茫。
从主任办公室到住院部,裴陆臣走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
裴陆臣手里捏着比对报告,几次想要丢进垃圾桶,可最终到达病房门口时,他手里仍旧死死攥着它们。
刚叩了一声,房门就从里头霍然拉开。
病房里只有时颜一人,裴陆臣进房,脚步极慢。时颜的焦急全反映在脸上,语速与神色变幻的很快:“池城刚刚送冉冉回去了,边主任说了什么没有?”
见裴陆臣笑得十分僵硬,时颜顿时无措起来,从他脸上,她读不出任何讯息。
在时颜恨不能冲上来逼他说话之前,裴陆臣开口道:“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想先听哪个?”
说着,将两份检查报告都背到了身后。
时颜的眉心舒展了又皱起,脑中思绪纷乱,口吻不由得有些迫人:“别学席晟那套,快说!”
话音刚落,她却不等裴陆臣再度开口,又快速补充道:“听好消息。”
裴陆臣垂眸看她片刻,沉默着——
“好消息是,冉冉不是池城的女儿。”
时颜顿时僵住。
“……”
“……”
时颜仿佛说话都有些困难,嘴角似乎总扯不到想要的弧度,教人看不懂她是悲是喜:“……所以,冉冉也不能救我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 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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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洁一番外
她有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继母,她有一个岁数相当于她女儿的妹妹。
这教她怎能不对这个世界绝望?
她12岁时,父母离异,母亲为了另一个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以爱为名,抛弃一切,可是那个男人,最终却选择重新回到他自己的家庭。
母亲得到了什么?
做了近10年见不得光的情人,最终换来的,却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并为此成了死在手术台上的高龄产妇。
“好好照顾她,就当她是你的女儿,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这是母亲唯一的遗言。没有提到财产,没有提到身后事,更没提到——她。
她背负了母亲留下的债,她成了自己妹妹名义上的妈妈。
那一年,她21岁。
同年,她的父亲迎娶了她的同学。
那个女孩,成功以她为踏板嫁入豪门。父亲再婚当天,她送上的礼物,是她的“继母”与前男友的性`爱光碟,并直接在婚礼现场的大型电子屏上播放。
宾客的错愕,新娘的羞愤欲死,新郎的怒火攻心……场中央的她面无表情,一一检阅。
那一刻,她告诉自己,友情、亲情她都可以不要,只要还有爱情,只要还有他,她就可以活下去。
父亲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扬起出血的唇角,肆无忌惮的嘲笑挂在那里。
她说:“爸爸,祝你新婚愉快。”那是她此生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她离开了婚礼现场,从新加坡直飞上海。
池城,池城……机舱的静谧中,仿佛能听见她在心中默念着的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自她16岁起便扎根在心里,抽拔不去。她唯一美好的记忆,就停留在她16岁时,温哥华大雪纷飞的冬季。
她的母亲曾是那男人名义上的合作伙伴,背地里的情人。不是母亲不愿再婚,而是男人——分明已和妻子长期处于上海、温哥华两地分居状态,却迟迟不肯离婚。
她的母亲足够优秀,可那男人宁愿一边占据母亲的爱,一边奢望着自己的妻子总有一天会回头——那他的妻子,是否更加优秀?
她是好奇的,好奇到想要亲眼见见那女人。
就在环美洲夏令营的温哥华站,她见到了那个女人,更认识了那个男孩女人的矛盾在于,她温婉的美丽外表与清冷的个性。
男孩的矛盾在于,他总是冷漠,却是唯一一个愿意在校际派对正欢时离开,送她去医院的人。
大雪纷飞的深夜,积雪堵车的道路,他抱着她,奔跑在静止的车水马龙之间。她在疼痛中抬眸,就见男孩的青涩与坚毅杂揉在一起,汇成锋利的侧脸线条。
他与她的手都冻在了一起,他的脸也早已冻僵,却仍能语调平和地安慰她:只是阑尾炎而已。
英伦英语特有的倨傲尾音,在她耳中柔而缓地拖曳着……在知道她是中国人后,他渐渐变得对她友好。
她爱的男孩,有全世界最干净的侧脸、最漂亮的手指,低头画图的那刻,手指似被赋予生命,惊艳了时光。
她爱的男孩,掌握5国语言,会说中文,却写不来国字,他学会的第一个中文词,是她手把手教他的:冉、洁、一。
她说:“我的名字就是这样写的,千万要记住。”
他并没有接话,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左手,悄无声息的。
彼年豆蔻,谁也不曾许谁地老天荒。
然而,如同她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他的名字,也一笔一划刻进了她心里。
以至于几年之后,男人因妻子病重而痛改前非、回归家庭,断了与母亲的联系,她却断不了与池城的联系。
男人离开的理由很简单,简单到连她母亲那样精明的脑子也再无力辩驳,无力挽回:“她说她爱我。原来她是爱我的。对不起……”
爱,什么是爱?
冉洁一发现自己并不替母亲怨恨那个男人,因为她开始明白,爱情本就这样不讲情理。
就如她那骄傲的母亲,先是为挽回这段感情,追到上海却险些出了车祸,后又为了这个抛弃自己的男人生下冉冉,用性命保住这个孩子;又如她父亲心甘情愿娶一个风评极差的女孩,顶着外界的压力,忍受亲朋的背后议论,甚至不惜为此父女决裂;亦如她,如今奋不顾身地踏上飞机。
来到上海已是清晨。
半空中悬着浓厚的雾,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几年与池城并不常联系,最多只不过是在MSN上偶尔说上几句——对她来说,足够了。
池城的母亲过世后,他留在上海做交换生,他的号码一直存在她手机里,调出来,拨过去。
谁知接电话的却是个陌生男声。这个自称是派出所的人告诉她,池城打架被拘留,手机被缴了。
她取了钱赶去保释,来到派出所,却见池城正从里头出来。
远远看着,在他身上寻不到一丝狼狈,这个男孩,一如既往的英俊而冷漠。或许,也已不能用男孩来形容他。
此刻出现在她视界中的池城,已渐渐褪去青涩,越发趋于成熟。
冉洁一心里是暖的,正要下车叫住池城,却有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快她一步唤道:“池城!”
她一时愣在车上,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个高挑女孩,正向池城挥手示意。
女孩穿的一身黑,衬得肤若凝脂,眉目亦是明艳的,就如初冬的暖阳。
从冉洁一的角度看,池城一脸的冷色分明已有些融化,下一秒却重新板起面孔,刻意朝反方向离开。
女孩追上前,奔跑时,长发如同飘扬的旗帜。
转瞬间她已经跳到了池城背上,池城一个承接不住,险些摔倒,却在好不容易稳住自己之后,赶紧捞住她的后膝。
看得出来他很小心翼翼,才免得她摔下去。
女孩的长发垂顺地滑落在池城肩头,双手则立即环住他的颈项不放,“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
说着便将脑袋探向前,精巧的鼻尖蹭着他的侧脸和耳翼。
池城当时的表情,是冉洁一从没见过的——那样和煦,与这严冬格格不入。
连他说话的语气,都是冉洁一不熟悉的:“下次你再敢去夜店惹那些人,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这不再是她认识的池城。
她记忆里的男孩,对人从来冷淡疏离,连说话都带着距离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那女孩丝毫不在意他的恫吓,笑嘻嘻的,眼睛都快要眯成一条缝,弯弯的眉梢眼角带着狡猾:“爷,奴家知错了,给您赔不是。爷想怎么惩罚奴家……”
“严肃!”
池城背着那女孩渐行渐远,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再听不见他们对话的内容。冉洁一坐在出租车上,久久不能回神。
冉洁一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一整个白天都呆在出租车里,司机载着她漫无目的地行驶,直到夜幕降临。
她在上海的第一夜,在酒吧里度过。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个陌生男人,第二天宿醉醒来,所有财物被盗。
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攫住心神,冉洁一裹着床单坐在床脚,泣不成声。
这座城市,举目无亲,她的手机也被拿走了,唯一存在脑中的号码,是池城的。
揩干眼泪拨号码,接通后响起的是个女声:“喂?”
这声音,冉洁一只听过一次,已是终生难忘——正是昨日派出所门口的那个女孩。
她“啪”一声挂断电话。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嫉妒。
之后再见到池城,瞥见他指上的尾戒,冉洁一发现自己拿杯子的手都是僵硬的。
冉洁一抬下巴点点他的尾戒,嘴角有很勉强的笑意:“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怎么没告诉我?”
语气更算不上无虞。
他那么聪明,若不是怀着心事、无暇顾及其他,不会发现不了她的异样。
他确实心不在焉,约在这间咖啡店,面前的咖啡,一口都没喝,最后也只草草对冉洁一应付着说了一句:“她最近有点忙,等有空了,我带她来见见你。”
冉洁一从不曾有过那么强烈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她查到那女孩的家世、背景——有些费事,但并不是办不到,她甚至结识了女孩同父异母的姐姐揭沁。
冉洁一知道那个叫时颜的女孩在忙什么:她正面临母亲住院、四处借钱的窘境。
冉洁一也是在那时查出,母亲曾出的那场车祸事故,导致时颜弟弟受伤。
驾车的正是池邵仁。
池城的母亲那段时间已经病重,池邵仁并不怕官司缠身,他可以轻易摆平一切,除了——他千辛万苦挽回的妻子。
池城也不愿母亲带着恨意离开,最终顶下了罪行。
他们的家庭,充满肮脏,欺骗——对这些,冉洁一早已习以为常,她唯一庆幸的,是池城并不知道她其实对自己母亲的那点过去一清二楚。
他怜惜她,向她隐瞒,对她友好,冉洁一扪心自问过无数次,这样的男孩子,她怎么舍得放弃?
这可是她生命中仅存的阳光……冉洁一是把这一切通过揭沁之口转述,她不信,这个倔强的女孩知道一切后,还会无条件地继续和池城交往下去。
果然,不久,池城的这段恋情宣告结束。
那女孩跟随自己的生父走了,却告知池城,是要和别的男人一道移民,就这么在离开前,还重重伤他一回。
直到时过境迁,冉洁一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左右任何事,因为早在接近池城的最初,时颜就已动机不纯。
如果真爱过,她怎么舍得?
好在这女的终于走了,在池城的目视下,在冉洁一的目送下,直入云霄的飞机带走了她。
可似乎,池城的心也随之被带走了。
如果不是为了池城,冉洁一不会想再见到池邵仁。
她不能把冉冉还给池邵仁,甚至不能让人知道冉冉的存在。她不能毁掉池城对她的怜惜——那是她唯一的筹码。
她得在池邵仁面前表现乖巧,否则,她也没有机会接近池城。
池邵仁管不了儿子,反倒是冉洁一,一次又一次将酒醉的池城送回家。
送回他曾与那女孩共有的家。
时颜走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属于她的东西。真的残忍,连合照都全部带走。
地上随处散落着画稿,他除了买醉,就只剩画图来耗尽时间。
冉洁一帮他整理屋子,为他敷额头,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此刻的每一次呼吸,都仍与那女孩有关?
他的眉头紧锁,又是为了谁?
冉洁一忽然觉得心痛,她俯下了身,想要吻平他的眉心。唇印在他眉峰上,正要向下继续,池城缓缓睁开了眼睛。
池城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这张精致的脸,有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某些幻觉,某些回忆里最美好的记忆,可下一瞬,他清醒过来。
池城迷蒙着眼,清晰地说:“洁一,不行。”
他拒绝,可她不会放弃。
去瑞士滑雪,是冉洁一为池城精心安排的一次旅行。
眼看他一点一点走出伤痛,冉洁一小心翼翼藏好自己的渴望,她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他爱上她,并不急于一时。
他们下榻的酒店风景很美,阿尔卑斯山的雪景尽收眼底,住的第一晚在餐厅用餐,被抓拍的那瞬间,他正将切好的牛排送到她嘴边——这一幕,被镜头捕捉到,放在照片墙上,是永恒的记忆。
即使只是因为她闹着要尝尝他的牛排,即使,他当时的脸色依旧淡漠,可对冉洁一来说,这些,都太珍贵,最美好的一幕,就此定格。
然而冉洁一渐渐发现,他在走出伤痛的同时,也正逐步封闭他自己。
当看到他为了一个丢失的皮夹,疯了一样在滑雪场寻找,听着他用德语向场地工作人员形容那张放在钱夹里的照片——他甚至连照片中女子的表情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令人历历在目——冉洁一顿时有如被醍醐灌顶。
他的心里,难道真的没有一寸位置是空出来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一直霸占着他的心……因为一张遗失的照片,这一晚,他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个颓废买醉的男子。
这次,他是真的想要醉死过去了。
冉洁一也很想就此喝得醉生梦死,再不醒来。
可她始终是清醒的。
最终仍就是冉洁一把池城带回了她的房间。
“如果我35岁之前还嫁不出去,那你娶我好不好?”当她执着酒杯问他时,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冉洁一甜甜地笑:“谢谢……谢谢……”笑着笑着,竟哭了出来。
窗外就是阿尔卑斯山,夜幕下,山顶的雪仿佛折射着灼热的光,一如他凝视着她的星眸,他伸出手来,替她擦泪:“别哭……时……颜……”
他的手是凉的,指腹却隐隐有些燥热,冉洁一明白那是酒精的作用,可他的眼睛,仿佛也浸淫在龙舌兰的香馥中。
她就此醉死在他眸中……身体经历淋漓尽致的、前所未有的高`潮,心也是。
身体疲惫,心却是亢奋的,冉洁一一夜没睡,直到次日。睁着眼睛看天花,她不甘把这一切都归于─夜情,可,若不是─夜情,他们这样又算什么?
他醒过来,确切说是酒醒过后似有醒动,冉洁一索性闭上眼假寐,直到听见他下床离去。
池城进了浴室,直到现在还没出来。冉洁一听见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水声。从这似乎永无止息的水声中,冉洁一明白了他的“答案”。
他们很默契的对那一晚保持缄默,讳莫如深,没有再提及过。
她一次又一次把男友介绍给他认识,哪怕他皱一下眉头,她也能感到欣慰。
可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她已记不得那个心理医生是自己第几任男友,可她仍记得,在把他介绍给池城后,他对她说过一句话:“是他?洁一,放弃吧。”
心理医生是她交往时间最长的那个,可她如今甚至都已经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
她的心里,又何尝装过别人?
她的男友一个接着一个的换,可她总投入不到其中,5年,她用自己最宝贵的5年陪在他身边,她知道他终究会动容。
可看看她用5年时间换来了什么?
时颜回来了。她的一切努力统统化为泡影。
而她,也已经没有另一个5年去消耗……她每年都要去瑞士度假,同一个房间,同一片窗外的雪景,她从没看过比这更美的风景,眷恋如斯,也不足为奇。
她并不知道,另一个房间,池城和时颜也在。
当门铃响起,冉洁一开门看见池城站在外头那刻,她甚至有些神情恍惚。
因为这一切,太像是幻觉。
可池城接下来说的话,让冉洁一恍悟,这才是现实,血淋淋的现实——他说:“我和时颜来蜜月旅行。”
冉洁一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所以她站在门边没动。时间长到冉冉都跑出来看出了什么事。
池城的表情在看见冉冉的那一刻有了丝异样:“你的……养女?”
冉洁一还有一些回不过神来,笑也笑不出:“对,6岁了。冉冉,来,叫叔叔。”
冉冉却纠正她:“妈妈,我四岁半。”
“对不起,妈妈记错了。”
冉洁一说完,抬眸就见池城脸色一僵。
他盯着孩子的脸看,到底是要在孩子脸上找出些什么?冉洁一隐隐明白过来,他许是猜错了什么……——作者有话要说:池城猜错了囧这章字数多吧嘿嘿看在字数多的份上大伙也表霸王咯出水支持一下下哈从前有个小朋友她霸王,结果第二天,小月月与她同在~(表打我脸,这是我好不容易想出来滴新故事哦)
遗爱记47
【番外部分】
之前在新加坡,池城就已经见过这孩子,但那时只是在办公大楼外、停车场内的匆匆一面。
冉洁一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冉冉的存在,尤其是他,所以才破天荒地没有和池城打招呼,直接将冉冉抱上车,急速驶离。
当时的她脸色如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冉冉因为车速过快,不得不紧搂着安全带,眼里藏着小心翼翼:“妈妈,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去你公司找你了。”
闻言,冉洁一的心口顿时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撕扯。这个孩子,她也曾试着爱她,可她……做不到。
她倏地将车停下,挣扎了许久才搂了搂冉冉:“妈妈没怪你。”
冉冉是早熟的孩子,冉洁一有时甚至觉得,这孩子揣摩得了大人小心翼翼藏好的心思。
而此时此刻,套房门口,池城的眼神很快恢复正常,甚至俯身搂了搂孩子:“你叫冉冉?”
池城神色温柔,对这孩子分外客气,连方才问她冉冉是否是“养女”时,声音也低到没有让离房门几步之遥的冉冉听见。
反观她自己,却马虎到连冉冉真正的年龄都会弄混。
自责充溢内心,冉洁一不禁死死咬唇。
冉冉并没回答池城的问题,而是仰头,征询地看向冉洁一。妈妈不高兴——冉冉看出来了,愈发默不作声。
沉默中,冉洁一看向池城,只一眼而已,就移开目光。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法忍受这个场景,心中泛起的莫名酸涩,会让她崩溃。
如果,这真是他们的孩子,那该多好……
可就算他对孩子的身份起了疑,又能改变什么?只要稍加查证,他很快就能知道真相,自己就算撒了这个谎,也终究会被拆穿。
冉洁一觉得自己就像站在四周都是悬崖的绝壁上,无论向哪个方向踏出一步,都是绝路。
太多秘密,太多思虑,搅得她心烦意乱,自此,在瑞士的整个假期她都过得心不在焉。
甚至有一次管不住口,问冉冉:“还记不记得那天那个叔叔?”
不知为何,孩子似乎对此十分印象深刻:“他很好。”
孩子还记得那个叔叔当时抱着光脚丫的自己进屋,这么回想时,历来严肃的小脸,渐渐泛起一丝暖意。
“他姓池,”冉洁一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神思有些飘忽道,“其实,你也该姓池。”
其实,你也该姓池……
冉洁一知道孩子听不懂,她也没解释太多,可她自己,却仿佛因为说出这句话,自此负了罪——就在那天,她发现照片墙上的照片换了。
属于她和他的照片消失了,她心里顿时空落落得如同被利刃生生剜去了一部分。
取而代之的,是她爱的男人搂着另一个女人的照片。那女人睡得安静而倔强,那女人,是她的梦魇。
冉洁一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口滴血的声音,那样清晰,那样不可忽视、痛彻心扉。
同样在那天,她滑雪出了事故。
摔下去的那一刻,昏迷的前一秒,她甚至想:就这样死了吧,就这样死了吧,无论天堂或地狱,都不会有活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来得痛,来得苦……
可当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时,竟又看到了他。
那一刻,头痛欲裂,冉洁一以为这是幻觉,面前的他,不再冷漠,不再拒人千里之外,不再用坚硬的外壳包裹他对她的关心。
就算这只是幻觉,她也愿意,长醉不醒。
脑癌……到底是因为上天对她太不公平,还是因为她做了太多错事,才得到如此惩罚?
她不能去想,她不能让自己最后的时光都浪费在自我折磨上。她开始积极配合治疗,从没那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活下去。他对她这么好,她怎么舍得死?
有时候她也宁愿他对自己残忍,如今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只能让她对他的感情死灰复燃,只会让她再度……沉沦。
他,她,还有冉冉,真的就像一家三口那样,看家庭电影,吃家庭餐厅,她也终于在她生命的尾端,得到了她28年人生之中唯一一次温暖。
她的爱情,不疯魔,不成活。
以自己残存的那一点时光,霸占一个已婚的男人,觊觎他的爱,他的怀抱……冉洁一也鄙夷这样的自己,可若要她放手,她怎么舍得?
当时颜找到她,将那份DNA鉴定书丢到她面前时,她愣了愣。
这份鉴定书出了问题。冉洁一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她对这个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的女人说:“你用50多天就毁了我5年的努力,我怎么可能不恨你?”
她知道自己偏执,更知道这一生,注定得不到那个男人的任何回应,可她就快死了,再没机会爱过一个人……
然而,她这么珍惜的男人,在时颜口中,却那么不值钱,那么毫不在意:“不就是个男人嘛,我就让他陪你度过余生。”
池城这么爱她,她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相比之下,她这么多年卑微而又骄傲的等待、非他莫属的执着,以及求而不得的落寞,难道就败在这样一个不懂珍惜的女人手上?
这种对比,比直接在她心上开一枪还要残忍。
却原来,残忍的,远远不止这些。
池城的那句话,才真正要置她于死地。
他说:“我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能力保护所有人,既然这样,我也只能选择自私。”
所以,她是连死,都争不过那个女人……
池城走后,冉洁一从枕头底下拿出藏好的DNA报告。时颜离开时忘了拿走,此刻它在她手里,是她抓住的最后一线希望。
她把房产证、银行本票等等一切固定资产凭证归拢到一个档案袋里,当然,那份DNA报告也夹杂在其中。
将这些交给冉冉:“这些东西很重要,记得要亲手交给你池叔叔。”
冉冉对她交代的事情从不违背,可是,自后几天,池城仍旧没有出现。
她一度以为那是因为他没有拆开档案袋看,直到站上金寰酒店的天台,亲耳听到池城道尽一切,她才明白,原来这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事实上他看到了那份DNA报告,却仍旧没有改变初衷。
到底怎样的爱,才能让一个男人不顾亲情、不顾一切地坚持下去?
“冉冉是你女儿。”
“我知道,可是……对不起……”
看到他这么回答她时的表情,她才霍然明白,她不是输给了那个女人,而是输给了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将所有的爱统统给了一个女人,不留分毫。
他为了爱不顾一切,不就如同她为了爱他而不惜生命?
夜风萧索,吹乱她的头发,似乎在招引她:跳吧,只要再往前一步你就解脱了。下辈子,再也不会认识一个叫池城的男人;下辈子,让你也好好的被爱一次。
最终却连结束生命的资格都被剥夺——池城救下了她,而她,强撑了那么久,也终于被头疼欲裂的痛苦击溃,昏死过去。
上天似乎在同她作对,一次又一次把她从死神手中夺回。这一生,她真的活够了,想死不能,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她的生命一直在残喘着,最后一次被抢救回来后,她似乎听见医生对池邵仁说:“真是奇迹。”
是奇迹,还是又一次周而复始的折磨?
不久,池城从美国赶回。那女人怀孕了,并且即将临盆,是真正的,属于他的孩子……
她清醒的时间不多,见到他之后不久再度昏迷。醒来时发现已是夜晚,目光搜寻过去,只见池城睡在角落的长沙发里,倾长的身形,俊美而沉静的侧脸。
沙发旁就是窗户,窗外的天,太美,安静却具有强大的力量,黑暗却蕴着黎明的曙光——她这28年的人生,怎么从没注意过呢?
自己为了一个男人,到底错过了多少风景……
她艰难地抬手,拔掉了氧气罩。
死亡,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是迅速而平静的事。
死前的一刻,她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下辈子,再也不会认识一个叫池城的男人;下辈子,让你也好好的被爱一次。
让你也好好的,被爱一次……
【正文】47
时颜仿佛说话都有些困难,嘴角似乎总扯不到想要的弧度,“……所以,冉冉也不能救我儿子。”
她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周身被绝望笼罩。
裴陆臣有些慌,追至沙发旁,自上而下紧迫盯人:“你不是说之前都已经亲子鉴定过了,怎么会有错?你拿什么样本去验的,是不是样本采集的时候没注意,污染到了……”
裴陆臣有些口不择言,却越说越理不清头绪。她的沉默,只不过更加重对他的煎熬。
恰逢此时,不远的婴儿床上小魔怪似有醒动,时颜晃神间瞥见,霍得站起就要往那边走。
却在下一瞬被裴陆臣拉住手腕。
裴陆臣好似警醒了一般,紧紧攥着她不放,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失常,嘴唇颤了颤,终于成言:“你去哪?”
“……”
“是不是去找他?”
时颜慢慢拨开他的钳制。
她本无意向他多做解释,却在见到他拧眉直盯自己后改变了主意:“我和他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从来不是因为冉冉。她是不是他女儿,又有什么差别?”
宝宝果然醒了,正扭着头,透过婴儿床的木栏缝隙看着两个大人。
时颜过去抱起宝宝,“既然他和冉冉都救不了我儿子,我以后也不想见到他们,裴少,能不能安排kings转院?费用方面我这里补上。”
裴陆臣还有点没晃过神来,对于她的果决,他仍有些不置信,思忖半晌,禁不住要试探:“他可是你丈夫。”
“前夫。”她纠正道。
“你这婚真离了?”
“废话。”
听她斩钉截铁,裴陆臣不觉失笑。是啊,他怎么会轻信那男人说的话?裴陆臣捏了捏眉心,面色终于不再那么紧绷:“那……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他?我是说,他女儿的事。”
宝宝发出咯咯的声音,小肉手抓着时颜的衣领不放,似要替时颜回答问题。
“告诉他了,他又来跟我抢儿子怎么办?”
她这么一反问,裴陆臣倒是愣了。
这女人的冷酷裴陆臣不是第一次见识,却是第一次心有戚戚,难免咋舌:“就让他帮别人养一辈子女儿,绝了点吧……”
时颜索性忽略他这个问题,搬条凳子去窗边晒太阳。
1月初,北京,正午阳光将玻璃照得晶亮,小魔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在时颜怀里又睡着了。
时颜揉着儿子的脚丫子,有些心不在焉,孩子再长大些,贫血一严重就要开始输血,加之高级病房的费用和日后移植的钱,不是笔小数目,她估计得开始工作了。
裴陆臣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小魔怪阖着眼皮,睫毛纤长纤长的,倒影在下眼睑上,扇子一样。
像她。
“小心别冻着。”裴陆臣展开毛毯,铺在她肩上,手停在那里,没有拿开。此时若胳膊稍微往里一带,这女人的后脑勺就能枕在他侧腰上。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挣开他:“别动手动脚的。”
裴陆臣伎俩被识破,却不羞赧,换了副正色道:“问你个问题。”
他一会儿促狭一会儿严肃,时颜吃不消他变化太快的表情,“说。”
“如果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会不会像对待他一样,一脚踢开我?”
“不会。”
答得这么爽快,倒不像她了,裴陆臣不知是真的吃惊还是做做样子,音调一阵拔高:“哦?!”
“我不恨你。”
裴陆臣发现自己总能轻易读出这女人话里的深意:没爱过,所以不会恨,不会埋怨,也就没必要避之唯恐不及……
他勾勾唇角,勉强算是一笑,性格使然,不太乐意学她拐弯抹角,索性挑明了说:“这么说你还恨他?怕见他才急着转院?”
时颜哑然,面子上险些挂不住。
裴陆臣早料到,也不准备和这女人争出个所以然来,转眼换上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如果不是害怕,你就别急着让kings转院,这里医疗条件最好,外头那些医院,指不定出什么岔子。”
这裴少变脸的速度一贯的快,时颜火气还没窜上来就被他灭了,便也转向另一边,默不作声。
裴陆臣侧首看她,神情专注,未曾发觉她其实也正看着他倒映在窗上的脸,他写在脸上的迷恋令时颜不禁神思飘忽——
或许,她也是在意裴陆臣的,但这种“在意”,比朋友多一点,比恋人少一点。
冉冉身世带来的震惊与混乱被她强压在心底,这耗去她太多精力,也让她再没工夫应付和裴陆臣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让彼此的处境继续这样尴尬下去,不如保持现状。
而她和池城,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春末夏初,时颜把“时裕”迁到了北京,上海那边聘人管理,不用为了工作南北两头跑。
裴陆臣摇身一变,成了帝都小有名气的开发商,但仍改不了一贯的痞气与无所作为的懒散,偶尔借口要去看小魔怪,却尽跑来时颜的工作室吐苦水:
“除了计划生育局,其他几乎所有的部门都跑来对我指手画脚,旅游局、房改办、建委……这不?昨个儿开盘,我往天上放俩气球,还真怕气象局的人也来找麻烦。”
时颜很想逐他出去,无奈“时裕”正在这裴二少开发的写字楼内,她给的是最低的租金,占的却是写字楼最好的楼层,拿人手软,此刻便做不得声,只得一边在电脑上改图,一边似是而非地附议两句:“哦。是吗?”
办公桌一侧摆放着株君子兰,价格不菲,却仿佛也被裴陆臣的苦水摧残,几欲打蔫。
只要裴陆臣一缄口,办公室里就只剩敲击键盘的声响。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裴陆臣突然冷脸。
时颜捏了捏酸涩的眉心,这才抬眼看他:“裴总,请说。”
她取悦人的段数倒是越来越高了,被她这么一口一个敬称,裴陆臣唇角荡漾开浅淡笑容:“中午我要请十字会的徐老吃饭,一起?”
“不去。”她正忙着笔大单,不太乐意赴这饭局,“动不动请那帮人吃饭,也没见他们送来和我儿子配型成功的人。”
宝宝会爬了,偶尔还能在大人的扶持下站着走两步,再大一些,更是时常嘟嘟囔囔地说话,定期输血的时候,估计也是习惯了,不再惊天动地的嚎哭,而是扁着嘴巴哼哼唧唧。
谈及移植,却仍旧没影。
为了方便照顾,与她办公室相连的小会客室改成了育婴房,时颜带儿子来上班,每日推着婴儿车在电梯里上上下下,渐渐的,整栋写字楼的人对这情况也见怪不怪。
时颜见时间差不多,保存了修改稿之后就起身去育婴房。
兑好了牛奶,抬眸就见裴陆臣杵在门边看着她。
裴陆臣对育婴房角落的那处空地觊觎已久,这回也不忘问一句:“要不我在这儿建个迷你高尔夫球道?没事来你这儿打打球也不错。”
对他这种无理要求,时颜一向沉默对待,这回她却破天荒笑眯眯地回腔:“裴总您最近应该挺忙的吧,还有空来我这儿打球?”
她笑得越是好,裴陆臣越犯怵,敛了敛眸,等她继续。
小魔怪正在榻榻米上爬,时颜把他抱正来,他的手还抓来抓去,特别欢,奶瓶还没送到他嘴边,立马就被他挥手打翻。
时颜忙着制住小魔怪,随口提了一句:“你和那个……就是北京台正在播的那什么里面演丫头的,泡夜店的照片都上新浪了。小姑娘挺漂亮的,裴总得多花点时间陪陪她吧。”
陆臣一愣,下一瞬又是一笑,倚墙而站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懒散:“时小姐眼力见不错啊,那照片模糊的我爹都认不出来。”
小魔怪转眼间溜出时颜掌控,又爬出一段距离,偏偏裴陆臣还要在她耳畔阴阳怪气,时颜被这一大一小恼得想要骂人,怒气酝在脸上。
裴陆臣目光一直尾随她,也不上来帮忙,抱着双臂看热闹,学着她,笑嘻嘻地补上一句:“或者我应该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
俗语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时颜现在非常想撕了他这张笑脸——他笑得她发憷,那种被猎人盯着的感觉又回来了,简直糟糕透顶。
时颜整理好情绪,下巴点一点墙上的卡通时钟:“你不是要请十字会的人吃饭?还不走?”
逐客令下得这么明确,时间也确实不早,裴陆臣离开前作势要飞吻一个,时颜拽下他的手,推着他的肩“送”他出去:“拜!”
送走了裴陆臣,她也终于抓住了小魔怪圆滚滚的腰,搂回来喂奶、喂米糊。
裴陆臣取笑过她一回,说她把儿子当小猪在养,她也没法子,都说地贫儿发育会不好,她也只能在医生的允许下尽量让宝宝吃胖些。
无奈小家伙真的是怎么吃也不胖,除了偏瘦,其他的倒是和同龄孩子一样,甚至这一日下午,时颜一天之内第6次进育婴房,要喂他吃东西,发现他竟然凭一几之力,沿着墙根走了好几步。
这是不是证明孩子骨骼发育的好?时颜喜滋滋,提早下班,算是慰劳儿子。
虽提早下班,可还是遇上了堵车。
为了放下这超大的婴儿车,时颜特地购进这台加宽休旅车,调头、换车道都不方便,遇上塞车,只能停在那儿干等。
可小魔怪并不领情,不爱婴儿车,总爱坐在副驾驶座,时颜给他系安全带,稍不留神就让他挣脱了安全带,他站起来优哉游哉看窗外风景,时颜却吓得不轻,立马把他塞回婴儿车。
就这么胆战心惊地回了家,进了停车场,时颜忙着倒车,耳边忽地响起小家伙哼哼唧唧的声音。
循声看去,小家伙不知何时站在了婴儿车上,扒着窗棱看向外头,嘴里一直念念有声。
时颜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见对面停车格里那辆白色路虎。
她的休旅车十分惹眼,路虎上的人一早就注意到,待她倒好车,那人也从路虎上走下来。
正是她的前夫,现在的邻居——池城。
“怎么到北京了也不打电话来说一声?”时颜语气不善,自从知道对面住进了他,时颜回家也回得不安生,幸而他也不过来北京公干,总是呆几天就走。
“如果我打了,你还会这么轻易就回家?”池城一语切中要点。
的确,他前一次来北京之前有联系她,那些天她索性住酒店,避着不见。
一人提了一个问题,互相又都不回答,只得双双沉默。小家伙张着双臂似要池城抱,时颜抢先一步把他抱过来。
池城顿了顿,也没多言,径自去抬婴儿车。
目前二人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乘电梯上楼,也只有小魔怪在吧唧着嘴巴。时颜只顾盯着电子屏上的数字,他也没看她,直视着前方。
却在电梯快要抵达时蓦地开口:“最近过得怎么样?”
时颜一愣,而后开始寻思该不该继续沉默,“你什么时候走?”她自顾自问道,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
“我刚来而已。”他一如既往的语调浅淡,好似对着陌生人说话,可他的眼神,分明灼热依旧,直盯得时颜方寸大乱。
彼此的话题永远讲不到一块儿,牛头不对马嘴的,让人烦心,幸而电梯在这时抵达,时颜抱牢儿子回了家,一进屋就“砰”地关上门,婴儿车都不要了。
池城等了等,不见她开门,只得推着婴儿车进了隔壁门。他正在等候一个契机,一个能够令他重新进入她的世界的契机。
这一次,他绝不再抛下她,离去……
时颜把小家伙抱到沙发上:“你啊,真是不乖。”说着不忘捏捏他的鼻子。
小家伙蛮不以为意,只想着要爬要站,时颜赶忙稳住他。
她之前嫌保姆照顾的不够周全,辞了几个以后索性不再请,如今的恶果也是她自己尝,总这样忙得团团转也不是办法,时颜估摸着还是得请个人来帮忙。
现下她该操心的,是隔壁那男人。
遇到这种情况,她照旧打电话搬救兵:“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有事?”这声音,带着其主人一贯的模棱两可与不怀好意。
时颜顿了顿,没说话。裴陆臣也不打算再逗她,其实他已经猜到:“他来了?”
“嗯。”
“求我。”裴陆臣语调傲慢而促狭,时颜几乎想象得出他此刻有多得意。
真是幼稚,时颜腹诽心谤着,嘴上倒是如他所愿求道:“求你……”
遗爱记48
裴陆臣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飞车赶到,时颜听见门铃声响起时还有些不敢置信,透过猫眼见是他,才开了门:“这么快?”
裴陆臣戏谑地斜撑在门边:“我这样随传随到,有没有很感动?”
时颜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瞥了对门一眼,二话不说扯他进来,反手关上门。
裴陆臣返身似要透过猫眼看对门的情况,时颜赶紧拽着他袖子进屋。
“至于么?他又不是过滤性`病毒。”裴陆臣啧啧叹,面上一派无谓,目光却灼然,洞穿了她的心思似的。
时颜心里暗忖,谁说他不是过滤性`病毒?无声潜伏,借势蔓延,稍不留神,又要让她病入膏肓。
灶上还煨着汤,时颜留裴陆臣一人在客厅,自己去厨房关火。裴陆臣把自己丢进沙发,寻个舒服的姿势在沙发上缩着,声音一扬:“告诉你个好消息。”
时颜怕了他“好消息、坏消息”的这一套,沉默地盛了一碗汤,自顾自坐在餐桌上喝汤,没搭理。
裴陆臣循着汤头浓郁的香味坐到她对面,双手捧脸做花骨朵状:“不想知道是什么好消息?”
拐弯抹角的后果是只换来她的漠视,裴陆臣尴尬地咳了一声,直起身体,正色道:“找着和小魔怪匹配的人了。”
“叮”地一声脆响,时颜手里的汤勺掉回碗里,同一时间,霍然抬眸看他,很快,目光由迷茫转为激动,她倏地站了起来。
“在哪?快带我去!”
眼看自己又要被这女人拽着走,裴陆臣赶忙补充道:“等等!”
时颜眸中有急切的火在窜,听他继续:“是有这么个人,但确切来说,我们目前还没找着他。”
时颜被他闹得心情大起大落,至今还没完全缓过来,一径攥着裴陆臣的胳膊没放手。
裴陆臣倒也乐于如此,掌心按在她手背上,他的热,她的凉,裴陆臣觉得十分安心:“我也是中午才知道的,边缘已经在帮忙查了,那人是个混混,局子里有案底,住的地儿随时都在变,找他需要点时间。”
“会不会拖很久?”她的急躁统统映在眼中,丝毫没意识到彼此距离已过近。
“这事儿……说麻烦也不麻烦,估计这几天就能有消息。”
时颜除了点头,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回应。这几天自己估计得在焦急中等候了,正这么寻思着,忽然额角一重——
原来是裴陆臣吻了吻她。
他的唇还印在她额角,时颜急退一步。
裴陆臣眼睁睁看着她退出自己的包围圈,那一刻,时颜也分明瞧见他眼里的挣扎,见他向前一步,试图靠近,时颜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我帮了你这个忙,你拿什么谢我?”裴陆臣依旧是模棱两可的模样,说些平常也会说的打趣话,可时颜隐约觉得,这一次,他动真格了。
“你不是说要找我们‘时裕’做巴黎公馆么?我们免费给你做。”
他眯了眯眼,猎人的目光:“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时颜只觉额头木木的,后知后觉地懊恼,怎么会求这种与纯良沾不上边的男人来当救兵?
怎么也寻思不到自己做了什么撩了这男人,转眼见他来到自己跟前,距离近到这男人的睫毛时颜都数得根根分明。
她没再后退,而是捏紧了拳头准备——这公子哥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门铃响了。
时颜还未出手,裴陆臣倒像是自己被门铃声闹得醒过神来,他退后一步。
彼此都是善于掩饰情绪的人,这样险些撕破脸的状况,还是头一遭,如今彼此的真实情绪却都浮在脸上,她是近似于厌弃的抗拒,而他,只余尴尬。
时颜去应门,听裴陆臣在身后道:“我刚才有点鬼迷心窍了,抱歉。你放心,我裴陆臣从不逼女人。”
时颜无声嗤笑,原曾想,他帮了她这么多,自己终究是要偿还的,可经此一役,她霍然明了,这种偿还,不就等同于她拿自己做一次交易?
拉开门时,她的那抹笑还残存在嘴角,被门外的池城捉个正着。
池城身旁停着婴儿车,车上还有几袋东西:“这些是给儿子买的。”
时颜请裴陆臣来,就是为了应付如今这种场面,可此时的车窗,分明看见了裴陆臣,可他对此忽略。
时颜蓦然发现,自己这么做,终究是错了。连池城都不相信她能和裴陆臣有什么,她又如何能够说服自己?
见她不搭腔,池城立在原地没动。
避着不见终究是行不通,时颜侧身让了让:“进来吧。我们需要谈谈。”
池城被请进了门,裴陆臣,形色难堪。
裴陆臣还记得来此的任务,上前来,抻臂要揽时颜,却被她躲开。
“不需要了,谢谢。”听她这么说,裴陆臣脸色一白。
这糟糕至极的关系,时颜理不清,唯一能做的,只是快刀斩乱麻,狠了狠心,索性转向池城:“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真的,你如果来看kings,随时欢迎,可如果……”
话音未落,耳畔忽的传来“咚”地一声。三个人都是一怔。
池城最先反应过来,冲进婴儿房里,只见小魔怪摔在地上,额上肿起一大块。
小家伙怎么爬出床的?!
时颜慌忙跑过去,池城已抱起了孩子,神色匆忙往外走:“去医院。”
平常孩子稍微磕绊到哪里,都免不了一顿嚎啕大哭,可此时摔成这样,竟连半声哽咽都没有,直到进了电梯,才蓦地哭出声来。
时颜脑中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在他突然而起的哭声中崩裂。
坐在赶往医院的车上,时颜仍止不住嘴唇发颤,紧紧抱着宝宝:“他刚才都没哭,会不会……摔到了脑子?”
池城一手掌握方向盘,一手握着她的:“没事的。”
时颜乱了方寸,只得逼自己去相信他,相信这个每次撒谎都能害她凄凄惨惨的男人。
幸而医生检查过后,也说没有大碍。
见这女士脸色煞白,医生不由得安慰道:“孩子磕磕绊绊是常事,不用这么紧张,以后你们看牢点就是了。”
时颜提在嗓子眼的心稍有舒缓,这才意识到自己脚上如今只剩下一只拖鞋,更意识到——
池城仍紧握着她的手。
儿子虽还在时颜怀里,却抓着池城的领带不撒手。父子二人的手都那样紧,如烙铁,分毫不离的灼人。
她手心都是汗,他亦如此,可面上不见急色,一点也没有,无论是方才面对她,或是此刻面对医生,都保持有条不紊的语速:“我儿子刚摔到的那会儿哭都没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时颜试着挣了挣,没挣开——他悄无声息地再度握紧几分。
医生皱眉忖度了片刻后道:“那还是住院观察一晚吧,以防万一。”
待医生一转身,时颜就使劲将手一甩,终于摆脱了他的钳制。
儿子也好不容易被劝着松开了池城的领带,由护士抱着去做别的检查。
时颜随着护士往另一个科室方向去,可没走两步就被池城赶上,时颜未及反应,只觉眼前一晃,下一瞬已被他抱了起来。
不止时颜,连护士也吃了一惊,池城却只淡淡问了句:“护士小姐,那儿有没有纱布和消毒水?”
护士有些怯赧而不明所以,看看时颜,又看着他,点了点头。
池城紧了紧双臂,无论她是何种反应,始终横抱着她,步伐快速而分毫不乱,手臂的力量也不可撼动。
时颜真想不顾面子不顾形象地挣脱,可医院里人来人往的,多少人看笑话,他全当没瞧见,她却做不到,只好侧过脸去。
却又不能将脸埋进他肩头,那样悬空地扭着头,脖子都泛酸。变本加厉的是他的呼吸,一丝一缕,呵在时颜的颈上,她那一小块皮肤随之一阵隐秘的细颤。
终于被放下时,只听他对当班的护士说:“她脚板磨伤了。”
“先生,得先挂号的。”
“我现在去挂号,麻烦你先帮她处理下。”
当班的护士来回拿了几次东西,时颜的脚还没包扎好,小魔怪在另一端做检查,时颜只能坐在这一端干着急。
小魔怪的伤很快处理好,被抱回给时颜。
小家伙窝在时颜怀里打哈欠,当班护士却再一次离开,不知又落了什么忘拿。时颜扭头看钟,心里打着鼓,时间全耗在这磨蹭的护士手上,算怎么个事?
终于再次听见脚步声时,时颜不耐地抬眸看去——
却见着了池城。
池城朝她走过来,方才的奔跑令他的气息有些乱,此刻的脚步却掷地有声,不疾不徐,这些声响糅杂在一块,传进时颜耳中,侵扰得她也变得混乱。
他就这样弯下`身来,将一双新鞋放在她脚边。
“早就买了,一直放车上没给你。”汗水自他短短的鬓角滴下,气息拂过,是她熟悉又抗拒的男性荷尔蒙味道。
他就这样,带着浅浅的鼻息,凑近来端详了一会儿安睡中的小魔怪,而后侧仰起头看她,和缓地又道:“还没包扎好?”
距离近,时颜正对上的,即是他深潭般漆黑的瞳仁。她不信这邪,强自镇定住,跟自己较着劲,直视他:“这鞋多少钱,我过后给你。”
他一愣,面色瞬时变得有些僵,半晌回到:“不用了。”
好在护士很快回来,包扎好了,时颜蹬上鞋就走。
她走得不快,池城也就慢着步子尾随,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一前一后。
儿子的手软软的扣在时颜胸前,侧着脸枕在那儿,脑袋小幅度地蹭了蹭,憨憨的模样看得池城微笑,而不自知。
他的儿子,会和别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的……
时颜却在这时停下了。
池城随后顿住脚步,顺着时颜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长椅上坐着的裴陆臣。
裴陆臣的手上拎着双她的鞋,默不作声的,目光在这二人之间逡巡了一轮,最后的目光定格在时颜脚上。
之前这两人带着小魔怪离家,行色匆匆,而他,想要追上前去,实际上,却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独自一人,身处偌大的客厅之中,心里凉成一片。
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一幕又在提醒他:裴陆臣,你永远,永远都只是个外人。
裴陆臣沉吟一声,搓了把脸,站起来时已恢复常色,看定时颜道:“我在这一区兜一圈了也没看见你和kings……”
“带他去做全身检查了。”
“严不严重?需不需要住院?”
“留院观察一晚就成。”
池城听着他们的对话,沉默。
裴陆臣几乎感觉得到这男人面无表情之下潜藏的洞察一切,而他自己,更像是小丑,眼泪小丑,演一场注定不属于他的、只能以泪水谢幕的戏。
“要不要我今晚在这儿陪你?或者……帮你带晚餐回来?”
她没接腔,这对话,裴陆臣再继续不下去,索性也沉默下去。
时颜留下,两个男人离开。各自出了医院大楼,天刚擦黑,这是个矛盾而复杂的时段——光明未退,黑暗未至。
池城的心情,也很矛盾。
他在上车之前被裴陆臣叫住,“去喝一杯?”
帝都的夜生活还未开始,两个男人就已喝开,低度数的啤酒,一人一支。
沉默对饮实在无趣,裴陆臣好不容易寻思到了祝酒词,想着想着,自己都笑了,笑声引得池城回望。
裴陆臣便拿瓶颈碰碰他的:“为了我们都想得到的女人,cheers!”
池城亦笑了笑,仰头灌下一口,整张脸被吧台的灯光氤氲的一派阑珊:“不过看来我们两个,她哪个都不想要。”
真是两个可怜男人啊……裴陆臣笑容有点惨淡,扬手打个响指,示意酒保添酒,扭回头来继续:“起码你已经有了一儿一女。那话怎么说来着?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起码你现在还孑然一身,”池城也随即灌下最后一口酒,“再来两瓶。”
酒气蒸腾出的豪迈暂时掩去了彼此的宿怨,池城少有的相谈甚欢,裴陆臣则是少有的笑容可掬:“有些女人是毒药,有些女人是解药。我呢,是中了她的毒,目前无药可解。孑然一身有什么用?孑然一身的等着中毒而亡?”
池城抚着额,有些无力,怪只怪这酒醉不倒自己,这一瓶的最后一口,用来敬他:“裴大侠,祝你早日康复。”
裴陆臣很少大笑,此刻笑得都有些嘴僵,掏出手机来,删了那号码:“哥明个儿给你介绍几个妞,咱们一起开辟新天地得了。”
“那些妞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没有做楚留香的命。”
“哟,你不ABC么?还知道楚留香?”
池城没问这人怎知他自小在国外长大,这个夜晚,只把酒言欢:“我看武侠小说学的国字。”
这话裴陆臣没听清,自顾自乱摁手机按键,再定睛一看,他按下的这串号码,不正是刚才删除的那个?
不能直视……
干脆把手机丢吧台上,再不去管。
还没等他再喝上半口,手机就响了。
他接起来听,是边缘,声如其人,简洁明了:“找着‘耗子’了。”
裴陆臣愣了愣,边缘猜他没反应过来,只得补充:“就是那李昊,能救你干儿子的那个。”
裴陆臣一下就打翻了酒瓶。
跳下高脚椅就往外跑,忽的又定住:“裴大侠找着能救你儿子的人了,一起?”
好在没喝多少,裴陆臣车开得又快又稳,就是路不太好认,导航仪开着也没多大用处,急得他口不择言,骂骂咧咧:“果然是只耗子,住这么偏……”
副驾上的池城在给时颜打电话,一通接一通。裴陆臣直视前方,却是在问池城:“她不接?”
“关机。”
“猜到了……”原来她不止拒接他的电话,这位前夫先生的电话她照样不听,裴陆臣心理平衡了些。
快要抵达目的地时,远远望见边缘的车,裴陆臣将车开到她近旁,这才降下车窗:“边缘!”
“那小子藏了货,见着我就跑,”边缘正在换轮胎,下巴点一点指指斜前方的岔路,“追他一路结果爆胎了。”
裴陆臣本就将车蕴着速,此刻看准了前路,深深踩下油门。急速驶离的前一刻听这女人说:“他那是辆破摩托,跑不过你这洋货,帮我逮着他,我替你们申请好市民奖。”
果然,不出多时就追上了,前方不远就是那辆摩托,车头灯的光线在黑暗的道路上分外打眼,裴陆臣按了喇叭,示意对方停下。
摩托却越开越快,越开越偏,车头一打,下一刻驶进了小路,前路越来越窄,又没有路灯,耳边除了引擎的声音,就只余下轮胎轧过枯枝与落叶的脆响。
“做笔交易怎么样?”裴陆臣已将油门踩底,声音都在随着车的底盘而轻震。
池城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冷而稳:“说。”
“我把好市民奖让给你,你把时颜让给我。”
“想得美……”
裴陆臣是头一次见人一本正经地说傲慢话,讶异之余不由得勾唇一笑,不再多言,敛了敛眸,准备全力追击。
眼看就差几米就要追上,却在这时,忽的,摩托车前方有道黑影闪过。
裴陆臣这才看清,那道黑影原来是条野狗,险些被撞,唔鸣着跑开,
摩托车蓦然刹车,滑行过后横倒在地。
眼看就要撞上摩托车,裴陆臣想要紧急刹车,已经来不及,只能将方向盘,电光火石间,车头横撞在路旁的断垣上。
车身巨震过后才回归静止,尖锐的刹车声犹自在空气中回响,划破这宁静的夜。
池城有片刻的昏聩。
脑中在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耳中嗡然作响,
现在兑现,会不会晚了点……
伤害已经造成,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
祝我们,友谊万岁……
他这样在一个女人的声音中悠悠的醒过神来,血划过眼角,辣而涩。
挡风玻璃碎了,裴陆臣眯着眼睛,头上也有血,卡在变形的驾驶座里动弹不得,但一直清醒着。
池城好不容易把他弄出来,裴陆臣坐在地上,靠着变形的车身,咯一口血,还不忘愤愤咬牙:“一定把那小子逮到。活剥了,他的皮……”
还有力气撂狠话,池城拍拍他肩:“你先撑着。”
那耗子也受了伤,弃了摩托车没跑多远,池城很快追到他。
揪斗中池城占了上风,果断缚住对方双腕,反折到背后:“只是想请你帮个忙而已。”池城尽量把话说得无害,手上力道却不松。
对方却只是狠啐一口:“别诓我,跟你们一起那女的是条子!”
池城扯下领带绑住这耗子,拽着他臂膀走,不能松懈。
额上的血越滴越多,快要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抬手拭血。
这耗子竟就此挣脱出了一只手,池城赶紧反手去抓,就在这时,池城眼前金属的光一闪,下一秒,有什么锐物,狠绝地刺进了他腹部。
池城被钉在原地,思维快过痛感一步,低头只见管制刀具的刀柄,直到刀锋从他身体抽出,铺天盖地的痛觉才席卷而来。
然后……
一刀,两刀,三刀……
遗爱记49
陷入昏迷的裴陆臣被人送进医院时,是将近凌晨一点。
送他进手术室的边缘跌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盯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发呆,脑中一片空白。
半小时后时颜抵达。边缘的狼狈、特别是她身上沾着的血渍落在时颜眼里,不由引得时颜一阵恐慌。
手术灯一直亮着,整个走廊却是死一样的静寂,走向边缘的短短几步路,时颜走得有些艰难。
“出什么事了?”闻言,边缘抬起了头,可面前这女人紧接的下一句,却是问:“池城他……”
面前这个自私的女人彻底激怒了边缘,担忧与无措全副化为怒火,边缘蓦地站起,揪住时颜的头发往后一扯,迫她抬起头来。
车祸现场,昏厥的裴陆臣,地上的血迹、玻璃碎片,汽油生猛刺鼻的味道,冒烟的引擎盖,以及,“滴答——滴答——”不知是油箱漏油亦或他伤口滴血的声音……
冷静如边缘,也再没勇气去回忆自己赶到时看见的这一幕,只能狠狠地盯着时颜的眼睛:“现在躺在手术台上的是裴陆臣!你丈夫早就一个人跑了!”
时颜的手机被这女警一举碰掉,前因后果她至今全然不知,焦急杂糅着迷茫,此刻只觉脑子发懵、头皮痛麻,只能强逼自己冷静,劝道:“边缘你冷静点。”
到底要多冷血,才能做到这女人般的冷静?边缘堵塞在胸腔中的烦躁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她手上不觉又用了力,指节早已僵硬:
“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还有那个见死不救的池城,万一他有事,我不会放过你们,绝对不会!”
边缘咬牙切齿的语气似是恨不能当场撕了她,时颜不禁屏了屏呼吸,一手扣住边缘的手腕,另一手扳住她的大拇指往外翻——
这还是裴陆臣教她的防身术里的一招,可如今,这个不称职的老师却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
时颜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扯掉的那缕头发。池城见死不救?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可事实摆在眼前,时颜说不出半句为他辩驳的话。
“如果他真的有事,你再毙了我不迟。”时颜说着就坐了下去。
地上的黑莓是时颜的,她看着它,发呆许久,终究放弃了捡它回来继续联络池城的想法。
去妇幼保健医院接她过来的是边主任,一路急驶之中,他始终缄口不语,更别提会告诉她事件原委,终是让她领教了一回对方的沉默如何将自己逼疯。
车窗外的夜色鲸吞蚕食着她的恐惧,令她毫无招架之力。而这疾驰的车,也只是带她进入更深处的黑暗。
她只得一路拨打那两个男人的电话——统统无人接听——绝望就是这样在迟迟没有结果的等待中酿生的。
幸而手术结束之后,主刀医生带来了好消息:“手术很成功,没有生命危险,麻醉退了估计就会醒。”
边缘紧绷的脸色终于稍有舒缓,却在下一秒恢复一脸凝重,敛眸看定时颜道:“你走吧。这里不需要你。”
裴陆臣被推了出来,时颜要上千,同样被边缘拦下:“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这里不需要……”
一直沉默的边疆终于发话打断边缘:“裴二需要她。”说着已上前拉开自家妹子。
时颜一人陪着裴陆臣进了病房,俄而有人推门进来,抬眼见是边疆,时颜松了口气:“边主任,刚才……谢谢你。”
边疆只是抬了下巴,点一点躺在无菌病室里的男子:“这小子命硬得很,阎罗王都不敢收他。放心吧。”
虽只有一面玻璃之隔,可裴陆臣惨白如纸的脸色,她看的一清二楚,教她怎么放得下这个心?
总想说些什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时颜思来想去,总寻不到事宜的话题,见边缘没跟在后头,才记起要问一句:“边小姐呢?”
“我让她先回去了。”
“那……裴少家人呢?”
“要让他家里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我估计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与裴陆臣倒有几分神似。
他这话时颜咀嚼良久,最终兀自点了点头:“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只能拿命偿了……”
裴陆臣昏迷这段时间,时颜理清了很多,关于过去,关于她失败的婚姻,关于他爱的男人,和不爱的男人。
仔仔细细地回忆一遍,然后统统丢掉,连同那个只懂趋害避利的自己。
就这样,连心都随之渐渐笃定下来。
她欠他一条命。
欠他的,又何止一条命?
直到漫长的等待后,时颜亲眼见他缓缓掀开眼帘,积压在心的内疚才稍有缓解:“你终于醒了!”
**
池城清醒过来时,看见的是护士那带着职业性慰藉的脸:“你终于醒了!”
池城的目光虽定格在护士的脸上,思绪却仍停留在那个夜晚、那条漆黑的小道上。
那个刺了他一刀的人,却是他唯一的希望,于是紧抓不放,也因此,他只挡掉了对方一刀。
腹部连中两刀后,他倒在地上,倾颓着视线,眼睁睁看着对方逃离,随后,听着自己体内血液连同生命一齐流失的声音。
再醒来时,已身处这家医院。
医院地处偏僻,规模不大,设施勉强算齐全,连他用信用卡划账都费了一番周折,修养多日后刚能下地,池城就设法联络时颜。护士阻拦他走动,未果。
她的号码他倒背如流,拨过去,那端却始终出于关机状态。
哪怕只能听听她或宝宝的声音也好——原来连这也是奢望。
当曾经的奢望变成现实,裴陆臣一时之间如坠云雾,只觉一切并不真实。
能救小魔怪的人如今再也寻不到下落,时颜一带儿子输完血,就来裴陆臣的病房报到。
药效过了之后裴陆臣就醒了,几日后转去普通病房,精神渐好。小魔兽估计早已熟悉了医院的味道,在时颜怀里手舞足蹈的,险些打翻床尾的水果篮。
“这小家伙长牙了没有?不会还没长牙就想着要吃苹果了吧?”裴陆臣也只是玩笑地说说,不料小魔怪却像听懂了似的,鼻子一皱,“哇”一声哭了出来。
哭闹不止,怎么哄都没用,苹果塞他手里也被无情丢开,裴陆臣彻底投降。
好不容易哄好了,边疆也好不容易从儿科过来带小魔怪去室外放风,病房里才得以清净。
病中疏于打理,裴陆臣摸了摸冒胡渣的下巴,眉眼挑向一旁的椅子,示意时颜:“坐。”
这女人一面对他就成了算盘珠子,不拨不动,待她坐到了床畔,依旧是裴陆臣开口:“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只见这女人深呼吸一口,这才抬眼迎视他:“裴陆臣,你赢了,如你所愿,我把自己赔给你。”
裴陆臣一愣,他是该笑该怒?怔忪了许久,他仍摆不出适宜表情:“我不喜欢你这语气,换一句。”
时颜一顿,歪头想了想,真就换了一句:“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真的……”
“算了,别说了。”裴陆臣眉头一皱,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她这席话闹的,他慢腾腾地斜撑起身体,手肘支在病床上,拉近距离看这女人,“从你嘴里还真听不到半句好话。来,用行动证明一下……”
说着,抬手按低时颜的后颈,眼看就要吻上来,却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牵扯到头上的伤口,还没碰着她的唇,就已痛的失力,转眼跌回病床上。
“你还好吗?”
时颜站了起来,面色关切,只换来他闷声嗡气的一句:“不好。”
“那我去叫医生过来。”
时颜说着就要离开,裴陆臣赶紧唤住她:“等等,我有个问题要问。”
趁她顿住脚步,也趁他自己有勇气时,裴陆臣不给自己反应时间,就已脱口而出:“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我?”
时颜这时还没来得及回头,只拿背影对他,只是从这简单的背影、从她站立的姿态里,裴陆臣也能读出她的心。
没办法,太了解这女人……
果然,她沉默片刻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你不喜欢?”
“……”就是因为喜欢,才怕一切不过只是幻影,才担心很快就会失去。喜欢与担忧成正比,他哪能不惶惶不可终日?
裴陆臣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嘴角一扯,勾出一笑,即使她看不见:“好妹妹,来,让哥哥香香嘴巴,哥哥就更喜欢了。”
时颜眼一闭,咬牙沉默。
她没回答,蓦地推门进来的边缘替她回答了:“不要脸。”
被破坏了兴致的裴陆臣历时摆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对刚进门的边缘视而不见,只顾看定时颜,作委屈状。
时颜只觉即使背对,也觉察到他炙热的目光,垂眼忖度片刻,她还是转回身去,捧起裴陆臣的脸。
裴陆臣彻底呆滞,那一刻,几乎感觉到心脏因跳得太快而抽痛开来——
时颜却只是吻在他额头的纱布上。不重不轻,不徐不缓。一吻离开,正要直起身时,被裴陆臣拉住。
不远处,边缘看懂了裴陆臣的目光,愣了一下便返身出去,带上房门后,倚靠在外门板上,好半晌,忽的苦涩一笑。
时颜亦看懂了他的目光,却只能说:“我现在还只能做到这样。抱歉。”
他灼灼的眼神慢慢变了,紧抓住她胳膊的手也慢慢松开,改而替她将一缕鬓发拨到耳后。
“没事,没事,”裴陆臣安慰她,更安慰自己,“这已经算很大的进步了。”
一转念,他却又恢复了一贯的痞气,挑眉觑看她,故意拖慢道:“为了让你尽快适应,要不……搬到我家去吧。”
本没想她会答应,所以见她点头时,裴陆臣再一次不争气地愣住。
时颜离开时,与走廊上的边缘打了个照面,两个女人匆匆一面,都没说话。待时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边缘才再度进了病房。
裴陆臣本就等着她,一见面,就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池城确实伤了,几乎去了半条命,还在住院。命是捡回来了,估计伤好以后会回来找时颜。”边缘语调始终保持一致,毫无波澜起伏,是公式化的刻板。
裴陆臣手里是时颜离开前帮他削好的苹果,去了皮,氧化速度快得惊人,一如机会,不趁现在抓住,就会失效、腐烂,直至消失。
他其实早有定夺,可那一丝歉疚却仍在心里作祟:“边缘,我这么瞒着她,会不会……做得太毒了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裴陆臣似被她一语点醒,随后失笑,却是苦笑:“没错,这是我用命换来的机会,我怎么舍得让它溜走?”
“是啊。”
裴陆臣从这般自我催眠中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边缘的异样,“你怎么了?你……”裴陆臣盯着她的脸,有些不可思议,“……哭了?”
她却是再正常不过的招牌式面无表情,“你眼花了。”顿一顿,越发正色道,“我刚开始以为他见死不救才……算了,我只帮你说这一次谎,下不为例。”
边缘抬手——朋友间的老规矩,击掌为盟——裴陆臣随后抬手。
“啪”一声脆响,击碎各自的各怀鬼胎。
**
裴陆臣出院之前,时颜就已经搬进了他的复式公寓,东西齐全,最令时颜诧异的,裴陆臣连宝宝的房间都已准备好。
不是不感动。可总觉得除了感动,还少了些什么。
时颜明白缺少的那部分是什么,可她不想点破,不想再去破坏这得之不易的安宁。她该想想开心的事,比如,她连请搬家公司的钱都省了,又比如,原先的公寓可以在房屋中介那儿挂牌等出租,待价而沽。
房屋地段好,布局佳,很快就有租客看中,时颜回原先的公寓和对方签合同。
当天亦是裴陆臣出院的日子,她本想着签完合同顺道去接裴陆臣出院,可租客见了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时小姐,终于找着您了,池先生他……”
她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没等对方说完,就着手轰他出门。
对方却硬抵着门板,争取这最后一丝门缝急语道:“请您务必去见池先生一趟,他现在还在……”
时颜冷言打断他:“要见,也该他来见我。不,是见裴陆臣,他该向裴陆臣道歉!”“噼里啪啦”报完裴陆臣的住址,猛地关上门。
因为要等那租客离去她才能出门,时颜到医院时比预定晚了一个多小时。
她近段时间三天两头来医院,不是为了儿子,就是因为要探望裴陆臣,连公司都很少去,对医院比自家公司还熟悉,轻车熟路地到了病房,裴陆臣已经打包好了行李等她。
送上还挂着露珠的香槟玫瑰:“我托护士小姐买的,喜欢么?”
“你今天出院,该我送你礼物才对。”
裴陆臣但笑不语,上下打量一下时颜。淡妆,就已足够光彩照人。她其实不需要太精致的修饰,她甚至不需要展露笑意,她只需对着他,然后,俘虏他。
她的头发不知不觉已及肩,垂顺而柔直,裴陆臣伸手拨了拨她头发,看定她:“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
时颜驾车,裴陆臣做副驾,目光黏在她身上,一刻不离,知道她被自己盯着难免尴尬,于是似是而非地找些话题:“小魔怪呢?”
时颜驾车,没回视,却一语道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裴陆臣耸耸肩,缄口不语,不再自讨没趣——是他拜托边疆照顾宝宝半天,好让这女人抽空陪自己出院。
池城亦是在这一天出院。强行出院,医护人员阻止,未果。
护士只知道他接了个电话后就要立即离开,没人知道他强行出院的真正原因,毕竟,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人并不多见。
池城按电话那端报的地址寻上门去。
有什么比自己的女人在自己生命垂危时、却与另一个男人逍遥快活更伤人?
因为伤势还未复原,还未坐上出租车,他腹部伤口就已撕扯一般的疼,那种疼法,比在他痛觉神经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更煎熬。
在快速行驶的出租车上,池城已设想好许多种可能,每一种,带来的痛都比身体上的伤更甚。
而当池城真的亲眼目睹那一幕时,他却突然发现,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因为全部感觉都在那一刻离他而去,留在出租车内的,只剩一具空壳。
其实,他看见的那一幕很简单,也很温馨。
不过就是公寓楼外的停车格内,一辆休旅车,下来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女人手里有花,脸上有笑。
“进了这栋楼,你就是我的人了。考虑好了没有?”
“拜托,我早就住进来了。”
“这么说……你意思是,你答应做我的人了?”
“……”
“那好,老规矩,为了纪念这历史性的一刻,香香嘴巴。”
“先生!先生!”司机的催促声盖过了那对男女的对话,令池城蓦地抽回神来。
原本已麻木的肢体突然又泛起疼痛,令他不禁摸向自己的腹部。
明明没有在流血,可为什么,会那样疼?那样疼,那样撕心裂肺,以至于他开口对司机说话时,分外吃力,幸好,他只需要说两个字:“走吧。”
出租车调头离去,从这对那女身侧,毫不迟疑、毫无留恋地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池先生,悲伤血流成河 ╮(╯▽╰)╭ 情有独钟的标签呢,在这章截止,后面的部分,貌似应该改为强取豪夺,总之,某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hiehie~
天冷了,大家身体健康。ps:这章依旧加量,想要一直一直加量下去的都来留个言哈,爱你们,急急如律令,霸王快出来,偶也!
神马?不留言,看我幽怨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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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爱记50
池城在时颜的世界里消失了,很彻底。
时颜没联络过他,更不会去找他。她有太多太多要忙,没有精力去顾及那些有的没的。
甚至有一大段时间没再想起过他了,这是一个进步,时颜这样对自己说。
天子脚下,办事不易,“时裕”要发展,各层关系都得打通,时颜为此特地成立了公关部,花在这上头的资金,累积起来不是个小数目。除了工作,其余时间,她都一心扑在了孩子身上——
小魔兽开始学说话,学走路,发育有些迟缓,定期输血,他第一声唤时颜“妈妈”,就是在医院输血时,当时裴陆臣在旁陪着,闻言兴冲冲地蹲在小魔兽面前:“宝宝,叫爸爸。”
孩子对此忽略,又唤了声:“妈妈。”声音粘糯,虽听着十分不标准,却如拉长的糖丝,甜蜜地腻在时颜耳中。
“来!叫爸爸,爸——爸——”裴陆臣不甘心,笑面虎似地杵在孩子跟前,循循善诱,时颜只得搂过儿子,免他受裴陆臣继续骚扰。
席晟提前修完所有课程,毕业后归国,第一份工作在奔驰。席晟扬言要送外甥一辆等比例缩小的车,至今没有兑现。
两个男人碰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就是车,时颜听得都腻了,他们仍旧乐此不疲,席晟叫了句“姐夫”而已,裴陆臣就把不久前运到北京的那辆车的钥匙给了他。
这一幕,被刚从婴儿房里出来的时颜逮了个正着,她上前照着席晟后脑勺就是一掌。
痛得席晟立马回过头来:“干嘛呢?”
时颜二话不说,拽下席晟手指上套着的钥匙圈,径直丢还给裴陆臣。
“我就是借来开几天而已。”席晟辩白。
“做饭去,”时颜对着厨房方向努努嘴,“你再这么不乖,信不信我下次不让你来我家蹭饭吃?”
席晟实在吃不消她训孩子似地训自己:“叫小丽做不就成了?”
“小丽是请来照顾我儿子的,不是给你俩大男人做饭的。”
席晟的委屈写在脸上,一旁的裴陆臣朝他使了个眼色,时颜没读懂,不明白这俩男人靠眼神做成了什么勾当,总之,席晟乖乖进了厨房。
席晟前脚刚消失,时颜就扭身要回婴儿房。裴陆臣手一抬,立马拽她坐下:“你就不能陪陪我?弄得我都不想做你男友,改做你儿子福利还比较好。”
说着双臂一合,将时颜困在怀里。
“你知道的,我忙。”时颜蜗居在他臂弯中,背脊贴着他胸膛,“等把小魔怪哄睡了,我还得出去赴个饭局。”
小魔怪作息时间太不规律,时颜这日夜颠倒的日子过惯了,正寻思着赴饭局回来以后还得喂儿子吃一顿,耳边响起裴陆臣啧啧的两声虚叹:“不是有小丽么?小姑娘挺能干的,你啊,就别瞎操心了。”
裴陆臣瞥一眼座钟,5点不到,又是周末……“每天我起你睡,我睡你起,今个儿我好不容易休假,这才逮着你。”
他的手臂环在时颜腰上,紧了紧,下巴搁在她肩头,贴着她的耳翼继续道,“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就他玩笑似的一句,时颜却不得不当真。有谁相信同居这么久,他还没上过她的床?
“骨髓库那边有消息没有?”
裴陆臣愣了下,忽而又笑,“你这转移话题的技巧忒差。”
时颜不回答,回头瞅他,做一派心无城府状。裴陆臣仔仔细细瞧她,距离近,她的瞳孔里映射着他的脸,视线往下,来到她的唇上,裴陆臣眯了眯眼:“再看,再看我亲你了啊。”
她只眨巴眨巴眼睛,仍盯着他不放。这举动看着难免有些幼稚,无奈裴陆臣就吃她这一套,头一低,就要吻下来。
“盘子放在哪儿?”耳畔蓦地响起席晟的声音。
裴陆臣不得不睁开眼睛。
这才发现,她自始自终都是睁着眼睛的,甚至裴陆臣顺着她的目光一回头,就看见窗外阴沉的天,以及被风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叶。
又一个秋去冬来。
她依旧那样不专心,那样投入不到他的热情里去。
“在橱柜上边第二……”裴陆臣语到中途改了主意,起身后道,“算了,我来帮你拿。”
裴陆臣索性窝在厨房做了两道菜才出来,两手都端着盘子,还没放下它们,就看见换了身套装的时颜从房里出来。
“就走?”
“嗯。”时颜只应了一句就要往玄关去,却在中途想到了什么,脚下一顿后,把大衣挂到一旁,折返回来,垫起脚,一手箍住裴陆臣后颈,吻了吻他的唇:“走了,拜。”
她身上有浅淡的香水味——他送她的。这一吻是要安抚他?裴陆臣内心没有抗争,自动判定自己已被顺利安抚。
“我送你去。”
“别,帮我看着点席晟,别让他把我儿子玩死。”
她这话说的重了,后头的席晟立即高声反驳:“拜托!我很久没把小魔怪弄哭了!”况且有小丽照看着,席晟一般也近不了宝宝的身。
裴陆臣抻臂拿下衣架上的围巾,帮她围上:“拜。”
外头是冷冽的天气,大风吹,夹杂淅淅沥沥的雨,而温暖的室内,两个男人面对面吃晚饭。
裴陆臣的手艺两字概括:难吃。席晟看在再度到手的车钥匙份上,吃了个干干净净。
席晟有个坏习惯,一思考,嘴边有什么咬什么,此刻亦是如此,咬着筷子不放,思来想去,只顾盯着裴陆臣看。
这姐弟有些表情十分相似,裴陆臣早摸透了,放下筷子,丢过来一个字:“说。”
他这么豪气,反倒衬得自己有些小人作祟心理,席晟也索性直说:“觉不觉得你养了两条白眼狼?我是说,我和我姐。”
裴陆臣笑呵呵的,一派无害表情:“没关系,我狩猎技术一直不赖,迟早治了你们。”
而此时,正开着车的时颜,莫名打了个喷嚏。
她吸吸鼻子,没当回事,继续专心开车。
一到下班时间路况就不好,时常堵车,车里的暖气晕得车窗玻璃上一片雾蒙蒙,密闭空间内,唯一的动静就是雨刷单调而规律无比的声音。
一如她如今的生活,周而复始,不死不活。
时颜特地提前出门,不料她按时抵达饭店,却被对方放了鸽子。
掐着表算时间,约定时间刚过一刻钟,她立即吩咐助手打电话过去催。
“高秘书,林经理什么时候过来?我们时总可是恭候多时了。”
助手很快挂了电话,向时颜报告:“说是在跟别的设计公司吃饭,不过来了。”
时颜没料到会有这茬,不禁一愣。买卖不成仁义在,姓林的这么做,坏了行里的规矩不说,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取消约会,真想和“时裕”撕破脸不成?
面对助手她倒是一如既往的处变不惊:“有没有说是和哪家公司?”
“kingscity,”时裕近来在行内风头正兴,助手的语气不免带着些许鄙夷,“估计是刚混京城的外资,名号不太响,反正我是听都没听过……”
“……”
“他们这么做,不明目张胆抢生意么?”
kingscity……时颜默默品评这两个单词,跟自家儿子同名,这让时颜对这公司莫名生出一丝亲切感。
可这家公司接下来的行径,实在配不上时颜那点亲切感。
半个月之内,“时裕”连续被抢两笔大单,而且都是熟人客户,眼看业绩下滑得如此厉害,时颜这个做老板的坐不住了:“那家‘kingscity’到底什么来头?都半个月了,还是什么都没查到?”
与前几次她质问后得到的回应如出一辙:助手依旧回以她抱歉一笑。
时颜平时不是会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回家的人,可生意场上莫名出现个实力强劲的死对头,而且摆明是来撬“时裕”墙角的,令时颜即使回了家,也没有好心情。
裴陆臣人脉广,倒是比她助手来得效率快,可他查到的,也只是些无关痛痒的皮毛:“是家在香港注册的公司,丫就一伪外资。”
裴陆臣这么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只见她抱膝坐在沙发上,乱摁遥控器。
正是饭点,各台都在播新闻,时颜胡乱换了几个台就放弃了,扭头看向一旁的小魔怪。
一大一小分坐沙发两端,小魔怪正在玩字母卡片,她则盯着儿子发呆。裴陆臣坐在纯白地毯上,见大的不搭理自己,干脆把小魔怪抱到腿上,教他认:“这是A,来,跟我念,A……”
小魔怪仰着小脸盯着裴陆臣,忽的开口:“papa!”
裴陆臣愣怔住,脖子异常机械地转向时颜:“他是不是在叫我……爸爸?”
可惜小魔怪叫了一声之后就再没有动静,见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似要去拿沙发上的卡片,裴陆臣赶忙把他抱回来,搂怀里,狠狠亲他的脸蛋:“哎呀,儿子,真乖!”
时颜看着这两人,终于笑了。可是抬眸瞥了眼电视后,笑容又迅速僵在嘴角。
东方卫视正在播放金寰世纪酒店落成的新闻,上海又一地标性建筑诞生,副市长亲自出席剪彩。
那么多成功人士聚集在镜头前,可为什么,她一眼就瞧见其中那个最卓尔不群的身影?
又是为什么,在他脸上,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痕迹?虽然还是那张英俊的脸,挺拔的身姿,严谨的表情也一如既往配着一丝不苟的正装,但很明显,有什么最本质的东西已经改变。
镜头一闪而过,新闻也很快切到下一条,时颜后知后觉地拿遥控器换台。
“时颜?时颜……”
她这才回过神来:“嗯?”
“发什么呆呢?”裴陆臣顺着她方才的目光而去,瞥了眼电视,没发现有什么勾人的。
时颜抚了抚额,他看着她的眼睛,令她有种被人洞穿的错觉,只得别过视线,又换了几个台,“我在想公司的事情。你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周岁酒的帖子全部都送出去了,过几天就能把咱儿子介绍给所有人。”裴陆臣丝毫没发觉异样,捏着小魔怪的手心,逗他玩。
很想问一句:“你还没跟你家里解释清楚宝宝的……宝宝的身世?”话到嘴边,时颜硬生生吞回去。
她起身去厨房,怕裴陆臣没听见似的,声音一扬,有些刻意:“小丽,骨汤煲好了没?”
裴陆臣一手仍捏着那软乎乎的小手心,另一手取过遥控器。
他记忆力与对数字的敏感度一向很好,加之电视机有重播功能,不一会儿就回放到令她走神的那一幕。
池城……他身体恢复的应该不错,从屏幕上看,他脸上虽带着一贯的冷色,但起码没有半点病容。
小魔怪拿住裴陆臣的手指就要嘴里塞,裴陆臣这才回神,只听小家伙嘤嘤呜呜的,蓦地又叫了一声:“papa!”
裴陆臣哭笑不得,关了电视,抱起小魔怪:“还好你不是只小白眼狼。”
小魔怪一边继续嘤嘤呜呜着,一边把口水蹭到裴陆臣身上。
裴陆臣一向自诩为狩猎高手,夜深人静,伏击,缩小包围圈,最后一招:围困。
站在流理台旁倒水的时颜手一抖,差点打翻水杯。
她低头,漫不经心扫了眼圈在她腰上的手:“这么晚还不睡?”
回答她的,是贴上她后颈的他的唇。
厨房没开灯,光源都来自于外头的壁灯,时颜晃了晃脑袋,一回过头去,就见他一双在黑暗里熠熠生辉的眸子。
“干嘛?”她问了个蠢问题。
裴陆臣唇角微翘,在似明似暗的光影中,拉出一道美好的弧度,再往前凑一点,便吮上时颜的耳垂,他的唇贴着她的耳翼,慢慢说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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