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工的西点屋,就在摩天轮对面的商店街里。店名很没创意地也叫做“梅岛”。因为道路即将扩建,这里两个月后会被拆除。这是梅岛最后的夏天。我再过一个月满19岁,人生目标是,在这平凡到无圈可点的城市不起眼地活下去。
当然,这是不实际的。事实是,越是祈祷和平,越是遭遇战乱。
于是,这一天,就在梅岛门前的街上,发生了意外。
我正忙着收拾餐桌,门外突然出现骚动,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高声议论中夹杂着尖叫。几分钟后,警笛声大作。我和一起工作的慈恩决定看个究竟,顺着梅岛屋的烟囱爬到屋顶朝不到10米远的人肉围墙中心眺望。
终于搜索到目标,我们同时愣住,慈恩倒在一旁干呕。
有人爬上摩天轮的至高点,跳了下来。
并没有血肉模糊。相反的,死者面向天空苍白的脸与坦然睁开的眼睛透出诡异的平静。后脑的血液浸湿头发,好像铺开的水墨画。只有已变形的肢体散发着恐怖气息。
之后三天,那条街被封锁了。
再来上班时,道路已被完全冲刷干净。起先还有人绕开那个地方,不久,足印再次踏满街道。忙碌是城市复原的借口。就算是我,也很快忘了这件事。直到一天早晨,我边发呆边刷杯子,街上人来人往,店内乏人光顾,即将拆迁的西点屋还没消失就被人放弃了。如果能在那之前,发生重大事件就好了。例如,火灾、地震、台风……什么都好。我胡乱想着,将清洗过的杯子晾在架子上。
“你……说‘地震’?”有声音问。
我一愣,意识到自己把想法说出声,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乱说的。”
说话的人就坐在我对面边啃热狗边看漫画。背光的脸看不清容貌,嗓音沙哑,性别不明。
“你希望发生灾难呀?”声音又问。
“也不是。”我尴尬地笑,“啊,杯子空了。要续杯吗?”我端着咖啡壶向前探,抬眼刚好看清那人的脸,手跟着一抖,咖啡洒了一地。
是那张脸,面向天空苍白坦然的脸。
“你还好吧?”他降下漫画。
“啊……”我腿一软,跟咖啡一起瘫坐在地上。
“啊?”他趴上前台,俯下身来,“要帮忙吗?”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洒了他一身,影子刚好打在我脸上。有影子。我嘘了口气:“没事没事。抱歉。”
慈恩闻声赶来帮忙清理:“你在跟谁说话?”她的视线穿过他扫视整个房间,露出疑问的目光。我的心底顿时升起一股凉意,再抬头看那个人,他仍然趴在前台,托着下巴,要笑不笑地看着我。
我连续病了三天。吃不下东西,不停吐胆汁。独自住在单身公寓,又不想打电话给母亲,只好逞强硬撑。第四天,接到弟弟安矢的电话,说他回了趟老家,带了些东西给我。一开门,他就被屋里的霉味吓了一跳:“你怎么病成这样?”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我见到鬼了……”
“看过医生了吗?”
“没有,但是看过鬼了。”
他帮我打扫好房间又煮了饭,一边炖汤一边听我瘫在沙发上胡言乱语:“是不是就这样完了?我听说……人死之前才会看到奇怪的东西。他竟然还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梅岛的明日(2)
弟弟叹气:“姐就是太用功念书才会这样。我还是带你去看医生吧?”
我摇头,抚着隐隐作痛的胃昏睡过去。
高中二年级的冬天,全家人跟着调职的父亲搬来梅岛。参加新学校的升级考时有一半题目看不懂,我只好回去重读高二。双胞胎弟弟安矢则顺利升上高三。青春对有些人来说格外残酷。
如果想着不管是好运还是厄运,都是上天注定,说不定会好受些?结果,这么安慰自己的我,重考两次大学都落榜。连续迟了三年,当时的同学都快毕业,我却仍在复考。父亲善意地建议:“不如先找工作试试看?也不一定要上大学。”被家人同情,我反而羞愧。补习两年却全无成效,也没脸再住家里,只好搬了出来。
“姐,再这样下去,妈下次问我你过得好不好,我就要讲实话了哦。”
他扶我起来喝汤。
“那只鬼,会不会也因为落榜才跳楼啊?”我迷迷糊糊地说。
“别闹了!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当然知道路不只有一条。但总有一条最难走的路,你在当下却认为它最好。
稍微康复一点,我又回去上班,而且在身上戴了许多避邪的符与玉器。想当然,不管用——那人仍然坐在我面前,悠哉地吃吃喝喝看漫画。
如果因为学业不如意自杀,不是应该看课本吗?我偷偷瞄他,发现他也正在看我:“嗨,好久不见。你休假啦?”我不知该不该回答,犹豫着点了头。
他礼貌地笑笑,继续看书,不再理我。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觉得他有恶意。他不同别人说话,与我的互动也只有请我帮他填满咖啡。久而久之,我也不再害怕。
我每个星期有五天轮班,两天假期要去补习班上课。人生中除了多一个需要我倒咖啡的人之外没有变化。
有一个周末,店里没有客人,我干完活拿出参考资料做题目。做到一半,面前出现一根苍白的手指:“你这里算错了。应该是开口朝下的弧线。你看这里是负号。”
我故作镇定,按他说的方法做出答案。
“不会的话可以问我哦,我数学很拿手。”
“谢谢。”
冗长的沉默过去,我斗胆问:“你……有名字吗?”
“活着的时候有,但一死掉立刻忘记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啊,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是没察觉自己死掉的人。”
“怎么可能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半空中我就在想‘完蛋了,这下没救了’。”
“如果那么想活着就不要跳嘛。”我小声说。
“谁说是我跳的?”他瞪眼,“我是清洁维修队的,而且还是代班。谁知道缆绳竟然不结实。唉,算啦,反正已经这样了。说不定会赔偿我家里一大笔钱……早知道当时保险就买多一点。”
“你还真想得开。”
“但钱又不归我。本来打工就是为了买电动游戏。”
“你不回家去吗?”
“不行。以前就爱喝这里的咖啡,所以也算是心愿未了吧。”
“我再去泡一壶给你。”我跳下椅子。
“谢啦。”
从茶水间望回来,他就真真切切地坐在那儿,翻看着我的复习资料。
桌上洒着淡淡的影子。他身后,是那条布满匆忙人影的街。不远处的墨红色摩天轮,淡然地耸立着。每辆吊篮都充满欢乐气氛,好像对身旁的悲伤不屑一顾。那天,我煮了两壶咖啡给他,临走前心情复杂地问:“这样子够了吗?你明天还会来吗?”
他耸肩,再次埋首漫画:“谁知道呢。”
梅岛的明日(3)
那之后,他也每天都在,比我还早地等在那个位置。身旁没人时就跟我聊天,陪我加班,帮忙洗杯子,辅导功课。
“这些题你明明做过很多次嘛。”他托着下巴,边啜咖啡边说。
“不管多少次也要做。我对考试很头痛,明明会写的题目,只要印在考卷上脑中就一片空白。所以要熟练到机械式的回答为止。”
“你也太拼命了!我说,上大学真的那么好吗?”
“不知道。”也许因为到达不了,彼岸看起来才更美,“你知道奈京大学吗?就在辛谷川南岸边。我有一个弟弟,很聪明,比我早毕业,轻松考进那儿。不过因为没有兴趣,只上了一年就休学了。我偷偷跟他去听过几次课。在那个环境,人也会无端变得自信。我是不是很肤浅?”
“有目标不是很好吗?不管高贵还是肤浅,自己快乐就行啦。”
“你这是在敷衍我吗?”
“没错。惹你生气对我又没好处。”
“你也很肤浅。我原谅你。”
大概一个人生活太久,突然出现能够抛弃社交礼仪交往的朋友,想说的话也变多了。有一次,慈恩见我自言自语,过来关心道:“美羽,你是不是太累了?我知道一个不错的水疗浴场,很舒服又不贵。要不要去试试看?”
我只有谢绝。其实,打工赚来的钱除了生活费全都花在补习班上,为了节省开支连手机也没有用。没有钱去看心理医生当然也不会用来享受。虽然曾经担心是出现幻觉,才制造出与不存在的人的对话,但又没骨气地想反正也没害处。
很快到了月底,安矢又带了礼物来看我,说要庆祝生日。结果我却因为迟交费用被断了电,家里一片漆黑,只有深夜带安矢去打烊后的店里。吃过饭菜又喝了点酒,我借着酒力情绪高昂地说:“来,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上次提到的人……”我指着前台的座位,“不过大家都误会了,他可不是自愿跳下来的……”
“不要闹啦,姐。”
“你不要不相信嘛。来,你跟他打个招呼。大家做好朋友吧。”
“只喝一点就醉成这样。”安矢夺下酒瓶,扯住我的手腕,“我送你回家。”
“烦死了!”我甩开他,“至少假装相信一下吧?”
“别闹了……”
“啊啊,又摆出好孩子的架势了。弟弟是成熟稳重头脑又好的大人,姐姐看起来却像白痴。”
“……”
“已经烦死了!为什么我要跟着玩角色扮演的游戏啊?走开!看了你就讨厌!”
“我送你回家。”
“走开。”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意识到自己说了蛮不讲理的重话,理智与内疚回到大脑。我沮丧地捂着脸:“你快走。”
安矢叹气,起身默默离开。我用冷水冲洗着盘子,前台空荡荡的座位渐渐浮出人影来:“怎么,和家人吵架了?”
“嗯。”
“怎么这样,我说,要珍惜可以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啊。因为死了之后只能一个人喝咖啡。”
“不要连你也说教。”
“别这么沮丧嘛。生日快乐。”
“我问你,”我抬头看他,“你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是不是生病了?因为我见过你的长相,知道你死掉的事,所以创造出你来,假设你的性格和习惯,伪造了你的经历。我没上过大学,所以你不是大学生。我不知道你叫什么,所以你没有名字。”
“别傻了。”他说,伸手拍我的头顶。冰凉的触感停留在额际,我闭上眼,万分疲倦。
那天以后,他变成隔几天才出现一次。仍然坐那个位置,仍然悠哉地看书,仍然喝咖啡。夏天进入尾声,我结束补习班的课程,又要再去考试。临走前一天,老板来跟我说梅岛屋下个星期就要关闭,只营业到周末。我点点头,看向前台的座位。他安静地坐在那儿,听着我和老板的对话,好像很认命似的没有丝毫吃惊。
梅岛的明日(4)
“考试加油哦。”即将迈出店面之时,听见身后的他这样说。
“我决定给你起个名字。”我转身。
“没有也无所谓嘛。”
“叫梅岛怎么样?”
“真是个烂名字!”他笑。
“那就这么决定啦。”
那天去考试之前,我一个人搭了一回摩天轮。缓缓上升的途中,梅岛屋消失在脚下,变成一个圆点。整个梅岛却映入眼帘。流经城市的辛谷川,闪烁着华丽耀眼的光辉。整齐而森严的高大楼群,坦然地铺满大地,仰望苍白的天空。原来摩天轮是让人清醒的工具,俯视忙碌拥挤的人群,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那其中之一,明白了这一点,好像任何悲伤和快乐都不足为奇。
此时正坐在梅岛屋里喝着咖啡的梅岛,真希望他也能看见。
也许,他每日都是这样看着。
第二天,我搭水上巴士去南岸的奈京考了入学试。理所当然地在答卷途中脑中一片空白。回到梅岛屋时,已经是下午。客人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各个角落,前台没有梅岛的影子。我去茶水间制作饮料时,发现他正坐在流理台上盯着窗外发呆。
“考得怎么样?”他笑着问。丝缕阳光穿过他的身体。
“不知道。不过已经尽力了。”我说,将柠檬Сhā在杯口,“如果不行,就这么算了。我想开始找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什么都好。我刚搬出来住的时候,帮人家送过快递,去过搬家公司,发过传单,还兼职开过几天出租车。其实,很想做导游,因为能去看很多地方。不过我不太善于跟别人交流,被大家看着讲话还会脸红。但是会尽力试试看。”
“这不是很好么。”
“嗯。”我送完客人的饮料再回来时,他的影子变得更淡了。我靠着流理台站在他旁边,一同盯着窗口发呆。过了很久,他突然说:“美羽。”
“嗯?”我循声望去,他已完全消失,“你……你不见了!”
“我就在这里呀。”声音凭空传来。
“你……”我伸手去摸,流理台上方空无一物。他于是拉住我的手,冰凉的触感贴在手腕上。
“如果可以,能不能拜托你不要忘记我的事?”
“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急切地说。
他叹息,跟我讲出了一个名字:“很拗口吧?我小时候还很讨厌这个名字。正在读大学三年级,主修水电工程,在对面那条街的游乐公司兼职,喜欢的科目是数学和英文,爱吃油炸食品,不吸烟,很会喝啤酒,没有不良嗜好,目前还是单身。诚征笔友。交换日记也可以。”
我笑不出来,覆住手腕上渐渐消失的冰凉温度:“我记住了……”
他不再说话。
室内回旋着咖啡的醇厚的香味。
那年10月,梅岛屋连同整条街上的小吃店都被拆除了,原地盖起了高层办公大楼,与摩天轮沉默相对。我偶尔心情不好还会去搭,俯瞰整个城市,不过因为被大厦挡住,梅岛消失了一半。
当然就算看不见,它也不会消失。我对自己说。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