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贞莲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两眼放出光彩,“我去药店买药,看见春海哥回来了,他说……他们家要办学堂,他哥哥葛春江就是先生呢!”
“是吗?葛家大少爷可是在京城洋学堂念书的。”贞兰说着,贞香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瞅瞅妹妹贞莲。
贞莲笑着过来拉起贞香的手说:“二姐,你想上学堂吗?我好想呢!我们一起来跟爹爹说,去上学!”
贞香擦把泪,异常镇定:“等我把小女婿的事搞明白,然后就上学去。”
“谁的小女婿?”贞莲瞪眼问。
贞香的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李万顺撵跑了胡三,在豆腐摊档忙完最繁华的时光,胡乱喝了一大碗豆腐脑,抹抹嘴,从篮子里拿出一沓子豆腐皮卷好,然后提着它,大摇大摆走了。
他要去找诸葛轩讨个主意。
昨天高得贵托媒婆带话,要李万顺准备好,让贞香尽早过门。可是,现在翠姑还揣着火,贞香正憋着气,这后院一下子好似有了两颗炸弹,怎么能嫁女儿。 李万顺懊恼不迭,满腹焦虑来到“葛氏草堂”。
堂内,葛宇轩正给排队的人号脉开药,见了李万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李万顺慢慢走近他,俯身耳语一阵,葛宇轩听罢“哦”了一声,朝李万顺努努嘴,示意等一会儿。李万顺歉意的笑着走开了。他站在药店门边,暗自打量着进出的人流和药店内的景象。
说起葛家,最为光鲜的是两个有出息的儿子。大儿子葛春江在京城上大学,时有好文章在一些知名刊物上发表,被评论家誉为“小诸葛”。小儿子葛春海在省城上中学,听说参加了学运,在省城闹得风生水起。生龙活虎的小儿子每次寒暑假回家帮着葛宇轩打理药店,羡煞一街两巷的街坊邻居。
此刻李万顺看见了柜台内的春海。十五岁的葛春海正和两个伙计一样忙着替人抓药,他转身瞅见李万顺,笑盈盈的喊了声“李叔好”,又专注地忙活起来。
来药店号脉抓药的人络绎不绝,眼见日上三竿,还不见诸葛轩闲下来,李万顺信步走到门廊和前厅,慢慢踱着闲步,心里却很焦急。这时,春海走过来了,他递给李万顺一张纸条。李万顺接过纸条,看着端正的毛笔字犯愁。春海面靠近了悄声说:“李叔,我爹让你别着急,就按这纸条上写的办。”
李万顺急了:“哎,你爹不知道?除了麻将上的字……我认不了几个……”
春海说:“别急啊李叔,我来念给你听嘛。”
李万顺说:“好贤侄,快念快念!”
春海拿过纸条一字一句念道:“哪有大麦不黄小麦黄的道理?宜行缓兵之计。”
李万顺问:“就这些?”
“是啊,就这些。”春海凑近李万顺:“李叔,难道这些还不够吗?你回家仔细琢磨琢磨吧。”
“哪有大麦不黄小麦黄……缓兵之计……” 李万顺眨眨眼,念叨着,“哦,明白了!”他一下子豁然开窍,顿时眉笑颜开。
春海见了舒一口气道:“好了,我这正忙着,李叔您走好,哪天我上门来看您和贞莲妹妹。”
“好好,你来啊!”
李万顺拿着纸条如获至宝,朝葛宇轩招招手算是告别和答谢,大步朝门外走去,另一只手上提着的豆腐皮也忘了给春海,又原样提回家了。
这下有主意了,他一边琢磨,一边哼起了花鼓小曲:
“哎呀我的天,等不到那一年,火烧眉毛我顾眼前……”
葛宇轩的缓兵之计还挺管用。贞香听信父亲之言,那是麻将桌上的玩笑话,不能当真。得知眼下要给贞兰招女婿,又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再也不哭不闹了。翠姑着手张罗招赘之事,也没空与李万顺生闲气。李万顺使银元请媒婆,媒婆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让高得贵知难而退,没有再来紧逼。
大麦黄了小麦黄,大女儿成亲了才能嫁二女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高得贵不得不认这个理儿。
媒婆来给李万顺回话时,在李家的“东门小饭馆”吃着喝着,涂脂抹粉的脸上泛起一阵油光。她吃饱喝足了,伸出小指甲壳剔剔牙,再用手摸摸后脑勺的发髻,笑眯眯的看着坐在对面长凳子上的李万顺,慢腾腾的开了腔:
“我说万顺兄弟,你这门亲事……我可是费尽了唾沫星子哦。好说歹说,才把你的亲家说服,往后拖延它几个月。”
李万顺拱拱手:“多谢多谢!”
“哎,我还给你说成了一桩好事……大好事。”
“什么好事?”
“到时候,你招女婿摆酒席的银子高家全包了!这……可是我的功劳一桩哦!”
“哦……”李万顺心知肚明,这是高得贵要夯实这桩婚事,他摆手说:“这个就不要了,我受不起。”
“不要?”媒婆诧异,又试探着说:“高老板还说了,除了摆酒席的银两,还要送一份厚礼呢。你也不要?”
李万顺嘻嘻一笑:“礼金可以收,这是人之常情。”
媒婆笑了。“我说嘛,还有不爱钱财的。你只要没被你家的毛驴踢了脑壳,就收了酒席银子和礼金,要是不收,高老板可当你想毁约,要你吃官司的哦。”
“他这样说的?”
“是啊,红口白牙,我能骗你。ww”
驴日的,他这是软硬兼施。李万顺低头沉吟片刻,对媒婆尴尬地一笑,算是同意接纳高得贵所有的慷慨大方。
就在李万顺陪同媒婆吃喝时,贞香正在豆腐坊煮浆做豆腐。李万顺来后院豆腐房瞅瞅,看见她一如既往地埋头干活,便抬脚离开。贞香追问媒婆来干啥,他搪塞说是为贞兰的亲事来的。她又问,我姐招女婿的事怎样了,他说,这不正和媒婆商量吗。她听了总觉得哪儿有不妥,可也想不明白,看着父亲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她虽有一丝疑虑,可小小的年纪,惯常把事情往好处想,想想就罢了。
驴儿一声叫唤,她回过神来。
后院豆腐房中央,一头黄驴正拉着硕大的磨盘转圈。这是一头正值青春没有被阉割的驴,声音洪亮,气宇轩昂。它习以为常地迈着训练有素不紧不慢不骄不躁的步子,颇为从容。在它的劳作下,浸好的黄豆通过磨眼顺着磨沿变成雪白的浆水,涓涓流淌,淌进了磨盘下的大木盆。
贞香正煮着浆。浓厚的生浆在锅内沸腾着,她蹲在灶堂前拨弄着柴火,又往灶里续了两根木柴。大锅敞着,白色的泡沫如雪花般在锅里翩翩舞动,此起彼伏,好不壮观。她掌控好火候又站起身来回到锅边,手拿木勺把锅面上的泡沫撇去。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火候正好,不温不猛,豆浆只在锅里沸腾而不溢出锅外。
贞香冰雪聪明。这是诸葛轩的评价。诸葛轩还说李万顺偏心,不是个好父亲。
这也难怪。哪家哪户的老二都是不大受父母疼爱的。头胎是老大,新鲜、稀罕, ...
(被当做宝贝盼来人间,倍受关爱和器重。老幺最小,小就格外被娇宠被疼爱,意味着宝贝心肝。吃穿要让着,干活却轮不上。以小卖小,撒娇犯浑都是老幺的权利。只有中间的老二最不受关注,容易从物质上和精神上被忽视。贞香这个老二也不例外。她三岁时,李万顺就让她随姥姥去了乡下钟滚垱,且一住就是四年。这四年恰恰是人生启蒙的重要时期,姥姥自然成为贞香的启蒙老师,还成了她心灵深处的精神支柱。
贞香的姥姥不是一般的姥姥,因此她对贞香影响颇大。
贞香的姥姥叫春玲,是个有担待有胸襟的女子。二十一岁那年,丈夫得了血吸虫病,一年后挺着黄亮亮的大肚子撒手人寰,把年仅两岁的翠姑扔给了她。年纪轻轻就守寡的春玲怀里抱着女儿,独自把她拉扯成人。翠姑长到十七岁,那年和唱花鼓流浪至此的李万顺对上眼,硬是拒绝了村里财主家的提亲。春玲二话没说,让女儿嫁给了身背三棒鼓的李万顺,随她跟着丈夫走四方。几十年过去,守寡的春玲固守乡下一亩三分地,不肯跟着女儿女婿来城里,一直在乡下种田,孤身度日。乡长曾提议要给春玲立贞节牌坊,她却一口回绝。她说,我不要牌坊,你们最好把这立牌坊的钱拿出来修路。乡长又说,路归路,牌归牌,你是妇女的榜样,我们要把你立起来。春玲的回答把整个村子都惊呆了,她说,我不是什么贞节女子,其实我心里老想男人,我在等我的男人来接我……她等了男人是谁?是干什么营生的?多久来和她相会?何时带她走?没人能知晓。在村里人眼中,春玲是个好人,却也是个怪人,可在贞香的眼里,姥姥是个常人,却是个神人。姥姥不信邪,认准的事决不听旁人说三道四。姥姥虽然不识字,却会背三字经。小贞香常常跟在姥姥身后,稚嫩的双脚蹒跚走在田埂上,嘴里却跟着姥姥一遍一遍念那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蚕吐丝,蜂酿蜜……”看着朝阳念,瞅着庄稼念。不信邪的姥姥却笃信鬼神。她总跟小贞香唠叨,人在做,天在看,惶惶苍天有神灵。日后是上天去做神仙,还是下地狱当恶鬼,都是自己作出来的。如何种地,如何对待粮食和牲口,如何善待村里的孤寡老人,还有如何对待小猫小狗小兔子……她总是不厌其烦唠唠叨叨,小贞香会瞪着清澈的双眼,仰头看着一脸慈祥的姥姥,一边听,一边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贞香看见姥姥跟大伙儿一起劳动,雨过天晴时,看见姥姥推着独轮车,运来碎石和沙土为村里修路,还总见她为瘫痪的老寡妇送煎饼。
贞香最爱姥姥家的菜园子和动物栏。在姥姥家房后是一座细心照料的菜园子,还有一个畜栏,鸡鸭猫狗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小动物们一起在圈栏里和睦相处,其乐融融,让小贞香总也看不够,爱不够,她整天和小动物混在一起,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小猫小狗。姥姥很勤劳。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有她的踪影,到处都能听到她那用米汤浆洗过的宽大衣裤轻微的沙沙声。有了她的勤于照料,小动物们和五颜六色郁郁葱葱的菜地、未曾粉刷的篱笆土墙、粗糙的锅碗瓢盆、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和袜子,经常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的勤劳就象她手中的纺棉花的织机,吱吱呀呀,不知疲倦。
贞香七岁时被父亲接到城里离开了姥姥,她哭过好多次,有时想姥姥想极了,就到屋后环城河边大声呼换姥姥,喊得树枝摇曳,小鸟鸣和。姥姥像影子一直伴随着她,到她十三岁时,父亲教她制作豆腐,她把这活儿不仅看成技术活,还看成和姥姥关联的良心活。父亲说,除了将豆子去壳筛净进行原料处理外,比例拿捏,磨豆滤浆、煮浆点浆,还有石膏的焙烧程度,以及豆浆煮沸的时间温度和火候,都影响着豆腐的品位。在她看来,自家的豆腐好吃,不烘腥不寡淡,没有鸡屎味,豆香味十足,全凭着好豆子和每道严格的工序。因此,贞香总是细心做好每道工序,就象姥姥种菜和纺棉花。
此刻,豆浆煮好了,贞香把烧好的石膏碾成粉末,用一碗清水调成石膏浆,冲入刚从锅内舀出的豆浆里。她用木勺轻轻搅动着,直到感觉上的均匀状出现,才放下木勺。她忙活得很惬意,忙完一段,她习惯地走向黄驴,一声呼哨,驴儿的步子即刻停下来。它知道,休息的时间到了,小主人又要和它拉家常,说说体己话了。驴儿高兴的抬起一只蹄子,鼻腔里哼唧一声算是表达欣慰和谢意。贞香伸手轻轻的抚摸驴儿光滑的脊背,靠近它的耳朵。
“你知道吗?没事了,家里没人再提小女婿了。”
“嗯昂——”
驴儿气宇轩昂仰头鸣叫,算是回应着小主人。
“你真乖。”
贞香拍拍驴背,笑了。她用几个指头轻轻的拉住驴的一只耳朵,继续絮叨着:“还有一件好事我要告诉你。我就要和贞莲一起去上学了,去春江书院上学。以后要背书,认字,写字……要学好多文化。嗯,多好啊,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我就要去做了。哎,我去上学,你觉得怎么样?啊?”
“嗯昂——嗯昂——”
驴儿一声长鸣,贞香突然意会过来,这是豆浆已凝结成豆腐花了。她拍拍驴背格格笑着,忙去拿出白纱布和案板,侍弄起做好的豆腐来。这时的贞香看着凝脂白玉般的豆腐,一双丹凤眼笑成月牙般。
说起上学这件事,表面上是贞香和贞莲对父亲费了一番功夫和口舌,其实,李万顺是想用行动和金钱弥补一下对贞香的亏欠。本来女儿家上学就会和男孩子一起抛头露面,不是什么好事,理应不同意,可谁让自己做了亏心事呢。他盘算着,让两个丫头学点文化也好,起码以后能写自己的名字,看个告示和药方,分个男厕和女厕,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受人愚弄。他打算让贞香上个短学,几个月就成,出嫁前认它几箩筐字,也算对得起她。高家逼紧了就嫁过去,逼得不紧就拖一拖,让她多帮衬家里一年半载的。十三岁的贞莲还小,可以多学点文化,兴许以后能顶替贞香干活,有一天生意做大了,她便成了能写会算的好帮手。
上学前几天,兴奋得睡不着觉的贞香起早贪黑干活,豆腐房忙完了又去小酒馆忙,贞莲也很乖巧,在酒馆前堂跑前跑后乐呵呵的。李万顺在无比欣喜之下,催促翠姑扯了几块好料子,带着贞香贞莲去金家裁缝店,让金剪刀裁剪了几身新衣裳,把姐妹俩乐得眉开眼笑。
上学第一天,李万顺手拿一条木凳行于前,贞香和贞莲穿了新衣裳,欢欢喜喜地随于后,一人手提一个装书的竹提篼,腼腆地走进了葛家开办的书院。
书院坐落在护城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