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时伊琳娜刚满十七岁,刚刚离并女子寄宿中学,因为她母亲跟女校长发生了争执,便接她回家了。这场争执的原因是:本来应该由伊琳娜在结业典礼上朗诵一首法文诗欢迎督学,可是在典礼开始之前却让另外一个女学生替下她,因为那个女学生的家长是包税商。公爵夫人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当众受辱的窝囊气;伊琳娜本人也不能原谅女校长的不公正。她早就梦想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露脸,引起广泛的注意,她如果能上台致欢迎词,以后整个莫斯科都会谈论她......是的,整个莫斯科的确会谈论她。她长得细高挑,体形匀称,胸脯略平,因为年轻而肩瘦小,少女少有的白嫩皮肤像细瓷一样光洁平滑,还长着一头浓密的浅色头发:深色的发绺跟浅色的发绺绝妙地交错而相配。她长得五官端正而优雅,几乎优雅得过分,还没失却少女所特有纯真表情;然而她那漂亮的缓缓低垂的脖颈,她那不知是漫不经心还是显得疲倦的微笑,都说明这是一位神经质的小姐,而她那略带笑意的薄嘴唇、略嫌窄小的鹰钩鼻子则隐藏着任性和狂热,包含着一种对别人和对自己都很危险的气质。最令人惊异、的确令人惊异的是她那双眼睛,黑里透灰,略带绿光,脉脉含情,像埃及女神的眼睛一样细长,长着闪亮的睫毛和大胆竖起的剑眉。她的眼神很奇怪,仿佛从深不可测的底层和远方若有所思而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在学校里论聪明和才能她都属于高才生,但她性格变化无常,喜欢颐指气使,而且胆大妄为。有一位班主任曾预言:她会被狂热毁掉的--她的激|情会毁了她。然而另一位班主任却费隆她冷漠无情,说她是个"没良心的姑娘"。伊琳娜的同学都认为她高傲,城府很深,她的弟弟妹妹都有点怕她,母亲对她不信任,父亲一见到她用神秘的目光注视自己便觉得不自在。然而父母心中却对她怀有情不自禁的尊重,倒不是因为她品德好,而是对她抱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特别的期望,至于她为什么能让他们产生这种期望,只有天知道。
"你瞧着吧,普拉斯科维娅·丹尼洛芙娜,"有一次老公爵把烟袋从嘴里取出来说,"伊琳娜一定能使我们摆脱困境的。"公爵夫人一听生了气,对丈夫说:"你连这话也说得出口。"
不过后来想了想,咬咬牙又说:
"是呀......但愿她能救我们。"
伊琳娜在家里享有几乎毫无限制的自由。父母并不宠爱她,甚至有点儿跟她疏远;不过对她倒也百依百顺,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家里有时会出现极其难堪的场面:菜店老板登门二大喊大叫,说他为了讨债都跑断了腿,吵得全院子都听得见;或者下人当面辱骂老爷说,你们自己都饿得肚子鼓鼓响,还算什么公爵......每逢这时候伊琳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眉毛都不挑,阴沉着脸露出一丝狞笑;对她父母来说这种狞笑比责备还要让人难受,他们觉得在女儿面前有罪,虽则是无辜的罪过,因为女儿天生就应该享受荣华富贵,应该受人崇拜。
利特维诺夫对伊琳娜一见钟情(他只比她大三岁),然而很长时间不但得不到她的回应,她甚至压根儿不理睬他。她对他的态度甚至带有某种敌意的痕迹;好像是他得罪了她,她在心中暗暗地生闷气,并且不肯原谅他。他当时太年轻,太老实,搞不明白在这种敌意、几乎轻蔑的严肃后面隐藏着什么。他常常坐在奥西宁家沉闷的客厅里,忘记了讲义和笔记,拿眼偷看伊琳娜:觉得自己的心在痛苦地慢慢融化,心口憋闷得很,而她仿佛。
在生闷气,仿佛非常烦恼,突然站起来在屋里转一圈,冷冷地瞥他一眼,就像看桌子或椅子一样,耸耸肩膀,抱起胳膊;或者整个晚上即使跟利特维诺夫说话也不瞅他一眼,仿佛连这点儿施舍也不给;或者终于拿起一本书,两眼盯着书却读不下去,皱起眉头,咬住嘴唇,再不就高声地问父亲或弟弟:"忍耐"一词用德语怎么说?利特维诺夫仿佛陷进魔圈里受尽折磨,挣扎着却出不来,就像被关进笼子里的鸟儿一样遭罪。有一次他离开莫斯科一个星期,由于相思和寂寞几乎发疯了,等他回来再到奥西宁家去,已经消瘦不堪,病容憔悴......令人奇怪的是:伊琳娜这几天也明显地消瘦,脸色发黄,两颊深陷......可是一见到他反而更加冷淡,几乎怀着幸灾乐祸的轻蔑,仿佛他更增加了她藏在心中的烦恼......她就这样折磨了他两个月。后来在一天之间一切都起了变化。爱情就像大火一样突然燃烧起来,就像雷雨突然降临头上。有一次--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他又坐在奥西宁家的客厅里,靠在窗前漫无目的地向外眺望,他懊丧,他苦闷,瞧不起自己,但又没有勇气离开这里......似乎如果有一条河从窗前流过,他就难免会怀着恐惧却毫无悔恨地跳进河里。伊琳娜坐得离他不远,也异样地沉默着,一动也不动。已经有好几天她压根儿不跟他说话,而且跟谁也不说话,一直用胳膊肘支着桌子坐在那里,仿佛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只是偶尔拿眼四下观看。这种冷漠的折磨终于使利特维诺夫忍受不了,他站起身也不告辞,寻找自己的帽子。"再坐一会儿吧。"他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低语。利特维诺夫心里格登一下,他并没听出来是伊琳娜的声音:只是在这句话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语调。他抬头一看立刻惊呆了:伊琳娜温柔地,的确是温柔地望着他。"再坐一会儿,"她又说一遍,"别走,我乐意跟您在一起。"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别走......我乐意。"他晕头转向,也没想到要干什么,走上前去伸出双手......她也立刻伸出手来,然后粲然一笑,满脸绯红,转过身笑吟吟地走出房间......又过了几分钟,她跟小妹妹一起回来,又用温柔的目光谛视他许久,让他坐到她身旁......开头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涨红了脸不住地喘气,后来仿佛怯生生地询问他学业情况,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当天晚上她又三番五次地向他表示歉意,说在这之前一直未能珍视他的感情,并且信誓旦旦地说,她现在完全变了,还出人意料突然表白一番对共和派的赞赏(他当时很崇拜罗伯斯庇尔,对马拉还不敢公开谴责),过了一星期之后,他已经知道她也爱上了他。真是这么回事,他永远也忘不了这第一天......然而后来那些日子也是刻骨铭心的--那时他还疑虑重重,不敢相信,却清楚看到意想不到的幸福就在眼前发芽、生长、终于排除路上一切障碍,汹涌奔腾而来。令他高兴得心跳,几乎惊喜交集。这是初恋的快乐瞬间,在人的一生中这样的瞬问只有一次,不可能再现。伊琳娜突然变得像:羔羊一样驯顺,像绸子一样柔和,而且无比善良;她开始给两个小妹妹教课--不是教钢琴,因为她不喜欢乐器,而是教法语和英语;跟她们一起读课本,干家务活,她对一切都感兴趣;她一会儿絮絮地说个不停,一会儿又默默不语,脉脉含情。她设想出各种计划,不厌其详地设想她嫁给利特维诺夫(他俩丝毫也不怀疑他们一定会结婚)之后,他俩将在一起怎么生活......"要劳动?"利特维诺夫提示说。"是呀,是要劳动。"伊琳娜接着说。"要读书......但是最主要的是旅行。"她特别想尽快离开莫斯科,当利特维诺夫提醒,他大学还没毕业时,她每次都思索片刻之后反驳"说,他可以到柏林或别的什么地方去读完大学。伊琳娜很少掩饰自己的感情,所以公爵和公爵夫人不久就发现她对利特维诺夫有好感。说高兴他们高兴不起来,但是考虑到各种情况,也不便马上表示"反对"。利特维诺夫的家业说得过去......"但是门第,门第......"公爵夫人指出。"嗯,当然,门第,"公爵回答说,"他毕竟不是平民百姓,主要是伊琳娜未必肯听我们的话。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那股犟劲儿您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事情还没有一定。"公爵这样议论着,心里却想:"利特维诺夫太太--这可不行!我期望的可不是这个。"伊琳娜把未来和未婚夫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他自己也心甘情愿听她摆布。他仿佛掉进旋涡里,仿佛失却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既感到害怕,又觉得甜蜜,既无遗憾,也毫无保留。如果要他考虑一下结婚的意义,夫妻间的义务,他这样百依百顺能否成为一个好丈夫,而伊琳娜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正常--这一切他都说不准;他热血沸腾,他只有一个念头:跟着她走,跟她一起前进,没有尽头,至于将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然而尽管利特维诺夫事事顺从她,伊琳娜对他也千娇百媚,然而两人之间总难免发生一些误会和冲突。有一次他放学后直接跑来看她,身上穿着一件旧常礼服,手上沾着墨水。她像往常一样亲热地跑过来迎接他-一但是她突然站住不动了。"您没戴手套。"她一字一顿地说。"呸,瞧您......哪像个大学生的样于!"
"您太敏感了,伊琳娜。"利特维诺夫说。
"您......是真正的大学生。"她又说一遍,"您仪容不雅。"
她转过身立刻走出房间。不过一小时之后她又回来请他原谅......一般地说她还愿意在他面前承认错误,表示歉意,不过也真奇怪,她常常几乎眼泪汪汪承认自己所没有的乖戾的欲望,却矢口否认她确实存在的缺点!还有一次他见她泪流满面,披头散发,用手支着头。他惊慌不安地问她为什么发愁,她默默地用手指指着前胸,利特维诺夫不禁打了个冷战。"是痨病!"他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连忙抓住她的手。
"你病了?"他用颤抖的声音问(凡是有重要事情他们已经开始你我相称)。"我马上去请大夫"
然而伊琳娜没等他说完,生气地跺跺脚。
"我什么病也没有......可这件连衣裙......您难道还不明白吗?"
"怎么回事......这件连衣裙......"他莫名其妙地说。
"怎么回事?这么回事:我只有这一件连衣裙,而且旧得不像样子了,我不得不天天穿着它......甚至当你......当您来的时候......你看我穿得这么破破烂烂,总有一天不再爱我了!"
"你说哪里去了,伊琳娜,你说的不对!这件连衣裙最可爱二 了......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的就是它,所以我更觉得珍贵无比。"
伊琳娜满脸涨红。
"请您不要再提这件事,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这只能让我想到当时我没有第二件衣服。"
"不过,伊琳娜,您要相信我的话,您穿这件连衣裙最合身不过了。"
"不,它难看死了,难看死了。"她不住地说,神经质地拽着头上柔软的长发卷。"唉,真穷得要命,穷得要命,一贫如洗!怎么才能摆脱贫穷呢?怎么才能走出这种穷日子!"
利特维诺夫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略微扭过脸去。
伊琳娜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用双手扶住他的肩头。
"然而你不是爱我吗?你真心爱我吗?"她说着把脸凑到他。跟前,两眼还带着泪花,却闪耀出幸福的快活的光辉。"我穿这件难看的衣服你也爱我吗?"
利特维诺夫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
"啊,爱我吧,爱我吧,我的亲爱的,我的救星。"她低语着,向他俯下身去。
光阴似箭,一连过了好几个星期,枣管还没做正式表白,尽管利特维诺夫还迟迟不敢向她求婚,当然不是他不愿意提婚,而是等待伊琳娜的吩咐(有一次她曾经说过,他俩还都太年轻,哪怕再等几个星期长大点儿也好);然而一切都好像要顺利结束,前景越来越明朗,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一件大事,把他们的全部计划和设想如同路旁的尘埃一样吹得无影无踪。
那年冬天,皇室驾临莫斯科。庆祝活动接连不断。终于轮到贵族会议厅举办例行的大舞会。举办这次舞会的消息曾在《警察署公报》上刊登一则广告,所以也传到了狗广场旁边的小木房里。公爵头一个被惊动了;他当即决定非参加不可,而且要带上伊琳娜,错过晋见皇上的机会是不可原谅的,对于世袭贵族来说这甚至是一种义务。他一反常态,特意热烈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公爵夫人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他的意见,只是唉声叹气地说花销太大。然而伊琳娜坚决反对。"没必要,我才不去呢。"不论父母摆出什么理由,她的回答都是不去。她的固执让老公爵一筹莫展,不得不请利特维诺夫出面劝她,向她说明种种"理由",其中包括年轻姑娘不在社交场合露面有失体面,必须经受"这种考验"。不然的话,谁还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利特维诺夫果然答应下来,向她摆出这些"理由"。伊琳娜目不转睛地仔细端详他,那种专注神情让他感到不好意思,她摆弄一会儿腰带,平静地问:
"您也愿意我去?您真的愿意吗?"
"是的......我认为,"利特维诺夫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同意您父亲的意见......是呀,您为什么不去呢?可以见见世面,也露一露脸。"他干笑着补充说。
"露一露脸,"她缓缓地重复说,"那好,我就去......不过您要记住:是您自己要我去的。"
"我不过是......"利特维诺夫刚要辩解。气"是您自己要我去的,"她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有个条件,您一定要向我保证:您不去参加这个舞会。"
"这是为什么?""我要这样。"利特维诺夫把双手一摊。
"遵命就是了......不过,我承认我会多么高兴看到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看到您一定会博得非常好的印象......我会多么为您而自豪!"他叹息地补充说。
伊琳娜冷笑一声。
"我的全部打扮不过是一件白连衣裙,至于印象......嗯,是呀,是我非常希望的。"
"伊琳娜,你好像生气了?"
伊琳娜又冷笑一声。
"唉,不是,我没生气,只是你......"她着他,他觉得他从来没见过她眼睛里有过这种表情。"也许需要这样做。"她悄声补充说。
"可是,伊琳娜,你还爱我吗?"
"我爱你。"她几乎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并且像男人一样有力地握住他的手。
在随后的几天里,伊琳娜忙于仔细打扮自己,做发型,直到舞会的前一天晚上她感到不舒服,坐不住站不稳,没人的时候还哭过两回:见到利特维诺夫,她总是强颜作笑......不过对他还像从前那么温柔,只是神不守舍,并且不时地照镜子。在举办舞会那天,她默默不语,脸色苍白,但心情平静。晚上八点多钟,利特维诺夫来看她。当她穿着一件白透明纱的连衣裙,高高挽起的头发上Сhā着一束小蓝花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哎呀一声,觉得她是那么美丽和华贵,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贵妇人。"是呀,她一天早晨就长大成|人了!"他想。"多么有气魄,到底是贵族血统!"伊琳娜站在他面前,低垂着双手,毫无笑意,也不忸怩作态。她目光果决,几乎越过他大胆地望着前方,望着远处。
"您简直是童话里的公主。"利特维诺夫终于说。"不,您简直像三军统帅,正面临一场决战,面临胜利......您不许我参加这场舞会,"他接下去说,而她依然一动不动,倒不一定不想听他说的话,而是专心致志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过您不会拒绝接受我送您的花吧?"
他递给她一束天芥菜花。
她飞快地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突然抬手抓住Сhā在头上的花说:你愿不愿意?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把这一切都扯下来,留在家里。"
利特维诺夫的心直往下沉,伊琳娜的手已经抓住头上的花......
"不,不,干吗要这样做?"他连忙接着说,心头涌起一片感激之情,同时又表现出宽容大度。"我不是自私的人,干吗要限制你的自由......我知道,你的心......"
"那好,请不要靠近我,别揉皱了衣服。"她急忙说。利特维诺夫不知所措了。
"这束花您肯收下吗?"他问。
"当然,这花很可爱,我很喜欢这股香味,谢谢......我一定保留在记忆里......"
"以纪念您第一次踏入社交界,"利特维诺夫说,"纪念您的第一次成功。"
伊琳娜回过头,略微躬身照了照镜子。
"我难道真那么美吗?您是不是太偏爱我了?"气利特维诺夫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堆赞美的话。但是伊琳娜已不再听他说些什么,她把花束贴到脸上,又望着远处什么地方,眼神很奇怪,仿佛眸子变深,睁得挺大,薄薄的缎带稍被风吹动,像翅膀一样在她背后飘动。
公爵出现了,新卷的头发,扎着白领带,穿着退了色的黑燕
尾服,胸前戴着符拉基米尔绶带,系着贵族奖章;跟在他后面的"是公爵夫人,穿一件旧式的绸连衣裙,一脸心事重重的严肃,做母亲的往往好用这种神情掩饰内心的激动;她整理一下女儿身后的衣服,也就是说毫无必要地抖抖衣服褶。两匹毛色蓬乱的驽马拉着一辆旧式带篷驿车来到门口,由于门前的雪没扫,车轮压在积雪上吱嘎作响,一个瘦弱的仆人穿着不像样子的号衣从前厅里进来,气急败坏地报告说,马车准备好了......公爵和夫人祝福留在家里的孩子们晚安,穿上皮大衣朝门外走去;伊琳娜穿一件又薄又短的斗篷--她对这件斗篷恨得要死!--默默地跟着他们走出去。在后面送他们的利特维诺夫期望伊琳娜在临别时会看他一眼,然而她坐进马车里,连头也不回。
到了半夜,他到贵族会议厅的窗户底下走了一圈。只见里面巨大的枝形灯通过红窗帘闪射出万点金光。整个广场停满了马车,到处回荡着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好像发出厚颜无耻、得意洋洋的挑战。
二' 第二天过午利特维诺夫到奥西宁家去。他只见到了公爵,公爵立刻向他宣称,伊琳娜头痛,至今尚未起床,恐怕要到晚上才会起来。她头一次参加舞会回来感到不舒服不足为奇。
"对年轻姑娘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他用法语补充一句。这话令利特维诺夫感到有些奇怪,这时他才发觉公爵不像平时那样穿着睡衣,而是穿着常%11。"再说,"奥西宁接着说,"昨天发生那些事件之后,她要不生病才怪呢!"
"事件?"利特维诺夫嘟哝着说。
"是呀,是件大事,真是大事,的确是了不起的事。您无法想像,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她有多么成功!整个皇室都注意到她!亚历山大·费奥多雷奇公爵说,她不应该再待在这里,她长得很像德冯希尔斯卡娅伯爵夫人......嗯,您知道,就是那个......非常有名的......而老布拉津克拉姆普夫伯爵则当众宣布伊琳娜是舞会皇后,他希望给他介绍一下,他还一见面就对我说,从前他当骠骑兵时就认识我,还问我现在在哪里当差。这个伯爵挺有意思,是女性的崇拜者!不光是我......连我的公爵夫人......连她也应接不暇:娜塔莉娅*尼基季什娜也主动跟她搭话......还要怎么样?伊琳娜跟所有最优秀的舞伴跳舞,他们一个个被带到我面前跟我见面......我数都数不过来。信不信由您,所有的人都围着我们团团转;跳玛祖卡舞时人人都只请她跳,有一位外国的外交官听说她是莫斯科人,便对皇上说:'陛下,现在莫斯科无疑是贵国的中心!'另一位外交官补充说:'这才是真正的革命,陛下。'究竟是发现还是革命......反正是这一番话,是呀......这是......这是......我告诉您说,这的确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嗯,伊琳娜·帕芙洛芙娜觉得怎么样?"利特维诺夫问。他刚才听了公爵的话,手和脚都凉了。"玩得快活吗?好像还满意二
吧?"
"当然快活,她还能不满意!不过,您知道,她的脾气叫人摸不透。昨天大家对我说:真奇怪!谁也看不出来您的女儿头一次参加舞会!赖森巴赫伯爵,顺便说一句......您一定认识他......"
"不,我压根儿不认识,从来没听说过......""是我太太的表弟......"
"我没见过。"
"可淘气去了,在宫中当侍从,住在彼得堡,很吃得开,在利
夫兰掌握实权。从前他一直瞧不起我们......我也不强求。您知道我这个人挺随和。嗯,就是这个人,他坐到伊琳娜身旁谈了有十来分钟,不会更长,然后跟我的公爵夫人说:'我的表姐,您的女儿是一颗明珠,达到完美的地步;所有的人都祝贺我有这么一位外甥女......'后来我看见他走到一位大人物跟前说了两句话,还一个劲儿拿眼打量伊琳娜,那个大人物也直瞅她......"
"这么说,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今天一整天都不出来了?"利特维诺夫问。
"是呀,她头痛得厉害。她要我给您带个好,谢谢您送来的花,那花真漂亮。她现在需要休息我的公爵夫人出去拜客去了......您瞧,我马上也得......"
公爵咳嗽两声,不住地倒换双脚,仿佛因为再也说不出什么而为难。利特维诺夫拿起帽子说,不准备再打扰他了,晚些时候再来探望伊琳娜的病,然后走了出来。
离奥西宁家有几步远的光景停着一辆华丽的双人马车,就在警察的岗亭前面。车座上坐着一个身穿华丽的号衣的听差,俯下身神气十足地询问当岗警的芬兰人,帕维尔·瓦西里耶维奇·奥西宁公爵住在什么地方。利特维诺夫往车里一瞅:里面坐着一个中年人,看气色患有严重的痔疮,满脸皱纹,神气十足,古典式的鼻子,嘴长得很凶,披着貂皮大衣,从各种迹象看是个大官。
利特维诺夫没有如约当天晚上去看伊琳娜。他考虑最好还是把会面推迟到第二天。第二天一过十二点他走进那沉闷而又熟悉的大厅,只见到两个小公爵小姐--小维克托琳娜和小克列奥帕特拉。他先向她俩问过好,然后问:伊琳娜·帕芙洛芙娜病好了没有?能不能见见她?
"伊琳娜跟妈妈出去了。"维克托琳娜回答说,她虽然吐字不清,但是总比妹妹胆子大。
"怎么......去?"利特维诺夫说,只觉内心深处发出轻轻的震颤。"难道......难道......难道这时候她不来管你们的功课,不给你们上课吗?"
"往后伊琳娜再也不教我。"维克托琳娜回答说。"往后再也不教了。"克列奥帕特拉也跟着说。
"你们的爸爸在家吗?"利特维诺夫问。"爸爸也不在家。"维克托琳娜继续说。"伊琳娜不舒服。她哭了一夜,只管哭......"
"哭了?"
"是呀,哭了......叶戈罗芙娜对我说的,我看见她两眼通红,眼睛都肿--肿了......"
利特维诺夫在屋里转了两圈,浑身好像冻得有点儿打哆嗦,便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塔顶上往下看:他的心停止了跳动头有些发晕,有些迷迷糊糊。他茫然若失,思绪如麻,感到模糊的恐惧和难耐的期待,还有一种奇怪的、近乎幸灾乐祸的期待。痛苦的眼泪流不出来,卡在喉咙里,嘴角上勉强作出微笑,毫无意义的祈求,对什么人也不能诉说......啊,这有多么残酷,这是多么难堪的屈辱!"伊琳娜不愿意见我。"他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这个念头。"这是明摆着的,可是为什么?在这倒霉的舞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变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人总是觉得死亡来得突然,对于这种突然总是习"
惯不了,所以认为死亡是不可理解的)......没留下任何话,也不想对我作出解释......"
"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有个声音很紧张地在他耳边说。利特维诺夫吓了一跳,一看是仆人站在面前,双手捧着一封信。他认出伊琳娜的笔迹......还没等拆信,他就感到大事不好,便低垂下头,耸起肩膀仿佛准备挨打。
他终于振作起精神,一下子拆开信封。一张不大的纸片上写着下面几个字:
请原谅我,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马上迁居彼得堡。我非常难过,但是木已成舟。显然是我的命运......不,我并不想辩解,我的预感变成现实。请原谅我,忘掉我吧:我配不上您。
伊琳娜
一请您行行好,别再来找我。
利特维诺夫读完这五行字,缓缓地跌坐在沙发上,仿佛当胸挨了一拳。信掉落在地上,他捡起来又看一遍,喃喃地说了声"彼得堡",又把信扔掉了,再也没捡。这时他甚至完全平静下来;他把手伸到脑后去扶一扶枕着的靠垫。"被打死的人是不会再挣扎的。"他想。"凡事来得意外,去得也意外......这一切都很自然;我早就料到这一层(他在对自己说谎:他压根儿没料到这种结局)......哭了?她哭了?她哭的是什么?她从来就没爱过我!不过这一切都可以理解,也符合她的性格。她,她配不上我......原来如此(他苦笑了一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身上蕴藏着多大的魅力,直到在舞会上发现自己魅力的作用,她怎么还会去理睬一个微不足道的大学生......这一切都可以理解。"
然而,这时他又想起她那些甜言蜜语,她的笑容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令人难忘的,只是他再也见不到了,每逢他跟她目光相遇时,这对眼睛就会闪光,就会融化;他还记得那次短促、胆怯而热烈的吻......他突然失声痛哭,哭得打哆嗦,哭得发疯,哭得充满怨恨。他翻过身脸朝下,哽哽咽咽,上气不接下气,带着一种疯狂的快乐,仿佛要拼命撕碎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他把热烘烘的脸埋进沙发垫子里,用牙咬它......
唉!昨天利特维诺夫看见马车里坐着的绅士正是奥西宁公爵夫人的表弟赖森巴赫伯爵,是个大富翁,又在宫中当侍从。他发现伊琳娜给王公贵族留下深刻的印象,以他的精明强干和善于逢迎,立刻想到只要巧妙安排一下,一定可以从中捞到好处,马上打起如意算盘。他决定仿效拿破仑迅速采取行动。"我要把这个标致的女孩子接到我家,"他心中暗想,"接到彼得堡;让二她当我的继承人,那才叫棒呢,不必把全部财产都给她,况且我又没有子女,她总算是我的外甥女,我太太一个人在家里也太寂寞......客厅里添一张漂亮脸蛋儿总是件愉快的事......是呀,是呀,就这么办:这是个好主意!这是个好主意!先得显摆一下,让她的父母晕头转向,惊喜一番。他们连饭都吃不上。"他坐在马车里往狗广场去的路上继续打他的主意。"估计他们不会舍不得。他们不是那种重感情的人。可以给他们一笔钱,至于她吗,她会乐意的,蜜总是甜的......昨天她已经尝到了滋味。就算这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就让他们占点儿便宜好了......这帮傻瓜。我告诉他们如此这般,你们自己拿主意。不然我可以另外找人,收个孤儿--更省事。不管同不同意,二十四小时之内给我一个答复,一言为定。"
伯爵来到公爵面前,就把这一席话端了出来,他昨天在舞会上就告诉公爵要去拜访他。关于这次拜访的结果如何,似乎无须多说。伯爵的算盘果然打得没错:公爵和公爵夫人果然没说不愿意便收下了钱,伊琳娜当然也同意,而且并没等到指定的时间。她跟利特维诺夫一刀两断,当然不容易;她爱他,派人送去那封信之后她差点儿病倒,还哭个不停,人瘦了,脸也黄了......然而,尽管如此,过了一个月,公爵夫人把她送到彼得堡,在伯爵家住下,把女儿托付给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只是模样长得像小鸡崽儿,头脑也像小鸡崽儿一样简单。利特维诺夫当即中途退学,回到父亲的庄园。他的创伤一点点愈合,开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伊琳娜的消息,而且竭力避免谈到彼得堡和彼得堡的社交界。后来渐渐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传闻,倒不怎么坏,只是非常奇怪。她于是成了议论的中心。奥西宁公爵小姐的名字被戴上了光环,显得与众不同,连外省的社交界也常提起她。人们对她既好奇,又尊敬和羡慕,就像从前提起沃罗滕斯卡娅伯爵夫人的名字似的。终于传来她出嫁的消息。然而利特维诺夫没太注意最后这个消息,因为当时他已经成为塔吉扬娜的未婚夫。
现在读者总该明白,当利特维诺夫喊出"难道是她!"时,他想起哪些往事,所以我们可以再回到巴登,拾起被我们打断了的故事线索。
利特维诺夫睡得很迟,但是没睡多久:太阳刚一升起,他就起床了。从他住处的窗口可以看到外面发黑的山峦,只有山巅在晴朗的天空里被染成湿润的红色。"那里怎么样?树林里空气一定清新!"他心想,连忙穿好衣服,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束花,一夜之间花开得更茂盛了。他提起手杖便往"古堡"后面走去,打算攀登那些著名的"绝壁"。清新的空气有力而爱抚地裹住他。他精神振作地呼吸着空气;精神振作地向前走;青春的活力传遍他的每一根血管:大地似乎把他轻快的脚步弹了起来。他每走一步,都更感到舒畅快活;他走在落满露水的树阴里,脚踏着小径上的大颗沙石,经过一片云杉,云杉梢头长出春天的嫩枝,镶上一圈圈鲜亮的绿边。"多么舒服呀!"他不时念叨着。他突然听到熟悉的说话声,往前一看,原来是巴姆巴耶夫和伏罗希洛夫迎面走来。他浑身一抽搐,像小学生怕见老师似的往旁边一闪,躲到灌木丛后面......"上帝呀,"他祈祷说,"快让这两位同胞从一旁走过去吧!"在这一瞬间,只要不让这两个人看见,花多二 少钱他都不在乎......他们果然没看见他:上帝把这两位同胞从他身旁带过去了。伏罗希洛夫正用士官生那种得意洋洋的腔调向巴姆巴耶夫讲哥特式建筑各个"时期"的特点,而巴姆巴耶夫则哼哼唧唧地连连称是,显然伏罗希洛夫已经用这些"时期"教训他很久了,连老实的热心听众也不耐烦了。利特维诺夫咬住嘴唇,伸出脖子倾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听了很久,那时而喉音重、时而鼻音重的训导也持续了很久;终于一切归于沉寂。利特维诺夫出了一口长气,从自己埋伏的地方钻出来,继续赶路。
他在山上大约转悠了三个小时。他有时离开山径,从一块块大石头上跳过去,遇到平滑的青苔地脚下难免打滑。有时候他在断崖上的柞树或山毛榉底坐坐,谛听长满蕨菜的小溪发出不绝的潺潺声,谛听树梢上令人平静的低语,谛听一只孤独的黑椋鸟发出清脆的啁啾,心里想想各种愉快的事,一阵轻微的困;倦袭来,也很惬意,仿佛从背后抱住他,他便睡意蒙陇了......然而他突然笑了,向四周一望:树林和林中的空气都是一片金黄和翠绿,柔和地扑人眼帘--他又笑了,又合上双眼。他想吃早点,于是向古堡走去,在那里只要花几分钱就可以买到一杯挺不错的牛奶咖啡。古堡前面的平台上放着几张刷白漆的小桌,他正在一张小桌旁坐下,忽然听到一阵马吃力的打响鼻声,就见来了三辆马车,从车中下来一大群人,有男有女......利特维诺夫立刻认出他们是俄国人,尽管他们讲的是法语......也正因为他们讲的是法语。女人都打扮得非常讲究和华丽,男人都穿着崭新的常礼服,紧裹着身子还带卡腰,这种装束现在已不多见。这些男人下身穿着带花点的灰裤子,头上戴着城市人那种发亮的礼帽,人人脖子上都扎着挺短的黑领带。他们的举止流露出军人的气质。他们果然就是军人。利特维诺夫碰上这群年轻的将军出来野餐,他们都是身居要职的上层人物。无处不显示出他们的尊贵:他们态度放肆而又略加收敛,笑容傲慢而又显得可亲,目光专注而又显得漫不经心,他们摇摇肩膀、弯弯腰、抬抬腿,无不显得娇里娇气。连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是这样:好像给予下人一种赏赐,既和和气气又令人讨厌。这些将军都打扮得干干净净,脸刮得溜光,身上浸透了一种只有贵族和近卫军才有的怪味,是高级雪茄和芬芳的广藿香香水的混合味道。他们的手也是贵族特有的,又白又长,长着像象牙一样结实的指甲;人人都留着油光发亮的小胡子,牙齿白得闪亮,脸颊上细嫩的皮肤透出红润,下巴刮得发青。这些年轻的将军有的爱说爱笑,有的沉默寡言,但是个个都保持彬彬有礼的样子。每个人都似乎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尊严,自己将来要在国家里扮演重要的角色,因此举止行为既严肃又随便,多少带有什么都不在乎的味道--"见他的鬼去吧!"这在出国的军人来说自然是在所难免。这一群男男女女吵吵闹闹、气派十足地纷纷落座,便传唤侍者,侍者忙得团团转。利特维诺夫连忙喝完牛奶,付过账,把帽子扣在脑门上,准备从这群将军的野餐会一旁溜走......
"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您认不出我了?"
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这声音......想当年这声音常常令他心跳......他转身一看,认出是伊琳娜。
她坐在桌旁,双手交叉放在挪开的椅子背上,微微侧着头,笑脸盈盈,几乎兴高采烈地望着他。
利特维诺夫立刻认出了她,尽管十年不见,跟他最后一次见到的模样大不相同,从少女变成妇人,原来苗条的身段已经发育完美,更加漂亮,从前瘦削的肩头变得丰满,很像古代意大利宫殿天花板上女神的雕像,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如故,利特维诺夫觉得她的眼睛依然像当年在莫斯科的小木屋里那样望着他。
"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犹犹豫豫地说。
"您认出我来了!我太高兴了!我太(她打住话头,脸有点儿发红,直起身来)......这可是愉快的相逢。"她改用法语接着说。"让我来给您介绍一下我的丈夫。瓦列里安,这是利特维诺夫先生,我小时候的朋友;瓦列里安·符拉基米罗维奇'拉特米罗夫,我丈夫。"
一位年轻的将军,也许是他们当中最文雅的将军欠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向利特维诺夫鞠了一躬,这时他的那些伙伴却稍稍皱起眉头,或者说并不算皱眉,只是一霎时都板起面孔,仿佛在抗议他与素不相识的百姓搭话,而其他参加野餐的太太则认为有必要稍稍眯细眼睛,露出一丝冷笑,甚至做出莫名其妙的脸色。
"您......您来巴登很久了吗?"拉特米罗夫将军问,用一种很一不自然的动作整理一下衣服,显然不知道跟太太这位童年时代
的朋友该如何交谈。
"刚来不久。"利特维诺夫回答说。
"打算住很久吗?"将军彬彬有礼地问。"还没有一定。"
"啊!这太愉快了......非常愉快。?'
将军说不下去了。利特维诺夫也无话可说。两人都双手捧着帽子,向前躬着身子,面带笑容,望着对方的眉毛。
"两个宪兵在星期天......"一个眼睛瞎乎乎,脸色发黄的将军唱起来。他当然唱跑了调--我们至今还没见过俄国贵族唱歌不跑调的。他一直满脸怒气冲冲,仿佛他因为长得难看而不能原谅自己。在所有的同伴中间惟独他脸色不红。
"您怎么不坐下,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伊琳娜终于说。利特维诺夫顺从地坐下来。
"我说,瓦列里安,借个火。"另一位将军说,他也还很年轻,但已经发胖。呆滞的目光仿佛望着半空中。两腮长着像丝绒一样浓密而有光泽的连鬓胡子,把雪白的手指慢慢伸进胡子里。拉特米罗夫把银烟盒和火柴一起递过去。
"您有香烟吗?"一位女士咬字不清地问。"真正的好烟,伯爵夫人。"
"两个宪兵在星期天。"那个瞎乎乎的将军几乎咬牙切齿地又唱起来。
"您一定要来看看我们。"这时伊琳娜顺便对利特维诺夫说。"我们就住在欧罗巴旅馆,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我都在家。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利特维诺夫拿眼看着伊琳娜,伊琳娜并没垂下眼睛。
"是呀,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是好久了。从莫斯科以后。""是从莫斯科,是从莫斯科。"她一字一顿地重复说。"您来吧,我们聊聊,回忆一下往事。您知不知道,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您没大变。"
"真的吗?您可变了,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我老了"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伊琳娜?"一个黄头发戴黄帽子的太太发出疑问地说,她先是跟坐在身旁的将军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又嘻嘻一笑。"伊琳娜?"
"我老了,"伊琳娜接下去说,没去理会那位太太,"不过我也没变,不,不,我丝毫也没变。"
"两个宪兵在星期天!"这歌声又响了起来。这个暴躁的将军只记得这首名歌的头一句。
"直到现在还有刺激性,将军大人。"留着连鬓胡子的将军大。声说,把咬得特重,他显然暗指在上流社会传遍了的笑料,说完用呆板的声音嘿嘿一笑,两眼又望着空中。其他人也都哄堂大笑。
"您真会说笑话,鲍里斯。"拉特米罗夫低声说。他唤"鲍里斯"也用英语腔。
"伊琳娜?"戴黄帽子的太太第三次唤她,伊琳娜连忙转过脸去瞥她一眼。
"什么事?您叫我干什么?"
"以后再告诉您。"那位太太装腔作势地说。这个女人长得其貌不扬,却经常装腔作势、搔首弄姿,有人挖苦她说:"她在没人的地方也要撒娇。"
伊琳娜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耸耸肩。
"威尔第先生怎么了?怎么还没来?"有一位太太大声说,把每个字的重音都拖得特长,这是大俄罗斯人讲话的特点,让法国
人听了觉得非常刺耳。
"哎哟,是的,哎哟,是的,威尔第先生,威尔第先生。"另一位太太抱怨说,听她的口音,她来自阿尔扎马斯。
"你们尽管放心,"拉特米罗夫将军Сhā嘴说,"威尔第先生亲口答应我,他一定来拜倒在你们脚下。
"嘻嘻,嘻嘻,嘻嘻。"太太们笑了,摇起扇子。侍者送来几杯啤酒。
"是巴伐利亚啤酒吗?"留连鬓胡子的将军问,故意装出男低音,还故作吃惊。"早晨好。"
"怎么?帕维尔伯爵还在那里吗?"一位年轻的将军用冷漠的口气无精打采地问另一位将军。
"在那里。"那位将军同样冷漠地说。"不过是暂时的。谢尔盖就要去接替他的位置。"
"嘿!"头一位从牙缝里轻蔑地嘿了一声。"是呀!"另一位也从牙缝里说。
"我真不明白,"刚才唱歌的将军说,"我真不明白,帕维尔何必找各种理由替自己辩解......哼,他不就是欺侮那个商入了吗?逼他归还原物......这有什么了不起?他可能有他自己的。""他怕......在杂志上披露出来。"有人嘟哝着说。
暴躁的将军火了。
"哼,这可是再糟不过的事!杂志呀,披露呀!要是我说了算,在你们这些杂志上只许刊登肉和面包的价格,还有卖皮大衣和皮靴的广告。"
"还有贵族拍卖田产的广告。"拉特米罗夫Сhā一句。
"是呀,在目前情况下......不过,在巴登!在这古堡干吗要谈这些!"
"可是,你们说的都不对,都不对!"那个戴黄帽子的太太嘟哝说。"我就喜欢谈政治问题。"
"夫人说得对。"另一位将军说,他长着一张像少女似的漂亮脸蛋儿。"我们何必回避这些问题......在巴登又怎么样?"他在讲这些话时有礼貌地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还宽容地笑了笑。"一个正直的人在任何地方和任何场合都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观点,对不对?"
"当然,"暴躁的将军说,也用目光扫了利特维诺夫一下,仿佛想绕着弯子指责他,"不过我认为没有必要......"
"不,不,"宽容大度的将军又温和地打断他说,"方才我们的朋友瓦列里安·符拉基米罗维奇提到贵族卖田产的事,怎么?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如今想卖也卖不出去:没有人要!"暴躁的将军喊了起来。"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必要。 宣布这一事实。这种可悲的事实比比皆是:我们破产了--这很好吗,我们的地位下降了--这也是无可争辩的;不过我们这些大地主,毕竟代表一种原则......一种原则。我们有义务坚持这一原则。对不起,太太,您的手绢掉在地上了。当最高权威的头脑也有些糊涂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指出--毕恭毕敬地(将军伸出食指)--用公民的手指向他指出:我们正面临深渊:我们应该发出警告,我们应该毕恭毕敬而又态度坚决地说:往后退,往后退......这正是我们应该说的话。"
"不过也不能完全倒退。"拉特米罗夫若有所思地说。宽容大度的将军只龇牙一笑。
"要完全倒退,完全倒退,我亲爱的朋友。退得越多越好。"将军又有礼貌地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利特维诺夫再也忍不住了。 "我们是不是要退到七大贵族执政时代,将军大人?"
"那也不错嘛!我发表意见向来不吞吞吐吐;应该从头来......是了......过去的一切都从头来。"
"连二月十九日也包括在内?"
"当然包括二月十九日--尽量改回去。这是爱不爱国的问题。农民的自由怎么办?有人又会问。您以为人民认为这个自由舒服吗?您可以去问问他们......"
"您就试试看吧,"利特维诺夫接下去说,"您就剥夺人民的。自由试试......"
"这位先生尊姓大名?"将军悄声问拉特米罗夫。
"你们都谈论些什么?"胖将军突然说,在这个社交圈子里他显然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还是那些杂志?还是那些耍笔杆子的?请允许我给你们讲一段有趣的故事,讲我是怎么跟这些作家打交道的--简直是妙极了!有人告诉我说:'有个报ρi股文人写了一篇文章诋毁您。'不用说,我立刻就惩办他。让人把这个小鸽子找来......我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朋友,作家先生,竟然写诽谤我的文章?是爱国主义弄得你非写不可?'一六一0年俄国与波兰交战,俄国被打败,七个大贵族囚禁沙皇瓦西里·舒伊斯基,与波兰妥协,是谓"七大贵族执政"。
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公历三月三日)俄沙皇宣布解放农奴诏书。
他说:'是非写不可。'我说:'那么金钱呢?你喜欢吗'他说:'喜欢。'于是亲爱的先生们,我就拿起手杖让他闻闻手杖把。'我的天使,你喜欢这玩意儿吗?'他说:'不,我不喜欢。'我又说:'你好好闻闻,我的手杖可干净了。'他说:'我不喜欢,用不着闻。'我说:'我的亲爱的,我可特别喜欢它,只不过不是为了用在自己身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UB?我的宝贝!'他说:'明白。'我又说:'那你就小心点儿,往后要学乖点儿,现在我给你一个卢布,你就回家吧,日日夜夜为我祈祷。'于是这位作家就溜之大吉了。"将军笑了起来,大家也跟着哄堂大笑。只有伊琳娜例外,她不但没笑,还皱紧眉头瞥了讲故事的将军一眼。
宽容大度的将军拍拍鲍里斯的肩膀。
"你这都是瞎编的。我亲爱的朋友......你才不会用手杖去吓唬人。你也不用手杖。你这是为了逗女士们开心。说说俏皮话。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我方才说过,要完全倒退回去。请大家理解我。我并不反对所谓的进步。不过这些大学生和神学院,还有平民学校,这些大学生,神父的儿子,平民知识分子,所有这些小家伙,所有这些败类,小私有者,比无产阶级还要糟(将军说到这里娇里娇气,几乎有气无力)。这才是我最害怕的。到这个分儿上就必须停下......让一切都停下(他又和气地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是呀,必须停下。不要忘了,我国没有人提出。任何要求,一无所求。比如什么自治呀,有人提出这个请求了吗?难道你们有这个要求吗?你有吗?你有吗?你们有吗?女士们!就是现在,你们不但自己管理自己,而且管理我们男人(将军漂亮的脸上露现出滑稽可笑的样子,显得更有生气)。我们亲爱的朋友们,我们何必像兔子似的急急忙忙往前跑?民主让你们高兴,讨你们的好,准备为你们的目标服务......可这是一把双刃剑。最好还是一切照,照老规矩要可靠得多。不能让老百姓自作聪明,应当依靠贵族,只有贵族才有力量......真的,这样要更好,至于进步......我这个人丝毫也不反对进步。只是我们用不着什么律师,什么陪审员,什么地方自治会的人员......还有纪律,纪律可千万不能碰,至于大桥呀,堤岸呀,医院呀,你们尽管去建造好了,还有大街上为什么不用瓦斯灯照明呢?""彼得堡四面八方都起了火,这就是你们要的进步!"暴躁的。
将军咝咝地说。
"我看你呀,就是火气太大。"胖将军说,懒洋洋地摇晃着身子。"你最好去当检察长,照我看,奥菲士下地狱就是进步的最大成就。"
"您净说些蠢话。"来自阿尔扎马斯的太太笑嘻嘻地说。将军端起了架子。
"太太,我说蠢话的时候,倒是最正经八百的。"
"这种话威尔第先生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伊琳娜悄声说。"强权加礼治!"胖将军喊了起来。"特别要强有力的政权,译成俄语就是:客客气气,该动拳头还得动拳头!"
"你呀,真是胡闹,是个不可救药的捣蛋鬼!"宽容大度的将军接下去说。"太太们,请不要信他的话,他连个蚊子也打不死。他不过是想扰乱大家的心情,也就满足了。"
"不过,鲍里斯,你说得不对。"拉特米罗夫跟妻子交换一下。眼色后说。"胡闹归胡闹,可是这太过分了。进步是社会生活的一种标志,这一点无论如何不可忘记。这是一种征兆。这一定要注意。"
"是呀,"胖将军皱起鼻子反驳说,"事情很明显:你不过是要 奥菲士是古代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妻子死后,他下地狱去弹琴,要感动冥王释放妻子。
想当政府大员!"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当的什么政府大员!真理总不能不承认吧。"
鲍里斯又把手指伸进连鬓胡子里,两眼望着半空中。
"社会生活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人民的发展,所谓祖国的命运都取决于......"
"瓦列里安!"鲍里斯有意打断他的话,"有女士们在座。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话,或许你想要进什么委员会?"
"谢天谢地,现在所有的委员会都关门了。"暴躁的将军接下去说,然后又唱起:"两个宪兵在星期天......"
拉特米罗夫用麻纱手绢捂住鼻子,优雅地沉默了。宽容大度的将军反复说:"胡闹!胡闹!"鲍里斯则转过身跟那位在没人的地方也撒娇的太太搭讪,既不提高声调,表情也无变化。他问:她什么时候才能"满足他的爱情的火焰"。因为他爱她爱得要死,正忍受相思的折磨。
在这场谈话的过程中,利特维诺夫越来越觉得不自在。他的自尊心,他作为平民知识分子的正直的自尊心渐渐被激怒了。他一个小官吏的儿子跟这些彼得堡上层贵族的军人能有什么共同之处?他所爱的一切正是他们所憎恨的,他所憎恨的一切正是他们所喜爱的。他过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整个身心都感受到这一点。他觉得他们的玩笑平淡无奇,他们谈话的口气令人难以忍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装腔作势,他从他们谈话的温和语气里听出一种令人难堪的轻蔑--然而他在他们面前,在这些将军面前,在这些敌人面前,似乎有些胆怯......"呸,多么可恶!我在这里令他们不舒服,我让他们感到可笑。"他在脑子里不住地想。"我干吗还待在这里?我走,立刻就走!"连伊琳娜在场也留不住他:连她也令他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跟大家告别。
"您这就要走?"伊琳娜说,然而想了想便不再挽留他,只是要他答应一定要去看她。拉特米罗夫将军仍然彬彬有礼跟他鞠躬作别,跟他握手,把他一直送到平台边上......不过利特维诺夫刚拐进头一个路口,背后响起哄堂大笑。不过笑的不是他,而是笑大家盼望已久的威尔第先生。这位先生突然骑着小毛驴出现。在平台上,头上戴着罗尔礼帽,身上穿着蓝上衣,然而利特维诺夫听到笑声,热血往脸上涌,内心非常痛苦:仿佛苦艾粘住了他紧咬的牙齿。"这些卑鄙庸俗的家伙!"他叨念着,并没意识到他在这些人的圈子里只待这么一会儿,没有根据下这么厉害的结论。还有伊琳娜也落进这个圈子,他从前的伊琳娜!她就在这个圈子中周旋、生活和发号施令,她为这群人牺牲了自己的人格,牺牲了最美好的感情......显然是命中注定:她显然不配更好的命运!幸亏她没问起他现在有什么打算!不然,他不得不在"他们"面前,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自己的一切......"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们说!永远也不能说!"利特维诺夫低声说,深深吸进一口新鲜空气,顺着下山的路几乎小跑向巴登走去。他心里想到自己的未婚妻,他的亲爱、善良、神圣的塔吉扬娜,在他眼中她有多么纯洁,多么高尚,多么诚实!他一想到她的容貌,她的话语,她的习惯,就产生一种真挚的感动......他多么急切地盼望她回。到身边!
一路疾走使他的神经镇静下来。回到住处,他坐到桌前拿起一本书,又突然扔掉,甚至打了个寒战......他怎么的了?什么事也没有,然而伊琳娜......伊琳娜......他突然觉得这次跟她重逢有多么意外,多么奇怪,多么不同寻常。怎么能发生这种事?他遇见伊琳娜本人,还跟她说话了......为什么那一群人身上都明显地烙有令人讨厌的上层社会的印记,而伊琳娜没有呢?为什么他觉得她似乎很寂寞或者不大快活,或者为自己目前的处境而苦恼呢?她是在他们的阵营里,然而,她不是敌人。是什么原因促使她那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还约他去做客呢?
利特维诺夫突然精神一振。
"啊,塔妮娅,塔妮娅!"他热情地叫了出来,"只有你才是我的天使,我的善良的天使,我只爱你一个人,而且永远爱你。我不会再去见她,去她的吧!让她跟那些将军寻欢作乐去吧!"利特维诺夫又拿起书来。
利特维诺夫又拿起书,但是读不下去。他走到外面散一散一、步,听一听音乐,还到赌场去看看,然后又回到房间,又想读读
书--仍然读不下去。好像时间过得特别慢。皮夏尔金来了,就是那位善良的调解员,坐了有三个小时,跟他交谈,向他发一通议论,也提出各种问题,涉及各种题目--忽而谈论高尚的题目,忽而又谈有益的事,讲得枯燥无味,可怜的利特维诺夫心中暗暗叫苦。要讲说话枯燥的本领,皮夏尔金可以说举世无双,他能讲得让你烦死了,你只会感到冷漠、毫无出路并陷入绝望之中。连那些道德高尚的清谈名家也望尘莫及。只看看他的仪表--头发剪得整整齐齐,梳得油光水滑,浅色眼睛呆滞无神,长得端端正正的鼻子--就不禁感到丧气,再他那慢吞吞好像睡不醒的男中音,似乎天生为了说教,为了发表尽人皆知的言论,比如二二得四,既不得五,也不得六,比如水是湿的,比如品行高尚是值得称赞的。在金融业务方面,私人跟国家一样,国家也跟私人一样,都免不了要借债,如此等等。不过他是个大好人!在罗斯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我国的大好人都令人感到枯燥乏味。皮夏尔金刚走,宾达索夫又来了,一见面就厚着脸皮借钱,向利特维诺夫借一百盾。利特维诺夫对宾达索夫不但不感兴趣,甚至厌恶他,明明知道这笔钱有去无回,还是借给他了。而且利特维诺夫自己也不宽裕。那么读者会问:那他干吗还要借钱给别人?天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点上俄国人是没说的。读者可以扪心自问,自己一生中做过多少类似的事,除慷慨大方再也找不出别的优点。可是宾达索夫(特维诺夫连个谢字都没说,还要了一杯巴登的红葡萄酒,喝完酒一走了之,连嘴唇都不抹,还故意把皮靴跺得格登响。利特维诺夫看着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发红的后脑勺,只有生自己的气!将近傍晚,他收到塔吉扬娜的来信,说是姑母身体不适,五六天之内来不了巴登。这个消息更令利特维诺夫心情不快:令他更加气恼,他就在这种极恶劣的心情中早早上床睡觉了。第二天过得也不比头一天强,几乎更糟。一大早便有一大群俄国同胞挤满了利特维诺夫的房问,其中有:巴姆巴耶夫、伏罗希洛夫、皮夏尔金、两个军官、两个海德堡的大学生,他们都一拥而来,直到快吃午饭还不走,尽管想说的话早已说完,连他们自己也明显地感到无聊。因为他们无处可去,随便来到利特维诺夫的住处便坐着不走。开头他们谈的是古巴辽夫又回海德堡去了,应该追随他也到那里去;然后又高谈阔论一番,谈到波兰问题;然后又谈起赌博、妓汝,讲起各种下流故事,终于谈到大力士是什么样,胖子是什么样,大肚汉又是什么样。把一些老掉牙的故事都搬了出来,说是一个姓卢金的辅祭跟人打赌,一下子吃了三十三条鲱鱼,说有个枪骑兵团长伊兹耶季诺夫胖得出了名,说有个士兵能用额头撞断牛骨头。接着更是胡说八道了。皮夏尔金也打着呵欠讲他认识一个小俄罗斯女人,死的时候体重二十七普特外加多少磅,他还认识一个地主,吃早饭就吃下三只大鹅和一条鲟鱼;巴姆巴耶夫突然来了精神头,说他自己也能吃得下一只全羊,"当然要加调料"。而伏罗希洛夫突然冒出一句,说他在军校有个同学才力大无穷普特约合十六点三八公斤。
呢,只是说得太不着边际,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不语了,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拿起帽子纷纷走了。剩下利特维诺夫一个人,他刚想干点什么,但是脑子里像一团糨糊,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下去,整个晚上白白浪费掉了。第二天早晨他刚准备去吃早饭,听见有人敲门。"天哪,"利特维诺夫想,"大概又是昨天那些朋友中有谁来了。"声音不免有些颤抖地说:"请进!"
房门轻轻打开,走进来的是波图金。利特维诺夫一见是他,喜出望外。"这可太好了!"他说,紧紧握住这位不速之客的手。"真得谢谢您!我本想一定去拜访您,可是您不愿意告诉我您住在什么地方。请坐,把帽子放下。快请坐!"
波图金对利特维诺夫的亲热寒暄毫无反应,站在那儿不住倒换两只脚,只是不住地笑,连连摇头。利特维诺夫的热情欢迎显然让他感动,然而他脸上的神色却有些不大自然。
"这里......有点小小的误会......"他吞吞吐吐地说。"当然,我随时愿意......不过,我这次......是受人之托而来的。"
"这么说来,您的意思是,"利特维诺夫用抱怨的口吻说,"不然的话,您是不会到我这里来的?"
"唉,不是,怎么会呢!不过我......我也许不会今天就来打扰您,如果不是有人求我来找您的话。总之,我是受人之托。"
"请允许我问一句:受何人之托呢?"
"跟您很熟的一位太太,就是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拉特米罗娃。前天您曾经答应过去看她,可您至今没去。"
利特维诺夫惊奇地注视着波图金。"您跟拉特米罗娃太太认识?"
"那还用说。""非常熟吗?""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我是她的朋友。"
利特维诺夫沉吟不语。
"请允许我问一句,"他终于开,"您知不知道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为什么要见我?"
波图金走到窗前。
"多少知道一点儿。据我判断她对你们这次重逢非常高兴,所以希望恢复从前的关系。"
"恢复,"利特维诺夫重复一句,"请原谅我的冒昧,请允许我再问问您。您可知道我们从前是什么关系?"
"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波图金突然转过脸对着利特维诺夫,并且友善地看着他,"我认为是一种良好的关系。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极力称赞您,所以我不得不答应她,一定把您请去。您肯去吗?"
"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就去。"
利特维诺夫一下子摊开双手。
"伊琳娜帕芙洛芙娜认为那群......怎么说好呢,就是前天您遇见她的时候见到的那些人,不会让您产生特别的好感;不过:她让我告诉您:魔鬼并不像描绘的那么可怕。"
"嗯......这句成语就是具体指那些......那群人吗?""是呀......一般说来就是这样。"
"嗯......可是您,索宗特·伊万内奇,对魔鬼怎么着呢?"
"我认为,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无论如何不会像人们描绘的那样。"
"要好些?"
"好些还是坏些,这很难说,不过不会是那副样子。怎么样,我们走吧?"
"您先稍微坐坐。老实说,我总觉得这事有些古怪......""请问,指什么事?"
"就是您,就是您这个人怎么会成为伊琳娜·帕芙洛芙娜的 朋友?"波图金拿目光打量一下自己。
"就我这副模样,就我的社会地位而言,的确是不可思议;不过您知道莎士比亚早就说过: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如此等等,等等。人生不会一帆风顺。我给您打个比方说吧:您面前有棵大树,没风的时候底下的叶子怎么也碰不上树梢的叶子吧?怎么也碰不上。可是刮来一场暴风,一切都乱成一团--于是这两片叶子就碰到一起了。"
"啊哈!这么说是出现过暴风?"
"当然。人生中怎么会没有风暴?不过我们暂且把哲学放在一边。赶快走吧。"
利特维诺夫还犹豫不决。
"唉,天哪!"波图金做个滑稽的鬼脸,喊道:"如今的年轻人可真了不得!一位漂亮的太太邀请他,还专门派人来请,他却装腔作势!您应该感到害臊,亲爱的先生,您应该害臊。这是您的帽子,拿起来就'向前冲!'这是我们那些热情的德国朋友常说的话。"
利特维诺夫又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拿起帽子,跟波图金走出房间。
他们来到巴登一家最高级的旅馆,要求见拉特米罗夫将军夫人。看门人先问过他们的姓名,然后才告诉说:"公爵夫人在家。"并亲自带领他们走上楼梯,亲自敲房门报告有客人来。公爵夫人立刻接见了他们。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丈夫到卡尔鲁斯厄去拜见一位路过那里的颇有势力的大员。
波图金和利特维诺夫跨进门槛的时候,伊琳娜正坐在一张小桌旁用十字布绣花。她连忙把刺绣扔到一边,推开小桌站起身来。她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她身穿一件晨装的连衣裙,领口紧贴脖颈,透过薄薄的衣服隐约露出肩头和臂膀优美的轮廓。随便挽起的辫子一下子散开,低垂在纤细的脖颈上。伊琳娜向波图金投去一瞥,悄声说了声"谢谢",把手递给利特维诺夫,客气地责怪他太健忘。"还算是老朋友呢。"她补充说。
利特维诺夫刚要表示歉意。"好了,好了!"她连忙说,并亲热地夺下他的帽子,硬让他坐下。波图金也坐下来,但立刻又站起身说他有急事要办,等午饭后再来,便一一告辞。伊琳娜又向;他投去飞快的一瞥,友好地点点头,但是并没挽留他,等他在门帘后面刚一消失,便急不可待地转过脸对着利特维诺夫。
"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开始用俄语说,声音温柔而又清脆,"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俩了,我可以告诉您,这次重逢我非常高兴,因为这......这使我有机会(伊琳娜直视着他的脸)......请求您的原谅。"
利特维诺夫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没料到她单刀直人,立刻发起进攻。他没料到她一张口就提起那段往事。"什么事......有什么原谅的......"他讷讷地说。伊琳娜脸红了。
"什么事......您心里明白是什么事。"她说着把脸稍微扭到一旁。"我对不起您,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尽管,当然,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利特维诺夫想起她写给他的那封信),不过,我并不后悔......不管怎么说,后悔也太晚了。不过这次突然遇见您,我就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们要做个好朋友,无论如何......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会痛苦死了......我觉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之间必须解释清楚,不能拖延,一次就了结,免得以后再有什么......难为情,什么不愉快的,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一次就作罢;所以您必须告诉我,您原谅我了,不然我还会以为您......喜欢记仇。是呀,就我本身来说,这种要求也许太过分,因为您大概早已把这件事忘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请您告诉我,您原谅了我。"
伊琳娜一口气说完这一席话,利特维诺夫发现她眼睛里闪着泪花......是呀,的确是泪花。
"您说的哪里话,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急忙说,"您又是道歉,又是请我原谅,就不觉得难为情吗?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早忘得干干净净,令我奇怪的倒是您既然取得辉煌的成功,还能记得年轻时候默默无闻的小伙伴......"
"这让您奇怪吗?"伊琳娜轻声说。
"让我感动,"利特维诺夫接下去说,"因为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到......"
"可您还没对我说:您原谅我了。"伊琳娜打断他的话。
"我真心实意为您的幸福而高兴,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我由衷地祝您万事如意......"
"不记仇?"
"我只记得您曾经给予我的最美好的时光。"
伊琳娜向他伸出双手。利特维诺夫把她的手紧紧握住,没有立刻松开......由于这一温柔的接触,他心中早已忘却的感情偷偷地蠢蠢欲动了。伊琳娜又直视着他的脸;然而这次她是笑意盈盈......他也头一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他又辨认出曾经令他难忘的面庞,那双深邃的眼睛和不同寻常的睫毛,还有脸蛋上的那颗痣,前额上一绺别致的发卷,还有撇嘴时那副可爱又可笑的样子和微微扬起眉毛的习惯,所有这一切他都辨认出来了......然而她出落得多么标致!年轻女人的身体有多么美丽,多么诱人!那张清新、纯洁的脸上没涂胭脂,没擦香粉,她也没染头发,没有任何修饰......是呀,她的确是一位美女!
利特维诺夫不禁陷入遐想......他两眼一直望着她,可他的思绪早已飞向远方......伊琳娜觉察到这一点。
"这样就好。"她大声说。"现在我的良心得到了安宁,我也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了......"
"好奇心?"利特维诺夫说,仿佛莫名其妙。
"是呀,是呀......我一定要知道您在这段时间里都干些什么,您有什么打算;我什么都想知道,知道您在什么时候干些什么,怎么干的......一切,一切。而且您必须跟我说实话,因为我:事先提醒您;我对您一直关注......在可能的范围之内......""您一直注意我,您......在那里,在彼得堡?"
"正像您所说的那样,在取得辉煌的成功之际,正是这么回事,是呀,我一直没放下您。关于辉煌以后再说;现在您应该把很多事情都告诉我,要讲上很久,好在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啊,这有多好呀!"伊琳娜补充说,快活地坐在安乐椅上,把衣服弄得整整齐齐。"好了,请开始吧!"
"我开讲之前首先要感谢您。"利特维诺夫说。"感谢什么?"
"感谢摆在我房间里的那束花。"
"什么花?我根本不知道那么回事。""什么?"
"我跟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正等待着......等您;一讲您的故事......啊,这个波图金真有能耐,竟把您给请动了!"
利特维诺夫竖起了耳朵。
"您跟这位波图金先生早就认识吧?"他问。"早就认识......不过您开始讲吧!"
"跟他非常熟吗?"
"啊,挺熟!"伊娜琳叹了气。"这里面有个特殊情况......您当然听说过艾丽莎·别利斯卡娅?就是前年死的那位小姐,死得非常惨。啊,是了,我忘了您并不了解我们那些事情......您真幸运,您不了解才真算幸运......太幸运了!终于,终于有个活生生的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们的事!而且可以用俄语交谈,尽管我讲起俄语来别别扭扭,但毕竟是俄语,而不必老像在彼得堡那样讲一种令人讨厌、怪里怪气的法语!"
"您是说波图金跟那位小姐有瓜葛......"
"我一想起这件事就非常伤心!"伊琳娜打断他说。"在学校的时候艾丽莎跟我是要好的朋友,后来到了彼得堡我们也经常在宫中见面。她跟我无话不说。她这一生非常不幸,吃了不少苦。波图金在这方面表现非常出色,像个真正的骑士!他做出了自我牺牲。直到这时我才认识到他真了不起!不过我们又离开正题了。我等着听您讲呢,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
"我讲的故事丝毫不会引起您的兴趣,伊琳娜·帕芙洛芙娜。"
"这您就不必管了。"
"您想想看,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我们十年没见面了,整整十年。从那时候算起有多少光阴像流水一般逝去了。"
"似水流年!似水流年!"她反复说,流露出一种特别痛苦的神情。"所以我才想听您讲讲。"
"再说,我真想不出该从何说起。"
"从开头说,从您......从我去了彼得堡,您当时就离开了莫斯科......您知道吗?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回过莫斯科。"
"真的吗?"
"从前是不可能,后来我出嫁之后......""您早就出嫁了吗?"
"三年多了。"
"您没有孩子吗?"
"没有。"她冷冰冰地回答说。利特维诺夫沉默不语了。"那么您出嫁以前就一直住在这位......怎么称呼来着?赖森巴赫伯爵家里?"
伊琳娜仔细看他一眼,仿佛想弄清他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不......"她终于说。
"这么说,您的父母......顺便问问,我还没问过他们可都好。
他们......"
"他们身体都挺好。"
"他们仍然住在莫斯科?""仍然住在莫斯科。"
"那您的兄弟姐妹呢?"
"他们也都挺好的,我把他们都安排得挺好。"
"啊!"利特维诺夫皱着眉头看了伊琳娜一眼。"说真的,伊琳娜*帕芙洛芙娜,应该讲一讲的不是我,而是您,如果只要......"
他突然若有所悟,打住话头。
伊琳娜把双手举到胸前,转动着手指上戴的订婚戒指。
"没关系,我会讲的。"她终于说。"等什么时候......我会讲
的......不过现在您先讲......因为您看到了,我尽管一直注意您的行踪,却似乎什么消息也听不到;可关于我......关于我的事,您大概听到了不少?对不对,您一定听到过,请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