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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琳娜

"您,伊琳娜·帕芙洛芙娜,在社交界的地位太惹人注目了,难免引起种种议论......尤其是在我们外省,到了那里不管什么传闻都信以为真。"

"那么您相信这些传闻了?都传了哪一类的话?"

"说实在的,伊琳娜·帕芙洛芙娜,这些传闻很少传到我的耳朵里,因为我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怎么可能呢?您不是还到过克里木吗?参加民团了吗?"

"您连这件事也知道?"

"那还用说。我跟您说过,我一直注意您的行踪。"利特维诺夫又不能不感到惊讶。

"既然不用我说您都知道了,又何必叫我说呢?"利特维诺夫低声说。

"为了......为了满足我的要求。因为我一直在恳求您,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

利特维诺夫垂下头,开始讲他那并不复杂的经历......开头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也非常笼统。还不时停顿下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看伊琳娜,意思是:说够了吧?然而她仍然一个劲儿让他讲下去,她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臂肘支在安乐椅的扶手上,似乎在倾听他的每个字眼。如果有人从侧面观察她,注意她的面部表情,不免会想,她压根儿没听利特维诺夫对她讲些什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尽管她眼盯盯地看着利特维诺夫,把他看得不好意思,脸­色­涨红,然而她看的并不是利特维诺夫。在她眼前浮现出整个人生,不过不是他的,而是她自己的。利特维诺夫没讲完,心里感到处境尴尬,而且越来越不自在,便沉默不语了。这一次伊琳娜没再说什么,也没请他继续讲下去,用手掌捂住眼睛,仿佛太疲倦了,慢慢靠在椅子背上一动不动。利特维诺夫一动不动,意识到这次来访已经超过两个小时,正要伸手去拿帽子,突然听到隔壁的房间里响起一阵­精­致的漆皮靴快步走动的吱嘎声,还传来一阵贵族近卫军才用的香水的特别的气味。瓦列里安·符拉基米罗维奇·拉特米罗夫走了进来。

利特维诺夫从椅子上站起来,跟这位体面的将军互相施礼。伊琳娜却不慌不忙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冷眼瞥了丈夫一眼,用法语说:

"啊,您已经回来了!现在几点钟了?"

"陕四点了,我亲爱的朋友,你怎么还没换衣服?该让公爵夫人等我们了。"将军回答说,把勒得紧绷绷的身子转向利特维诺夫方向,优雅地一弯,用他特有的、几乎娇气的玩笑口吻补充说:"必是这位贵客使你连时间都忘了。"

在这里请读者允许我介绍一下拉特米罗夫将军的身世。他的父亲是私生子......您有何想法?您猜得不错--不过我们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他父亲是亚历山大时代一位权臣跟一位漂亮的法国女演员生的儿子。这位权臣把儿子培养成|人,却没给他留下财产--这个儿子(就是我们的主人公的父亲)也没能发迹;他死的时候不过是上校军衔,还当过警察局长。他临死的前一年跟一个求他庇护的年轻寡­妇­结了婚。他跟这个寡­妇­生的孩子就是瓦列里安·符拉基米罗维奇,托人情送入贵族子弟学校。他在学校里颇得校长的赏识--倒不是凭学习成绩,而是凭姿势端正、举止潇洒和品行优良(尽管他经受过官办军校学生都不可避免要受到的种种折磨)--然后进入近卫军。他在近卫军里官运亨通,由于他­性­格谦虚而又快活,跳舞跳得灵巧,在。

阅兵式上当传令兵表现出高明的骑术(他多半是借别人的马骑),最后还有他的绝招--恭敬而又不失亲昵,几乎像孤儿一样苦苦地巴结奉承,当然也不免搀杂一般的像羽毛一样轻飘的自由主义......不过这种自由主义并不妨碍他被派到叛乱的白俄罗斯农村执行镇压任务,亲自鞭打过五十个农民。他长得一表人才,年轻英俊;油光水滑,脸­色­红润,机灵善变而又会献殷勤,所以在女人当中取得惊人的成功:一些显贵的老太婆喜欢他喜欢得了不得,简直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拉特米罗夫将军一贯小心谨慎,工于心计而沉默寡言,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从最次的花上也能采到蜜。他周旋于上层社会,既没有高尚的道德,也没有什么学问,却赢得­精­明的声誉,因为他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最主要的还是凭他那孜孜以求地为自己攫取好处的顽强意志--他终于发现他面前所有的道路都畅通无阻......

利特维诺夫勉强地笑笑。

"怎么?"伊琳娜依然用冷淡的口吻说,"您见到伯爵了吗?""当然见到了。他命我给你带好。"

"啊!您这位保护人还像从前那么愚蠢吗?"

拉特米罗夫将军没有回答,只是从鼻孔里轻轻一笑,好像为了表示对­妇­人之见的浅薄加以宽容。好心的成年人往往用这种笑声来回答孩子们小小的越轨行为。

"是了,"伊琳娜补充说,"您那位伯爵愚蠢到惊人的地步,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

"是您让我去见他的。"将军咬牙切齿地说,然后转过身用俄语对利特维诺夫说:"您喝不喝巴登的矿泉水?"

"谢天谢地,我身体挺好,用不着喝。"利特维诺夫回答。

"这就好,"将军接下去说,还客气地龇牙一笑,"一般说来,凡是到巴登来的人并不是为了治病;不过这里的矿泉水的确能·治病,我是说有益于健康;比如像我这类患有神经官能症的人......"

伊琳娜急忙站起身来。

"我们还要见面的,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而且我希望不会太久。"她用法语说,轻蔑地打断丈夫的话。"现在我要去换换衣服。这位老公爵夫人老爱搞这些郊游,真让人烦死了,除了枯燥乏味,什么意思也没有。"

"您今天对谁都这么挑剔。"她丈夫嘟哝一句,就溜进隔壁去了。

利特维诺夫朝门口走去......伊琳娜又叫住了他。

"您今天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就是隐瞒了最主要的。"

"什么事?"

"听说您要结婚了?"

利特维诺夫的脸立刻涨红到耳根......他的确是有意没提塔妮娅;然而他感到非常气愤:首先是伊琳娜竟然知道他要结婚的事,其次是她仿佛揭露他有意隐瞒这件事。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而伊琳娜用眼睛盯住他不放。

"是的,我是要结婚。"他终于说出来,并且立刻走掉了。拉特米罗夫又回到房间。

"喂,你怎么还不换衣服?"他问。

"您自己去吧,我头疼。""可公爵夫人那里......"伊琳娜把丈夫从下到上打量一番,转过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利特维诺夫对自己十分不满,好像他玩轮盘赌一下子输个­精­光,或者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内心的声音告诉他,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他作为成年人,作为未婚夫,不应该受好奇心的驱使,更不应该受旧情的诱惑。"我真不应该去!"他想。"她不过是卖弄风情,心血来潮,捉弄捉弄人......她闲得无聊,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便抓住我不放......吃惯山珍海味的人突然想尝尝黑面包......那也不错。可我­干­吗要送上门去?我怎么还能......瞧得起她?"最后这句话尽管是在内心里说的,也费了很大劲儿。"当然,这事并没有什么危险,也不可能有危险。"他继续思忖道。"我知道是跟什么人打交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不应该玩火......我的脚再也不会踏进她的门槛。"利特维诺夫不敢对自己承认,也不能承认,在他的心目中伊琳娜有多么美,伊琳娜在他心中引起多么强烈的感情。

第二天又过得糊里糊涂,无­精­打采。吃午饭时,利特维诺夫赶巧坐在一位神气十足的大块头旁边,这个家伙染了胡子,一直不吭声,只是呼哧喘气,瞪圆了眼睛......然而他突然打个饱嗝才露出老底,也是俄国人,因为他气冲冲地用俄语说:"我早就说不该再吃那个香瓜!"晚上也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宾达索夫当着利特维诺夫的面赢了一大笔钱,比他从利特维诺夫那里借去的要多三倍,可是他不但不还债,甚至恶狠狠地盯着利特维诺夫的脸,仿佛因为利特维诺夫看到他赢钱而准备更加严厉地加以惩罚。第三天早晨又来一大群同胞;利特维诺夫好容易才摆脱他们,径自上山,一下子遇到伊琳娜--他装做没认出她的样子急忙从一旁走过--接着又遇见波图金。他本想跟波图金搭话,可是波图金爱理不理的。波图金一手牵着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小女孩,小孩蓬松的头发几乎是A­色­的,两只大眼睛是深­色­的,苍白的小脸有些病态,露出娇惯的孩子特有的颐指气使和不耐烦的神情。利特维诺夫在山上转悠了两个小时,然后沿着利希滕泰尔林­阴­路往回走......长椅上原来坐着一位戴蓝面纱的太太,她急匆匆站起走上前来......他认出是伊琳娜。

"您为什么要躲着我?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大凡憋了一肚子火的人说话都这样。

利特维诺夫不知所措了。

"我躲着您?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是的,您是躲避我......您......"伊琳娜似乎非常激动,几乎怒不可遏。

"您弄错了,我保证没有这回事。"

"不,我没看错。难道今天早晨--我们对面相遇的时候,难道我还看不出来您认出是我?请问,难道您真没认出来?您说呀!"

"我确实......伊琳娜·帕芙洛芙娜......"

"格里戈里·米哈伊诺维奇,您是个坦率的人,您一向实话实说:请问,请告诉我:您是不是认出我来了?您是故意扭过脸去的,对不对?"

利特维诺夫看着伊琳娜。她两眼闪­射­出一种奇怪的光辉,透过面纱的密网也看得出她的脸颊和嘴­唇­像死灰一样苍白。她的面部表情和急促的低语流露出极度的悲哀和不可抗拒的恳求......利特维诺夫再也不能装假了。

"是的......我是认出您来了。"他不免吃力地说。

伊琳娜轻轻打了个寒战,轻轻放下双手。"那您为什么不过来见我?"她悄声说。"为什么......为什么?"利特维诺夫离开山径走到一边,伊琳娜也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为什么?"他又重复一遍,他的脸突然红了,一种类似怨恨的感情充塞胸中,卡在喉咙里。"您......您问为什么?在你我之间发生这种情况之后还问为什么?当然不是指现在,不是现在,而是以前......在那里......在莫斯科。""可是我们已经说好了,您不是答应过......"伊琳娜刚要说。

"我什么也没答应。请原谅我说话不大客气,但是您要我说出真心话--那么您自己想一想:您这样苦苦追求,如果说不是卖弄风­骚­一...老实说,我真无法理解......您叫我怎么说呢?您不过是想试试您对我还能有多大影响。我们的道路相差太远了!我早都把这一切忘了,我的创伤早已愈合,我已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您已经结婚,得到了幸福,起码从外表上看是这样,您在上流社会享有令人羡慕的地位;我们又何必接近呢?我对您会有什么用处?您对我又会有什么好处?我们现在彼此不能理解,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尤其是......尤其是从前!"

利特维诺夫这一席话说得很急促,而且断断续续,连头也没回。伊琳娜一动不动,只是有时轻轻向他伸出手。她似乎想求:他别再往下说了,求他也听听她的话,当她听到他说出最后两句话时轻轻咬住嘴­唇­,仿佛想压住突然而剧烈的刺痛。

"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她终于说,声音已经稍稍平静,她走到离山径更远的地方,因为路上偶尔有行人走过......

利特维诺夫这回跟在她后面。

"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请您相信我:我如果想像得出对您还有丝毫左右的能力,我首先就会回避您。我既然没那么做,尽管我曾经......有过对不起您的地方,我还是决心同您恢复往来,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利特维诺夫几乎粗暴地问。

"因为,"伊琳娜接下去说,突然来了劲头,"因为在这个上流社会里我已经忍受不了啦,我在您所说的令人羡慕的地位上憋得喘不上气来;因为天天跟这些死木偶打交道--至于这些木偶的标本,三天前您在古堡里已经见识过了--突然又遇见您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在沙漠里遇见了清泉,高兴得不得了,而您却说我卖弄风­骚­,怀疑我的用心,拒人于千里之外,就是因为我从前的确对不起您,其实,我更对不起的是我自己!""是您自己选择的这种命运!"利特维诺夫­阴­郁地说,仍然不肯回头看她。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我谁也不怨,我也没有权利怨天尤人。"伊琳娜连忙说,似乎利特维诺夫的冷酷无情反而让她暗暗高兴。"我知道您应该责备我,我也不辩解,我只想对您说清楚我的感情,我想让您相信,如今我已顾不得卖弄风­骚­......我怎么会对您卖弄呢?这也没什么意思......我这次遇见您,心中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青春时代的感情都一下子苏醒了......那时我还没决定自己的命运,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留在那里,留在那光明的时刻,整整有十年之久......"

"请允许我说一句,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据我所知您一生中的光明时刻恰恰是从我们分手之后开始的......"

伊琳娜用手绢捂住嘴。

"您这话说得太残酷了,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不过我不能生您的气。唉,不,那可不是什么光明时刻,我离开莫斯科并不是为了追求幸福,我连一时一刻的幸福也没得到......请相信我,不管别人对您说些什么都不要相信。如果我过得非常幸福,我会像现在这样跟您讲话吗?我再说一遍,您不了解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不但一无所知,而且对什么也不同情,他们甚至没有头脑,既没有智慧,也没有修养,只懂得狡猾和­奸­诈;说起来,他们对音乐、诗歌和艺术都一窍不通......您可能说我自己对这些东西也并不怎么热心,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跟他们不一样!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不是什么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您只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不是交际花......人们好像都这么称呼我......而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女人。我这么说您不要奇怪......我现在已经没有自尊心了!我像一个乞丐向您伸手求援......我在求您施舍。"她突然补充说,流露出无法控制的冲动:"我在求您施舍,而您......"

她说不出声来了。利特维诺夫抬起头看了伊琳娜一眼。她呼吸急促,嘴­唇­直哆嗦。他的心突然猛烈跳动起来,他的怨恨也烟消云散了。

"您方才说我们走的路相差太远,"伊琳娜接着说,"我知道您就要结婚了,你们志同道合,你们这一辈子的计划已经安排好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们之间也并非格格不入,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我们能够互相理解,或许您以为我已经完全失掉理智,在这个泥潭里沾满了污泥?啊,不,请不要这样想!请给我一次吐吐苦水的机会,求求您了,哪怕是看在以前那些时光的分上,如果您还不愿意忘掉的话。请不要让我们这次重逢白白过去,那将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况且我们相聚的日子不会很长......我不会说话,但是您应该理解我,因为我的要求那么微小,很小......只是一点点的同情,只求您别不理我,让我吐吐苦水......"

伊琳娜说不下去了,她的声音含着痛苦。她长出一口气,探询的目光怯生生地斜眼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向他伸出利特维诺夫迟迟疑疑地抓住她的手,软弱无力地握了握。"让我们做朋友吧。"伊琳娜悄声说。

"做朋友。"利特维诺夫若有所思地重复说。

"是呀,做朋友......如果这个要求还过分,我们起码可以算

做老相识......随便点儿,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利特维诺夫又重复说。"您方才对我说,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我不愿意忘掉从前的事......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伊琳娜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微笑,然而立刻消失了。换上一副担心、几乎恐惧的表情。

"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请您也像我一样,只记住美好的东西;主要是您现在必须答应我......向我保证......"

"什么?"

"不再躲避我......别无缘无故让我伤心......您肯答应吗?请您告诉我!"

"好吧。"

"把一切不好的念头从脑子里抛掉,好不好?""好吧......不过,我对您仍然无法理解。"

"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过一段时问您总会理解我的。这么碧,您答应了?"

"我已经说过:好吧。"

"那就谢谢您了。您瞧,我向来信任您。今天和明天我都不出门,一直在家等您。现在我不得不离开您。大公夫人从林­阴­路上走过来了......她已经看见我了,我不能不前去见她......再见......请把您的手伸给我,快,快,再见了。"

伊琳娜紧紧握了一下利特维诺夫的手,便朝那位高贵的中年贵­妇­人走去,只见那贵­妇­人走在沙石路上迈步十分吃力,旁边有两个女人陪着她,另外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童仆穿着号衣跟着。

"您好,亲爱的。"那位贵­妇­人说,见伊琳娜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行屈膝礼。"您今天好吗?陪我走一走。"

"多谢夫人的盛情。"传来伊琳娜谄媚的声音。

利特维诺夫等大公夫人跟她的随从人员走远之后,才走上林­阴­路。他说不清自己心情如何:既感到羞愧不已,甚至感到害怕,又觉得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这次跟伊琳娜的谈心突如其来,让他不知所措,她那急促热切的话语好像一阵滂沱大雨落在头上。"这些社交界的女人真奇怪,"他想,"她们的行为真乖张......她们所处的环境使她们变坏了,连她们自己也感到上流社会的丑恶!"其实他心里想的并不是这个,只是机械地重复那些老生常谈,仿佛借此可以摆脱更令他害怕的念头。他明白他现在不能认真思考问题,不然他就应该谴责自己,他放慢脚步往前走,几乎集中­精­神观察迎面路上碰到的一切......他突然走到一张长椅跟前,发现长椅前有一双脚,他顺着脚往上瞅......原来是个人坐在椅子上看报;再看这个人竟然是波图金。利特维诺夫发出轻轻的惊叹。波图金把报纸放到膝盖上,毫无笑意地仔细打量着利特维诺夫,利特维诺夫也毫无笑意地看看波图金。

"可以在您旁边坐坐吗?"他终于问。

"请坐,请赏光。只是我要事先声明:您如果想跟我谈谈,请不要生气--我这阵子心情坏极了,我觉得所有的事物都可恶至极。"

"这没关系,索宗特·伊万内奇,"利特维诺夫边说边在长椅上坐下来,"这样反倒更好不过是什么事把您气成这个样子?"

"说实在的,我本不该发火。"波图金说了起来。"我方才在报上看到俄国的司法改革方案,还真挺满意:我们终于学聪明了,不再借口什么独立­性­、人民­性­或独特­性­,在欧洲清楚明确的逻辑后面按上自己的尾巴,相反,把别人的好东西全盘拿过来,在农民向题上做点让步就行了......不必去动用公有的份地!是呀,是呀,我是不该发火;可是倒霉的是碰上一位俄国天生的能人,我跟他聊了一气,恐。将来我躺到坟墓里,这些天生的和自学成材的能人也不会让我安静"

"什么样的能人?"利特维诺夫问。

"这里有位先生到处自卖自夸,说他自己是天才音乐家。'我当然算不了什么,'他说,'我不过是个零,因为我没念过书,但是我的旋律和构思要比梅耶贝尔多得多。'我首先问他,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其次,不用说梅耶贝尔,就是德国末流乐团的末流长笛手也要比我们所有的天生的音乐家的创作思想丰富二十倍,只不过这些长笛手只把构思藏在肚子里,决不会在莫扎特和海顿的故乡到处卖弄。而我们这位天生的音乐家只随便弹上一支华尔兹舞曲或浪漫曲,便两手往裤兜里一Сhā,轻蔑地撇撇嘴说:'我是天才。'学术界也是如此,到处都一样。这些天生的能人真叫人讨厌!谁不知道只有在缺乏真正科学家和真正艺术家的地方才会把这些人抬出来撑门面。难道现在不该把这种自卖自夸的,这些庸俗的废物统统丢掉吗?还有那些陈词滥调,说什么我们俄国从来没饿死过人,我们的路四通八达,我们人多势众,可以打垮一切敌人,等等。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吹嘘俄国人最有天赋,有天才的本能,我们出了个库利宾......先生们,这算什么天赋?这不过是说梦话,或者更类似野兽的机智。本能!这还值得吹嘘吗?您到森林里抓一只蚂蚁,把它送到离蚂蚁窝一里之外,它也会爬回家去;人就做不到这一点;这能说明人还不如蚂蚁吗?本能,哪怕最了不起的本能也无法跟人相比:人有理智,只有普通的健全的理智,似乎平平常常却是我们真正的财;是我们的骄傲。理智不会玩这类把戏,所以人类的一切都要靠理智。至于库利宾,他并不懂机械原理,他造出来的钟很不像样子,要我说应该把这座钟钉在耻辱柱上,目的是告诫人们:你们看看吧,不应该这么做。库利宾本人并没有错,只是他做出的东西太糟糕。至于夸奖捷卢什金能爬上海军部大楼的钟顶,说他胆子大,人机灵,没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不能夸奖他呢?只是不该大肆宣扬,说他把德国建筑师都给盖了,说德国人有什么能耐?他们只会捞钱......他盖不了德国人:最后还是在尖顶四周搭上脚手架,按正常的办法修好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俄国不能鼓励那种不学习就什么都可以搞成的想法!不,即使你聪明绝顶,也要好好学习,从头学起!不然就闭上你的嘴,夹起尾巴坐在那里好了!唉,天气还真热起来了!"

波图金摘下帽子,用手绢扇扇风。

"俄国的艺术,"他又说起来,"俄国的艺术!俄国妄自尊大,这我知道,俄国人无能,我也知道,可是俄国的艺术,对不起,我还从来没见过。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崇拜徒有虚名的布留洛夫,还以为我们也创造了一个流派,而且比其他一切流派都更纯粹......俄国的艺术,哈哈哈,嘿嘿!"

"不过,请原谅,索宗特·伊万内奇,"利特维诺夫说,"这么说,您连格林卡也不承认了?"

波图金挠挠耳朵后面。

"您知道,没有例外也就没有规律。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也不必自吹自擂。比如说,格林卡的确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由·于内部和外部的种种原因,他没能成为俄国歌剧的奠基人--这一点谁也不会争辩。可是不行,这怎么成!一定要把他封为音乐界的大元帅,宫廷大臣,对其他民族,贝以贬低,说什么他们就没有这样的天才,还马上向您指出某某是土生土长的'强力'天才,其实他的作品不过是模仿外国二流艺术家的--正是二流的,因为二流的容易模仿。·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唉,这些可怜无知的傻瓜,他们不承认艺术的继承­性­,他们把拉波之类也当成了艺术家:说外国人用一只手能举起六普特,那么我们的大力士就能举起十二普特!根本没有那码事!?我想斗胆报告这样一件事:它一直装在我的脑子里,萦绕不去。今年春天我到伦敦附近参观了水晶宫,您知道,好像举办博览会,展出人类所有的发明,称得上是一部人类的百科全书。我到处走走看看,看看这些机器、工具和伟人的塑像。我当时就想,如果有人发布一道命令:把地球上已经消失的民族所发明的东西立刻从这座水晶宫里搬出去--那么假设我的母亲--信奉东正教的罗斯堕入地狱,那么那里连一根钉子或一枚大头针也不用动: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因为连茶炊、树皮鞋、车轭和鞭子--虽说是我国的有名产品,却都不是我们发明的。这种事连桑德维契群岛也不会发生,那里的居民起码还发明一种小船和标枪:一旦少了这两样东西,参观的人就会发现。这是诽谤!这话说得太刻薄--您可能这样说......可是我要说:首先,我批评什么从来不吞吞吐吐,其次,任何人不但不敢正视魔鬼,而且不敢正视自己,在我国不光小孩子喜欢让人哄着睡觉,大人也如此。我们古老的发明是从东方拿过来的,新的发明是从西方马马虎虎搬过来的。我们还口口声声说我们特有的俄国的艺术!有些青年人,

甚至发明了俄国科学,说我们也是二二得四,甚至比外国人算得更流利。"

"可是,请等等,索宗特·伊万内奇,"利特维诺夫喊出声来,"请等等!我们毕竟有些东西也送进世界博物馆里去展览,欧洲总要从我国采购一些东西吧?"

"是呀,采购原料、半成品。仁慈的先生,有一点请您注意:我们的原料之所以好,大半因为其他条件太差,比方我们的猪鬃又长又硬,是因为猪太差,而牛皮又厚又结实,是因为牛太瘦,再比如我们的猪油肥,是因为我们炼油的时候加进了一半牛­肉­......说起来,我­干­吗要跟您议论这些东西:您是专门学工艺的,应当比我更清楚。有人跟我谈发明创造,说俄国人善于发明创造!可是我们的地主老爷叫苦不迭,因为烘­干­机不好使,他们受到很大损失,如果有了烘­干­机,他们就不必年年把成捆的麦子送进烘谷房里,这还是留里克时代的老办法:这种烘谷房损失很大,就像树皮鞋和蒲席一样不耐用,而且经常失火。不管地主怎么叫苦,烘­干­机还是造不出来。为什么造不出来?因为德国人不需要它,他们的粮食可以趁湿脱粒,所以就用不着去发明烘­干­机,而我们......又发明不了!发明不了--就这么回事!你有什么办法!我发誓从今天起只要碰到天生的或自学成材的能人,我就说:请等一下,尊敬的先生,烘­干­机在哪里?拿来给我看看!他们哪拿得出来!要说拾起圣西门或傅立叶早已穿破扔掉的破皮鞋,恭恭敬敬像宝贝似的顶在头上--这个我们办得到;或者随便写篇文章谈谈法国大城市无产阶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这个我们也办得到;有一次我见到一位好写文章的政治经济学家,颇像你们那位伏罗希洛夫先生,我请他说出二十个法国城市的名字,您猜结果怎么样?这位政治经济学家一绞尽了脑汁,最后连蒙菲尔梅也算成法国城市了,大概他是想起了波尔德·柯克的长篇小说了。我还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一次我带上猎枪和猎狗到森林里去转悠......"

"您喜欢打猎?"利特维诺夫问。

"有时候打打。我想到沼泽地里去打田鹬;早就听别的猎人说这片沼泽地多么好。我看见林间有一片空地,小木房前坐着一个店伙计,­精­神焕发,身体结实得像刚剥掉壳的榛子,坐在那里偷偷地笑,不知他笑什么。我问他:'沼泽地在什么地方?那里有田鹬吗?"请,请。'他立刻唱歌似的说,邯神情好像我赏了他一个卢布。'我们非常欢迎,沼泽地吗,是;主好不过的,至于说到野鸟--上帝在上--要多少有多少。'我住前走,不但没找到一只野鸟,连沼泽地也早就­干­了。请问,俄国人­干­吗好说假话呢?政治经济学家为什么要说谎?也胡扯一些什么野鸟。"利特维诺夫无言以对,只表示同情地叹了口气。

"如果您想跟这位政治经济学家谈谈社会科学中最难的问题,"波图金接下去说,"只泛泛地谈,不接触实际......呸,他会像鸟儿一样,像老鹰一样满天飞。不过有一次我倒是抓住了一只这样的鸟:因为我诱饵下得好,您可以看到是个明显题目。我跟一位所谓的现代青年探讨他们所谓的各种问题。他像平时一样慷慨激昂;其中谈到婚姻,他真像小孩子一样激烈表示反对。我向他摆出种种理由......都被他顶了回来!看样子不管我怎么说也说服不了他。这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好主意。'请允许我报告,'我说(跟这些青年谈话必须客客气气),仁慈的先生,您让。

我感到奇怪;既然您是研究自然科学的,怎么至今没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食­肉­类动物,猛禽和猛兽,天天都要出外捕捉猎物,他们辛勤劳动为的是给自己和孩子搞到­肉­食......您不是把人类也划人这类动物吗?"当然,划入此类。"这位青年回答说。'一般说来人类恰恰是食­肉­动物。也属于猛兽了?'我补充说。'是猛兽。'他断言说。'那样一来我就奇怪了,您怎么没发现所有这类动物都是一夫一妻制?'这个青年打个哆嗦:'怎么会呢?"就是这样。比如狮子、狼、狐狸、老鹰和鹞鹰,劳您大驾想想,他们不这样怎么生活?一公一母在一起哺育幼崽还勉勉强强。'这个青年思索起来。他说:'嗯,人类在这一点上不一定要跟野兽学。'当时我就说他这叫唯心主义,这可把他气坏了!差点儿没哭出来。我不得不安慰他说,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伙伴。唯心主义者的帽子那么好戴吗!问题在于当代青年打错了主意。他们以为像从前那样在地底下­干­苦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父一辈像田鼠一样挖洞,那是活该!让我们也­干­那种活太低贱了,我们大有用武之地,我们可以行动起来......乖乖!连我们的子孙也未必能行动起来,你们难道就不能学父辈的样子挖挖洞吗?"接着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是这么看的,我的先生,"波图金又开始说,"我们不仅要把知识、艺术、法律归功于文咀,而且连美感和诗意也是在文明的影响下得到发展并且发扬光大的,所谓的民间创作,那种幼稚 的不自觉的创作都是十分荒谬的,都是胡说八道。从荷马的作品中已经可以看到­精­致而丰富的文明痕迹。连爱情也由于文明而变得高尚。斯拉夫派如果听到我这种异端邪说,如果不是心肠太软,恨不得把我绞死。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见解--不管他们怎么想劝我读读科哈诺夫斯卡娅的小说《安静的蜂群》,我也决不会欣赏这种俄国农民的­精­华的­精­华,因为我不属于上层社会,只有上层社会才需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们还没完全法国化,其实这类披着俄国外衣的文学也就是为上层社会写的。您哪怕从《蜂群》里挑出一些最­精­彩、最有'人民­性­'的片断去给普通老百姓--指真正的老百姓--读读,他们会以为您是给他们念咒,想替他们治疟疾或让他们醒酒。我再说一遍:没有文明就没有诗歌。您想了解一下没开化的俄国人在诗歌里表达的理想吗?请翻开我们的壮士歌和我们的传说。我不想谈那里常把爱情说成是中邪、中蛊术、喝迷魂药的结果,甚至把爱情说成是妖术或媚术;我也不想说我们所谓的叙事文学跟所有的欧洲文学和亚洲文学比较起来,只有我国的--请注意--只有我国的(如果不算万卡和丹卡的传说)没有提供典型的情侣形象。神圣的俄罗斯勇士一见到自己的新娘,首先要毫不留情地打她那雪白的身体,所以才说'女人都是欠揍的'--这一切我都不想说了。请允许我提醒您注意,尚未开化的原始的斯拉夫人所:想像的男子汉、第一情人的优雅形象什么样。现在请您瞧吧!这位第一情人朝这里走来了;他穿一件貂皮大衣,皮子缝接得很严密,腰扎一条绸带子高得到腋下,手藏在袖筒里,大衣的衣领高过了头,从前面都看不到红润的脸蛋,从后面看不见白净的脖子,皮帽子歪戴在右耳朵上,脚上穿着­精­制的羊皮皮靴,靴子前尖尖得像锥子,靴跟挺高一围绕着靴尖能滚­鸡­蛋,从靴跟底下能钻进麻雀。这个小伙子迈着有名的碎步走来了,我们的亚西比得和丘里洛普连科维奇②就是靠这种小碎步去征服老太婆和年轻姑娘的,效果很灵,这种小碎步一直流传到今天,不过只有饭店里的堂倌才会,走起来所有的关节都放松,别人想学也学不来,这才叫国粹,这是俄国的阔气的­精­华,是俄国最高尚的趣味。我说这话可不是为了开玩笑:笨拙的剽悍,这就是我们的美学理想。怎么样,这个形象不错吗?其中有很多材料可以用于绘画、雕塑吗?而我们能让小伙子着迷的姑娘'脸蛋儿红得像兔子血'......可是,您似乎并没听我讲?"

利特维诺夫心中一惊。他的确并没听波图金说些什么,而是在想心事,想伊琳娜,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他在想今天这次邂逅......

"对不起,索宗特·伊万内奇,"他说,"不过我还想跟您提那个老问题......关于拉特米罗娃太太。"

波图金叠好报纸放进衣袋。

"您还是想知道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不,不是那个问题。我是想听听您的意见......她在彼得堡究竟­干­了些什么?具体说说,她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可是说实在的,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我跟拉特米罗娃太太是挺熟......不过纯属偶然,而且时间也不长。对于她的社交圈子我没仔细考察过,那里发生些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有人对我讲过一些话,您知道,我国不光是民主派中间好传瞎话。顺便说一句,我也不感兴趣,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沉吟片刻又补充说,"她让您很感兴趣。"

"是呀,我们谈过两次,相当坦率。不过我一直在问我自己:她是真心的吗?"

波图金低垂下头。

"当她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像一切多情的女人一样,会是真心的。有的时候高傲也不允许女人说谎。"

"可是她高傲吗?我倒认为--她反复无常。"

"她高傲得像魔鬼。不过这也没什么。"

"我觉得她有时有些夸夸其谈......"

"这算不了什么;她肯定是真心的。嗯,一般说来,您想从谁那里听到真话?这些太太当中即使最好的也都彻底学坏了。""可是,索宗特·伊万内奇,请您想想,您不是自己说是她的好朋友吗?您不是亲自生拉硬拽叫我去见她吗?"

"这话是怎么说的?她求我把您请去;我想:这种好事为什么不­干­呢?我的确是她的朋友。她也不是没有优点:她为人善良,也就是说慷慨大方,也就是说自己不大需要的东西乐于送给别人。不过,您应当比我更了解她。"

"我十分了解十年前的伊琳娜·帕芙洛芙娜,可是从那以后......"

"唉,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说哪里去了!一个人的秉­性­还能变吗?人生下来什么样,进坟墓还是什么样。或者,也许......"这时波图金把头垂得更低了。"也许您是怕落进她的手里?倒也是......可是总免不了要落进什么人的手里。"

利特维诺夫勉强地笑起来。"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不可避免。男人­性­格软弱,而女人坚强,机缘巧合,人很难安于乏味的生活,各种欲望更在所难免......又是美貌,又是柔情,又是温暖,又是光明--怎么能抗拒得了?你会像小孩子扑奔保姆似的迎头扑过去。嗯,过后当然是冷淡,黑暗和空虚......这是必然的结果,你终于对一切都看不惯,觉得一切都不可理解。开头你并不明白怎么堕入的情网,后来你更不明白怎么活下去。"

利特维诺夫瞥了波图金一眼,似乎觉得自己还从来没见过

比波图金更孤独、更没着没落、更不幸的人。这一次他丝毫没有胆怯或拘束的样子,只是垂头丧气,脸­色­惨白,头垂到胸前,双手

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利特维诺夫感到自己可怜这个肝火太盛而又不幸的怪人。

"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曾经对我提起过,"他悄声说,"她有一个好朋友,大概姓别利斯卡娅还是多利斯卡娅......"

波图金抬起忧伤的小眼睛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

"啊!"他沙哑地说,"她提起过这事......是什么意思呢?不过,"他装做打呵欠补充说,"我该回家了,该吃饭了。请原谅。"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不等利特维诺夫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走掉了......利特维诺夫内心的可怜变成恼怒,他恼怒的当然是自己。他向来不肯无缘无故伤害别人,他方才本想对波图金表示同情,不料反倒变成让人难堪的暗示。他内心里暗自不满,回到旅馆。

"她彻底堕落了。"过一会儿他又想。"可是像魔鬼一样高傲!'这个女人,她差点儿没在我面前下跪,能说她高傲吗?她究竟是高傲还是反复无常?"

利特维诺夫想从脑海里驱走伊琳娜的形象;可是无论如何也赶不掉。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去想自己的未婚妻;他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形象今天不会让位。他决定不必惊慌失措,只管等待这番"奇遇"的结局好了;这个结局不会拖得很久,利特维诺夫丝毫也不怀疑这个结局平淡无奇,不了了之。他这样思忖着,可是不仅伊琳娜的形象不肯离开他,而且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侍者给他送来一张便条:正是伊琳娜写来的。

您今晚如果有空,请来做客:我不止一个人在家,我请了许多客人--您可以更近地观察他们,这就是我的社交圈子。我希望您能好好看看他们。我觉得他们一定会表现出全部风采。您应当了解我呼吸的是什么空气。请一定来,见到您我将非常高兴,而且您不会寂寞的(伊琳娜连"寂寞"一词也写错了)。请您用行动证明,通过今天的解释我们之间不会再发生任何误会。忠实于您的伊利特维诺夫穿上燕尾服,扎上白领带,便动身去见伊琳娜。"这一切都不重要,"他一路上反复地想,"让我去看看这些人......­干­吗不去看看呢?这倒挺有意思。"就是这些人几天之间还在他心中唤起另一种感情:当时他们只能令人愤怒。

他加快脚步往前走,把帽子卡在眼睛上,嘴角带着勉强的微笑。巴姆巴耶夫正坐在韦伯咖啡馆前面,远远地指着利特维诺夫对伏罗希洛夫和皮夏尔金兴高采烈地喊道:"你们看见这个家伙没有?他是块石头,是岩石!是块花岗岩!"

利特维诺夫来到伊琳娜家见到很多客人。墙角上摆着一张牌桌,桌旁坐着上次参加野餐的三位将军:有胖将军、暴躁的将军和宽容大度的将军。他们正在玩惠斯特,带抓大头的,不管是发牌、吃牌、出梅花,还是甩方块,都一本正经的样子,用语言难以形容......俨然政府大员正在办公事!平民知识分子和资本家玩牌的时候总好讲些故事,说点儿俏皮话,将军大人跟他们不同,只肯说几句非说不可的话,不过胖将军在两次发牌之间还是铿锵有力地说出一句:"这张该死的黑桃尖!"在女客当中利特维诺夫认出几位参加过野餐的太太,但是也有几位他从来没见过。其中有一位老太婆似乎马上会瘫倒在地上;她摇摆着­祼­露的肩头,肩头呈深灰­色­,十分吓人--她用扇子遮住嘴,用直勾勾的目光脉脉含情地斜眼看着拉特米罗夫,一副故作多情的样子。他对老太婆也是百般殷勤,因为她是叶卡捷琳娜女皇的最后一位女官,在上流社会备受尊敬。靠窗坐着个一副牧女打扮的太太,正是伯爵夫人,外号叫"胡蜂王"。旁边围着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一位是有名的阔少和美男子菲尼科夫,他脑袋扁平,那副傲慢的神气俨然布哈拉可汗或罗马国王哈利奥加帕尔。另一位太太也是伯爵夫人,平时人们都简洁地称之为丽莎,她正跟招魂师谈得投机。招魂师留着一头金­色­长发,脸­色­苍白。旁边站着的一位绅士也留着长发,脸­色­苍白,不时意味深长地笑笑。这位绅士也相信招魂术,此外他还能发布预言,能根据《启示录》和犹太教圣法经传预测种种奇迹。虽说他的预言一次也没应验,他却并不觉得难堪,并且继续发布他的预言。钢琴旁边坐着的正是那位天生的音乐家,他曾经把波图金气得不亦乐乎,现在他正漫不经心地、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弹着和弦,还漫不经心地四观看。伊琳娜坐在一张沙发上,两边分别是科科公爵和X太太,这位太太曾经是有名的美人,全俄国的才女,但是很久以前就变成了又­干­又瘦的老太婆,身上散发着索油和走昧的毒药的气味。伊琳娜一见利特维诺夫就脸红了,站了起来,等他走上前便紧紧握握他的手。她穿了一件黑绉绸的连衣裙,缀有隐约可见的金箔。她的肩头白皙光洁,脸本来也是白皙的,但在刹那间被一片红晕染红,洋溢着美的、胜利的喜悦,而且不仅仅是美的和胜利的,在她半睁半合的眼睛里隐含着几乎嘲弄的快乐,这种快乐还在她的嘴角和鼻孔旁边颤抖着......

拉特米罗夫朝利特维诺夫走来,跟他说了几句客套话,却完全没有以往那种玩笑口吻,还给他介绍了两三位太太:老朽的女官、胡蜂王和丽莎夫人......她们对利特维诺夫颇有好感,可惜他不属于她们的社交圈子......不过他长相不错,甚至可以说挺帅,他那张年轻的面庞英姿勃勃,赢得她们的垂青,不过他不善于把这种垂青吸引住;他对于社交早已生疏,感到有些不自在。恰好这时胖将军盯住他。"啊哈,喝墨水的来了,自由主义者!"这种盯住人不放的目光似乎在说:"你到底凑到我们跟前来了,伸出小手让我们吻吻吧。"伊琳娜走过来替利特维诺夫解围。她做了,巧妙的安排,让他坐在门旁的角落里,离她身后不远。她每逢跟他说话都回过头来,他每次都能欣赏她那光洁的脖颈的优美的线条,闻到她头发发出的幽香。她脸上一直流露着一种深沉而平静的感激之情,他不能不意识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所表示的正是感激之情,而他自己滓身也沸腾着这种感情,他感到又害羞、又甜蜜、又害怕......与此同时,她好像时时刻刻都想问他:"喂,这些家伙怎么样?"特别是当在座的人有谁说了一句庸俗的话或做出一件庸俗的事,利特维诺夫似乎更加清晰地听到这句无声的询问。而这一类事时有发生,有一次她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

伯爵夫人丽莎是个非常迷信的女人,喜欢相信各种怪事,她 跟金发招魂师大谈尤玛、自动旋转的桌子、自动拉响的手风琴等"等,最后她向招魂师询问有没有能接受催眠术的动物。

"至少有这么一种动物,"科科公爵从远处应声回答,"您认识米列万诺夫斯基吗?我亲眼看到他被人施了催眠术而睡着了,他甚至打起呼噜,我管保这是真事!"

"您太刻薄了,我的公爵,我说的是真正的动物,我说的是动物。"

"我说的,夫人,也是动物呀......"

"真正的动物也有,"招魂师Сhā嘴说,"比如龙虾,龙虾很敏感,容易进入昏迷状态。"

伯爵夫人大为惊奇。

"什么?龙虾!是真的吗?啊,这可太有趣了!我可真想看看!卢任先生,"她转脸对一个青年人说,这个青年人的脸就像新刻的木偶一样死板,他的衣领也像石头一样硬(因为尼亚加拉瀑布和努比亚尼罗河的水珠曾经溅到过这张脸和这件领子上,使得他颇有名气,不过这些旅行并没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他只喜欢用俄语说说俏皮话......),"卢任先生,劳您驾,去搞一只龙虾来。"

卢任先生龇牙一笑。

"要活的还是要死的?"他问。伯爵夫人没听懂他的意思。"啊,是的,龙虾,"她又说一遍,"拿一只龙虾来。"

"什么?怎么回事?要龙虾?龙虾?"Ⅲ伯爵夫人厉声Сhā话说。威尔第先生没有来很令她恼火:她不明白伊琳娜为什么偏偏不请这位最优秀的法国人。老朽不堪的女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况且她耳朵又聋--只能摇头而已。

"是的,是的,您马上就能看到。卢任先生,劳您大驾......"

年轻的旅行家鞠了一躬走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侍者,笑嘻嘻地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龙虾。

"龙虾来了,太太,"卢任喊道,"现在可以给癌动手术了。哈哈哈(俄国人说俏皮话总是自己头一个笑)。"

"嘿嘿嘿!"科科公爵作为爱国者和国粹保护人宽容大度地应声笑了。

(请读者不必大惊小怪:谁敢担保自己坐在亚历山大剧院的池座里受到周围环境的熏染不会为比这更糟糕的俏皮话而鼓掌呢?)

"谢谢,谢谢,"伯爵夫人说,"来吧,来吧,福克斯先生,给我们表演一下吧。"

侍者把盘子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在客人中间发生一阵小小的­骚­动:有好几个人探过头来,只有牌桌旁的将军们巍然不动,依然保持庄重的神态。招魂师弄乱自己的头发,紧皱眉头走到小桌跟前,用两只手在空中比比画画,龙虾竖立起来,向后倒退,还举起两只大钳。招魂师又比画一阵,还加快了速度,可是龙虾仍然竖立着。

"它应该是什么样子?"伯爵夫人问。

"它应该一动不动,依靠尾巴竖立着。"福克斯先生回答说, 带着很重的美国口音,伸着手指在盘子顶上痉挛似的抖动不停。不过催眠术没起作用,龙虾仍然在动弹。招魂师宣称他现在­精­神状态不佳,便怏怏地离开桌旁,伯爵夫人安慰他说连尤玛先生也有失误的时候......科科公爵在旁边证实她的话。那位­精­通《启示录》和犹太教圣法经传的大师偷偷走到小桌跟前,连忙伸出手指朝龙虾使劲指点,也想试试运气,然而他也没成功:龙虾没有丝毫昏迷征兆。于是叫来侍者,让他把龙虾拿走,侍者依然咧着大嘴笑嘻嘻地执行命令;他走到门外的时候客人们听得见他竟然噗嗤笑出声来......后来厨房里对这些俄国佬大大嘲笑一番。在进行龙虾试验的整个过程中,天生的音乐家一直弹他的和弦,都是小调的调式,因而无法知道对听众产生什么效果--天生的音乐家又弹了一遍他的保留节'目华尔兹舞曲,博得一片喝彩。X伯爵,我们无与伦比的冒牌货(见第一章)受争强好胜的心理驱使,弹了自己创作的轻佻小曲,其实全是从奥芬巴赫那里偷来的。其中戏谑的叠句--什么样的蛋?什么样的牛?--几乎使在场的女士都摇头晃脑,有一位太太甚至轻声哼了出来,大家不免异口同声地喊道:"太妙了,太妙了!"伊琳娜与利特维诺夫交换一下目光,在她的嘴角上又浮现出隐秘的嘲笑神情......过了一会儿这种神情更加明显了,甚至带有幸灾乐祸的­色­彩,因为这时科科公爵作为贵族利益的代表和捍卫者想向招魂师阐明自己的观点,当然立刻搬出"俄国私有制发生动摇"的名言来,同时免不了要把民主派诅咒一番。招魂师身上的美国血液也沸腾起来:他开始进行反驳。公爵便像往常一样大喊大叫,他提不出什么论据,只是反反复复地说:"荒谬绝伦,毫无意义!"阔少菲尼科夫也开始出言不逊,不分青红皂白地乱骂一通;犹太教圣法经传的传人也尖声高叫,伯爵夫人也唧唧喳喳地叫了起来......总之,七嘴八舌,吵成一片,跟在古巴辽夫那里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啤酒和香烟的烟气,再就是人们的穿着要好得多。拉特米罗夫企图使场面恢复平静(将军们已经表示不满,只听鲍里斯喊道:"又扯什么该死的政治!"),然而他的尝试并不成功,在场的一位大官说话温和,只是嗓音尖细,他想用"

几句话概括问题的实质,结果也失败了,因为他说话慢条斯理,反反复复,显然他既没听懂别人说些什么,自己也没搞清问题的所在,所以也就不可能有别的结果。偏偏伊琳娜又暗中挑拨争论的双方,让他们互相攻讦,她还不时回头看看利特维诺夫,向他微微点头示意......利特维诺夫坐在那里好像人了迷,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盼望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再向他闪耀一下,盼望她那张白皙、温柔、恶狠狠而美丽的面庞再次对着他......太太们终于纷纷抗议,要求停止争论,才算收场......拉特米罗夫请冒牌的音乐家再弹一遍他的轻佻小曲,天生的音乐家又演奏一遍他的华尔兹舞曲......

利特维诺夫一直坐到过半夜,别人都走之后才走。整个晚上谈话的内容涉及很多问题,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多少有些意思的内容。将军们结束了郑重其事的牌戏,又郑重其事地加入谈话,立刻显示出这些政府要员的影响:话题转到巴黎的半上流社会中的交际花,原来他们对这些人的名字和才艺都非常熟悉,谈到萨尔杜新写的剧本、阿布的小说、帕蒂演的《茶花女》。有人提议玩玩"秘书"游戏--当秘,但是没玩起来,答案都平淡无味,还有不少语法错误。胖将军说,有一次别人问他"什么叫爱情",他回答说是"心绞痛",并且立刻­干­笑起来,老朽不堪的女官挥起扇子打他一下,由于用力过猛把额头上擦的白粉震落一块。又­干­又瘦的老太婆提起从前斯拉夫有那么多公。

国,又说应该把东正教传播到多瑙河的对岸,但是她的话没人搭腔,只好发一阵狠便默不作声了。实际上谈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尤玛;连胡蜂王也说她有一次让人用手摸,她看得清那两只手,还把自己的戒指摘下来戴在其中的一只手上。伊琳娜的确如愿以偿:利特维诺夫即使仔细倾听周围的人们说的话,他也无法从这些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谈话中听明白一句真心话、一个好想法或一件新的事实。他们的叫喊和欢呼没有一丝真情,他们的抨击也丝毫不带愤怒:只是偶尔从假装出来的虚伪的爱国义愤、虚伪轻蔑的谈话中听得出来他们为面临的损失而发出的恐惧和哀怨的哭声,还有几个将使后代永远记住的名字从他们的牙缝里挤出来......在所有这些破烂和垃圾下面哪怕能存一点一滴活水也好!这些人头脑里装的全是陈谷子烂芝麻、无用的废话和­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只是今天晚上,也不局限于社交场合--他们在自己家里也天天这样,这些东西塞满了他们全部的生活,又深又广。归根结底,这是何等愚昧无知!他们无法理解人生的意义和人生的美好!

伊琳娜和利特维诺夫告别时又紧紧握住他的手,意味深长地悄声问:"怎么样?您还满意吧?看够了吧?好不好?"他无话可答,只是悄悄地向她深鞠一躬。

只剩下伊琳娜跟丈夫的时候,她刚要回自己的卧室......丈夫唤住了她。

"今晚上我真佩服您,夫人,"丈夫说着点燃一根香烟,身子靠在壁炉上,"您把我们大家可都耍笑了个够。""不见得比往常更厉害吧。"她淡然回答说。

"请问此话怎么理解?"拉特米罗夫问。"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嗯,明白了。"拉特米罗夫像猫一样小心翼翼用小拇指上留的长指甲弹掸烟灰。"是呀,顺便说一句!您的这位新相识......他怎么称呼?利特维诺夫先生一一定有聪明人的名声。"伊琳娜一听到利特维诺夫的名字连忙转过身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将军冷笑一声。

"他一直不说话......显然是怕坏了名声。"

伊琳娜也冷笑一声,不过她的冷笑与丈夫的大不相同。"保持沉默要比说出来好--正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我上当了!"拉特米罗夫说,装做温顺的样子。"不开玩笑了!他长得倒挺招人喜欢。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总,之,蛮有风度......是呀。"将军整了整领带,扬起头看看自己的小胡子。"我认为他是个共和主义者,跟您的另一位朋友波图金是一类人,波图金也有寡言少语的聪明脑瓜。"

伊琳娜把一对明亮的眼睛睁得老大,两道眉毛微微扬起,闭紧嘴­唇­稍微一撇。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瓦列里安·符拉基米罗维奇!"她仿佛煞有介事地问。"只不过您是在放空炮......我们不是在俄国,谁也听不见您的话。"

拉特米罗夫浑身一哆嗦。

"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意见,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突然用很重的喉音说。"其他的人也认为这位先生好像是个烧炭。""真有这种事?这其他的人指的是谁?"

"比如说鲍里斯......" "什么?连这种人也配发表意见?"

伊琳娜摆动一下肩膀,仿佛是冻得瑟缩起来,用手指尖轻轻摩挲一下肩头。

"这种人......是呀,就是这种人。请允许我报告,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您好像生气了,可是您知道凡是生气的人......"

"我生气了?我生的什么气?"

"不知道,也许是我方才说的话惹得您不高兴,我说的是......"

拉特米罗夫欲言又止。

"说的是什么?"伊琳娜用他的原话问他。"啊,请少说些讽刺话,有话快说。我累了,我想睡觉。"她从桌上拿起蜡烛。"说的是什么?"

"就是那位利特维诺夫先生,因为现在已毫无疑义,您对他非常感兴趣......"

伊琳娜把端着蜡烛的手抬高一些,烛光恰好照在丈夫的脸上,她仔仔细细、几乎好奇地凝视他的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您怎么的了?"拉特米罗夫皱起眉头问。

伊琳娜笑个不停。

"瞧您这是怎么的了?"他又问一遍,还一跺脚。

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受了伤害,同时又情不自禁被这个女人的美丽所吸引,只见她轻松而大胆地站在他面前......她是在折磨他。他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看到她的全部魅力,连她紧紧抓住深灰­色­青铜烛台的纤细的手指的美丽指甲发出玫瑰­色­的闪光--连这闪光也没逃出他的视线......一种屈辱感钻进他的心,越来越深。而伊琳娜依然笑个不停。

"您怎么了?您?您吃醋了?"她终于说,转过身去,背对丈夫走出房问。"他吃醋了!"从传来她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狂笑。

拉特米罗夫愁眉苦脸地望着妻子的背影--他这时也不能不看到她那苗条的身材和她的动作多么富有魅力--把香烟往壁炉的大理石板上用力一戳,然后扔得远远的。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下巴打了一阵哆嗦,两眼像野兽一般茫然地在地板上搜索,仿佛在寻找什么......所有的高雅表情从脸上消失殆尽。大概当他鞭打白俄罗斯农民的时候,脸上就是这副表情。

利特维诺夫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用双手抱住头,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他终于站起来,打开抽屉取出皮包,从里面的夹层取出塔吉扬娜的照片。照片常常把人照得走了样,她那张脸显得老气,凄然望着他。利特维诺夫的未婚妻属于大俄罗斯血统,淡褐­色­的头发,有些发胖,五官也有些粗大,然而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既聪明又露出非常善良而柔和的神情,温柔白净的前额上似乎永远被阳光所照亮。利特维诺夫把照片。看了好长时间,然后轻轻推开,又用双手抱住头。"一切都结束了!"他终于低声说。"伊琳娜!伊琳娜!"

他直到现在,直到这一瞬间才明白自己爱上了她,爱得无可挽回,爱得发疯,从在古堡跟她重逢的第一天就开始爱上了她,而且一直没有间断。然而,如果有人在几小时以前对他这么说,他会感到非常惊讶,肯定不会相信,肯定让他发笑。

"可是,塔妮娅,塔妮娅,我咀天,塔妮娅!塔妮娅!"他万分痛苦地叨念着,然而伊琳娜的形象依然浮现在他眼前--她穿着好像丧服的黑衣,大理石一般白皙的脸上洋溢着平静的胜利光辉。

利特维诺夫整夜没睡,连衣服也没脱。他非常痛苦。他作为一个诚实正直的人,明白责任的重要和义务的神圣,他认为欺骗自己,掩饰自己的软弱和错误是可耻的行为。起初他处于麻木状态,怎么也摆脱不掉一种半清醒又不明确的沉重的压迫感。后来又感到非常害怕:他的前途,几乎伸手可得的前途变得暗淡无光,他的家,他那本来牢固的家刚刚建立起来便又突然动摇了......他开始无情地责备自己,但又立刻控制住这种感情冲动。"这不是太懦弱了吗?"他想。"现在犯不上责备自己,现在需要的是行动。塔妮娅既然是我的未婚妻,她相信我的爱,我的诚实,我们已经永远结合在一起,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分手。"他想起塔妮娅的种种好处,都历历在目,心中一一数起来;他尽力唤起心中的感动和温情。"只有一个办法,"他又想,"离开这里,立刻离开这里,不等塔妮娅来到便去迎她:至于将来跟塔妮娅在一起会不会感到痛苦,会不会遭罪,现在还不好说,然而无论如何,这一点用不着再思索、再考虑了;必须尽自己的义务,哪怕以后三死了之""可是,你没有权利欺骗她,"另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没有权利向她隐瞒你感情上所发生的变化;当她知道你已经另有所爱,她也许不愿意再做你的妻子呢?""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自己反驳说。"这不过是诡辩而已,可耻的自欺欺人,假装的诚实;我没有权利不履行自己的诺言,就这么办。嗯,这就好了......那就应该马上离开此地,也不必再去见她......"

然而利特维诺夫这时又感到一阵心酸,他感到冷,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寒战,牙也轻轻打颤。他好像发疟疾似的伸伸懒腰,打个呵欠。他不再坚持自己最后这种想法,打消这个念头,尽力不去想它。他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也奇怪,怎么又会爱上......这个堕落的女人,还有她那令人讨厌、充满敌意的上流社会。他试图扪心自问:算了吧,你当真爱上了她?就此罢手吧。正当他还感到惊奇和困惑的时候,他眼前仿佛从温柔的芳香的暗里又浮现出她那迷人的倩影,闪动着的明亮的睫毛--于是那双勾魂的眼睛又悄然地、不可抗拒地钻进他的心里,她那甜蜜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她那美丽的肩头,年轻的女皇的肩头又喷发出清新的气息和热烈的柔情......

快到早晨利特维诺夫才终于拿定主意。他决定当天离开此地去迎塔妮娅,并且跟伊琳娜见最后一面。如果迫不得已,便把实情告诉她,并且从此永远分手。

他整理一下东西,打点好行装,等过了十一点便动身去见她。可是看到她的窗户仍然挂着一半窗帘,利特维诺夫又泄了气......他没勇气跨进旅馆的门槛。他在利希滕泰尔林­阴­路上走了几个来回。"利特维诺夫先生,我们向您致意!"突然有个嘲弄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一辆跑车飞驰而过。利特维诺夫抬头看见拉特米罗夫将军跟公爵一起坐在车上,这位公爵是有名的运动员,专喜欢英国的车和马。公爵驾车,将军侧身靠在车上,龇牙一笑,还高高举起头上的帽子。利特维诺夫朝他鞠了一躬,同时仿佛得到一道密令,立刻飞跑去见伊琳娜。

她在家。他让人进去通报,立刻受到接待。他一进房间,她站在房中央,身穿一件晨装短上衣,袖口肥大,她的脸像昨天一样白皙,只是没有昨天那么­精­神,一脸倦容;她用懒洋洋的笑容欢迎客人,更显出她的疲倦。她向他伸出手来,亲切地看着他,然而有些心不在焉。

"谢谢您来看我。"她用凄苦的声音说,一下子坐到安乐椅上。"我今天不大舒服,昨晚没睡好。嗯,您对昨天晚上的聚会有何评价?我没说错吧?"

利特维诺夫坐下来。

"我到您这里来,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刚张口说...... 她突然直起身子转过脸来,两眼凝视着利特维诺夫。

"您怎么了?"她叫了起来。"您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您病了。得了什么病?"

利特维诺夫愣住了。

"说我?伊琳娜·帕芙洛芙娜!"

"您听到了什么坏消息还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利特维诺夫拿眼瞅着伊琳娜。

"我没得到什么坏消息,"他几乎吃力地说,"要是说不幸,倒真出了不幸,是极大的不幸......我到您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幸?什么不幸?"

"是这样......这样......"

利特维诺夫想说出来,但又难以开口。他只是攥住自己的手,把手指攥得嘎吧响。伊琳娜向前探出身子,仿佛僵在那里。"唉!我爱您!"利特维诺夫终于从胸中发出低哑的呻吟,他扭过脸去,仿佛想把脸藏起来。

"什么,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伊琳娜也说不出口,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用双手捂住眼睛,"您......爱我?"

"是的......是的是的......"他发狠地反复说,脸扭得越来越远。

房间里一片沉寂;一只蝴蝶飞进来,闯进窗户和窗帘之间,不住拍打翅膀却飞不出去。

利特维诺夫先开口说。

"是这样,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说,"就是这件不幸的事把我......把我打倒了,如果不是像当年在莫斯科的时候那样,一下子就陷进旋涡,我本来应该料到并且加以避免。显然,命中注定让我再忍受一次折磨,而且又是假您之手,这一切似乎不应该重演......我不是没抵抗过......我曾经尽力抵抗;显然,命中注定之事想逃也逃不过。我所以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您,就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这场悲喜剧。"他更加发狠地说,同时感到更加羞愧难当。

利特维诺夫又说不下去了,那只蝴蝶仍然拍打着翅膀,仍然在挣扎。伊琳娜没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您不会是错觉吧?"从这双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后面传她微弱的声音。

"不是错觉。"利特维诺夫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您,而且除您之外从来没爱过别人。我不想责怪您,那样太没有道理;我也不想一再对您说,您如果对我采取另外一种态度,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当然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过于自信了,害了我自己,我是罪有应得。这件事您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您当然想像不到,您如果不是那么痛切地承认自己的不是......其实那并不是您的错,您如果不是那么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那么对我来说可能少一点儿危险......过去的事已不可挽回。我只想向您讲清楚我目前的处境:我的处境现在十分为难......起码像您说的那样,不会再有误会,我相信我的坦诚会减轻您的痛苦,因为您不能不感到受了侮辱。"利特维诺夫只管说他自己的,连眼也不抬,即使他抬眼看看伊琳娜,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因为她仍然没有放下手。其实她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一定会使他大吃一惊:她脸上流露的既有惊恐,又有喜悦,还有一种幸福的疲倦和担心;两眼从低垂的眼皮低下闪闪发亮,她连忙轻轻地长吁一口气,把似乎­干­渴而张开的嘴­唇­吹得发凉......

利特维诺夫沉吟片刻,等待她回答,哪怕发出一点点声音......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又开始说,"走得远远的;我这次来就是向您辞行的。"

伊琳娜把手慢慢放到膝盖上。

"可我记得"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开口说,"那位......就是您曾经跟我提到的那位,她应该到这里来?您不是正等她来吗?"

"是的,不过我会给她写封信......让她在半路下车......比如在海德堡。"

"啊,在海德堡......是呀,那是个好地方......不过,这么一来就打乱了您的计划。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能肯定您不是夸大了事实,这会不会是一场虚惊?"

伊琳娜说得很平静,几乎很冷淡,略带停顿,眼睛望着一旁的窗户。利特维诺夫对后面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只是您­干­吗要提什么侮辱不侮辱的?"她接下去说。"我并不感觉受了侮辱......啊,一点儿也没有!如果说我们之间谁有不是的话,无论如何不是您:不是您一个人的错。您只要想想我们的最后两次谈话,您就会相信,这不是您的错。"

"对您的宽洪大量我并不怀疑,"利特维诺夫咬着牙说,"但是我希望知道:您赞不赞成我的主意?"

"一走了之?"

"是的。"

伊琳娜继续看着一旁。

"一开头我是觉得您的主意为时过早......可现在我仔细斟酌您说的情形......您如果没有搞错,那么我认为您应该离开这里。这样更好一些......对我们俩都好。"

伊琳娜的声音越来越低,话也说得越来越慢。"的确,拉特米罗夫将军会发觉的。"利特维诺夫刚一开口......

伊琳娜又垂下眼睛,从她的嘴角上掠过一种奇怪的表情--一闪就不见了。

"不,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她打断他的话,"我没考虑我的丈夫。何必考虑他?他什么也发觉不了。不过我再说一遍: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必须分手。"

利特维诺夫拾起掉在地上的帽子。

"一切都结束了,"他想,"这回该走了。""那么我只有向您告别了,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的声音很响,连他自己都突然觉得害怕,仿佛他准备对自己进行判决。"我只希望您不念旧恶......将来一旦我们......"

伊琳娜又打断了他。

"等一下,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不能现在就跟我告别。这样一来未免太仓促。"

利特维诺夫心中一动,然而一种剧烈的痛苦立刻以加倍的力量袭上心头。

"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他喊道。"这又何必呢?何必还要忍受这种折磨?"

"您现在不要跟我告别,"伊琳娜又说一遍,"我一定要再见您一面......不能再像在莫斯科那样,连话也不说一句就分手--不,我不希望还那样。您现在可以走了,但是您必须答应我,要保证在再见一面之前一定不要走。"

"您希望这样?"

"我要求这样。您如果跟我不辞而别,我将永远永远不原谅您,您听清了没有:永远!--真奇怪!"她补充说,仿佛自言自语。"我怎么也无法想像我现在是在巴登......我总觉得好像还。在莫斯......您走吧。"

利特维诺夫站起身来。

"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说,"请您把手伸给我。"伊琳娜摇摇头。

"我跟您说过,我不想就这么告别......""我不是为了告别,而是......"

伊琳娜刚要伸手,但是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这是在他表白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又把手缩回去了。

"不,不,"她悄声说,"我不会伸给您手。不......不。您走吧。"

利特维诺夫鞠了一躬走出去。他不明白伊琳娜为什么会拒绝这最后一次友好的握手......他不知道她怕的是什么。

他走出去之后,伊琳娜又跌坐在安乐椅里,又用手捂住脸。

利特维诺夫没有回他的住处:他上山钻到密林深处一下子趴到地上,足足躺了一个小时。他并不感到痛苦,也没放声大哭。他只感到昏昏沉沉,疲惫不堪,渐渐失去知觉。他还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是一种痛楚难忍、撕心裂肺的空虚感,觉得内心空虚,周围一切都空虚,无处不空虚......他既不去想伊琳娜,也不去想塔吉扬娜。他只明白一点:他受到了打击,生活的缆绳被砍断了,他整个身子被一种不可知的冰冷的东西卷起来,一直向前冲去。有时他又觉得好像一阵旋风刮来,刮得他团团转,旋风的黑翅膀还劈头盖脑打他......不过他的决心并没有动摇。要他留在巴登......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的心早已飞走了:他好像已经坐上火车,火车冒着黑烟,轰隆隆地向前飞驰,飞向死寂无声的远方。他终于欠起身,把头靠在树上,仍然一动不动;不知不觉用一只手抓住蕨菜的叶梢,有节奏地摇来摇去。有脚步声渐渐走近把他从麻木中惊醒:是两个挖煤工人,肩上扛着大口袋,从陡峭的山径上下来。"是时候了!"利特维诺夫低语着,跟在挖煤工人后面下山进城,他拐到火车站的大楼,给塔吉扬娜的姑母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拍一份电报。他在电报里告诉她,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约定在海德堡的施拉德尔旅馆相会。"既要了断,就断个痛快。"他想。"没有必要等到明天。"然后他顺便走进赌场,带着茫然的好奇心打量一下两三个赌徒的脸­色­,发现远处宾达索夫令人讨厌的后脑勺和皮夏尔金无可挑剔的前额,他在柱廊里稍微站一会儿就不慌不忙去见伊琳娜。

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舍不得她,而是决心履行自己的诺言,既然今天要走就得再去见她一面。他走进旅馆,看门人没看见他,他上楼也没遇见一个人--他连房门也没敲,机械地推开门进了屋里。只见伊琳娜仍坐在那张安乐椅上,仍然穿着那件晨装,仍然跟三个小时以前的姿势一模一样......她显然没动地方,在这三个小时里她一动也没动。她慢慢抬起头,看见是利特维诺夫,浑身一激灵,用手抓住椅子扶手。"您可吓了我一跳。"她悄声说。

利特维诺夫看着她也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她脸上的表情和无神的眼睛都令他感到奇怪。

伊琳娜勉强笑笑,理了理散开的头发。

"没什么......我真不知道......我好像坐在这儿就睡着。""请您原谅,伊琳娜·帕芙洛芙娜。"利特维诺夫开口说。"我没通报就进来了......我是来履行诺言,满足您的要求。因为我今天就走走......"

"今天?可是您似乎对我说过,您得先写封信......""我已经拍了电报。"

"啊!您认为必须赶快走。那么您什么时候动身?就是说几点钟?"

"晚上七点。"

"啊!七点!您这是辞行来了?"

"是的,伊琳娜·帕芙洛荚娜,是来辞行。"伊琳娜沉默片刻。

"我应该谢谢您,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这次来得一定不容易。"

"是的,伊琳娜·帕芙洛芙娜,非常不容易。"

"人生本来就不容易,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说是不是?"

"人跟人不一样,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伊琳娜又沉吟片刻,仿佛想着心事。"您既然来就证明了您对我的友谊,"她终于说,"谢谢您。

一般说来我很赞成您要尽快结束一切的主意......因为任何退路......因为......因为我,我这个女人被您说成卖弄风­骚­,被您说成是在演戏--您似乎就是这么说的吧?"伊琳娜迅速站起来,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把脸和双手搭在桌沿上......

"因为我爱您......"她从紧紧并拢的手指缝里悄声说。

利特维诺夫身子摇晃一下,仿佛有人当胸给他一拳。伊琳娜愁苦地转过脸去,仿佛也想把脸藏起来不让他看见,把头放到桌子上。

"是的,我爱您......我爱您......这您是知道的。""我?我知道?"利特维诺夫终于说,"我?"

"好吧,您现在看得出来,"伊琳娜接下去说,"您的确应该离开这里,不能再拖延了......无论对您还是对我来说,都不能拖延。这太危险,这太可怕......永别了!"她补充说,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永别了!"

她朝书房的门口迈出几步,一只手留在背后,在半空中急忙摆动一下,仿佛希望碰上利特维诺夫的手再握一次;然而他站得离她很远,只管发愣......她又说一遍:"永别了,忘掉我吧!"连头也不回急忙走掉了。

只剩利特维诺夫一个人,他还没苏醒过来。他终于醒悟了,连忙跑到书房门口呼唤伊琳娜的名字,一次,两次,三次......他用手抓住门把手......从旅馆门前的台阶上传来拉特米罗夫响亮的声音。

利特维诺夫把帽檐压在眼眉上往楼下走。文雅的将军正站在看门人的面前,用蹩脚的德语向看门人说,他想雇一辆马车明天用一天。他一见到利特维诺夫又不自然地高高举起帽子,向利特维诺夫表示敬意:他是有意嘲弄利特维诺夫。然而利特维诺夫已经顾不得这些。他勉强向拉特米罗夫回一个礼,走回自己的住处,站在已经收拾好、锁好的皮箱前面发呆。他觉得天旋地转,他的心像琴弦一样颤动。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能料到这一点吗?

是的,他料到了这一点,不管这件多么不可思议。这事来得如晴天霹雳,他一下子愣住了,然而他预料到这一点,尽管他不敢承认。不过他也确实不能肯定。他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他想起莫斯科,想起那次的情况也像暴风雨一般,来得猛烈而突然。他感到喘不上气来:他感到欣喜,然而这种欣喜并没给他带来快乐。这种没有希望的欣喜只能压迫和撕裂他的胸膛。有谁说伊琳娜的话并不是真正出自她的口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光凭她的一句话改变不了他已经做出的决定。他的决定依然不可更改,就像投进水里的铁锚一样牢固。利特维诺夫理不清自己的思路......是的,然而他暂时还没丧失意志力,他能像支配自己的下人一样支配他自己。他摇铃叫来侍者,叫他结账,并在晚上的公共马车上订个座位:他有意切断一切退路。"哪怕以后一死了之。"他就像在昨天那;个不眠之夜一样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特别合乎他的口味。"哪怕以后一死了之。"他在房间里一边慢慢走来走去,一边念叨着,偶尔当伊琳娜说的这句话突然钻进他心里,让他火烧火燎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暗停卜呼吸。"一个人显然不能爱两次,"他想,"另一生命闯进你一单一,你既然放它进来--你就永远不会彻底摆脱这服毒药,割不断这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这么回事,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是幸福......这难道可能吗?就算你爱她......她也......她也爱你......"

然而想到这里,他又不得不控制住自己。他像个夜行人看见前面的火光,很怕迷失方向,便一刻也不放松地盯住它,现在利特维诺夫就是经常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一个目标上。去找自己的未婚妻,甚至不是真正去找她(他尽力不去想她),而是扑奔海德堡那家旅馆的房间--这个房间现在成了他的指路明灯,巍然屹立在他面前。将来怎么办,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不能走回头路。"以后哪怕一死了之。"他第十次念叨着,看了看表。

六点一刻。还要等待好长时间!他又开始踱步。夕阳西下,树梢上方的天空被染成嫣红­色­,落日的余辉透过狭窄的窗户照进已经昏暗的房间。利特维诺夫突然觉得他身后的房门迅速轻轻打开又迅速关上......他转过身来,门旁站着一个女人,身上裹着一件黑披肩,连头也蒙住......

"伊琳娜!"他叫出声来,举手一拍......她抬起头,扑进他的怀里......

两个小时之后,他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皮箱放在墙角上,箱盖打开,里面是空的。桌上凌乱地放着各种东西,其中有一封刚收到的信,是塔吉扬娜来的。她说决定提前离开德累斯顿,因为姑妈的病已经痊愈,如果途中不耽搁,明天十二点她们就会到巴登。她希望他能到车站去接她们。她们住的房间利特维诺夫已经订好,就在他住的这家旅馆。

他当天晚上写个便条派人给伊琳娜送去,第二天早晨收到她的回信。"早早晚晚,"她写道,"这事总不可避免。我把昨天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我的生命掌握在你手里,听凭你支配。我不想限制你的自由,不过你要知道,必要的话我可以抛弃一切,跟你到天涯海角。我们明天还要见面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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