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战马飞驰而来,驶过统叶护大街,马上的斥堠高声喊着:“闪,闪!”路上行人纷纷闪避。战马穿过大街,飞奔至牙帐前,斥堠翻身下马,冲进大门。
吉利可汗、拔汗那以及突厥执政布山快步走进牙帐。早已等在那里的斥堠单膝跪地,将塘报双手呈上:“可汗,李元芳大将军从凉州发来的六百里加急塘报!”
吉利可汗接过塘报,打开来飞快地看了一遍,登时发出一声惊叫。拔汗那忙问:“父亲,怎么了?”
吉利可汗道:“押运贺鲁和乌勒质的大周卫队和虎师骑军,在纳拉特山口遭遇埋伏全军覆没,贺鲁和乌勒质被劫!”
拔汗那和布山大惊,拔汗那问道:“是谁,谁干的?”吉利可汗深吸一口气,将塘报递给拔汗那,拔汗那接过来看了一遍,猛地抬起头道:“齐戈的鹰师!”
布山道:“什么?”他接过塘报看了一遍,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道:“真的是齐戈……”吉利缓缓点了点头。
拔汗那咬牙切齿地道:“我早就想到,一定是他!父亲,立刻派遣虎师,剿灭齐戈麾下的鹰师和豹师吧!”
吉利可汗摇了摇头道:“不可,不可。”拔汗那急道:“为什么?”
吉利道:“押解贺鲁与乌勒质是我与狄公暗中商定的,可以说是绝密行动。而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如果我以这个名义出兵征伐齐戈,咄陆五部定会联合其他各部的啜和俟斤谴责我串谋大周朝廷,谋害贺鲁,此事一旦张扬开来,我的汗位恐怕就岌岌可危了。贺鲁会以‘伙同汉人谋害突厥贵族’为借口,联合突厥各部的好战贵族共同举事,而本来同情我们,支持两国和平的贵族也会因此袖手旁观,到那时,我们就难于收场了。”
布山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可汗殿下说得很有道理,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吉利道:“而今,突厥国内很多贵族本来就认为我与大周过从甚密,伤害了突厥的利益,如再授之以柄,今后各部落就更难以钳束了。”
拔汗那道:“可父亲,对于齐戈这样的咄陆部死硬份子,是不能过于手软的,此次行动是明显的试探,如果不给他们一个有力的回击,今后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
吉利沉吟道:“消灭齐戈,咄陆五部会立刻反叛,这就意味着突厥将要爆发全面战争……”他缓缓摇摇头道,“不,现在还不是时机。”
拔汗那不甘道:“父亲,此事难道就这样算了?”
吉利一摆手道:“只要和亲成功,贺鲁便再也无法兴风作浪,战争消弭于无形,一切就会安定下来。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就是确保迎阳公主安全抵达石国。”
布山赞道:“不错,此乃上上之策。”
吉利道:“拔汗那,你立刻替我修书给凉州的大将军李元芳和王孝杰,告诉他,我将派遣虎师主力前往两国边境,迎接公主到石国。”
拔汗那问道:“两军在何处会合?”
吉利走到地图前道:“我突厥与大周两国边境之间,均有上百里缓冲地带,只有乌什海,东临大周,西近突厥,中间缓冲地带只有五十里,那里是茫茫戈壁,地势平缓,易于大军行进。”
布山点点头道:“而且,乌什海附近没有盗匪马贼,非常安全。”
吉利指点着地图道:“拔汗那,你立刻告知李元芳和王孝杰二位大将军,请右威卫大军护送公主到乌什海东侧,而后,使团穿过乌什海戈壁,我亲率虎师在西侧等候。”
拔汗那道:“是。”说毕,转身走出牙帐。
吉利可汗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咄陆部小牙帐是五部首领大俟斤居住之地,位于吹河北岸的戈壁中,分为牙帐区和宿营区。牙帐区是军事重地,守卫异常森严。
贺鲁把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所示——“乌什海”三字上。贺鲁抬起头,目光望向众人,乌勒质、齐戈及几名咄陆部的俟斤对望着缓缓点了点头。
贺鲁道:“乌什海位于大石城西五百里的戈壁之中,地势开阔,周围又有风化的山峰、土丘,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乌勒质道:“太子殿下,这一次吉利可汗吃了个哑巴亏,我想,护送公主到石国,他一定会派出最精锐的虎师。”贺鲁点点头。乌勒质接着说道,“一旦虎师主力出动,就算齐戈麾下的两个鹰师、三个豹师倾巢而出,也难与之抗衡。”
齐戈接口道:“不错。虎师战斗力之强,我们难以望其项背。如果攻击失利,我们的计划恐怕就很难达成了。太子殿下要做好打算呀。”
贺鲁微笑道:“你们说得不错,虎师乃天下精兵,确实很难对付。所以我们才要避开虎师,利用驭风者的速度和技术进行突袭,以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乌勒质道:“话是不错,可怎样才能避开虎师呢?”
贺鲁神秘地一笑,道:“当然是要知己知彼。”
乌勒质和齐戈等人对视一眼道:“可怎么才能做到?”
贺鲁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我们还有一张王牌。”他冲众人招了招手,乌勒质等人围上前来……
牙帐区内戒备森严,巡逻队往来穿梭。
远远的,有则理惠快步走来,守门的卫兵伸手拦住她道:“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理惠探头向里面看了看,转身离去。
理惠快步转到牙帐后,看四下无人,纵身而起,跃到帐顶,抽出腰间短剑将篷布划开一个小口,向帐内望去。只见贺鲁等人围在地图前,低声商议着什么,贺鲁的手指不停地指向地图,理惠静静地看着。忽然,一只手轻轻拍在她的肩膀上,理惠吃了一惊,转过头来。义直古麻吕蹲在她身旁,冲牙帐下面指了指。理惠转身向下望去,只见一支巡逻队远远开来。理惠一惊,赶忙拉着义直趴在帐顶上。不一会儿,巡逻队穿过牙帐向前面走去。理惠二人纵身而起,跃下牙帐。
理惠和义直快步从牙帐区走了出来,来到自己的帐篷前。义直轻声道:“刚刚你在看什么?”理惠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贺鲁和齐戈又在密谋,我想很可能与公主有关。”
义直惊道:“哦,难道他们要袭击公主?”理惠摇摇头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太清,只是听贺鲁好像提到了公主。”
义直深吸一口气道:“这群恶贼!我真恨不得现在就闯入牙帐,将他们全部杀死!”理惠劝道:“古麻吕,忍耐,忍耐,只有忍耐我们才能找到机会。”义直点了点头。
理惠道:“我要去一趟凉州,将此事告知李大将军,请他小心提防。”义直忧心道:“可是理惠,你想到过没有,我们现在是助纣为虐、陷卫队于死地的叛徒,李大将军怎么会相信你?”
理惠坚定地道:“孟子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道理。”
义直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放心去吧,这里我来应付。你可千万要小心!”理惠道:“我会见机行事。”
四面边声连角,暮色中的雄关凉州更显雄浑苍凉。沉浑的号角声中,一队队城防军登上城头。李元芳站在垛口,望着冉冉落下的夕阳,心中很不平静。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王孝杰和曾泰走到身旁。王孝杰道:“斥堠来报,虎师大军已开到距乌什海五十里处的大非川扎营,我们明日便要出关。”李元芳点了点头。 “我率主力将你们送到乌什海西侧,而后,你和曾大人率使团穿过缓冲地带,吉利可汗率虎师主力在东侧等候。”
曾泰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威卫主力不能护送使团穿过缓冲地带?”
王孝杰解释道:“这是两国和议之后达成的盟约,双方主力均不可越过缓冲地带。所以没办法,你们只能自行通过乌什海。”曾泰道:“是这样。”
王孝杰道:“曾大人请放心,乌什海东西两侧相距只有五十里,而且非常安全。”
曾泰点了点头,目光望向李元芳,只见元芳遥望远方,似乎没有听到二人说话。曾泰叫道:“元芳,元芳……”李元芳猛醒道:“啊……”
“你在想什么?”
李元芳长出一口气,怅然道:“不知为什么,此次西来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也许是因为职责重大的缘故吧,总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
曾泰道:“嗯,不瞒你说,我也有同感。”
王孝杰开解道:“和亲关乎两国边境和平,百姓安危,是何等的大事,你们有这种感觉也很正常。元芳,明日就要启程,都准备好了吗?”
李元芳点了点头:“一切就绪,只有公主还不知道。”王孝杰诧异道:“你没有告诉她?”
李元芳笑了笑:“怕她知道了,又要发疯。”
王孝杰解嘲道:“你也真是不容易,对付贺鲁一伙已经够伤脑筋了,还要应付这位随时爆发的公主奶奶。”
曾泰道:“元芳啊,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早晚都要说,晚不如早,一旦有什么差池也好补救。”
李元芳笑了笑:“公主这个人虽然有些任性,但总得来说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对她我倒并不是太担心。”曾泰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李元芳道:“说句实话,真正令我担心的是贺鲁和乌勒质在纳拉特山口被劫之事……”曾泰愣住了:“哦……”
王孝杰大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发生在突厥境内,内奸有则理惠和义直古麻吕是圣上钦点的,我们已经尽力了,还能怎样!我想,圣上是不会责怪的。”
李元芳道:“我倒不是怕圣上责怪,只是,只是担心会连累到大人。”曾泰一惊:“可这与恩师有什么关系,怎么会连累到他?”
李元芳摇摇头道:“预感,不祥的预感……”曾泰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王孝杰笑着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道:“好了,二位,就别杞人忧天了。我看你们还是赶快回去,将明日移驾之事告诉姑奶奶吧,那才是个雷呢。”
李元芳、曾泰相视而笑。
公主武元敏坐在梳妆镜前,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自己。脚步轻响,春红端着茶走了过来,轻声叫道:“公主。”
武元敏抬起头问道:“什么时候了?”春红答道:“已是酉初了。”
武元敏点点头:“我说怎么天都黑了。”春红调笑 道:“您都在镜子前坐了好几个时辰了,不错眼珠地看自己,公主,自己有那么好看吗?”
武元敏瞪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我是花痴呀,看自己解闷儿。”春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跟您逗乐呢。”
武元敏轻轻叹了口气道:“李元芳呢,还没来?”
春红摇摇头,吃吃地笑道:“看您每天等李大将军的样子,真像是小媳妇在等自己的男人。”
武元敏脸一红道:“去……别瞎说,让人家听见。”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春红,说句实话,只要能嫁给他,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春红望着她,小心地劝道:“公主,真想不到,您会这么痴情。可您知道吗,自古都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你可千万不能当真呀。”
武元敏长叹一声,泪水溢出眼眶,她轻轻地靠在春红身上道:“我知道,其实,我心里什么都明白。”
李元芳快步向正堂走来,到了门前,他停住脚步,沉吟片刻,又转身向回走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武元敏站在门前望着他。李元芳轻轻咳嗽一声道:“公主。”
武元敏道:“怎么,你要走?”李元芳忙掩饰道:“啊,不,忽然想到,有件事情还没有处理……”
武元敏道:“这件事比我重要吗?”李元芳赶忙道:“当然不是。”
武元敏回身走进堂中,李元芳摇摇头,赶忙跟了进去。
李元芳走进正堂,春红冲他眨了下眼,快步走了出去,回手关闭堂门。李元芳定了定神道:“公主,我来是想告诉你……”
武元敏望着他,平静地道:“明天我们就要出关了。”李元芳一愣:“怎么,您都知道了?”
武元敏点了点头道:“是的。我听春红说,此事早已决定,为什么不告诉我?”李元芳轻轻咳嗽一声道:“恐公主心中不喜,这才刻意隐瞒。望公主恕罪。”
武元敏走到李元芳身前,望着他道:“我知道,很多事情无法逆转,当然也不是你能够决定的。我不会难为你,只是要你在乎我!”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武元敏搂住他的脖子,在李元芳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道,“我爱你!”元芳吓得连退两步:“公主……”泪水从 武元敏的眼中滚落下来,她轻声道:“再过几天就要到突厥了,你走了,卫队走了,所有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呆在那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李元芳赶忙道:“卫队和随行人员都会陪公主留在突厥。”
武元敏猛地抬起头道:“你呢?”李元芳一怔道:“臣是使节,要回朝交旨。”
武元敏凄然一笑道:“漂亮的借口……你,会来看我吗?”李元芳顿了顿道:“是。臣一定会来的。”猛地,武元敏嘶声喊道:“你不会,你不会!你骗我,骗我……”边喊边大哭起来,李元芳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慰。良久,武元敏抽咽着道:“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李元芳如蒙大赦,转身逃出门去。
李元芳走出正堂,回手关闭大门,忽然,一股伤感之情涌上心头,他探身望向堂内。堂内隐隐传来武元敏的啜泣声。李元芳的眼圈也有些红了,他轻声道:“相信我,我一定会到突厥去看你!”武元敏猛地抬起头,脸上如梨花带雨,绽开了笑容。李元芳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李元芳缓缓走在后园外的回廊中,四周一片寂静。微风吹过,他停住脚步,眼角似乎噙着泪花。
远处谯楼上传来隐隐的梆铃声,李元芳长叹一声向前走去。忽然,一点轻微的响动传进了他的耳中,李元芳猛地停住脚步,头也不回,身体后纵,掌中刀闪电般向身后不远的树丛中劈去,当当两声金铁撞击声,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出树丛,正是理惠。
她猛地抬起头来,与李元芳四目相对。李元芳吃惊地喊道:“是你!”理惠急切道:“大将军,是我。”
李元芳咬碎钢牙:“你这无耻的内奸,助纣为虐,买放凶徒,今日落入我李元芳手中,定不与你甘休!”说着,他一声断喝,身体腾空跃起,掌中刀化作一团寒雾闪电般卷向理惠。理惠闪展腾挪,却难及李元芳刀法如神,嚓嚓两声,理惠发鬓被钢刀斩断,长发登时散落下来。
理惠瞅个空当,挥刀架住李元芳的短刀道:“大将军,末将等为人陷害,身不由己。不想多所解释,俗话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多余的末将不说了,贺 鲁等人正在筹划阴谋,目标很可能是公主,大将军一路之上千万要小心!”李元芳愣住了。
理惠趁此机会,长刀一抖,架开元芳的短刀,纵身而起掠出府外,消失在夜色之中。李元芳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不觉失惊。
曾泰和王孝杰率卫士赶来,曾泰道:“元芳,怎么了?”李元芳道:“有则理惠刚刚离开。”曾泰和王孝杰对视一眼,吃惊地道:“她,她怎么敢来?”李元芳道:“她告诉我,贺鲁一伙正在筹划阴谋,破坏和亲,要我们小心。”曾泰奇怪地道:“哦,她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王孝杰“哼”了一声道:“定是别有用心。”李元芳缓缓摇摇头,陷入了沉思。
号角连天,鼓乐动地。赐婚使团在右威卫精锐的拱卫下缓缓开出凉州。大将军王孝杰率骑军为前锋,李元芳、曾泰率千牛卫队、仪仗卤簿及公主的鸾驾为中军,左右两翼是骑步混成的侧军主力。
鼓乐声中,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西开进。
内卫和千牛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狄府团团围住。
狄府正堂大门紧闭,如燕在台阶前焦急地徘徊着。管家狄福端着饭菜快步走来,指了指正堂。
如燕摇摇头道:“已经两天了,不吃不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狄福轻声道:“小姐,老爷不会……”他比了个死的动作。
如燕瞪了他一眼道:“闭上你的乌鸦嘴!你才快要死呢!”狄福委屈地道:“小的这不担心吗?”如燕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把饭端下去吧。”狄福答应着,转身离去。
如燕长叹一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狄公坐在榻上,双目紧闭,静静地思索着,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一幅幅画面:善金局,沙尔汗制作黄金大盘;上阳宫,皇帝武则天宣布“海兽戏波黄金大盘”是给吉利可汗的贺礼;黄金大盘中央缓缓打开,一棵玛瑙树冉冉升起……
猛地,狄公双眼大睁,他站起身脱口道:“黄金大盘!吉利 可汗……”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踱了起来,口 中喃喃地道,“善金局劫案与这个核心阴谋究竟有什么关联?他们要用这些金银做什么勾当呢……”他的目光望向了手中的半截纸片,纸片是从死去的沙尔汗口中抢下来的,上面写着“……洛阳东百二十里上……”他慢慢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一百二十里处的小刘庄。
他静静地思索着,忽然,眼睛一亮,轻声道:“小刘庄,这定是他们接头之处……我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沉吟半晌,似乎下定了决心,冲外面喊道:“狄福!”堂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如燕冲进来道:“叔父!”
狄公道:“如燕呀,我正要让狄福去叫你。”如燕急道:“叔父,已经两天了,您把自己闷在正堂里不吃不喝,可把大家急坏了!”
狄公长叹一声道:“难为你们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有些措手不及。我必须全面回思,理清头绪……我们究竟出现了什么纰漏,致使对方乘虚而入,一举成功。”如燕道:“那,您想明白了吗?”
狄公缓缓点点头道:“是因为我们本末倒置,对核心阴谋不够敏感,这才落入对方彀中。”如燕如坠雾中:“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深吸一口气,解释道:“前些日子,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善金局劫案和银匠失踪案中,经过艰苦卓绝地调查,最终救出了失踪的银匠,找回了银马车。就在我们沾沾自喜,以为破解了对方阴谋的时候,真正的危险悄悄逼近了。因为我们犯了一个大错误,就是过分着力于这两个旁枝案件,而恰恰忽略了整个阴谋的主干。”如燕道:“您是说,善金局劫案和银匠失踪案是旁枝?”
狄公点点头:“不错。”如燕道:“那您说的主干指的又是什么呢?”
狄公道:“这个阴谋的主干,当然就是贺鲁和沙尔汗等人的最终目的——除掉我和吉利可汗,挑起两国的战火。其实在此之前,已有很多征兆显现出来,比如:公主在三仙庵中见到的那个南山;真沙尔汗的下落,以及这些人为什么要仿制大汗之戒,等等。然而,却都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这才致使对方有充裕的时间开展计划。而我们却只顾专心破案,彻底忽略了它们与核心阴谋之间的关联,才造成今日的恶果。”他长叹一声 道,“怨我,都怨我!一时疏忽,不查之下误中歹人奸计,以致酿成大祸。”
如燕道:“这怎么能怪您呢,谁能想到一个案件之中竟会有这许多阴谋?叔父,这两者之间的关联究竟是什么呢?”
狄公道:“银匠失踪案是为了善金局劫案作准备,对吗?”如燕点点头:“这个我明白。”
狄公启发道:“那么善金局劫案又是为谁作准备呢?”如燕摇了摇头。“当然是为了两国开战作准备。”如燕吃惊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道:“突厥是游牧部落,世代逐水草而居,一切用度都要依靠周边小国进贡,或靠劫掠得来。贺鲁想要与天朝开战,从马匹武器到被服粮草、铠甲饲料,都必须要进行充足的准备。”如燕点了点头。“然而,他们的手中却没有储备大量银钱。”如燕恍然大悟道:“您是说,他们拿抢来的钱去进行开战前的准备?”
狄公道:“难道不是吗?众所周知,突厥人最缺少的便是铁器。两国交好时,榷场开放,很多突厥商人使用马匹换取汉人的铁器。”如燕道:“不错,这我也听说过。”狄公继续讲道:“没有铁,就无法打造兵器,难道他们不需要花钱去购买吗?大军会战,士兵需要吃饭,马匹需要饲料,从前他们可以靠劫掠边境的镇甸乡村来获得,然两国和平之后,吉利可汗严加约束部下,不可侵犯掳掠大周边境,这样一来,他们的粮食给养便没有了来源。想要开战,粮草当然也要花钱来购买。”如燕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沙尔汗和贺鲁才甘冒奇险袭击善金局,抢夺那一百一十万两金银。那么,你想一想,当他们得手之后会怎么样呢?”如燕答道:“当然是拿这些钱去购买开战必备的物资。”
狄公赞道:“一语中的。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么从假沙尔汗口中夺下的这半张纸条上所写的地址,就一定是他们的联络地点。”如燕双眉一挑:“哦?”
狄公点点头,讲解道:“我想他们的计划一定是这样的,沙尔汗突袭善金局得手后,将金银融成马车,之后,赶到洛阳城东一百二十里的小刘庄,与联络人秘密接头,再开展下一步行动。”如燕双掌一击道:“对呀!肯定是这样。”“而且,我可以断言,此事定然与那个至今尚未露任何痕迹的南山有紧密的关联。因此,我们 必须紧紧抓住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挖出内奸,破解奸谋!”听到这儿,如燕长叹一声道:“可叔父,说的热闹,咱们现在身陷囹圄,连门都出不去,还顺藤摸瓜呢。”
狄公果断地道:“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如燕吃惊地道:“逃走?”狄公点了点头。
如燕忧虑道:“可叔父,您想到过没有,一旦逃离洛阳,就是畏罪潜逃。那时,圣上怪罪,您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狄公决绝地道:“留在这里不光是坐以待毙,更是中了对方的圈套。而今,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儿,用诡计栽害于我,令皇帝将我软禁府中。过不了几天,圣上一定会将我关入天牢,那时我便彻底失去行动能力,而他们则可以为所欲为。你想一想,除掉我之后,他们会做什么……”
如燕脱口道:“对吉利可汗下手!”
狄公道:“一点儿不错。刚刚我还想到了那只作为寿礼进献给吉利可汗的海兽戏波黄金大盘……”如燕一愣:“叔父,黄金大盘怎么了?”
狄公双眉紧蹙,忧虑道:“虽然我现在还想不出这只用九千两黄金铸成的异物究竟有何不妥,但它是经沙尔汗之手完成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面定有问题!”如燕倒吸一口凉气,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接着说道:“因此,我们必须马上逃离洛阳。时不我与,迟则生变呀!为今之计,只有会同元芳、曾泰与吉利可汗联手,彻底粉碎对方的阴谋,才能够保社稷平安,也才能讨还清白!”
如燕点点头:“您说得有道理。像皇帝那样多疑的人,任何解释都是没用的,只有事实摆在面前,她才会彻底醒悟。”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可叔父,而今内卫将咱家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咱们怎么能出得去呀?”
狄公沉吟片刻道:“如燕,你能出去吗?”如燕道:“那当然。我可以用轻功啊。”狄公道:“你先出去探看一下情况,回来再从长计议。”如燕点了点头。
内卫府大阁领凤凰与几名属下说着什么。一辆马车由远驶近,缓缓停在大门前。车门一开,钟氏走下车来,快步向大门走去。
一名内卫伸手拦住了她:“夫人,请留步。”钟氏停住了脚步道:“烦劳你进内通报,就说钟氏求见。”内卫道:“圣上有旨,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得进入狄府。”钟氏愣住了:“哦,却是为何?”内卫道:“这是圣上的旨意,谁敢多问?夫人还是赶快回去吧。”钟氏连忙答是。
凤凰快步走过来叫道:“夫人。”钟氏赶忙施礼道:“大阁领。”凤凰将她拉到了一旁。钟氏问道:“大阁领,府里出了什么事?”凤凰四下看了看,轻声道:“我告诉你,你千万保密。”钟氏点点头。
凤凰道:“狄国老坐了通敌罪,圣上将他软禁在府中。”钟氏一声惊叫,连退两步道:“这,这怎么可能!”凤凰长叹一声道:“谁说不是呀。狄国老是个好老头儿,想不到……”她四下看了看道,“你们谁有路子,赶快想办法救救他,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钟氏会意,轻声道:“多谢大阁领。”凤凰点了点头,钟氏转身上了马车。
钟氏的马车疾驶而来,停在离狄府后门不远的一棵大柳树后,钟氏撩开窗帘向后门望去,后门前站着两个千牛卫。
钟氏对车夫道:“绕着狄府的围墙慢慢走。”车夫答应着,一声吆喝,马车沿着狄府的围墙慢慢地走了起来。钟氏扒着窗户向外望着,高墙之下,每隔三步便站着一名千牛卫。就在此时,高墙上方白影一闪,一件什么东西闪电般掠了过去。钟氏一惊,抬头望去,那白影已经失去了踪迹。
钟氏对车夫喊道:“停车!”马车“吱呀”一声停在道旁,钟氏推门下车,四下环视着。
高墙旁边有一棵大柳树,枝繁叶茂,树干的高度已超过狄府的院墙。钟氏定睛向树顶望去,只见丫杈之间,似乎有一点点白影在晃动。钟氏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看了看墙边的千牛卫,对车夫道:“把车靠到柳树旁,我要小憩一下。”车夫答应着,将马车靠到了大柳树旁。
钟氏绕到树后,冲上面招了招手。“唰”,一条白影闪电般落在她的面前,正是如燕,她背靠树干轻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上面?”钟氏笑道:“刚刚看到墙头飞过一道白影,我一猜准是你。”如燕道:“想不到, 你眼睛还挺毒。”钟氏笑道:“那可不,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如燕摇了摇头。“嫁给沙尔汗之前,我是西市中专练杂耍百戏的,凌空飞人我最拿手。”如燕捂住嘴笑道:“真的!难怪你能看到我的行踪。你怎么会在这儿?”钟氏蹙眉道:“特来看望狄国老,想不到内卫府大阁领凤凰却告诉我,狄公坐了罪。”
如燕取笑道:“你还挺有心的,巴巴地来看我叔父,哎,你是不是看上他了?”钟氏的脸腾的红了,轻声道:“你再胡说,瞧我不撕你的嘴!”如燕吃吃地笑了出来。钟氏探头向外看了看道,“先上车吧。时间久了,引人生疑。”如燕点点头。
钟氏走到车门旁,用身体挡住车门,如燕嗖的一下窜了进去。钟氏转身上车对车夫道:“走吧!”马车缓缓起动。
钟氏道:“狄国老怎么样了?”如燕恨恨地道:“我叔父为国为民一辈子,想不到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皇帝听信谗言,早晚有一天,她会后悔的!”
钟氏长长的叹息一声,道:“伴君如伴虎。如燕,狄公有什么打算吗?”如燕四下看了看,低声道:“为今之计,只有先逃离洛阳,之后徐图再进。”
钟氏轻声道:“刚刚在府门前,凤凰悄悄对我说,‘赶快救救狄国老,晚了就来不及了’。”如燕眼睛一亮道:“哦,她是这么说的?”
钟氏点了点头:“哎,你出来做什么?”如燕道:“叔父让我出来探看一下外面的情况,回去后从长计议。”说着,她撩开窗帘向外望去,只见狄府墙外密密麻麻布满了看守的卫士。如燕倒抽一口气道,“我的娘呀,守得铁桶一般,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这可怎么办呀!”钟氏道:“能不能屈尊狄国老,跃墙出来?”如燕苦笑道:“我的好姐姐,您看看我叔父的体形,他能跃得出来吗?再者,就算他能跃出来,围墙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不当场就被拿住了?”钟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以为我傻呀。当然不能翻墙头了。”如燕不解:“那你说怎么个跃法?”
钟氏道:“刚刚我仔细观察了狄府周围的地形,有一个办法能让狄国老跃出围墙,不被卫士发现。”如燕眼睛一亮道:“哦,快说说!”钟氏笑道:“刚刚我已经说过了。”如燕一愣道:“说过了……哎呀,好姐姐, 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钟氏道:“凌空飞人!”如燕吃惊地道:“凌空飞人!我叔父?”钟氏冲她招了招手,如燕附耳上来,钟氏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如燕的眼睛亮了起来,猛地,她一把抱住钟氏道:“哎呀,好姐姐,这主意真是绝了!”钟氏笑了。
位于明善坊的李永金银铺焕然一新。李永夫妇在店内给客人讲解着金银器的款式。如燕走了进来,乐氏赶忙迎上前道:“哎哟,如燕姑娘,是什么风儿把你这位贵客吹来了!”李永也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如燕姑娘,快,快请坐。”夫妇二人沏茶倒水,如燕笑道:“李师傅,生意兴隆啊。恭喜恭喜!”
李永道:“还不是托狄大人的福。哎,如燕姑娘,您光临小店儿,肯定是有事儿吧。”如燕点了点头,伏在李永耳旁说了几句。李永一声惊叫:“什么!”如燕嘘了一声,继续说着,李永连连点点头道,“姑娘放心,包在李永身上。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狄公的救命之恩呢。”
如燕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锣鼓喧天,佟家杂技班正在西市表演各色技巧。
钟氏挤过观看的人群,快步向后台走去。班主老佟正在督场,一见钟氏,赶忙迎上前去:“师妹,你怎么来了?”钟氏笑道:“要请师兄帮小妹一个忙。”老佟笑道:“这些年,咱佟家班全靠师妹你照顾,还说啥帮忙不帮忙啊。你说,要干啥?”钟氏在他耳旁低语,老佟连连点头。
狄府后堂,桌上亮着风灯,狄公撂下毛笔,拿起刚刚写就的公文笺看了一遍,而后,将自己的宰相之印盖在了公文笺的下方。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将公函放入信封,揣进怀中。
门声一响,如燕快步走了进来。狄公站起身道:“如燕呀,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如燕笑道:“叔父,我在府外遇到了钟氏。”狄公道:“哦?”如燕道:“她想出一个办法,可以让您安然离开。”狄公道:“什么办法?”如燕伏在他耳畔低低地说着,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清晨驿马嘶鸣着冲进洛阳驿站,马上驿卒身背六百里加急的招文袋。他猛勒座骑高声喊道:“凉州六百里加急,送往神都!快,快换马!”驿兵牵着马跑了出来,驿卒顾不上答话,翻身而上,一声大喝,战马长嘶,疾奔而去。
上阳宫御书房,“砰”的一声,加急文书重重地摔在龙书案上。武则天颤抖着站起身道:“真的是他,真的是他!狄仁杰,这个逆贼!”站在一旁的武攸德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张柬之目瞪口呆地道:“陛下说什么?”
武则天猛地抬起头,厉声道:“而今证据确凿,狄仁杰便是朝中的内奸,他伙同贺鲁,阴谋挑起两国战火,真是罪不容诛!武攸德!”武攸德上前一步道:“臣在。”“立即率人查抄狄府,将狄仁杰关入天牢!”武攸德道:“是!”
“且慢!”张柬之一声大喝道,“陛下,狄公清正耿直,屡建奇勋,有大功于社稷!他曾屡次挫败突厥好战贵族的阴谋,捍卫两国和平,说他是通敌的内奸,有何凭据?”武则天抓起书案上的大汗之戒和书信狠狠掷在地下道:“你自己好好看看!”
张柬之拾起戒指看了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赶忙将书信看了一遍,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道:“陛下,这是歹人栽害狄公,怎能当真!”武则天冷笑一声道:“这枚戒指朕已着多人验看过,不可能造假。而这封书信说得更是再明白不过了。而今,贺鲁和乌勒质在纳拉特山口被劫,信中所写的全部得到了印证,这是铁证如山,任何人也无法反驳!”张柬之还要说什么。被武则天的一声大喝打断了:“立刻将狄仁杰抓捕到案!”武攸德大声答应着,冲出门去。
张柬之颤声道:“狄公者,国家栋梁,陛下如此做法,无异于自毁长城啊!”
武则天发出一阵冷冷的笑声道:“多年前,宰相宗楚客通敌之时,朝中也有人这样说过……自毁长城,哼,朕只是后悔对狄仁杰太过放纵,有时甚至言听计从……此次,幸亏上苍有眼,令此贼暴露,否则朕的首级就要摆在贺鲁面前了!”张柬之深吸一口气,不敢再言。武则天道,“柬之,你立刻拟旨,就地免去李元芳、 曾泰赐婚使节和副使之职,由千牛卫押解回京,交付三司候审!”
张柬之的嘴唇颤抖了,良久谏道:“古语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旦李元芳抗旨,不但会毁掉两国和议,更会招致吉利可汗的愤怒,赐婚之举亦成泡影,边境和平更无从谈起。望陛下三思。”
武则天沉吟片刻道:“下密旨给王孝杰,待李元芳、曾泰赐婚完毕,返回凉州,立刻抓捕。”张柬之轻叹一声,无奈领命。
繁华的街道上熙来攘往。猛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街市上登时大乱起来,武攸德率领一众骑兵呼啸着穿过大街,向位于尚贤坊的狄府奔去。
狄府后门静悄悄的,门前站着两名千牛卫。忽然,远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两名卫士朝声响之处望去。只见远远的来了一队杂耍的艺人,顶坛儿、顶碗儿、翻跟斗、打把式、踢腿挝腰,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旁边围了一群看客,又鼓掌又叫好。眼见杂耍的队伍越走越近,为首的便是身穿彩衣彩裤的钟氏,两旁的观众竟然是以李永和乐氏为首的众银匠和他们的家眷。
众人停在后门旁,钟氏一拱手道:“诸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蒙大家抬爱,我等今日便为大家献上我钟家班的拿手绝技——凌空飞人,怎么样?”以李永为首的银匠们高声叫好。
钟氏一摆手,四个小伙子抬来两根竹竿,站在狄府的外墙旁。看守外墙的千牛卫道:“哎,你们不能在此表演!”
钟氏道:“却是为何?”千牛卫道:“这里是禁地!”钟氏笑着对观众们道:“禁地,我们怎么不知道?哪儿写着禁地这两个字呀!”假扮观众的银匠们登时哄了起来:“就是,这是尚贤坊,哪家的禁地!”“难不成你站在墙下,这里便成了禁地?”众人哄笑起来。千牛卫语塞,对身旁的同袍道:“你在这儿盯着,我去请大阁领来!”说着,他转身向正门跑去。
钟氏冲举竹竿的小伙子使了个眼色,小伙子一抖手,竹竿登时立了起来。另外四个小伙子手拿着网兜,站到对面约三丈开外之处。钟氏冲大家一拱手,喊道:“诸位,献丑了!”说着,她纵身而起,飞快地爬到了 竿顶,举起双手。众银匠齐声叫好。
只见钟氏双手抓住竹竿顶部,身体下垂,竹竿慢慢弯了下去。底座的两名小伙子死死地扣住竹竿底部。竹竿越来越弯,渐渐地弯进了狄府围墙之内。
狄公、如燕、李朗、狄福和两名卫士站在墙下。钟氏双手拽住竹竿弯进墙内,她轻声道:“准备好了吗?”狄公点了点头。钟氏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道:“放!”竹竿猛地绷直,钟氏的身体飞弹而起,跃出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