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孤灯摇曳。王妃娜鲁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上方,脸颊上挂着泪滴。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狄公、忠节、李元芳和曾泰走了进来。忠节面沉似水,走到娜鲁面前道:“娜鲁,你阴谋杀害先国王陛下及两位亲王,而今事实俱在,我劝你实话实说,将犯案全程详细供来!”娜鲁看了看他,缓缓闭上双眼。忠节怒道,“你……”
狄公轻轻摆了摆手,忠节按下怒火站到一旁。
狄公道:“王妃殿下。”娜鲁睁开眼,笑了笑道:“什么王妃殿下,没听见执政大人刚刚说过吗,我现在是人人可杀的弑君叛贼!”
狄公劝道:“既然殿下已知利害,就应该明白现在再有所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就请殿下详细供述杀害先国王差斥三兄妹的做案过程和动机。”
娜鲁望着他,良久,竟然笑了。一旁的忠节怒叱道:“你笑什么?”娜鲁道:“既然你们已经认定我是杀人凶手,还有什么必要询问细节,是杀是剐随你们安排吧。”
忠节气得脸色发白:“你这贱人,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你想死还不容易,只要我一声令下,明日清晨便将你吊死在宫门之前!”娜鲁毫无惧色,笑了笑道:“那还等什么,请吧!”
忠节气得一声大喝:“来人!”殿门打开,两名卫士冲了进来。忠节厉声喊道,“将这贱人拖到外面,给我狠狠地打!”卫士们高声答应,冲上前来。
狄公赶忙拦道:“且慢!”卫士们停住脚步。狄公对忠节道,“执政大人,暂且息怒。”忠节强压怒火,冲卫士们摆了摆手,两名卫士退出门去。
狄公转向娜鲁道:“王妃殿下,你杀害琼塔亲王是我等亲眼所见,事到如今,你仍强项抵赖,还有什么意义吗?”娜鲁笑了笑道:“你杀死了一只老鼠,别人就 说全天下的老鼠都是你杀死的,你认为有道理吗?”
狄公也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问题在于,杀死国王三兄妹的手段和现场都极其相似,显然是同一个凶手策划执行的。这一点你如何解释呢?”娜鲁愣了,良久,她摇摇头道:“我无法解释。”
忠节冷笑一声道:“你当然无法解释,因为凶手就是你!”娜鲁不再说话。
狄公从怀里掏出手帕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粉末,放在娜鲁面前。娜鲁道:“这是什么?”
狄公反问道:“你不认识吗?”娜鲁道:“当然。”忠节在一旁不屑地哼了一声。
狄公道:“这种黑色粉末同时出现在差斥、委它和琼塔三人的死亡现场,你能不能告诉我它是做什么用的?”
娜鲁望着狄公,良久才迟疑道:“我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狄公点点头,鼓励道:“只要是真话。”
娜鲁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也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忠节轻慢地讥刺道:“对,你什么都不知道,刚刚在马厩中杀死琼塔亲王的也不是你吧?”娜鲁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忠节。忠节冷冷地道,“看着我做什么?”娜鲁的目光里,厌恶愠怒之中又闪烁着疑惑之色。
狄公和忠节奇怪地对视一眼道:“王妃殿下,怎么了?”娜鲁深吸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
狄公包起手帕,放入袖中:“你是怎样杀害琼塔亲王的,这王妃殿下总可以说说吧。”娜鲁笑了笑,又闭上了眼睛。狄公与忠节对视道,“既然王妃殿下什么都不想说,那就让我说两句吧。我知道,策划和执行这样一个周密而精巧的计划绝不止你一个人。我还知道,此事定与那位突厥特使亚喀有关……”
此言一出,娜鲁猛吃一惊,抬起头来,随即她感到自己的表现不妥,赶忙掩饰道:“哦,有意思,我不明白。”
狄公笑了笑道:“不管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可以告诉你,出现在月氏王宫的那位突厥特使亚喀并不是亚喀,他的真名叫沙尔汗!”
娜鲁倒吸一口凉气,脱口道:“什么,你说什么?”此言一出,她立觉不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狄公与李元芳对视一眼道:“是的。沙尔汗与亚喀是孪生兄弟,真正的亚喀已经在几个月前死在了洛阳,而且就死在我的面前!”说话中,狄公的目光紧紧盯着娜鲁的表情。只见娜鲁紧咬双唇,两手轻轻地颤抖着。狄公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继续道,“而潜伏在月氏王宫中的,乃是我大周的叛臣——原内侍省将作大监沙尔汗,这也正是我到月氏的目的!”
娜鲁的嘴唇颤抖起来,身体不停地晃动,她强自震慑住心神道:“可,这,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狄公道:“如果真的与殿下无关,就当听个故事吧。但如果殿下想起了什么,想找个人说说……我随时恭候。”娜鲁深吸一口气。狄公对忠节道,“忠节兄,我们走吧。”忠节点了点头,狄公一行快步走出门去。
娜鲁浑身剧颤,轻声道:“沙尔汗,谁是沙尔汗……亚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已是深夜,驿馆四周静悄悄的,寒风吹动落叶凌空漫舞。
两块手帕摊在桌上,一块手帕中放着白色粉末,一块放着黑色粉末。狄公坐在桌旁,望着眼前的两种粉末,静静地思考着,良久,他长长出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踱着,忽然,他收住脚步,走到门前,伸手拉开了房门。
李元芳、曾泰、如燕三人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前。狄公一愣:“你们……”
李元芳笑道:“大人不是正准备叫我们吗?”
狄公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李元芳道:“刚刚给您送茶时,看您对着两堆粉末沉思,我猜您一定想试一试在马厩发现的这些白色粉末。于是,卑职便自作主张叫来了曾兄和如燕候在门前,以供驱使。”
狄公哈哈大笑,李元芳三人也笑了起来。
狄公拍着元芳的肩膀道:“知我者,你也!是呀,在差斥和委它的死亡现场我们只发现了那些黑色的粉末。回来后,我们曾经试着燃烧这些粉末,却没有任何反应。”李元芳道:“当时您说,这些粉末似乎是燃烧过的。”
狄公点点头道:“不错。今天在马厩不但发现了与前两个死亡现场相同的黑色粉末,还发现了这些白色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些白色的粉末应该是尚未燃烧或者未完全燃烧的。因此,也许今天我们会有所收获。”李元芳与曾泰、如燕互视一眼,点了点头。
如燕道:“叔父,您说吧,怎么试?”狄公道:“还是与上次相同,将这些白色粉末倒入风灯之中燃烧,看看会起什么反应。”
李元芳道:“大人,这一次我来吧,您在外面看着,也许还能发现些什么。”狄公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好。”说着,他对如燕道,“如燕,你去准备一脸盆凉水。”如燕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李元芳坐在桌旁,对狄公道:“大人,这就开始吧。”狄公点点头,拿起手帕,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入风灯之中,而后对曾泰道:“我们出去,在门外观察。”二人快步走出门去,关闭了房门。
李元芳坐在桌边,静静地等候着。
狄公和曾泰透过门缝向里面看着。脚步声响,如燕端着一盆凉水走回来道:“怎么样,有动静吗?”狄公摇了摇头。如燕放下水盆,凑在门缝向里面望去。
李元芳坐在桌旁,双眼注视着风灯。灯罩中火苗闪烁,忽然,风灯中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李元芳双眉一扬,定睛看去。只见灯罩中缓缓升起一丝白色的烟雾。
狄公三人扒着门缝向里面望着。李元芳仍然纹丝不动。
曾泰失望地道:“恩师,还是没有反应。”狄公深吸一口气道:“等等,再等等……”话音未落,如燕道:“叔父,你看……”
狄公赶忙凑到门缝前,只见李元芳跳起身来……狄公凝神屏气,紧紧盯着屋内。
李元芳双眼迷离,瞳孔放大,眼前出现了沙尔汗的面庞。沙尔汗笑着,不停地笑着……李元芳一声怪叫:“沙尔汗,你这恶贼,真的是你,是你!吃某一刀!”说着,他闪电般拔出钢刀,向空气中狂劈乱砍,口中嗬嗬怪叫,又蹦又跳,状若疯癫。
狄公、曾泰和如燕目瞪口呆地望着屋内发疯的李元芳。猛地,狄公喊道:“快,快救人!”曾泰、如燕方 才惊醒,三人冲进门中。
狄公抓起桌上的风灯狠狠掷出窗外。如燕扑向李元芳,从后面抱住了他,李元芳一声大吼,身体猛甩,如燕惊叫着身子如纸鸢一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曾泰快步上前扶起如燕,高声猛喊:“元芳,是我们……”李元芳双眼通红,怪叫着扑上前来,抡刀劈向曾泰,曾泰惊叫着拉起如燕向窗前奔去。
狄公奔到门前,端起脸盆,转身冲到李元芳身后,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上去……“哗”的一声,冰凉的水淋在李元芳头上,他猛地停止了动作,身体连连摇晃,如燕和曾泰赶忙奔过去伸手相扶,与此同时,李元芳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曾泰和如燕三人惊叫着扑上前去,狄公奔到窗边,将窗户一一打开,而后跑到元芳身前。只见李元芳脸色铁青,双眼圆睁,瞳孔散乱,身体不停地抽搐。如燕抽咽着喊道:“元芳,元芳,你醒醒……”
狄公抱起李元芳,伸手搭了搭脉搏,又看了看他的眼睛道:“好了好了,他的瞳孔开始收缩了。如燕再端一盆凉水,曾泰,取手巾来。”二人答应着各自起身。
狄公将元芳的身体横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掐了掐的他的人中,李元芳哼了一声,身体动了动。
脚步声响,武元敏带着春红冲进门来,一见眼前情形,登时惊叫道:“元芳!”说着,扑上前来搂住李元芳拼命摇晃着,“你醒醒,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李元芳的身体动了动。武元敏哭道,“元芳,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求求你,快睁开眼吧,求求你!”
狄公刚想说话,如燕端着水冲了进来,一见此情,脸色立变,她哼了一声道:“号什么丧啊,他还没死呢!”说着,一把推开武元敏,气哼哼地道,“就是死也不会为了你,真是自作多情!”
武元敏气恼地道:“你说谁自作多情?”如燕也不退让,怒道:“谁自作多情我就说谁。”
一旁的曾泰忙劝解道:“好了好了,赶快救人吧,耽误了元芳的性命,你们俩就不是自作多情,而是自作自受了!”如燕哼了一声,从曾泰手中接过手巾。
狄公道:“如燕,用凉水蘸湿手巾,敷在元芳额头上,他马上就会醒来。”如燕点点头,照狄公所说将手 巾敷在李元芳额头上,果然,不一会儿,李元芳悠悠醒来。
如燕兴奋地道:“叔父,他醒了!”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
武元敏蹲下身眼泪汪汪地道:“你究竟是怎么了?刚刚吓死我了,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说着,轻轻啜泣起来。
如燕望着她,又好气又好笑道:“他死他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不活了?”
武元敏站起身道:“我就愿意不活了,你管得着吗?想死还能拦得住啊!”说着,赌气地蹲下身在李元芳嘴上亲了一下。所有人都傻了。如燕气得胸口起伏,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武元敏气哼哼地道,“李元芳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凭什么老霸着他!我爱他、心疼他有什么错?”如燕登时语塞。武元敏嘟囔道,“大不了让你做大老婆,我做小老婆也就是了,干吗一看见我对他好就横眉立目的!”所有人一听此话不禁失笑。如燕也不便回言,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狄公道:“好了,好了,还是赶快看看元芳吧。”众人赶忙围了过去。只见李元芳缓缓睁开双眼,长出了一口气。狄公道,“元芳啊,你怎么样?”
李元芳挣扎着坐起身道:“没,没事呀……”他四下看了看吃惊地道,“大人,我这,这是怎么了?”如燕心疼地道:“你发疯了,我和曾叔叔差点儿死在你手里!”
李元芳吃惊地道:“真的!”曾泰点点头笑道:“你两眼通红,状若疯癫,一刀冲着我脑门子就砍过来了。”李元芳满面惊疑,不敢相信。
狄公道:“元芳啊,你的眼前是不是出现了幻象?”李元芳点点头道:“是的,大人。我,我看到了沙尔汗,想拔出刀上前抓他,想不到……”
狄公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真的是海棱香木……”李元芳在如燕和武元敏的搀扶下也站起身道:“大人,海棱香木是什么?”
狄公不疾不徐,缓缓说道:“《素问》和《难经》中记载,西牛贺州出产一种奇异的植物,名叫海棱香木。每逢盛夏之际,香木中会渗出白色液体,当地人将液体取下晒干后磨成粉末。将粉末置于火中燃烧会产生 黑气,闻之者眼前立显幻象,继而头脑麻痹,行为癫狂,时间稍长便会神形崩溃,力竭而亡。这是一种非常隐蔽的毒药,能够杀人于无形。我也是仅只耳闻从未见过。”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与曾泰对视一眼。狄公话锋一转,道:“我终于明白了,凶手杀人之前先将这种白色粉末投入风灯之中充分燃烧,令受害者行为疯狂,待受害者濒死之际,再施以致命一击。国王差斥是这样,委它也是这样。而今天,凶手将毒药下到马厩内的风灯中,致使马儿疯狂,这才会主动攻击琼塔。待琼塔完全丧失防御能力后,娜鲁出现,轻松地将其杀死。”
李元芳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曾泰道:“恩师,您一直使用凶手这两个字,而不说娜鲁,是不是另有所指?”
狄公启发道:“你们想一想,委它和琼塔死亡的地点和方式虽然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李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道:“哪一点?”
狄公双眸一闪,道:“这二人都是被凶手使诡计骗出府邸,而后杀害的。”李元芳道:“对呀。委它是接到宫中内侍送来的信,夤夜跑到中土庙。而琼塔则是接到一个汉人女子的传信赶往国王的马厩。”
狄公道:“不错。这两个送信人又是受了何人的指使?”李元芳道:“当然是凶手。”
狄公用手一点道:“这就是了。委它和琼塔与王妃娜鲁势成水火,猜忌极深。如果这二人接到的是娜鲁的传信,会只身一人前去赴约吗?”
李元芳与曾泰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大人说得对极了,如果委它和琼塔接到的是娜鲁的传信,恐怕非但不会前往,还会将此事告知忠节大人。”
狄公道:“说的不错。那么这个神秘的传信人又会是谁呢?”李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两人都摇了摇头。
狄公分析道,“首先,此人一定是委它和琼塔都十分信任的人。”李元芳道:“不错。否则这二人绝不会接到他的传信便立刻只身赴约。”
狄公又道:“第二,此人同样也是王妃娜鲁非常信任的人。”曾泰道:“哦,恩师,这一点如何才能证明呢?”
狄公道:“今天夜里,琼塔接到这个神秘人物的传信,只身赶到马厩,而娜鲁则是早已埋伏在那里,只待 琼塔身负重伤便立刻出手将其杀死。凭此一点便可以看出这个神秘人物与娜鲁的关系。”李元芳道:“也许……这个神秘人物便是娜鲁的帮凶!”
一旁的如燕道:“我看不然。我们随叔父走南闯北,破获大小案件无数,有哪一宗案子是先查出主谋再查出帮凶的?”
狄公赞道:“说得好。如果这个帮凶能够隐藏在主谋身后,那他就不是帮凶,而是真正的主谋。”李元芳仍不甘心,问道:“可大人,王妃娜鲁主谋此案,是为了杀死国王差斥三兄妹,为自己顺利登上王位扫清障碍,其动机非常明显。若说有其他人主谋此案,就目前的情况看来,首先,缺少有力的证据;第次,其动机为何呢?”
狄公耐心地道:“元芳啊,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今夜我们在马厩抓捕娜鲁之时的一个细节。”李元芳道:“什么细节?”
狄公道:“当时,娜鲁自知已经暴露,绝望之下,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话……‘亚喀,你害了我!你害了我!’这个细节你们还记得吗?”李元芳与曾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记得。”
狄公道:“据娜鲁所说,亚喀与国王差斥几乎在同一天同一时刻死去,尸体又已被焚烧。既然如此,娜鲁为何要在此时此刻喊出这样一句话?”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还有,今天夜间,在王宫寝殿审讯娜鲁之时,我突然提到了亚喀,娜鲁的神色非常惊慌。”
曾泰道:“不错,不错。学生也注意到了,尤其是恩师说到,那个突厥特使亚喀其实是沙尔汗之时,娜鲁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狄公点了点头道:“试问,如果亚喀与此案无关,又已经死去多日,娜鲁有必要如此意外、如此惊慌吗?”李元芳、曾泰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由此,我联想到几个月前在洛阳查抄沙尔汗府时,在其书房的暗格中找到了一封亚喀写给沙尔汗的信……”
那日狄仁杰从暗格中拿出几封书信,拆开一看,信是波斯文写成的。狄公将信交给钟氏道:“还要劳烦夫人。”
钟氏微笑道:“国老太客气了,这都是妾身应该做的。”她接过信来看了一遍,吃惊地道:“这,这是沙 尔汗的弟弟写给他的信。”
狄公道:“沙尔汗还有弟弟?”
钟氏道:“妾身也是刚刚知道,他的弟弟叫亚喀,信中说国内将有大事发生,请沙尔汗速速回国。”
狄公道:“国内?”钟氏道:“我想,他所说的国内,指的一定是月氏国。”
狄公道:“不错。信上还说了什么?”
钟氏看了看道:“好像是说,机会来了,要为死去的父亲报仇。”
狄公道:“再看看那两封。”
钟氏拿起信件拆开看了一遍道:“亚喀谴责沙尔汗无情无义,贪图安逸,不愿意回国替父报仇,还写了一些类似诗的东西。”
狄公道:“记得此事我曾对你二人说起过。”李元芳与曾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是的,我记得。”
狄公道:“亚喀给孪生哥哥沙尔汗写信,说月氏国内将有大事发生,要他回去替亡父报仇。这就证明亚喀和沙尔汗都是月氏国人,而且在这里有杀父仇人。那么他的杀父仇人是谁,有没有可能与月氏王宫有关?”李元芳猛地一拍脑门儿:“我明白了,如果能够证明这一点,那么,沙尔汗潜伏在月氏的目的便不止是帮助贺鲁偷换黄金大盘!”
狄公颔首道:“这就是今夜在驿馆我问忠节是否听说过亚喀这个人的原因。”曾泰道:“可忠节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狄公点点头道:“是呀,这确是怪事一件,从亚喀给沙尔汗的信中不难感觉到,他们的家族在月氏国内曾经非常显赫,作为月氏执政大臣的忠节怎么会没听说过呢……”曾泰推测道:“也许亚喀也是化名?”
狄公缓缓点点头:“有可能。至今为止,有关沙尔汗行为的推断,只停留在假设阶段,没有丝毫佐证。甚至连沙尔汗的死活都无法确定。然而,就沙尔汗的为人来看,他甘于放弃天朝的恩宠俸禄、荣华富贵回到月氏,我想,这里定有更加诱人的东西等着他。因此有一点可以肯定,沙尔汗来到月氏的目的绝不仅止于替父报仇,他很可能有更大的企图。”李元芳与曾泰、如燕对视道:“哦,什么企图?”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现在还不好说啊。我们暂且 回到本案中来,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断定,娜鲁并不是本案的元凶,在她背后还有一只黑手。虽然我们还无法确定此人究竟是谁,但就目前的情形看来,化名亚喀的沙尔汗与本案的联系最为紧密,凭我多年断案的直觉,循着这一思路追查下去应该会有所收获。”
李元芳惆怅道:“要想了解这些,首先便要娜鲁肯配合。可她一谈到亚喀便讳莫如深,我们该如何才能撬开她的嘴巴呢?”
狄公笑了笑:“不要着急,今夜我提到了亚喀与沙尔汗的关系,娜鲁非常震惊。等她安静下来,就该想要了解整个事件的始末原委了,那时候,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殿中燃着孤灯,娜鲁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她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噼啪一声烛花爆开,娜鲁猛地惊醒,抬头四下看了看,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
忽然,窗外传来“砰”的一声轻响,娜鲁跳起身奔到窗边,轻声道:“亚喀,是你吗?”没有回答。娜鲁伸手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四周一片寂静。娜鲁失望地叹了口气,目光望向黑沉沉的夜色。
房中一片漆黑,钟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窗前黑影一闪,传来了轻轻的敲窗声。钟氏翻身坐起,快步来到窗前,一张纸条从窗缝中塞了进来。钟氏赶忙拿起纸条,借着月光飞快地看了一遍,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已是深夜,驿馆门前静悄悄的。
“吱呀”一声轻响,大门缓缓打开,钟氏探出头来,四下看了看,而后,飞快地掩出门外,向驿馆旁边的小巷奔去。
就在钟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的瞬间,一条人影闪电般掠出驿馆院墙,落在街道中央,正是如燕。她警觉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尾随钟氏奔向小巷。
钟氏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身后黑漆漆的没有人迹,她收住脚步,气喘吁吁地道:“你在哪儿?”一条阴森森的人影投在地面上,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来了……”
钟氏向后面看了看急促地道:“有什么事,快说。”
人影道:“你没有露出破绽吧?”
钟氏道:“我到琼塔府中送信的事,被如燕知道了。”人影急促地道:“什么?”
钟氏道:“她只是问了问,并没有说别的。”人影道:“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联系。记住我说过的话。否则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钟氏浑身一抖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帮你做了这件事,就不会伤害他!”人影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那完全取决于你,取决于你呀……”
钟氏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你要食言吗?”没有回答,地上的阴影消失了。钟氏痛苦地靠在墙边,轻声啜泣起来。
不远处一座墙头上,如燕静静地望着远处的钟氏,她沉吟片刻,纵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狄公在房中静静地思索着。门外传来低低的扣门声。狄公道:“进来。”门开了,如燕走进屋中,回手关闭了房门。狄公微笑道,“如燕呀,怎么,还没睡?”
如燕单刀直入,径自说道:“叔父,我想和您说说五娘的事情。”狄公诧异道:“哦,五娘怎么了?”
如燕深吸一口气道:“最近几天,五娘的行为非常奇怪。今天傍晚,公主和春红在苏特大街附近看到她走进一个大户人家的府中。刚刚她又悄悄溜出驿馆,跑到旁边的小巷中与一个神秘的人物会面。”
狄公双眉一扬道:“神秘人物?”如燕点点道:“正是。那个人躲在暗影中,我没有看清他的脸。”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他们都说了什么?”如燕道:“夜静更深,我怕被他们发现,不敢靠得太近,没有听到说话的具体内容。但能够感觉到,他们的神态非常急促。”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个五娘有些意思……你是说今天傍晚,她跑到苏特大街附近的一个大户人家?”如燕道:“正是。是公主和春红亲眼看到的。”
狄公喃喃地道:“苏特大街附近,苏特大街……”他深吸一口气,嘱咐道,“如燕,这几日正是案件侦破的紧要关头,我与元芳、曾泰恐怕无暇分心,五娘的事你要用起心来。”如燕点点头:“叔父,我明白。”
狄公沉吟片刻道:“先不要惊动她,看看她究竟要 做什么。”如燕认真地点了点头。
驿馆门前的街道上熙来攘往,好不热闹。远远的,执政忠节带着几名卫士穿过人流,纵马来到驿馆门前,他翻身下马,快步向里面走去。
狄公、李元芳和曾泰正围坐在桌前商量着什么,传来了低低的敲门声。狄公抬起头道:“请进。”门声一响,忠节走了进来。狄公三人赶忙站起身,迎上前道,“忠节兄,有何消息?”
忠节笑道:“狄公真是料事如神,果然不出你所料,娜鲁要见你。”
一缕阳光射进屋内,钟氏双眉紧蹙,坐在桌前发呆。突然,她咬紧牙关,双手握成拳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猛站起身走到门前,伸手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钟氏大步走到狄公房门前,停住脚步,深深吸了口气举起手来……“吱呀”一声房门大开,狄公、忠节、李元芳和曾泰走了出来。一见钟氏,四人愣住了,狄公微笑道:“五娘,有事吗?”钟氏脸色铁青,浑身剧颤,嘴唇抖动起来。
狄公惊诧道:“五娘,你怎么了?”泪水溢出钟氏的双眼,猛地,她转身向回跑去。狄公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身旁的几人,深深吸了口气。
忠节提醒道:“狄公,我们走吧。”狄公点点头,几人快步向大门走去。
钟氏冲进房中,回手关闭房门,浑身不住地颤抖。传来了低低的敲门声。钟氏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跳起身来惊叫道:“谁?”
“我,如燕。”钟氏一把拉开房门,如燕站在门前,钟氏扑进如燕的怀中痛哭失声。
如燕轻轻拍着她安慰道:“五娘,你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啊……”钟氏抬起头,抽咽着道:“我,我对不起先生,对不起你,我,我……”如燕扶起她道:“你究竟怎么了?”
钟氏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缓缓摇摇头道:“没,没什么,别问了。”
说着,她轻轻挣脱如燕的怀抱,走进屋中,坐在桌旁。如燕回手关闭房门,走到她对面坐了下了来。
钟氏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勉强笑了笑道:“如燕,我真的没事,你,你去吧。”如燕道:“真的?”钟氏抽了抽鼻子,点点头。
如燕站起身,向外走去。钟氏道:“哎,你,你……”如燕停住脚步转过身道:“怎么?”
钟氏咽了口唾沫道:“你,先别走,陪陪我好吗?”如燕点点头,坐回到她对面,一言不发。
钟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不说话?”如燕笑了笑:“说什么呀?从打到驿馆住下以后,你就神神秘秘的,问你也不说实话,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钟氏深深叹了口气道:“如燕,我心里乱极了,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答应你,只要我想明白了,一定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如燕摇摇头道:“好,随你便吧。”
钟氏岔开话头,道:“先生,先生最近好像很忙,案子破了吗?”如燕道:“差不多了。昨天夜里,国王差斥的妹妹琼塔亲王在马厩中被人杀害……”
钟氏闻言如触电般跳了起来,惊叫道:“琼塔死了!”如燕也吃了一惊道:“怎么了你,吓了我一跳。”
钟氏自知失态,赶忙抑制住内心的恐慌道:“你是说,琼塔死了?”如燕望着她,疑惑地道:“是呀。怎么,你认识她?”
钟氏慌忙摇摇头,掩饰道:“啊,不,不认识,不认识……”如燕道:“那你变颜色地做什么?”
钟氏道:“哦,我是听说又死了人,心中害怕,这才……”如燕看着她,摇了摇头道:“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钟氏深吸一口气道:“她,她是怎么死的?”如燕道:“被人骗到马厩中杀死了。”
钟氏紧张地道:“谁?被谁杀死,抓到凶手了吗?”如燕笑道:“怪哉,你怎么对此事如此关心?”
钟氏强笑道:“没,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如燕望着她道:“我看你问的一点儿也不随便。五娘,你一定知道什么,是吗?”钟氏缓缓低下头。“好吧,你不愿意说我也没有办法,希望你不会后悔。”钟氏猛地抬起头。
如燕道:“杀害琼塔的是王妃娜鲁。”钟氏惊道: “娜鲁!”
如燕点点头:“怎么?”钟氏怯怯地道:“你们肯定吗?”
如燕望着她道:“是叔父他们亲眼所见,娜鲁用匕首杀死了亲王琼塔。怎么,你想说什么?”钟氏咽了口唾沫道:“会不会是先生他们看错了……”
如燕双眉一扬:“什么意思?”钟氏道:“没,没什么,只是,只是……”
如燕追问道:“只是什么?”
钟氏笑了笑:“只是觉得娜鲁王妃长得那么美,气质那么高贵,怎么会动刀子杀人呢?”
如燕道:“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内情呢。”钟氏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见如燕正望着她。钟氏赶忙躲开如燕的目光,低下头去。如燕望着钟氏慌张的神色,深深吸了一口气。
狄公一行飞马来到王宫大门前,众人翻身下马。忠节对守门的卫士吩咐了几句,卫士们两旁让开,狄公一行快步走进宫中。
王妃娜鲁焦急地徘徊着。殿门轰然打开,狄公、忠节、李元芳、曾泰快步走了进来。娜鲁迎上前道:“狄公,您来了。”狄公点了点头:“听说王妃殿下想见我?”
娜鲁点点头急迫地道:“我要知道死在王宫中的那位突厥特使究竟是亚喀还是沙尔汗?”狄公与忠节对视一眼道:“想知道真相很容易,但有一点,你我之间必须是真相对真相,不知殿下做好说真话的准备了吗?”
娜鲁沉了一沉气,慨然道:“是的。否则今日我也不会请狄公前来。这样吧,狄公有什么问题,尽管询问,我一定实话实说,知无不言。”
狄公微笑道:“非常好。那我们就开始吧。”娜鲁点了点头。“第一个问题,亚喀与王妃殿下是什么关系?”
娜鲁深吸一口气道:“亚喀是我的情人。”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忠节脱口道:“你,你的情人?”娜鲁缓缓点了点头。狄公道:“他是月氏人吗?”
娜鲁点头道:“是的。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狄公点点头道:“不要着急,慢慢道来。”
娜鲁长叹一声道:“我的家族姓法赛里,是月氏老国王沙伯略的亲族。”狄公道:“沙伯略?”娜鲁点点头。忠节解释道:“沙伯略国王是先王差斥的前任,他在位二十多年。那时,我们还都是孩子。怎么,狄公知道沙伯略国王?”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个名字似乎非常耳熟。啊,殿下,你继续说吧。”
娜鲁点了点头道:“国王差斥继位后,伙同其弟委它和妹妹琼塔用尽残忍的手段迫害老国王沙伯略的亲族后人。我的父母兄弟被他活活埋葬在三危山下。这还不算,他还派侍卫将我抢进宫中强占为妃……说句实话,从我进宫那天起,就恨不得生食其肉!”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忠节。忠节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些我也曾听人讲起过。”狄公道:“看起来,差斥并不是个仁慈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