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鲁眼中燃着怒火,骂道:“差斥这个恶贼怎配当仁慈二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狄公打断地道:“好了,说说亚喀吧。”
娜鲁点点头,面色渐渐平静下来,缓缓忆道:“那是两年前,在达曷水畔的一次狩猎中我遇到了亚喀。当时他只是个平民,然而,他的热情和博学深深吸引了我。于是,我征得差斥的同意将他请入王宫中,教我学习古示波来文……慢慢的,我们相爱了。”
狄公疑道:“在进宫之前,亚喀只是个普通平民?”娜鲁道:“正是。”
狄公道:“你继续说吧。”
娜鲁道:“亚喀得知我的境遇非常同情,他答应帮助我复仇,并且协助我登上王位。从那时起,我二人就在暗中策划刺杀差斥。”
忠节道:“你们可真是处心积虑呀。”
狄公问道:“亚喀是怎么与突厥的贺鲁勾结在一起的?”
娜鲁回忆道:“那是今年初,差斥派遣亚喀到突厥进贡方物。亚喀回来后对我说,自己与咄陆部可汗贺鲁约定,只要帮助贺鲁将大周和亲使团送给吉利可汗的黄金大盘偷换出来,贺鲁就出兵替我除掉差斥,辅佐我登上月氏国王的宝座。我非常高兴,便欣然答允。亚喀携带贺鲁的亲笔信对差斥威逼利诱,最终,差斥因惧怕贺 鲁的势力勉强应允。自此后,亚喀每天夜间都率人在王宫内练习摸黑盗换大盘,直到所有人都能够在黑暗中准确找到大盘的位置。”
李元芳忿忿地道:“好家伙,你们可真下本儿呀!”
狄公长叹一声道:“是呀,如此精密的计划,也难怪你们身中诡计而不觉。”
娜鲁道:“果然,李大将军和曾大人率领的大周和亲使团在乌什海遇袭,来到月氏。那天夜里,差斥在宫中大摆宴席,席间,吊灯突然坠地,摔得粉碎……”她又讲起那天的情形:
巨大的琉璃风灯从殿顶急坠而下。李元芳大惊,厉声喊道:“快闪开!”喊声中,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将曾泰、差斥和忠节等人推在一旁,说时迟那时快,“哐啷”一声巨响,巨大的琉璃顶灯重重地落在地面,摔得粉碎,琉璃茬子四散飞溅。
殿中刹时一片漆黑。与此同时,国王宝座后的暗门打开,“亚喀”——沙尔汗率人抬着安装好毒箭的大盘熟练地绕过人群,来到放置真大盘的宫殿中央。
就在此时,李元芳大喝一声道:“张环,保护大盘!”沙尔汗高声答道:“是!”说着,他冲身旁众人一挥手,众人快步上前,无声地将真大盘抬走,将安装好毒箭的假大盘放在了原地。沙尔汗率人疾速退入暗道。
差斥高声喊道:“快,掌灯上来!”不一会儿,几名宫人手拿烛台跑了进来,殿中登时明亮起来。
李元芳快步走过去,只见黄金大盘好好的放在原地。
娜鲁道:“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忠节气愤地道:“真想不到,在我堂堂月氏的皇宫之中竟然进行这样龌龊卑鄙的勾当,真是有辱国体!”
李元芳道:“难怪张环说,当时殿中一片混乱,他没有听到我的话。原来那声是,是沙尔汗答的。”
娜鲁倒吸一口凉气道:“沙尔汗,你说的沙尔汗就是亚喀吗?”狄公道:“王妃殿下,你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清,之后我会解答你的疑问。”
娜鲁点点头道:“好吧。自使团离开月氏,差斥整日生活在忧惧之中,害怕李将军回来找他。当时,我也非常担心,但亚喀劝我说,贺鲁是不会让使团活着逃出石国的。然而,这话说了还不到十天,李将军和曾大人 便与公主赶到月氏讨要说法,差斥惊慌之下与亚喀商议,二人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将李将军一行杀死在宫中。后面的事情李将军就都知道了。”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后来,我们逃出生天,这一定出乎差斥和亚喀的意料。”
娜鲁道:“正是。你们逃走后,差斥怕得要死,他埋怨亚喀将他推上死路;而亚喀更是抑郁,本来说好事成之后,贺鲁出兵助我除掉差斥,扶我登上王位,可贺鲁却出尔反尔,食言而肥,拒不践行诺言。亚喀无可奈何只得返回月氏。”
狄公与李元芳、曾泰对视道:“你们费尽心机,助纣为虐,协助贺鲁这奸贼害死吉利可汗,挑起大周与突厥的战火,结果你们得到了什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娜鲁长叹道:“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亚喀对我说,往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当时我也很绝望。就在此时,差斥因害怕天朝兴师问罪,决定杀死亚喀,用他的人头向天朝请罪。然而此事被我听到,立刻告诉了亚喀,于是,我们决定先下手除掉差斥……”
一个纸包被放入娜鲁的手中,娜鲁抬起头道:“亚喀,这是什么?”亚喀轻声道:“这是一种奇毒,名叫海棱香粉,闻后能使人变得疯狂,而后筋疲力竭而亡。据我观察,差斥每晚都要到金银廊中,你立刻前去将此药下在金银廊的风灯之中,只要灯中的火烛燃烧起来,差斥就完了!”
娜鲁看了看手里的药包:“这能行吗?”亚喀道:“放心吧,这是百试百灵的奇毒,今夜就是差斥的死期!”
金银廊中静悄悄的,两名卫士在门前把守。脚步声响,娜鲁在侍女的陪同下缓缓走来。卫士躬身施礼道:“王妃殿下。”
娜鲁点了点头道:“国王陛下在吗?”卫士道:“国王不在这里。”
娜鲁点了点头道:“我进去看看。”卫士赶忙打开大门,娜鲁走进金银廊中。
金银廊内摆满了制作精巧的金银器,琳琅满目。
娜鲁缓缓走到差斥常坐的圆桌前,用身体挡住侍女们的视线,将纸包中的海棱香粉倒进风灯中,而后四下看了看道:“我们走吧。”
娜鲁道:“我安排好了一切,便回到寝殿中耐心等待。果然,到了夜半,我听到金银廊方向传来一阵阵咆哮,便立刻起身去看,差斥已彻底疯狂,他用刀将自己的肢体截下,口中嗬嗬怪叫,过了一会儿,便气绝身亡。我又高兴又害怕,赶忙跑到亚喀房中,谁料想……”
亚喀端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娜鲁冲进殿中,回手关闭殿门,压低声音喊道:“亚喀,差斥,差斥死了!”亚喀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娜鲁冲到他身旁,拉住他的臂膀道:“你说话呀!”亚喀的身体应手而倒,趴在了书桌上。娜鲁惊叫着跳在一旁,睁大了双眼。
亚喀一动不动地趴着。娜鲁深吸一口气,轻声叫道:“亚喀,亚喀……”亚喀仍然没有反应。娜鲁缓缓走到他身旁,揭开了他的蒙面黑布,只见亚喀脸色铁青,大睁着双眼,眼中充满了疑惑。娜鲁轻轻晃了晃他:“亚喀……”没有回答。娜鲁把手放在他的鼻端探了探,已经没有了呼吸。
娜鲁连退两步,浑身颤抖着,猛地,她一声哀号扑上前来抱住亚喀的尸身痛哭失声:“亚喀,亚喀……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害死了你,谁害死了你!”
忽然,娜鲁的目光落在了亚喀的右手上,只见亚喀手中握着一张纸条。娜鲁赶忙将纸条取下展开,上面写着:“娜鲁,看到这张纸条时,差斥应该已经死了。我也不能继续留在宫中,否则不但自身难保,还会牵连到你。因此,我服用了一种神奇的药物,能使心跳暂时停止跳动。你要让宫人们看到我的‘尸体’,让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这样我才能继续在暗中助你完成夙愿,登上国王的宝座。我的爱人,见到尸体千万不要惊慌,命内侍将尸体放在中土庙的铜佛下,几个时辰后我自然会醒来。今后,我将用传信的方式告诉你下面的行动步骤。”
深夜,山中枭鸣猿啼,中土庙四周空无一人。静夜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几名内侍抬着亚喀的尸体来到中土庙的大铜佛前,将尸身放在了地上。
娜鲁道:“一天后,我派贴身侍女赶到中土庙,她回来告诉我,亚喀的尸身已经不见了,我这才放心。”
狄公道:“也就是说,亚喀没有死?”娜鲁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大人,又被您言中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杀死委它和琼塔的行动都是他以传信的方式指挥你做的?”
娜鲁道:“正是。前天夜里,我接到他的传信,让我赶到中土庙依计而行……”
静夜中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骑黑马转眼奔到坛前,马上乘客翻身跃下,摘下头戴的风帽,正是委它。他四下看了看,拾级而上,快步向庙内走去。不远处一块巨石后,王妃娜鲁缓缓露出头来。
委它快步登上坛顶四下寻找,娜鲁在不远处紧紧相随。只见委它走到西边的铜钟之下停住了脚步。娜鲁伏在一块巨石后静静地望着。
委它东张西望,似乎在等什么人,忽然,静夜中传来一阵“吱呀呀”的摩擦声。委它诧异地四下张望,声音越来越大,委它猛一抬头……说时迟那时快,头顶的铜钟直落下来,将委它扣在中央。
巨石后的娜鲁飞奔而出,从怀中掏出海棱香粉,倒在铜钟接地的缝隙边缘,点燃后拼命地向里面煽着,黑烟飘进钟内。不一会儿钟内的委它疯狂起来。
娜鲁抓起钟旁的木杵狠狠撞击铜钟。铛铛铛……沉浑的钟声远远传了出去。
娜鲁木然道:“就这样,我在亚喀的指挥下,解决了仇人委它。今天夜里,他再次传信让我赶到马厩中埋伏,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看到了。”
狄公道:“两次杀人都是你命人给委它和琼塔传信,约二人出外赴约吗?”娜鲁答道:“当然不是。这二人对我戒惧颇深,我命人传信他们一定不肯出来。”
狄公与李元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那传信之人又是谁呢?”娜鲁道:“应该是亚喀。”
狄公道:“委它和琼塔怎么会相信亚喀?”娜鲁道:“这,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也许,也许是亚喀使用了什么方法。”狄公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忠节道:“既然一切都是亚喀指使的,你总该知道他的下落吧?”娜鲁的眼中掠过一丝忧伤,缓缓摇了摇头道:“自从他出宫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他在传信中也没有提起自己的住处。”
忠节冷笑道:“仅凭一张纸条就能命令你一个堂堂王妃去杀人,这怎么可能?”娜鲁笑了笑,反问道:“执 政大人,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必要说谎?”
忠节嗤笑道:“将责任推在旁人身上,意图为自己减轻罪责!”娜鲁摇了摇头道:“狄公,娜鲁今日所说句句是实,你号称天朝神断,至少应该能够听出真假吧?”
狄公未置可否,又问道:“亚喀给你传信,是用什么方式?”娜鲁也不纠缠,答道:“有时是将纸条放在宫门西侧的金狮之下。有时会直接放在寝殿的窗台上。”
狄公双眉一扬:“也就是说,他还能够进到王宫之中?”娜鲁点点头:“应该是的。”
忠节冷笑道:“真是一派胡言,宫禁中戒备森严,他怎么可能进来?”娜鲁道:“亚喀具体是用什么样的方法进宫,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保证我说的话是真的。”
狄公又道:“还有一个问题。”娜鲁道:“狄公请讲。”
狄公道:“差斥的死亡现场留下了一段手指骨和脚趾骨;委它的死亡现场留下一缕马鬃,这些象征着下一个被害者身份的东西是谁留下的?”娜鲁摇摇头:“我从没有留下过什么,如果有的话,就应该是亚喀留下的。”
狄公道:“你遗失在现场的香袋是怎么回事?”娜鲁道:“此事确实非常奇怪,我也百思不解。那只香袋已经丢失了将近一个月,不知为什么竟会出现在中土庙中。”
狄公双眉一扬道:“你是说,香袋早就丢了?”娜鲁道:“正是。”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娜鲁道;“狄公,你的问题我都已据实回答,对于我提出的问题,您是不是也应该履行自己的诺言呢?”狄公点点头道:“当然。王妃殿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从突厥回来之后的亚喀便已经被沙尔汗所替代了,在你身旁指挥你的所谓‘情人’,其实是沙尔汗,而不是亚喀。”
娜鲁登时惊呆了,她杏眼圆睁,急急问道:“沙尔汗是谁?他怎么可能替代亚喀?”狄公道:“沙尔汗是制作金银器的巨匠,天朝内侍省将作大监,他与亚喀是孪生兄弟,二人长得一模一样。”
娜鲁一声惊叫,跌坐在椅子上,颤声道:“孪生兄弟……”狄公道:“是的。我们在洛阳查抄沙尔汗府时,曾经发现了亚喀写给哥哥沙尔汗的信件,信中说,月氏将有大事发生,要沙尔汗回去替父报仇。”
娜鲁惊疑不已:“替,替父报仇?”狄公点点头道:“正是。半月前,我们逮捕了沙尔汗的同伙武攸德,据他交代,早在半年之前,沙尔汗兄弟便互换了位置——亚喀顶替沙尔汗在我朝中任职,而沙尔汗则替代亚喀潜伏在月氏国中,制作那面夺去吉利可汗性命,内中安装了毒箭的假金盘。”
娜鲁声颤气结地道:“替换?就是说,在我身边的不是亚喀,而是,而是沙尔汗……”
狄公道:“是的。这二人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沙尔汗的脖颈后有一颗黑痣,而亚喀却没有。”
娜鲁哽咽着道:“亚喀,亚喀现在哪里?”狄公道:“几个月前在洛阳,他率领的逆党被天朝大军包围,亚喀服毒自尽!”
娜鲁一声哀号瘫倒在椅中,痛哭失声道:“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狄公深吸一口气道:“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狄公、李元芳、曾泰、忠节缓缓走出大殿。忠节长出一口气道:“真相终于大白,娜鲁伙同沙尔汗谋害国王兄妹,证据确凿。狄公,今日下午我就举行贵族会议,共定娜鲁之罪”。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月氏内乱方平,国内动荡,贵族会议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尽快推举出一位德才兼备的新国王治理国家,此为当务之急,不可再拖。”
狄公微笑道:“依老朽看来,这位新君主非执政大人莫属啊。”李元芳也附和道:“国王差斥兄妹被杀,王妃娜鲁又是杀人凶手,自此差斥家族后继无人。月氏国中论资历、论威望,谁还能与执政大人相比,这国王当然是非忠节大人莫属了。”
曾泰拱手笑道:“执政大人,可喜可贺呀。”忠节满面喜色,笑道:“话虽如此,还要经过贵族会议决定。”
狄公摆了摆手道:“那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忠节兄,我中国有句古话叫当仁不让。你有气度、有能力治 理这个国家,就要挑起这副重担。施政要以仁为本,中庸怀柔,切不可崇尚杀戮,极端凶暴,差斥便是前车之鉴。”忠节握住狄公的手道:“狄公,您的话是金玉良言,忠节铭记在心。感谢三位鼎力相助,若有驱使,在所不辞。”
狄公正色道:“而今娜鲁虽已落网,然沙尔汗却遁迹无踪,此人为天朝叛臣,天下公贼,双手沾满我大周臣民的鲜血,因此,必须要将之缉拿归案!”
忠节道:“娜鲁说的亚喀便是沙尔汗?”狄公道:“正是。”
忠节深吸一口气,踌躇道:“狄公,您认为娜鲁说的话可信吗?几日前,我命心腹进宫查询亚喀之事,有几名内侍亲眼看到了亚喀的尸体。”狄公点点头道:“是的。当天晚上,在月氏驿馆你对我说起过此事。”
忠节点点头:“这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再复活?狄公,会不会是娜鲁为减轻责罚,将主谋之罪推到死去的亚喀,也就是您说的沙尔汗身上?”曾泰道:“恩师,学生也有这种怀疑。”
狄公抬起头道:“哦,说说看。”曾泰道:“娜鲁并没有亲眼看到亚喀复活,她怎么能够断定从宫外带进来的纸条是亚喀本人所写?”
狄公点点头,赞许道:“嗯,有道理,说下去。”曾泰道:“既然她不能肯定纸条的真实性,又怎么可能仅凭一张纸条便去杀人?王妃娜鲁是何等精明,会做这样的蠢事吗?”狄公认真地听着,没有说话。李元芳道:“大人,曾兄说的有道理。娜鲁诡计多端,非常狡猾,不太可能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
狄公道沉吟片刻,点点头道:“我看这样吧,此事还须烦劳执政大人。”忠节道:“哎,狄公说到哪儿去了,但有驱使,尽请吩咐。”
狄公点点头道:“忠节兄,贵族会议结束后,你与曾泰二人依娜鲁所说找到将亚喀尸体送往中土庙的内侍,向他们询问当时的情况,印证一下娜鲁所言的真实性。”忠节和曾泰对视一眼,点点头道:“好。”
狄公道:“之后,你们率领卫士前往中土庙,仔细搜查四周,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忠节道:“请狄公放心,我二人立刻去安排。”
狄公点了点头道:“有劳了。”忠节与曾泰急匆匆 走出宫门。
狄公望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他转过身,目光望向远方,口中喃喃地道:“沙伯略,沙伯略……”李元芳道:“大人,您说什么?”狄公抬起头道:“啊,没什么,没什么。元芳,我们回去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宫门前的卫士带过马来,二人上马向驿馆方向而去。
苏特大街熙熙攘攘,人流川涌。钟氏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漫无目的地在人丛中穿梭。身后不远处,如燕紧紧跟随。
钟氏神情木然,大步向前走着,一阵风吹过,她的眼中溢出两行泪水,猛地,她停住脚步,蹲在地上,轻轻抽泣起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钟氏一愣,抬起头来,如燕站在她身旁。
钟氏吃了一惊,赶忙抹去眼角的泪水,站起身道:“如燕,你怎么在这儿?”如燕举了举手里的纸袋道:“上街买些香料。你怎么了,干吗蹲在大街中央?”
钟氏勉强笑了笑道:“没,没什么,突然一下心里闷得慌。”如燕道:“现在好了吗?”
钟氏道:“好多了。”
如燕道:“一起走走吧。”钟氏点了点头,二人沿街向前走去。走了几步,钟氏看了如燕一眼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如燕道:“等案子破了吧。”
钟氏长叹一声,喃喃地道:“等案子破了,我们就走不了了……”
如燕猛地抬起头道:“你说什么?”
钟氏停住脚步拉住如燕道:“如燕,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劝劝先生,不要再管这里的事情,马上离开月氏!”如燕望着她道:“哦,为什么?”
钟氏咽了口唾沫道:“相信我,这里很危险,真的很危险!我们一日不离开,先生的性命就一日没有保障……”如燕紧紧盯着钟氏的双眼:“五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钟氏将头扭向一侧,闪开如燕的目光道:“别再问了,相信我的话,劝先生赶快离开月氏!”如燕望着她道:“你了解叔父的为人,要他离开,总要有个好理由,否则你想想,他会听我的吗?”
钟氏几乎是哀求地说道:“如燕,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已经陷入了恐怖的漩涡中,再不离开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驿馆中静静的。走廊中人影一晃,武元敏哼着小曲儿快步走了过来,忽然,旁边的一间房中传出一声轻响,武元敏停住脚步,转头望去,发出声响的是钟氏的房间。
武元敏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声音消失了。她举起手想要敲门,可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猛地,她一把推开房门窜了进去……
屋里没有人。武元敏奇怪地四下看着,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帘下面。窗帘与地的缝隙间露出一只脚,脚轻轻动了动。
武元敏狡黠地一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把掀开窗帘……武元敏傻了,窗帘后竟站着一个缠头蒙面的波斯男人!她惊叫着转身想跑,身后人影闪动,一只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半声惊叫硬生生地按了回去。武元敏浑身颤抖,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猛地,眼前一黑,一只黑色的布袋套在了她的头上。
大殿中的气氛非常严肃,贵族会议正在召开。忠节坐在首辅的位置,曾泰坐在他身旁。数十名月氏贵族列于其下。
忠节朗声宣布道:“鉴于王妃娜鲁的严重罪行,我特召开贵族会议,请诸位共同议定其罪。”下面议论纷纷。
贵族卡拉道:“娜鲁杀害了国王和两位亲王,理当绞死!”贵族阿里站起身道:“可娜鲁是先王差斥的妻子,月氏国的王妃,处以极刑不太合适吧。”
卡拉道:“娜鲁谋害国王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阿里大人,难道就因为他是王妃就可以谋害国王而不受到应有的惩罚吗?”卡拉身后的几名贵族齐声响应:“卡拉大人说得对,娜鲁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对,绞死她!”
阿里道:“公然处死一位王妃,有辱月氏国体。”一位老贵族站起身道:“阿里说的有道理,此事应当三思而行。”
卡拉冷笑道:“二位大人的意思,不会是要判娜鲁无罪吧。”阿里道:“那当然不是。我建议判娜鲁终身幽禁宫中。”此言一出,拥护卡拉的人发出一阵嘘声。
卡拉道:“杀害了国王和两位亲王,只被幽禁宫中,今后月氏国法律当中杀人偿命这一条可以改改了,改为杀人无罪,啊众位大人!”众人一阵哄笑。阿里和老贵族尴尬地坐了下来。卡拉冲忠节道,“执政大人,娜鲁是杀害国王的元凶首恶,必须严惩。”贵族们齐声喊道:“卡拉说的对!”“吊死这个歹毒的女人!”
忠节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娜鲁身领重罪,理当严惩,然阿里和毛拉两位大人所虑也要考虑。月氏虽为西域小国,也有尊严荣辱,公然处死王妃的确不妥。”
卡拉道;“执政大人的意思是……”
忠节道:“中和两派的意见,取折中之法,赐娜鲁毒酒,死后按王妃之礼葬之。诸位以为如何?”
卡拉与周围的贵族们交流了一下,点头道:“这样既惩处了杀人凶手,又保全了王室的面子。非常周到,我拥护。”阿里也站起身道:“我也选成!”众贵族齐声道:“拥护!”
忠节点点头道:“非常好。第一个议题诸位已达成了共识。现在开始第二个议题:月氏动乱方平,国不可一日无主,请诸位公推一位大家都信服的贵族担任国王!”
卡拉率先道:“说到大家都信服,除了执政大人还有谁?”阿里也道:“卡拉大人说的对,执政大人本就是月氏国的首辅,而今国王后继无人,当然该由大人继任新任国王!”众人齐声应和:“执政大人,国王之位非你莫属,就不要再谦逊了!”“是呀,执政大人尽快加冕为王,月氏也就安定下来了!”
忠节身旁的曾泰微笑道:“执政大人,这是众望所归,你就当机立断吧。”
忠节站起身,郑重地道:“承诸位信任,忠节不敢推辞。三日后行加冕礼,全国同庆!”
众贵族站起身,右手抚胸,在卡拉和阿里的率领下躬身道:“我等誓死效忠忠节国王陛下!”
会议结束,众贵族走出大殿向王宫门前走去,忠节和曾泰随人流来到殿外。
曾泰笑道:“执政大人众望所归,继任国王真是可 喜可贺呀。”忠节道:“忠节惭愧,若不是狄公和众位相助,月氏恐怕还陷在内乱之中,不能自拔。”
曾泰道:“执政大人……啊不,国王陛下言重了。”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一名卫士奔到忠节面前道:“奉执政大人之命,已经找到了护送突厥特使亚喀尸身到中土庙的四名内侍。”忠节与曾泰对视一眼道:“现在哪里?”卫士道:“在后花园中等候询问。”
忠节对曾泰道:“走。”二人快步向后花园走去。
驿馆门前人来车往热闹非常。
狄公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口中喃喃地道:“沙伯略,沙伯略……这个名字究竟在哪里听到过?”
李元芳端着茶盘站在狄公房门外,透过门缝向里面望去。房中,狄公凝神思索,缓缓踱步。李元芳看了看手中的茶盘,无奈地摇了摇头。如燕快步走过来,轻声道:“元芳,叔父在吗?”李元芳嘘了一声,点了点头道:“自打回到驿馆,便将自己关在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燕伸手就要敲门,被李元芳一把拦住道:“哎,你干什么?”如燕道:“跟叔父说点儿事儿。”
李元芳埋怨道:“家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大人想事儿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
如燕急道:“我也有急事呀,你快闪开!”
李元芳刚想说话,里面传来狄公的声音:“元芳,如燕,你们进来吧。”如燕瞪了李元芳一眼道:“就你事儿多!”说着,推开李元芳,开门走了进去。李元芳无奈地摇摇头,端着茶盘也跟了进去。
如燕快步走到狄公面前,施礼道:“叔父。”狄公点点头:“是不是五娘那边儿有什么动静?”
如燕点了点头:“五娘的行为越来越怪异,今天上午,她离开驿馆,到苏特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会儿,突然蹲在大街中央哭了起来……”狄公与李元芳对视一眼道:“哦……后来呢?”
如燕道:“我赶忙上去与她搭话,她见到我很惊慌,有些不知所措。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与她闲聊了几句,她突然对我说,咱们的处境很危险,要我劝您马上离开,否则大家会死无葬身之地。”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她一定是知道什么,却有难言之隐,不肯明言。”如燕道:“我也这样想。”
李元芳道:“这倒怪了,她在这里无亲无故,又没人惹到她,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如燕道:“不,据我多日的观察,五娘身上定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她怎么不肯说出来。”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此事不简单呀,五娘的怪异行为绝不可能是空茓来风,定与我们目前的处境或与我们调查的案件有紧密的关联。”李元芳双眉一扬道:“哦?”
狄公吩咐道:“如燕,对五娘你要注意引导,令她对你不加戒备,这才能引其吐露真言。直觉告诉我,也许从她的口中能够得到一些我们想知道的东西。”如燕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好,我试试吧。”
狄公拍了拍她的肩膀,李元芳将茶碗递过来道:“大人呢,喝口水吧。”狄公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道,“嗯,好,真是香茶啊。”李元芳道:“整整一天了,您是水米没打牙,从王宫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大人,您究竟在想什么?”
狄公放下茶盏,说道:“今日审讯娜鲁之时,她提到了一个名字——沙伯略……”李元芳接道:“沙伯略,您说的是月氏老国王?”
狄公点点头:“正是。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可我却始终想不起是从哪里听到的。”李元芳道:“怎么,大人,这个名字很重要吗?”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我隐隐感觉到,它对于我、对于自洛阳善金局开始的整个阴谋来说似乎都有重大关涉,只是,只是……”
忽然,如燕双掌一击,道:“哎,叔父,我记得在查抄沙尔汗的书房时,从暗格中发现了大汗之戒的图纸,图纸的左下角写着制作人的名字,便是沙伯略。”
猛的,狄公一拍脑门,脱口喊道:“对呀,就是在沙尔汗家……”
“咔”的一声轻响,屏风正中的两扇立面像门一般两旁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暗格。
狄公闪目向内望去,只见里面放着一卷发黄的油纸和几封书信。狄公伸手拿出油纸卷,慢慢展开。
大汗之戒的图样映入眼帘。如燕低呼道:“虎头飞 鹰。”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仔细观看着图纸。
这张图纸已经老旧发黄,显而易见,已经历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图的右下角记录着打制戒指的二十三个步骤,有图形也有文字,文字是蝌蚪状的波斯文。左上角写着一串波斯文字。
狄公对钟氏道:“夫人,你来看看,这些文字你认得吗?”
钟氏接过图纸看了一遍,点点头道:“国老,这是波斯文,拙夫沙尔汗曾教过妾身,因此,能够认得一二。”
狄公双眉一扬道:“太好了。那你看一看,图纸左上角写的一串文字,是什么意思?”
钟氏接过图纸细细看道:“这行字的意思是,月氏王沙伯略为骨咄陆可汗陛下制作。”
狄公双手一拍道:“不错,不错。这个月氏国王沙伯略便是大汗之戒——虎头飞鹰的制作人,也是一位金银器巨匠。”如燕也回忆道:“叔父,我记得当时你曾问过五娘,沙伯略与沙尔汗是什么关系,她回答说不太清楚。”
狄公道:“正是。现在,我仍然要问这个问题,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如燕道:“可以肯定,他们的关系定然非同寻常,否则这张为突厥大汗制作权力之戒的珍贵图纸怎么可能在沙尔汗手中?而沙尔汗正是利用这张图纸重新制作了大汗之戒来陷害叔父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连连点头道:“亚喀曾在给沙尔汗的书信中提到替父报仇。而今日,我们恰恰从娜鲁口中得知,差斥使用阴谋诡计谋害了老国王沙伯略,这才登上国王的宝座。”李元芳道:“不错。”
狄公双眸精亮,兴奋地道:“好,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假设沙伯略与沙尔汗是父子,那么沙尔汗勾结贺鲁,返回月氏,除了杀死差斥替父报仇之外,还会有什么目的?”李元芳脱口道:“继承父志,夺回月氏王国!”
狄公拍了拍李元芳的肩膀道:“一语中的。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沙尔汗放弃圣上的恩宠,舍弃荣华富贵,死心塌地为贺鲁卖命,便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李元芳与如燕对视一眼道:“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沙尔汗一定还活着,而且,仍在暗中操纵这一巨大的阴谋。”
狄公道:“当然,沙尔汗不会死,也不可能死!”话音未落,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曾泰冲了进来:“恩师!”
狄公赶忙迎上前去:“曾泰,怎么样,有何发现?”
曾泰急促地道:“我与忠节大人找到运送亚喀尸身到中土庙的四名内侍,证明了娜鲁的话,他们确实是将亚喀的尸体放在了中土庙的大铜佛前。于是我与忠节大人率卫士来到了中土庙……”
忠节与曾泰站在三层坛上,卫队漫山遍野展开搜查。忠节疑惑道:“曾大人,不知狄公要我们搜查什么?”
曾泰道:“我想恩师的意思肯定是要我们查勘有没有沙尔汗的蛛丝马迹。”远远的,一名卫士飞奔而:“执政大人,我们在后山发现了一个洞茓,里面陈放着一具尸体!”忠节与曾泰对视一眼道:“走,去看看!”
这是一座不大的山洞,位于半山腰间。忠节与曾泰跟着那名卫士快步走进山洞。一具尸体横陈在洞中。曾泰从卫士手中接过火把,蹲下身翻过尸体,用火把向尸体的脸上照去,他登时惊呆了。死者正是沙尔汗!
曾泰道:“学生万万没有想到,死者竟然是沙尔汗!”李元芳惊呼道:“沙尔汗死了!”
曾泰道:“是呀!”李元芳道:“曾兄,你能肯定?”
曾泰道:“我与沙尔汗虽然说不上非常熟悉,却也有过数面之交,怎能认错?”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目光望向狄公。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如燕轻声道:“叔父,这,这是怎么回事?您刚刚说过,沙尔汗不会死……”狄公抬起头道:“叫上五娘,我们立刻赶往中土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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