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这篇鉴赏文章在开篇写道,《醉妆词》的作者“王衍是五代十国时前蜀的亡国君主,他不问朝政,生活荒淫无度。这首《醉妆词》就是他的生活写照”。显然,对词作的内容,鉴赏者在这里是持否定态度的。这首词也的确是一首格调低下,内容鄙俗,*祼表现寻花问柳的糜烂生活的淫词浪曲,历来为人所不齿。然而在鉴赏正文中,鉴赏者竟一反开篇定下的否定基调,而把词的主旨归结为“极写恣意游宴的乐趣”,“创造出一个处处花柳、触目芳菲的环境,表现了流连赏玩、耽于淫乐的情景”。由此看来,《醉妆词》简直成了一首格调高雅、意境优美的游春词了,那里还有什么“不问朝政、荒淫无度”的影子?但稍有古典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词里的“寻花柳”就是玩弄女性的“寻花问柳”,而绝非什么“处处花柳、触目芳菲”的赏景。词的主旨正如词牌“醉妆”二字(该词牌为王衍首创,因而词牌即题目)所示,就是“酒色”二字,它以怡然自得的笔调,露骨地展示了词人*形骸、荒淫无耻的宫廷生活,*祼地刻画了词人沉湎酒色,难以自拔的丑态,宣扬着一种消极腐朽的享乐主义人生观。可这篇鉴赏文章却偏偏避实就虚,避重就轻,连最起码的古典文学常识也不顾,把耽于女色的“寻花柳”理解为到自然里寻花观柳的纯粹赏景,这纯是为了欣赏而无原则地溢美了。
在鉴赏文章的后半部分,鉴赏者对“只是寻花柳”和“莫厌金杯酒”二句更是随心所欲地玩味不已,说这两句“表达了赏景和酣饮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而‘只是’、‘莫厌’二词则又将人流连忘返于良辰美景、沉湎于赏心乐事的一种极端的追求欲望表现了出来,艺术效果是很强烈的。”明明是*奢侈的沉湎酒色,却硬说成是格调高雅的“赏景和酣饮”,是“流连于良辰美景”;“莫厌”、“只是”二词强调的无非是这个亡君浪子时时过着不问国事、纵情酒色、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又何来“很强烈的”“艺术效果”?
《醉妆词》在艺术上也是极平庸的。语言直露浅薄,手法单调稚拙,无含蓄之韵,少意境之美,如果将它与同是五代亡国之君的李煜词相比,就更见其粗鄙低下,不堪一读了。可鉴赏文章却说“该词顿挫有致,又特别显得珠圆流走,音节上十分谐婉”,这样的分析,简直是无中生有的向壁虚构了。
《光明日报》1993年4月29日
奇情最惊俗 简淡格自高——《阅微草堂笔记.柳青》赏析
除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明清笔记小说中的佼佼者自然要数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了。但前者华章满目,家喻户晓,后者却因其思想和艺术上的逊色而相形见绌,鲜为人知。其实,《阅微草堂笔记》还是不乏精彩篇章的,《柳青》就是一篇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为上乘的佳作。
原文不足三百字,兹录如下:
亲党家有婢名柳青,七八岁时,主人即指与小奴益寿为妇,迨年十六七,合婚有日,益寿忽以博负逃。久而无耗,主人将以配他奴,誓死不肯。婢颇有姿,主人乘间挑之,许以侧室,亦誓死不肯。乃使一媪说之曰:“汝既不肯负益寿,且暂从主人,当多方觅益寿,仍以配汝。如不从,既鬻诸远方,无见益寿之期矣!”婢泣数日,竟俯首荐枕席,唯时时促觅益寿。
越三四载,益寿自投归。主人如约为合卺。合卺之后,执役如故,然不复与主人交一语。稍近之,辄避去;加以鞭笞,并赂益寿使逼胁,讫不肯从。无可如何,乃善遣之。临行以小箧置主母前,叩拜而去。发之,皆主人数年所私给,纤毫不缺。
后益寿负贩,婢缝纫,拮据自活,终无悔心。
余乙酉家居,益寿尚持铜磁数事来售,头已白矣。问其妇,云已死。
这篇小说叙述的是关于“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而作为情节发展内驱力的则是婢女柳青对小奴益寿矢志不渝的爱情。作品正是通过这一段可歌可泣的、充满了奇情异彩的爱情故事,着力刻画了一个始而为情不惜失身,继而又为情“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惊世骇俗的奇情女子形象。
故事一开端,就交代了婢女柳青在七八岁时被主人指为小奴益寿之妇。不过作品并未由此正面展开对二人爱情关系进展的叙写,而是直接把情节推进到柳青“年十六七,合婚有日”之时。情节至此急转直下,“益寿忽以博负逃”,且“久而无耗”,婚事顿成泡影,这就使柳青一下子掉进了痛苦绝望的深渊。但更为严重的是,她还由此面临着两种难堪的选择:一是远嫁“他奴”,一是给主人当“侧室”。这两种选择对柳青来说俨然成了一块爱情的试金石。如果她与益寿的婚姻不是建立在深厚、真挚的爱情之上的,如果柳青对爱情的态度不忠贞、不专一,那么无论是下嫁他奴为妻,还是上嫁主人为妾,对于一个没有任何人身自由的婢女来说,都是相当不错的选择,因为这毕竟可以使她立刻摆脱寄人篱下供人役使的奴隶处境,而且,益寿逃的“久而无耗”,柳青又未与他真正完婚,思想上更没有“一妇不嫁二夫”的顾虑。但她却以两个“誓死不肯”作回答,明确表露了她非益寿不嫁的决心,这就再明白不过地表明了她对婚姻的选择既不是随遇而安,也不是以金钱门第为重,她对益寿的“誓死”依恋正是基于十几年来培养的深挚的爱情。的确,作为一对从小就明确了婚姻关系的奴婢,一样低贱的出身,一样不幸的境遇,加之以漫长的时日,加之以封建社会一般青年男女所难有的朝夕相处的特殊环境,不产生那种“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爱情倒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可以说,柳青对益寿的“誓死”不移的爱情决不是囿于封建礼教的“一妇不嫁二夫”的陈腐观念,而是出于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但柳青在争取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的斗争中,并没有重蹈她的先辈们常走的复辙,即像刘兰芝们那样,消极地以死这种放弃现世幸福的决绝之举,来表达她对这个非人道的不合理社会的强烈反抗。柳青的奇异之处就在于她最终没有选择以殉情这种事实失败的追求爱情的极端手段。她要做一个胜利者,她渴望去享受积十多年心血培育出来的爱情之果,她愿为实现她的爱情理想而献出自己的一切。因此,当“一媪说之曰:‘汝既不肯负益寿,且暂从主人,当多方觅益寿,仍以配汝,如不从,即鬻诸远方,无见益寿之期矣’”时,柳青“暗泣数日”,反复权衡利害之后,毅然作出了不惜献出Chu女的贞操来换取将来和心上人永久团聚的决定。柳青作出这决定的前提是主人要“多方觅益寿”,在找到益寿以后,“仍以配汝”。显而易见,柳青是要以暂时的失身来换取将来和心上人的永久团聚。这显然要比远嫁他奴、永无团聚的希望或一死了之所受的痛苦、磨难更大,可这却能使她得到人生最大的、最甜美的幸福。她是为争取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作出这种“暂时失身”的选择的,因而,这样的选择既是理智的更是感情的;既是痛苦的更是甜蜜的;既是功利的更是崇高的。而它所具有的更深层次的反封建意义就在于,大胆否定了封建礼教的妇女贞操观,肯定了在黑暗现实的扭曲下灵与肉暂时分离的合理性,体现了一定程度的现代*意识。这种“失身而留情”的选择不但无可非议,而且她那爱情追求的执着,敢于惊世骇俗的胆略,都令人为之击节赞叹。而作者为主人公取名为“柳青”,不也正是要谐音“留情”吗!当然,作出这种选择对于曾要“誓死”殉情的柳青来说,无疑是一种精神肉体上的奇耻大辱,一种非人所能忍受的巨大痛苦。作品相当真实而又细腻地表现了主人公由“誓死不肯”到委屈求全的心理变化过程。她是“暗泣数日”才作出这种选择的,而且她是“俯首荐枕席”的。正由于这种灵与肉的裂变所产生的巨大痛苦是建立在更高层次的*基础上的,是一般人所难理解更是难以承受的,因而柳青的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便具备了一种崇高的殉道者的悲壮美。
果然,作了“侧室”以后的柳青丝毫未被主人的恩宠有加所征服,她“唯时时促觅益寿”,在主人面前毫不掩饰地坦露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迹,并以行动不断证明着主人对她肉体的占有是暂时的、有条件的,她那感情的天平始终是偏向益寿一方的。更为重要的是,她这样做是在时时提醒着主人不要吞食自己的诺言,从而为将来与益寿的团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三四年后,益寿终于回来了。正是由于柳青的“时时促觅”,不断显示爱情追求的执着,才使得主人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诺言,让二人完婚。柳青在这场灵与肉的冲突中,虽然作出了一般人所无法理解也难以承受的牺牲,但她也终于尝到了爱情之果的甜蜜,到达了爱情彼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柳青称得上是一个生活的强者,是一个为争取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而顽强抗争的大智大勇的胜利者。这个胜利还再一次证明了,柳青和益寿的婚姻是建立在真正的爱情基础之上的,柳青为爱情可以毫无愧色地失身,而益寿也毫不因为其失身而影响对柳青的爱情。这样的爱情还不是崇高而圣洁的吗?还不值得柳青去豁出一切追求吗?
婚后的柳青“执役如故,然不复与主人交一语”,主人“稍近之,辄避去”。这一身凛然正气向主人无情地宣告,三年的所谓夫妻生活不过是同床异梦、有名无实罢了,主人所占有的仅仅是她那毫无生气的肉体,而丝毫没有浸淫她那感情的圣地,她对主人暂时献出肉体不过是为了实现爱情理想而不得已采取得一种手段罢了。而一旦她实现了理想,她便会守身如玉,任何人也别想越雷池一步了。但贪婪的占有欲以及无限的封建特权使主人变得有恃无恐,得寸进尺,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封建奴隶主那丑恶凶残的真面目。为了继续占有柳青,他始尔对柳青“加以鞭笞”,一招失灵,继尔又“赂益寿使逼胁”,结果又是“讫不肯从”。在以圣洁的爱情为强大的精神支柱的柳青面前,主人的一切丑行都不能不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面对这样一个“威武不能屈”的奇情女子,主人在“无可如何”之下,也终于顽石点头,良心发现,“乃善谴之”,彻底成全了这一对历经磨难、矢志不渝的有情人。柳青终于靠自己的奋斗挣脱了奴隶的枷锁,带着爱情的硕果以胜利者的姿态,一身正气地走出了主人的大门。
在故事行将结束时,作品又为主人公柳青增添了更具风采的一笔。柳青“临行以小箧置主母前,叩拜而去。发之,皆主人数年所私给,纤毫不缺”。在离开主人后,他们的生活虽然“拮据”,但“终无悔心”。这些细节一方面补叙出柳青在失身的三四年中,主人是怎样不厌其烦地以“富贵”来浸淫她高洁的感情圣地的,另一方面又给“威武不能屈”的柳青的身上镶上了“富贵不能淫”的光环,刀刻斧凿般把她那用情的专一、追求的执着、举止的惊俗、品行的高洁,都一一浮雕般凸现出来,使主人公熠熠闪射出绚丽夺目的奇异光彩。
勿庸讳言,我们从柳青身上所看到的闪着奇情异彩的具有强烈反封建性质的*意识,并不是作为封建正统观念维护者的作者所有意宣扬倡导的。但由于他“据闻实录”,用现实主义态度来处理这个故事,因而作品在客观效果上突破了作者的阶级偏见,达到了作者所始料不及的思想深度。作品所塑造的柳青这个以“失身”的惊世骇俗的手段来争取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的奇情女子形象,在古典文学的妇女群像画廊中,的确是独树一帜,别具异彩的。
与《聊斋志异》的诸多名篇相比,这篇小说在思想内容上也毫不逊色,而在艺术上则又自成一格。《聊斋志异》多取法于唐人传奇,驰骋想象,铺陈描绘,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风格,而《阅微草堂笔记》的这篇小说却效法六朝志怪,“尚质黜华,叙述简古”,体现出严谨的现实主义特色。小说纵写柳青一生,重写其间几次婚变,情节跌宕,性格鲜明,但全文却以不足三百字的篇幅来涵盖如此丰厚的内容,确是尽得六朝简古尚质的神韵,读后给人留下咀嚼不尽的余味。
作品语言质朴、简明、精炼、传神,也体现了六朝作家“简淡数言,自然妙远”的风格。如写柳青相貌,力避正面描写的俗套,只用“颇有姿”三字概写之,但读者却能从主人一再追求的侧面烘托上想见其美貌,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又如写柳青两次拒绝嫁人,也不正面描写具体的情态,只用两个“誓死不肯”概写之。略繁就简,词语重复中强化了柳青爱情的忠贞和拒绝的坚决。又如“暗泣数日,竟俯首荐枕席”一句,写态如画,柳青由“誓死不肯”到“委屈求全”的心理变化过程得以真切细腻而又极有层次地展现出来,具有撕心裂肺般的悲剧效果。
在谋篇布局上,作品也颇具匠心,最突出者是善用“空白”艺术。作品按时间顺序写柳青一生,有限的笔墨集中在柳青与主人的矛盾冲突上,而对于次要情节则作了虚化的“空白”处理。如柳青七八岁至十六七岁之间与益寿的爱情关系发展,因读者能够推想而不着一字。又如柳青与主人三四年间的所谓夫妻生活,作品也未加交代,但从柳青被主人“遣之”时,“纤毫不缺”地送还“主人数年私给”的细节上,可以推想出主人是怎样地想以“富贵”来征服柳青,以及柳青如何工于心计“失身而留情”的。这种稍加点染之笔,大大扩展了作品的内在容量,收到了“简淡数笔,自然妙远”的艺术效果。
总之,《柳青》这篇小说以其独具特色的“简淡妙远”之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在爱情追求上做出了惊世骇俗之举的奇情女子形象,这在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发展史上的确具有着“后人不可夺其席”(鲁迅语)的地位,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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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伯爵和他的混饭术
在一百回的《*》中,写到应伯爵的有六十多回,而其中写到应伯爵跟随西门庆混吃溜喝的就达五十回之多。可以说,在应伯爵与西门庆的交往中,能够贯穿始终的就是一个“吃”字。的确,西门庆要豢养这样一条百依百顺、曲意奉承的帮闲之“犬”,就必需舍得施舍“狗”食;而应伯爵摧眉折腰,极尽帮闲之能事的目的,也无非是要混点酒肉吃吃。但在西门庆众多帮闲中,何以唯有应伯爵能在西门庆的酒桌边长久地牢固地占据着一席之地呢?个中奥秘就在于他熟谙帮闲之道,精通混饭之术。
应伯爵的混饭术虽然在《*》中没有明确的交代,但作者却在给这个人物的命名上作了丰富的暗示。对“应伯爵”三字的破解,可以从字的本意和谐音双关两个方面来进行。当然,“应伯爵”三字的中心,便是“爵”,即“嚼”,即“吃”字。围绕这个“吃”字,“应伯”二字便可派生出四种混吃之术来。
“伯”谐音“白”,便有了“白吃”一术。在与应伯爵的交往中,西门庆极少给予应伯爵钱财,因为他深知,一旦应伯爵有了足以挥霍的钱财,他就不会死心踏地、朝夕相随地为自己帮闲了,因此西门庆唯一能够牢牢笼络住应伯爵的便只有这个“吃”了。应伯爵自然也深知自己在西门庆生活中的位置以及心目中的份量,给西门庆帮闲,“白吃”是他所能捞到的最大的实惠,也是他帮闲所能捞到的最基本的报酬。因此,只要有机会,只要有可能,他便要问心无愧地“白吃”西门庆一顿了。
“伯”的本意是“大”,于是又有了“大吃”一术。“白吃”仅是应伯爵帮闲的最基本的要求,作为高级帮闲的应伯爵是绝不会满足于一般性的家常便饭式的“白吃”的。他常常在不放过任何“白吃”机会的前提下,煞费苦心地提高“白吃”的数量和质量,大吃大喝西门庆一顿。而这,正是他于帮闲之道乐此不疲的最大驱动力吧!
“应”谐音“硬”,于是又有了“硬吃”一术。有时候西门庆因为某些缘故,无意请应伯爵“白吃”、“大吃”,可是应伯爵馋瘾上来,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死磨硬缠,机关算尽,“硬”是想方设法地“白吃”、“大吃”西门庆一顿。“硬吃”,最能显示出应伯爵非凡的帮闲艺术。
“应”的本意是“应该”,于是便有了“应该吃”一术。这“应该吃”才是应伯爵高于其他帮闲的最关键之点。“白吃”、“大吃”、“硬吃”,经常如此,而且都是有来无往的单吃,即使关系再好,也总会令人生厌的。而应伯爵的绝妙之处就在于,他在“白吃”、“大吃”、“硬吃”了西门庆之后,还能让西门庆觉得他“应该吃”,吃得值得,甚至使西门庆觉得赚到便宜的不是应伯爵而是他西门庆。这样一来,就为应伯爵下次的“白吃”、“大吃”、“硬吃”打下了基础。在每一次的混吃中,应伯爵或为西门庆充当寻花问柳的皮条客,或者Сhā科打诨出洋相,为西门庆寻开心,或为西门庆出谋划策,招财进宝。总之,应伯爵的每一次混吃都能曲尽其意地为西门庆尽点忠心,孝心,作点奉献,因而他的混饭便可以堂堂正正,毫无愧色,甚至颇有些礼尚往来的味道。
正因为应伯爵能够机动灵活而又出神入化地运用这四种混吃之术,他才能始终跟随西门庆无往而不胜地直吃到西门庆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这里,仅以《*》第一回中的一段关于应伯爵混吃的描述为例,集中展示一下应伯爵是怎样淋漓尽致地施展他的四种混吃之术的。
这次混吃发生在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永福寺狂宴之后不久。应伯爵此次到西门庆家混饭,可以说来得极不是时候,西门庆正因三妾卓二姐病入膏肓而心绪不宁,烦闷不已,没有一点宴客的兴致。老于世故、善于察颜观色的应伯爵自然对此情形了如指掌,但他此次混吃却是有备而来,他是要邀西门庆去看打虎英雄武松游街,为他消愁解闷,并以此作为“白吃”、“大吃”西门庆一顿的大筹码的。但何时抛出这个筹码,怎样一步步把西门庆烦闷的心情调节到可以大宴宾客的兴奋状态,却又是一门帮闲的大学问了。
当应伯爵以惯有的帮闲嘴脸“笑嘻嘻”地走进西门庆家门的时候,“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因为卓二姐的病“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所以正一筹莫展的西门庆此时根本提不起谈话的兴致,更不要说请应伯爵大吃一顿了。虽然正值饭时,而他又明知应伯爵此来无别,正为一吃,可他偏偏在吃饭时问了应伯爵一句:“你吃了饭不曾?”这话拒吃虚让的意思太明显了。按常理,按应伯爵与西门庆的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客人来了,正逢饭时,应该让他坐下来就吃才是。例如在这之前,应伯爵为结拜的事请西门庆去永福寺时,西门庆便不容推让地说:“也等吃了早饭着。”而此时却问:“你吃了饭不曾?”问话的重心落在了“你吃了饭”上,那话中之话便是“你一定吃过了”。这对于应伯爵来说,真是个难以回答的“两难”问题。按常理,面对这样的虚让,一般的回答只能是“吃过了”,谁好意思说“我没吃”,那样说,不分明是来要饭吃的吗?应伯爵看出西门庆是在虚让,所以他不敢说“吃过了”,万一说了,西门庆来个顺水推舟,自顾吃饭去了,那他这一趟不就白来了吗?但“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为这样说,虽然可以很容易地“白吃”一顿,但未免太丢脸面,特别是还当着西门庆家人的面,实在太掉价了,以后又怎么再在西门庆家的老老少少面前混日子。所以,“不曾吃”也是万万说不得的。西门庆不想给吃怎么办?那就得用死磨硬缠的“硬吃”一术了。
“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多机巧、多油滑的回答。应伯爵绝口不提“吃”字,并巧妙地把“吃”字淡化下去,仿佛在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而骨子里又是想让西门庆亲口把“请吃”说出来。什么“你试猜”,说穿了就是“我没吃”,“我要吃”,你西门庆总不至于连人之常情都不顾,连一点个面子都不给我,说我吃过了吧?难踢的球就这样被应伯爵轻轻地送回去,而他那副有意作出的讨人怜爱的天真烂漫如顽童的情态,也通过反问的语调活脱脱地表现出来。
西门庆的回答实在大出应伯爵所料,他的猜测竟是这样不近人情:“你敢是吃过了?”这话说得白一点,就是:“你一定吃过了!”西门庆的这一猜,简直把应伯爵推到了免吃的绝路上。话中之意是既不想请应伯爵吃饭,又想借着应伯爵乞食的心理大大捉弄他一番。你应伯爵越是不说“吃”,就越让你亲口把个“吃”字说出来不行,否则的话,那就免吃。西门庆自以为把握住了应伯爵乞食的迫切心理,逼他就范,唾手可得。的确,面对这样的猜测,换了一般的人,要么厚着脸皮说没吃,然后在众人的讪笑白眼中吞下这顿嗟来之食,要么就只能死要面子活受罪,空着肚子回家去。无论哪种选择,都是一样的苦涩,都必须饱受一次做奴才的羞辱。
应伯爵的回答则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这真是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的“灵极之笔”(张竹坡语)。“掩口”、“这等”纯是一副瞧不起的不屑一顾的表情和语气。高明的应伯爵“硬”是没有说出“吃”字,硬是把没脸没皮的混吃雅化得冠冕堂皇,而同时,他又实实在在地把要吃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连吃饭这样的小事都猜不中,实在是太可笑,太拙笨了!此时,应伯爵已经把混吃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转化成了一件生活趣事,那憨脸皮厚、滑稽下作的表情实在令人捧腹喷饭。而西门庆那烦闷的心情也因此烟消云散,应伯爵的“硬吃”也便大功告成了。西门庆忍不住笑骂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如果应伯爵早说了“不曾吃”而不作这番讨人喜欢的“张致”,那么这顿饭也可以混到,但那样一来,他在西门庆心中的位置,在十大帮闲中的名列榜首的地位也就难免不岌岌可危了。会“张致”,便是他“硬吃”功夫的绝妙表演。西门庆的笑骂表明他已经被应伯爵的滑稽而又机巧的“硬吃”表演深深折服了,压在心头的郁闷也已冰消瓦解,那个在应伯爵的口里一逼二逼逼不出来的“吃”字,最后只好由自己主动发出了。西门庆的一声“看饭来,咱与二叔吃”,说得何等爽快干脆而又热情亲切啊!应伯爵没失一点身份,便凭着“硬吃”的功夫,挣得了“白吃”西门庆的好处。
但用了那么多的口舌与心机,仅仅为了一顿平平常常的家常便饭,对于应伯爵来说,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应伯爵是有备而来的,“白吃”仅是第一步,是基础,他要的是“大吃”。就在西门庆喊小厮端饭来的时候,他冷不丁说了一句让西门庆摸不着头脑的话:“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
西门庆本来以为,应伯爵耍弄小聪明,为的就是“白吃”他一顿,于是便有意耍了他一耍,可万万没有想到,应伯爵所来并不为吃,而是因为要向他说一件稀罕事,才顾不得吃饭,特意赶来的。这一说,无疑把刚才还对应伯爵的“硬吃”推三阻四的西门庆弄得心肠滚热而又有些歉疚不已了。这样忠心耿耿、俯首贴耳的帮闲之才怎能不令西门庆激赏而又感动呢!怎能不让西门庆觉得应伯爵的“白吃”是“应该吃”的呢!其实,应伯爵这样故弄玄虚,不过是想吊吊西门庆的胃口,为下面的“大吃”作铺垫罢了。
已经被应伯爵牵着鼻子走的西门庆,果然兴致勃勃地发问道:“什么稀罕事?”应伯爵这才“手舞足蹈”地把武松打虎的故事“一五一十说来,就像是亲见的一般,又像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直说得“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西门庆那迫不及待的情态正中应伯爵下怀,此时提出“大吃”正是时候。于是应伯爵不失时机地说道:“哥,不吃罢,怕耽误了,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看,等到西门庆真要请他“白吃”了,他却又不吃了,倒像个风雅的谦谦君子,倒像是西门庆有求于他了。但最为绝妙的是,虽然他已把到酒楼去“大吃”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却还是绝口不提“吃”字,把“吃”说成“坐”。大家都没吃饭,到酒楼上去“坐”什么?还不是花天酒地“大吃”一通!多委婉!多含蓄!多潇洒!多艺术!兴致已被应伯爵调度得高昂亢奋的西门庆,果然对放桌儿的来兴说:“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终于,西门庆被应伯爵神出鬼没地牵着鼻子顺当当地走上了“大吃”之路。西门庆“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着谢希大,……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三个饮酒评品。”到“大酒楼”里饮酒,这顿“白吃”的确是够“大”的了。
西门庆看武松游街,兴奋得“咬着指头”,而且正因为有了这个机缘,才有了日后与潘金莲的那一段消魂荡魄的*韵事。所有这一切,是足以让西门庆像咀嚼橄榄一样,日后回味起来,会觉得应伯爵的这一顿“硬吃”来的“白吃”、“大吃”是“应该吃”的,这样的“吃”,以后还应多多给予的。而应伯爵呢,“功夫在吃外”,一次混饭不仅大饱眼前的口腹之欲,而且也为今后的混吃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其混吃之术的精湛绝妙,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的作者用无所依傍的白描手法,仅仅通过人物的姓名和他的一次平平常常的混吃,就把应伯爵混饭术的精义要诀以及他的丑恶嘴脸,卑劣灵魂,无赖手段,贪婪本质,一一图貌绘神、入木三分地镂刻出来,行文跌宕起伏,着实令人激赏不已。
《文史知识》1993年第8期
《高师中文学信息资料》1994年第1期转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重彩绘景 曲笔传情——陈铎《沉醉东风.闲情》赏析
铺水面辉辉晚霞,点船头细细芦花,缸中酒似渑,天外山如画,占秋江一片鸥沙。若问谁家是俺家,红树里柴门那搭。
明代散曲创作已呈颓势,在那为数不多而又成就斐然的散曲大家中,陈铎便是杰出的一个。陈铎(1488-1521)字大声,号秋碧,下邳(今江苏省邳州市)人。他家居金陵,世袭指挥使,为人倜傥,淡泊名利,且不拘礼法,为官期间,“身厌紫袍”,因不与朝廷做事,受到魏国公徐达的斥骂,遂辞官归隐。虽然他只活了三十三岁,但著述甚丰,创作了散曲集、诗文集及杂剧数十种。教坊中时有“乐王”之称。这首《沉醉东风.
闲情》选自他的《梨园寄傲》散曲集,抒写的是作者游宴后邀朋乘舟晚归时的情景,是作者描写自然风光、表现闲适放逸生活情调的代表作。
小令前五句写景。作者以浓墨重彩由远及近、由面及点、由实及虚地描绘了一幅色彩斑烂、境界恢宏的秋江晚霞图。
“铺水面辉辉晚霞”,是作者站立船头的远眺之景,是面的铺写,展现的是夕阳西下、彩霞满眼、水天相映的绚烂迷人的壮丽景色。拟人手法的“铺”字,用得特别富于情调,好像夕阳也钟情于人,在作者邀朋乘舟晚归时,殷勤地把它那璀灿多彩的霞光当作迎接嘉宾的巨幅红地毯,“铺”于浩瀚的江面之上,隆重而热烈地恭候着客人的到来。“铺”字还特别富于气势和质感,那被晚霞尽染的江水犹如七彩锦缎,平铺于江面之上,显得厚重而浓艳,辉煌而瑰丽。但“铺”字还只是静态描写,而叠词“辉辉”则使“铺”之晚霞顿生动感。江风徐来,波光粼粼,光怪陆离,气象万千,浩荡无际的江面犹如一块巨大无朋,闪着珠光宝气的绸缎,缓缓抖动,壮观而绮丽,令人神迷心醉。
如果说首句是泼墨大写意,以气势胜,那么第二句的“点船头细细芦花”,则是工笔细描的小特写,笔致尤为轻灵细腻。船在不知不觉中穿行于芦苇丛中,显然离岸越来越近了。洁白柔软的芦花轻轻抚弄着立于船头极目远眺,正陶醉于山光水色之中的诗人,又别有一番情趣。用“点”写芦花抚弄船头的姿态,准确而又传神:江风吹拂,芦苇轻摇,芦花点点,若即若离。而“细细”二字更添情态美,那洁白的芦花仿佛善解人意的苗条婀娜的村姑,正用多情柔嫩的小手给作者拂去旅途的征尘和疲倦,使人倍增归来的暧意。
小令的第一二句是写作者眼中所见的实景,而第三句“缸中酒似渑”写的则是作者的意中之虚景。渑,即渑水,在山东省临淄县西门,语出《左传》“有酒如渑”,谓酒极多。此处所说的“缸中酒似渑”,显然是作者向他的友人们说的极度夸饰之语,它出自与友人欢宴之后,酒兴未尽的作者之口,即表现了作者此时心境的愉悦、欢畅,又显示了作者超凡的海量及待客的豪放旷达。当然,对酒当歌,以酒为乐,沉迷于酩酊之中而不能自拔,更是作者厌恶官场、向往自然的情感的自然流露。这里诗人的笔触由辽阔浩瀚的江面收拢到船头的芦花,又由芦花收拢到船中的酒缸,由粗犷阔大而精细入微,渐进微妙的心灵世界,大张大合,大起大落,极尽纵横跌宕之能事。然后,作者又张开想象的翅膀,勾画出更为阔大的境界:“天外山如画。”真是异峰突起,这给艳丽迷人的秋江晚霞图平添了一个极远极大极虚的背景,人在画中,画入人意,这是对美丽自由、毫无官场龌龊的大自然的讴歌,这是作者摆脱官场后任性而为,心游万仞,旷达舒畅的内心情愫的尽兴渲泄。而就在回眸之时,尽收眼底的又有“占秋江一片鸥沙”。船要靠岸了,岸边的沙滩在潋滟秋水的映衬下,更显得银白如练,平坦纯净,那只只自由自在的鸥鸟或翱翔于兰天,或徜徉于沙滩,欢快地鸣叫着、嘻戏着,无忧无虑,无争无竞,与充满了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的种种勾当的丑恶现实形成鲜明的对比,显示了作者归隐田园的志趣。
小令的最后两句是写人,通过作者与友人的对话表现其归隐生活的惬意。
“若问谁家是俺家,红树里柴门那搭。”这是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告诉朋友们自己的隐居之所。绝妙的是,“若问”是假如要问,即实际无人发问,而作者却情不自禁地要向友人主动介绍,得意洋洋、难以自抑的心态溢于言表。可是,在告诉友人的时候却又故弄玄虚,似答非答:我的家在哪里呢?就在尽染如醉的秋枫林里有柴门的那个地方。其实,乡村民居,哪家不是如此,而作者有意作这样的毫无特色的介绍,正表明他已与普通百姓打成一片,水|乳难分,因而“谁家是俺家”已是无关紧要的了,大家只管去就是了,无论谁家都会受到热情接待的。而且,这两句全用口语,俚语,与前面写景的典丽精致的词句形成巨大的庄与谐的反差,活脱脱地描画了作者入乡随俗、得意忘形的憨态可掬的神情,形象地揭示了作者弃官归隐、安贫守拙的精神境界。
这首小令绘景状物浓艳瑰丽却又层次丰繁而清晰,抒情言志委婉曲折而又极其细密深沉,诗情画意,美不胜收,确是一首耐品之作。
《阅读与写作》1993年第11期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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