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片茫茫无边的林子啊,不知梦见了多少次的地方,原来这么荒凉。球球到了黑乎乎的密林深处,听到老野鸡凄厉的叫声,吓得紧贴在母亲身上,一动不敢动。她一路都在讲那只流浪猫,孩子勇敢的父亲,说:“孩子,像你爸那样,什么都不要怕。”走啊走啊,她打听一只鹌鹑:“看到一个瘦高个子、脸上有道伤疤的男猫了吗?”鹌鹑说:“没有,你往北走吧,男的都在北边打仗。”她又走了一程,问一只红脚隼:“看到一只特别勇敢的男猫了吧?”红脚隼说:“仗打得多凶啊,他不是牺牲了,就是转移到河西了……”
从秋天寻到冬天,还是没有踪影。她不敢想男猫已经牺牲。“你爸转战河西了。”她对球球说。
铺满冬雪的林子里行进艰难,找不到一点吃的东西。当西北风刮起来的时候,搅得高高的雪雾随时都会把她们呣子埋掉。她不得不放弃这段行程,要等到春天再次上路。
在那个村子里,老太太盼啊盼啊,最终也没有等到她和球球归来。老人就在这个冬天离开了。
她和球球回到村子,只看到一间空空的小屋,门上挂了一把大锁,院里是一人多高的荒草。
她们最后找到了村外的一座坟丘。
整个冬天,她和孩子就徘徊在那个小院和坟包之间。
春天来了,冰凌化了,她和球球又一次上路了。经历过一次次磨难,她差不多像一只老猫了,步履艰难,再也走不快了。
直到春天快要结束时,她们娘儿俩才算走到了河岸。这儿没有桥,只有一只瘸腿老獾在摆渡。她打听起那只勇敢的男猫,老獾告诉:
“我用这只小船送他两次过河!最后一次他像我一样,一条腿折了。他已经是个将军了,身上有好几处负伤……”
老獾说不出瘸腿将军是死是活,只说他要在,也一定是转战河西了。当老獾听说母女俩要过河时,吓得叫起来:“这可不行!河西的林子比这边密上十倍,去不得!”老獾说如果自己让母女俩上了船,那就等于害了她们。
可她绝不放弃河西之行。最后她和老獾商定:让她独自过河吧,孩子留下。老獾答应了。她流着泪做最后的叮嘱:“看在孩子爸爸的份上,你照料孩子一段时间吧。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把她送给村里人,要找一个最好的老太太,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瘸腿老獾忍住眼泪说:“我一定按你说的做!一定!”
这个故事的结尾让人悲伤——老獾和球球一直在河的东岸苦等,直到最后,直到绝望……
隔壁小院里只有春兰这一只小猪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它的身个仍旧没有变化,只是胖胖的,再也没有奶腥气了。它常常被家里人抱在怀里,而且可以随便上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小猪,香喷喷的。”虎头妈抱着它过来串门,一只手总是捏弄着它的蹄爪。
春兰只要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球球。如果球球不在,它就会发出咕咕的叫声,然后四处寻觅。它们在一起时格外高兴,相互做一些让对方愉快的事情,还在耳边咕咕哝哝。谁都不怀疑它们之间可以顺畅地交流。
球球和春兰有时要避开我们所有的人,在房前屋后溜达一会儿。黄昏时分,它们常常要一块儿走向村边的沙土路,然后再折向杨树路——肯定是在散步。在我们的印象中,只有学校的老校长才会这样散步:缓缓地走到村边沙土路,然后再折向杨树路。
它们有时走得很远,一直向北,走进林子里。
有一次它们很晚才归来:春兰嘴里叼了一朵大蘑菇,直接交给了外祖母。“原来它们采蘑菇去了,不过千万要注意安全——林子里有妖怪的,”外祖母说。
外祖母那天晚上就用它们采来的蘑菇做了一大碗汤。这是我吃到的最鲜美的汤。
由于我们的坚持,虎头父亲终于允许春兰在球球窝里过夜了。我注意过,它们蜷在一起时,有一多半时间是相互搂抱的,就这样进入了梦乡。早晨,第一缕霞光照在小院里,它们总是最先跑出来迎接,全身都给染成了彩色。
这一夜我把它们抱到了炕上。我和它们整夜相挨,听着它们的呼吸声,嗅着它们的体香——球球身上有一种菊芋花的香气,而春兰是一股淡淡的槐花香……
春天终于来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季节,槐花开得扑鼻香,林子唰一下变绿了。可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季节,竟会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远在城里的舅母来了,光是她的模样就吓人一跳!
虎头和小双吃惊地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吓人的舅母?”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刚刚春天呢,她就穿了短裙。她的嘴、眼皮、手指甲,随处都涂了颜色。她走在街上,所有老人吓得都不敢吸烟了。我想他们一定疑惑:这是不是一个女妖爬上了岸?
其实她不光不吃人,而且对人还忒好,一见面就亲我的脑壳,亲外祖母,亲所有家里的人,还亲球球——她的眼睛久久不离球球,大呼小叫说:“天哪!”
她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猫:“美极了!小天使!天哪……”
舅母是出差路过这儿。她只住两天就要走了,离开前哭哭啼啼,最后对外祖母提出了一个可怕的要求:
带走球球!
还没等外祖母表态,我立刻嚷道:“不行!不能……就不能!”
舅母在我的喊叫声里掩了一下嘴,后退了一步。她看看球球,又看看外祖母。
一阵沉默之后,舅母垂下了眼睛。这会儿我才发现她长得挺好看的——眼睫毛真长。她哼哼唧唧,细声细气说:“我太喜欢她了……要不这么着,我先养她一年半载的,等孩子放假就去城里,再把球球捎回来……这样还不行吗?”
说实话,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我最后将求助的目光盯住外祖母——我可不想与球球分开那么久;还有,我想到了春兰……
外祖母摸摸我的脑壳说:“舅母这么久没来了,就听她的吧!再说不过是一年半载的,你到时候去抱她回来。”
我问:“春兰怎么办?还有春兰……”
外祖母笑了:“哦,真是的,她们是一对儿……这样吧,今晚让她们睡在一起,明天……”
舅母如释重负,马上过来拥住我说:“好孩子,这样总可以了吧?你也该进城看看了……”她放下我又抱球球,还狠狠地亲了亲球球。
就这样,球球在这个春天离开了我。
虎头和小双后来狠狠地责备我,说那个舅母是个“女妖”:“她长了血红的嘴……”我为舅母辩护:“那是擦了一种胭脂……”最让人难受的是春兰——她真的病了。她每天都来我们的小院徘徊,可是谁都不理。过去我们一喊“春兰”两个字,她立刻卷动尾巴,昂起头来。现在她总是低头嗅着,寻找球球的痕迹。有一天她躺在了球球的窝里,再也不想出来。 ...
虎头父亲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春兰哄出窝来,搓着手对外祖母说:“你们家球球害苦了我们家春兰!”
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春兰瘦成了一把骨头。她只吃很少一点东西,走路摇摇晃晃。外祖母不时送去好吃的给她,她嗅一嗅,还是不吃。后来她只躺在自己的小院里,不再来我们家。外祖母说:“春兰伤透了心……”
倒霉的春天过去了,接着就是秋天。这会儿苹果熟了,瓜也甜了,最好的季节也就到了。这是我和虎头小双大显身手的时候,也是看瓜的老人最头疼的时候。每年的这个季节我们都要弄出一些故事。比如上一年,一个看瓜的老人睡着了,醒来发现不仅丢了许多瓜,还被人连同看瓜的铺子一起抬到了一个水塘中央。村里人都说这事就是我们仨干的——怎么可能呢?我们仨可抬不动老人和铺子。
可是因为球球的离开,我们在这个秋天都变得不那么起劲了。虎头和小双鼓励我说:“快些去城里吧!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去城里的事情了。我找来一张地图,仔细研究了许久,将所经路线和主要地名一一记下,这才知道舅母出差的小城离我们的村子只有二十华里——从那儿乘汽车到另一个小城,需要走五十华里,然后再坐上火车,可以直接去她的大城。
从我们村子到那个大城,一共是一千一百零十四华里。
我对外祖母说出这个计划,并跟她索要路费——这后一条是不得不做的,因为我多年来积攒的钱共有六元八角五分——虽然也算一笔了不起的积蓄了,但既舍不得用,又担心满足不了这次远行的花销。
外祖母说路费不成问题,但时间有问题。“你该在放寒假的时候再去啊!”
我心里焦急,可是无言以对。她说的当然有道理。我思念球球并且担心她的孤单,因为我不相信她会喜欢那个大城,也不相信她会忘了我们大家——特别是“芳邻”家的春兰。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把许多时间消磨在春兰那儿。我像抱球球一样抱着她。我们面对面看着,彼此熟悉眼中的一切。我不得不说:春兰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