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越来越深入了。树叶扑扑下落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眼看秋天就要过去了,可是离寒假还远得很呢!我又一次跟外祖母提出去大城的事,外祖母先是不吭一声,后来横了横心说:“去吧!”
她半夜都没有睡,忙着包裹一些东西,零零碎碎整了一大包。她叮嘱我见了舅舅和舅母怎样说、送他们什么礼物等等。她特别将路费包好了放在桌上,才回屋里睡觉。
我却一夜没有睡好,脑子里全是球球,还朦朦胧胧梦见了一只男猫——一身戎装,腰上是皮带,皮带上拴了长刀和枪。这是我想象的那个林中英雄,球球的父亲……天亮了,我搓着眼睛去看窗外的天色,刚一抬头就被吓了一跳。
一个翻毛疵疵的什么怪物,隔着窗户向我吼叫。我几乎闻见了它身上逼人的臭气。我有些慌,急急寻找什么,想在这个怪物打破窗子的一刻用来防身。我摸到了一根棍子。
窗外的怪物不停地扑打窗子——越扑打越无力,最后竟然摇晃了一下,从窗台上跌落下去。
我赶紧奔出屋子,手里紧攥那根棍子。
一只通身糊满脏泥、挂带了碎屑的怪物倒在那儿。它显然快死了,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嫌脏,不愿靠得更近,就用棍子拨弄了一下——只正眼瞧了一下,我就啪的一声扔了棍子,喊起来:“球球!球球!”
我一连喊了好几声。外祖母被惊醒了,披上衣服跑出来……这时我已经不顾一切地抱起了球球。
她在我怀里一点点睁开了眼睛。“这是怎么了?这真是她?我看看!”外祖母到我怀里扒拉一下,马上叫道:“可不就是嘛!是球球啊,老天爷,她是怎么回到这儿的?老天爷,这是做梦吧孩子?”
当然不是做梦!我和外祖母越来越明白:这可一点都不是做梦……
球球真的回来了——本来我黎明就要启程,可她还是赶在了我的前头……接下来我设法清洗她浑身的泥巴和脏物,可是太难了。她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
球球勉强喝过了一点汤汁,舔了舔我和外祖母的手,昏睡过去了。她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夜里我紧紧搂住她,泪水在眼眶中旋转。我一遍遍梳理她的毛发,小声地询问——不,球球,你别开口,别说一句话。你还有许多时间,那时你再讲城里的事情吧,讲这一千多里的奔波……
球球不喜欢城里的一切,从人的眼神到四周的气味。可是她没法选择。舅母的胭脂那么刺鼻,她偏要时不时地抱紧她亲吻。球球对这样的人无法拒绝,只有苦苦忍受。除了女人,还有一个两岁多的男孩,他常常像提一条布袋一样随意抓起她,有时还像背一条布袋那样将她扔上肩头。
女人亲吻她的额头、嘴巴,咕哝说:“都说猫儿嘴里有细菌,我就不怕!这么白的小牙啊,哪有什么细菌!啧啧咂咂!”女人亲过了,满意地抿抿嘴。女人不知道,这样做过之后,球球总要躲到一个角落里吐一下。
城里到处都是飞扬的灰尘,人的眼睛看不见,球球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它们在空中、屋里,在所有的地方悬浮、游荡,谁都没法避开。而在那个海边就不是这样。她躺在飞扬的灰尘中想着心事,不让泪水滴下来。
女人几天之后宣布:“‘球球’,这名字太土气了,从今以后改改吧,就叫‘玛丽’!”她将这两个字写下来给旁边人看,却直接唤她“麦累”——一开始球球不解,后来才知道在外国人那儿就是这样叫的。
“麦累”,球球就是不答应。“麦累,”球球还是不答应。“坏了,这小家伙看不住自己的名儿!”女人嚷着,揪揪她的耳朵说:“你要像看住自己的东西一样,看住自己的名儿!”
球球讨厌这个洋名儿,但心里还是承认: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是有道理的:在海边小村,无论是种麦子、割麦子还是打麦子,都累极了。所以,大概,连城里女人也知道——“麦累”!女人从外面捎回一盒罐头,喊着“‘麦累麦累’”,打开给她吃。一些小豆子一样的东西。她嚼了嚼,真不难吃——不,好吃极了。她的眼窝发热。她想到了春兰。以前她吃到好东西,总会留一些给春兰。
夜里,她想着和春兰一起讲故事的情景——她们望着一天星星,说啊说啊,有时会说到天明……而在这里,窗外几乎看不到一颗像样的星星,它们都模模糊糊的,沾满了灰尘。
凌晨时分好像听到了春兰的声音。她搓一下眼睛跳起来,什么都没有。她再也睡不着了。窗外传来无数嘈杂,这大概是飞扬的灰尘在叫唤,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刚来时她要用两手堵住耳朵,后来才发现这有多么傻——嘈杂声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永远不会停止。
“听说你是乡下来的,你叫‘麦累’?”邻居家的一只白色雄猫在凉台隔壁问她。
“我叫‘球 ...
(球’。”她回答。
“那种土名儿就算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叫‘乔治’!”雄猫闭闭左眼,又做出一个飞吻的动作。
她赶紧缩回身子,一颗心怦怦急跳。她小声叫着:“天哪,这儿可没有‘芳邻’,这儿只有花花公子!”本来她最喜欢的就是凉台了,可是从今以后她要远远地躲开那儿。
女人一家上班时就把她锁在屋里,这等于关进了一座监狱。她无法将自己的抗议告诉他们,就趁开门时猛地闯到屋外,顺着楼梯往下疾跑——他们慌了,喊着“‘麦累’!‘麦累’!”她故意不理,心里说:“还不到时候呢,离收麦子还早着哩,喊什么‘麦累’!”
她跑到楼下,在楼前空地上大口呼吸。他们随后就冲下来,一把抱起她。男人和女人一块儿轻轻拍打她、抚摸她,说:“还好,没有跑远。‘麦累’,你如果找不到家就糟了,那就变成野猫了啊……”
她有许多时间想念春兰,想念那三个少年,想念老奶奶。她一有机会就挣脱,就下楼。这是她鼓起勇气的一次次抗议。她这样做终于见效了,男人对女人说:“她大概野惯了,总关在屋里不好——以后带出来散步?”
女的摇动耳环,皱着眉头说:“好吧!”说完又抱起她,用下颌按在她的额头上说:“‘麦累’,你只要听话,别乱跑,我就带你去见客人、参加宴会!你听到了吗?”
她能明白大致的意思。她盼着到更多的地方,只要别关在这个倒霉的监狱里就好。
在家里,那个小男孩胡乱拽她、捏她,还摸来摸去。她的胸部被他无数次按住,被搔弄。她想呼喊,想回击,但男人和女人就在一旁,她不得不忍住。
有一次小男孩又在耍弄她,而这会儿正好没有大人在场,她就抡起巴掌,左右开弓,狠狠地抽了他几个耳光。
小男孩哇哇大哭,男人女人一齐跑过来。男孩指着她喊:“‘麦累’,她抽我耳光!”
球球目不斜视端坐一旁,对一切充耳不闻。
小男孩还在喊。他们终于不耐烦了,说:“不会吧,人家‘麦累’好端端的。”
从那以后,小男孩总是躲着球球了。她昂首阔步从他跟前走过时,他就缩一下身子,生怕挡住她的去路。
球球最高兴的就是跟这一家人出门散步。那一般是晚饭后的一段时间。走出一条巷子就是宽宽的马路和人行道,再走一会儿就是一条水渠——沿着渠岸可以去一个小广场,那儿总是有许多熟人,他们说话时,球球就能独自玩耍了。
她在这儿认识了三五只猫、一只兔子,还有一只喜鹊、一群麻雀。有一只母猫穿了奇怪的背心,而且是紫花布做成的,沿后背那儿有一溜扣子。这是她所见过的最奇特的装束了,当时差点失声叫出来。那只母猫叫“棉棉”,看看她说:“一看就知道你是新来的,乡下的吧?进城结婚吗?哦,有机会让你见见我家先生……”
喜鹊有点瘦,羽毛灰暗。球球在海边见过多少喜鹊啊,它们个个胖得像圆球,一身羽毛黑白分明,就像刚刚洗过澡一样!
球球特别不能容忍的是这群麻雀:浑身脏黑就像刚从烟囱里钻出来一样!而她印象中的海边麻雀,一个个清纯洁净!她忍不住对它们说:“你们长了翅膀,能飞多高多远啊!怎么不一口气飞到海边林子里去?”
那群麻雀互相看着,嘁嘁笑。一只最脏的老麻雀喝斥它们,说:“离她远些,一个傻瓜!”
那只兔子对球球表现了最大的友善。它向她讲了自己的主人有多么仁慈,说:“别人家都把兔子杀了吃,他们不,他们把我当宠物养起来,就像对待你们一样!”
球球说:“本来就不该杀!那些人多么狠!兔子和猫就该一样……”
兔子立刻抱起双手作揖:“多谢了姊妹,要知道我们出身不好啊,就是该杀的命。不过听了你这一席话,俺死也知足了!”
除了散步,一家人真的信守诺言,带她串门去了。她先后到过不同的家里,认识了十几个猫和人,还有狗。那些一天到晚关在家里的狗,见了来客兴奋得乱跳——有一只姆狗第一次见她,就悄悄伏在她耳边说:“我爱死你了!”
她赶紧躲开了,回头看它,见它的眼睛湿润着,拉出长长的舌头,口水哗哗流着。她吓坏了,终于明白:这是一条有病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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