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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妻子指指窗,灰自的天­色­透过了窗帘。他一时有些懵懂,不知自己怎么居然会来在小屋里,和妻子挤在一张单人床上。

妻子将一根手指压在他嘴上,另一只手朝大屋指了指……

他这才想起夜里的事,同时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暗示。幸亏自己还不算是个胖男人,他想,否则单人床就容不下妻子躺了。显然,妻子若不与他头脚倒置而眠,两个人谁都别想睡成。

他悄悄起身下了床,内疚地问:“没睡好吧?”

半明半暗中,他看出妻子的脸有些浮肿。

妻子温情脉脉地笑着说:“还行。”

“夜里……你好么?……”

“好。”

妻子温情脉脉地回答,使他心里不那么内疚了。

他俯身吻了妻子一下,又赤着双脚,蹑悄悄地溜回大屋,轻轻躺在地铺般的大床上。

“爸,你小心着凉。”

儿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儿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连他自己都听比来了,语调是那么的羞惭。

“刚醒。”

儿子背朝他,一动未动,看样子并不打算向他翻过身来。

“我上厕所了。是我上厕所把你弄醒的么?”

话一说完,他立刻觉得说得太不像话。明明是从妻子的床上溜回来的,怎么可以说成是“上厕所了”呢?这不等于是在侮辱妻子么?

他从床头柜上摸起手表看了看,四点过五分,还有两个小时可接着睡。听听儿子的呼吸非常之均匀,以为儿子又睡过去了,却不料儿子再次说:“爸,其实你们大可不必……”

显然非是梦话。

他一时仿佛被粘在床上了,动不得了。半天,才细语悄声地问:“儿子,我和你妈……大可不必怎么呀?”

那份儿心虚,如同他和妻子加入黑社会而被儿子有所觉察了。

“你们的心理完全可以放轻松点儿,大可不必把我的存在当成一回事儿。”

儿子的口吻听来无比郑重。

他一阵发怔。又半天,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地说:“那我们可做不到啊!儿子,你对我和你妈很重要……”

他向儿子翻过身去,靠拢过去,隔被将一条手臂搭在儿子身上。

他又说:“你的存在非常重要。我们只你一个儿子,哪能不把你的存在当成一回事儿呢?”

“爸,再睡会儿吧!”

儿子仍一动也没动。

他却在心里反复破译儿子的话,不知儿子的话是泛指一向的家庭关系,还是针对夜里自己贼一样的行径……

吃早饭时,这三口之家,每人的表情都显出了几分庄严的意味儿。

他由于前二十四小时内,心理方面和身体方面都有较大的消耗,而且睡眠不足,没能恢复过来,在单位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处于腰酸腿软头晕目眩的状态……

今天,暖气是早已经来了。元旦已经过去,春节就要到了。

今天他躺在大屋的床上休病假。确切地说不是休病假,而是疗养公伤。其实疗养公伤也不算说得很确切。因为他的伤不是在单位造成的,而是在离家不远的街拐角造成的。也不是在工作时间内造成的,而是在公休日造成的。

那一天是星期六,上午十点多钟,他推着坏了闸的自行车到街拐角去修,迎面碰上一个戴墨镜穿夹克衫的青年。

对方彬彬有礼地拦住他,彬彬有礼地问:“您是不是姓王?”

他说是,我姓王。

“你就县王君生先生吧?”

他点头,谦虚地说不必称先生。

对方笑了。

他也笑了。笑着反问:“您是……”

对方笑着从兜里抽出了右手。手上戴着金属撑子。就是黑帮电影里打手打人的那一种。他在家里看过些黑帮电影的录相带,对那玩艺儿并不眼生。

“对训你这个王八蛋!”

他刚意识到情形有点儿不对,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防范的反应,额头上已挨了重重一击,倒在地上。

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两个家伙,他们一并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他,踢得他刚从地上支撑起身又倒下去,刚从地上支撑起身又倒下去……

他没喊叫求救,四十六岁的他,一向是个老好人,并不曾得罪过谁,也平生第一次遭到殴打。所以他的嘴还根本不习惯喊叫出求救的话语,他完全是在一声不吭地遭受着殴打。当然,也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更谈不上反击了……

他住了半个多月医院。肋骨折了两根,眉骨那儿缝了几针。额上也缝了几针,耳朵险些被撕下来,缝了十来针,脸肯定是要落疤的,万幸的是眼睛丝毫也没受伤。

在他住院期间妻子报案了。公安人员曾到医院当面向他取证,又经过一番调查,初步断定是由于他领导厂里的“打假小组”参预端了几处“制造”假酱油的黑窝点,因而遭到对方的报复。

厂里的人也都这么认为,所以将他的受伤视为“严重公伤”,不但全额报销医药费,而且多次派人慰问。如果他挨打真和“打假”有关,那也的确是全厂最严重的一次公伤事件,厂里的另几位头头们经过讨论,一致决定颁发给他五千元奖金。不过案子还没破,打他的三个家伙还没逮着。究竟是不是因公遭到报复,最终要等那三个家伙被逮着了,招供了,才能开全厂表彰会,才能颁发奖金给他。尽管从各方面分析都是没什么疑问的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全厂表彰会开了,奖金也颁发给他了,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他自己和别人不是都会陷入被动,笑柄流传么?

本市新闻界不知怎么也获悉了这件事儿。报社的、电台的、电视台的记者都曾到医院去采访过他,搅得他别提有多烦。真相还没最终大白呢,他有什么可对他们说的呀!可他们都执意在采访,说那叫“超前新闻”。如果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压下就是。一旦逮着案犯,真相果然,采访可以最及时地推出……

回到家里疗养这几天情形好多了,不受记者们的滋扰了。额上的和眉上的伤已封口了,拆线了。留下的两道疤都在一边,而且太近,也就相当明显。好在已经是四十六岁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不存在影响找对象的问题。两肋却仍打着石膏缠着绷带,医生说迈五十岁的人了,骨头接茬愈合得慢,晚点儿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妻子终于还是下岗了。但她单位的领导说,在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前,仍享受商场正式在岗职工的一切待遇。因为她的丈夫可能是“打假”英模啊!对可能是“打假”英模的男人的妻子,当然应该予以特殊的照顾。尽管他还仅仅“可能是”。但万一真是,在他卧床养病期间,竟然对他的妻子一点点都未予以照顾,不是显得她商场的领导们太不近情理了么?他猜她商场的领导们准是这么想的……

妻子对他是关怀极了,在医院里因为心疼他而放声大哭过。每天都守护他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每天都做了营养的好吃的饭莱从家里带到医院。还替他剪手指甲、脚趾甲、刮胡子、挠痒痒儿。

今天是他从医院回到家里的第十二天。妻子和与她同时下岗的几个老姐妹相约了一清早就到劳务市场找工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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