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黑布被人揭开,登高还是两眼一抹黑,过了好一阵,登高才看清了面前的一切。这是一间大屋子,没有顶棚。原木房梁上依次吊着几盏油灯,显得阴森恐怖。十几名壮汉,每人怀里搂着一把鬼头大刀,刺眼的刀锋在惨淡的灯光下,闪着浓浓的杀气。脚下是一条黑『色』土毡,通往一座半截土炕,土炕正中摆放一张八仙桌,桌后的太师椅上,端坐一个黑脸大汉,硕大的脑袋让人瞬间就想起那个可怕的名字:卢大头。
登高很悠闲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好像不是走进了匪窝,而是回到家里。登高拍打清爽了,还大大咧咧地叫,哎,给我倒杯茶,我渴了。屋子里很静,静得汗『毛』儿直竖。有那么一会儿,登高也觉得害怕。但他马上告诉自己,怕没用,与其让人瞧不起,不如壮起胆子,还能让这些土匪敬重三分。
没人给登高倒茶,登高有些上火,又叫,哎,给本少爷倒杯茶,本少爷渴了。听到没有?都聋了?没长耳朵吗?
身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土匪踢了登高一脚,恶声恶气地骂,他娘的,你说谁没长耳朵,你小子欠揍。
登高想,男子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帮王八犊子吓住。登高心一横,打了那个土匪一巴掌。几个土匪扑上来,对着登高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土炕上的卢大头一举手,阴沉地说,够了。土匪们很听话,马上退到各自的位置上,抱着大刀望着卢大头,等候下一步训示。
登高趴在地上,全身木胀胀地疼,手脚也不那么听使唤了。可他还能偏过头,盯着土炕上的卢大头。卢大头喝了一口酒,起身走到登高面前,看了一会儿,又蹲下来,抓住登高的头发,把登高拉近了,布满血丝的大眼珠子几乎要钻进登高的肉里。卢大头说,娘的,你小子怎么没有辫子?不怕官府砍头?登高放缓语气说,卢大头,让我起来说话如何?卢大头似笑非笑地说,行,爷让你起来,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卢大头回到土炕上坐下,喝了一口酒,向登高招招手说,叶少爷,来这边坐,陪我喝一口儿。
登高爬起来,『揉』『揉』挨踢的胳膊肘儿,慢慢地走上土炕。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干了,再在卢大头对面坐下,手指门口的和尚说,卢大头,把我那位日本朋友放了。卢大头说,不行,到了我这里,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登高指着西装革履头戴礼帽粘着一撮仁丹胡的和尚说,你看仔细了,那可是一位日本军官,是不能得罪的。见卢大头莫名其妙,登高接着说,你应该知道,就连前几年下世的老佛爷都怕日本人,北洋大臣李鸿章厉害不?他也怕日本人。卢大头,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可以在百姓面前耍威风,要是在日本人面前耍威风,弄不好都要割地赔款,你的罪过就大了。万一惊动了朝廷,朝廷会派袁世凯袁大人的新军来剿匪,那时候,你这个青龙潭恐怕就保不住了。卢大头一怔,袁世凯他知道,那可是朝廷最大的实力派,队伍清一『色』洋枪洋炮,就连皇帝老子也要敬他三分。别说小小的青龙潭,就算是山东巡抚也不敢得罪人家。
可是,卢大头不想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小白脸儿吓住,他一拍桌子,说我卢大头是做大的,不是吓大的,你少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登高嘿嘿冷笑一声,说,卢大头,你白在世上混这么久了,我原以为你是绿林好汉,不曾想你是井底之蛙,不但见识少,还蠢得要命。卢大头大吼,你敢骂我?登高哈哈大笑说,骂你又怎么样?你是不是要杀人?行,刀把子在你手上,你想杀就杀,不过,要杀也得听我说完话再杀。卢大头干下一碗酒,声音嘶哑地说,你说,我让你说,说痛快了好挨刀。登高不急不火地说,有句话说,宁犯天条,不犯众怒,在你青龙潭,什么是天条?贪官污吏就是天条,你尽可以去犯,百姓会为你拍手叫好。什么是众怒呢?善良百姓和国家的利益就是众怒,你惹了众怒,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分而食之,你还有活路吗?平时剿匪,区区一府之兵,不过三五百,他们未经战事,乌合之众罢了。若是袁世凯的新军来了,清一『色』洋枪洋炮,隔着二里路,人家的枪炮打过来,你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死了,死得比狗还难看。卢大头,你整天待在山里,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你根本不知道,这么说吧,你们现在这个样子,都比不上东洋的猪。
登高说完这番话,便准备引颈就戮了。
卢大头倒上一碗酒,咣地一下拍在登高面前,脸上暴着青筋说,你,把酒喝了。
登高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和尚,然后把酒一饮而尽。酒很烈,吞进肚子里像吞了一团火。登高大叫,好酒,再来一碗。卢大头默不作声地再倒一碗。登高捧起碗刚要喝,却被卢大头拦住了。卢大头说,没有你这样喝酒的,有鱼有肉,你别光喝不吃呀。登高又是一笑,说,好,死了也赚个饱肚鬼。登高也不拿筷子,抓起一个猪肘子就啃。猪肘子炖得很烂,啃在嘴里黏糊糊油腻腻香喷喷的,登高不吃肉,光吃猪皮。猪皮上有『毛』茬儿,吃在嘴里『毛』茸茸的,可是登高不管这些,他想起鸿门宴上的樊哙,吃着楚王恩赏的猪腿,当是一种荣誉。当年读这篇文章时,登高很是愉悦,想不到身处鸿门宴时,心情竟透着绝望的悲凉。不过登高不打算退缩,好汉要做到底,决不能被卢大头看轻了这三两骨头。
登高吃得十分张扬,吃得卢大头都忘了喝酒,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登高酒劲儿上来了,脸开始泛红,两眼雪亮,炯炯有神。卢大头说,我说叶大少爷,你慢点儿喝,别那么快就醉了,我这个人犯贱,还想听你骂几句。登高却不想骂了,好话三遍狗不理,骂了卢大头,卢大头既不发怒,也没杀人,他要见好就收。说到底他不是来送死的,他要救自个儿的兄弟。救不成再搭一个,日本人也不会做这种买卖。
卢大头说,叶大少爷,听说你到日本国留过学?说说,你都学了什么?登高顿了顿,忽然觉得事情有了转机。卢大头这是存心让他说话,好,他一定要抓住机会。不但要自保,还要保兄弟,保和尚。如果有可能,他还要保三乡五里的乡亲。登高有把握抓住这次机会,通过对话扫清他和卢大头之间的一切障碍,用他的善良,直抵卢大头的内心。卢大头虽是土匪,但他也是人,是人就有感情,就有弱点,就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容得下油盐酱醋。
卢大头盯着登高,认真地问,叶少爷,你说,日本国比咱大清国如何?咱旺盛,还是他旺盛?登高的脸『色』淡下来,口气和缓地说,说句公道话,咱大清国和人家比,差远了,如果说国家实力,咱大清国是刚出生的婴儿,日本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壮汉,手里还拿着一把雪亮的大砍刀,他想要咱的命,那是易如反掌。卢大头脸『色』有些难看,说,叶少爷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有工业,就能把咱变成婴儿,不可能。你说,日本国有咱的四书五经,有咱的十八般武艺吗?登高拦住卢大头的话头,和气地说,咱有的,日本都有,唐朝时,日本就派了大量的遣唐使,到中国来留学。这些留学生学习了中国的文化,然后回国应用。到了日本的明治年间,日本国搞了明治维新,科学技术迅速发达,现在,日本的经济实力已经可以与欧洲的英、法、德、意等国对抗,堪称亚洲强国了。算了,不说这些,我们喝酒,中国的酒可是全世界最好的酒。卢大头说,这话我爱听,来,干一个!
卢大头一边痛快地与登高碰杯,一边不时地打量着登高。卢大头想,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且不说模样那么周正,皮肉那么白嫩,单说人家的见识,就让人钦佩万分了。卢大头感到奇怪,这么年轻的人,怎么什么都懂?卢大头虽说读书不多,可登高的道理他全部听懂了。这么说,咱这大清国还有麻烦呢,说不定又要割地赔款,弄不好还要再来一个八国联军进北京。当年那场鸦片战争,中国输得惨啦,不但损失了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还丢了香港。后来,葡萄牙人占了澳门,再后来,俄国老『毛』子夺了东北一大片土地,杀了无数个中国人;德国、东洋人也不甘落后,纷纷在山东和辽宁下手,总之,他娘的洋人都在中国得到了甜头。每次想到这些事,卢大头也会恼火,可他始终搞不清原因,还以为是朝廷对这些洋『毛』子的赏赐。从古到今,咱都自称天朝大国呀,下西洋,打倭寇,什么时候输过?听了登高少爷一席话,卢大头才知道,咱不但输了,还输得很惨,差一点儿输掉了祖宗的基业。
这样想着,卢大头便对登高动了心思,如果老子有这样一个军师,青龙潭就不愁粮草生计了。他知道,论财势,他比不上叶家,论才气,他更不是对手,当土匪的人,唯一不缺的就是义气,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用心良苦,叶少爷也有感动的一天。话说回来,就算叶少爷不能上山,有这样一个朋友,也是咱山寨的脸面。卢大头相信这位叶少爷日后必是做大事的人,风水轮流转,说不定日后仰仗他的地方还多呢。卢大头说,登高少爷,请吃好喝好,山寨闭塞,只怕招待不周,如果有所怠慢,还望叶少爷海涵。登高说,哪里,这已经很叨扰了,谢之不及。卢大头说,那就请叶少爷开怀畅饮,不醉不归,如何?登高说,酒量有限,但叶某愿意舍命相陪,卢寨主请。于是,两人又干一杯。
酒喝到后晌,登高和卢大头都半醉了。登高借着酒意说,卢寨主,和你商量个事儿,能不能把我兄弟放了?卢大头瞪着血红的眼睛说,放,那肯定要放了,咱是什么关系?咱是兄弟,对不?你说,天底下有谁还比咱兄弟更好?你再说,方圆三百里,有谁敢当面骂我?还骂得这么难听?登高故意装傻,说谁敢骂我大哥?你告诉我,我和他拼了!卢大头怪笑起来,说叶少爷你喝糊涂了,你还问我是谁骂了我?就是你嘛。你骂了我,你当着这么多兄弟骂了我,当时我都想杀人了,知道吗?可是,我必须说一句,我高兴,我爱听你骂我,我就是爱听你骂我,你骂了我,我像刚睡了山下那个小寡『妇』那么开心,哈哈,兄弟,你说邪门儿不?
卢大头说话算数,说放人,立马就把登科放了,还把一袋龙洋装到车上,给登科压惊。登高见目的达到了,便顺坡下驴,他和卢大头再干一碗酒,决意告辞。
卢大头并不挽留,一直把登高送到山下,分手的时候,卢大头趴在登高的耳边说,兄弟,咱这个筵席不能散,改天,我到新生庄去找你,咱还听你讲日本,还喝酒,不醉不归,如何?登高说,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咱不见不散。卢大头说,没听够,真的没听够。
拐过青龙山口,登科惊魂未定地说,来宝,我真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我娘蒸的馍了。来宝打了一个响鞭说,哪能呢,有大少爷在,卢大头算个屁呀,他不但放了人,还给了咱一袋龙洋,整整一百块。登高逐个看看车上的人,语气凝重地说,大家说说,怎么处理这笔钱?
不管卢大头对叶家多么友好,都不能逃避一个事实:卢大头是土匪,而且恶贯满盈。土匪的钱自然是赃钱,拿了用了,就是病。登高不想让这笔钱进入叶家大院,在到家之前,一定要把这笔钱处理掉,以绝后患。
来宝说,干脆,咱拐到县城,用这些钱给老爷买一件袍子,老爷上回看好一件火狐狸皮袍子,当时钱没带够,一直没买。
登高摇了摇头说,不好,我爹要是知道买袍子的钱是卢大头给的,还不得骂死我?
来宝又说,一百块龙洋,可以买二十亩好地,要不咱到外庄买地,老爷最喜欢地,有了地,我保证他连袍子也不要了。
登高还是摇头,他拍拍那个钱袋子说,我把话说明白,这笔钱不能用在叶家,你们再想个别的办法,登科,和尚,都想想。
车上一阵沉默。
来宝话多,他用胳膊肘儿捅了一下和尚,说和尚,要不你把钱拿回去,就当是卢大头做善事了。和尚闭着眼说,罪过,罪过。来宝扯着和尚的袍袖,追问道,和尚,你说句痛快话,要还是不要?和尚双手合十,低头不语。来宝把钱袋塞到和尚的怀里说,不说话就是要了,拿去吧,管你是买粮买菜还是买房子买地,哎,你就是偷着娶个小寡『妇』,我也当没看见。和尚嘴里一迭声地念佛。登高拍了来宝一下,骂道,来宝你胡说什么?和尚怎么可以拿赃钱?
来宝不作声了。来宝舍不得这些钱。瞧这些银元,个个都亮闪闪的,拿在嘴边吹口气儿,准保铮铮儿响。要不,跟大少爷说说,把这笔钱给我?来宝刚这么一想,登科就说,大哥,要不,把这笔钱给井改子吧,为了我,她让那几个土匪打得半死。
不用问,井改子就是那个窑姐儿。登高说,登科,你怎么和一个窑姐儿弄一块儿去了?登科幽幽地望着远方,叹息一声才说,老大,窑姐儿也是人,也有向善之心。你身在局外,哪里知道井改子的好处。登高还想说什么,登科抢先说,行了,大哥,看在兄弟面儿上,就这么定了,把钱给井改子。她身子脏,她不在乎脏钱,也算各得其所。
黑地里走了好大一阵子,渐渐地到了新生庄地界儿,登高便扯着和尚下了车,说是要散散步。和尚正好坐得脚麻,便爽快地答应。登高说,来宝,告诉太太,单独给我和和尚准备饭菜,我们晚一会儿回去。来宝大声说,得嘞,走着。
尽管夜黑,但脚下的大路还能看得清楚,特别是堤坝下的饮马河水,居然亮得耀眼。那种『逼』人的亮光,让人心生豪气。登高轻快地走着,思忖着将与和尚交谈的内容。
和尚一反常态,这一次先开了口。和尚说,叶少爷,今天你让贫僧开了眼,真是雄才大略,没想到,赤手空拳也能万夫不挡。登高谦逊地说,说什么呢,我哪是什么万夫不挡。和尚说,叶少爷,卢大头为什么会怕日本人?登高知道机会来了,他与和尚的谈话将进入核心阶段。在正式谈话之前,登高在堤坝上找了一块大石头,拉着和尚坐下来。登高说,和尚,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你要向我保证,此事绝不外传。行吗?和尚站起身,双手合十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叶少爷尽管放心就是。登高相信四下无人,便低声说,和尚,我是朝廷的反叛,就是人们常说的革命党。和尚沉默片刻,低声问,叶少爷,你是富家子弟,为什么要做砍头的营生?
见和尚不坐,登高也站起来,在堤坝上来回走动着。登高说,和尚,想知道为什么吗?和尚低头说,阿弥陀佛。登高说,和尚,你没有到日本,如果你看到了日本的富强,你就知道,为什么咱大清国一而再,再而三地割地赔款了。日本有非常完美的教育系统,有十分发达的科学技术,有一大批受过高等教育的国民,另外,他们在近百年的教育中,加入了可怕的扩张思想,有一半以上的国民,拥护日本国内的扩张主义者,把贪婪的目光投向国外,特别是投向咱大清国。我可以负责任地公开宣布,日本掠夺的目标已锁定了中国,今后一段时间,他们会加快侵略和掠夺的步伐,咱大清国的灾难已经开始了。
和尚忘记了自己是方外之人,颇为着急地说,叶少爷,你说的这些,朝廷不知道吗?朝廷为什么不想法儿制止日本人呢?登高说,朝廷不是不知道,朝廷也试图改良朝政。可是,他们没有任何诚意,他们的一切改良主张,都在尽力维护皇室贵族的既得利益。当下的满清『政府』,既腐败,又无能,已经完全丧失了担当大任的能力,指望着它重新振兴,那怎么可能呢?和尚望着登高说,那怎么办呢?登高接过和尚的话头说,哎,你问到实质问题了。怎么办?好办,****它。我们****这个腐朽没落的『政府』,重建一个民主、自由、博爱的新『政府』,只要我们同心协力,用不上一百年,中国就会像日本那样——甚至比日本还要富强,那时候,我们的人民会生活在天堂一样的环境中,我们的国家再也不会蒙受耻辱。我们也办教育,办工业,修铁路,修公路,兴科技,兴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