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眼睛亮了,似乎看到了登高描述的美好前景。和尚说,叶少爷,你们革命党要不要出家人?如果要,算我一个。登高在黑暗中盯着和尚的脸,一字一顿地问,你不怕死?和尚说,为了国家强盛,死即是命,贫僧无畏。登高握住和尚的手说,好,那就算你一个,过几天,我带你见见我的上级,他会介绍你加入同盟会。和尚兴奋地说,同盟会?这是你们信奉的宗教吗?登高说,不是宗教,而是信仰,同盟会是我们的组织,我们的组织纲领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也就是让天下贫苦大众都有地种,都有饭吃,都有衣穿。
和尚的眼睛忽然湿润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和尚了,而是一个为天下铲除不平且身负重任的侠士。
这一夜,登高与和尚谈到很晚,定了见面时间和联络方式,还给和尚制定了具体的工作任务。今后一段时间,和尚利用独特的身份,将为登高做联络员,负责传递来往信件。和尚目光灼灼地举手宣誓,决不背叛,决不反悔,决不动摇。
叶家的大车回到新生庄时,车上只剩下来宝一个人。听到车响,叶家人都迎出来。鲁氏见车空着,眼前一黑,便往后倒去。
叶福清连老婆也顾不上,忙把来宝叫到堂屋,颤着声音问,来宝,大少爷和和尚呢?来宝赶紧说,老爷,你别急,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好着呢,都回来了。叶福清还不是相信,追问道,人呢?来宝说,大少爷在村口和和尚说话,二少爷刚刚过了饮马河,到县城给井姑娘送钱去了。叶福清扭头大叫,何黑子,何黑子!叶家另一个长工何黑子一路小跑儿进了堂屋,躬着腰说,老爷,你有吩咐?叶福清说,快,到村口把大少爷叫回来,快呀。何黑子腿儿快,一闪身奔出去。不知这小子绊了什么东西,院子里乒乒乓乓地响了几声。来宝规规矩矩站在堂屋里,听着里屋老太太长一声短一声号哭,忍不住叫道,太太,少爷真的没事儿。
一袋水烟的工夫,登高和和尚走进了堂屋。看登高脸上的笑意,叶福清的心才落了地。他握着水烟袋,惊恐地问,老大,都妥了?登高说,没事儿了,我们吃饭吧。叶福清不放心地问,登高,卢大头要了咱多少钱?来宝『Сhā』话说,卢大头没要咱的钱,他还给咱一百龙洋呢。叶福清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说,不要,咱不能要卢大头的钱,那钱拿了就是事儿。登高笑了笑,说这我知道,所以,老二把钱送给井改子,我没反对。叶福清诧异地问,谁是井改子?来宝嘴快,说就是县城迎春院的一个窑姐儿,二少爷就是为她和卢大头闹翻了,卢大头一气之下,派人绑了二少爷。叶福清的水烟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眨了半天眼睛,才喘过一口气儿,他冲着来宝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来宝说,刚才二少爷自己说的。叶福清气得直拍大腿,他气急败坏地大叫道,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怎么出了这么个忤逆的东西。何黑子,何黑子!面如土『色』的何黑子满头大汗地再次出现在叶福清面前。叶福清说,你赶快骑上一匹快马,连夜去县城,把二少爷给我叫回来,我要打死这个畜生!
何黑子领命而去。
桂花领着人,把饭菜端进来,趁人不备,桂花扯了一下和尚的衣袖,悄悄地说,和尚,小姐叫你呢。
登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适时说道,桂花,别闹,让师傅吃饭,为咱家的事儿跑了一天,师傅都饿坏了。桂花嘟着嘴,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和尚刚吃了一碗斋饭,正等着人给他添饭,知秋忽然奔进堂屋,拉起和尚的胳膊就走。登高把碗重重地蹾在桌上说,知秋,师傅还没吃完饭呢,你干什么?知秋说,哥你别管,这是我和他的事儿。登高碍着众人在场,自然不好多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和尚被知秋拖出去了。
知秋拉着和尚拐过第二进院子的墙角,直接进了后院。关上那扇木门,知秋便举起一只带有叶府字样的红灯笼。知秋几乎把灯笼按到和尚的头上,吓得和尚一个劲儿地往后躲。知秋说,躲什么呀,站好了。和尚听话地站好,口中低诵法号:阿弥陀佛。
知秋重重地喘息着,像刚刚跑了很长的路。然后把灯笼放在石桌上,大声喝问,和尚,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一声?和尚辩解说,知秋小姐,一,你深居后院,我进出不便;二,男女授受不亲,于礼不合;三,一行数人刚进家门,又逢太太不适,你说,我怎么来告诉你。知秋说,那你不知道我一直为你担心吗?和尚说,贫僧不知。不等知秋说话,和尚又说,小姐,你我僧俗两道,缘何为我担心,大可不必。知秋说,我喜欢你,你不是知道吗?怎么说是僧俗两道,依我说,我们就是一道。和尚后退一步说,小姐,恕贫僧无礼,告辞。知秋上前一步,摊开双手拦住和尚说,不行,你不能走。和尚急道,小姐,让老爷太太看到,便是斯文扫地。知秋冷笑一声,噢,原来你怕这个,这好办,跟我来。
知秋头里走,和尚只好后边跟着。依原路返回到正房堂屋,知秋径直走到父亲面前,忽然双膝跪地,大声说,爹,孩儿告诉你一件事,我喜欢和尚,我喜欢他很久了,你答应我,就在年内,把我和和尚的婚事办了。女儿今生非和尚不嫁,爹你看着办。
叶福清吓了一跳,他赶紧『摸』『摸』女儿的额头,不烫啊,怎么说起胡话了呢?然后瞪了女儿一眼,训斥道,滚一边儿去。登高也在旁边说,妹子,你裹什么『乱』哪,没见爹娘这几天为二哥的事上了很大火吗?回去睡觉。知秋固执地说,我不,爹还没答应我的婚事呢。
叶福清看了看登高,又看了看和尚,真的有些糊涂了。和尚常到叶家化缘,这是事实,可也没见知秋与他有什么瓜葛呀,这怎么忽然就说到嫁娶之事了呢?知秋十八岁了,按说是到了婚嫁的年龄,可即使如此,也不能嫁给一个和尚。就算和尚还了俗,叶家的千金小姐也不能与和尚进洞房。叶福清真有些动怒了,他冲着知秋跺了一下脚说,你,给我滚出去。知秋并不怕父亲动怒,她甚至有些调皮地反问,爹,你是让女儿和和尚私奔吗?女儿真走啦?叶福清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抓起水烟袋,照着知秋的额头就砸下去。知秋不躲不闪,反而把头迎上去,脸上还挂着快活的笑容。知秋说,爹,我一直盼着你打我一回,你打呀,来,往我头上打,我不会喊疼。
叶福清的手落不下去了。
还是登高有办法,他把和尚拉到屋外,低声耳语几句,和尚会意,大步走向门口。过了一会儿,登高也走出来,把和尚带到门边的耳房里。嘱咐说,和尚,你少安毋躁,一会儿会有人给人送吃的。和尚对着登高深施一礼,说,阿弥陀佛。
和尚躲进这间耳房,脑袋竟然有些『乱』。是为今天在山上见过土匪而『乱』,还是为刚才知秋小姐的胡闹而『乱』,和尚理不清楚。土匪固然狰狞,但大少爷登高的胆识,完全鼓舞了和尚,初始的一点儿恐惧随着大少爷逐步掌控局面而土崩瓦解。那么,『乱』就是来自知秋小姐了。和尚想不通,知秋一个大家闺秀,缘何会不管不顾地突然宣布喜欢他呢?说实话,和尚也喜欢知秋小姐,这样可人的小姐,谁能不喜欢呢?可是,和尚知道,出家人心里什么都装,唯独不能装魔鬼。魔鬼会害人的。和尚不想毁掉师父十几年的恩情,更不想毁掉心中的佛。就在今天,大少爷又给他心中的佛重塑了金身,现在,他的佛不是西天的泥胎,而是普罗大众了。和尚虔敬地相信,普罗大众比西天的菩萨和金刚更有信仰的光芒。
想得很清楚,可和尚还是『乱』。就像心里钻进了一群老鼠,偏偏又来了一只骁勇的大猫,双方摆开了战场,往来奔突,厮杀得好生惨烈。和尚发现他的记忆力特别好,他能回想起知秋小姐的每一个表情,甚至说话时的唇形都能摹划得清清楚楚。知秋的眼睛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穿过眼底,一直能刺进他的心里,让他心头隐隐约约地痛着。和尚有些『迷』茫,他觉得佛已离他远去,不再给予他百毒不侵的金刚之体。他又觉得佛已再生,新菩萨长着亮亮的眼睛,圆圆的脸,分明就是知秋了。和尚赶紧双手合十,靠在小火炕上,深深地埋下头去。
何黑子在迎春院里,果然找到了二少爷登科。不过,登科像没听到何黑子的话,坐在井改子的绣房里,动也没动。
何黑子等登科表态的当口儿,忙里偷闲看了几眼井改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何黑子暗想,娘哎,人家有钱人硬是会享受呢,瞧这个女人长得,给一朵儿花也不换,难怪二少爷不顾身家『性』命,要和卢大头拼死一争。为这样的女人去死,值哩。
何黑子不敢说话,只瞪着眼睛傻笑。登科放下手中的一本武学,轻描淡写地说,黑子,没事儿你就回去吧。何黑子不忘使命,问道,那你呢?登科说,我过几天再说。何黑子说,恐怕不行,老爷都急了。登科板着脸说,我不能现在回去。何黑子说,二少爷,你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吧。登科微微一笑说,行了,快走吧,要不赶黑到不了家。这阵晚儿,道上可不太平。何黑子怔了一下,说小的告退。
井改子见何黑子走了,身子一软,忽地缠上来,啵儿地亲了登科一口。井改子眼睛闪着火苗儿,还用力地拧着ρi股,好像要与登科融为一体。缠了一小会儿,井改子用气声儿说,登科,抱我上床。
登科照做了。井改子的床上铺着细花软缎子被,一架细纹紫纱蚊帐,被两只金钩分做左右。登科放下井改子的一瞬,随手拂了金钩,紫纱蚊帐便落下来,把登科和井改子隔在一片幽暗之中。稍顷,井改子的呢喃声就高低错落地传出来。
完事后,井改子抚弄着登科的后背,轻声说,卢大头没把你怎么样吧?登科说,没怎么样,他还给了一百龙洋呢。井改子翻身坐起来,扳着登科的下巴说,哎,听说,是你大哥救了你,你大哥会武功吗?登科不屑地一笑,说,我大哥只会捏笔杆儿,他是属鸭子的,全仗着嘴硬。井改子感慨地说,那我可得见见他,你一身武功都不顶用,大哥一张嘴就齐活儿了,这才是大本事。咱大哥什么时候来县城,我请他吃西街的吊炉饼。
井改子不经意间,已换了对登高的称呼,这让登科心里有些受用,又有些反感。井改子模样好,身坯子丰满,上了床能把男人折腾死,登科一直往死里稀罕她。可要说将来娶她,登科没想过。登科一向认为,娶女人和睡女人是两回事儿。娶的不一定睡过,睡过不一定要娶。井改子恐怕有上千人睡过了,谁说过要娶她了?没有嘛。怎么着?叶二少爷睡过那么百十回,就豆包儿似的粘上了?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能娶一个窑姐儿?笑话嘛。登科也知道,井改子从来不认为这是笑话。都说婊子无情,井改子偏偏对他动了感情,婊子动了感情是什么情况?就是玩真的,就是在赌命。登科实在不想和井改子赌命,和婊子赌命,傻呀?
想归想,话可不能这样说,毕竟有半年的感情。这半年,井改子一直陪着登科,他想来就来,想睡就睡,人家没提过钱。登科只有力气没有钱,明摆着欠了人家一个大大的人情。这一次,面对卢大头的尖刀,井改子二话没说,果敢地站到了登科这一边,气得卢大头绑了登科,发誓要杀了登科,出出那口恶气。要不是大哥出手相救,这条命可能就落在卢大头手上了。
知恩不报非君子,登科不是那号无义之人。登科从青龙潭出来,家都没回,连夜过了饮马河,进了县城。他掂着那一袋龙洋,走得意气风发喜气洋洋。一百龙洋,够井改子赎身从良了。登科一路想象着井改子见到钱时的惊喜,料定这一遭,会饱餐井改子的柔情。
登科失算了。
井改子见到钱,眼睛的确亮了一下,可是仅仅过了一瞬间,那股亮光就熄了。井改子把登科从头到脚『摸』了个遍,便捧着登科的手腕哭了好大一鼻子。那是为她受的伤,她心疼。井改子央人到红兴楼定了一桌酒菜,大盘小碗地摆到她房里,一杯接一杯地和登科喝着。喝上了劲儿,杯子一扔,就缠着登科上床。说不完的滋润,道不尽的温柔,解不开的缠绵,直到登科像一堆榨干的豆坯子,井改子才披衣下床,重新为登科拾掇酒菜。吃饱喝足,井改子整顿精神,再拉着登科上床。
后来何黑子来了,口口声声让登科回家。登科本来要回去,但碍于井改子的面子,他硬是不回去。他想让井改子看看,他登科不是那些嫖客,而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他还想让井改子知道,跟他好了一场,没捞到钱也值得。
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登科很快就感觉到戏演过了头,让井改子误会了,井改子错误地做出一个决定:非登科不嫁。
一想到井改子非要在他这棵歪脖树上吊死,登科哭笑不得。现在,他在盘算如何才能让井改子从他这棵树上解下上吊的绳子。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怎么让她喜欢上他,再怎么让她烦。祸害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糟蹋她的钱。
登科打定主意,便奔了设在祥记大车店的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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