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登高走进叶家大门时,被母亲鲁氏拦住了。鲁氏说,登高,你这是去哪里?登高说,娘,我要回家看看爹。鲁氏说,劳动不起,你还是别进这个门,免得呣子间不愉快。登高说,娘,难道你们真的不认我这个儿了?鲁氏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儿?你像我的儿吗?祖宗还差不多!登高便装傻,说,娘你别逗了,你叫我一声祖宗,那会折我的阳寿。鲁氏说,你真是一个祖宗,还是一个活祖宗!
过晌的阳光斜照在叶家的大门上,使得鲁氏的面孔半阴半阳。登高从来没发现娘的面孔这样生疏,完全是个陌生人。登高以为娘说的就是气话。登高能理解娘,这事换了谁都会气,平白没了一间铺子,又让衙门打了一通板子,破财丢面子,两头亏。登高在外面待了一夜,睡得不好,饭也没吃。堂堂的叶家大少爷,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登高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换件衣服。衣服穿了几天,总觉得全身发痒,两天没洗澡,喘气儿都是馊的。
登高绕过娘,一步跨过门槛,没想到鲁氏从身后扑上来,揪住了他的衣襟。鲁氏说,你现在不是叶家的少爷了,你给我出去。登高说,娘,我饿了,你让我回家吃口饭。鲁氏说,得了,我有饭宁可喂狗,狗还会看家护院,你吃饱了饭却要卖我的铺子,我凭什么给你吃饭?登高笑眯眯地解开鲁氏的手,刚要跑进去,不料鲁氏叫来了长工来宝和何黑子。鲁氏两手叉着腰,大声向两个家人下令:你们把这个人给我轰出去。
来宝平时和登高要好,听鲁氏下这样的命令,两头看看,并不动手。何黑子是鲁氏和叶福清的心腹,执行东家的命令一直不折不扣。何黑子拉住登高的胳膊说,大少爷,请你出去吧,免得伤了和气。登高虽身为革命党,但这时候,他还是忘不了大少爷身份。黑着脸说,何黑子,你放肆!何黑子嘴上请登高原谅,手却不松,仍是拽着登高往外走。何黑子说,长幼有序,大少爷,你就别让下人为难了。
登高无奈,只好扭头而去。可是走了几步,登高站住了。他真想回爹。毕竟为了那间府绸铺子,爹挨了一通板子,一把年纪了,经不起这般折腾。登高抢上前,一头跪倒在地,恳求说,娘,让我回爹吧!鲁氏转身就往院里走,眼里像没登高这个人似的。登高爬起来,跟着鲁氏往院里冲。鲁氏忽然回过头来,扑通一声给登高跪下了。鲁氏先是号啕大哭,哭了几声,便冲着登高磕头。鲁氏说,叶登高,我求你了,你让我们多活几天行不?登高一下子傻了,他两腿一软,也跪在地上。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了一间府绸铺子,为了父亲的一通板子,父子、呣子关系就彻底断了。
老天赋予的血缘就这么脆弱吗?登高想不通。
鲁氏带着来宝和何黑子回到院子里,随即关上了大门。登高在门外跪了许久,才慢慢地爬起来。他『揉』『揉』麻木的膝盖,顺势坐在叶家大门前的石阶上,两眼空洞,表情呆滞。登高恨恨地想,这就是中国的农民,这就是中国的地主,他们只盯着自个儿的手心,为了一己私利,连亲生儿子都可以不要。不行,一定要坚决彻底地改造他们,让他们能深明大义,能秉承孙先生倡导的天下为公思想,无私报国。到了那一天,举国上下,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任何敌对势力的觊觎都是痴心妄想。
和尚出去化缘,一连几天没有消息。登高并不担心和尚暴『露』,现在还没有正式活动,诸城人大多还不知道什么是革命党。登高只是担心和尚在外流连久了,云济法师会把他留在青云寺内,不让他出来。
登高在村口的破庙里等了一头晌,没等来和尚,倒把妹妹知秋等来了。知秋一进庙门就叫,哥,爹在家里骂你,说你是败家子呢。登高最不想听这句话,他狠狠地瞪了知秋一眼说,去,别来添『乱』。知秋并不计较哥哥的态度。从小到大,她都是哥哥的死党,哥哥对她发火,她只当没听见,不会影响兄妹感情。
知秋笑呵呵地拿出一个手帕,往登高手里一塞,说,哥,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登高不用看,掂掂分量就知道这是一笔钱。登高说,哪来的?你是不是也卖了家里的祖产?知秋说,看你说的,你以为我像你呢?
登高现在看知秋,就像看一出戏。知秋就是一出戏里的角『色』,说不上三句台词,准会问到和尚。果然,知秋做足了铺垫,便转移了话题,哥,和尚什么时候回来?登高说,和尚不是咱家人,只能说来,不能说回来,再说了,一个和尚,我是不会想他的。知秋红了脸,嗔怪地说,哥,你别拿我开心行不?跟你说正事儿呢。登高见知秋急了,便不再开玩笑。登高说,应该快了,我估『摸』着,晌午能到。知秋说,那太好了,哥,我回去熬小米粥,让和尚一进门就喝一口热的。登高叹息一声,说,唉,妹妹就是妹妹,长大了是人家的人,哥被爹娘赶出来,吃没吃的,喝没喝的,衣服都不能换,没人疼啊。知秋调皮地一笑说,不是有陈大小姐吗?还用谁疼你?看着登高那张憔悴的脸,知秋又说,好吧,粥熬好了,我也给你送一碗来。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兄妹俩一直呆坐在庙里,望着村口的那条官道。九月份,庄稼都割倒了,大片的玉米和高粱都收了,只剩下秸秆儿还堆在地里,风吹过,发出一阵阵怅惘的声响。登高有时会看看妹妹,他觉得妹妹现在很傻,可爱地傻。她在等和尚,望眼欲穿地等。一个小女子,心里有一份厚重的感情,既是一件可心的事儿,也是一件恼人的事儿。整个人由没心没肝地玩,变成了没心没肝地爱。变化太大了,变得大家一时都难以接受。登高想过知秋的事儿。小丫头已经遇上麻烦了,可是她却浑然不觉,只顾一门心思地爱。她肯定没料到,世俗与偏见已经在她的爱情之路上垒起了一道几乎不能逾越的石墙。比石墙更为可怕的是,石墙上坐着父母双亲,他们像拦路虎一般,用他们的观念甚至用他们的生命来剥夺知秋的爱情权利,知秋的这场感情结局已可想而知。登高近乎绝望地想,知秋当初取名的时候,是不是上天已预示了未来?知秋!叶将残,花要落,可叹可悲!登高甚至想到另一种结局,那就是上天已在和尚和自个儿头上悬起了鬼头大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刀起头落,一命呜呼。真到那一天,就算父母同意了知秋与和尚的婚事,可知秋又到哪儿去找和尚呢?阴阳隔世,欲哭无泪啊!出于理智,登高应该阻止这场不切实际的爱情。同样出于理智,登高无法阻止这场惊天动地的爱情。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知秋,无论结局怎样,你都不要怪我。
日阳儿晒进庙门的时候,和尚终于从村口冒出了头。知秋跳起来,尖叫着,欢呼着,向和尚奔去。和尚毕竟是佛家弟子,即使情到浓时,也还保持着惯常的矜持。他只是稍稍加快了脚步,等两人走到近处,知秋上前拉住和尚的手,和尚也只让她拉了一瞬间,然后后退半步,不说话,没有动作,笑意盈盈地与知秋对视着。过了许久,知秋才想起,哥在等和尚呢。知秋说,和尚,和哥说完话,就来见我,听到了吗?和尚顺口说道,阿弥陀佛。
一连数日也没化到登高需要的缘金,和尚十分惭愧,他低着头,一声不吭。登高安慰说,和尚,这事儿不能怪你。和尚头更低了,带着哭腔说,阿弥陀佛。
登高料定和尚此次一定会无功而返。如果诸城县有人支持他们办识字班,也许他们就不需要办这个班了。理解之后才能支持,一旦有了理解,那就说明本地人有觉悟有素质了。正是这个不理解不支持,登高的农民教育运动才有它独特的意义。登高拍拍和尚的肩膀说,知秋找你呢,你去吧,小心,尽量别让我爹我娘看到。和尚唯唯而退。
看着和尚走远,登高也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要去赵老庄,赵老庄的首富赵兴旺是他的表舅。从小到大,表舅一直很喜欢他,也许从表舅那里能借到办识字班的银子。
从新生庄到赵老庄,只有短短的八里路。宽宽的大路,路边全是粗大的红柳。仲秋时节,柳树叶子随风飘落,像是下着褐『色』的轻雪。登高踩着落叶,像踩着秋日的怅惘。他觉得用不了多久,诸城农民的无知与无谓就会变成良知和觉醒,届时将会有许许多多人站出来,同情、声援或者献身革命。有了诸城县的成功,就会有济南府的成功,有了济南府的成功,就不愁整个山东省的成功。到那时,活动在全国各省的革命同志,一定会让革命的旗帜飘扬在中华大地的上空。全国人民在孙先生的领导下,过上民主自由的新生活,人人都有地种,人人都有衣穿,人人都有学习和进步的机会,中国何愁不强?诸多屈辱何愁不灭?丧权辱国的条约何愁不被废除?为此,登高随时都准备为革命献身。
走到赵老庄已经晌午了。表舅家开着门,两挂大车从地里回来,拉着满满的玉米秸儿。表舅领着几个长工正在卸车,头上身上都是玉米叶子。登高亲热地叫了一声表舅。表舅抱着一捆玉米秸儿正往院子里走,听到登高叫他,便慢慢地停下来,盯着登高望了一下,又转身往院子里走。登高追上一步,提高了声音说,表舅,外甥给你见礼了。表舅却说,你不就是叶少爷吗?喊什么?登高诧异地问,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呀?表舅说,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哪敢理你?登高看看自个儿身上的西装,这才发现它又皱又脏,脚上的皮鞋也裂开一道口子,黑糊糊的袜子『露』出鞋外,像一只胆小怕事的兔子。
表舅卸好了车,便走进院子,表舅妈打来一盆水,让表舅洗手。表舅洗好了手,把水泼在院子里,然后进屋吃饭。没人理登高,就连从前一见登高就扑上来的表弟满囤儿都不看他一眼。登高还特意叫了满囤儿一声。满囤儿白了他一眼,说,败家子。
登高把自个儿对革命的理解都转换成通俗易懂的道理,讲给表舅一家听。可是,似乎登高在讲外语,表舅一家听了许久,没有回应一个字。最后登高说到借钱,表舅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过晌登高离开了表舅家。走到赵老庄村口,登高回头望了一眼表舅家的大门楼。天不是很晴,一层薄霭笼罩着大地,让赵老庄显得『迷』茫而怅惘。登高情绪低落,像被抽了筋似的浑身乏力。他悲观地想,真把这个识字班办起来,难度比预想的要大。现在已经不单是钱的问题,诸城县农民的学习积极『性』更是一个问题。怎么样才能把农民的学习积极『性』调动起来呢?登高一路走一路想,一直想到新生庄,也没有想出好办法。
和尚等在庄口,见到登高,和尚快步迎上来,关切地问:这一去如何?登高苦笑一下,摇摇头。
登高望着远处的村庄,心里很不是滋味。想不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居然被钱难住了。钱并不是万能的,可眼下没钱,处境全变了,变成了万万不能。登高检点了自个儿平生所学,发现平日自以为是的那些学问,其实都是垃圾,既不能给家人带来好处,也不能给民众带来觉悟。面对这种孤立无援的处境,登高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革命,绝不是ji情与冲动就能完成的事业,而是一个要用命、用血去修筑的一条道路。先驱者势必要付出庞大的代价,流血,甚至牺牲。
登高把这些道理细致地讲给和尚听。和尚两眼闪亮地望着登高,字字句句铭记在心。和尚感慨地说,大少爷,你讲得好,我相信诸城农民有一天也会为你大声叫好。我看,与其在这里犯愁,不如到县里走走,也许宋掌柜和陈小姐会帮你想到办法。
登高点点头,说,行。
宋记『药』铺的生意并不好,赚点儿钱前几天都让省府的人拿走了。孙先生在广东准备下一轮武装起义,也急等着用钱。
登高出了『药』铺,直接到了县衙门。他要找陈冰如碰碰运气。凭感觉,他认为陈小姐可能会帮他。头晌的县衙门门可罗雀,静得喘气声儿都粗了几分。登高在衙门口站了一会儿,正苦于无法进入内宅,恰好丫环端着一个竹筐匆匆出来,见到登高便嫣然一笑。丫环说,叶少爷,你要找我家小姐吗?登高说,是,不知小姐可在?丫环笑意盈盈地点头,转身便走回到衙门中。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咳嗽一声,登高抬头望去,陈冰如一身红衣跨出了县衙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