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血色辛亥 >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五章

和尚一路走,一路唠叨。和尚说,没见过你这种人,五百个龙洋,就把府绸店卖了。你这就是败家。

登高并不介意和尚说什么,卖都卖了,说有何益?府绸店卖了,以后找个机会再开一家,可是,发动农民起来识字,培养农民的革命觉悟,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最头疼的问题是如何对付父亲。如果父亲也是革命党人,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父亲不是革命党人,没有崇高的献身­精­神,这就难办了。所以,在进家门之前,一定要想出一个缓冲的办法,既可以让父亲消气,又不妨碍识字班如期举办。新生庄越来越近,登高也越来越紧张,他看看和尚,和尚显然还在生他的气,眼望蓝天,对他的求和信号置若罔闻。登高苦笑一下,不禁放慢了脚步。

正没主意间,堂兄叶登礼从路边的玉米地里钻出来,一见登高,马上拍拍身上的灰尘,上前说话。登礼说,兄弟哪里去来?登高让和尚先走,自己留下来和登礼聊天。登高故作悠闲地说,九哥,日子不好过吧?登礼说,不好过也得过呀,去年,你九嫂又养了一个闺女,这是第八个孩子了。加上你大爷,十一口人,光吃饭就是个事儿呀。登高说,九哥,我在日本弄明白一些道理,我觉得你也应该明白。来,我们坐一下,我给你说说。

两人在一捆玉米秸上坐下来,一边晒着过晌的日阳儿,一边随意地聊着。登高说,九哥,你现在穷,主要原因是朝廷的赋税重,基本上夺走了你口粮之外的一切盈余,年复一年,你光忙活几张嘴。二则,昏官当道,上下一体腐败,只怕日后的赋税会更重。那时候,你的佃租也会增加,你的负担更重,穷,就会在你家里扎根。随着那八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们要吃要穿,要求学,再过几年还要成家立业,穷,恐怕还要变本加厉,穷又复穷。登礼急了,拉住登高的手说,那……朝廷不能减轻赋税吗?登高冷笑说,九哥,你还指望着那个无能的宣统皇帝发善心吗?我告诉你吧,你就是把天下所有的金银都塞到朝廷的嘴里,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登礼失神地低着头说,那怎么办?老百姓就没了活路了吗?就这么穷到底了吗?登高盯着登礼,一直盯得登礼有些发『毛』了,才说,不,有办法。登礼抓住登高的胳膊,嘴­唇­哆嗦着问,什么办法?登高缓慢地说,广大农民团结起来,****这个昏聩的朝廷,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登礼吓坏了,赶紧捂住登高的嘴,四下看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地说,兄弟,你不要命了?这话说不得,要诛九族的。

登高神态变得更加坚定,他说,九哥,别怕,怕是砍不断穷根的。难道你有穷瘾不成?登礼打断登高的话头,说我贱得慌,才有穷瘾。登高说,那就对了,那就要学会反抗,反抗官府的压迫,反抗自己的无知。过几天,我要成立一个识字班,你去识字吧,不要钱,晌午还有一顿粥喝呢。登礼像看猴子似的看着登高,忽然怪叫说,十七兄弟,你说什么?让我去识字?我一个种地的,识字­干­么?不去。登高说,九哥,识字才是根治贫穷的真正出路。登礼说,得了吧,咱庄上叶季堂的爷爷,天底下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字,结果怎么样?饿死了。登高觉得谈话越来越失去控制了,就急于扳回话题。他说,九哥,我在日本待了四年,对日本的情况十分了解,日本的农民和中国的农民相比,文化程度要高出很多,所以,你看日本的工业产品,像花布、洋灰,还有汽车、机船……都被很多日本农民所掌握,别看中国大,要是和日本打起来,三个中国也不是一个日本的对手……登礼点头说,我知道,李中堂的北洋舰队就输了,赔了一大笔钱。登高说,就是,为什么输了?就是因为咱不认字儿嘛,九哥,识字班是我办的,你一定要来捧个场。正说着,九嫂在庄前叫人,登礼就匆匆地走了。

登礼的态度,对登高多多少少是个打击。他已感到了办识字班的难度。他索『­性­』在玉米秸上躺下来,让温暖的阳光直接晒到脸上。一阵暖意慢慢地穿透衣服,钻到他的身体上来,他有些困了,昏昏欲睡。不知躺了多久,恍恍惚惚地感觉有人走来。扭头一看,身边出现了一双绒面的女鞋。他意识到来人可能是谁,急忙坐起来。登高猜得没错,笑容可掬的人儿,不正是陈冰如吗?登高有些忘情,伸手去拉陈冰如,一不小心,居然撕烂了陈冰如的衣袖,陈冰如突然翻了脸,抓起一块砖头,扔到登高头上,顿时鲜血直流……登高一翻身爬起来,哪有陈冰如的影子?却见父亲拄着一根棍子,怒目圆睁地站在他面前。

登高怯生生地说,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叶福清问,登高,你把榆树街的府绸铺子卖了?登高老实地回答,是。叶福清又问,五百个龙洋?你不觉得少吗?登高迟疑一下,说道,爹,动『乱』之年,五百个龙洋不算少了。叶福清打了个哆嗦,像是冷了,他平静地说,登高,你知道当初买这个铺子用了多少钱吗?加上改建费用,又是多少吗?登高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叶福清却自说自话,八千两纹银,外加三百五十两修缮费,人工、开张仪式、请客、送礼,总计不下于一万两。你……五百个龙洋就把它卖了!你知道五百个龙洋合多少纹银吗?你不知道!才合一百两纹银,一百两!登高,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从日本回来,头一次去府绸铺子,它惹你了?招你了?你是赌了?嫖了?还是摊官司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急着用钱?你说,你给老子说清楚,不说清楚,今儿个,咱爷俩就得躺下一个!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登高不能再瞒下去了。道理要讲,还要争取让爹接受。登高心里清楚,爹是不可能接受的。爹一向只管自家,不管别人。可是,革命者就是要把革命道理渗透到每一个国人心里去。爹就算是一块顽石,也得想办法让他开窍。

登高在爹身边坐下来。阳光很亮,很有些刺眼,登高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缝着。他能感觉到爹的呼吸很急促,像娘在冬日里拉那台老风箱,呼哧,呼哧!登高说,爹,你可能不知道,海那边的东洋人,憋了一百多年的邪劲儿,要占咱中国。人家搞维新,搞工业化生产,搞科技进步,国力已经强过了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以及康乾盛世。在整个东方,已经没有哪个国家能战胜日本了。眼下,日本国把掠夺的目光对准了中国,要不了多久,日本军队就会开进中国,大清国这些腐败的官员和军队,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中国眼看就要亡国了,你我父子,眼看就要做亡国奴了。爹,你知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你应该为救国出一把力。

叶福清满脸愤怒地望着脚下,那里有一只蚂蚁正在艰难地爬行,一片玉米叶子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怎么也爬不过去。叶福清指指那只蚂蚁,低沉地说,登高,看到那只蚂蚁了吧?我这会儿的心情就和它一样,怎么也爬不过眼前这道坎儿。凭什么?大清国亡国了,要我叶福清出钱救?我们年年交的皇粮国税到哪儿去了?这个捐那个捐到哪儿去了?老百姓出了数不清的钱,到头来还要亡国,还要我叶福清出亡国钱,这是哪家的道理?再说了,就算要亡国,天下也不是叶家一家,为什么要卖了我的府绸铺子?叶家的家底不是大风刮来的,是叶家上下四代人用命换来的。到你这里,仔卖爷田,仔不疼啊。

说到这里,叶福清的愤怒开始升级了。他的胸腔里似乎要冒出烈火,眼睛里俨然要迸出怒涛。他猛地站起来,手指着登高怒吼,你这个不孝的东西,给我跪下!

登高不想跪。真若跪下,那就等于向爹承认,他错了。从道义上讲,他没有错。可这种道义是革命党人的道义,不是爹的道义。在爹没有理顺道义与道义的差别之前,爹会固执地认为他错了。登高也站了起来,严肃地说,爹,还有别的道理我没讲出来,你先别急,更别气,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叶福清跺脚叫道,你说。

登高理了理思路,缓慢地说,爹,日本人虽说还没有军事行动,但经济侵略早就开始了。咱家的府绸铺子,已经几年没有利润了,原因不是年景不好,而是日本人的机织布廉价倾销。机织布的产量,是中国丝绸的几千几万倍,就算是中国农民放下锄头全部去织绸,产量也顶不过日本几家工厂。接下来,日本人会动用军队强行垄断中国的经济,甚至夺取中国的国土行政权。那时候,别说五百龙洋,就是一个龙洋,你也得不到。爹,说了半天,你可能要问,我要这五百龙洋­干­什么?叶福清追问道,对呀,我正要问你,你要这五百龙洋­干­什么用?登高说,爹,我要办识字班,教全县的农民利用冬闲来识字,我要诸城的农民甚至全省、全国的农民都有文化,都有觉悟,都能团结起来,共同****这个腐败的朝廷,重新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博爱的新政权……

叶福清不等登高说完,已经跳了起来。他挥起手中的棍子,没头没脑地『乱』打下去。登高的头上脸上很快就伤痕累累。叶福清压低声音说,你想造反哪?你想要咱叶家灭族啊?登高忍着疼痛,继续对父亲说,爹,不是你儿子要造反,而是这个肮脏的『政府』『逼』我造反,官『逼』民反,民不反行吗?我们不能眼看着满清『政府』葬送掉拥有五千年历史的华夏古国。更不能眼看着日本鬼子奴役和掠夺中国的人民,也不能容忍国人自私自利麻木不仁,我要让国人觉醒,要让国人振奋,要让国人携手并肩,共同抵御外侮,维护民族尊严。叶福清大叫道,我不管那么多,我要你明天到县里去,把我的铺子盘回来,不然的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当天晚上,叶福清亲自找到和尚,把和尚褡裢里的五百龙洋悉数没收,登高不去盘铺子,他自个儿去。他下定决心,叶家的基业不能由着登高瞎折腾。

天刚麻麻亮,鲁氏就下炕做了四个荷包蛋。伺候着老爷子吃饱,鲁氏又拧着两只小脚儿,到偏房里叫起来宝。等叶福清提着水烟袋走出正房堂屋,大车已经套好,只等着他上路了。

车出了大门,叶福清又招手让鲁氏过来。叶福清交代说,登高犯上作『乱』,一定不要让他进家门,免得家人受连累。鲁氏说,知道了,你快走吧。叶福清又说,做娘的疼儿,我担心你一时心软,咱叶家几十条人命,怕要耽搁在你手上了。鲁氏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轻重,你快走吧。

叶福清这才安心上路。

过晌进了诸城县,叶福清指点着来宝把大车一直赶到榆树街,王掌柜眼尖,见到叶福清便冲出来,把叶福清拉到无人的地方,还没开口,眼泪先下来了。王掌柜哭了一阵子,才抽抽搭搭地问,东家,这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干­吗把我们踢出去了?叶福清颜面扫地地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叶福清说到赎回府绸铺子,王掌柜马上说,够呛啊,谢掌柜拿到铺子,摆了十几桌酒席,还唱了堂会,不得便宜,人家能这么张扬吗?叶福清说,怎么说,谢掌柜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老面子总得给一点儿吧?王掌柜四下看了看说,东家,你先去说说吧,我估『摸』着,没那么容易。叶福清一急,说了一句气话,不行,我就到县衙去告他。王掌柜苦着脸说,那更不行了,谢掌柜的表弟,就是那个老乔,可是县衙门的书吏,人家直接能和县太爷说上话,打官司死输哇。叶福清想了想,让王掌柜先回去,他打点­精­神,直奔谢掌柜的机织布店。

其实,谢掌柜早就看到叶福清来了,这边儿已经做好了准备。故此,叶福清一进门,谢掌柜便迎上来,亲热无比地说,哎呀,福清老弟,你可来了,我刚才还想,你要是不来,我就到新生庄去找你了。叶福清落座,满面沮丧地说,添麻烦了,养子不孝,家门不幸啊。出了这种事,哪敢让老兄找我,我要先对你说一声对不住啊。

谢掌柜给叶福清倒了茶水,上了点心,还亲手为他点了一袋水烟。等叶福清把气儿喘匀了,谢掌柜才说,贵公子把府绸铺子转给了我,我念着咱是老交情,也没细看,前儿个仔细瞅了瞅,我可是亏大了。你那铺子的西墙,马上就要倒了,眼下就要上冬了,不能动土,开春一收拾,没个百十两银子,怕是下不来呀。我寻思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退给我五十个龙洋,权当是帮我个人情了,怎么样?

叶福清愣住了。这不是他想听到的话呀,听谢掌柜的意思,不但不想退回铺子,还得返给他五十个龙洋。叶福清赶紧说,都是我那个不孝子惹的祸,谢掌柜,我今天来就是要堵上您的亏空,你看,五百个龙洋我带来了,咱兄弟几十年了,怎么能为一间铺子伤了和气呢?

不料,谢掌柜却发起了脾气,变脸之快,是叶福清根本没想到的。谢掌柜说,我说老叶,我也没要多,就五十个龙洋,这对你们叶家来说,九牛一『毛』呀,你怎么能这样瞧不起人呢?你这明明是说我出不起这五百个龙洋嘛。

叶福清说,老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这种烂铺子不能卖给您,还是由我来接手吧,如果五百你觉得亏,我加五十个龙洋,五百五,成不?谢掌柜一拍桌子,急赤白脸地说,算了,五十个龙洋我不要了,从今儿个起,咱桥归桥路归路,交情不处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为了五十个龙洋,几十年的交情就能扔在地上当泡儿踩。

叶福清终于听清楚了,敢情人家不是要退铺子,这个便宜人家是占定了。得了便宜,偏偏还要卖乖,还要猪八戒翻跟头——倒打一耙,口口声声指责叶家不讲究,好像得便宜的不是他老谢,而是叶家。叶福清站起来,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他缓缓地低下头,凑到谢掌柜的面前说,老谢,你臊不臊?啊?明明知道我儿子嘴上没『毛』,你连个气儿都不通,就盘走了我叶家的铺子,反过来,还想要我出修建费。你呀,心被钱糊住了,糊得你人都跟着糊涂了,知道吗?谢掌柜脸『­色­』一变,话便不再绕弯了,他指指门外,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滚出去。我们谢家不欢迎你,出去!叶福清脸『­色­』顿时青一阵红一阵,他咬了咬牙,赌咒发誓地说,行,咱们县衙门见。望着叶福清跌跌撞撞的背影,谢掌柜冷笑着说,行,我等着。

谢掌柜暗想,有我兄弟在,别说是县衙门,就是府衙门,我还怕你不成?

叶福清大叫,来宝,去县衙。

县令陈世林正和书吏乔守文在衙门里喝茶闲聊。陈世林好听戏,他喜欢本县名优郝班主唱的吕剧。这郝班主相貌堂堂,唱起戏来腔圆字正,尤其一身武行,更让懂戏的人击掌叫绝。为此,陈世林一说戏,必说郝班主。正聊到郝班主在巡抚家唱堂会遇到巡抚的九姨太两人一见钟情时,有人在大堂上击鼓,接着就有衙役进来,说石桥叶家来告状了。陈世林一怔,说叶家告谁呀?

两人走进大堂,招呼衙役升了堂。陈世林便问,堂下何人?有何冤屈,从实报来。叶福清便把谢掌柜如何从登高手上低价盘走了府绸铺,他如何找了谢掌柜,谢掌柜又如何倒打一耙一一向陈世林如实叙述。陈世林一听事关谢掌柜,便给衙役下令说,去,传谢掌柜到堂。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