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谢掌柜的空当,陈世林和乔守文走进侧室,低声嘀咕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谢掌柜来了,恨恨地瞪了叶福清一眼,乖乖地跪在堂下。陈世林颇为认真地询问一番,然后一拍惊堂木,冲着叶福清怒道,叶财主,位于榆树街的府绸铺,你们一家愿卖一家愿买,缘何无故反悔?再有,府绸铺西墙濒于坍塌,买主谢掌柜要求退还五十个龙洋,你又缘何不肯?此等『奸』商,不打如何肯遵纪守法?来呀,给我打。
衙役扑上来,按住叶福清就打。三十大板打下来,叶福清皮开肉绽,几次昏厥。叶福清咬着牙挺着,等情绪稍稍稳定,他挣扎着抬起头,冲着陈世林大叫,冤枉,大老爷,小民实在冤枉。陈世林冷笑一声,讥讽地说,到我这里来的人,个个都说冤枉。但是,总有不冤枉的。叶福清哆嗦着说,大老爷,小民真的冤枉。陈世林一拍惊堂木,大声宣判说,叶财主,本官命你三日内,退还谢掌柜龙洋五十,如果到期不纳,休怪本官无情。退堂。
丫环进来告诉陈冰如,大堂上正在审叶少爷的父亲,还打了板子。陈冰如觉得奇怪,为什么告谢掌柜就要挨板子?到大堂找了个衙役一问才知道,谢掌柜和书吏乔守文是表弟兄。
陈冰如很生气,唉,爹真是糊涂官,为了书吏就能徇私枉法吗?再说,那个乔守文她认识,在诸城县一向********『操』控诉讼,近几年已酿成多起冤案,民愤极大。爹怎么能相信并重用这种人呢?莫非爹和他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不成?陈冰如越想越气,不知不觉竟走出了县衙,来到正街上。
秋日的头晌,阳光清亮如水,街边的枣树叶子『色』彩斑驳,纷纷坠落。风中的寒意,似乎能穿透陈冰如的内心,让她频生寂寞。陈冰如悲凉地望着高天白云,希望登高能悄然出现在身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似乎又什么话也不想说,就那么静静地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一切烦恼都会云烟般散去。
自从见到登高,陈冰如便学会了幻想。幻想总是与登高有关。她仔细地搜寻着一切与登高有关的记忆,哪怕只是一个片断,一个淡淡的眼神儿。她幻想着登高的手指,慢慢地掠过她的发际,沿着额头,直抵身体和内心深处。女儿家的内心,是一个温暖如春花团锦簇的世界,那里只容许一个男人存在。这个男人,就是登高。陈冰如愿意用温情滋润这个留过洋的年轻男人,让他光滑如玉,让他光彩照人,让他飞黄腾达,让他高官厚禄。为了他,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她隐秘的白藕与彩虹!
陈冰如的脸悄悄地红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她愿意脸红,不怕脸红。她已经想过了,下次见到登高,她要把话说开,她一定让登高知道,她在为他憔悴,为他枯萎。男人不能这样没良心,不能让一个女人空自嗟叹,他却躲在一旁装没事儿人。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一个钻进了陈冰如心里并深深地扎下了根的男人,他摊上事儿了,他的家里遇到麻烦了。陈冰如不能不管。他的事就是她的事,她不帮忙谁帮忙呢?陈冰如是下意识地走向正街的——她并不是去正街,而是拐过正街,到了榆树街。榆树街正中的那棵大榆树下,就是谢掌柜的东洋机织布店。门上有一块大大的招牌,上面是一个艳丽的东洋女子,猩红的嘴唇,细细的眼睛,一身东洋装,裙子不是裙子,袍子不是袍子,古不古今不今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陈冰如慢慢地走上前,心里在盘算该如何与谢掌柜说话。
看到陈冰如,谢掌柜赶紧迎上来,满脸堆笑地说,哟,陈小姐来了,快请坐,看茶。伙计很快把茶水恭恭敬敬地放在陈冰如面前。陈冰如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把话题扯到隔壁的府绸铺子上。陈冰如说,谢掌柜,你不觉得你有些事做得过分了吗?谢掌柜说,陈小姐何出此言?陈冰如说,不明白?那我告诉你,隔壁的府绸铺子,你应该退给人家,你这么做人,会让诸城县商界同行笑话的。谢掌柜略一沉『吟』,口气便有些沉重。谢掌柜说,陈小姐,你与那个叶财主非亲非故,又何必帮他对付自己人呢?陈冰如微微一笑,说话的口气也生硬了起来,哟,听谢掌柜的口气,我与你有亲有故?谢掌柜赶紧说,陈小姐,令尊手下的书吏是我表弟,论起来,咱可是自己人哪。
望着谢掌柜那张油滑的老脸,陈冰如真的想吐。她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陈冰如说,谢掌柜,既是自己人,那你得卖我一个面子,还是那句话,把府绸铺子还给叶家,别的好说。谢掌柜迟疑着,不肯出声。陈冰如知道,这种利欲熏心的人,不动刀子是不会出血的。但是,若想在老虎嘴上夺肉,还要掌握好分寸。陈冰如想了想,决定从乔守文身上下手。陈冰如说,谢掌柜,如果你不肯通融,我会让我爹辞退乔书吏。正好我家有个亲戚想谋个书吏的位置。为了让谢掌柜更加胆寒,陈冰如又说,现在有很多人都盯着书吏这个肥缺,知道吗?
谢掌柜顿时犯傻了。自己能在诸城县开这个布店,全仗着表弟乔守文,如果为了一家铺子让表弟丢了差事,那亏就吃大了。可是,府绸铺子毕竟是一个便宜,吃到嘴里再吐出去,谢掌柜又有些不甘心,能不能想个两全的办法,既占便宜,又不得罪这位咄咄『逼』人的陈小姐呢?硬的不行,软的也许就行。谢掌柜拿出一副可怜的表情说,陈小姐,你也知道,府绸铺子不是我抢来,不是我骗来的,而是叶大少爷卖给我的,白纸黑字,这假不了。现在,他们要反悔,总要给我一个说法,对吧?谢掌柜刀尖上『舔』血的劲头,让陈冰如既恨又笑。她爽快地说,对,不能什么都由着他们。这样,你出个价,我给你适当的补偿,怎么样?
陈冰如掏出一张银票,往谢掌柜面前一拍,说道,二百两,谢掌柜应该没吃亏吧?
陈冰如从谢掌柜的布店出来,马上去了府绸铺子,她把店契放在王掌柜面前,和气地说,王掌柜,现在我是这个铺子的老板,以后有事,你直接找我好了。王掌柜一时没弄清陈冰如的意思,脱口说道,什么?陈冰如说,铺子不是谢掌柜的了,是我的,听明白了吗?王掌柜这才点点头说,噢,就是说,铺子又换老板了?陈冰如点点头说,是。
陈冰如说完话,款款而去。外面还是一派亮丽的阳光,有些风,空气中便有些灰尘。但陈冰如不介意这些,她觉得一切都是这样美好,就连平日最讨厌的灰尘,现在看上去都很有好感。她快乐地想,有灰怕什么?再大的灰怕也盖不住眼睛。刚听说登高卖了榆树街的府绸铺子那会儿,陈冰如的确有些震惊。她也曾觉得登高傻,为了一群农民识字卖自家的祖产,不是傻是什么呢?而今为了登高,她把二百两银子掏出去,也没有任何吃亏的感觉,看来,人为了做想做的事,根本不会计较后果。细细想想,陈冰如不仅『迷』恋着登高的外表,还『迷』恋着他的内心。她敬佩他,倾慕他,她很想马上就见到登高,把府绸铺子还给他。当然,光还铺子还不行,还要帮他筹集办识字班的资金。登高没有钱,说不定还会卖祖产。在诸城,祖产是不能随便卖的,这东西太敏感,牵一发会动全身。如果名誉扫地,一切成就都成了泡影儿,这可不是玩的。陈冰如还指望跟着登高光宗耀祖呢,看着登高吃亏,她才不干呢。
这么想着,陈冰如忽然感到脸红了。她悄悄地掐了自己一下,骂道,不要脸的丫头,没事儿想男人,羞不羞?转念一想,有什么好羞的?哪个女子不想着嫁人?人之常情而已。寻常人家的歪瓜裂枣都想得,我为什么想不得?我不但要想,还得好好想,最好能想出花儿来,才算功德圆满。
丫环忽然寻来,一脸焦急神『色』。陈冰如笑问,怎么啦?丫环见左右无人,小声问,小姐,你把谢掌柜的府绸铺子买下啦?陈冰如一听,马上皱起眉头。这个谢掌柜,竟然把事情捅到爹那里去了,真是不像话。这么想着,刚才强行收购府绸铺子的一丝愧疚,马上便烟消云散了,心里甚至还出现了快感。谢掌柜这种人,给他一架梯子他就敢登鼻子上脸。
陈冰如也不说话,自己大步走在头里。一边走,一边思谋着对策。爹既然问起这事儿,一定会带着他的主张。不用问,爹一定要偏袒谢掌柜。爹的心思很简单,他要稳定自己的官位,一定要先维护手下喽啰的利益。这叫官官相护。既然如此,就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让爹不由自主地站到自己这边来,日后那些喽啰知道了事实真相,不但不能怪爹,还得主动求得爹的谅解。
陈冰如走进县衙的大门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知县陈世林靠在一张摇椅上,轻轻地合着眼,安静地想着心事。这两天的事情太杂『乱』,弄得他身心交瘁,要不是有个乔守文替他顶着,他眼看就要崩溃了。
日子过得太快了,一转眼,端午节、中秋节都过了,眼看年关迫近。可是,因为年景不好,诸城县今年的收成至少跌了三成,加上革命党的活动日益猖獗,皇粮国税都受到了抵制,衙门的公务几乎陷入了瘫痪。府衙已经发文催促诸城县,要求加紧催收粮税,以供朝廷征用。更让人头疼的是,府台大人昨天亲自写来了密信,要求诸城的年底冰敬、炭敬比往年提高两成。这才是要命的差事啊。冰敬和炭敬不在皇粮国税之列,一应干物都要县令本人自行解决。每年为了这笔开销,县衙门都要不择手段地大动干戈,前几年还为此闹出了人命。说句良心话,陈世林看不得百姓遭殃,可是,五十多岁才熬到七品县令,他容易吗?都不容易,就都担待些吧,也不能因为百姓疾苦,就让他丢官罢职。诸城县的淀粉行里有一句话,叫不狠不出粉。老百姓说穿了就是贱骨头,你软他就硬,你硬,他自然就软。到了要劲儿的关口,刀往脖子上一架,钱便源源不断地拿出来了。陈世林为了自己的官声,一直都让乔守文出面做这些事,恶名乔守文背着,美名自己揽着。当然,乔守文少不了顺手捞些好处,只要不出大格,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人家辛辛苦苦做个书吏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几两碎银子?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他懂。
世道『乱』,家里却不能『乱』。陈世林一直注重家庭的稳定。做官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封妻荫子耀祖光宗?陈世林膝下荒凉,仅有一女,偏偏这闺女出落得羞花闭月,五德俱淑。陈世林每每想到闺女的聪慧,无子之痛便淡了。闺女到了十八岁,陈世林便看得紧了。他深知,红杏出墙之耻,绝不能出在陈家,他还指望这个闺女日后封个诰命夫人,他和老伴儿好跟着享享清福呢。
怕什么来什么,刚喝了后晌茶,乔守文就把谢掌柜拖进了后衙。陈世林一听是闺女的事,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他让丫环去叫闺女,丫环为难地说,小姐不在。陈世林火了,怒喝一声,那还不去找?
正踌躇间,陈冰如缓缓地出现在院子里。这丫头脸上很平静,没有任何可窥内心的征兆。陈世林暗想,不愧是我陈世林的女儿,真有些名门气象。想归想,嘴上还是十分严厉。陈世林说,闺女,你买谢掌柜的铺子干什么?是想置办嫁妆吗?
陈冰如直接对谢掌柜发了脾气。陈冰如说,谢掌柜,你以为告到家父这里,我就会把铺子还给你吗?谢掌柜面红耳赤地说,陈小姐,不是……陈冰如盯着乔守文,话说得更尖刻了,谢掌柜,你是不是想说这不是你的主意?那就是乔书吏的主意了?陈冰如转向乔守文说,乔书吏,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都伸到我陈冰如的锅里来了。你知道不知道,叶家与我是什么关系?乔守文点点头又摇摇头,完全是一副糊涂虫模样。陈冰如说,我告诉你,叶家是我的婆家,叶公子就是我未来的夫婿,你今天要给我一个说法,不然的话,我到府台大人那里告你『奸』行无道。陈世林虽然有所准备,却没料到闺女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叶家是她的婆家?叶公子是她的夫婿?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这还是知县府上的千金小姐吗?还有没有礼义廉耻?陈世林脸一板,训斥道,冰如,怎么说话呢?还有没有规矩?陈冰如往父亲面前一坐,瞪着眼睛说,爹,你应该问问乔书吏,他还有没有规矩?
乔守文早已站起身来,冲着陈冰如连连作揖。乔守文说,小姐息怒,小的委实不知您与叶家的关系,小的想过了,表兄即日归还您二百两纹银,府绸铺子算是我与表兄的贺礼,您看如何?
陈冰如不屑地起身走开。乔守文赶紧把脸扭到陈世林这边,讨好地说,大老爷,您看这事儿……陈世林息事宁人地说,乔书吏,你别和小女一般见识,都是我惯的,惯坏了。乔守文谦恭地回答,哪里,有这种气派的女子,当今世界可不多见,恭喜老爷,贺喜老爷。陈世林故意叹息着说,咳,话是这样说,可我也是真犯愁啊。这孩子的脾气有一天会给我闯祸的。乔守文摆摆手说,不会不会,哪会这样呢?陈世林推心置腹地说,你们二位可能还不知道,现在京城那边革命党很是猖獗,听说连朝廷都有些吃不住劲了,我担心诸城有一天也会闹腾,唉,真是家国不宁啊。陈世林话锋一转,马上说到了府绸铺子。陈世林说,乔书吏,铺子既然卖给了小女,不妨就先这样,我倒想看看她想干什么。等她闹够了,我再找个机会,把铺子还给你们就是。乔守文慌忙站起来,急切地表示,大老爷,不敢,万万不敢。
陈世林暗暗得意,谈笑之间,近万两的款项就进了腰包,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年,他不用当知府,在知县的位置上也能弄到十万雪花银。只要有钱,进退都是体面。陈世林的目光落在那个钱袋上,他抓起乔书吏他们留下的钱袋,向后院走去。
后院很大,晚上显得一派幽清。假山和鱼池半遮半掩,模模糊糊,只有闺女住的绣楼上,亮着一丝灯光。
陈冰如已无嚣张之气。她给父亲倒了茶,侍立在父亲身侧。陈世林把钱袋往桌上一放,说,闺女,这是你的钱,收好。陈冰如抓起钱袋,说了一句,爹,铺子也要给我。陈世林感到奇怪,说你要铺子干什么?兵荒马『乱』的,把它卖了吧,眼下还能卖个好价钱。陈冰如说,不,我要把它还给叶公子。陈世林说,闺女,莫非说你和叶公子真有关系?陈冰如不遮不掩地说,爹,我喜欢他,我知道他也喜欢我,这事还凭爹给女儿做主。陈世林说,闺女,喜欢人家也不能倒贴啊,传出去好说不好听。陈冰如说,我喜欢他,我就是要倒贴。刚认识叶公子时,我在想,为了一伙儿农民认字,要卖祖宗的产业,这人是不是有点儿傻?可我为叶公子买回府绸铺子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傻,倒觉得应该。所以我说,不是叶公子傻,而是我们境界不够。
陈世林再一次点头,他望着女儿那张俊俏的面孔,暗想,看来,有机会要会会这位叶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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