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的语气很柔,听上去暖暖的,让知秋无从反驳。她心里很『乱』,不知该如何反应。她给登高添了茶,就再也不肯开口说话。登高知道自个儿的话起了作用,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喝茶。茶是今年的新茶,余香袅袅,绵延不绝。登高看了看知秋,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了一番话。登高说,妹子,你记住哥的话,人不能只为自个儿活着。像我,如果只为自个儿活着,那只能幸福我一个;如果我能为众人活着,那就有可能幸福一大群人。孰对孰错,知秋是个大人了,应该能弄明白。知秋忽然再一次红了眼睛,忘情地拉着登高的手说,哥,那万一……登高拍拍妹妹的手背,轻轻地摇摇头。登高想了想,又说,妹子,大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和二哥好好孝敬二老。知秋哭道,哥,你想过没有?你要是真那样了,爹娘会难过死的。登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望着辽远的高天说,妹子,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了这个国家能兴旺发达,为了子孙后代能太平安宁,哥也豁出去了。妹子,听哥的话,你和和尚,就……断了吧!
知秋猛地抬起头,像看怪物似的盯着登高,半天才说,哥,你什么意思?
这意思十分明显,登高明白,知秋也明白。可是,知秋还是不愿意相信。她不敢想象,失去了和尚会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那时自个儿还能不能呼吸,还能不能说话,还能不能活下去。她也不知道,没有了和尚,天上的日头还能不能照到她的头上,夜晚的月亮,还能不能洒下梦一样的光辉!现在,她已经想通了,和尚革命也好,不革命也罢,都将是她知秋的和尚,她套用一句话,这辈子,她生是和尚的人,死是和尚的鬼,没有什么能改变她的想法了。
天晴得快出晌儿了,日头毒巴巴地照在官道上,走上去暴土扬尘的,直往鞋壳里灌沙子。日光像一把小刀子,直『Сhā』进眼中,晃得知秋和桂花都半眯着眼,不敢抬头。
走了半个头晌儿,知秋有些累了,找了一棵遮阳的大树,垫一块石板,一ρi股坐下去。她拍拍石板,让气喘吁吁的桂花也坐下。知秋从桂花背上的包袱中掏出水壶,拧开盖子,狠狠地喝下一口水。等桂花也喝了水,知秋才说,饿了,吃口干粮吧。
桂花把包袱中的干粮掏出来,一一摆放在知秋面前。桂花说,小姐,吃吧。
知秋咬一口干粮,就一口大葱,吃得又香又甜。桂花说,小姐,这回可到了盘头的时候了,高兴吗?知秋听出桂花话里的坏,便瞪眼骂道,找打吗?桂花说,哎,这时候还想打人呀?也不怕冲了喜头儿?知秋轻轻地拍了桂花一下,继续骂,打你这个小蹄子,还怕冲了喜头儿?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桂花满不在乎地说,撕呗,我的嘴要是撕烂了,我看谁替你跑腿学舌?知秋扑上来,做出真要撕嘴的模样,桂花怕了,尖叫着后退,两人顿时闹成了一团。
两人闹得正欢,未提防,一匹快马不知不觉地跑到近前,等主仆二人发觉,那人已翻身下马,立在两人面前。那人身材魁梧,面庞黝黑,活像一座铁塔。他身上挂着腰刀,宽大的刀鞘上拴着一片红绸,正随着轻风猎猎摆动,猩红之间的杀气,在四周弥漫。
桂花悄悄地靠向知秋,慌得全身都在颤抖。知秋倒没失方寸,稍一定神,居然站起来,冲着那个黑大汉笑了一下。黑大汉一怔,握在腰刀把儿上的手也松开了。黑大汉说,你们是谁家的女子?怎么也不找辆车坐着,这么『乱』的世道,也不怕被人绑了票?知秋平静地说,人家要是想绑,在哪儿不是绑?你没听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吗?黑大汉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小女子倒好见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敢问小姐高姓?知秋刚要说话,桂花抢先说,我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小门小户的,倒是要请问,你是谁呀?看你动刀动枪的,想必不是好人吧?黑大汉再一次大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说得好,我真的不是好人,我就是青龙潭的卢大头,怕不怕?知秋轻轻一笑说,噢,原来是卢寨主,我们领教过你的威风了,恕小女子冒昧,见礼了。知秋说着话,向卢大头略福一福。卢大头客气地说,小姐,你这是往哪儿走啊?桂花说,我们去新生。卢大头认真地看了看知秋,忽然说,莫非是新生叶家?桂花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卢大头说,叶大少爷是你什么人?知秋说,是家兄。卢大头双手抱拳说,原来是叶小姐,失敬,你的兄长可是我的好朋友,他一向可好?知秋大方地说,托你的福,家兄还好,不知卢寨主这是去哪儿?卢大头说,不瞒小姐,我此去正是要找你大哥,他在哪里?桂花『Сhā』嘴说,你找我家大少爷干什么?常言说得好,匪不同道,你不要误了我家大少爷的前程。
卢大头并不理会桂花的话,而是转头看着知秋,卢大头说,叶小姐也这样认为吗?知秋微微一笑,说,卢寨主,恕小女愚鲁,我认为盗亦有道,如果卢寨主真拿家兄当朋友,自然会处处为他着想,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卢大头哈哈大笑,说,小姐说得是,我钦佩叶大少爷的为人和学识,自会以兄弟之情相待。
言谈之间,卢大头细细地打量过知秋,内心已深为所动。他没想到,堂堂叶家,不仅有学识出众胆量过人的男儿,还有通情达理羞花闭月的女子,真是地灵人杰啊!卢大头心里这么想着,行为举止便格外恭敬。卢大头从腰中『摸』出一块银牌,递到知秋面前。卢大头说,这是我的名刺,如果叶小姐遇到黑道上麻烦,亮出这个名刺,山东省境内的绿林好汉,都会给个面子。请叶小姐务必收好,卢某这就告辞了,后会有期。
卢大头翻身上马,一个响鞭,那匹骏马撒开四蹄,嗒嗒地跑远。马蹄『荡』起的沙尘,一直飞到天际。望着卢大头远去的背影,知秋说,诸城县人人都怕的卢大头,原想是个魔鬼,不想却是个相貌堂堂的豪杰。
两人走出不到五里,林子间忽然转出七八个公人,提着水火棍,松松垮垮地往前走,一个雷公嘴眼尖,一眼看到了知秋和桂花,脱口叫道,嘿,好漂亮的小娘子,有运气!另外几个也来了精神,大呼小叫地扑上来,把知秋和桂花团团围住,纷纷动手动脚,品头论足。
知秋正『色』道,你们可是公人,怎么可以如此无礼?小心我到县衙门去告你们。为首的雷公嘴嬉皮笑脸地上前『摸』了一把知秋的前胸,厚颜无耻地叫,呀哈,小娘们儿有东西啊,来,让大爷我好好『摸』『摸』。知秋趁其不备,猛地打了雷公嘴一个耳光。雷公嘴猝不及防,被知秋打得眼冒金星。雷公嘴并不恼,一挽袖子扑上去,抱住知秋就啃。一时间,知秋的脸上沾满了令人作呕的黏涎。知秋骂道,你混蛋,你畜生!
正绝望间,耳际忽然传来一声炸响。先是雷公嘴惨叫一声,接着又是几声,那声音听起来像大个儿的麻雷子,震得耳根都要碎了。知秋软软地倒在地上,她极力想看到桂花,桂花似乎也倒在地上,身边有几个公人『乱』滚着,不时传出几声惨叫。知秋想叫,身子却起了空,等双脚找到地面立好,才看到卢大头那张威风凛凛的脸。卢大头又拉起桂花,让她站在知秋身边。说,叶小姐,我帮你们出出气。
卢大头把几个公人踢起来,在知秋面前排成一排,扒下雷公嘴的布鞋,用鞋底猛扇雷公嘴的嘴巴。打了几下,卢大头把鞋塞到大个子手中,大声命令,你给我打。大个子轻轻地拍了雷公嘴一下,雷公嘴会意地冲着大个子眨了下眼睛。卢大头走过去,一拳打在大个子的眼睛上,大个子的眼睛当时就红肿起来,疼得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不敢起身。
雷公嘴和几个公人都跪下磕了头,才战战兢兢地转身离去。知秋忽然叫道,慢着!几个公人回过头,又齐齐地跪下。雷公嘴说,叶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知秋没说话,桂花在一旁骂道,蠢材,这还用问?这件事谁要是敢说出去,看我不撕烂他的臭嘴。雷公嘴赶紧磕头说,不敢,打死也不敢。桂花踢了雷公嘴一脚,几个公人才连滚带爬地跑了。
卢大头望着知秋那张余悸未消的脸,面带愧『色』地说,叶小姐,都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在令兄面前,请代我谢罪。知秋说,卢寨主过谦了,这事怎么能怪你?卢大头笑了笑,说,叶小姐,江湖上的事,你不懂,有我在,你受这样的委屈,那就是我卢某人混得不好。知秋说,这是官府的人道德败坏,和你没有关系。卢寨主,你也帮我们出了气,打得公人够呛呀!卢大头说,叶小姐,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
知秋道了谢,和桂花一起走向新生庄那边。卢大头牵着马,也向新生庄那边走。知秋说,卢寨主,你这是……卢大头说,叶小姐,我送你们回新生庄吧,这一路上太危险了,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不好向叶少爷交代了。知秋皱眉说,卢寨主,我看不必了,再往前走,都是大路了,应该没有危险了。桂花却说,小姐,还是让卢寨主陪我们走一段吧,刚才那一出,真是吓死我了。知秋听了,瞪了桂花一眼说,你闭嘴。
卢大头知趣地停住脚,对知秋说,叶小姐,你是对的,我和你们一起走,对叶家真的不利,这样,你们先走,我远远地跟着你们,有事照应,无事自回。知秋只好点头说,好吧,那就有劳卢寨主了。
话是这么说了,可是卢大头距离知秋主仆二人也不过咫尺之遥。卢大头边走边和知秋说话,因为新生庄还远,知秋也不介意,有问必答,气氛显得很是融洽。桂花则在一旁察言观『色』,眼睛转得像走马灯一般快。卢大头牵着马,不时警觉地望着四周。卢大头不怕歹人,但怕公人。如果遇上官兵,那他就有杀身之祸。眼下,与其说是他在保护知秋主仆二人,倒不如说是保护他自个儿。
知秋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她说,卢寨主,你有压寨夫人吗?卢大头看了知秋一眼,淡淡地说,也不是所有的土匪都有压寨夫人。知秋说,你是怕她跟着你不安生吗?卢大头不假思索地说,那也不是,一个男人敢娶了人家,就得有本事保护好她,我只是想,让清白女人跟我为匪,总有些不公平吧?
知秋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这一段路没有树,阳光直『射』下来,晒得知秋和桂花热汗涔涔。卢大头从马背上摘下水壶,递给知秋说,叶小姐,喝口水吧!知秋微微点头,表示了谢意。桂花替知秋拧开水壶盖子,服侍着知秋喝了几口水。知秋把水壶还给桂花,感激地对卢大头一笑,说,卢寨主,原以为你是一个凶神恶煞,没想到,你还如此细心。如果哪个女人做了你的压寨夫人,一定会活得很滋润。卢大头叹息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卢大头把目光引向远方,已是秋天了,尽管天还不冷,但隐藏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已让人心情落寞。卢大头的眼睛里泛起一阵『潮』湿的凄凉,他看看新生庄就在前面,便说,叶小姐,你到家了,我告辞了。知秋看着卢大头,客气地说,卢寨主,感谢你一路上的照顾,要不,到家坐坐,喝杯茶吧。卢大头说,不了,我还有事要找令兄,后会有期。
卢大头不待知秋有所表示,飞身上马,一眨眼的功夫,已消失在土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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