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何黑子引着叶福清走进了旺兴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老榆树。这棵榆树足有五百年树龄,树身苍黑,树冠庞大,走近大树下的碾盘,叶福清围着老榆树转了一圈儿,叶福清想,登高这个畜生卖了府绸铺子,要是去赌去嫖,当老人的心里还好受些。可是,他跑到旺兴来办什么学校,教一群泥腿子识字,又杀猪又唱戏,这不是存心要把老子气死吗?叶福清用力捶打着胸脯,恨不得变成老虎,把登高活活地吞了。
叶福清问过了,登高办学校的地方,原来是旺兴吴财主的老宅,窝风向阳,坐北朝南,风水不坏,门左是一条涓涓清溪,右边则是一道隐约可见的山冈。左青龙,右白虎,这种宅子日后只怕要出达官贵人哩。却不想,吴财主百密一疏,竟然与卢大头瓜葛上了,好好一座宅子,成了匪财。原想那卢大头也不敢来住,偏偏卢大头中意登高,这座宅子便成了登高败家的家什儿。叶福清本不想来,可是何黑子一天几次汇报旺兴的动静:大少爷在旺兴请戏班子了,大少爷在旺兴杀猪了,大少爷在旺兴自个儿贴钱给泥腿子办学校了,和尚到旺兴了,小姐和丫环也去了……叶福清越听越气,邪火几乎要掀开天灵盖。他实在忍不住了,叫上何黑子,连车也不套,直奔旺兴。
叶福清一脚踢开了登高学校的大门,把门里扫地的和尚吓了一跳。知秋也从一间偏屋里走出来,愣怔地望着他。登高一脸笑意,从正屋中出来,可能是想说什么,见到他这个当爹的,也僵住笑,连个招呼都忘了打。桂花见到叶福清,身子一抖,连笑也不会笑了。叶福清决定就从桂花下手,先给这个下人来个下马威。
叶福清说,桂花,你不在家里侍候太太,到这儿来干什么?桂花说,是……小姐……叶福清一板脸,呵斥道,小姐就能由着『性』子来吗?小姐胡闹,你一个下人也跟着胡闹?叶福清的威严一向都在语气当中,几句话,把桂花的理智都打飞了。桂花红着脸,傻站着,再也答不上话来。
知秋看不过眼,横在桂花面前说,爹,你有气就骂我吧,这和桂花无关。叶福清还在责骂桂花,该死的奴才,你在这里玩的挺热闹啊,又是唱戏又是杀猪,看回家我怎么收拾你!不打断你的腿,我这个老爷就白当了。知秋说,爹,要打你就打我吧,买猪和唱戏,都是我的主意。叶福清高高地扬起手,恼怒地吼道,你就不该打吗?登高上前一步,挡在知秋面前说,爹,知秋没错,你要打,就打我。叶福清这才正眼瞪着登高说,我哪里敢打你?登高说,你是我爹,当然敢打我。叶福清哈哈大笑几声,阴阳怪气地说,登高,你弄错了,我哪里是你爹,分明你是我爹。你何止是我爹,你是我们叶家的活祖宗。登高吓了一跳,他定定地看了看父亲,确信父亲没疯之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惭愧地说,爹,儿子不孝,你想打就下力打吧。
叶福清后退几步,忽然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他仰着头,对着苍天大吼,老天爷呀,我叶福清哪辈子作了孽,叶家的祖业真的要败在我手上了!天哪,你睁睁眼吧。叶福清胸口一热,身子一拱,一口鲜血喷出嘴边。知秋尖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叶福清。知秋哭道,爹,你别吓我呀,你别吓我呀,爹,你怎么啦?桂花也上前扶着叶福清的胳膊,急得泪水在眼中直转。
登高慌忙打发和尚到石桥去请郎中。等郎中的工夫,登高就守在父亲的身边,神『色』焦急。知秋抽空把登高拉到一旁,低声问,大哥,这学校还办吗?爹这样,是不是该缓缓?登高先是低头沉思,接下来又高高地扬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可以看出,登高的心里像倒进了一盆炭火,灼得他坐卧不安。良久,登高低沉地说,妹子,学校无论如何不能停,要办下去,一定要办到底。知秋忧心地说,可是,爹这样,我们怎么忍心……登高说,知秋,家国难两全,忠孝也难两全。为了革命事业,我只能这么选择了。爹有一天一定会宽恕我的。知秋摇了摇头,泪水汩汩地流下来。知秋带着哭腔说,恐怕难哩。
晌午时,郎中来了。把了脉,看了舌苔,开了方子。登高让人到石桥去抓了『药』,知秋亲自带着桂花把『药』熬上。就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嚷,登高未及出门,见卢大头一身青衣,已经进了门。登高赶紧把卢大头让进堂屋,卢大头闻到『药』味儿,便问,叶少爷,什么人病了?登高说,家父略感风寒,不碍事的。卢大头一怔,说令尊在吗?我。
在正房堂屋,卢大头见到了叶福清。卢大头施礼说,叶前辈,晚生有礼了。叶福清虽然心痛难忍,但来了生人,还是硬撑着,挤出一丝笑容来,说,恕老夫有病在身,不能还礼,壮士请坐。
卢大头暗叹叶福清有眼力,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人是文人还是武夫。这眼力没有几十年的修炼,是不可能有的。只凭这一点,卢大头就对叶福清另眼相看。卢大头说,老前辈,服『药』了没有?叶福清长叹一声,没有回答。卢大头诚恳地说,我和令郎是生死之交,有用得我卢某人的地方,请前辈尽管开口。叶福清有气无力地说,叶某谢了。卢大头拱手说,前辈,晚生告退。叶福清扬了一下手,说,恕不能送。
卢大头走到门口,叶福清忽然叫住了他。叶福清说,壮士,你刚才说你贵姓?是姓卢吗?卢大头转过身来,望着叶福清说,正是。叶福清惊异地看着卢大头,半晌才说,莫非你是……卢大头矜持地一笑说,正是在下。叶福清不禁睁大眼睛盯着卢大头,用力吸了几口气,才说,卢壮士,我们叶家世代良善,从来未曾通匪,也担不起通匪的罪名,你大人大量,放开登高吧。卢壮士,你应该知道,若是事机不密,朝廷一定会追究责任,难道你还想让登高上山入伙吗?卢大头望着叶福清,郑重地点头说,老前辈放心,我就是上法场,也不会牵连大少爷,我虽为匪人,但义气二字,还是懂的。叶福清挣起身子,感激地说,老夫谢了。
卢大头走出正房堂屋,来到登高的住处。卢大头看看登高,半晌不语。登高给卢大头倒了茶水,问道,卢兄,你怎么来了?卢大头说,叶少爷,我想问问,青龙潭的人,能不能来识字?登高说,能,怎么不能?识字是好事,也算弃恶从善。卢大头拱手说,叶少爷,卢某欠你一个人情,来日方长,容当后报。登高一笑说,卢兄何必见外,为卢兄做事,是小弟的本分。卢大头一笑说,既如此,兄弟的人都在村外,让他们进来啦?登高说,快请。
卢大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号炮,走到灶前用炭火点燃,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传出数里开外。很快,一伙青壮年男人快步走进村子,都集中在学校的门外。卢大头出去点了人数,然后让他们在门外拜了老师。登高受了师礼,便把一干人让进院内。
吃过晌饭,和尚忽然进来对登高说,叶老爷要走,留也留不住。登高赶紧到正房堂屋,劝说父亲暂且留下。叶福清说,得了,我可消受不起,还是回去。登高说,爹,不管怎样,先稳定一下,你这身子还弱着呢。叶福清说,登高,爹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登高便让知秋等人出去,自己走到叶福清身边坐下来。叶福清拉住登高的手,未及开口,先落下泪来。登高替父亲擦掉眼泪,安慰说,爹,你别上火,有话慢慢说,都是儿子不孝,惹爹生气了。叶福清睁开泪眼,声音嘶哑地说,儿呀,你卖铺子,爹心疼,可是爹能想开。那些东西虽是祖产,但随时可以再置。有些东西,一旦丢了,便再也补不回来了,懂吗?登高说,爹,你指什么?叶福清一指登高的额头,没好气地说,脑袋!
登高明白父亲所指,本能地辩解说,爹,卢大头来找我,是想让他的弟兄也识些字,我想,这是大善之举,便同意了,爹,你放心,没事儿。叶福清一瞪眼骂道,糊涂,通匪本身就是大事儿,万一被告发,就是生死官司,你是留过洋的人,难道不知其中厉害?登高啊,爹老了,爹怕打官司,爹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吗?爹求你念在我们父子一场,你发发慈悲,放过叶家一门老小吧。
那一瞬间,登高的心痛得几乎要裂开了。爹一生不求人,现在,却要求自个儿的儿子。登高相信自己的所为没错,可是,爹错了吗?一个为国,一个为家,都符合纲常天理。作为儿子,他不孝。作为国民,他要尽责任。登高几乎要给爹跪下了,可是,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冰冷地告诫他:叶登高,你不能软弱,不能退让。国家大事,永远都是第一位,家事了了,只能牺牲和让步。登高清了清嗓子,开口说,爹,你曾经教过我一首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天儿子算是用上了。爹,为了****腐败透顶的大清国,儿子已经豁上这条命了。爹,月大月小赶上了,你认吧。如果日后儿子牵连到叶家老小,今个儿儿子先在这里赔罪了。
登高后退半步,铿然跪地,不等叶福清做出反应,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叶福清闭上眼,一行老泪夺眶而出。登高以为爹会破口大骂,可是,等了一阵子,叶福清一直没睁开眼睛,登高便把知秋送进来的一碗汤『药』端到父亲面前,说爹,起来喝『药』吧。叶福清伸出手,把那碗汤『药』拨到地上。叶福清说,不必了,从今儿起,爹绝食,不活了。登高也流泪了,他跪爬几步,抱住父亲的一只手,涕泪涟涟地说,爹,我替天下苍生谢你了。叶福清抬起眼睛,望望登高,又望望这间陌生的屋子,艰难地说,登高,送我回家吧。我不想死在外面。记得,我死了,不进咱叶家的祖坟,我没有脸面见咱叶家的列祖列宗。你是长子,切记,不可遗忘。登高点头,说爹你放心,儿子记下了。叶福清无力地闭上眼睛,再也不肯开口了。
登高赶紧安排和尚,在旺兴找了一辆车,然后把叶福清扶到车上。叶福清执拗地拒绝和尚护送他回新生,却拉住知秋不放。登高看看时间不早了,只好动员知秋说,妹子,要不,你就辛苦一下?知秋撅着嘴说,要是爹不让我出来,那怎么办?登高说,哥保证你一定能出来,行吗?知秋才好不情愿地跟车走了。车到村口了,知秋还在高喊,哥,别忘了你的保证啊。
登高看了看身边的和尚,强烈的日光照在和尚的脸上,和尚眯着眼,傻傻地望着知秋远去的背影。和尚的眼睛里流动着不舍的光芒,身子僵硬得快断裂开来。和尚的头皮几天没有刮过了,已经开始泛青。登高说,和尚,过晌把头剃一下吧,你现在都不像和尚了。和尚说,算了,不剃了,随它去吧。登高严肃地说,那不行,和尚,你现在是革命党人,要听从上级安排,让你剃你就要剃。和尚这个身份对革命工作十分有利,知道吗?和尚默默地点头,又出去忙碌起来。
这一晚的课,登高讲得十分精彩,听课的人都激动地望着登高,有几个女人干脆哭了起来。登高不但分析了中日两国的科技差别,还着重剖析了中国国民的小农意识,讲到激愤之处,登高说,日本人把中国人叫成支那猪,我们能答应吗?不!我们不能答应。我们要发奋学习文化知识,争取早日让我们的国家兴旺发达。
学员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旺兴学校开课半个月,效果非凡,受到上级的充分肯定,上级不断派人来取经,但这也给登高制造了很大压力,仅接待一项就让登高入不敷出。有时候,远道的同仁还要住在旺兴,既增加了财物支出,也增大了暴『露』的危险。登高和省党部的栾劲书记长交涉过,栾劲同意暂时不再派人来旺兴。宋掌柜同时带来了可靠消息,大批可疑人员出现在旺兴的周边,对旺兴进行全面的监视。
有一天,一个叫花子甚至闯进学校,赖在教室里不肯离开。登高怎么看那人,身上都有一种邪气,让人望而生畏。接着,诸城县里的内应也传来消息,说陈太爷已经开始关注旺兴的农民学校,已向济南府写了奏折,说明了旺兴的情况。也许用不了多久,济南府就会转回一道批文,明令取缔旺兴农民学校。真到了那一步,事情就难办了。登高觉得,自己有必要到诸城去一次,都说人怕见面,树怕扒皮。如果能和陈县令做好沟通,让他暂时对旺兴学校视若无睹,那无疑会为下一步的工作争取到宝贵的时间。登高马上做了一番布置,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去诸城。
和尚连夜去青龙潭请来了卢大头,权做登高的贴身侍卫。卢大头拍拍自己的镖袋说,放心吧,叶少爷,有我老卢在,诸城县没人能动你一根毫『毛』。登高欣慰地说,那是自然。
天亮了,登高起身洗漱,在和尚的服侍下吃了早餐。卢大头一身短衣打扮,在门外等候。和尚关切地说,大哥,马替你备好了,你们小心为上,不要冒险,我们都等着你回来。登高说,不能骑马,那样目标太大,我们步行。放心吧,有陈冰如在,料想无事。
晨雾正浓,路边的槐树上淋漓着重重的水汽。登高和卢大头沿着旺兴山脚的一条小路,向新生那边走去。过了新生,就是石桥,再往南八十里,便是诸城县城。
登高和卢大头一前一后,沿着大路疾走。雾气好像化不开的包袱,把登高和卢大头紧紧裹住。卢大头十分谨慎,稍有风吹草动,便做出停止的手势,直到确信没有危险,才招呼登高继续前行。
两人走到程戈庄镇,正逢镇上大集。登高饶有兴趣地东张西望。卢大头紧跟其后,一刻也不敢马虎。登高不时和卖东西的百姓说几句闲话,偶尔也抓起一把花生米或者柿饼,细细地品尝。遇到穷人,登高也会掏出几个铜板,塞到人家手里。卢大头则留心着前后左右的公人,遇到衙役或者捕快,他就用身体护住登高。如此几次,卢大头对登高说,叶少爷,看来官府还没有注意到你头上。登高说,欲擒故纵也未可知,还是小心为妙。卢大头点点头,继续观察四周。
到了下晌,两人进了诸城县,到悦来茶馆坐下。茶馆掌柜派小二到县衙找来了陈冰如,三个人重新泡上茶,开始说话。
陈冰如一身新衣,脸上薄施铅华,神态自若地喝茶。她本来有话要说,但碍于卢大头,她一直沉默着。卢大头何等聪明,站起来,谦恭地说,叶少爷,我去看一个朋友,稍迟些回来,你们聊。登高嘱咐说,小心些,我在此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