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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血色辛亥 > 第九章

第九章

卢大头便退出去了。

陈冰如从窗口看着卢大头走出悦来茶馆,便走到登高面前,认真地看了看他说,登高,瘦了,吃得不好吗?登高说,吃得好,睡得好,可能是忙了些,没事儿,瘦点儿好。陈冰如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握着登高的手说,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操­』劳了。两人一时无话。登高心情是复杂的,他知道自己深爱着这位姑娘,可是,他顾虑着自己的身份,一直不敢过度示爱。爱不是占有,不能为了自己而牺牲对方的利益。如果爱需要一方奉献,他宁愿这一方是自己。

陈冰如又问,登高,遇到麻烦了?登高点点头。陈冰如说,有什么麻烦,说嘛,我能帮的,一定帮,我帮不上,我就找我爹,在诸城县,我爹可说是无所不能。登高说,没错。

登高并不急着说事儿,对于革命的意义,登高还没有系统地对陈冰如进行灌输。考虑到陈冰如的身份,登高不能不谨慎。革命是伟大的,但牺牲却是残酷的。那不是玩笑,而是血淋淋的人头落地。按大清律法,弄不好还要连坐,牵扯到家人的安危。

陈冰如也不说话。她知道,该说的话,登高会畅所欲言。她愿意陪着登高体验无言的美妙。天上的白云像刚轧出来的棉絮,白得晃眼,陈冰如沉默着,久久地向天际眺望,看累了,陈冰如便去看远山的轮廓和状元牌坊的黛『­色­』身影,有那么一阵子,她还望着对面的一棵大柳树出神,那上面一直落着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她的心被这群东西吵『乱』了,以至于预谋了许久的体己话儿,在登高面前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陈冰如真的预备了好些话,都是那种掏心掏肺真心牵挂的心里话。她不止一次下定决心,见到登高,一定要说出来,她想让登高知道,她有多么想他,有多么爱他。可是,见了面,她张了几次嘴,却羞涩了。她想骂自己,想打自己,可她却不想让登高为她着急,万般无奈,只好忍着,她可不想让登高觉察她有任何异样。她心疼这个男人,她爱这个男人,只要有办法,她绝不让这个男人因为她分心。现在,这个男人肯定遇到了难处,就算是为他去死,她也不会皱眉。

登高似乎并不关心她的内心,边喝茶边问,冰如,你父亲还好吗?我有日子没见他了。陈冰如一笑,盯着登高的眼睛说,哟,知道关心我的家人了?有长进啊。登高说,爱屋及乌,人之常情啊。陈冰如说,谢你挂念,家父尚好。登高说,冰如,你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父亲?陈冰如不以为然地说,你去见不就得了?又不是没见过。

登高当然见过诸城知县陈世林。印象中,那是一个颇有修养的人,思想也算开明。登高曾幻想着策反陈世林,让他也站到革命队伍中来。此事一旦成功,影响将是巨大的。这对大清官员来说,无疑是一枚平地惊雷。开了先例,效仿者势必层出不穷。

登高说,冰如,眼下革命党闹得沸沸扬扬,你怎么看这个问题?陈冰如给登高拿了几块甜点,试图避开这个话题,她说,革命党恐怕离我们很远吧?登高说,人说天下事事事关心,你怕也难脱­干­系啊。陈冰如说,如果你是,那我就跟你闹革命党呗。登高笑了,他给陈冰如添上茶,巧妙地转换了话题。登高说,什么时候能见到你父亲?我有事需要他指点。陈冰如说,三日内我会答复你的。

晚上,陈冰如到登高下榻的客店,请登高和卢大头吃饭。菜是酒楼里订来的,酒是诸城高粱烧,加上刚做好的酱肘子和烧­鸡­,也算丰盛。陈冰如先敬了卢大头一杯,再敬登高。陈冰如说,登高,我爹答应后天晚上,在家里见你,不知意下如何?登高说,好啊,我一定按时造访。

陈冰如看了看卢大头,再看看登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在想,这两个人有意思啊,一个是留学东洋的高材生,一个却是杀人越货的土匪。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一起来了呢?难道是登高向恶?或者说卢大头向善?说登高向恶,陈冰如不信。若说卢大头向善,陈冰如仍是不信。卢大头缘何有了向善之心?是登高的人格在起作用?这个念头甫一出现,陈冰如就摇头否定了。不,不可能。莫非说,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交易?陈冰如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据陈冰如了解,父亲陈世林与卢大头素有仇怨,如果卢大头利用登高制造对父亲下手的机会,那是很有可能的。

想到父亲有可能惨死在惯匪卢大头之手,陈冰如的小拳头就攥紧了。酒过三巡,陈冰如再次给卢大头倒上酒,趁着卢大头兴致正高,陈冰如忽然问,卢寨主,你以后会弃恶从善吗?卢大头看了看登高,良久才说,土匪从善,是个难题。先前我一直没有信心,可谓顾虑重重。不过,自从认识了登高少爷,我就有信心了。我觉得人还有另外的活法,那就是忧国忧民,造福乡里。我想过了,不论遇到何种麻烦,恶要弃,善要从。我卢大头从今儿起,要跟着登高少爷做一个好人了。陈冰如不失时机地问,以前的仇家要是不依不饶怎么办?卢大头严肃地说,那倒不怕,我这边把仇恨泄了,别人断不至于找我的麻烦吧,毕竟我恶名在外,余威尚存嘛。陈冰如多少有些释然,又给卢大头倒上酒,说,卢寨主,饮完这一杯,小女子要告辞了。卢大头把酒喝了,说道,请便。

陈冰如早上醒来,便去了齐鲁学馆。今天,诸城学子王继宗开馆收徒,下重金礼请县令陈世林主持开馆仪式。还没走到齐鲁学馆门口,就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拐过榆树街中段的十字路口,陈冰如看到上百人围拢在齐鲁学馆门口,父亲陈世林正满面春风地为学馆剪彩。随着一条红绸被几位诸城名流剪成数段,齐鲁学馆立时大门洞开,几十名童生呼叫着,涌进学馆。

学馆正式开课授业。

陈冰如并不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等在旁边。稍顷,父亲在乔书吏的陪同下,乘一顶轻便轿子缓缓而来。陈冰如上前福了一福,轻声叫道,爹。

陈世林掀开轿帘,见是女儿,便招手让她上轿,让轿夫继续前行。一个衙役打着铜锣,在轿前开路,那种威严的锣声,提醒着诸城居民一体回避。

回到县衙,陈世林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宝贝女儿。女儿十九岁了,已出落成诸城有名的美人。琴棋书画,填辞作赋,女工厨艺,无所不­精­。只是这丫头的个『­性­』了得,全然不是女子风范,处处不让须眉,让陈世林甚是头疼。劝也劝过,却没用,人家不听,还有一套接一套的理论反驳。女儿大了,爹经常说不上话,她娘又不得要领,便让这丫头越来越野『­性­』了。没有她不敢说的话,没有她不敢应承的事儿。诸城县几乎是她在当知县了。陈世林每思及此,都会揪心地焦虑。

陈世林首先发问说,冰如,有事找我呀?陈冰如说,爹,女儿前儿个不是说让你见一个人吗?陈世林略想一下,说,是的,你让我见新生的叶公子,怎么?又有变故?陈冰如说,爹,女儿想了想,你还是不见为妙,这个人,背景复杂呢。陈世林微微笑了,盯着女儿说,见也是你,不见也是你,到底让爹怎样啊?陈冰如便撒娇说,爹,让你不见,你就不见嘛,说那么多­干­吗呀?陈世林再一次笑了,眼睛转了转,便戏弄女儿说,闺女,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那可是留洋回来的大才子啊,爹都很喜欢呢。陈冰如红了脸,说爹,你怎么这么坏呀?我就是喜欢他,怎么啦?陈世林提高了声音说,我能怎么样?到了这一步,我就准备嫁闺女呗,唉,姑娘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陈冰如撅起嘴说,爹,女儿什么时候和你有仇了?你见过比我更孝顺的女儿吗?陈世林一本正经地说,那倒没有。陈冰如这才转嗔为喜说,就是了。

陈冰如让父亲屏退了左右,自己便和父亲谈起了登高。陈冰如简略地介绍了一下登高的情况,便话题一转,和父亲谈起了风起云涌的革命形势。

革命一词,陈世林并非闻所未闻。他此前去过几次济南府,谒见过本省巡抚孙宝琦和本州知府黄曾源。他们屡屡跟他谈起革命,听他们的口气,看他们的表情,这革命分明要成大清国的克星了。听说北京的大人物,也有许多参与了革命,要跟朝廷作对呢。陈世林知道,一个朝代若是尽了气数,就会出现异象。当年的大明朝,到崇祯帝时,顺应天时地出现了李自成。等李自成把大明军队打得七零八落,多尔衮不失时机地率清军入关,几乎是白捡到了一片锦绣江山。眼下,宣统皇帝还小,皇室内部派系倾轧,财政凋敝,入不敷出,军队建制瘫痪,各省督抚拥兵自重,官吏大肆贪敛成『­性­』,行政体系已陷入混『乱』……长此以往,这大清国还能撑得下去吗?其实无须问,陈世林知道,病入膏肓的大清国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至于什么人接掌政权,他还没看出门道。不过,就算是改朝换代,于他这种蕞尔小吏也­干­系不大。弄得好,他可以继续当他的县太爷,弄不好,也不过是回家养老,想他这些年在诸城县知政,贪也贪过,搂也搂过,可修桥补路之类的善事也做过不少,当地民众断不至于把他也革命了吧?

其实,陈世林自从听说登高,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叶大少爷从日本归来,他会不会是革命党。这孙大炮近年来一直在日本活动,像登高这样的少年­精­英,难免不是孙大炮的拉拢对象。再说,越是­精­英,越有着清醒的头脑。登高未必就没看到大清『政府』的腐败与不可救『药』。革命就是这些­精­英们正在追赶的时尚。那么,自己该怎么和这个年轻人相处呢?一刀斩了当然不行,目前的形势,可谓神鬼难测,说不定几年以后,革命党人治理天下,那时,万一追究旧账,本官就得变成革命党的阶下囚。这几年,『政府』杀了数不清的革命党,保不济将来人家也会杀大清官员,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上台后,第一件事报仇,第二件事报恩。眼下,自己身居七品知县,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如何,都得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啊。女儿对叶少爷如此关注,分明是动了春心,做父亲的,既要照顾女儿的脸面,还得为女儿设计安全和幸福生活道路。稍不留神,女儿就得吃亏,万一连坐,恐怕自己都得吃挂落。要和登高少爷谈谈?谈谈就谈谈吧。反正现在登高还没有公开宣称他就是革命党,这种时刻,喝酒、见面、来来往往都正常。

不过,对女儿的提问,陈世林也不准备搪塞,他还是要有一个明确的态度。

陈冰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拉着父亲追问说,爹,你到底怎么看待革命呀?你倒是说话呀?陈世林放下茶杯,世故地说,丫头,革命未必就是坏事,真成了气候,人家革命党就得坐天下。自古以来,成者王侯败则贼,没有反正可分。孰对孰错,老天也弄不明白。陈冰如着急地说,那我该怎么办呀?陈世林不紧不慢地说,凉拌!陈冰如眼睛一亮,盯着父亲的眼睛说,爹,你快说,如何凉拌?陈世林说,既然我们不能正确地判断形势,那就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观望嘛。保持可进可退的姿势,永远都会主动啊。陈冰如摇了摇头说,爹,这不好吧?爱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势利呢?陈世林轻斥道,你懂什么?这种事把握不好,是要灭九族的。你不要忘了,我们身后还有一个大清国,大清的律法残酷着呢。当年,翰林徐骏写错了一个字,就被雍正帝革职,接着有人告发,称徐骏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反诗,于是,好端端一条『­性­』命就丢了。文字狱尚且如此,何况『乱』党叛逆!

陈冰如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早在结识登高之初,她也猜想登高可能是革命党。那时候觉得好玩,就和登高保持着来往。没想到,男女之间是经不起交往的,一有接触,陈冰如那颗多情而敏感的心就怦然『乱』跳起来。她理智地告诉自个儿:别想他!可越是这样,越是想得厉害。到后来,她已经控制不住思念了,一想到登高就全身发软,就神情恍惚。没办法,她只好放任思绪,想个没完没了。想到最后,几天不见登高,茶不思饭不想,连父母问话也充耳不闻了。用娘的话说,这孩子,傻了!

今个儿把话说到这儿,陈冰如也没有顾忌了。她直截了当地问,爹,眼下登高有事,你帮不帮?陈世林说,对叶少爷的事,我不能轻易表态,至多就是默许。如此,对内对外,都有余地。陈冰如这一次没有摇头,而是乖巧地说,爹,革命党来头猛,大清国的剿杀势头也不会差。关键时刻,你还得帮他,不管怎么说,你闺女喜欢他,爹,爹,算闺女求你了。陈世林叹息一声,不无责备地说,唉,哪有你这样的闺女,护着男人,羞耻都不要了,好吧,谁让你是我闺女呢,我帮他就是。不过,到了爹帮不了的时候,你可不能怪爹。陈冰如沉着脸说,闺女知道。

这一头晌,陈冰如一直坐在卧房里发呆。风云际会,世事无常,她懂。可是,到了改朝换代的节骨眼儿上,她的见识便不够用了。茫然的事情,最难决策。这种事又不便声张,陈冰如只有闷在肚子里,任其煎熬了。

心里一『乱』,想的事情就多了。先想到登高有一天会有牢狱之灾,若是在诸城县,陈冰如保证让他受不着苦。惹急了,她会搬进牢里与登高同住。若是在济南府,她也有办法通融,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叫磨推鬼。钱不是问题。这些年,她已经攒了一笔钱,换成龙洋,有上万之多。区区一条人命,五千足矣。再说,还有爹的老面子,再不济也值几千个龙洋。陈冰如越想越有底气,她想,就是拼上自个儿的『­性­』命,也要让登高活下去。

陈冰如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登高的农民学校在不在官府的取缔范围?如果官府不管,那自然没有问题。万一官府不许,那登高就成了万众瞩目的靶心,闹大了,恐怕爹也难做。陈冰如越想越急,她换上衣服,便奔向衙门大堂。秋风正急,吹落了中院的柳树叶子。陈冰如低头望着落叶,顿时心生惆怅。她觉得不吉利,本来是叶登高,却变成了叶落地。这是不是一个不祥的前兆?

陈冰如停住脚,叫来了丫环。她吩咐说,去,把所有的叶子都扫起来,倒掉。看着丫环急匆匆的身影,陈冰如又去看那棵柳树。这是当年父亲进衙门时栽下的,几年下来,已经有脸盆粗细了。本来是想寓无心『Сhā』柳,现在却寓成了叶子落地。陈冰如想了想,便起身先到县尉衙门。陈冰如果断地对一个捕快说,带上斧子,去帮我砍树。

一顿饭的工夫,那棵柳树已经被砍倒拖走了。陈冰如望着崭新的树根茬儿想,现在,叶子再也不会落地了。

陈冰如心情愉快地走进父亲的公事房,父亲却不在,只有靠窗的榆木桌子上,端放着父亲的文房四宝。陈冰如在父亲的桌前坐下来,无意当中看到了父亲尚未写完的奏章。她俯下身子看了看,不料,这一看,顿时让她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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