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十几个守卫,陈冰如挑了四个相貌丑陋的年轻捕快,把他们带到后院。陈冰如在门前回过身来,冷峻地看了看他们。说,给你们一个好差事,你们要全力以赴,听到没有?一个尖嘴猴腮的捕快问,陈小姐,什么好事?有钱拿嘛?陈冰如说,比钱好。尖嘴捕快说,什么东西比钱还好?陈冰如说,漂亮女人,要不?尖嘴捕快说,在哪儿呢?陈冰如说,屋里,你们进去,随意糟蹋,记住,你们一定要让她备受屈辱,如果不能让我满意,我就砸了你们的饭碗。尖嘴捕快一听,拉开门就冲了进去。
六岁红正在喝茶,听到门响,以为是陈冰如。等抬起头来,却见四个丑陋的捕快不怀好意地站在面前。六岁红说,有什么事?尖嘴捕快说,我等奉命前来伺候姑娘,请吧。六岁红说,我不需要人伺候,你们请回吧。尖嘴捕快说,回?回哪儿?你今天不让我们尽了兴,我们就得回家。尖嘴捕快扑上去,一把抱住六岁红,回头冲另外三个捕快叫道,还不上来帮忙,把她扒了!几个捕快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撕扯着六岁红的衣裳。短短一瞬,六岁红便被剥得精光。
这工夫,陈冰如已经叫来了登高,她命人打开门,让登高隔着一道纱窗看着尖嘴等人在室内施暴。登高大吼,陈冰如,你还是人吗?陈冰如微微一笑说,这话不能问我,你要问问你自个儿,你还是不是人?登高说,陈冰如,我没想到,你居然蛇蝎心肠!陈冰如说,这能怪我吗?六岁红要不是水『性』杨花,怎么能横刀夺爱?捞过界就得付出代价,难道这不应该吗?登高声『色』俱厉地说,陈冰如,你马上住手……陈冰如一摊双手说,我又没做什么,住什么手?登高一指屋里说,你马上让他们住手。陈冰如说,这是县尉衙门在办案,我一个外人,怎么好干涉人家?
屋里,六岁红的惊叫声不断地传来。尖嘴捕快等人的哄笑声也越来越大。登高再一次往屋里扑,一边扑一边怒吼,住手,你们这帮畜生!登高叫了几声,终于把持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几近昏『迷』。
屋里忽然变了动静,几个捕快的惨叫,让陈冰如睁大了眼睛。她还未及反应,尖嘴捕快已经从窗口飞了出来。陈冰如一推身边一个高大的捕快,厉声骂道,死人啊,不能吗?那捕快刚要拔刀,另外三个捕快也先后从窗口飞出来,摔在地上,发出一阵凄惨的嚎叫。陈冰如不顾丫环阻拦,疾步闯进屋里,奇怪的是,屋里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没有。陈冰如扑到窗前问道,六岁红呢?尖嘴捕快捂着下巴一指房后说,被人劫走了。陈冰如怒道,那还不快追?几个捕快傻站着,谁也不动。陈冰如说,快追呀!尖嘴捕快说,陈小姐,还是不要追了,那人的武功,我们哪里是对手,追了也是白追。陈冰如气愤地说,平时个个都是身怀绝技,怎么到了用武的时候,就熊了呢?尖嘴捕快说,没办法,人家是高手中的高手,我们只能认输。陈冰如一步跨进屋里,大叫一声,把叶登高给我带进来。
捕快们蜂拥而上,把登高拖进屋里,绑在一张椅子上。陈冰如挥了挥手,捕快们都退出去,尖嘴捕快乖巧地关上门。
屋子里静下来了,陈冰如隐约能听到自个儿的呼吸。陈冰如久久地盯着登高,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陈冰如想,这就是那个曾让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吗?瞧他的脸形长得多好,刀砍斧子剁般有棱有角,瞧他那两道眉『毛』,像两把大刀,横扫天庭,直入鬓间。再看他那两片嘴唇,像鸡血石雕的那样圆润饱满。陈冰如极力地回忆与登高厮守时的甜蜜,仔细搜寻着亲吻登高嘴唇时的美好感觉。越想,陈冰如越觉得自个儿吃亏,越想,陈冰如就越生气。登高啊登高,你为什么贵人不做做乞丐呢?你为什么扔下金碗去捡泥钵呢?你为什么要对一个戏子感兴趣,却冷落了最不该冷落的意中人呢?难道你没想过后果吗?你忘记了陈冰如是什么背景而六岁红又是什么背景吗?登高,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个十足的笨蛋啊。
现在,到了两个人算账的时候了,陈冰如想,我们要一笔一笔地算,算清楚,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在你身上所失去的东西,我都要让你加倍偿还。
陈冰如逐渐释怀了,她搓搓脸,换上一副笑容,轻轻地推推登高。一直双目紧闭的登高猛地睁开眼睛,怒视着陈冰如。登高说,陈冰如,你想干什么?陈冰如快意地拍拍登高的脸,细声细气地问,你说呢?登高说,陈冰如,你是一个明白人,不要做历史的罪人。陈冰如笑得更开心了,她用力拍拍登高的脸,更加温柔地说,登高,你把自个儿看得这么高吗?哟,杀了你,我就是历史的罪人了?那我要是放了你,我就是历史的功臣了?这个世界少了谁,日头就不出来了?月亮就不亮了?诸城百姓少了你,就不吃饭了?啧啧,你太自信了,你这种自信心,都让我有些吃惊了。我怎么早没发现你是这样一个人呢?
陈冰如围着登高转了几转,然后慢慢地坐在登高腿上。陈冰如说,登高少爷,要不要再陪陪我?平心而论,你床上还是有功夫的,让你这么死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登高瞪了陈冰如一眼,轻蔑地说,无耻,冰如,你太无耻了。知道什么是猪狗不如吗?你就是。陈冰如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笑声像室外的寒风一样,让登高全身发紧,登高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女人与先前那个温柔娴雅的陈冰如联系起来。
陈冰如仔细地端详着登高,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登高的脸膛。陈冰如的气息喷到登高的脸上,依稀存在着旧日的馨兰之气。登高闭了闭眼睛,对陈冰如说,冰如,杀了我吧。陈冰如用一根手指在登高面前晃了几晃,十分认真地说,不,我永远都不会杀了你。但你必须死。你比谁都清楚,你是诸城县第一号革命党,我不要你命,我爹不要你命,但朝廷会要你的命。你要记住,我和我爹都不是朝廷,我们只是朝廷的代理人而已。登高,我觉得你太不自量了,你为什么凭着高官厚禄不要,却选择了造反?我看了你们的造反,那其实不是造反,而是胡闹。你就没想想,你带着一伙农民,认几个字,唱几出戏,就能改变国家的命运?要是仅仅因为农民认字,农民唱戏,国家就能富强,那朝廷就不用养军队了,养一群教书先生就行了嘛,是吧?
登高觉得自己先前一定是瞎了眼,如果不是瞎了眼,为什么会和一个如此反动如此保守如此僵化的女人混到了一起?圣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登高,你蠢哪!登高索『性』睁开眼睛,同样认真地看了看陈冰如,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气说,你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冰如吗?哦,你好像是,但你不是。陈冰如说,为什么这样说,是死亡让你害怕了吗?哈,革命党也会脆弱,这可是稀罕事儿。登高轻蔑地说,愤怒不是脆弱,你不要搞错了。陈冰如有些恼怒地说,你的意思,是根本不在乎我是吧?登高肯定地说,当然。陈冰如转身出去,很快,她提来半桶冷水,对着登高的头浇下去。一阵彻骨的寒意侵袭了登高,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感觉到冷水已经钻进内心世界里,正在让他心中的爱意逐渐冷却。
登高用了十分的气力,才把盘踞在脑袋上的剧痛驱走。他喘了一口粗气,尽量平和地说,冰如,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恨我?是为了六岁红吗?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和六岁红,只是普通的同志关系,你之所以感觉到了威胁,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害怕。陈冰如冷笑一声,讥讽地说,巧言令『色』,我怕什么?我一没谋反,不用砍头;二没偷人,不用承受良心谴责。你是不是没话说了?登高挤出一丝笑容,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登高说,你是害怕,你害怕你走不到我的身边,和我越来越远。你更害怕自己搅进革命队伍中,对你的家族不利。你最怕的,是你缺乏博爱,你带着先天『性』的冷漠,很难与这个世界友好相处,所以,你怕,你怕你被这个世界抛弃,被大家抛弃,你其实就是一个局外人,你不敢承认这一点,你只好死死地撑着,装作和气,装作温情。其实,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没有任何责任感,就像你和你的父亲死死依赖的那个腐朽的朝廷一样,你已经没有任何生气。冰如,你是一个年轻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丽,有多么姣好的外表,可是,一个人,光有外表不行,还要有内心。只有内心灿烂的人,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冰如,我是一个立志为革命而死的人,一切责罚,包括情感摧残对我都不起作用,你去找登科商量一下,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马上处死我,我无所谓。对于革命者来说,不成功则成仁。
陈冰如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登高,良久,她霍地起身,可是,走到门口,她又折回来,把一条棉毯搭在登高身上。登高说,你让我冻死算了,何必还要管我?陈冰如瞪了登高一眼,怒冲冲地走了。
走出门的陈冰如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再也撑不下去了,捂着脸,慢慢地靠着墙蹲下来。泪水汩汩而下,热得烫人。陈冰如觉得心中有很多东西轰然坍塌,并散发出可怕的冰冷。她的身体一直在抖,抖得她的骨架都要散了。她想控制自己,她不想抖,可是,越控制抖得越厉害,她几乎要叫出声来了。这时,她忽然发现,一双大脚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急忙抹掉眼泪,若无其事地抬起头。
来人是登科。
登科知道陈冰如在干什么。本想忍着,却忍不住。登科说,怎么?又碰钉子了?还舍不得?陈冰如站起来,瞪了登科一眼,恨恨地说,讨厌,说什么呢?登科说,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做什么。陈冰如,你可要想明白,跟着登高,你会家破人亡的。陈冰如反问一句说,跟着你就有荣华富贵,是吧?登科自信地说,这还用说吗?你看也看出来了吧?陈冰如却轻蔑地说,就怕你心狠手毒,卸磨杀驴,我会不得好死吧?登科说,那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陈冰如,不要以为你爹是你的保护伞,今天我告诉你实话,你爹其实就是一个废物,你也不想想,他做了一辈子官,现在做到哪儿了?他才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和他同年的官都做到哪儿了?不是巡抚就是道台,张之洞都做到了宰相。眼下时局动『荡』,靠你爹这样的芝麻小官,能保佑你平安无事吗?万一革命党得势,你会死得比狗还难看,你知道吗?陈冰如转身就走,气势决绝。登科说,慢,你爹有信来,你看了信再说。
陈冰如站住了。她忽然认同了登科的说法,爹确实是个即将被历史淘汰的人,现在关于爹的信息,已经不能让她兴奋了。陈冰如转过身来,目光阴冷地看着登科,并不说话。登科也不再说话,只是把来信举在眼前。陈冰如接过信,草草地看了一遍。爹在信中要求登科把登高放了,理由是诸城县的革命党大多还处在地下状态,留着登高以便于将其同党一网打尽。
陈冰如感到全身发冷,好像刚才那一桶冷水没有泼向登高,而是泼向了她自个儿。她在追问,陈冰如啊陈冰如,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是在寻找爱吗?登高与登科,虽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是他们一个在玩命,一个在玩火,你不是搅在玩命之中,就是搅在玩火当中,无论心归何处,都是死路一条。可是,事情怪就怪在明知是死路一条,还要硬着头皮往上扑。这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爹有话,要把登高放了。陈冰如忽然觉得自个很乐于接受爹的决定。她并不想杀死登高,就是想好好地收拾他一番,出出心头的恶气。想到那一桶冰冷的井水,陈冰如的气已消了一半。她快步回到自个儿的睡房,掀开登高身上的毯子。陈冰如说,我爹念你是个学养深厚的人,不忍心杀了你,他送信来,让我放了你,你命好,谋反还有人怜惜,你走吧,回去继续谋反,争取下次被朝廷砍头。登高说,你这样绑着我,我怎么走?陈冰如扑哧一声笑了,上前为登高解开绳子。登高抖掉身上的绳子,起身就往门外走去。陈冰如扑上去,拦腰抱住登高,拼命地往墙角推。陈冰如说,叶登高,你就这样走了吗?你连句温存的话都没有吗?登高身子一抖,停住脚步,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陈冰如慢慢地转到登高面前,盯着登高的脸说,登高,旺兴那些夜晚,你都忘了?我对你的好,你一点儿也没记住?登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沉重地说,冰如,我没忘,我们之间的事儿,我永远都会记得。可是,现在看来,我们不是一路人。陈冰如马上哭了,鼻音很重地说,登高,你就和我说这些绝情的话吗?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登高想了想,艰难地说,对不起,冰如,我对不起你。陈冰如索『性』放声大哭,那种伤筋动骨的悲痛,让登高也心头戚戚。登高默默地为陈冰如擦掉眼泪,便毅然决然地走出门去。陈冰如扑到门边,冲着登高的背影大叫,你就不问问六岁红的去向吗?登高说,我料她无事,如果有事,你会幸灾乐祸地用它来折磨我。
陈冰如顿时傻了。
她感到屋顶向天空长出去很多,登高能把这间屋子挤满,同样也能把一个女人的心挤满。陈冰如的心,随着登高的离去而空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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