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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闫二辣识字》这部戏效果显著,让登高极为振奋,他随后抽出时间,又写出了一部四幕舞台剧《血染辛亥年》。剧中塑造了三个富家子弟,因为追求不同,分别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其中很大的成分,借鉴了登高自个儿的生活经历。在这部戏中,登高首次公开喊出了革命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同时也借着主人公之口,提出建立平等、博爱的民主政权的政治愿望。

完稿当天,登高就把剧本拿给六岁红。刚刚逃出魔掌的六岁红正在旺兴调养,接到剧本,便专心地阅读起来。那一阵子,登高的内心充满了期待与焦虑。他希望六岁红给予剧本充分的肯定,又害怕六岁红全盘否定。一股莫名的急切,让登高处在强烈的忐忑之中。

足足一个时辰,六岁红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剧本。登高盯着六岁红,很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到结果。可是,六岁红表情平静,没有任何波澜。登高忍不住了,一边给六岁红倒茶一边问,怎么样?能成吗?六岁红伸手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杯中的茶叶末儿,然后也盯着登高说,我只能这样说,这部戏,成了,而且是大成!登高眼睛亮起来,声音都打着颤儿说,真的吗?真的大成了?六岁红说,是的,我从小到大,读过许许多多剧本,这样的好剧本,还是第一次读到。登高同志,祝贺你,你写出了一部足以与《牡丹亭》、《窦娥冤》比美的好戏。

为了庆贺登高的成功,六岁红亲自下厨房炒了四个菜,还烫了一壶好酒。六岁红把酒席设在她的睡房中,为了不受打扰,她特意放下了窗帘,关紧了房门。六岁红说,登高,喝酒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给你听,好不好?登高说,有话请讲。六岁红说,那就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六岁红望着登高那张俊美的面庞,一双眼睛似乎在倾诉着什么。可是,眼神毕竟不能代替语言,六岁红鼓足勇气说,登高,我在认识你之前,听说过革命党,也听说过朝廷疯狂地捕杀革命党,当时我还想,这种事离自个儿太远,国家亡否,根本无须我『­操­』心。那时候,我傻,我不知道,一个平民百姓还能参与国家大事,还能去主宰国家的命运。所以,我一直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只知吃穿,不知春秋。很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你,我本来是来赚钱的,没想到,一来,就融化在你的革命熔炉里,成了一个革命党。换句话说,我现在已经是大清『政府』的死对头。我没有想到,我这样一个戏子,一个不被人尊重的下九流,居然也能成为朝廷的对头。我六岁红有此际遇,就是死,也死得轰轰烈烈了。

登高脸『­色­』红红的,像喝了许多酒。他望着ji情万丈的六岁红,一时也是心『潮』起伏。是啊,真正能投身到革命当中,就是死,也会死得轰轰烈烈,这是每一个革命党人的共同心声。六岁红是这样,和尚是这样,闫二辣和刘会宇还是这样。现在,他的识字班已经由单纯的识字,演变成了彻底的革命。刘会宇和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等人,由普通的农民,上升为坚定的革命者,和尚甚至为了革命英勇地献出了生命。而眼前的六岁红,一个吃穿不愁的艺人,面对朝廷鹰犬的严刑拷打,居然无惧无畏,宁死不屈。在此之前,已经不止二十位在旺兴识字的农民表示过,为了革命,他们愿意到诸城甚至到济南去刺杀清朝官员,达到震慑敌人的目的。这些事例,让登高越来越振奋。革命已经深入人心,已经形成了气势,『露』出了胜利的端倪。现在,登高已经不再怕牺牲了。他牺牲了,还会有更多的后来人积极地投身于革命事业当中。他甚至乐观地想,自个儿的牺牲,只会唤起更多的人觉悟,会让更多的人充分地认识到满清『政府』的腐败与残忍,会有更多的人追随在孙先生的革命旗帜之下,奋起反抗阶级压迫,勇于为建设一个全新的中国而果敢献身。

六岁红端起酒杯,神态庄重地举到登高面前。六岁红说,登高,请满饮此杯。登高微微点头,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六岁红目光如炬地说,登高,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我喜欢你。我并不要求你喜欢我,就这样默默地喜欢着你,挺好。登高也为六岁红倒上一杯酒,同样举到六岁红面前,殷切地说,六岁红,对不起,你喜欢我,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六岁红点点头,眼睛忽然红了。六岁红说,我知道,自从去了麻风村,我就什么都懂了。我看到你们兄弟之间的残杀,看到陈冰如的疯狂,我就知道,这世间的邪恶与正义,正在捉对儿厮杀。谁也不知道谁将首先倒下,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他们……不过,倒下之前,我不想错过对你的感情,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你,行吗?登高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猛地喝下去,坚定地说,行,谢谢你,六岁红,谢谢你的喜欢。六岁红给登高夹了一块­肉­,口气平和地说,登高,吃了它,我炒­肉­的水平不高,总是硬硬的,还没有味道,但这是我的心意,你多谅解才好。登高把那块­肉­放进口中,神态凝重地嚼着,是很硬,是没什么滋味,可是登高却吃得很香,就像在品尝山珍海味。登高说,­肉­再硬,也硬不过牙,很好,一切都很好。六岁红说,真的吗?你真觉得我炒的­肉­好吃?登高说,真的好吃,我从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这一顿饭,两个人吃了好大一阵工夫。好像都吃出了滋味,又好像都没吃出滋味。吃到最后,谁也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偶尔给对方倒一杯酒。酒喝得并不多,菜吃得也不多,多的只是默契和理解。

吃过了饭,已是夜静更深。六岁红却兴致勃勃地提议,出去走走。登高很长时间没出去散步了,于是欣然前往。两人信步出了旺兴村,沿着一条田间小道,一直向前走着。旺兴村外的小南河,正在夜风中静静地流淌,弯弯曲曲的河道,不时折『­射­』着天边的残月。风很凉,吹在脸上,有一种辣辣的感觉。登高在想,这和他们目前的处境十分相似,一切都是辣辣的、凉凉的、硬硬的。不过,登高知道,目前,诸城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革命高『潮』,尽管危险在步步『逼』近,但是,杀戮与流血已不可能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胜利也同样步步『逼』近,而且最终的胜利,将向不久后的日出一样,照亮诸城这片肥沃而广袤的大地。

六岁红在一片红柳林里停住了脚步。她转身拦在登高面前,大胆地望着他,任凭气息直扑到登高的身上。六岁红问,登高,你想要我吗?登高上前一步,轻轻地捧起了六岁红的脸。月光下,那张脸是何等的娇­嫩­,何等的艳丽。登高隐隐地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可他尽力地抑制着自个儿的冲动,只把六岁红揽在怀中,静静地拥抱了一下。六岁红又问,登高,你要我吗?登高把脸埋在六岁红的颈间,良久才说,不!六岁红说,为什么?嫌我是一个戏子?登高再次捧住六岁红的脸庞,平静地说,不要这样说,六岁红,不要!我们是革命同志,是战友,我们没有等级之分。六岁红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是组织不允许吗?登高说,也不是。六岁红说,那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登高说,为了我自个儿,也为了你。见六岁红满面不解,登高又说,六岁红,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人,我希望你能够看到革命的胜利,我希望革命胜利后,你能够好好地活着,替我们这些牺牲的人,见证革命的正确『­性­』。为了这一天,我不想给你留下任何­阴­影,我要你的内心充满阳光、充满爱、充满希望和活力。你以后找一个爱你的人,你们能够相亲相爱,能够共同为建设我们的国家献策出力,那将有多么幸福。六岁红,如果有一天我牺牲了,那么,今天晚上,就让我先向你祝福吧,我希望你也能祝福我,祝福我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六岁红的眼泪慢慢地流出了眼眶,她再次环抱着登高的脖子,忘情地吻住了登高的嘴­唇­。登高的嘴­唇­好冷,像两片冰块。登高的嘴­唇­好硬,像两片石头。六岁红几乎不是用热­唇­在吻登高,而是用生命在吻登高,她要把登高留在生命中,留在永恒的记忆里。不知道吻了多久,直到寒风把两人冻透了,他们才默默地走回旺兴。

临进门时,登高回头问道,六岁红,你需要几天才能排好这出戏。六岁红说,我向你保证,七天之内,我一定让旺兴人看到你的《血染辛亥年》。登高说,好,我们拭目以待。六岁红不再说什么,一步跨进了自个儿的睡房。

井改子再来旺兴的时候,已是严冬时节。她进了登高的房门,未曾开口,先大哭了一场。井改子哭的时候,登高始终板着脸,默默地坐在旁边。井改子哭到高『潮』时,抓起登高的手,紧紧地捂在脸上,任凭滚烫的泪水一无所遗地蹭在登高的手心里。

井改子实在是太委屈了。哭了足足一个时辰,她才抹去泪水,开始向登高诉苦。这时登高才知道,登科在田家庄养了外室,他在济南挣到的钱,都悄悄地送到那个名叫桂珠儿的女人处藏着。这个登科,他又在玩什么花样呢?登高知道这个桂珠儿,说起来,她是他的远房表妹,去日本上学之前,他还在田家庄见过她。平心而论,她算是一个美人,也很聪明。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桂珠儿不应该和登科搅在一起。没吃过死羊­肉­,也应该看到活羊走。井改子就是现成的例子。为了井改子,登科还和卢大头结了怨。虽说最后没死在青龙潭,但登科与井改子,也算是生死之交。这样的交情,登科都能弃之如敝屣,又何况一个表妹呢?让登高不解的是,登科是如何与桂珠儿挂搭上的呢?这几年,没听说他和桂珠儿还有来往。

不过,登高知道井改子此来,必有目的。于是,登高便起身给井改子倒了一杯茶,开口问道,改子,你来找我,是想让我说服登科回头吗?不等井改子说话,登高又说,改子,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你可能不知道,我刚刚被登科放回来,对了,和尚你认识吧?一个月之前,他被登科杀了。

井改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和尚她自然认识,那个高高大大的俊小伙,曾经跟着登高到迎春院去过两次。和尚长着一双带笑的眼睛,皮肤白得晃眼,一口碎银一般白净的牙,让迎春院所有的姑娘都想亲他一下。对了,和尚还是知秋的相好,登科怎么下得了手?他就不怕知秋和他拼命?

和尚的事先不去管他,倒要问问大哥,登科把钱私藏在田家庄的事,到底该是怎么个了法。井改子说,大哥,不管怎样说,我对你兄弟登科也是真心实意的,这个你知道,是吧?现在他阔了,不能做陈世美吧?

登高觉得好笑,国家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个井改子还在计较个人得失。商女不知亡国恨,这就是国人,这就是现状,这就是悲哀啊!这些话,可以想,却不能对井改子说,登高随意地问,改子,你想让我做什么?去为你主持公道吗?井改子气呼呼地喝下一杯水,急火火地说,大哥,你还不知道吧?登科和陈冰如也搞到了一起……登高一怔,你说什么?他盯着井改子问,你说登科和陈冰如……这怎么可能?陈冰如是什么人?登科又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有可能在一起?井改子一拍桌子,不管不顾地说,你不信啊?我告诉你,大哥,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有确凿的证据呀。登高说,你有什么证据?井改子说,那,我有一个堂兄弟,就在县尉衙门当差,他亲眼看到登科和陈冰如睡在一起,他们还……登高一摆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让井改子适时地住了口,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长长地出神。登高知道,以陈冰如的『­性­』格,这种事她做得出来。她一定会强硬地想,你可以和六岁红,我就不能和登科吗?……登高心头一动,似乎有了主意。

登高先让厨房做了饭,然后陪着井改子喝了几盅酒。登高觉得井改子倒是一着妙棋,如此运用得法,可以牵制登科。登高说,改子,你是不是想拿回田家庄那笔钱?井改子说,我还想收回田家庄那颗心,登科是我的男人,不能让桂珠儿分享。登高说,这样吧,吃完了饭,我陪你到田家庄去一趟,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事儿。井改子赶紧给登高倒酒,嘴里一连串地说,大哥大哥,你真是好人,我就知道,叶家的事,只有你能主持公道。

撤了饭桌,登高吩咐套车,亲自陪着井改子赶往田家庄。从旺兴到田家庄是五十里路程,马车最快也得走三个时辰。一路上,井改子兴致很好,不停地和登高说东说西。登高也很随和地回应着井改子,并不时伴以爽朗的大笑。井改子感慨地说,一母所生,真是不同啊。登高说,我和登科其实很像,只不过我们各为其主吧。井改子说,官府能用登科这种人,说明官府和土匪也没什么两样。说实话,这一年下来,登科********,弄了不少钱,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要是一品大员,那还不得挖地三尺啊?这样的官府,能为老百姓做事吗?大哥,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哪。登高说,对,谁都不信,所以,我们革命党才要起来造反,才要不惜『­性­』命去****它、****它。井改子看了看登高,半晌才说,要是这样,我也赞成革命。如果说田家庄这笔钱能要回来,我捐一半给你,支持你去闹革命。登高说,好,本来这里就有我们的钱,是登科从和尚手中抢走的。可惜了和尚,死得惨啊!井改子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说,登科真能下得了手,他连自个儿的妹夫都不放过。登高望着车窗外的田野说,疯了,为了名利,很多人都疯了。可是,他们都忘了,与我们一海之隔的日本人正望着我们磨刀霍霍,正筹划着瓜分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资源,奴役我们的国民。杀人刀已经高悬在我们头顶,我们要尽快清醒啊,再不醒来,要死无葬身之地喽。

井改子不说话,望望登高,再望望车外,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要说欢海浮沉,自个儿也是老资格了,十四岁卖进迎春院,十五岁接了第一个客人,算到今天,也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可谓阅人无数,怎么就没看透登科这个人呢?都说窥一斑而知全豹,可是,登科已经在自个儿面前亮出了几乎全部,为什么还能走眼呢?本来,国家大事,轮不着一个­婊­子『­操­』心。­婊­子就是­婊­子,天生就是男人们的玩物。这一点,人家不说,自个儿也明白。可是,­婊­子也是人,也有尊严,­婊­子一旦从了良,就和常人无异。登科大小也是个男人,娶了­婊­子,就得认账,就得认真对待。­阴­一套阳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算什么?想玩风流把戏,那可找错人了,老娘是什么人?是专玩男人的人,是­婊­子。如果让­婊­子翻了脸,那么男人就等于活到刀锋上了。别说一个登科,就是皇帝老子,也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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