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婚礼准备得快速而周到,排场之大,令人始料不及。一切就绪时,登科和陈冰如都出了一口长气。总算可以有所交代了,登科和陈冰如请了能请的所有人,陈冰如的父亲,诸城县令陈世林也在获邀之列。陈世林同意出席登高的婚礼,还准备即席发言,以示庆贺与祝福。陈冰如觉得奇怪,以父亲的行为习惯,根本不可能出席一个『乱』党头目的婚礼,父亲这是疯了?还是另有图谋?按理说,父亲能出席登高的婚礼已属不当,若是发言,就更加离谱,父亲能讲什么?面对众多宾客,父亲能说祝你们白头偕老?能说祝你们早生贵子,革命事业后继有人?
那几天,陈冰如对登科格外温存。在登高与登科之间,陈冰如有必要保住一方。登科文化不高,心机颇深,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马,常常让陈冰如望尘莫及。陈冰如失去登高,不能再失登科,所以,眼下她同登科交往,已有了讨好的意味。这种驯服背后还有一层意思,是陈冰如隐隐约约感觉到但从未说出口的,父亲的官运正如落『潮』之水般衰退,断断不能再指望。陈冰如当惯了官家小姐,习惯了颐指气使,如果让她有一天变身去当一个丫环,她只能去死。
这期间,知秋也跟着忙碌,知秋越来越沉郁,到最后一两天,脸『色』不时变幻,让人难以琢磨。陈冰如和登科谁也不去惹她,好在她并未发作,三个人倒也能和平共处。
那天特别冷,风大,雪小,天是阴的。一清早外面就黑,头顶蒙着一层看不透的雾霭,随时都像要压下来,憋得人没法喘气儿。知秋早早地进了大牢,径直走到大哥的牢门口,一边跺着脚,一边叫,大哥,醒了没?
二哥和陈冰如也到了。大哥和六岁红已被接到东边的暖房里,就是先前闫二辣睡过的那一间,有几个二哥叫来的丫环婆子正为新人做着婚礼前的准备。诸城的老礼儿是凌晨结婚,这规矩让二哥给免了。二哥说,大哥特殊,就特殊办,天明结婚,一切就简。
登科一直站在牢门前,接受着众多同僚七嘴八舌的祝贺。好像不是登高结婚,倒是他在结婚。很多人都给登科塞了礼金,有的是成锭的银子,有的是成串的制钱。登科既不看,也不记,随手往身边的一个樟木箱子里一丢。陈冰如看到了那个箱子,便命人抬来一张桌子,又找了一个会写字的衙役,一五一十地写开了礼账。知秋想,哼,这个女人又有一笔进项了。
第一线日光跃过东墙时,大哥和六岁红回到了牢房内。大哥一身标准的新郎打扮,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身上斜拴着一条红绸,胸前结着硕大的红花。六岁红红袄红裤红鞋,头上挽着富贵髻,脸上施了重粉,咬过了红唇纸儿,两片好看的嘴唇让她娇艳异常。六岁红很平静,脸上甚至挂着笑容,她不时替登高扯扯衣襟,那副专注的神情,让知秋眼睛发热,有几次,她几乎想哭出来。知秋忍着,尽量表现得像六岁红一样,平平静静。她告诉自个儿,这是大哥和六岁红大喜的日子,只能笑,不能哭。
十几个衙役抬上来几盆红通通的炭火,牢房内顿时暖和起来。婚礼主持人王掌柜宣布,吉时已到,婚礼开始。众人围着登高和六岁红,哄笑着,叫喊着,狂热地拍起了巴掌。有几个小牢子点起了鞭炮,因为离得近,响声震耳欲聋。等鞭炮响过,王掌柜又说,天地交合,良辰吉日,新人淋浴,更衣已毕。上承天意,下迎地应,敬拜高堂,礼祀祖先,恭迎亲友同僚,备酒煮肉,同欢同庆。新人上前,交换礼物。
几个女人把六岁红和登高推到一张铺着红呢的方桌前,登高率先掏出礼物。那是一个红绸包儿,登高细心地打开,『露』出了一对银镯子。知秋跳起来,大叫道,好,给新嫂子戴上。登高在一片起哄中,小心地给六岁红戴上了镯子。六岁红则从腰中扯出一条苏绣的腰带,牢内的人们又是一阵哄笑。六岁红并不羞,就在耀眼的日光中,从容不迫地给登高系上。
礼物交换完毕,王掌柜又说,紫气东来,非官即财。现新人向天敬好酒,向地敬三牲,向人敬仁义。礼拜开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几个女人给六岁红蒙上盖头,搀扶着,走到暖房那边去。登高则跟在后边,身后是登科、陈冰如和众牢子。大家都满脸的喜庆,与正常的婚礼无异。登高一直很配合,神『色』几乎是神圣的。登科等登高进了洞房,便回头大叫,各位,走,我陪你们喝几杯,痛快痛快,好不好?
下面一片迎合之声:好!
沿着牢房的过道,一溜摆了十几张桌子,整鸡整鱼整肘子,还有成坛的美酒。登科端起一杯酒,分别和身边的同僚碰杯。陈冰如则默默地坐在登科身边,既不吃,也不喝,更不看人,脸『色』阴得像外面的天气,几乎要下雪了。杜捕快说,叶大人,今天的酒,可是别有风味啊,我们都要多喝几杯,不能扫了叶大人的兴。任千总凑上来,瞪了杜捕快一眼,然后对着登科一笑,任千总说,叶大人,别听老杜的,这个家伙没脑子,不会说话,来,叶大人,我们干一个,怎么样?登科不计较杜捕快的话,痛快地和任千总干了一杯。祥记大车店的梁掌柜也挤上来,瞪着眼睛说,兄弟,咱俩也干一个,好不好?登科点点头,也把酒干了。
正喝着,门口那边忽然一阵吵闹。登科不满地望了一眼,对杜捕快说,三哥,你,谁在那边吵。任千总也说,就是,不像话,也不看看什么日子,遇到不懂事的,给我揍!杜捕快赶紧走过去,可是,杜捕快的声音似乎比别人更大。登科心头冒火,摔了酒杯扑过去,却傻了!他看到父亲叶福清一身破衣裳,赤着脚,正趴在桌子上啃着一只肘子。不知是冻还是饿,叶福清吃得十分狼狈,脸上身上都蹭着猪油。登科大叫,谁让他进来的?谁?梁掌柜慌忙跑过来,把叶福清扶向门口。梁掌柜说,哎呀祖宗,不是不让你来吗?你怎么偷偷跟来了?你这不是给你儿子现眼吗?
牢房一片死静。
陈冰如悄悄地跟上来,对登科说,你爹一直在城里?登科不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血『色』。陈冰如说,我去处理,你陪客人继续喝。望着陈冰如走出大牢,登科说,来,我们继续喝。任千总也端起了杯子,冲着在场的人大叫,来,喝,不醉不归。
正吵闹着,牢门忽然大开。陈世林带着一阵冷风进来,竟然满脸是笑。登科赶紧上前,向陈世林行了晚辈礼。登科说,不知陈大人来,有失远迎,恕罪。陈世林说,不说这些,来,我敬你一杯。陈世林说着,也不和登科碰杯,径自干了一杯。登科正觉得奇怪,陈世林拿出一张纸,递到登科面前,登科打开一看,脸『色』立时变了。站在旁边的任千总看得明白,那是一纸公文,正是登高和六岁红的行刑令。
陈世林在登科面前踱了一个来回,然后停住脚,严肃地问,叶大人,你看该怎么办?登科一时沉默,无以作答。陈世林说,登科,作为你的同僚,我要提醒你,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一着不慎,会满盘皆输。如果你能大义灭亲,我保你官升三级,前程无量。可是,如果你凭私念旧,违抗上命,恐怕……登科猛地举起一只手,示意陈世林住口。他站在原地,那只高高举起的手在微微颤抖。登科向前挪了几步,沉痛地说,我执行……陈世林眼睛一亮,大声地说,好,叶大人,你行为果断,可成大事。来人呀,带人犯叶登高和六岁红,即刻押赴菜市口,开刀问斩!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任千总,他瞪着两只肿眼泡儿,大声说,人家正结婚,就要斩人家,太不地道了吧?杀人也得分个时候啊。陈世林说,任千总,你也是大清命官,总不至于徇私枉法吧?任千总一向看不起陈世林的酸腐,气呼呼地叫,晚杀一天就是徇私?让人当一天新郎就是枉法?我看你小子就是别有用心。杜捕快虽是登科的结拜兄弟,但受陈世林节制,不敢多话,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任千总又说,陈大人,我看这事儿,你最好让登科自行处置,毕竟是登科的亲哥哥,又结着婚,你通融一天,大家面子上好看……登科拍了任千总一把,大叫,任大哥,别说了,上命如山,执行吧。陈世林一挥手,几个人扑进暖房,把登高和六岁红拖出来。可怜六岁红刚脱了外衣,只穿着内衣裤,赤着脚,冰得瑟瑟发抖。登科说,给我嫂子穿上衣服和鞋。几个牢子上前,一一帮着六岁红理弄好衣裳,然后上了绑绳。登高脸上出了汗,身上的红花也歪了,耷拉在小腹处。登科把花解下来,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登高说,兄弟,给我系上,你别忘了,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登科身子一颤,赶紧把红花给登高系上。登科说,大哥,你走好。登高笑了笑,脸上还是有些汗。登高说,兄弟,去叫叫你嫂子,她可是大哥明媒正娶的女人,是咱叶家的女人。登科走到六岁红面前,认真地鞠一躬,说道,嫂子,走好。六岁红说,老二,我虽是你嫂子,却没能在父母面前尽孝,你日后多辛苦,不要怪嫂子。登科赶紧说,不怪,兄弟不敢怪。嫂子,大哥在那边,就劳你照顾了。
外面寒气『逼』人,登高眯着眼,被几个牢子拖着,一步步走向槛车。风吹着他的短发,发出丝丝的声响。登高看着大牢门外的房屋,心里一阵阵发热。他刚刚喝了酒,现在,酒劲儿涌上来,让他双眼发胀,他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想唱歌,却不知该唱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六岁红,六岁红也正看着他,脚步蹒跚。登高看到雪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哦,那是陈冰如,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愣愣地望着五花大绑的登高,再望望同样五花大绑的六岁红。脸一下子白了,她最怕的时刻,真的来了。
陈冰如赶紧用身体挡住坐在地上的叶福清,这个时刻,她不想让赴死的登高看到父亲正没头没脑地啃着一只猪肘子,如果让登高带着牵挂上路,那段充满ji情的岁月就算虚度了。登高似乎想说什么,但押送他的几个牢子不容他说话,强硬地拖着他,走向前面的囚车。木囚车已经打开了车门,另外几个牢子用扫帚清理干净车上的积雪,一个牢子写好了断魂牌,上书一行黑字:谋反重犯叶民槁斩。
登高一行走到囚车前,陈世林跟上来,不无遗憾地说,登高,没和你商量,我把你的名字改了。登高说,多谢你的好意。陈世林说,行刑后,我就用这个名字布告天下。登高点点头,他走出几步,又停住脚,回头看着陈世林说,陈大人,如果你从明天起开始同情或者参加革命,我们照样欢迎你。陈世林看着登高,脸部肌肉突突地跳着,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悲伤。他竭力地眨动着眼睛,硬把泪水给『逼』了回去。最后,他冲着登高摆了摆手,无声地说,后会有期,登高少爷……
菜市口儿就在县衙外不远的地方,不大,但挺热闹。众多商贩已经听说要杀人,早早地围在四周,有说有笑地等着。天很冷,风也越吹越猛,像是夹着冷箭,可以刺穿五脏六腑。登高被夹在囚车中,头上落满了雪花。那个硕大的牌子,可能把后背划破了,火烧火燎地疼。他想回头看看六岁红,脖子夹得太紧,根本动弹不得。他便直着嗓子,大声叫道,六岁红,你还行吗?六岁红显然听到了登高的叫声,她用脚尖抵住车厢板,大声回应说,我行,我行!
路上的行人有认得六岁红的,跳着脚喊,六岁红,唱一段吧!六岁红说,行,你们想听什么?看热闹的人说,六岁红,来,给爷唱一段荤的,让爷睡不着。六岁红说,行,姑『奶』『奶』就来一段荤的,让你一辈子都睡不着。那帮人大喊,好啊,六岁红,来吧,爷这辈子不想睡觉了,你唱得好,爷到年节给你烧香化纸,让你在阴间也富贵荣华。六岁红毫无惧『色』地唱道:
革命者不怕死
怕死者不革命
今天斩了六岁红
夜晚鬼魂来入梦
志士杀不完
热血流不尽
待回头重整山河
定让反动派俯首称臣
今日我革命党人英勇献身
把幸福与欢乐留给黎民百姓
从此山河不破,民众幸福
人和政通,国家兴盛
我六岁红死而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