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刚刚晴,牢门就吱嘎一声打开。一阵狂风吹进来,让登高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轻轻地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六岁红,有些惊诧,又有些欣慰。他帮着六岁红掖了一下被角,便望着头顶那块残缺的天棚出神。情况突变,形势『逼』人。各种迹象表明,这几天极有可能处决在押的十几名政治犯。朝廷越是穷凶极恶,越是说明他们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越是证明革命的正确『性』与影响力以摧枯拉朽之势,铺天盖地地扑向满清反动政权。由此可见,满清『政府』的覆灭之日已为期不远。
有外人来了,登高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脸上也挂出了严肃的表情。随着冷风,牢门被推开,一个人挟着刺眼的亮光,一步跨了进来。
这人竟是陈世林。
多日不见,陈世林明显见老,两只眼袋鼓鼓囊囊格外张扬。陈世林没有任何表情,深蓝『色』的官服平整得像日本橱窗上的玻璃,泛着一层冷光。登高依然坐着,『露』出了一丝轻笑。登高说,陈先生,你这可是稀客啊。
不叫大人,叫先生,这是登高在极短时间的反应。他要告诉这位县令老爷,在他的头脑之中,没有大人,只有先生。这是一个革命党人在向他的对立阶级要求平等,要求人权。他甚至想羞辱这位所谓的诸城民众的父母官,他要让陈世林看看,他治下的诸城县大牢到底有多脏,有多冷,有多恶劣。
陈世林并不在乎登高的态度,他看看睡在登高身边的六岁红,关切地问,登高少爷,都还好吧?登高说,一切你都看到了,应该很清楚啊。陈世林很形式化地看了看牢房四周,平静地说,嗯,条件差了些,可是,如果牢房的条件比家里还好,那岂不是要爆满?进了牢房,就是要生不如死,不堪忍受,这样,犯人才能有所悔改,登高少爷,你是明白人,这道理你懂。登高点点头,微笑着说,懂,太懂了,已经深为领教。陈先生,你今天来,不是为了和我探讨牢房问题的吧?一定另有见教。陈世林说,登高少爷,你真是绝顶聪明。我就是为你来的,作为长辈,我必须把看到的、想到的和知道的,统统告诉你,否则,我枉作长辈。
登高不再说话,而是默默地望着陈世林。如果陈世林仅仅作为说客,他便要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跟这个人,他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一切都成定局。他也不会向陈世林妥协,官位、前程、财富、爱情……没有什么能对他形成诱『惑』了。
六岁红睁开眼睛,不满地瞪了陈世林一眼说,陈大人,你来有事儿?是不是要开刀问斩了?陈世林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想后悔还来得及。六岁红说,我是一个女人,我都不说后悔,你一个男人,老是把后悔挂在嘴上,不太合适吧?陈世林说,知错就改,即是悔,丈夫所为,不及耻耳。六岁红说,你说人话,鬼话谁听得懂?
陈世林脸上一阵尴尬,他转向登高,心里想,如果没有革命党这回事儿,登高应该是他的女婿,此时应该和冰如躺在温暖的房间里,述说着外人不知的绵绵情话。多么美满的一对儿,令人艳羡,甚至让人嫉妒。可现在,乘龙快婿变成了死囚犯,这怎么能不让人痛心呢?陈世林再看看六岁红,眼睛里便闪动着愤怒。六岁红,你坏了登高青春年少,也坏了老夫后嗣香烟,等着瞧,到了那一天,老夫一定要先拿你开刀,方解心中的恶气。
陈世林这样想,脸上并不表『露』,只是轻轻地笑笑,说话的态度反而更加温和。陈世林说,登高,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觉得你做人的方式比登科可差远了。登高说,哦?你这样看吗?陈世林说,至少,登科比你更为上进。登高说,上进好啊,上进就意味着希望,是吧?陈世林说,你看,登科进官场不到一年,已正七品,和我同级,这样下去,做到巡抚也未可知。登高却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登科没有这个机会了。陈世林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凭什么说登科没有机会了?我看,没有机会的是你,你如今身陷绝境,再不思悔改,当无机会面世了。你看你,都和一些什么人混在一起?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啊!六岁红坐起来,一边往身上裹被子一边说,陈大老爷,以你之见,什么才成体统呢?陈世林脸『色』一变,怒斥道,六岁红,你太放肆了,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你屡屡『Сhā』嘴,是何道理?来人,把这个贱女人给我押到别的牢房里去。登高说,陈先生,你这是何必?登高话锋一转,说道,陈先生,陈冰如同情革命,你不知道吧?陈世林一怔,哦?登高说,陈冰如帮助我们印刷了大批报纸,散发到全省各地,现在也是全国知名的女革命家,陈先生,我要祝贺你,你有这样一个好女儿,是你陈家的造化呀。陈世林终于绷不住脸面了,几乎要跳起来了,手指着登高大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闺女,怎么可能和你们同流合污?登高少爷,这种话,不能『乱』说啊,这要灭族的!登高说,我没有『乱』说,不信,你可以问问狱卒,他们都看见了。陈世林不会去问,只是一味地对登高说,登高,你这么年轻就去死,太不值了,我不惜天寒体弱,前来规劝,你就没有一点儿回头之意?登高说,回头不是大丈夫所为,做都做了,还怕承担责任吗?陈世林夸张地说,迂腐,太迂腐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与责任无干。登高,你赶紧回头,只要你回头,你的前程包在我身上,你会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这对你本人,对你们叶家,都有极大的好处。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父亲,此时此刻正沦落街头,孤苦伶仃地蜷缩在祥记大车店里,一餐只吃一碗稀粥,瘦得皮包骨儿……登高,你不孝啊,你父亲已经疯了,登科太爱面子,不愿去管,你娘一介女流,想管也管不了,你妹妹整天跟着你疯疯癫癫,也无心去管,登高,你再不管,你父亲就没命了!一个对父亲都不能尽心的人,还谈什么国家,还闹什么革命?没有了人伦纲常,还算是人吗?登高脸『色』铁青,一时无话。六岁红说,陈大人,你身为一县父母,看着同僚的高堂沦落也无动于衷?你们也太无情了吧?难道一切都是嘴上吹气儿的,说说而已?陈世林全无体面地说,你住口,你不过一介戏子,没有资格同本官说话。六岁红说,哟,芝麻官儿还挺当回事儿呢,你可以看看相书,从你的五官相貌上看,你的官运到此为止,永不再续了。以后,说话要悠着点儿了,别本官本官的,官是做实事的,不是挂在嘴上的。陈世林不再和六岁红纠缠,走到登高面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登高,我再说一遍,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要赶紧决断,再拖延下去,刀就要架到脖子上了。登高说,陈先生,你应该了解我,我说要舍生取义,那就是最后的决断,彼此都忙,多说无益。陈世林仰天长叹,久久才说,惜哉,惜哉!然后甩甩衣袖,慢慢地走了。
走出登高的牢房,陈世林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扇漆黑的牢门。他打了一个寒战,全身像浸了冰水,冻得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他实在搞不明白,登高一位世家少年,娇生惯养,学有所成,何以变得如此铁血,如此的冥顽不化?难道他真的不怕死?真的不惜命?信仰,陈世林想到了闺女冰如屡次三番说到的这个词!信仰真的有这么厉害,能让人一夜之间变成钢筋铁骨百毒不侵?如果这种事也出现在冰如身上,那又该如何处置?想来想去,陈世林只想到了一点,那就是,可怕。他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太可怕了,简直是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六岁红清楚,最后时刻到了。县官陈世林的出现,说明这些清廷的鹰犬在对登高进行最后的说服。当然,陈世林要说服的不只是一个有为的年轻人,而是未来的女婿。想到登高,想到陈世林父女的所作所为,六岁红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她不是在嫉妒,而是在自豪。想不到,一个戏子,竟然能和一个才华横溢学贯中西的男人一起走向生命的尽头,这难道不该自豪吗?六岁红想到了父亲,想到了郝家班,想到了从小到大一直赖以生存的石桥镇,想到了日见繁华的诸城县,想到旺兴,想到她亲自排练亲自出演的新戏《血染辛亥年》,想到革命,想到自个儿能为了民众而英勇献身,她流泪了!
其实,她喜欢活着。哪个女人会舍弃青春匆忙而死呢?搂着登高,在日阳下走走,吹吹春风,沐沐秋雨,伸出滚烫的小手,去接一片雪花儿,去揪一个果子,然后扭着蛮腰,喊喊嗓子,练练身段,何其安逸,何其舒适!可是,命运不让她有这些,命运让她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与一种制度搏斗,甚至拼命,那么,一向富有挑战『性』格的她,绝对不会退缩,来吧,是死是活,我们就斗一回,赢了,她不会张扬,输了,也不会沮丧,一切都这样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怨言。
这次死守旺兴,本来,登高和刘会宇、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等人离开后,旺兴就成了一个空村。守村的清兵大多认识六岁红,其中一个把总悄悄地告诉她,在他当值时,她就可以偷偷地溜走。她笑着拒绝了。把总说,六岁红,你别糊涂,进了官府手中,你就是死罪。六岁红笑了笑说,知道。六岁红那时只想着追随登高,就算死在旺兴,她也不会私自离去。现在想想,即使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不会走。
自从进入了登高的牢房,六岁红就觉得死也值了。以她的身份,就算是吐血,也不可能和叶家的大少爷相提并论。可现在,她正在与他并肩战斗。在叶少爷眼里,她不是一个戏子,而是一位同志,一位生死与共的战友。她可以与他一起面对凶恶的敌人,也可以一起赴死,还可以在牢房中同居。
想到同居,六岁红的脸上挂出了笑容,心里漾起了醉人的暖意。能和登高在一起,就算是死,同样是一种美好。六岁红现在可以自豪地宣称,她爱登高。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爱登高。陈冰如可能也爱登高,可是,陈冰如的爱,建立在虚荣之上,并不是真爱。只有她六岁红,才是用命、用一切来爱这个全身都是反叛的男人。
登高真好,长得好,出身好,修养好,口才好,就连爱怜女人的方式,也比别的男人好。这些年,身处梨园行,六岁红见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他们见到她,要么动手动脚,要么秽语相向,要么就是居高临下。可是登高却不,他见了她,只是含而不『露』地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六岁红就爱上了这个略带矜持的男人。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欣赏,看到了爱慕。女为悦己者容。六岁红知道,一旦和这个男人相爱,她会幸福一辈子!
进了大牢,六岁红才知道,一辈子其实并不单指白头偕老。只要有始有终,就是一辈子。像她和登高,再过几天可能就要上菜市口开刀问斩了,可她还是愿意相信,这就是她的一辈子。就像一个鞭炮被点了捻子,砰!炸了。可谁能否认它曾经存在过呢?爱过了,一天也是一辈子。六岁红就是这样认为的,她决定,一定要好好地珍惜这一辈子,哪怕它还有一天。
陈冰如一般都是过午查过牢以后,悄无声息地进来,站在木栅外与登高说话。陈冰如一来,六岁红就坐到牢房一角,不再抬头。她的脸一直涨红着,像是憋了一口气。陈冰如有时看她,有时不看,一直把登高当成探视的重点。陈冰如会把一些消息带给登高,比方说,孙中山阳历年将就任临时大总统啦;山东省没有宣布独立啦;袁世凯面对局势举棋不定之类。有时,陈冰如也会透『露』一些关于在押革命党的信息,比方说,满清『政府』决意要屠杀在押革命党,并且不会按政治犯来杀,而是按刑事犯来杀。登高听到这则消息,显得十分激动。他几乎跳起来,冲着陈冰如嚷嚷,怎么能这样?我们是革命党,不是偷鸡『摸』狗的刑事犯。陈冰如也有些犯急,回敬登高说,你冲我叫什么,这是我定的规矩吗?
六岁红不想看到登高跟陈冰如急。有必要跟一个外人急吗?当然没有这个必要。这说明一点,登高没拿陈冰如当外人,弄不好,她才是外人。六岁红板着脸,对陈冰如说,陈小姐,你不要惹登高生气,我们登高现在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好,你这么激他,他会病倒的。陈冰如看看六岁红,便闭上嘴,一声不响地走开。可是,过不了一天,陈冰如还会来,来了还要和登高说话,说不顺,还要吵。六岁红本来想忍,可就是忍不住,到了一定的火候,总是冲着陈冰如嚷嚷。陈冰如似乎惧怕六岁红,看到六岁红冲她急,赶紧起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