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后半晌,知秋热出一身汗,便醒了。她一时有些茫然,这是哪儿,怎么还有一丛绿叶,几乎要钻进室内来了。愣了一瞬才慢慢地反应过来,哦,这是广州,是南方了。南方没有冬天,腊月里还热得人直淌汗呢。
身上出了些汗,知秋睡不着了,只好爬起来,轻轻地走到窗前。今天是个好日子,云淡风轻,巨大的树冠抵近二楼的窗口,绿『色』几乎阻断了知秋的视线。知秋觉得绿『色』已经溶进空气中,吸进鼻子里,口中都有绿『色』的味道。想想,知秋也觉得奇怪,天下如此之大,为什么会来广州呢?仅仅因为广州是革命党的根据地吗?
知秋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从新生回到诸城的那些日子。那段时间,知秋每天都是泪中带血地活着。看到任何熟悉的事物,她都会默念着两个字:大哥。
然后,就是等待。
终于有一天,知秋看到了诸城县衙门张贴的布告,看到布告上用了叶登高的名字,她便去找二哥登科。见了面,她一句客套话也没有,开口就说,我要钱。登科故作温和地问,跟二哥说说,你要钱干什么?知秋说,我要吃要喝,要养汉子,不行吗?登科还想说什么,陈冰如白了登科一眼,没好气地说,知秋要钱,你哪那么多话?你给她不就行了吗?登科打开抽屉,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知秋面前。知秋说,不够,还要一锭。登科没说话,又掏出一锭,想了想,再掏出一锭。登科说,三锭大银,够了吗?知秋也不说话,抓起银子就走。
三个月后,知秋收到了大哥好友宋教仁的回信,宋教仁称,他目前不在上海,但他已帮知秋联系了广州的胡汉民,让知秋即日赴粤。知秋提着一个包袱奔了青岛,她早就打听清楚了,那里有船,可以直下广州。
十日后,知秋乘船抵达南方商城广州。下了船,她叫了辆黄包车,直抵西关的多宝街。在一处幽静的院落里,知秋见到了同盟会元老胡汉民。说是元老,胡汉民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微长脸儿,两眼炯炯有神。
胡汉民为知秋泡了功夫茶,还为知秋拿了点心。看着知秋喝茶,胡汉民便问,知秋小姐,此来广州有何贵干?知秋说,找你,我要闹革命。胡汉民饶有兴趣地说,你一个女仔,不怕死吗?闹革命会死人的。知秋坚定地说,我是山东人,我什么也不怕。胡汉民忽然转了话题,问道,知秋小姐,你怎么认识宋教仁先生?知秋说,我不认识宋先生,我哥哥叫叶登高,是宋教仁先生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弟,几个月前,我哥哥在山东诸城被官府砍了头,所以,宋先生让我来找你。胡汉民顿时陷入了沉默。知秋以为胡汉民不同意,有些着急地说,胡先生,你放心,我虽是女流,但我不怕死。我见过牺牲,我男人和尚,我哥哥登高,嫂子六岁红,还有友人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好多呢,都牺牲了。我亲眼看到他们走上了刑场,被砍头,被勒死!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怕我不去革命。我一直在想,我要替哥哥闹革命,就算闹到我也牺牲,也决不后退!
胡汉民听着知秋说话,看着知秋坚定的表情,心里一阵阵激动。他想起了此前曾在女儿的衣襟中缝入遗书,以志革命到底的决心,何其相似。胡汉民说,好,你想革命,这是好事。眼下没什么大事,你就好好地读书,我这里有很多革命书籍,你只管找来读就是。知秋高兴地说,那我现在算不算正式的革命党人?胡汉民说,我尽快请西关支部的同志组织一个仪式,安排你和另外几个同志入会,有宋教仁的推荐,我看组织考察这一关就免了。知秋说,好。胡汉民说,知秋同志,你识字吧?知秋说,从小跟着大哥,多少认得几个字,算是开了蒙吧。胡汉民微笑着点头说,不错,不错,算是知识分子了,我听宋先生说过,你哥哥登高可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革命成功以后,文化会在建设国家中起大作用,我希望那时候,你还是革命队伍中的精英与骨干,好不好啊?知秋也严肃地说,我一定为之努力。
胡汉民叫来一个中年『妇』女,为知秋安排了住处。胡汉民说,她叫黎嫂,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找她。
知秋被黎嫂安排到了西跨院北房的一间屋子里,这里紧靠着一条大路,不过,除了路边的一排榕树偶尔会发出摩挲之声,倒还清静。知秋很喜欢院子里的几株棕榈,刀刻出来的那般精致,直挺挺地伸到半空中。听黎嫂说,这种树不成材,长到一定程度只能烧火,这让知秋好生惆怅。她暗想,哥哥曾说,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棕榈树正合了这个话意。这么好看的东西,却不能成材,可惜了。知秋又想,我不能像棕榈,我要像家乡的红松,要好看,也要成材。
黎嫂经常到知秋的房间里,陪知秋聊天。黎嫂身形纤瘦,动作却敏捷,走起路来,猫儿一样悄无声息。黎嫂每次进门与出门,都要快速而细致地观察四周,直到确信无疑,才从容不迫地走进或走出。知秋发现,黎嫂谈吐文雅,根本不像下人。
……
在黎嫂的指导下,知秋接受了全套的特工训练。
黎嫂亲自教授了两个月的短武器『射』击技术,美国左轮、德国『毛』瑟、比利时勃朗宁手枪的拆卸、组装、瞄准、『射』击与保养。课程结束,知秋被带到白云山下一个靶场进行实弹『射』击。知秋的『射』击要领掌握得很好,三种手枪都取得了优异成绩。特别是十米勃朗宁速『射』,知秋四发子弹打出了四十环的好成绩,知秋的灵『性』与勤奋,让黎嫂赞叹不已。就在那天,黎嫂把一支闪亮的勃朗宁手枪递到知秋面前。黎嫂说,知秋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同盟会暗杀队的成员,专门对付贪官污吏、敌人以及叛徒,配枪一支,回去,你到我那里领一盒子弹,行政上,你归我指挥,听懂了没有?知秋目光如炬地说,明白。黎嫂又说,你从今往后,没有了来历,没有了出身,没有了任何社会关系,在任何场合都要严守纪律,不准泄『露』身份,不准随意与人交往,你听懂了吗?知秋点头,郑重回答,明白。黎嫂盯着知秋,继续宣讲组织纪律:你要绝对服从指挥,坚决做到令行禁止,如果需要,你要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你听懂了吗?知秋大声说,明白!
从靶场回来的路上,黎嫂和蔼地向知秋灌输革命的铁血道理。黎嫂对知秋的大哥登高也略知一二,谈到登高,黎嫂说,你要向你大哥学习,不能辱没了你大哥的烈士称号。知秋说,放心吧,黎嫂,我会的。黎嫂再没说什么,率先走进多宝街。
随后,知秋开始了第二轮训练。这个阶段,知秋的训练重点是提高体能。知秋每天起床后,要围着附近的小学『操』场跑二十圈。知秋没有系统训练过长跑,一天下来,就累脱了人形。可是,知秋的倔劲儿上来,只和自个儿过不去。黎嫂让她跑二十圈,她偏偏要跑三十圈。黎嫂说休息,她偏偏还在『操』场上撑着。黎嫂也不管那么多,每天布置完知秋的训练课目,转身就走。
知秋觉得黎嫂像变了一个人,便再也不和她说什么,见了面,连个招呼也懒得跟黎嫂打。黎嫂在这方面却表现得十分宽容,知秋无礼,她反而笑容满面,和知秋有说有笑,知秋满腹狐疑,刚要缓和与黎嫂的关系,可黎嫂却找个理由翻脸,把知秋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知秋望着黎嫂生硬的背影,咬着牙骂道,疯子!母老虎!
知秋的耐力不知不觉地增长了,一个月下来,她不但没有倦意,还能蹦蹦跳跳地帮厨房打扫卫生。黎嫂看了,不觉面『露』喜『色』。
接下来的一个月,黎嫂与知秋的交谈又转回正常。黎嫂又似先前那般和蔼可亲,每天都和知秋聊很多事情。知秋慢慢发现,黎嫂聊的事情,件件都和她的工作有关。除了保密,就是随机应变,再就是脱身逃逸。知秋明白了,原来黎嫂还在给她上课,只不过,为了抵消她的消极情绪,黎嫂巧妙地改变了授课方法。那段时间,知秋很高兴,她不停地和黎嫂讲登高,讲六岁红,讲旺兴的一切。当然,知秋偶尔也会讲到登科和陈冰如,讲到他们时,知秋的表情就不自然,仿佛做坏事的人不是登科,而是她自个儿。黎嫂也不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然后该干吗干吗。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没几天,黎嫂又变得喜怒无常,稍不满意就大声训斥,有时甚至还会辱骂几句。知秋搞不清黎嫂的用意,只好默默地忍着。原想黎嫂过几天就会恢复情绪,不想,黎嫂却变本加厉,越来越凶。知秋终于忍不住了,跑到胡汉民的办公室,毫不客气地告了黎嫂一状。回来的时候,胡汉民让知秋给黎嫂带了个口信儿,这让知秋十分兴奋。好啊,胡汉民召见黎嫂了,知秋幸灾乐祸地想,这回黎嫂有得受了,看胡汉民的架势,一定会狠狠地训黎嫂一通。知秋得意地回到住处,几乎是憋着笑对黎嫂说,胡先生叫你。黎嫂意外地看着知秋,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出去了。
稍顷,黎嫂回来,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看到知秋的时候,也没有异样。黎嫂走到知秋面前,甚至还笑了一下。知秋也想笑,可她的笑还在酝酿之中时,黎嫂忽然狠狠地打了知秋一个耳光。
知秋捂着脸,眼睛里流动着愤怒与不解。她带着哭腔质问黎嫂,为什么打人?黎嫂平静地说,知秋,既然你问到这个问题了,我就告诉你,你给我记好了。作为一个革命者,特别是一个革命特工,你不能有任何节外生枝的举动,像这种小儿科的告状行为,如果是实战状态,会轻易要了你的命。特工原则是无事,无事,再无事。你没有任何惹人注意的地方,你平凡得几乎不存在,不会进入任何人的视线,只有这样,才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做你想做的事情,明白了没有?知秋含着眼泪,慢慢地点头。黎嫂说,明白你就别干这些下三滥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知秋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黎嫂说,我姑且信你一次,去,到厨房烧饭去。
烧饭、担水、劈柴,数不清的杂活,让知秋累到了极点。每天上床后,睡得叫不醒。有一天吃早饭,黎嫂问起夜里的雷声,几个厨娘都说得绘声绘『色』,只有知秋瞪着『迷』茫的眼睛,全然不知。
不过,知秋真切地感觉到了自个儿的进步,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伸手就能做到。有一天,外面拉进来一车粮食,可是院子里没有别人,知秋便走出来,帮着老厨娘抬粮袋。一口气把五袋大米抬进仓库,大气都不喘。老厨娘赞许地说,知秋姑娘,你比来的时候可壮多了。知秋便想,既然身体强壮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练练武术,这对日后的工作将有更大的好处。
知秋在黎嫂打南拳时,提出了想学武术的想法。原以为黎嫂会支持,不料黎嫂板着脸说,你学武术没用。知秋有些急,拦住黎嫂质问为什么。黎嫂说,你说为什么?与其学武,为什么不把你手中的枪练好?黎嫂拔出知秋的佩枪,举到眼前瞄着,冷冷地说,十年苦功,不如一颗子弹,这也不懂?知秋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羞赧地笑了。黎嫂慢慢地收拳平身,对知秋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跟踪与反跟踪,化妆术与随机应变,还有情景设计与导演……这些学问,可以直接决定你的行动成败,你要有所准备,学这些,比强身健体可难多了。知秋不以为然地一笑说,有什么难的?你们学得会,我也能。
登科站在府前街的布告栏前,目光变得散『乱』,头脑也一片空白。他面前,是一张打着红勾的布告,赫然写着大哥叶登高的名字以及犯由:朝廷重犯叶登高,于早年参加革命党,并潜回诸城组织、实施谋反活动,叶犯在本县旺兴村建立谋逆基地,笼络一批乡野暴民,宣教作『乱』,策划民变,其罪当诛,故,按大清律,判该犯斩立决。同犯六岁红罪行巨大,且死不悔改,按大清律,同判斩立决。以上两犯谋逆朝廷,罪行难赦,并斩以儆世人,本县特令居民以此为鉴,特此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