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头『操』起软剑扑向清兵大队时,清兵并不恋战,而是派出一队弓箭手,向卢大头连发几个齐『射』。卢大头猝不及防,被『射』成了刺猬。卢大头强撑着身体,扭头向身后望去。兄弟们已经消失在平原尽头,除了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团阴郁的雾霭,什么也看不到了。卢大头慢慢地转回身,冲着渐渐围拢的清兵大笑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远处,一团浓烟滚滚而起,卢大头知道,二当家得手了。卢大头想爬起来,随着一口鲜血喷出嘴边,他再次摔倒了。他叫了一声知秋,一只手高高地举向空中,仿佛知秋就在身边。卢大头抓了一把,再抓一把,他觉得诧异,知秋为什么不接他的手?他没有恶意,就是想拉住知秋,拉住知秋就等于拉住生命,拉住胜利,拉住希望,拉住漫长的岁月!可是卢大头什么也没拉住,手臂渐渐失掉了力气,后来眼前一黑,卢大头失去了知觉……
卢大头停止呼吸之后,登科出现在他的遗体旁。登科没有表情,只有一丝落寞,在眉宇间若隐若现。他甚至蹲下来,仔细地看着面容平静的卢大头。此人英雄半世,肝胆照人,可悲的是,这些人和大哥一样,认死理儿,不懂得婉转和迂回。丢了命,任何理想、信仰与抱负都变成黄土一掊,都将付诸东流。想想自个儿,不断地审时度势,不断地巧妙进取,这一仗打下来,剿灭了惯匪加革命党卢大头,济南知府舍我其谁?登科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叶家的祖先,他可以断定,叶家先辈未曾做到的丰功伟绩,于他则是小菜一碟。登科有理由相信,在这个变幻莫测的辛亥年,他将有一番空前绝后的作为。
知秋回到诸城,兰花儿便找上门来。见到知秋,兰花儿喜滋滋地告诉知秋,我有了,我有了!知秋把兰花儿拉进屋里,询问了所有的细节。兰花儿洋洋得意地说,我到济世堂让赛扁鹊把了脉,没错,的确怀上了。知秋抚『摸』着兰花儿,十分平淡地说,兰花儿,我建议你到乡下躲避一时,省得麻烦。兰花儿说,我有了钱,可以在城里开一个铺子,还躲什么呀?我不躲,就在城里大大方方地活着,多好呀?过几个月,孩子生下来,我还准备让他认你这个亲姑姑呢,哎,登科要是来看孩子,你说我是让他见还是不让他见?他可是孩子亲爹啊。知秋鼻子一酸,赶紧掩饰说,兰花儿,我怎么有些头疼,是不是冰着了?你先回去,我要躺一下。
把兰花儿送出去,知秋马上召来高英才和陈继秀,简单地介绍了情况后,知秋说,我们可以动手了。高英才却说,我侦察过了,叶登科防范严密,好像很难动手。陈继秀也说,是啊,刚才叶登科回到了住处,有十几个人保护,他们手里都有德国二十响儿,靠我们三个,怕是不行。知秋说,那就想个办法,在此之前,你们俩要严密监视,只要有机可乘,我们马上动手,不必再行商量。
高英才和陈继秀领命而去。
知秋悄悄地去了县衙。几个月不见,陈冰如苍白憔悴了许多。见到知秋,陈冰如也不惊讶,只是疲惫地笑笑,把知秋让进了悦来茶馆。知秋坐在二楼那间常来的雅间里,平静地喝着一壶新到的秋茶。茶味儿很浓,喝在口中清香四溢。陈冰如说,找我有事儿?知秋微微一笑说,没事儿,就是刚回来,有些孤单,找你聊聊。陈冰如说,你们叶家的人,我了解,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儿,你才不会找我。知秋打趣说,哦,叫你这么一说,我们叶家的人都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是吧?陈冰如并不欣赏知秋的幽默,直截了当地说,说吧,让我做什么?我活该就是叶家的奴才,这辈子是躲不了了。知秋还是调侃着说,哟,冰如姐,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一定要为我做点儿事情,你才罢休啊?陈冰如说,不是这样吗?这是惯例啊。知秋似乎在动脑筋,想了一会儿才可有可无地说,要不这样吧,你帮我把我二哥约出来,怎么样?我还真有点儿小事要找他。陈冰如说,你有什么事儿可以跟我说。知秋说,这事儿,我还是跟我二哥说比较好。陈冰如说,是不是手头儿没钱了?陈冰如从袖口里掏出一张银票,往知秋面前一拍,满不在乎地说,拿去,这是一千两,够不够?不够我还有。陈冰如又去另一只袖口里掏弄,一眨眼,陈冰如又掏出了几张银票,一一摆放在知秋面前。
知秋怔怔地望着陈冰如,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毕竟不是一路人,有些事,确实不能跟她深说。看她这样子,她还沉溺于县太爷千金的角『色』中,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知秋暗想,历史到了大转折阶段,还有这种糊涂虫独自做着春秋大梦,真是好笑。知秋又在责怪自个儿,靠这种人成大事,岂不更加可笑?知秋站起来,连句再见也不说,便下了楼。陈冰如在身后说,知秋,听我一句劝,不要找你二哥,你们不是一路人,就这样各玩各的,挺好。知秋略停一下,回答说,谢了。
陈冰如没有告诉知秋,前几天,登科已接到朝廷旨意,即日出任济南知府。尽管局势动『荡』,登科依然雄心勃勃。知道消息那一刻,陈冰如也曾备受鼓舞,她调动了一切可以展现喜庆的表情,走到登科面前,她要提醒登科,履新之日,就是娶亲之时。不料,登科只给了她一句冷冰冰的话:你来干什么?陈冰如愣住了,登科忘了前言吗?登科虽说识字不多,记『性』却好得出奇,陈年的谷子旧时的糠,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小子要反悔。陈冰如不死心,明明白白地说,登科,我想在诸城成了亲,再去济南。登科故作惊讶地看着她说,你要成亲了?新郎是谁呀?登科又说,成亲好,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
羞辱和无助同时袭来,陈冰如绝望了!后来如何走出登科的小院,陈冰如茫然不知。家族的优越、自身的高贵、内心的渴望、美好的未来、情感的寄托……一如晚春的冰雪,刹那间已烟消云散。
最近几天,陈冰如总觉得身边有人,那人面目模糊,一身血腥,离得近些,能感觉到袭人的阴风沁人肌骨。那是登高在找她索命,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听天由命任其宰割。陈冰如好悔,好怕,好凄惶,却没有任何办法解脱。陈冰如觉得自个儿在倒退,她退回到严冬,退进了一个冰冷的世界。所有的衣物包括尊严,像枯叶般随风飘落,她变得一丝不挂,无地自容。陈冰如自语,万念成灰日,销声匿迹时,罢了!
知秋监视登科时发现,每天晚上,登科用一根竹竿做支撑,隔街进入兰花儿的住处,销魂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撑杆离开。知秋眼前一亮,果断地决定,动手!
当天晚上,高英才『摸』进了兰花儿的住处。因为兰花儿不知情,高英才爬窗而入,竟把兰花儿吓了一跳,她闪身钻到床下,不管天地地尖叫起来。不出所料,兰花儿的叫声惊动了对面,登科扑到窗前喝问,兰花儿,怎么啦?兰花儿还在尖叫,有贼进来了,有贼进来啦!登科怒吼一声,撑杆飞身跳过两丈有余的街面,一记摆莲腿,扫得高英才一路趔趄,几乎摔到窗外去。高英才伸手『摸』枪,发现枪已脱身,滑到窗边的衣柜下,中间隔着登科,根本无法拿到。
高英才与登科徒手对峙,并不急着出手,而是死死地盯着他。此人能跳过几丈宽的空间,跳跃中还能出腿,可见武功不凡,轻易动手,势必会吃眼前亏。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峙,以此给对面的陈继秀创造开枪的机会。
登科满脸杀气地扑过来,眼中的凶残,几乎把高英才扑倒。高英才不敢怠慢,冷静地与登科交手。自从走进江湖,高英才还没遇到过对手,可他刚过了两个回合,已招架不住,再有三五招,大有『性』命之忧。高英才只好死挡住登科,希望陈继秀赶快开枪。几招过后,高英才完全失去了还手的能力,不停地挨打,挨的都是致命的重拳。高英才的头脑开始『迷』糊,反应越来越慢。他在慌『乱』中抱住登科的大腿,嘴里含血大叫,快开枪!可是,对面迟迟没有枪声,高英才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登科的脸上出现了笑意,他用脚把高英才翻过来,确信他已没了呼吸,就狞笑着,向兰花儿走来。兰花儿眼睛一黑,暗叫,完了。她的手猛地护住了小腹,她本能地告诉自个儿,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要保护好孩子。孩子是她的命,是她全部的希望。登科走近了,托起兰花儿的下巴,仔细地端详着兰花儿的眉眼,又抚『摸』着兰花儿那一头闪亮的青丝。登科说,你和这个人合伙骗了我。兰花儿说,没有……我真的没有……登科摇头叹息着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美的女人,却要死。登科一点儿一点儿地抓紧兰花儿的头发,再一丝一丝地用力。兰花儿逐渐感到了疼痛,是那种钻心的疼痛。兰花儿清楚地感受到,登科在下死手,她觉得自个儿灵魂正慢慢地离开肉体,走向冰冷的虚空。冰冷开始向全身扩散,牙齿在打颤,磕得咯咯直响。登科近乎亲切地说,哟,害怕了?你还知道害怕吗?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勾引野男人?你就不能本分一点儿吗?你一天不召男人,会死吗?你这个『骚』货,你这个该死的娘们,你是一个十足的贱人。兰花儿哆嗦着挪向墙边,苍白的手指,似乎在乞求登科开恩,饶她一命。登科不为所动,一步步『逼』上来,手已伸向兰花儿的脖子。
砰!砰!砰!一连三声枪响,登科停住脚,低头看了看火辣辣的前胸。奇怪,什么东西竟然穿透了前胸,甚至撕出了几个血洞?好像有风钻进来,寒意袭人。登科慢慢转身,看到了自个儿的妹妹知秋,正举着一个铁家伙,僵硬地对着他。知秋手中的家伙,前边有个黑洞,此时,正冒着一缕黑烟,那股呛人的味道,很像过年时放的鞭炮。登科说,知秋,你这是……知秋没说话,泪水却流下来了。登科暗想,这个妹子,从小到大都爱哭,以后若是嫁了人,可怎么得了?哪个婆婆喜欢一个爱哭的媳『妇』呢?登科忽然觉得头晕,刚有了晕的感觉,马上又变成了头昏,接着,又变成了眼前乌黑,登科的腿像被人砍掉了,身子一歪,便重重地坐到地上。登科翻起眼皮,牢牢地盯住妹妹,他想说话,嘴里咸咸的,粘粘的,让他口齿不清。他不顾满嘴的血泡儿,结结巴巴地说,知秋,你对我……用了暗器……知秋知道,刚才那三枪,任何一枪都足以要了二哥的命。她扔下枪,上前抱起二哥,把他的头贴在自个儿的胸前。知秋说,二哥,二哥呀,对不起,对不起呀。二哥,妹子也是迫不得已,谁让你是个******呢。二哥,二哥,你挺住,你要挺住啊。陈继秀走上前,『摸』了『摸』登科的脉搏,对着知秋摇了摇头。知秋还在哭泣,还在自语,二哥呀,你见到咱爹咱娘,就说知秋该死,知秋杀了亲二哥,知秋是叶家的罪人!
知秋冷静下来,放开登科,『摸』了『摸』高英才的脉搏,高英才显然已经牺牲,手腕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知秋扯下一块床单,盖住高英才的脸,然后垂手肃立,满脸哀戚。过了一会儿,知秋说,陈继秀,带上兰花儿,我们走。可是兰花儿不想走,她死死地抓着门楣,回头望着地上的登科和高英才。她有些奇怪,不是说只为了帮登科怀上孩子吗?现在怎么开了杀戒?为什么一刹那间,一切都变了呢?好好的登科,几声鞭炮般的响声过后,就变成了死人,天哪,这是谁在造孽?这是造了什么孽?
今个儿是晴天,日头很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知秋停住脚步,向四周望了望。后街很安静,几乎没有行人,一间接一间的矮房子,把一条大街塞得满满当当。谁家在炒菜,葱花爆锅的香味儿飘得满条街都香起来。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枪声,没有人想到就在他们身边,刚刚发生了激烈的搏斗与死亡。诸城人和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一样,对身外的事情不甚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家门里的鸡零狗碎,忠实地秉承着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古训。一个女人端着一个铜盆出来倒水,看到兰花儿,很夸张地撇了一下嘴。看得出她对兰花儿的鄙夷,也看得出她对知秋的敌意。知秋太出众了,无论是衣着,还是神『色』,都与诸城人不同。知秋向旁边避让一步,轻轻地绕过那滩水,走进街口。再走几步,知秋将以她出『色』的步态,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忽然听到有人叫,知秋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那人是知县陈世林。天不太冷,陈世林没着官服,一身常见的长袍马褂。陈世林说,老夫没有恶意,就是想和知秋小姐谈几句。知秋说,是陈太爷,不知有何见教?陈世林说,知秋小姐可否赏脸,到悦来茶馆小坐?
茶馆就在前面不远,知秋走过去,上了二楼。掌柜见陈世林驾到,自然有些受宠若惊,亲自泡上茶,摆上点心,然后唯唯而退。陈世林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红包,慢慢地打开,竟是一束女子的青丝。陈世林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的冰儿,她出家了。前日,她托人捎来了剃发,以示决绝。知秋说,也许冰如小姐出家才是归宿,她手上,可有革命党人的血,这些,别人能忘,我不能忘。陈世林说,知秋小姐,我告诉你一个惊天的消息,去年秋,就是西历的10月10日,湖北武昌举行了起义,大获成功,成立了湖北军『政府』。黎元洪出任湖北都督,今年,就是西历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孙大炮——就是你们所说的孙文当选临时大总统,大清皇帝退位,朝廷倒台了。眼下,江山是你们的,知秋姑娘,你还不知道这些吧?知秋眉头一挑,严肃地说,这是必然。知秋再也不想说什么了,她起身下楼,只想着赶快回到广州,向胡汉民复命。
走下悦来茶馆的木楼梯,知秋的眼睛酸痛起来,她紧紧地捂着脸,踉跄着蹲下身子。嘶哑地说,大哥,你听到了吗?我们胜利了!六岁红,你听到了吗?我们胜利了!知秋的脑海里快速而轰鸣着,滚过了许多名字: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
知秋轻轻地站起身来,似乎忘记了此时是在诸城城里,俨若身处新生,当时秋日正炽,她闲极无聊,背着手跨出叶家大院,举目一望,一眼就看到了和尚。和尚还是穿着那件旧僧袍,趿着破鞋,正从街西扑踏扑踏地过来。知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停住脚,静静地等着。
可是和尚却一直走不到近前,知秋便有些光火,该死的和尚,她还是像先前那样骂,你总是磨磨蹭蹭的,你就不能快点儿吗……
知秋的声音有些异样,这让陈继秀颇为惊讶,没等开口询问,兰花儿便说,知秋,哪来的和尚,你骂谁呢?
知秋这才醒悟,旧事虽在眼前,却已物是人非。她勉强笑了笑,对兰花儿说,兰花儿,你不要倔了,你想后半生过好日子吗?看着兰花儿向她点点头,知秋说,那就别犹豫了,跟我们走吧。兰花无奈地说,闹到这个份儿上,诸城我是不能待了,走就走。
走出诸城,路变得异常宽阔。知秋看到,远处的田野,已滋生出一片浓浓的新绿。知秋无限感慨地走在路上,表情异常肃穆。这一年发生的一切,犹如海啸般迎面扑来,何其悲壮。知秋似乎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屹立在历史的『潮』头,亲眼见证着历史的转折。辛亥年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大浪淘沙,留下的不只是金子,还有眼泪,还有阵痛。知秋可以抹掉眼泪,但阵痛却像一根根钉子,深深地钉在内心深处。辛亥年在流血,大哥的血,和尚的血,许许多多人的血,汇成了一条河。知秋的眼泪,慢慢地涌出眼眶。知秋知道,血也好,泪也好,最终,都会流成时间,在特定的环境中,化为永恒。
知秋一下子有了好多计划,她要读书,要参加更多的革命活动,要把大哥的报纸办好,如果有可能,还要写戏。在旺兴,她看到了戏剧那种看似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力量,足以震撼山岳。兰花儿的孩子出世后,她还要教他很多道理,让他日后也走上革命道路,无论如何,不能步登科的后尘。
太阳徐徐升起,凝结在远方的雾霾,在慢慢地消散。天地逐渐澄澈,酝酿了一个春天的生机,开始迅速地蔓延。
知秋兴奋起来,步伐格外矫健,她意识到,自个儿的每一步,都在迈向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生意盎然的世界。
血色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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