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兰花儿被安置在登科对面的屋子住了下来。
依照先前商量好的步骤,兰花儿对登科下了工夫。经过一番布置,下半晌,兰花儿的窗外,便多了几样东西。只要登科回来,他一定会注意到对面的变化。
兰花儿挂出去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条东洋产的花被面儿。米白的底儿,衬着大红的牡丹,十分耀眼。第二件是一条中国女人常用的红肚兜,这是兰花儿刚买回来的,没上身儿就洗了,所以颜『色』红得正旺,像夜晚的火苗儿,扎眼呢。作为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登科不可能不留心这类玩意儿。第三件东西,是一条日本女人用的短裤。这样的短裤如果穿给男人看,怕是哪个男人也忍不住……兰花儿想,如果这个男人夜静更深爬过来,那就太好了,五百个龙洋到手,还要白赚个胖儿子,漫说儿子,就是个闺女,也是千金不换的好事。有了钱,有了孩子,再开一个铺子,日子就能过起来。即使有一天老了,孩子也大了,也能顶门立户了。想到未来,兰花儿很欣慰,脸上洋溢着笑意,好像已经抓住了幸福的尾巴。可是,她也清楚,一切幸福都要来自于对面那个男人,他将是一把钥匙,有他在手,幸福之门才能打开。
傍晚时分,兰花儿提前烧好了洗澡水,准备好了三支大号的蜡烛。恰好这一天登科回来的较早,兰花儿麻利地点上蜡烛,刻意弄出些声响儿,估计登科听到了动静,兰花儿赤『祼』着身子,开始洗浴。窗外有风,且越来越大,善解人意的狂风不时地掀开浴室的窗帘,把兰花儿彻底地暴『露』在登科的视线之内。登科带着些微的笑意,饶有兴趣地看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直到兰花儿洗好了身子,熄掉了烛火,登科才意犹未尽地缩回去。这一夜,登科在窗口出现了几次,每一次都傻傻地望着对面,似乎在等待兰花儿再一次『露』面。兰花儿却反复告诉自个儿,不管怎样,都不要到窗前去。
这一天,知秋派人告诉兰花儿,登科晚上在郭家戏园看戏,兰花儿打扮一番,也拿着知秋送来的戏票,走进了郭家戏园。散了戏,兰花儿故意跟着登科往外走。原以为登科会绝尘而去,不想登科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说,邻居,要不要一起去吃点儿东西?我饿了。兰花儿想了想,痛快地说,有人请客还不好,去就去。
登科显然是兰贵坊的常客,一进门,老板就亲自迎上来,把登科和兰花儿让进了雅间。登科说,来一只青炭烤鸡,再来两碗小米粥,两碟香油拌榨菜,四条油炸金枪鱼,够了吧?老板说,两个人,够了,要不要酒?登科说,酒就不必了,明天赶早儿,喝酒误事。老板倒退几步,小跑着出去了。兰花儿看着登科点菜,暗暗赞叹登科的气度。兰花儿『Сhā』空儿说,这位爷,您贵姓?是做什么的?登科倒不隐瞒,直率地说,小姓叶,你看我是做什么的?兰花儿故作高深地说,看你敢进兰贵坊吃饭,再看老板对你的恭敬,你一定是个有钱的主儿,你是卖海鲜的吧?在诸城,没什么买卖比卖海鲜更赚钱了。登科哈哈一笑着说,对对对,我就是一个卖海鲜的,我今天刚刚卖完了一单货,赚钱了,要不,我哪有心情请你吃宵夜呢?
这一餐宵夜,两人相谈甚欢。登科详细地询问了兰花儿的身世,兰花儿按着事先编好的细节,慢腾腾地说给登科听。登科听着这些合情合理的故事,显得兴致颇高。吃完宵夜,登科另点了烧鸡和两条烤羊腿,用麻纸包好,让兰花儿带回去。兰花儿也不推辞,给就拿着,跟着登科乐呵呵地回家。一路上,兰花儿走得很慢,她要刻意造成一个错觉,她舍不得与登科分开。登科感觉到了,也走得很慢,有时干脆停住脚步,开心地与兰花儿说笑。
说着说着,登科忽然沉默下来,他盯着兰花儿,脸『色』一变,吼叫道,你不要演戏了,说吧,谁派你来的?兰花儿打了一个哆嗦,知秋的叮嘱立刻出现在脑海里。看来,知秋说得没错,这人绝不是善类。兰花儿赶紧装出气恼的样子,眼睛里闪着泪光说,你这个人什么『毛』病?好好的你发什么火儿?要是我吃了你的你感到吃亏,我还你钱就是了。兰花儿说着话,大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等着,我回去拿钱。
兰花儿刚走到自家楼下,发现登科提前挡在她的面前。兰花儿推搡登科,让他躲开。登科偏不躲,手指相反的方向说,兰花儿姑娘,我觉得你今晚应该到我那边去睡。兰花儿有些诧异地问,到你那边去睡?为什么?登科说,不为什么。兰花儿说,那可不行,换了地方我睡不着……不等兰花儿说完,登科扛起兰花儿,飞步上了楼,等兰花儿透过那口气,人已重重地摔到登科的床上了。
井改子出现在兰花儿面前的时候,兰花儿吓了一跳。她认识井改子,这个曾经红透诸城的大牌窑姐儿,带着岁月掠过的沧桑,凄怆地抹起了眼泪。井改子说,我看到你和登科粘着,同是女人,我给你提个醒儿,离开他,否则,你不会有好下场。
看着井改子那张标致的脸,以及那双忧郁的眼睛,兰花儿点点头。但是,井改子进一步要求兰花儿离开登科时,兰花儿表示拒绝。兰花儿说,这是我的事,你不便干涉。井改子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登科的老相好,我跟了他几年,到头来落得个人财两空,我来和你说这些,是为了你好。兰花儿说,好意心领了,人各有志,恕不能从命。井改子冷了脸,咬牙切齿地说,你死到临头了。兰花儿微笑着说,都和你说过了,这是我的事。井改子叫起来,傻大姐,你就不能悬崖勒马吗?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跟对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做对事,你两不占,是玩火!兰花儿决意地说,行了,你不要说了,管好你自己吧。
兰花儿转身就走,把井改子闪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天,井改子才说,完了,世上又多了一个井改子!井改子刚转过身,便吓得张大了嘴。她看到登科正阴着脸,死死地盯着她。井改子的腮帮子突突地跳着,上下牙磕得咯咯直响。她从登科的眼睛里看到了死神,感觉到了地狱的冰冷。
第二天,全诸城的人都知道,迎春院的老牌窑姐儿井改子死了,死得十分凄惨。井改子是上吊死的,令人奇怪的是,她人吊在房梁上,脚下却没有凳子之类的垫脚物件,有人便疑问道,难道井改子会轻功吗?
兰花儿闻讯打了一个哆嗦,这时,她才真正地相信,登科真的是一个人面兽心的豺狼。不过她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与憎恶,『逼』迫自个儿一心一意地想着那五百个龙洋,还有美好的未来。兰花儿本不信佛,现在,她在家里供上了观音娘娘,她不分昼夜地祈求观音娘娘早日为她送来一个孩子,这样,她也能早日远离登科这个吃人的魔鬼。
那天,知秋刚走到榆树街口儿,迎面走来一个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人忽然说,知秋,跟我来。知秋压抑着欢呼,拍手叫道,胡先生,你怎么来了?胡汉民没有笑,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怒。他盯着知秋,半晌才说,知秋同志,你是不是动摇了斗争意志?是不是有异己倾向?知秋一惊,知道有些不妙。她摇摇头说,我没有。胡汉民上前一步,更加严厉地盯视着知秋,问道,为什么还不动手?念及私情了吗?知秋说,胡先生,我只是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我想……胡汉民一挥手,毫不客气地截断知秋的话头,你不要东想西想,革命者要敢于大义灭亲,没有坚定的革命『性』,你就没有革命的资格。知秋同志,如果你放过叶登科这个罪大恶极的敌人,你将受到最严厉的制裁。知秋的眼泪慢慢地涌出来,半天才说,我知道了,胡先生……看到眼泪,胡汉民的表情略有些松动,他上前一步,拍拍知秋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不能容忍你的懦弱。你记住,懦弱不是革命者应该拥有的个『性』。
胡汉民再次重申了刺杀登科的紧迫『性』。胡汉民说,叶登科在诸城以及山东,都有十分恶劣的影响,除掉他,将会大快人心,你没有选择,除了开枪,还是开枪。因为叶登科不仅仅是你的哥哥,他还是同盟会的敌人。
当天晚上,胡汉民要取道青岛去上海会见廖仲恺。知秋赶到城门外,为胡汉民送行,胡汉民没再说什么,只是从车内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挥动着,以示告别。知秋望着远去的马车,眼神忧郁,额前的一绺长发,似乎撼动着她原本坚定的意志。那一刻,知秋十分茫然,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也没有明确的方向感,只有一丝犹疑,从脚底升上来,又轻轻地向全身扩散。
吃晚饭时,高英才颇为不满地说,知秋,我们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这么待下去,我的鼻梁子都要长草了。陈继秀咳嗽一声,劝解说,老高,你不要急,毕竟叶登科不是一般人,万一失手,损失就大了。高英才瞪了陈继秀一眼,抢白说,你少和稀泥,我就不信,他还打得过子弹?陈继秀说,你知道个屁,你就是一头猪,光记吃,不想事儿。这不是明摆着吗?杀了登科,叶家就没有男丁了,你看到兰花儿,头脑就没打个问号?
等兰花儿怀孕期间,知秋带高英才和陈继秀去了一趟新生。大车一进石桥,卢大头竟然出现在桥头。不知为什么,见到卢大头,知秋忽然觉得委屈,先是默默地流泪,后来捂着脸,渐渐哭出了声儿。高英才见知秋哭得伤心,他跳下车,跟在车后慢慢走。陈继秀则静静地陪伴着知秋,任她哭,决不出言安慰。
在桂花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知秋一行去祭扫了叶家的祖坟。知秋给叶家的列祖列宗烧了纸,上了香,最后转到大哥和六岁红的坟前,哀痛地叫一声大哥,便跪倒在地。站在一旁的卢大头想起登高,禁不住也落下泪来。
知秋鼻音重重地说,大哥,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过几天,只要兰花儿怀上二哥的骨血,小妹就要对二哥下手了。小妹有上命在身,万不得已,大哥,你九泉有知,不要怪我。知秋说完,放声大哭。知秋肆意地哭着,连日来的不安、痛苦和暴躁,都随着眼泪化为乌有。
吃过午饭,知秋执意要回诸城,桂花苦留不住,只好含着眼泪,把知秋扶到车上。桂花说,小姐,要是想家,你随时回来,桂花的家,就是你的家,为了小姐日后能有个念想儿,桂花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新生。知秋说,桂花,生了孩子,第一个让他随来宝姓,第二个,随你姓吧。咱叶家不能没了后。桂花哭着说,小姐,第一个就让他姓叶。没有叶家,我和来宝就没有今天。知秋说,卢寨主,我们走吧。
来宝赶着大车,迎着北风,向庄外奔去。桂花跟着大车走出几里路,一直看着大车拐过白龙山嘴,才停住脚,呆呆地望着大车慢慢地消失。
知秋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把头探出车外。她知道,这一去,叶家的坟地里会多出一座新坟。从此,她的同辈人中将不再有男丁。叶家的祖先没有主义之分,他们不会原谅她对叶家人的杀戮,即使二哥是魔鬼,即使二哥应该下十八层地狱!不过,知秋已经不再犹豫,她想好了,回到诸城以后,即便兰花儿没怀孕,她也会命令高英才和陈继秀向叶登科开枪。她没忘记胡汉民临走时留给她的那句话:你没有选择,除了开枪,还是开枪。因为叶登科不仅仅是你的哥哥,他还是同盟会的敌人。
知秋很庆幸,自个儿能在意志薄弱的时候回一次新生。新生不愧是家乡,让她名副其实地新生了。新生是她的家,是她的出生地,也是她的再生地;是她的落脚点,也是她的起点。此次走出去的知秋,已经不是先前那个任『性』得有些离谱的叶家小姐了,而是一个坚定不移的革命者,一个可以向反动派哥哥开枪的女中豪杰。知秋望望车外,卢大头正皱着眉头,紧紧地跟在车旁。看得出,这个男人对她怀着心事。只可惜,自从和尚牺牲之后,知秋再也打不起精神去爱了。她默默地看一眼卢大头,暗暗地说,对不起。如果有来世,知秋一定会珍惜你的感情,一定和你生活在一起,做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妻子,给你生一群可爱的孩子,让你活得快乐,活得幸福。
知秋想到大哥和和尚,想到旺兴那一群朴实勇敢的同志,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三月初五,卢大头按预先的约定,来到石桥镇东的洼里村,集结青龙潭的兄弟,举行起义。
卢大头粗粗地统计了一下人数,加上他在内,一共有一百六十人。卢大头把人召集在一起,详细布置了起义方案。第一步,先占领洼里村旁边的官道粮库,把粮食分给附近的穷人,以此吸引诸城官兵的注意力。等大队清兵扑向洼里村时,他则带着人马杀进诸城,活捉县令陈世林,夺取番库,宣布诸城起义。
坐着大车走到洼里村外,青龙潭的二当家忽然叫道,不好。卢大头跳到车前,发现十几个捕快正指挥着一营清兵,把道路团团围住。
几个清兵点起狼烟,几十里外也能望见。卢大头拉过二当家,急切地说,兄弟,援兵最多一个时辰便到,你快走!二当家还想坚持,卢大头回头骂道,你还等什么?还不带着大家撤?二当家情知干系重大,马上招呼大家滑进路边的壕沟,向不远处的小河对岸逃去。二当家一边逃一边说,不能这样便宜了清兵,走,我们去把洼里粮库烧了。众弟兄说,对,烧了,替大哥解围。
清兵嚎叫着,分两路包抄过来。没过多久,卢大头身边的十几名弟兄全部阵亡,无人幸存。卢大头怪叫着,剑锋起处,犹如一道道寒光,片刻工夫,已有十几名清兵,倒在血泊之中,余下的清兵,暂时退出十几丈外。卢大头备感欣慰,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拔出烟袋,点上一锅烟,嗞嗞地吸起来。一个大胆的清兵上前几步,戏谑地说,卢大头,你跑不了了,投降吧,还能少受些苦。卢大头甩出一把飞刀,那个清兵应声而倒。其余的清兵又向后退出十几丈。抽完了烟,卢大头四下里看看,清兵重新围上来了,援兵也近在咫尺,北边的马队,正在半里路外合成一个圆圈,想逃出去,已不太可能。卢大头心一横,磕掉烟灰,自语道,也罢,这辈子就到这里了,来吧,爷爷和你们好好玩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