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您刚才说军中缺过冬的衣服,那怎么能行呢!士兵们冻得拿枪都够呛,还怎么打仗呀……”,父亲敏锐地嗅到了一个商机,“你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保证给您提供五百套军衣。”
其实父亲是在瞎承诺,他这么说无非是想把这个活揽下来。中国当时的重工业不行,轻工业还是相对可以的,如果不先揽下来,估计这个活就落到他人手上了。
“哦,你……你行吗?”军官狐疑地看着父亲,“你要知道军队在一个月以后就要开拔去剿匪了,如果你做不到,你知道什么结果吗?”军官拍拍腰上的枪匣子,认真地说。
父亲出了一头冷汗,可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再说,他只要瞄上了某个机会,就一定要让这个机会在自己手中开花,这是他的一贯风格。
“我还是可以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我的能力还是能提供给您500套军服的。”父亲看似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说。
实际上父亲确实凭着起初的皮毛和军马生意在包头认识不少人。但是,生意人就像赌徒,你想参与游戏可以,但是需要一样东西:本钱!
这是父亲最缺的东西。
那段时间是父亲过了最猪狗不如的生活,甚于之前一年的乞讨。他和一个熟识的朋友买布料,押上了自己的一生的劳务,如果一个月之后还不了钱,他将按照契约为这个朋友干活到死;他向另一个熟人租借了厂房,签了一个像“卖身契”的东西,如果一个月之后还不了租金,将给这个人做牛做马。说起来也怪,他向两个人签了两个“卖身契”,这两个人也没有发觉。这大概是因为父亲以前做生意诚信,信誉好的原因吧,偶尔耍了一下诈,他们也没发觉。当然,在多年以后他们发觉了父亲同时向两个人“卖身”,最后大家都只是相视一笑罢了。
工人不好找,他就去乞丐堆里,找会针线活的乞丐。这时,他一年的乞丐经历也帮了大忙,他很快找到很多非常之廉价的劳动力——乞丐,只需要简单的三餐或两餐就可以劳动一天。
那段时间的确辛苦,父亲不断给着这些“工人”空头支票。经过一个月的紧张劳动,500多套军服终于赶出来了。当父亲看着这500多套军服整整齐齐地堆在厂房的时候,感动得留下了热泪,他马上给这些乞丐跪下了。
这些人太可敬了,他们明明可以拿着过冬的棉衣溜之大吉,消失在大街小巷里,可是……
第一笔成衣生意做成了,父亲赚了不小的一笔。以此为基础,他开始了自己成衣加工事业。他的工人仍然是那群乞丐。四年后,父亲的事业有一定的基础后就想到家乡发展。大概是有些想家了,又或许是想“衣锦还乡”吧。
回家
父亲意气风发地回到了家,一打开家门就见妻子正蹲在灶台前生火,母亲满脸柴灰,扭过头看着进门的这个人。当她意识到进门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男人的时候,一时呆了,接着不知所措起来,接着就笑了。
“你,你……你回家了?”母亲好像是试探似的问。
“哎,回家啦!”父亲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沉重的大石一样,上了炕。
“哦,这……这是我的孩儿吗?”,父亲指着缩在一角的我。
“还能是谁的呀?”,母亲早已忘记了生火,笑逐颜开,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她笑得那么灿烂。“杏儿,快,叫‘爹’,叫‘爹——’”母亲伸开手臂,我扑到母亲怀里,可是还是怯生生地看着那个男人。
“杏儿?,女的?”,父亲傻傻地问。
“男的!没看到那小辣椒吗?”母亲马上打断他。
“哦……哈哈!好孩儿,好儿子……”,父亲像着魔一样对我又是亲又是抱,最后把我的一只脚都塞到他嘴巴里了。
“爹呢?”过了一会儿,父亲问道。
“爹……爹他被抓壮丁了?”母亲的笑容突然凝住了。
“什么?抓壮丁?你在和我开玩笑吧……”,父亲仍然抓着我的小手玩耍着。
“保长说剃掉胡子的话和年轻人差不多,于是……于是就抓走了……”
一阵长长地沉默过后,父亲突然朝母亲吼道:“你他妈的怎么看家的!”
我一愣,不知干什么好,于是就嚎哭起来……
…………
父亲把厂址选在了县城里,工人仍然是之前的那批。他的生意很红火,大部分的顾客仍然是军方。
然而父亲似乎无意把生意做大,在这个乱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了个“刘筛子”,然后你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一空。所以,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适可而止,适时收手,知足常乐。
父亲的这个想法越来越明显,他每当和母亲说起这个想法的时候母亲就说:“是呀,树大招风,也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咱家的财产。想想都觉得可怕!”,母亲这么说,更坚定了父亲退隐的决心。
一次和工人的会议上,父亲明确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从今天开始我们厂子就关门了,我会多给大家三个月的工资,大家回家再作打算吧……”父亲顿了一下,他明显地感觉下面的气氛像冰一样冷,父亲继续说道:“就这样了,大家回家以后可以继续做做工,或者务农;要是愿意留在县城,我可以帮着给找找工作。”,底下的气氛仍然是冰一样的冷清。
父亲干咳了两声,稍稍打破点这死一样的沉寂,自顾自地离开了……
当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人用冰冷、尖尖的东西扎醒,我睁开睡眼,看到一个女人拿着一把剪刀,正朝我的肩膀扎去。我大吃一惊,本能地大哭起来。这时,我看见父亲和母亲被人绑成了麻花,躺在地上。
“哟,哭啦!”一个人奸笑道,他长得五大三粗,猛然发出一声女人气颇重的声音,听得我毛骨悚然。
“你……你们这些人,我待你们不薄,你们竟然想……想抢劫!”父亲声嘶力竭地说。
“哦,是吗?你以为我们不知道?第一次你雇我们的时候我们累死累活地干,结果你就给每天只给我们几个窝窝头、几两咸菜,你他妈的,今天我非要你把吃我们的都吐出来……”刚才那个声音又响道。
“说,你的钱都放到哪里了?否则,我把你孩子二十个指头都剪掉!”,另一个人喊道。
“你们这些讨吃的,乞丐,我看你有胆子剪!”,父亲骂道,“没有我,你们现在还在包头的街头鬼混,他妈的,你有胆量就剪呀!”。
“是你说的啊!”抓着剪刀的身材瘦小的女人说着,把我的手熟练地指放到了剪刀上,一看就是做衣服的一把好手。
“别!”母亲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知道钱在哪里,你别伤害孩子!”母亲心中充满恐惧,早期姥爷被害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地说:“我知道钱在哪里,你们就放了孩子吧……”。
“妈的,你别告诉这些乞丐,他们不敢,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父亲强自坐起身来,正自顾自地说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猛地在踢在他头上,那脚正踢在鼻子上,他马上鼻血长流,我吓了一跳,哭的声音更大了。
父亲又栽倒在地上,嘴里嘟囔着:“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
“钱都埋在门槛第二块砖下面!”母亲说道,她有些惊吓过度,整个人有些微微的痉挛。
那群人果然在第二块砖下面找到一个大大的陶罐。“哦……这家伙,挣得够多的啊!”一个人惊呼道。
“是全部的了?”一个人踏着母亲的头问。
母亲使劲眨眨眼。
“大哥,该怎么处理这两个人?哦,这三个人,杀了?”拿剪刀的女人问道。
“不杀的话还能怎么样,他们报官怎么办?”踩着母亲的头的那个人说。
这时,我家的院门突然“吱呀”的一声。
“被人发现了,不好了!”拿剪刀的女人向窗外望了望,惊叫道:“当兵的来了!”。
“妈的,赶快走!”
他们马上从后门溜走了。
不一会儿,家门被推开了,一个老兵走进门来。母亲抬眼看着他,突然惊呼道:“爹!是你!”,父亲也渐渐回过神来,在恍惚之间看见形似父亲的一个人走来。
“儿子,儿媳,你们怎么被绑了?哎,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哟,孙子,你已经长这么大了!”爷爷给父亲母亲解开身上的绳子,“又遭土匪了吗?”爷爷关切地问,“唉,没事,人没事就好!”
父亲像一个孩子一样伏在爷爷的胸前哭了起来。
这时,母亲盯着爷爷,蓦地,一丝笑意掠过心头。
“哈哈……你看爹……你看,比你还年轻……哈哈……”,母亲越笑声音越大,父亲开始觉得莫名其妙,后来盯了爷爷一眼,慢慢地也笑起来。爷爷也痴痴地笑了起来。
由于惯性,我的哭声还没有停止,就这样,三个大人神经质的笑声和一个孩子稚嫩的哭声从这个窑洞传出,传出好远……
就这样,父亲再次完全破产,一贫如洗。
多年后,母亲和我再次提起那时的情景,总会说:“当时大概精神有些不正常,那……那有什么可笑的呀……或许,或许是我被你姥爷的灵魂附体,他希望我逗你爹笑呀!”
现在也说不清所以然了。反正,现在令母亲最头疼的就是,父亲时不时就翻起旧账:“你……你糊涂呀,那时怎么把所有的钱都放到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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