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四个人难分难解”之际,就到了“梦兆绛芸轩”和“情悟梨香院”。这回书,暗定全书的大章法、总格局:黛、钗、湘的“三部曲”。
押韵就好
宝玉和薛蟠,也是我所说的“大对称”章法中的一项对称法。你若只看到他们二人的差别,还是不能真正理解雪芹的笔意——要看到差别之外也有“知己”、“莫逆”之感,才算会读《红楼梦》。
说到差别,不用多费“文章”,只看两个人对待柳湘莲的心态和动态,就洞若观火了。湘莲何如人?一表人才,风流俊雅,多才多艺,能歌能舞——贵公子之中高品人物也。宝玉对他是爱重、倾慕、系念、怅望——不能多聚、多谈,恨自己不能像他那样可以做一名“儒侠”而遨游江海,同为少年英杰,一展才华抱负。
薛蟠则不然,把柳公子错当成彼时人贱视侮辱的“戏子”。这并非“识力”问题,是精神世界的不同。
宝玉与薛蟠交情不浅,并非由于姨亲之谊。他们的一切如此不同,并非“同气类”的“吾辈”,可是倒很谈得来。薛蟠人称薛大傻子、阿呆、呆霸王……,他竟能“赏识”宝玉,一次薛呆兄得了四样难逢的珍品:暹猪、鱼、瓜、藕,专诚为宝玉设宴,说出了一句话:“……这四样东西难得。我想只有你配吃。”你看,这确是太看得起宝玉——口说不清,但心知其为人之不同凡品,固甚显然也。
原来呆兄并不是一个“戏中小丑”或“反面人物”。那样看,就是不懂雪芹文心笔意了。因为“简单化”是无缘与雪芹“会心不远”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很多问题,其一是宝玉之人品性情,连薛蟠也是能“望风”而折服的。
还是在筵席上要行酒令的又一回,大家推宝玉为“令官”。宝玉三句话不离本行,出题“女儿”令,分悲、愁、喜、乐四句,这一下子把薛大哥难住了,处境大窘。他说了头一句,众人笑得没法儿。于是说第二句,众人听了,说“更不通”!非要罚酒不可。
这时宝玉却说了一句:“押韵就好。”须知:规矩是“酒令大如军令”,都得服从。不通的酒令“通”过了,薛大哥得了令官的“仁”令,十分得意,心定知感。宝玉的四个字一句话,干净利落,指明若要对待薛公子的“诗才”另有标准。真是仁人之心,厚道之言,令人感动。
自然,必有评者说话了:这是玩笑场面上戏语,焉能当作庄言正论,并且从而品骘宝玉之为人?我却不这么想。我只觉得这是仁人之心怀,宽爱之言语,未可轻以“戏言”视之。
当王夫人房内失窃,满园查“贼”之时,宝玉要代人认赃受过,是凤姐点破:宝玉搁不住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
这就一清二楚了:一片与人为善的慈心,不拘怎么都可以“过得去”。我以为,这就是大仁大勇,大慈大悲——这与学佛法无涉,大勇是当仁不让,无所避忌挂虑,亦即全部地为了别人,不管自己如何。这叫不知自私自利为何物,最高尚了。
乘此之便,倒也不妨谈几句“押韵”的话题。在古印度佛经中,有一文体叫做“偈”,从华语译本看,句子整齐,却不押韵——与中国诗不同格调,信尾异文化之产品也。在西方,有“自由诗”,也无韵可押。近代华语文学,多学人家外邦,也不押韵,也无汉字固有、特有的节奏音律——却也自称之为“诗”。中国的戏文、鼓词、民间小曲,如不押韵,则中国人民群众爱听不爱听?这请专家回答。
“押韵就好”!可知“韵”是个首要的大条件。《红楼梦》一部大书,不知“韵”为何事故,只有一个二小姐迎春说牙牌令时,接了一句“桃花带雨浓”,与鸳鸯的“开题”全不相类,令人真是“失色”,叫声“糟”!二小姐为何至此?实实莫名其妙。
“反”过来,看看人家香菱吧。她把“韵部”记得那么清:她用“十四寒”作韵,而“闲”字是“十五删”呀!北方人,怕是看不懂这文章。普通话拼音,寒(hán)、删(shān),那尾音(古名韵母)同为一韵,而听起来“合辙押韵”。但在江南吴语,“寒”本音几乎有点儿像“何”,而“删”又几乎像“筛”。请问:这怎怪古分二韵呢?难道“不科学”吗?学点儿华文汉字的音韵学,是个文化大事情,也有助于读懂《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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