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谬见可以不值一笑,但摆在我们面前多少年来的一个根本问题,还是需要解答:如果曹雪芹写得一概是“满纸荒唐言”,那么,他该很“开心”地对读者哈哈大笑,心情应是兴高采烈,然而他却“一把辛酸泪”、“字字看来皆是血”!这却怎样讲?比如,“辛酸泪”不妨向人直流痛泻,为何偏偏要用个“荒唐”的烟幕?
这样,我这愚蒙就心悦诚服了。
“林黛玉”解
林姑娘芳名黛玉,从字面解,古诗词早有“粉白黛绿”之语,黛者,画眉之色也,黛为深绿色,深极则转为黑,故“黛”从“黑”而造字。中华古来黑、青、绿往往互代不分,如“青布”即黑布。小时候习闻此称。“青鞋布袜”,即黑鞋白袜。至于“眉黛”,那不烦再举,老杜诗:“越女红裙湿,燕(yān)姬翠黛愁”,更是佳例。所以,宝玉初见林妹妹,即赠以“颦颦”的表字。
但雪芹笔下的人名,字面之外,又多有谐音寓旨,这是大家皆知之事。所以又要问“林黛玉”三字,是暗寓何音何义?若依拙见,此三字至少有两种“读法”:一是“麟代玉”,二是“麟待玉”。此外还可能有更多奥秘,如“麟带玉”——雪芹自己已然透露了“玉带林中挂”了。
如今且说,何为“代玉”与“待玉”。
说来还真是诱人。第一是“林”与“秦”的问题。在古钞本中,“林之孝”作“秦之孝”,那么小红的本名“林红玉”就应是“秦红玉”了。黛玉之姓“林”,似乎与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有关,而“林如海”则是秦少游(观)词“飞红万点愁如海”的运化而成。可证“林”“秦”之若即若离的关系,因而又可悟知:麒麟的古音反切即是“秦”,所以“秦——林”亦即麒麟的古代标音法。
知此,雪芹写书,先有一个林黛玉,后有一个秦可卿,其姓氏音韵相连。然而林黛玉独无佩物,她只能妒忌带麟的史湘云。确实,湘云是佩麟而等待宝玉重会的后半部书的主角;而湘云见了宝玉,又得一金麒麟,真是二人奇缘——已都“聚焦”在双麟佩上——玉佩的作用反而要逊色了,是故又谓“麟代玉”。宝玉有了麒麟,可以不再强调所谓“金玉姻缘”是真是假的烦恼心事了。
是之谓“林黛玉”。
红学家梁归智早即主张黛、湘是从娥皇、女英化来;而女作家张爱玲则认为本来只有湘云是主角,黛玉是作者后来想象虚构出来的一个“幻身”人物。他(她)们两位的看法,殊为似异而实同,微妙之趣令人称绝。
[附言]
娥皇,“秦娥”而可称“妃子”者也。潇湘妃子,合乎林。而女英,正是湘云为“英雄(或作豪)阔大宽宏量”,“唯大英雄为本色”(湘云给葵官取别名谐音曰“韦大英”者是也)。何其两两恰切,岂偶然乎。
怜她寂寞
有一位学友向我提出:宝玉对黛玉是怜惜之情,而非今之所谓爱情。真爱情是在宝湘之间。
这见解,似未经人道,有道理吗?因为这实际牵扯雪芹真本与程高伪本之争,并非枝节细故。
我以为怜而非爱,是看事透到深层的灼见真知,而俗常被伪本迷得太甚的“宝黛爱情悲剧论”者是难以“接受”的——岂但“接受”,连“想象”也是无从谈起的。
书中有证据吗?太多了。
开卷不太久,就到太虚幻境一回,宝玉所见“判词”与曲文是怎么说的?请看: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堪怜者,受人怜惜也,与“恋爱”是两回事。“世外”之人,少有合群至密之友,故谓这种寂寞孤独之人,十分堪怜——多情者如宝玉,能识其心,遂怜其境。多情公子的心迹是广施同情,慰藉于每一不幸者。
是以书中明文、理据俱在,非我制造什么“新说”“异论”。
雪芹的笔,是精细巧妙之极的,每一义总是安排下呼应遥通,待人自悟。寂寞之叹,到了放风筝那一回——乃至茗烟和儿那一回,都十分重要。
——茗烟那一回,是宝玉来到东府听戏,嫌那种“热闹”戏变成了“杂技”,已无曲词戏文的诗境(这是中国戏剧的文化特点,与西方不同),便想起那间小屋中所悬一幅美人图,恐怕她独自在彼,寂寞寡俦,故要来看望安慰——这是什么话?俗人以为“疯”“呆”,笑骂不齿;却正是情痴情种的心灵之光,真情至美——凡物与人一样,皆有生命性情,皆需交会感通;这和什么“恋爱”乃至什么“遐思”“邪念”,毫无交涉。
《红楼梦》的精神世界的不为常人所解,遂为妄人乘隙,迎合庸俗的“婚配”、“Xing爱”的观念,彻底痛毁了雪芹的伟大和大仁大义,大慈大悲!
放风筝那回更妙。
试看:除了探春另当别论之外,宝钗的是一串七个大雁,黛玉的是一个美人,给了宝玉。这美人怎么也放不起来,气得宝玉甚至说出:若不看在是美人的面上,我就一顿脚跺烂了!
与此同时,他又听了黛玉的话,把顶线叫人收拾了,果然放起来了,可他又说,这美人一去,不知落于何处,如若落在村野,让小孩子拾去,还好;若落在荒无人烟之地,我担心她怕寂寞——又把自己的一个美人也放了去与她作伴!
这些重要的“交待”,一般人都当“闲文琐语”看待,无非逗趣而已。殊不知字字皆非轻下,句句皆有着落。
宝玉的风筝,大鱼给了宝琴(喻“多馀”耶?);螃蟹给了环儿(横行之人也);自己接了黛玉送的美人,还另有自己的一个!
请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想过吗?
事情已很清楚:第一,黛玉的风筝(美人,是她自己的象征)是放不好的,宝玉为之生气不耐烦;既放走之后,为之担心,体贴其寂寞——“荒无人烟”之境,即“世外”也,即“仙姝”独处之地也。生怕她孤寂难遣,又将自己的一个与她作伴——慰藉而非缠绵缱绻的“恋”情也。何等明白!
怎奈人们多是不思不悟,死抱着那部伪“全本”原著不放,大讲“宝黛爱情”,何其昧昧至于斯极!事情的大局已明白确定。
——那个又放之美人去作伴的是谁呢?晴雯吗?还是八十回后另有一个怡红院中之人随黛同逝者的佚文待探?
诗曰:
美人一去落花缘,寂寞无俦最可怜。
不识风筝真大事,伪文假物日嚣然。
情缘宝黛泪空垂,假相奇文辨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