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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谱——湘史(五)

林姑娘芳名黛玉,从字面解,古诗词早有“粉白黛绿”之语,黛者,画眉之­色­也,黛为深绿­色­,深极则转为黑,故“黛”从“黑”而造字。中华古来黑、青、绿往往互代不分,如“青布”即黑布。小时候习闻此称。“青鞋布袜”,即黑鞋白袜。至于“眉黛”,那不烦再举,老杜诗:“越女红裙湿,燕(yān)姬翠黛愁”,更是佳例。所以,宝玉初见林妹妹,即赠以“颦颦”的表字。

但雪芹笔下的人名,字面之外,又多有谐音寓旨,这是大家皆知之事。所以又要问“林黛玉”三字,是暗寓何音何义?若依拙见,此三字至少有两种“读法”:一是“麟代玉”,二是“麟待玉”。此外还可能有更多奥秘,如“麟带玉”——雪芹自己已然透露了“玉带林中挂”了。

如今且说,何为“代玉”与“待玉”。

说来还真是诱人。第一是“林”与“秦”的问题。在古钞本中,“林之孝”作“秦之孝”,那么小红的本名“林红玉”就应是“秦红玉”了。黛玉之姓“林”,似乎与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有关,而“林如海”则是秦少游(观)词“飞红万点愁如海”的运化而成。可证“林”“秦”之若即若离的关系,因而又可悟知:麒麟的古音反切即是“秦”,所以“秦——林”亦即麒麟的古代标音法。

知此,雪芹写书,先有一个林黛玉,后有一个秦可卿,其姓氏音韵相连。然而林黛玉独无佩物,她只能妒忌带麟的史湘云。确实,湘云是佩麟而等待宝玉重会的后半部书的主角;而湘云见了宝玉,又得一金麒麟,真是二人奇缘——已都“聚焦”在双麟佩上——玉佩的作用反而要逊­色­了,是故又谓“麟代玉”。宝玉有了麒麟,可以不再强调所谓“金玉姻缘”是真是假的烦恼心事了。

是之谓“林黛玉”。

红学家梁归智早即主张黛、湘是从娥皇、女英化来;而女作家张爱玲则认为本来只有湘云是主角,黛玉是作者后来想象虚构出来的一个“幻身”人物。他(她)们两位的看法,殊为似异而实同,微妙之趣令人称绝。

[附言]

娥皇,“秦娥”而可称“妃子”者也。潇湘妃子,合乎林。而女英,正是湘云为“英雄(或作豪)阔大宽宏量”,“唯大英雄为本­色­”(湘云给葵官取别名谐音曰“韦大英”者是也)。何其两两恰切,岂偶然乎。

怜她寂寞

有一位学友向我提出:宝玉对黛玉是怜惜之情,而非今之所谓爱情。真爱情是在宝湘之间。

这见解,似未经人道,有道理吗?因为这实际牵扯雪芹真本与程高伪本之争,并非枝节细故。

我以为怜而非爱,是看事透到深层的灼见真知,而俗常被伪本迷得太甚的“宝黛爱情悲剧论”者是难以“接受”的——岂但“接受”,连“想象”也是无从谈起的。

书中有证据吗?太多了。

开卷不太久,就到太虚幻境一回,宝玉所见“判词”与曲文是怎么说的?请看: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堪怜者,受人怜惜也,与“恋爱”是两回事。“世外”之人,少有合群至密之友,故谓这种寂寞孤独之人,十分堪怜——多情者如宝玉,能识其心,遂怜其境。多情公子的心迹是广施同情,慰藉于每一不幸者。

是以书中明文、理据俱在,非我制造什么“新说”“异论”。

雪芹的笔,是­精­细巧妙之极的,每一义总是安排下呼应遥通,待人自悟。寂寞之叹,到了放风筝那一回——乃至茗烟和儿那一回,都十分重要。

——茗烟那一回,是宝玉来到东府听戏,嫌那种“热闹”戏变成了“杂技”,已无曲词戏文的诗境(这是中国戏剧的文化特点,与西方不同),便想起那间小屋中所悬一幅美人图,恐怕她独自在彼,寂寞寡俦,故要来看望安慰——这是什么话?俗人以为“疯”“呆”,笑骂不齿;却正是情痴情种的心灵之光,真情至美——凡物与人一样,皆有生命­性­情,皆需交会感通;这和什么“恋爱”乃至什么“遐思”“邪念”,毫无交涉。

《红楼梦》的­精­神世界的不为常人所解,遂为妄人乘隙,迎合庸俗的“婚配”、“Xing爱”的观念,彻底痛毁了雪芹的伟大和大仁大义,大慈大悲!

放风筝那回更妙。

试看:除了探春另当别论之外,宝钗的是一串七个大雁,黛玉的是一个美人,给了宝玉。这美人怎么也放不起来,气得宝玉甚至说出:若不看在是美人的面上,我就一顿脚跺烂了!

与此同时,他又听了黛玉的话,把顶线叫人收拾了,果然放起来了,可他又说,这美人一去,不知落于何处,如若落在村野,让小孩子拾去,还好;若落在荒无人烟之地,我担心她怕寂寞——又把自己的一个美人也放了去与她作伴!

这些重要的“交待”,一般人都当“闲文琐语”看待,无非逗趣而已。殊不知字字皆非轻下,句句皆有着落。

宝玉的风筝,大鱼给了宝琴(喻“多馀”耶?);螃蟹给了环儿(横行之人也);自己接了黛玉送的美人,还另有自己的一个!

请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想过吗?

事情已很清楚:第一,黛玉的风筝(美人,是她自己的象征)是放不好的,宝玉为之生气不耐烦;既放走之后,为之担心,体贴其寂寞——“荒无人烟”之境,即“世外”也,即“仙姝”独处之地也。生怕她孤寂难遣,又将自己的一个与她作伴——慰藉而非缠绵缱绻的“恋”情也。何等明白!

怎奈人们多是不思不悟,死抱着那部伪“全本”原著不放,大讲“宝黛爱情”,何其昧昧至于斯极!事情的大局已明白确定。

——那个又放之美人去作伴的是谁呢?晴雯吗?还是八十回后另有一个怡红院中之人随黛同逝者的佚文待探?

诗曰:

美人一去落花缘,寂寞无俦最可怜。

不识风筝真大事,伪文假物日嚣然。

情缘宝黛泪空垂,假相奇文辨是非。

荒漠美人谁作伴?何曾生死誓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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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与王维

有位读者,专程投函来问:黛玉教香菱作诗,为何单让她读王维的五言律作为启蒙“教材”?盼我回答。平生不愿让人失望,凡较有内容的必竭诚作复;而这次却未回信,至今怀有歉意——原因很多,大约当时极忙,各地信件又多,加上他问的绝非三言五语能够说清的,何况这样的问题自己也并非早就深思熟虑过,妄言是不妥的,打算得空想想再说——这一来就“搁”下再也“回”不到此题上去了。今日记起它,还是不肯失礼,在此简答几句。

第一,小说并非“论文”,作者常常借机行文引趣。我的感觉是:雪芹深知,学诗应从五言学起,最是能练笔力,养风格,不塌不蔫,不庸不俗;但他虽让黛教菱读五言律,却又写她作的是七言八句——这本身就“矛盾”,因此揣度,他单提王维,大约只是为了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大道理,和后文的咏“月”七言律的作法,全非一回事。

一般讲诗的,若提王维,就说他是带佛学味的诗人,其实不然,试看那“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何等的健笔,多么的英气!哪儿是什么佛禅之事?我想,雪芹让人学王维,着眼点当在此处。

第二,诗文不是“一道汤”、“千篇一律”。王维能动,也能静。所以才有许多写景写境的名句。大艺术家无不如此。诗人是个“活”人,用笔也是支“活”笔,没有死条文,死规矩。从王维五言律入手,是讲领悟,不是让人“模仿”、“复制”。懂了为何写孤烟大漠,方有“直”字之理;懂了落日长河,方悟那“圆”字的境界。这是以王维为例的用意,亦即“教学”的艺术,不是死“填鸭”式的灌输。

香菱的三首七律,和王维“无­干­”。但她终于悟到“千里白”、“五更残”的时空境界,懂了“秋闻笛”、“夜倚阑”的人物心情——由这点烘托一个“月”来。

学生香菱自然成不了王维,师傅黛玉也不是“王、孟”的诗路,因为身份、境遇……都不同。但文学艺术有个大道理,却是四通八达、万变而有其“宗”的,离开不得。

如果以为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人,就不能写“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那是以“死脑筋”看事情。黛玉的三篇长歌行,五言律,七言律,联句,也各有其格调声容——然而又与湘云、宝钗的手笔不相混同。香菱的诗,在《石头记》佚稿中应有发展——不知是什么情节?但我相信,雪芹设计了学诗一大回书文,却只为了三次咏“月”,便再无呼应作用,必无此理。因为他的章法没有“单文孤证”,都是“常山之蛇”,首尾必应的。

我这些想法,属于“心血来潮”,偶忆及此,未必即是。这不是小题目,希望有大方家为我们好好讲一讲。但即此区区拙见,我也无法都当“信札”写出来,立时答复那位读者。不知他能读到这篇小文,并能谅解我难以尽答的困难否?

葬 花

一提《红楼梦》,先想起的定是林黛玉;一提林黛玉,先想起的又定是《葬花吟》。这已成了“定律”,甚至有些人的感觉上《红楼梦》不过“就是这个”。可见其影响之大,真不可及。

伤春惜花,残红落尽,而喻之以“葬”,诗里最早谁创铸此词?记不得了。此刻只还记得宋代词人用葬埋一义的例子,一个是周美成(邦彦),一个是吴梦窗(文英)。周曾咏及落花,说是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好像是写风雨摧残了牡丹之美,他用上了“葬”字,但未涉作词作吟之事。及至梦窗,方有一首《风入松》,其前阕云: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轻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这儿的“瘗”正是葬,铭即是词。这似乎是《红楼》葬花的先导之例。若说巧,倒也够巧:你看这儿又有“楼”,又有“梦”。“绿暗红稀”,又遥遥衬出一个“红”字来——那楼为红楼无疑。即当时女儿美人之居处也。

雪芹受到梦窗词的艺术联想启示吗?

我曾讲湘云、脂砚、畸笏三名来自梦窗的一首《江南春》——“风响牙,云寒古砚,芳铭犹在棠笏……”只这开拍三句一韵里,就包藏了湘云的“云”,脂砚的“砚”,畸笏的“笏”。你道奇也不奇?这还不算那“芳”,那“棠”,又都与湘云紧切相关。

南宋词人史达祖有一首《眼儿媚》,写的是想念分离的人。名曰“湘云”,已见我另文所叙。

梦窗有“剪红情,裁绿意”之句。同时又一名词人姜白石(夔)则有“红乍笑,绿常颦”之词。又云:“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皆可味也。

诗曰:

小杜风流溯晚唐,周吴史与一家姜。

葬花谁是先驱者,花帚首闻咏杜郎[注]。

[注]

“埽花帚”,亦见杜牧诗。

葬花词之思

《葬花吟》是《红楼梦》书中打动读者的第一篇诗,所以几乎成了《红楼》的代表。我曾说黛玉的三篇歌行体的力作,即《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行》,后二首是­精­品力作,而不太受人注目,也少见过细的讨论。《葬花》确如雪芹明言,只是“随口念了几句”,有“散文诗”的意味,缺少­精­严的章法结构。因此,这实在是即景口占之诗句,甚异于案头涵咏推敲定稿的风格意度。

此篇开头即暗用《西厢》曲文而运化的,见我在《红楼小讲》中指出的例句。“落絮轻沾扑绣”句很重要,只这句,“絮”、“沾”、“”三“眼目”字都出现了。让我先说说这三“眼”的妙绪文情——

絮,可别轻看,请记住,前边有个“堪怜咏絮才”(第五回),后文有个“偶填柳絮词”,都是呼应。“沾”,暗点雪芹的真名。此字单单出在“絮”的身边,饶有意味。,总是与黛玉相连——如“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栊空月痕”;“桃花外东风软,桃花内晨妆懒”,俱是要紧眼目。而又与“絮”紧紧相伴,“咏絮”一回,湘云先说“卷起半香雾”,宝琴后说“谁家香雪栊”,这就更为重要了。

悟知了“”字在黛玉诗中的重要­性­,也就明白了《在苏本》的“落絮轻沾扑绣”、“中女儿惜春暮”的文本是最正确的(它本是“闺中”),因为这“中”也就是“外桃花内人”的同义与呼应,这属于“顶针续格”,是有意的重复与衔接——后文《秋窗》与《桃花》两篇更发展了这个独擅的音韵体格。

此诗的警策,在于思绪“推理”,层层递进:一、柳絮榆钱来了,桃李无人过问了。二、桃李明年花可再发,而与花相似的女儿(这句才用“闺中”)却不可“重生”了。三、今奴葬花,人谓我痴,然而异日来葬,“葬花人”者又有谁人?四、归结一连串动人警句:“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至此,宝玉在山坡上听见,不禁“痴倒”——即感情撼动得不能支持了!

怎么叫做“两不知”?可讲得清楚?似可懂,似又不易懂。也许是说:花之落,人之亡,皆不可问。“不可问”原来用为感叹而又不忍明言其不幸结尾的意思。我想,雪芹或亦此意。

“花落——人亡”,全书的总纲关目,亦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象征与注脚,前文后事血骨相连,呼吸相通,不是“两回事”。

全篇用“两不知”作结,结得最好,因为诗句虽完而含意不尽。何以“两不知”?不是简单地说“两者都不知道了”,而是说花之落,人之亡,其结局之不幸都是“不堪问”——即宝玉不忍细说,亦不忍倾听之,那是太令人伤情悲痛了。

这首诗,似黛玉自诉自伤,其实是代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总主题,大氛围,其感动人的力量,不是无缘无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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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美何人(1)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一回书文,很是奇特——下半回竟然接的是尤二姐等人迥然殊异的事情了。此亦全书的一大转关,但我很觉别扭,转得太生硬。二姐、三姐这种笔墨,实非雪芹的擅长之处。不想多谈,故仍回到“五美”,补说几句。

诗人自昔咏古总为切今,雪芹为红楼才媛所安排下的诗篇,更是如此。

“五美”之中,“切”今而分明不差的是西施喻黛玉自身,“一代红颜逐浪花”,即日后她是自沉于寒塘也。明妃喻探春之“和番”远嫁,亦即无疑。红拂全切湘云明显可见。

这样,剩下了虞姬与绿珠,可就特别令人费思了,她们都是“殉情”之烈女,并且都为所殉者殒身亡势于政治漩涡之间,非一般“儿女”“闲愁”也——然则,《红楼》一书中,谁又“相当”于她们二人而涉及如此重大的政局事故、人生巨变呢?这岂只是解诗,实实是“红学探佚”的又一关节了。

在我此刻执笔为文之际想来,大致情况可以初探如下——

虞姬所切者,元春也。

元春做妃的君王是谁?依年月节令实际已经考定应是乾隆改元,省亲当是乾隆帝的“旷典”。若这么推,她所殉的当为乾隆了。然而,虞姬所殉,乃是末路的英雄、失败的斗士——这与乾隆何涉?即此可悟:与乾隆作殊死的政争而被打倒的“楚霸王”正是康熙太子之长子,真正的合法“帝孙”弘皙。

这可就重要极了!

我以为,元春本是弘皙的身边人,贾府之女元春正是被选入其宫府的一名内府包衣女。宝钗的“待选”实亦属此。

一个可能是:弘皙败了事,元春自尽以殉。另一可能是未殉之前,她已被乾隆夺入宫中,成为妃嫔之流;及至弘皙起事,她曾策划“反正”归主,不幸都被发觉,遂而自刎(或自尽)而殒命。

这个探佚推考,似乎合理而能解书中元春的“判词”与“曲文”。

如今,最难的一个就剩绿珠了,只因石崇是暗比宝玉,在此“前提下”,必然是怡红院中诸女儿在宝玉日后受逼落难时,毅然不被强者夺去,以身命而争,忠于职,殉于情……

这似乎也合情理,但困难是“五美吟”中明言“石尉”不重此女,随势一齐抛弃——明义之诗也说“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了,哪儿又曾有个“绿珠”可比?

这可真是问得人哑口无言。

怡红诸女儿,八十回前已知其结局的:晴雯死,芳官被逼为尼,二人而已。稍后可预知的也只袭人嫁与蒋玉菡,一人。其余均未离开。麝月是终身供奉者,且随湘云同为宝玉旧人之仅存者。这样,重要的应属檀云、碧痕、秋纹、绮霞等三四个——再小的,身份难比绿珠了。而这四人中,有谁是能像绿珠而与宝玉“同归”的呢?

这个疑问不易答。也因为宝玉并未如石崇之被害,谈不到有“坠楼”之人。

也许,宝玉是落难而系狱了,此时有一个甘愿同他入狱的,也有“同归”之义。假若如此,她又是谁?

这问题留给探佚高手,自愧无能为力。

“碧痕”是通行本之名字,古钞本或作“碧浪”。今必以为怪。她的情节不多,无可推测。

“秋纹”之名也怪,竟不知何所取义?宝玉秋日即事诗有“苔锁石敛留睡鹤”之句,“纹”在怡红院中此为仅见。难道秋纹能比绿珠——她本来不受王夫人青睐的,后因送荔枝而得赏了衣服,自谓荣光无上。

五美之中,有四可定,也就不算考论无功了——可是还有一个破绽:西施喻自沉于水的黛玉虽合,而西施乃吴、越之争的关键人物,黛玉早夭,与吴、越何涉?

只有一个可能:黛玉之死,虽然病、药、悲、谗……多种压力有以致之,而多种原因也竟同样包含了“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政治搏斗而遭到了株连,未可知也。

诗曰:

五美寻踪四美明,绿珠何属触文惊。

五美何人(2)

西施本是工颦女,小字颦颦有异情。

“宝钗”的联想(1)

薛姑娘取名“宝钗”,艺术联想何在?也很耐人寻味。雪芹在书中已然引了唐贤“宝钗无日不生尘”之句。今人又引“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辛稼轩词)。在我看来,这“钗”还是与杨贵妃有文史关联,今亦试作一草略推考——

将薛宝钗多次多处比作“杨妃”,已是向来习知之文情,不劳多举。这个比喻,寓意甚丰,并不仅仅是“体胖”、“肌丰”的一点外相问题。她佩戴的金锁,镌字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正是从反面暗示预伏了她的离弃和年寿不永。杨贵妃因玄宗在蜀道中“六军驻马”,逼她自缢,即是又“离”又“弃”。贵妃与玄宗定情在天宝四年七夕,在长生殿上密语,愿生生世世结为连理……而定情之信物,正是金钗钿合。依照陈鸿《长恨歌传》、白居易《长恨歌》,当邛都道士寻见贵妃时,她即托付道士,将钗、合“各拆一半”交与“上皇”(玄宗当时已由“明皇”转为“太上皇”)。这儿,“钗”是贵妃命中最要紧的标记,故薛姑娘取名曰“宝钗”,是微妙的关合。至于“钿合”,本是一种首饰,后世误解为“盒”,合与锁,本有“锁合”一义,则也十分显然。

正因此故,让人想起重读陈、白的《传》、《歌》,便发现了不少新的妙谛奇思。试看:贵妃在道士眼中所见的衣饰,是“冠金莲,披紫绡,佩红玉,“凤”——这就太有趣了!紫绡、红玉都见于《石头记》的正文:红玉是小红的本名“林红玉”(相对于黛玉);紫绡则是讹误而“迷失”的另一丫环之名,也在怡红院。

更令人遐思远想的是等到道士寻见了贵妃时,她已不再用“贵妃”原称,而变成了“玉妃”了!这个“玉”又复出现于此的涵义,绝不偶然,而雪芹对此实有联想,而且加以运用的痕迹可证。

从文义而言,研究者早已指出:黛、湘好像是暗寓娥皇、女英,人所易知。未料宝钗竟也与“妃”暗有关联——可真是常人智力难测雪芹的高级灵慧匠意之心,玲珑四照,无所不通。

由此诗可悟:太真(即杨贵妃)本以喻宝钗,而入于海棠诗时,此“太真”又以喻指湘云了——因为海棠乃是湘云的化身幻影,以“海棠”名社,即是此社所作之诗都同样咏赞湘云者也。“西子”本以喻黛玉,在此又以喻指湘云:这也就是湘云兼有钗、黛二人之美也。

在写宝钗的琐细处总暗示着她与贵妃的关系里面必有文章。如今再看元妃归省时所点四出戏更有所悟:一、《一捧雪?豪宴》,脂批“伏贾家之败”。二、《长生殿?乞巧》,注“伏元妃之死”。三、《邯郸梦?仙缘》,注“伏甄玉送玉”。四、《牡丹亭?离魂》,注“伏黛玉之死”。然后又注明此乃全部书的四大关键。

在此,须先悟知这四出戏是交互关联的,不是各自孤立。因而看出《一捧雪》的故事与元春之死是相牵涉的大事故。

显然,在贾府来说,宫里有个“杨妃”,家里又出了一个“准杨妃”。此二妃,与贾家之败都紧紧贴连——这可即须尽先探究薛宝钗,除了名“钗”之外,为何又单单姓个“薛”字?原来,“薛”是“雪”之谐音取义,“好大雪”,“晶莹雪”等句,早已表明了。但问题仍然落在为何单谐音于“雪”?于是,很快领会了雪芹的笔法:在《一捧雪》这本戏文中,是“两雪”的悲剧情节,十分震动人心:一个是那纯白如雪的玉杯,一个是美貌无双的雪艳娘,人亦如雪。

雪芹的文心,是一面将宝钗比作宫中的杨贵妃,事涉“双悬日月”的政争大事,一面又比作家里的雪艳娘。由此而演出了“家败人亡”、“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巨变。因此,宝钗不但“雪艳”,而又“冷香”之故,住“梨香”之院,然而她又“吟成蔻才犹艳”!在这儿特笔点出了这个“艳”。她有如莫家的雪艳娘。

这当然须简介《一捧雪》的剧情,剧情可以佐助我们悟知这些“伏笔”的重要意义——明朝嘉靖年间,太仆寺卿名叫莫怀古者,家藏奇珍玉杯“一捧雪”,为权相严嵩之子严世蕃所羡,谋夺取之,以至抄莫之家,“害”莫之命。坏人汤勤,绰号“汤裱褙”从中作恶,谋夺莫之美妾雪艳娘。莫有义子名莫诚者,代主死,以救莫怀古于死。而雪艳娘亦于“洞房”之夜刺杀汤勤,然后自尽。

“宝钗”的联想(2)

这样,就发生了一个“探佚”的课题:荣府的“对头”向他们谋夺古玩珍宝,而又有坏人挑唆“王爷”向荣府索要美女。大约钗、黛等皆是都城闻名的闺秀,如南安太妃见了钗、黛、探、湘四女赞不绝口,即是“伏笔”。似乎宝钗初来即为“待选”,至此无计逃离,而袭人献策自愿乔装代钗去应付。这就是袭人后来含冤受诬,担了恶名,到“忠顺府”嫁了蒋玉菡(戏子,当时贱民最下层)的曲折情节的真缘由。

书中冷子兴是“古董行”,贾雨村与之交好——二人于贾府之败,是主要启端乱事之祸首。第五十一回薛宝琴的《怀古诗》,咏“马嵬坡”一首云:“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温柔和顺”是对袭人的判词,是她代替“杨妃”到了“东洋”——“东洋”二字奇甚!这些线索,当有探佚专家留意。

宝钗“待选”

《红楼梦》于黛玉入府之后,紧接即写薛蟠送妹晋京,是为了“待选”。很奇怪,这一笔露了端倪,以后再无任何照应,那句话成了孤笔、虚笔,甚至有人说是“败笔”。

薛蟠打死冯渊,不当一回事,竟自将命案“交给”家人,扬长而去——晋京去了。据书详叙:他之北赴京师,目的有二:一为送妹“待选”,二为店铺结算账目。后一条不必再表,单说“待选”一节,那文交代特别清楚详细——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报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之入学陪侍,充当才人、赞善之职。

宝钗乃重要女主角人物之一,晋京又是偌大名堂和职分,岂容随便下笔,下笔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在雪芹来说,断无此理。然则,这又当如何解释呢?

当然,宝钗刚入都时,不到应选之年龄,可留为“空白”,但据拙考她初来年当十七岁,至元妃省亲,已然十八岁了。贾母给她“过第一个生辰”,是为已到“及之年”的确证(详见拙著《红楼梦新证?红楼纪历》)。既达此年,则待选的前文,就该提到话下了——可是总也未见任何解释。

我觉得这内中定有事故,作者不言,留一“漏洞”以待读者识破,而读者至今终未留心措意,“放”过去了。我想这儿一个关键点是选嫔妃以外,还要选宫主(雪芹原笔。与“公主”不同)、郡主的侍女。郡主者,亲王、郡王的女儿是也,选上之后,不是入宫,而是进府当差服役。

要注意书中的王府甚多,内中可就有特大“文章”了!

“史湘云”解(1)

喜读《红楼》之人甚多,喜读而读不全懂的人更多,我自己就是这样,时以为“乐中有苦”。如今我拿雪芹给书中人物取名作一例,就是我总想做努力读懂的尝试。我以黛、钗、湘三位作“攻坚目标”,写了这三篇短文,次序也是按照她们在书中出场先后而执笔的,所以讲完黛、钗,方解湘云。

“湘云”一名,在我的有限的知识圈内,最早看见唐诗名家张籍就用过“湘水湘云”字句,后来又于宋朝人史达祖的一首小令中遇到此二字,就已经是个真实的女流芳名了。词人访她不见,很想念她。再后来,我悟到“湘云”之名应与东坡居士之忠诚不渝的随侍者“朝云”有其文心史迹的微妙关联。这都与宋玉赋巫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是一脉薪传的中华文学传统接承而又运化的美妙手法。如不能知,那么读《红楼》还有多少意趣可言呢?

当然我们今日要想把雪芹的文心匠意都解透了,实不可能,只成妄想。我所以说与朝云关联,也因为雪芹自己早已提名了——他借书中人讲论“正邪两赋”时所举女流,即是红拂、薛涛、崔莺、朝云,有迹可寻。但“朝”所以变为“湘”之根由,还不能忘掉《楚辞》的《九歌?湘君湘夫人》。谁能背得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辛夷楣兮药房。

网薜荔兮为帷,擗蕙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你看,这多么趣味盎然:一,湘云在全书时序上是“秋”的象征,她第一次出场已是秋季咏海棠了——春节归省,夏节“打醮”,全不与她“相­干­”,何等明白。所以,名句“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就是她的季节。二,“思公子兮未敢言”,正是宝、湘遭变,被迫分离的好注脚。“灵之来兮如云”,多么清楚,湘云的“云”,出处就在此处,可以无疑。

至于湘云为什么姓“史”?一时尚难测度。我此刻只提三个线索,以供研讨:一、雪芹之意若曰,我写黛写钗,尚有艺术­性­的渲染、假借、增饰、点缀之笔;唯于湘云,则纯用“史”笔,不假虚词。二、“湘云”女流,见于词人史达祖词中,遂乘势借以为姓氏,亦“机上心来”也。三、李氏之祖李耳,为柱史,乃古史官,故以“史”代李(湘云之原型姓李)。孔子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史乃野,此谓文学素养气味与“史笔”一义——既以史实为据,又有文学的胜境——各居一面,非矛盾也。

总之,只以“林”、“薛”之取姓,皆属于“荒唐言”之列,独湘云取姓则“真事隐去”之真事在,即“史”也——“一把辛酸泪”,在此不在彼。此方是全书用笔之大旨,最为紧要。

又有一友解云:“史”者,北音谐“室”,室即宝玉室人之义,谓湘云方是宝玉的真正配偶夫人。“绛芸轩”者“红香室”也,又正是湘云之真居处也。

当然,讲《湘夫人》篇,应与《湘君》合看,君与夫人的互念,是悲欢离合的情意申述,双方一致强调的是桂舟的航行,江波的安全,筑室于水中(“水困乎堂下”亦同),屋室一切全是各种芳草构成——而又都说“时”之难得,要一同把握和享受这珍贵的时刻。

“史湘云”解(2)

这是否也与雪芹书中后来宝、湘如何离别、如何重会有所关合?总之“湘云”之名取自《湘夫人》,而此篇写得也就是舜妃、娥皇、女英的故事,与“潇湘妃子”都联在一起,耐人寻味。“红学”发生、建立了“探佚学”,不是天上掉下和师心自用的附会之说。

因重读《湘夫人》,又悟及一点湘云的“云”,未必属于她本身,却应解为暗指宝玉——“灵之来兮如云”者是指湘君,而非夫人自指。是故湘云的酒令中又有“日边红杏倚云栽”之句。此句湘云与探春并得,探春是“得贵婿”,湘云是“配仙郎”,湘云又号“枕霞”者,其实即是“倚云”的同义变换词。

为这个解释寻求佐证,或可参悟“芸”字,“绛芸轩”是一处点睛,贾芸认宝玉为“父”,是再次“间­色­法”。“行云流水”,云属宝玉,水属湘云,“云散”、“水流”,太虚幻境先闻歌声取此二句,此又一义。

是耶非耶?

人比黄花瘦(1)

戚晓塘序《石头记》,说是雪芹之笔竟能一喉而二声,一手而两牍,实为天下之奇,赞叹惊绝。这奇,向何处寻一较便之小例,以昭示于大众呢?我想最好就举掬花诗为证。

掬花诗是紧接白秋海棠起社而拓开、而畅写的一段奇文重彩。看他句句是菊,然而又句句是人,叹为观止。

这“人”,谁耶?“东道主人”史大姑娘是也。

五个人,十二首诗,次第分明,章法严整,乃是湘云后来的一篇“诗传”——也是宝、湘重会的传神写照。

我愿稍稍加细逐次说解一下,看看拙解是否妥当。

第一首是“忆”菊,出于宝钗之手。忆者,怀念也,牵挂也,相思也。

第一回“风尘怀闺秀”,第五回“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俱用“怀”字。此处则曰“怅望”,用“闷思”,其义一也。怅望乃连绵词,不可分讲——如同说怅恨,惆怅,怅惘,不是用眼去看的意思。

“怅望”二字领起,先得“忆”之神魂矣。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芦白断肠时。

空离旧圃秋无迹,瘦损清霜梦自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此时,全在“怀念”之际,相思最苦,断肠抱病,而雁不传书,砧无达响。

因为这十二首诗,除宝、湘是主,诗是自家声口,馀者钗、黛、探三人则不同于“陪客”,而是代言人,如宝钗此首,乃代宝玉抒写其怀念之情,相思之苦也。“瘦损”说明已过中秋满月了。“梦自知”正是“梦中人”的注脚,可知宝玉常常入梦的并非钗、黛,总是湘云。宝玉之病,亦全为湘云,略无疑义。

第二首就是宝玉的“访”菊: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许怜诗客,休负今朝拄杖头。

这首紧承“忆”篇,并且紧紧以“药盏”与“忆”的“病”字相为呼应。“莫淹留”者,急欲寻访,虽困酒抱病,亦不顾恤也。“谁家种”,“何处秋”,是寻踪觅迹——上一首已言明“空离旧圃”之中已不见湘云之形影了。此似问,而非问,因已探知线索,方能去访,已非茫然漫无边际的摸索之前一时期也。

此为何处?

我意“槛外”是眼目关键,因全书中两见“槛外”字皆是妙玉的事情(一次妙玉为宝玉祝寿而自称,一次宝玉到庵去乞红梅,二诗特用此语 )。这分明逗露湘云从另一势家脱难逃离后,暂寄于尼庵之内——我甚至疑心,搭救湘云的就是妙玉!妙玉是湘云(与黛玉)中秋诗的续完者,绝无偶然无谓之笔。

二诗尾联的“黄花”重现,“怜”字呼应,“诗客”乃宝玉,倍觉有趣——盖相思相念至于抱病者,正此作诗人也。

宝玉“访”之竟得,然后急忙亲手移栽,故为“种”菊: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这篇“反映”了湘云脱难后,已经折磨病弱得奄奄一息,­性­命未保,得宝玉­精­心救治调理,乃获复苏。而康复之后的护惜,不使丝毫的侵扰损害到她的身边阶下——令人想起“侍者”救活“绛珠”的故事,颇觉神情仿佛。

然后,就是“对”菊,湘云自家的开篇了: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就归到了本事与主题,重要无比!

科头,谓披散头发——古人男亦留发,必须梳束整肃,若有披散,最为不敬之状态,故狂士(或疯癫)方敢如此。“抱膝”而吟,神态亦见其潇洒风流。

人比黄花瘦(2)

下接腹联,这就是十二首的­精­华之首唱了。这是湘云赞宝玉——其实也就是脂砚识雪芹,二人的投契,全在此处。一个“傲世”,一个“知音”,《红楼》的­精­神,也合盘托出,骊龙有珠,灵龟负宝,世间无价,纸上腾光!

再次,湘云又写出了第二首“供”菊——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这写的是宝、湘(芹、脂)二人重会之后的清苦而高雅的生活实况,字字真切动人。

重要的是:再一次把“傲世”的主题大笔凸出,“气味”之同,是一切的因缘纽带,邪恶势力,小人拨乱,都是徒费机心,只堪笑骂而已。

桃李春华,风光一时,而不能久驻,便归凋落;唯有###晚芳,清香不灭。

讲说了这几首,可以不必再多罗列了,因佳句虽多,已不烦解注而一切可以会通无碍了。值得注意的则是“菊梦”、“菊影”、“残菊”,应各略加数言,以资参会。

再看怎么写这个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显然不再是以上那种以“人”、“菊”为联系的梦寐怀思的含义了,而是转为以“菊”本身为主的代言体了。

“和云伴月”,重要!第一次表出“云”字,正同“云自飘飘月自明”一样,云指湘云,月喻麝月。

颔联一句也极关重要,切勿草草读过。盖此为菊言:我梦境一似仙境,然而与庄子的“化蝶”不同——他是豁达而“回归自然”“物我一体”;我却情肠不改,一心思念和“陶令”缔结的旧盟!

这就要紧之极了!这方刚刚透露了一个“消息”:“都道是金玉姻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一部《红楼梦》,除此一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可作注脚呼应的“旧”盟了。这是暗咏湘云,在重会之前的怀念宝玉——亦即脂砚之怀念雪芹。

在未会之前,满怀“幽怨”,无处可诉,向外一望,唯见西山一带衰草寒烟,寄情万万耳。

探春的“残”菊写得很有点奇怪——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蒂有馀香”,金黄已然­色­减,枝无全叶,翠意离披,这无大奇;奇在“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雁”可解为:相隔如万里之遥,而音信难传,较为易懂,但这些诗总以蛩与雁相为对仗,无一例外。蛩又何喻?而又总说“病”字。未见良注。

拙见以为,蛩似有多层复义:蛩声助愁思,一也。蛩音谐“穷”,二也。张宜泉和雪芹诗云:“蛩唱空厨近自寻”,是喻贫甚而举火无烟,三也。

如这样解不致大谬,那么这枝“残菊”竟又远别而陷入苦境了——因为结联: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真是奇上加奇,残菊再度别离,不知何故?既别之后,又定知此别为时不久,不必如昔别之牵念太甚,预卜再会,可以宽怀以待之……

你道奇与不奇?这些诗句昭示探佚学者:宝、湘的结局还有曲折,并非顺水行舟,一篙到底;其间情事,竟茫无可考,亦未见有人道及。

愿有高明,启我茅塞。

不知谁是梦中人(1)

宝玉入园后,曾有“四时即事”之咏,计为七律四篇。其《春夜即事》有句云:“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信为少年佳作。

今日欲问:谁是这个“梦中人”?大约都笑话我了:这一问太多馀——不就是林黛玉吗,还有哪个?让我告诉你:不是这么一回事。你未必相信,我不妨贡愚。

要解“梦中人”,先讲一下“梦”,再讲那个“人”。梦是“红楼”之“梦”无疑了。这梦,大家以为无非是个泛义喻词,并无专指;古今以来,“红迷”、“红学家”大抵皆有自比“痴人说梦”的自解、自喻、自嘲之意。君不见早有《说梦录》之书乎,亦取斯义也。

梦,多喻人生,由来已久。李太白之“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因而只求一个“及时行乐”的外相(心中也并非真快活)。至宋代苏学士,万人称他为“放达”,为“豪放派”词家,他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世事一场梦,人生几度秋凉”,也是同理,他若真“放达”,何必总把个“人生”挂在心上口边——管他梦不梦,“人生一梦,万境归空”嘛,算了吧,写什么书,作什么词?都是“自扰”的“庸人”罢了,可笑可笑!

曹雪芹的书,也名之曰“梦”;题诗也是“浮生着甚苦奔忙……古今一梦尽荒唐”,这梦不就是人生一世的泛喻吗?

这都很对,只可惜看到了的是一个表层义,还有内涵义,是更重要的一层,却未悟知。

雪芹的“梦”与“人”,不同于一般泛词概义,是个别的,具体的,特定的,真实的——即非梦幻、非虚妄的,“人”亦如是。这其实也就是“自传说”的根本理据。

以上“空话”,暂止于此。且说那“梦中人”,果是黛玉吗?如若不是,又是何人?

我之愚见如下:

第一,通部书里,林黛玉与梦并无正面明文,交待“本事”与“艺术”的各种关联作用,笔法文心。

第二,“眼前春­色­”的梦中人更不属于她,因为与春无多关涉,也是葬春之人,只“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东风怨未开”。对不上口径。

第三,全部书屡屡明文点破“香梦沉酣”的只有湘云一个。

第四,湘云才是“一场春梦日西斜”,入梦醒梦、悲欢离合之人。警幻仙子警示宝玉,出场作歌,首先就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上句专属湘云,下句包括以黛钗为代表的众多群芳、千红、万艳。这个“春梦”,专属于“云”,多经历坎坷漂泊分散。

第五,醉卧芍药回,专为这人这梦而设而写,何等鲜亮而无可“挪移”——林黛玉的一切“形象”、“意象”,与此有相同乃至相似之处吗?

第六,脂砚的一条批,历来无人多加寻绎。我在《新证》中略加提引,但当下领悟的人不多,漠然茫然者如故。那条批怎么说的——

……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已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脂砚斋。(第四十八回双行夹批)

此批是全书中第一重要的证据,证明批者即书中人物,即史湘云。她自称是“梦中人”,特与宝玉诗句遥遥呼应。雪芹的“梦”,是个最巧妙的双关奥语,含义多方,兴象纷现,他什么也不细讲多言,一任智者具眼,上士有心,各各自去参会。

“梦中人”何处相见?曰“枕上”也。《红楼》一书,“三爷”环儿作谜,“二哥有角只八根”是个枕头,众人大发一噱,笑谈不已。真正写枕,是群芳夜宴时,宝玉所倚的枕名曰“红香枕”。红香是芍药,皆特属湘云的象征丽­色­。而湘云者,有别号曰“枕霞旧友”。

偶然乎?巧合耶?文心细而意匠奇乎?梦中人,以泛而专属,双关而侧重。我讲湘云才是一部《红楼梦》的真正女主人公,有些人总以为是我的“成见”和“偏爱”。我有无理据?是否信口开河?自有明鉴、自有公论。自封自是,丝毫无济于学识之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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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是梦中人(2)

诗曰:

眼前春­色­梦中人,聚散无端湘水云。

一片明霞来枕上,不知花下显金麟。

菊谱——湘史(一)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全为掬花诗而设,而这十二首七律,却实在是后半部书的“提纲”,“缩影”。当然,若从全部书来看那大章法、大格局,也不愧称之为一幅“核心图画”。十二首诗的安排,­精­心密意、巧妙之极。从“分配”看,计宝钗二首,宝玉二首,湘云三首,黛玉三首,探春二首。湘、黛二人之重要,明显超过宝钗多多。只这一点,亦见寓意甚深。

从诗的质素文词来评量,钗、湘、黛、探,功夫悉敌,无分上下,篇篇­精­彩;而以宝玉的两首为最平庸,勉勉强强算个“及格”——无怪他是每次开社总落榜末,受到“批评”了。这也是雪芹的心意:不愿让“浊物”胜过女儿,压倒了闺阁。

十二首,“本事”是湘云日后的经历和归宿,所以我说《掬花诗》是“湘云谱”。这一要义,以往似尚少明确之揭橥与讲析。今姑试为之引绪开端;未必句句得实,只可提供参采。

诗由宝钗开卷,题为“忆菊”。全篇引录于此: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芦白断肠时。

空离旧圃秋无迹,瘦损清霜梦自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首句扣紧“忆”字,一个“怅望”,一个“闷思”,已无遗憾。老杜早有“怅望千秋一洒泪”之句,“怅望”两字令人无限萦怀,不尽思慕。“西风”点出时序,而“蓼红芦白”之秋,尤为相思相念之时!古云“秋士悲”,即海棠诗之“人为悲秋易断魂”同一难遣——此与黛玉俱无交涉,且莫淆混缠夹。

起联二句,出手不凡,引人入胜。紧接的颔联也跟得很警策,因为:所写者,名为菊而实以喻人,人去圃空,故此忆念;忆之深切,乃至瘦损。“梦自知”,他人不知相忆之苦也。

附带一言:旧抄本此处即有异文,或作:“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看上去,文字美,对仗工,是以校订者多从其文。但依拙见,关键是“空离”与“瘦损”;上句谓其人“离去”之无端而有故,下句则正见忆者与被忆者之情伤憔悴,此情唯梦者自晓,不能为人道也。若作“空篱”,是与“旧圃”重叠;瘦损,暗用李易安“人比黄花瘦”。故瘦损者,人与菊同,若作“瘦月”,在此即全无着落。除景境之外,无复相忆苦情之义。以此,我所引录不依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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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谱——湘史(二)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运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愁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

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黛玉的《咏菊》之后紧跟着宝钗的《画菊》,妙甚妙甚。因为人都知道黛只懂诗,而钗则晓画,她为画题字,讲出了一大篇画理、画具、画法……

由《咏菊》黛玉给湘云题了“高风”二字,故宝钗此篇即不再正笔赞叹,而无意中却透露了宝玉之画菊怀人是以何画法去写照的。她说,这是纯用水墨法,不同着­色­画相比争艳。这种水墨法,只在浓淡上分出­色­墨,所谓“墨分五­色­”者是也。“浓墨”者,指“写意”技法,是“没骨”点染,而不勾勒——因此,方不是“较量”,也因此,方达到一个“跳脱”的生动笔态。

还要看到句中的那个“神会”的要诀,这又是中华画理的一大要义。

什么是“神会”?这就是“法”以上的更高层的画艺,之所以难及——也“难讲”了。

到此层次,便不再是什么尺寸、比例、远近、光暗、透视等等的事情了,超越了这些“五官”能感到的、智商能理解的逻辑、道理等问题,而是要捕捉传写那“对象”的神情意态的活生生的本领。

这,就是“神会”的要义——须得以我之神去契合那对象的“神”,二者交会,方生出画面上的生命­精­神,活脱脱地,那画要“站”起来,要“行动”,要和你“对面”对话!

这是中华画学(当然也是美学)的一大特点,民族艺术的最高造诣。

宝钗赞了画,也就赞了人:那风前之影,腕底之香,全都“活”起来了!

宝钗从这些诗,以此取胜,也不要忽视了末收尾一联。她说,画者如此高超的技艺,把掬花画得如此活脱生动,简直就如同那东篱下的真花一样,直想伸手去折采一枝!知道这是做不到,那么你只能把“她”(画幅)贴在屏风上,只能观赏。

那么,什么时节最需张贴屏壁呢?答曰:重阳。

这可是个大节目。就是说:日后宝、湘忽又重聚,也就是在重阳佳节这个美好时候。

这是作诗吗?这是伏笔——“预言”,是曹雪芹独创特擅的一种奇迹般的“叙事笔法”!

这还能沿用一个“叙事”的叙写吗?这能归入西方所倡立的“叙事学”吗?因我学识浅陋,只能想到而不能回答,记在此处,以待专家解说。

菊谱——湘史(三)

咏了,画了,本已无可再有新目可题了,就在此际,却又出来一个“问”者,此人问者明写的是黛玉,自然还是暗里有个宝玉在。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所问何事?总括曰“秋情”,此秋情是情,亦即上一首中的“秋心”。此情此心,十分难诉难宣,故为“众莫知”,真解人极罕也。

以下连发五问——

“傲世”是诗之胆、书之魂,在湘云自咏中已然一见再见,不想如今林姑娘又一次大笔书写,真是无限深情,异常赏叹!但焦点又不单单如此——这儿重点转移到“偕谁隐”三字上来了!实在是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地步了(此借用,莫生误会,是说这必须揭出而无可回避之余地了)。

答案已在“霜清纸帐来新梦”一句中。

试问:湘云日后是与谁相“偕”而“隐”居于京西郊甸呢?偕,正是“白首双星”,所谓“白头偕老”,而“隐”者不可能再指弃家为僧之义了,那是另一回事,在此之前。只要一想在实际中的雪芹与脂砚,同隐西山,山村幽僻,人踪罕到,与世无缘——不就恍然于书里书外的双层双关的诗意了吗?

以下易懂,不待烦词。

现在一个重要的问题又落到了末联两句上:这分明反映出,被宝钗讥为“话多”的湘云,当年大说大笑的人,落难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不言不笑”者,这是一种“消极反抗”,让那坏人无法可想,徒唤奈何。

在讲海棠诗时,我曾说“不语婷婷日不昏”是十分令人注意的要紧之句,至此可以合看。

我们发现,黛玉在《咏菊》诗中重了一个“自”字;在《问》这儿又重了“世”字、“何”字。在七律中这是太疏忽了,黛玉之才,岂无匡救之计?大概是情到至处,就不遑计较了吧?我曾想,“绕篱欹石自沉音”的“自”,也许还可以解为“日”的讹字(所谓“昏晓侵”也);但这“傲世”、“举世”,不大好避复了,因为“傲世”三次出现,是眼目,不可改(如“傲俗”,不太通了)。“何寂寞”,也无另字可易——因为必须是问句方可。同理,“何妨”若改“无妨”,也不成问句,就成了难题。

黛玉作了三首诗,以这篇为最可寻味——她以“相思”二字来“许”给湘云,尤为出人意表的坦率之句,不易得也。

菊谱——湘史(四)

黛玉作《问菊》已奇,又有探春认上了《簪菊》一题,尤奇中出奇。黛问:“一样开花为底迟?”可知湘云是末后“开花”,是在“春风桃李未淹留”之后,这已明确无疑——至于黛玉自己,根本就没有“开花”这一格局,她是“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东风怨未开”,这也最是清楚不过了。湘云之“开”迟,自然内情尚在后半部书方才透露根由,黛玉之问,虽非自叹,却也正合乎她的心情口吻。她根本也谈不到“偕谁隐”的问题,这就是湘黛有合有分的妙谛了。

簪 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傍。

探春一落笔,另是一番神情心绪:她点出“无事忙”的“日日忙”来,忙到此时,已有花可折。怎么叫“折来休认镜中妆”?这句有点儿奇。原来是说:宝玉折菊是自簪于头上,不要认为这是闺秀之对镜添妆!——说女儿对镜簪花,是自审己美,而这个人却是“长安公子”、“彭泽先生”。公子之簪花,岂为添“美”?是爱花惜花的一种“方式”——与“供”正可合看。至于一个“须眉浊物”头上戴满了花,其形可笑——正是狂形傲骨,全不“在乎”旁人的“批评”!

这是谁?除了“怡红公子”,还有哪个“彭泽先生”?假若不懂这么一点意思,那就怪了:一群女伴,如何能用上男人的典故?

——还怕不够,所以又用“短鬓”、用“葛巾”?扣定了男子之事,悉难移换。三径之露,九秋之霜,反复见于句中了,是词汇贫乏吗?须知总是写那清影贫穷的生涯状况,并非陈词滥调。

末联,还是“找补”那个“癖”与“狂”的意义:这是傲世抗俗的表现,是一种“高风亮节”——人品、花品,到此合而为一!

这种狂形傲气、高风亮节,俗人却最看不上的,有议论,有诬陷,有讥嘲,有诋毁。流言蜚语,难听的话,不一而足——那簪花的公子呢?旁若无人,“白眼”也“斜”不到他们——一群小人在路旁拍手笑骂——一个“凭”字,将他们的“重量”都“称”出来了。

这在书里是宝玉,然而映照在“书外”,不正是雪芹在西山与脂砚“偕隐”的生动实况吗!

菊谱——湘史(五)

黛玉总是跟在湘云之后(正如《供》后即跟《咏》),不萌退让。她这《菊梦》,便又是“力敌”《菊影》之佳作。

菊 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山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 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革寒烟无限情。

梦在湘云,是不易写的。首句下一“酬”字,暗对当年的“香梦沉酣”之意。次句明出“云”“月”,所暗“云自飘飘月自明”,一个“自”字,表明宾主之际,果然后来独有麝月在旁,令她对景伤情(脂批)。

开端即佳,颔联又现­精­神。

菊之入梦,非同庄子之“化蝶”也——也有暗里对咏宝玉的一层妙义:他于妻亡之后,不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却是与湘云同寻旧盟。

这个“盟”,是“忆旧”之前盟,重要无比!

有人总以为“俺只念木石前盟”是指宝黛,就是不悟这个“忆旧还寻”的“陶令”之“盟”。陶令是谁?请读者细思。

颈联正面写“梦”:依依随雁,相隔之远与相念之切也。故故恼蛩,抱恨于“拨乱”者也。惊回梦醒,更添一腔幽绪而无可共语者。入目者只有一片衰草寒烟,此非秦学士伤别之“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乎!

此情无限——前盟尚待良践也。何等明白,何等真切。此或黛玉所以体贴湘云之真心耳。湘、黛所以方能中秋联句,而无复他人。

——都咏完了,似已无句可续,忽然三姑娘蓄势而发,岂是“强弩之末”,直同“饮羽之弓”,竟又贡出这《残菊》一篇压卷收功。

残 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这首诗并无难懂字句。可注目者:凸出“金”字,“翠”字,“月”字,“云”字,总是双关隐寓,笔无虚下——如以陈词俗套视之,则失雪芹之才调千里预伏矣。

半床落月,相思弥切,万里寒云,睽隔之遥也。“雁阵惊寒”,是用王勃《滕王阁序》,皆一代奇才而声动古今也。

奇!三姑娘此时又说:暂时分手,明秋再会!是溯前情,逆笔追写?还是宝、湘二人的离而聚、合而分,不止一次?

这个大关目,专家们可曾言及?

总揽纵观,几个要点综叙如下——

一、“槛外”,与宝玉乞梅之“为乞霜娥槛外梅”义同,则宝、湘重会,应在尼庵——或妙玉居地。

二、屡言“归雁”,是湘云落难,流落江南之证。

三、“经雨活”,宝玉访得湘云,已因折磨奄奄一息。

四、“暗香”,又借“梅”同喻——表明与“流影”相连。

五、“休踏碎”,“认朦胧”,是湘云于难中已形容毁瘁,几乎难以辨认。

六、“不语”,“无谈者”,上文已说过。

七、宝、湘重会,贫甚而又狂甚,其傲世之态,群小皆于“路旁”笑骂之——“转眼乞丐人皆谤”也,字字呼应。

八、桃李早期,旧盟不渝,百计万难,而后终践此“前盟”,方是一部书之大旨总纲也。

此外,还应勿忘:《菊影》之“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是中华文艺美学之魂。顾虎头之“传神写照”论,全在此联包尽。作画题诗,总在此中悟彻。“谨毛谨微”者所不能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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