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第十九章就是未来梦大厦的第十九层楼,那么周旋本应选择在本章死去。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49分。
七岁的正太回到妈妈怀中;罗浩然给丘吉尔套上了一副狗链;莫星儿依旧裹着羊毛披风;保安杨兵还没换掉制服;陶冶换上了新衣服,却还是超市工作服;富二代郭小军扔了原来的脏衣服,穿着一套从专卖店的假人身上扒下来的新迪奥西装;吴寒雷教授戴着少了一块镜片的眼镜,其他方面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最吸引女人眼球的小光,跟丁紫、海美两个女高中生坐在哈根达斯店的柜台后面,仿佛正在给大家做冰激凌。最后是刚被救出的洗头妹阿香,以及早就换上厚外套的周旋。
以上的十三个幸存者,不管男女老幼,至少身体健康没有受伤。
此外,还有两个受了轻伤的幸存者,就是商场的女清洁工于萍乡,还有胳膊上缠着绷带的白领许鹏飞——他上班的办公室已在十楼以上化为乌有了。
用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上,躺着三男二女五个无法动弹的重伤者。虽然每个人都被包扎过也吃过一些药,但幸存者中并没有医生,没人能给他们做外科手术,更没人能接上他们断掉的骨头。担架上不时响起哀叹与哭泣声,以及痛恨老天不公的谩骂声。
最后,还得加上一个藏身地底的流浪汉。
周旋做了一张统计表,现在大楼内确认有二十一名幸存者。
除了流浪汉以外,每个人的名字都作了登记,包括不知从哪儿来的少年“小光”。
当然,除了二十一个幸存的活人以外,还有一些幸存的动物,比如罗浩然身边的丘吉尔。鉴于地下一层有家宠物商店,很多宠物都已逃散出去,不知在大楼哪个角落里,还隐藏着什么猫猫狗狗的。当然,楼上肯定还有许多老鼠!
动物的生命力永远比人类更强大。让周旋备感忧心的是,当人类缺少必要的工具时,在与动物的生存竞争中就毫无优势可言。每当想到这种性命攸关的问题,他总是习惯性地看向吴教授。
“不要对外面抱有什么希望。”吴教授端着一杯热茶,想是幸存者中某位粉丝殷勤地从超市找来好茶叶,以免他在凌晨时分困倦不堪,“因为,我们这些人,已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假如还能再活几天。”
“假如还能再活几天?”穿着崭新的迪奥西服的郭小军不禁轻轻抽泣。
“假如,我们能够再活七天,那就绝不只活六天!”周旋想起三个半钟头前,当他打开十九楼酒店窗户时,下定决心能早死一分钟就绝不多活六十秒。此刻的求生欲望却如此强烈,哪怕黄沙埋到了鼻尖,都想打个喷嚏再喘口气!
柜台后面传出几声轻笑——是那个叫海美的少女,看到周旋转过头来,便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我们在这样一场世界末日的浩劫中活到现在,已是上天眷顾的奇迹。”教授苦中作乐安慰大家,“虽然,我们在外面的亲人基本没有生还可能,我也很痛苦。你们也都有父母妻子丈夫儿女等深爱之人吧。”
这番话说得催人泪下,又有人轻声哭泣起来。教授坐在哈根达斯店面的座位上,端着茶杯凝神半晌,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更像六十岁的人。
“我老家在内陆山区,说不定洪水淹不到他们。”陶冶还没放弃希望,虽然一边说一边嘴唇颤抖。
郭小军抱头痛哭:“今晚,我老爸在游艇上跟他的明星小三开派对,必死无疑了!”
“人生是什么?”周旋想起一本书里看到过的话,“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莫星儿坐得离他最近,不禁Сhā话:“你在说什么?”
“生与死,本就那么简单,谁都有死的那一天,不要那么悲伤。”周旋嘴上说着这句话,心里却觉得可笑,这种话不该由他这个刚刚自杀失败的人来说。
“各位,我们还能在这里掉眼泪,已经比外面的亲人们幸运多了!”教授在重复他书里的内容,“当地面发生巨大的灾难,比如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核泄漏……暴露在地球表面是极难存活下来的,只有躲藏在地下空间才是安全的。”
“处于地底的未来梦大厦,才是真正的诺亚方舟。”周旋心想自己可以去电视上做广告了。其实,他说每一句话都很虚弱。又想到了另一个严峻的问题——还有二十一个人活在地下,尚不包括动物,每一秒钟都在消耗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地下一百多米的深处,不可能与地面交换空气——就算交换也是被污染的有毒气体。并且,地下四层的柴油发电机也在消耗大量氧气,并且排放有毒废气,全部集中在大厦的封闭空间内……如果氧气耗尽,即便储存再多的食物与燃料——哪儿用得着七天?也许只能活七个钟头,甚至七分钟!
周旋想着想着,脸色发白,转过头,看到罗浩然的眼睛。
终于,他第一次从这栋大楼的主人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情绪——恐惧。
第丘吉尔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59分。
没错,我也是第一次从我的主人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情绪。
我的名字叫丘吉尔。
我是一条拉布拉多犬。
我的主人叫罗浩然,他是这座大厦的主人。
我是三岁的公犬,正值一条狗的花样年华,和其他拉布拉多犬一样忠诚又调皮,也像其他成年狗那样对异性蠢蠢欲动,却又不像它们那样多情又滥情。我只喜欢莫妮卡,一条毛色雪白的拉布拉多犬,长得又萌又迷人,是我心中的女王。它住在地下一层的宠物店,每次主人牵着我经过,店主都会把门关紧;如果莫妮卡出去散步,恰遇我也跟着主人溜达,店主就会紧握绳子,不准我靠近半步——晕,难道我脑门上贴着“色狼”俩字?我只能远远看着它销魂的眼神,格格般的身姿,步步惊心走来,又痛苦地甩着尾巴被拖走。我活了三个春秋,从未与异性一亲芳泽,无数夜晚忍耐激|情与冲动,只想把那一刻留给最心爱的——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莫妮卡,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等到世界末日也来了!
一个多钟头前,我想去寻找莫妮卡,却被主人强行喝止。当我头一回背叛主人,逃出他的视线,冲到地下一层的宠物店,却发现莫妮卡已被压死在废墟下!
我的生命之光。
我的欲望之火。
我的罪恶。
我的灵魂。
莫-妮-卡:先是唇音,舌尖再向上,最后舌根与上颚深处摩擦。
即便世界末日降临到我的头顶,最终审判打断我的脊梁,我也再不会反抗。因为,莫妮卡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回想我的一生,自打出生就跟随主人,住进未来梦大酒店顶楼总统套房。我的主人除了开会与出差,常年居住于此。每个楼层,每个店铺,每个角落,我都了如指掌。每天短暂的放风,就是到大厦外的狭窄绿地,呼吸这座城市肮脏的空气。
悲催的我只有三岁,一生才过去四分之一,就撞上了世界末日。
二十四小时前,我惴惴不安,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烦躁慌乱地夹紧尾巴。我还看到老鼠反常地窜到酒店,惹得我大声吠叫想把那些讨厌的家伙赶走。你知道我们要比你们敏感许多倍,不仅仅是鼻子,而是所有感觉器官,我们能感知即将发生的灾难,而你们还像一群蠢蛋歌舞升平地等死!从清晨开始,我就向老天祈祷,但愿我的预感是错误的,我还想多活几年,还想有朝一日,与我的莫妮卡成就燕好。
可是。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如今,差不多将近四个小时过去,我们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无论是幸存者们的科学与理性分析,还是我这条狗天生的动物磁场反应,都已确认——我靠,世界末日,终于到了!
第二部罗生门
《马太福音》第28章
28:1过了安息日,星期日黎明的时候,抹大拉的马利亚跟另一个马利亚一起到坟地去看。
28:2忽然有强烈的地震,主的天使从天上降下来,把石头滚开,坐在上面。
28:3他的容貌像闪电,他的衣服像雪一样的洁白。
28:4守卫们惊吓得浑身发抖,像死人一般。
28:5那天使向妇女们说:“不要害怕,我知道你们要找那被钉十字架的耶稣。
28:6他不在这里,照他所说的,他已经复活了。你们过来,看安放他的地方。
28:7你们赶快去告诉他的门徒:‘他已经从死里复活了,他要比你们先到加利利去;在那里,你们会见到他!’要记住我告诉你们的这些话。”
28:8妇女们就急忙离开了坟地,又惊讶又极欢喜,跑去报告他的门徒。
28:9忽然,耶稣在路上出现,对她们说:“愿你们平安!”她们上前,抱住他的脚拜他。
28:10耶稣对她们说:“不要害怕,去告诉我的弟兄,叫他们到加利利去;在那里,他们会见到我。”
……
28:16十一个门徒到了加利利境内,到耶稣吩咐他们去的那座山上。
28:17他们一见到耶稣,就都向他下拜;可是还有人心里疑惑。
28:18耶稣走近他们,对他们说:“上帝已经把天上和人间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
28:19所以,你们要往世界各地去,使所有的人都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
28:20并且教导他们遵守我所给你们的一切命令。记住!我要常跟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日。”
(现代译,节选)
第一章
4月8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他死了。
咽喉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伤口,横向水平切开,表皮与肌肉组织已外翻,几乎可见气管切口。
可以想象他死前的痛苦——寒冷的空气,汹涌而入祼露的喉管,却没有一丝氧气供应心脏。整个脖子一片猩红。鲜血喷溅得很远,染遍地下那些碎玻璃,沾满肮脏的西装衣领,居然是阿玛尼!在窒息与失血的恐惧中,心脏只挣扎了几十秒,便在无奈与怨恨中停止跳动,大脑陷入永久的黑暗与寂静……眼睛还睁着。手电强光照射着他的双眼,瞳孔再不会因光线强弱而有变化,渐渐变得混浊暗淡,只留最后一刻的绝望,那是活着时无法想象的绝望,即将坠入冰冷深渊的绝望。
这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必然看到了凶手的脸。是怎样的一张脸呢?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狂躁是冷静?是凶恶是善良?
他在死亡的瞬间想些什么?这是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中,见过不计其数的各种死状之后,叶萧第一次想起这种让自己也深感不安的问题。
让他坐立难安的,还有房间里的另一双眼睛。
一双混浊暗淡却依然活着的眼睛。可惜,并非人类的。
它就趴在死者身边,差不多也被废墟困住了,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两只长长的耳朵和一个几乎干涩的鼻头。它的毛色变得乌黑,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品种,虽然叶萧断定它是一条拉布拉多犬。
它死死盯着叶萧的眼睛。
叶萧看到了它的仇恨、痛苦、绝望。
剧烈的狂吠过后,它又转为悲伤的哀嚎,宛如荒野流浪的孤狼,对月亮发出的声音。
他知道它在哀悼自己的主人。
第一次听到狗发出狼一般的声音,叶萧不敢再看它已分泌出泪水的双眼。
此刻,这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大半已经坍塌,就像被轰炸过的废墟。只有一块小小的空间,露出死者的上半身,以及那条被困住的拉布拉多犬。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充斥着灰尘,弄脏了叶萧的警服,迫使他重新戴上了口罩。
如果,刚刚死去的人,灵魂还未飘远,也不会看清楚叶萧的脸。
未来梦大厦,九楼,未来梦影城,七号放映厅,电影放映机房。
放映机房,影院最神秘的地方。每当我们坐进电影院,就会回头看观众席的最后,从上方某个小小的窗户里,射出一道闪烁的白色光芒,刺破大屋子里的黑暗,越过所有观众的头顶,在银幕上投射出一个奇异世界。每个小孩都好奇是什么投出那道光,又是什么化作电影里那些巨大的画面。一切的秘密,都在放映厅背后的小房间里。
可惜,价值不菲的数字电影放映机已被砸成了废铁。
拉布拉多犬的哀嚎依旧,叶萧弯腰站起来,退出这危险的房间,打开对讲机:“救援总部!在电影院发现一具刚刚死亡的尸体,以及一条尚存活的狗!”
几秒钟后,对讲机那头传来一阵骚动,随即是混乱的七嘴八舌,最后是市长的话:“请立即展开搜索,务必找到幸存者!”
对讲机的那头在一百多米以上的地面,全世界所有媒体都已聚集此处,等待从地底挖出哪怕只是一条狗的新闻,就可登上《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
从愚人节开始,人们已经等待了七天七夜。
直到今晚,复活节。
第二章
七天,七夜。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那晚,整座城市被狂暴的雷雨包围,即便在雨水丰沛的盛夏,也未必有如此的惊天动地。耀眼的闪电如利剑刺破黑暗,每个躲在窗后的人,都害怕突然遭天雷击中。
叶萧已连续加班几周,刚逮到一个变态杀人狂,难得在子夜之前回家,刚要睡觉,却被窗外的雷声搅得难以安眠。他祼着上半身走到窗边。这是一栋高层建筑的二十八楼,从窗户可以清楚地望见未来梦大厦。虽然,十九层楼的未来梦大厦,在这座拥有无数摩天楼的超级大都市中,是个微乎其微的小不点,但在拔地而起的三年来,已成为城市东南角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附近数万上班族与居民,加上每天必须经此换乘地铁的人们,都把这里当作自己的衣橱、鞋柜、冰箱、食堂、约会地……就连叶萧今年看过的几场电影,也都是在九楼的未来梦影城看的。
隔着布满雨水的玻璃窗,以及数千米的寒冷空气,看着那栋狂风暴雨中闪烁着巨大广告牌的未来梦大厦,叶萧感到一阵烦躁。
同时,他看到了一片光。
那是城市的最远端,从钢铁森林伸展枝叶的尽头,亮起一道绚烂夺目的白光,几乎笼罩了整个地平线,宛如天上的闪电全部打到了地面。
叶萧本能地挡了挡眼睛,当他把手放下来,心头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世界末日?
那道惊天动地的白光,已化作核爆式的蘑菇云,冲破狂风暴雨的黑夜,升腾到数千米的高空,与闪电乌云连接在一起。
空中充满震耳欲聋的巨响,叶萧脚下的地板也开始震动,而这声音并非仅仅来自远方——再次让他目瞪口呆的是,他的窗外正前方数千米外,未来梦大厦开始迅速下降。
不管是外星人入侵还是核辐射,都无法阻止叶萧打开窗户。
就在自己的眼前,城市的中心,那座灯光闪烁的十九层大厦,正以电梯运行的速度飞快坠向地底!只几秒钟,他已看不到未来梦大厦的楼顶,再往下则被近处的建筑挡住视线。
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夜空中的闪电更为肆虐,雷声再次取代遥远地平线外的爆炸声。远方那道白光已经消失,变成冲天大火,几乎照亮小半个市区。
叶萧穿起裤子,T恤都来不及穿,光着肌肉分明的上身,披起外套出门。他没敢坐电梯,而是一口气跑下二十八层楼梯,大汗淋漓地冲到雨中——体力竟还像十年前那样出类拔萃。
就像无数盆冷水兜头浇到脚底,瞬间已浑身湿透。幸好自家所在大楼安然无恙,周围几栋楼看来也没问题,地面并未如想象中摇晃。
他跳进停在楼下的警车,口袋里装着手机、零钱、警官证、驾照、车钥匙……但没有枪,他从不带枪回家。
街道除了因暴雨泛滥成灾,没其他什么异常情况。刚才那巨大的爆炸与火焰也没了踪影。这样的雨夜几乎看不到车,叶萧亮起警灯,飞速闯过三个红灯,转眼赶到了目的地。
未来梦大厦消失了。
叶萧把车停在路边,原本人行道的地方已成为一堆水泥废墟。那栋十九层高楼的所在,却化作一个下沉式广场,在对面的街灯照耀下,如同六十多年前的坟地。
他跨过半埋在地下的地铁标志,来到这片空旷的“广场”中间。脚下尽是泥土与废渣,在大雨中形成沼泽,很快淹到了小腿肚子。
哪位魔术大师在表演?几分钟前,还好端端地矗立着的未来梦大厦,却在叶萧的眨眼之间,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与遥远的爆炸声中。
但是,他不相信科幻电影中的一切,更不相信这栋大楼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
叶萧半蹲在大雨中,任凭自己像个落水鬼,将手伸入肮脏的水洼,手指没入满是垃圾的泥土,仿佛触摸到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的手指——这原是未来梦商场的中庭。
数分钟前,最后一眼看到这栋大楼,飞速下降直至消失,会不会就这样陷入到地底?
手指仍然Сhā在泥土中,想象自己与大地连为一体,也与更深处的地狱连为一体。
警察越来越多,各色制服的人站在路边,却没有一个敢像叶萧那样,走到大厦原本位置的中心——都怕这片土质太过松软,既已吞没了整栋大楼,再吞没一个人太容易了。
两分钟后,三个警察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将跪在泥水里的叶萧警官拖了出去。
他被送回警车休息,大量救援人员带着设备正在赶来。日理万机的市领导们,却已赶往远郊的石油化工厂,处理刚发生的化学品爆炸事故……一夜无眠。
跟这个城市中的许多人一样,叶萧在4月2日清晨,依然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天,已经亮了。
暴雨变成大雨再到小雨眼看变成了牛毛细雨。
牛毛细雨一样多的专家教授,以及国家级救援队,凌晨从首都紧急飞来,带来各种高科技仪器,对未来梦大厦“遗址”深入检测。通过地质工程的勘探设备,电磁波深入地底一百多米,发现人类建筑物的踪迹,才确认未来梦大厦并未被外星人劫走,而是整体陷入地下。大厦顶部似已遭到严重破坏,距离地面有一百一十米左右,无法判断是否还有人员存活。大部分专家达成共识,判定大楼被埋到如此深的地底,这一过程中已有严重破坏,绝大多数人都已死亡,何况在地下缺乏维持生命的氧气,还有幸存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尽管附近几条道路全为警方封锁,仍有成百上千市民涌来。他们并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怀疑亲属已随着未来梦大厦埋入地底,每个人或紧张或焦虑或恐惧或悲伤,都想知道亲人的下落,无论是生是死是残是伤。还有些人并不确定家人在不在地下,只是当夜在附近逗留没有归家——这部分人虽然每天都在减少,但到七天后仍有几十个。
在失踪者家属强烈要求下,在全世界媒体关注下,救援行动拖延了整整一天后,终于在4月2日晚间正式展开。石油钻探工程师被调来了,只有他们才能打出一条通往地底的深井。不少国外学者和救援人员也来到中国,其中有的来自智利——2010年智利北部沙漠中的一个铜矿发生坍塌事故,三十三名矿工被困地下七百米深,坚持了六十九天后奇迹般地被救出。因此,智利专家坚决反对放弃,认为一百多米的深度不算什么,只要有一个可能的幸存者,就必须全力以赴救援。
全国舆论倾向于救援一方,亿万网民更是把最早一致认为已没有生命迹象的专家们骂得狗血淋头。
差不多同一时间,关于未来梦大厦为何陷入地底,专家组发布了初步调查结果——地面沉降。
这座位于东部沿海地区的大都市,多年前就开始了下沉。未来梦大厦所在地基,恰巧是地面沉降最严重的核心区(居然有网友扯上了当年的荒坟墓地,传说此地风水不佳,未来梦大厦初建时挖出过不少古代墓葬)。根据专家的勘察判断,早在灾难发生之前数月,此处地下就已形成一个巨大空洞,谁都不曾料想到这座大厦竟是空中楼阁。4月1日晚上暴雨,给全市排水系统造成巨大压力,附近有几根排水管发生爆裂,大量雨水渗入地下,严重动摇未来梦大厦的地基,疏松的泥土无法承受大楼重量,最终形成地下塌方。
整栋十九层高的大楼,就这样被无情地吞没到地底百米之下。大厦沉陷后形成的巨大空洞,也被附近地层和泥土填埋。所以,想要穿越这些复杂的地质环境,把救援人员送到一百米以下的地底,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至于4月1日当晚,未来梦大厦沉入地下的同时,叶萧从自家窗户所见的那道白光,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烈爆炸,并非当时想象的地震光,而是来自本市远郊海滨的一家大型石油化工联合企业。根据政府发布的消息,由于一名无证上岗的临时电焊工操作失误,导致化学品仓库发生爆炸,并引发整个工厂一系列大爆炸。由于石化工厂里有大量的石油及化工产品,爆炸产生的能量差不多超过了广岛原子弹——这也是最初那道白光如此强烈的原因。自然,这次事故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全部为工作人员,自然也包括肇事的临时工。
许多人会产生疑问,为何这两场巨大灾难几乎同时发生?官方认定纯属巧合,彼此间没有任何关联。但也有网友在微博上分析:当初建设石油化工项目,就涉嫌违法违规,更缺乏环境评估,破坏了本地生态平衡,甚至影响到整个地区的地质结构——比如地面沉降问题,虽与市中心高层建筑有关,但在石油化工厂投产以后,超量抽取附近地下水(具体抽取量始终是个谜,爆炸以后谜底就被带入了坟墓),全市地面沉降速度加快了十几倍。尤其近两年,经常有柏油路面惊现深不可测的裂缝,公园莫名其妙塌陷大坑——都是世界末日行将来临的前兆。
七天七夜的救援过程中,警方全力收集失踪者信息,除灾难发生时的工作人员可基本确定(天知道哪个是否早下班一分钟或晚下班六十秒就此改变命运,其余名单只能是个大概,叶萧推断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错误的,失踪人员总数浮动在一百到二百之间。
未来梦大厦“遗址”附近的道路始终封闭,许多外国媒体租下周边高楼的民宅或办公室,居高临下拍摄救援现场全球直播。第四天,救援取得重大突破,钻探井进入一百多米深的地底,打开了大厦顶层——与仪器探测结果相同,酒店高层部分已化为废墟。通过深井舱抵达地底的救援人员,在瓦砾中发现了早已粉身碎骨的人体残骸。
然而,电子探测仪器显示——九楼以下仍然存在生命迹象。
这个消息再度振奋人心,也经由各大媒体传遍了全世界。专家们仔细研究了大楼的建筑图纸,认为九楼电影院与十楼写字楼之间的穹顶结构异常坚固,很可能支撑住了上部的巨大压力。
救援队迅速清理上层废墟,同时往下钻探一口直径仅为7.5厘米的深井——这也是智利矿难时用过的手段:要打出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空间极为困难,需很长时间,很可能费了很多天打通地道,才发现底下的人全部饿死渴死了。所以,必须要有一个管道深入地下,尽快输送基本的生存物资,哪怕只是几瓶水几粒药,都可以延续下面的生命。
这口深井在二十四小时内即告打通,深入地下一百五十米。救援队员把食物、水、药品、通讯设备、电池……通过深井输送下去,却始终没有回音。
救援又持续了三天,一条更大的救援通道穿过废墟与泥土,终于在4月8日傍晚,抵达未来梦大厦九楼与十楼之间的穹顶。
这个全钢结构的穹顶极其坚固,除了混凝土出现裂缝以外,钢铁本身没有大问题——生产这些钢材的某国有钢铁集团必然会将之作为重大新闻来宣传。
救援队员制定了慎重的挖掘方案,因为这个穹顶关系到底下九层楼(还不包括地下四层)的安危,一旦穹顶遭到破坏,可能下面所有的楼层都会坍塌。于是,大家采取人工挖掘的方式,找到了九楼与十楼之间的逃生通道,这样就可以避开钢结构穹顶。
就在一小时前,因为救援队员的一点小小疏忽,导致切割钢材时发生了意外,穹顶结构部分坍塌。眼前腾起一团烟雾,叶萧赶紧趴倒在地上,系紧安全头盔。
今晚整个挖掘过程中,他一直跟随着救援队员,作为本地警方的唯一代表,负责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突发状况——说白了就是镇压地下可能的犯罪。
一分钟后,强烈的电光穿过重重的混凝土灰尘,照出地下一个大口子,依稀可辨是电影院的售票窗口。
打通了!
叶萧没忘记戴上口罩,跟随穿着红衣的救援队员,从缺口进入未来梦影城。
但愿不是地狱。他默默祈祷了一句,在依然弥漫的烟尘中睁开双眼。
没错,真的幸存了下来!在救援队支起的太阳般的探照灯下,展现出奇异的画面,仿佛儿时看过的科幻小说中的场景——地下城,巨大的中庭与天井,头顶是人造的天空,高速电梯载着人们上上下下,每一层都有商店、餐厅、住宅……无数的人们生活在地下,就与我们生活在地面上没什么不同,照样饮食男女,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只是,他们看不到黄昏的夕阳,子夜的星辰,后半夜的月光。
叶萧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跪倒在九楼中庭栏杆边。他不敢摘下口罩,空气混浊肮脏不堪,充斥着腐烂的气味。抬头看到穹顶大部分还很结实,坍塌的部分仅限于影院附近。
他的腋下别着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防范地下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同事们开玩笑说怕是地底藏着史前怪兽,需要叶萧扮演奥特曼的角色。眼前穿着红色救援服的人们来来往往,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这是多年警察生涯中形成的第六感,或是无法被科学解释的超出普通人的听觉、视觉以及嗅觉——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超能力警察,就像他永远也无法解释清楚,为何在失踪数年后毫无预兆地归来。
他进入电影放映厅外的通道,救援队员们都已往八楼去搜索幸存者了,地面接应人员尚不敢贸然下来。叶萧独自走在迷宫般的道路中,一大半墙壁都已坍塌,一片瓦砾废墟。经过一道不起眼的小门时,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居然,是狗叫!
就算没找到活人,找到一条活狗也是奇迹。叶萧打开房门,进入一个狭小的房间,发现是电影放映机房,屋顶大半坍塌,压住了一条拉布拉多犬,叫声正是它发出的。
叶萧已准备给它改名“狗坚强”,低头却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露出半个身体的男人,他的下半身压在沉重的废墟之中。
他死了。
咽喉被利器割开。
眼睛还睁着。
死者看起来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脸上沾着灰尘与污迹,胡须茂盛,额头和脸颊还有些伤痕。但从那眉眼、鼻梁还有脸庞的轮廓,都可看出他的容貌相当不错,年轻时想必是帅哥一枚。
死亡时间应该不久,空气中还残留血腥味,脖子上的血迹也没干透。地上有不少锋利的碎玻璃片,来自墙上被打碎的镜框。杀人的凶器,就是其中一块沾满鲜血的玻璃。
谋杀!
任何人都绝不会想到,在这巨大的灾难之中,还会发生这样残忍的谋杀!可以想象,这个人已在黑暗的地底历经了各种痛苦绝望,度日如年般地熬过七天七夜,最后救援队员已到眼前,即将看到希望的刹那,却被某个人冷酷地夺去了生命。
看来叶萧冒着生命危险,跟随救援队员来到第一线,并非为了作秀或其他什么,而是真的需要一个警官存在!
此刻,他已退出半坍塌的电影放映机房,耳边仍然响着拉布拉多犬的哀嚎。他知道救援队员很快会过来,尽最大可能把这条既可怜又幸运的狗救出去。
继续往放映厅通道走去,没有畅通的路,要从废墟上爬过去。他左手举着强力手电,右手小心地放在腋下,随时准备拔出那把手枪。刚才那桩凶杀案的时间,就在电影院坍塌之后,趁着受害者被压住无法动弹,轻而易举地用碎玻璃割断了他的咽喉——必须赶在救援人员发现之前!
凶手不会跑得太远,很可能也被困于这片废墟。
叶萧喘不过气来,系在脖子上的安全头盔的绳子,几乎要把他勒死。他索性摘掉安全头盔和口罩,只靠腋下那把枪来保护自己。
又往前爬了十来米,他听到一阵哭声,似乎是小孩子发出的。
老天!他再也不考虑是否开枪射击凶手了,立刻开始挖跟前的瓦砾。他没有工具,单凭十指,直到双手皮开肉绽,流满鲜血——他触摸到了一只手。
他的手掌虽然粗糙,并在流血,却能感觉到这是一只女人的手。
谢天谢地,不是死人!五根还带有体温的手指有力地握紧了叶萧的手!
他看到了她的脸。
第三章
公元30~33年之间,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耶路撒冷。
三天前,耶稣因被叛徒出卖,戴着荆冠在十字架上受难而死。逾越节安息日后第二个黎明,抹大拉的马利亚跟另一个马利亚,来到耶稣的坟墓前,准备为先知尸身涂抹膏油。她们发现坟墓里是空的,天使降临说耶稣已经复活。当天,耶稣在门徒面前出现,说:“上帝已经把天上和人间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所以,你们要往世界各地去,使所有的人都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并且教导他们遵守我所给你们的一切命令。记住!我要常跟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日。”
直到世界的末日——将近两千年后,许多人都以为这一天已然降临。
4月8日。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耶稣复活节。夜,22点29分。
叶萧看到了她的脸。
电光穿过蛛网般飘浮的尘土,照亮被一道水泥横梁压住的狭小空间,也照亮了一个女人的眼睛。
她的脸上布满灰尘与污垢,那长长的乱发底下,闪烁的眼神充满希望。这个看起来还年轻的女子,并没有完全被废墟压住。叶萧的臂力超乎常人,把她拉出来却很费劲,原来她怀抱着一个小男孩。
男孩看起来七八岁,面对强烈的手电光线,低头不敢睁开眼睛。
刚才,就是这孩子的哭声救了自己和妈妈。
叶萧也奇怪为何一眼断定这是一对呣子。他把手电放到旁边,两只手同时抱起女人和男孩,将他们从废墟中拉出来。男孩抬起头来,即便脸上满是尘土,也无法掩盖苍白得吓人的肤色,还有那双几乎闪烁绿光的眼睛。
叶萧心里闪过某种怀疑:这可怜的孩子早已死在地底,是一具复活的没有血色的僵尸?
当他进而怀疑到那个年轻的妈妈时,却真切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与脉搏。她的长发可能几天没有洗过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怪味,不断拂过他的脸,非但没有让他有任何不适,反而激发了男人的欲望。
她是活的!
至于那个小孩——无法判断。
当叶萧将男孩抱起来时,他的身体居然是凉的!
但愿只是生病或饥饿的缘故。
叶萧并非救援队员,也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不是来负责救人的,相反是负责用手铐和手枪处理地下的突发情况的。当他救出一对呣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年轻的妈妈赶紧抱住孩子,沙哑着轻声说:“里面……还……还有人……”
人到了濒临崩溃的关头,通常口齿不清,但叶萧明显感觉她的口音很怪,似乎不是中国人。
但他不敢贸然往里走了,说不定坍塌面积还会扩大,自己也可能葬身废墟。他打开对讲机与总部联系,呼叫救援人员。
叶萧对呣子说道:“不要再说话了,也不要乱动,保持体力!很快会有人来把你们送上去的!能听懂我的话吗?点头或眨眼就可以了!”
年轻的妈妈点了点头,面无血色的男孩眨了眨眼睛。
叶萧把随身携带的矿泉水递给这对呣子,妈妈先给儿子喂水。男孩居然异常冷静,没像一般人那样大口灌下,而是先抿了一小口,再徐徐喝下半瓶水,中途还停下喘了几口气——有的刚被挖出来的幸存者,就是喝水太急被活活呛死的。
男孩很节制地把剩下的半瓶水递给妈妈,看来他们在地底的七天七夜,早已习惯于节约每一样生存资源了。
等到一瓶水被呣子俩分享完毕,救援队员已飞速赶到。发现了幸存者令众人很兴奋,尤其是女人与孩子,更振奋士气,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呣子俩抬了出去。医生与护士在十楼翘首以待,升降舱将把这对呣子送上地面。
当这个可能是日本人的女子,与看起来不像活人的男孩,时隔七天七夜,再一次看到明亮的月光,在这个复活节的夜晚,全世界的镜头与闪光灯都将对准他们——他们已成为整个地球赞叹生命奇迹的符号。
“复活节之夜的复活”——叶萧给明早《纽约时报》的头版拟好了标题。
此刻,十多名救援队员继续用各种工具往里挖掘,生命探测仪发出强烈信号。
两分钟后,当叶萧重新戴起口罩和头盔,救援队员已从烟雾弥漫的通道深处,抬出了一个年轻男人。他衣服上有多处破洞,能依稀分辨出卡尔福超市的LOGO。队员给他戴上氧气面罩,迅速送往地面施救。
又救出来一个!
叶萧握紧的拳头刚松开,手上的伤口还没止血,队员们又救出两个活人。
这回是两名女性,看起来年纪都不大,也许只有二十出头。她们的身体并无大恙,几乎是自己走出来的。叶萧退到通道边上,两个女子与他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看起来更大一些,双眼冷冷地扫过他的脸庞。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的心底微微打了个冷战。
这是第四与第五个幸存者。
叶萧目送她们离开地底,标志性地拧起眉毛,心中浮现起放映机房里被割喉谋杀的男人——他已下令谁都不准动尸体,但要把那条拉布拉多犬救出来,这方面他有绝对指挥权。
还有救援队员在影院通道挖掘,他耐心地等在原地。更多的救援人员下来了,他们分头前往楼下搜索,期望发现更多的幸存者。但他只等在这里。
十分钟后,他等到了。
四个救援队员出现在灯光下,用担架抬着一个成年男人。
第六个!
叶萧冷静了许多。这个幸存者经过他身边时,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同时,他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
“叶……萧?”
后一个字带有疑问的语气,可以确定是从躺在担架上的男人——被埋在地底七天七夜的幸存者口中说出的。
叶萧拦住担架,低头直视这个幸存者的眼睛。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浓密的胡须布满两颊,身上还在流血,双眼有神地看着叶萧,不像那种刚挖出来奄奄一息的样子。
两个人对视了五秒钟。
抬着担架的救援队员们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
忽然,叶萧的眉头跳了一下,某个名字从记忆的潘多拉盒子里跳了出来。
“周——旋——”这两个字缓慢地吐出嘴唇,对方以满意的眼神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居然……是他!叶萧下意识地伸出右手,紧紧抓住了周旋的右手。
还是热的。
两个男人的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带着彼此温热的鲜血。
第四章
4月8日。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耶稣复活节。夜,23点19分。
终于,叶萧摘下口罩和头盔,跟随救援队员的脚步,下到地底一百七十米的深处,未来梦商场底楼中庭。从九楼电影院直到现在的一楼,救援人员增加到上百人,还有数条搜救犬。大家搜遍了各个楼层的店铺、餐厅、办公室、卫生间、逃生通道、电梯……还有未来梦大酒店的大堂、商务中心、会所……然而,他们没再发现一个幸存者,甚至连一个死人也没看到,倒是有许多动物尸体,都集中在底楼中庭,看起来惨不忍睹。
已得救的三男三女,是目前为止在地下仅有的幸存者,还得加上那条拉布拉多犬——割喉谋杀案唯一的目击证人。
他祈祷还能找到第七个,或者更多。
至于半个多小时前发现的那六个幸存者,都已被顺利送到地面。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经过多名医生的检查,幸存者们没有生命危险,也没受重伤。但为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被送往了一家医院,这是几天前专门腾出来给可能受伤的幸存者预备的,并配备了一流的医生、护士和设备。
幸存者回到人间,叶萧却还留在地狱。
从电影院到底楼中庭,他没有放过一个角落。在救援队员搜索过的各处,他又粗略地扫了一眼。许多地方明显遭到过破坏,无法判断是七天前地面沉降的灾难所致,还是七天七夜里又发生了什么。有的地板上残留干涸的血迹——这些细节他都拍下了照片。这些血迹属于哪个人?血型是什么?性别是男是女?DNA双螺旋体又是如何?大概是因为警察过分敏感的职业病,总觉得无时无刻没有邪恶的内心与残忍的杀戮……也因为他发现的第一个幸存者,竟然刚被人割断喉咙杀害。
那具已永远留在地狱的尸体,叶萧坚决不让救援人员碰,而是呼叫公安局刑侦大队鉴定科,必须由他们来处理尸体和现场——那已不仅是救援现场,也是一桩刚刚发生的残忍的凶杀案现场。
此刻,救援队员进入未来梦大厦地下部分。
叶萧手上的伤经过简单包扎,几乎不再疼痛了。他紧了紧腋下枪套,跟随救援队员来到地下一层。这里有家已遭严重破坏的宠物商店,楼上那些动物尸体恐怕大多来自此处。救援队员牵着搜救犬仔细巡视,颇为艰难地控制手中的狗绳,因为到处弥漫着一股腐烂发霉的气味。
也许还有尸体腐烂的气味?他下意识地戴上口罩,救援队员引到各个角落的强烈灯光,刺激得他瞳孔缩小,只能手搭凉棚扫视空旷的超市。货架有一半倒在地上,还有不少商品,但都不是生存物资。地板上有暗淡的血迹,电灯刚被挂上的摇晃瞬间,似有某些奇怪的影子掠过。
大部分人员留在地下一层搜索,叶萧跟随先遣队进入地下二层。
超市这一层以食物等生活必需品为主,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来,这就是九楼被发现的六个人能生存至今的原因吧?至于那股冲鼻的腐烂气味,比楼上更为强烈,即便大家都戴着口罩。
叶萧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他沿着超市墙脚巡视时,一条搜救犬狂叫起来。它并不是对着卖肉骨的柜台,而是向着一扇已经破损敞开的小门。里头看起来早已坍塌,满是水泥碎块与墙灰,其间有几排巨大的金属柜子,颇像员工更衣室。搜救犬冲进这片废墟,对着脚底下的砖块猛叫。队员们纷纷围拢过来,小心地用工具挖掘,期待能发现第七个幸存者。
几分钟后,一具尸体被挖了出来。
这是一具已严重腐烂的男性尸体,从残存的肉身与骨骼来看,此人身材高大肥壮,头发是金色的,穿着超市的工作制服。从腐烂程度来看,很可能七天前就已被压死!
果然,一群蛆虫已从死者的鼻子里爬了出来。
叶萧与救援队员们面对死尸早就习以为常,都很镇定,他们只是遗憾没有发现活人。
虽然死者的脸腐烂严重,仍能看出他与中国人的区别。
这是一个白人,金发、白肤、深目、高鼻、骨架庞大,虽然眼球已被昆虫侵蚀,看不出是否碧眼,虽然以上所有特征都经过了墙体重压以及尸体腐烂的双重模糊。
忽然,叶萧发现了挂在死者脖子上的工作吊牌。他立即戴上工作手套,完全不顾忌死人的恶臭与蛆虫,轻轻举起这块吊牌放到眼前。
果然是卡尔福超市的工作证件,贴着一张典型的日耳曼男人的照片,很像二战电影里魁梧肥胖的纳粹党卫队低级军官。下面除了一行英文,还有几个简单的中文——B2层主管史泰格。
终于,发现了一个有名有姓的死者。
叶萧记得这个名字,在已被确认的失踪者名单里,他是少数几个外籍人士之一。
虽然他已死了很多天,救援队员仍然小心地处理尸体,因为他是外国人,领导们必然特别重视。
为什么从九楼到地下二层,那么大的商场空间,居然只发现六个幸存者与两个死人——一个可能死在七天前,另一个死了才不到两个小时?叶萧的疑问越来越大,他可以确定,灾难发生时未来梦大厦里至少有数百人,那么多失踪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集体穿越到清宫去改变历史了吗?转眼间,脑中浮现起《生化危机》的画面。
他用力摇了摇头,没等救援队员集体行动,独自一人走下楼梯,来到地下三层车库。
除了楼梯口的光亮,这里是古墓般的黑暗世界。叶萧左手抓着超大号手电,刺目的光芒能照亮数十米外的人脸,右手下意识地靠近左腋下,心脏的左上角,坚硬的手枪正跃跃欲试。
幸好他没摘口罩,否则早就被恶臭熏得昏过去了。
他紧紧锁起眉头,犹豫还要不要往下走。这里停着许多布满灰尘的汽车,有几辆横在车道上。其中有一辆黑色的SUV,车头霸气地嵌入一辆红色本田车侧面,几乎把对方撞成两截。男人天生对车感兴趣,叶萧靠近那辆车后侧,电光照出“LEXUS”与“GX460”。
雷克萨斯GX460——这是一款售价在一百万元人民币以上全时四驱的顶级SUV,叶萧干十年警察都买不起。他看着一阵心疼,这么漂亮刚劲的一辆车,窗户大多碎了,车头前部报废,惨不忍睹,应当是以六十公里以上时速正面撞上去的!
叶萧不相信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
电光从破碎的车窗照进去,原以为会在驾驶座上看到一具被压扁的腐烂尸体,却发现车里什么人都没有。
悬起的心暂时放下,他在偌大的车库里转了一圈,空旷墓|茓中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就在他以为不会再有任何生命迹象时,电光尽头的地上穿过一列黑影。他异常冷静地保持原有姿势,用强烈的电光追逐那些影子。
他的视力超乎常人,数十米距离外,一两秒的瞬间,就认出了这种令人战栗的生物——老鼠。
终于,见到活的了!
但这些蠢蠢欲动的小家伙,为何要在这充满腐烂气味的地下车库?叶萧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安,索性跟随这些老鼠的踪迹,来到通往下面一层的楼梯。
那股强烈的腐烂气味,连口罩都挡不住了!
叶萧拿出备用的口罩,两层口罩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扶着墙壁,才走下这层楼梯,来到这栋沉入地底的建筑物的最深处——地下四层车库。
地平线以下一百九十米,地狱的最深处?
电光照出一个布满灰尘的停车场,那些在暗无天日的坟墓中待了七天七夜的汽车,看起来都面目不清宛如僵尸,似乎随时可能变形为汽车木乃伊。他再次看到那群老鼠,光束底下异常肥硕的老鼠们……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叶萧的双腿似已不受自己控制,举着手电跟着老鼠们前进。于是,他看到了——地狱!
第五章
4月9日。星期一。上午,9点19分。
他从噩梦中醒来。
他梦到了地狱。
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帘刺疼瞳孔。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每一发根都连接心脏,他仿佛感受到在地底死去的人们的痛苦……隔着薄薄的窗帘,看着阳光下的尘埃,似仍停留在墓|茓里。经过复活节之夜的地狱勘探,以为世界末日降临的七天七夜后,为什么世界依然看上去很美?为什么不像艾略特的《荒原》写的那样——“四月是残忍的”?为什么你听到的只是孩子们的笑声、汽车的喇叭声、树叶在春风中的沙沙声……他拉开窗帘。想象自己是一个吸血鬼,暴露在春天的阳光下自杀,燃烧成一团悲惨的灰烬。
眨了眨眼睛,叶萧还活着。
刚才做的噩梦,包括地狱,全是真的。
九个多小时前,4月8日复活节的子夜。叶萧,作为救援一线的警官,脱离大部队,跟踪一群硕大的老鼠,擅自闯入深埋地下一百九十米的地下四层停车场,看到了地狱。
真正的地狱。
无法估算尸体数量,严重腐烂的死者层层叠叠堆在一起,不知有多少,大概目测至少几十具,弥漫整个地底的腐烂气味,就是从这个地狱公墓散发出来的。叶萧已足够大胆地靠近,临近人类心理与嗅觉的极限,依旧无法看清那些人的面目,要么腐烂得一塌糊涂,要么本就遭到过严重伤害。有些人穿着制服,看来是大楼里的工作人员,有些人连衣服都不完整。更让叶萧难受而非恐惧的是,硕鼠们的目标正是这些尸体,它们毫无顾忌地钻入尸体堆,肆意享受腐尸盛宴。至于蝇蛆虫子之类恶心物,更无法用语言描述,真想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一秒钟后,叶萧昏迷了过去。
不是精神崩溃,而是吸入太多腐尸气味,已接近中毒了。
此刻,在医院醒来,脑中嗡嗡作响,似乎还有某段记忆,被一团黑色迷雾覆盖。尽管只有短短几分钟,却再也看不清。他用力拉扯头发,想回忆起地底的一切——却像抓住的那根救命的金属链条突然断裂一截,让他坠入万丈深渊。
叶萧确信无疑,在找回失去的那段记忆前,他将一直停留在一百九十米深的地狱中。
无法打开窗户,外面如监牢般安着铁栏杆。难道是精神病院?受伤的双手已包扎过,手背上有创可贴,大概昏迷时输过液,身上满是消毒水的气味,警服换成了病号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腋下,糟糕——枪没了!
心脏变得冰凉,正待夺门而去之时,他的搭档王警官走了进来。
“我的枪在哪里?”叶萧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直截了当地问。
“放心,是我亲手把你的枪卸下来的,小护士们哪敢动你的枪?”
“我怕是在地底丢了。”
“在地下四层车库发现你时,除了死人就只有老鼠,还会有谁来拿你的枪?”
“好吧,就算我《生化危机》看多了。”
“救援队员立即把你送回地面,再由救护车送到这家医院。他们把你所有衣服都换了,又给你全身喷洒消毒水,再输液。医生说你的身体出乎意料的健康,不要担心!”
听到这里,叶萧拉起裤子看了看,果然连内裤都换了!幸好没给他备皮剃毛。
“老王,还有没有发现其他幸存者?”
“只有六个幸存者,其余全是死人。”
“让我看看你的表!”叶萧没等老王同意,直接把他的手腕拉了过来,“上午十点了——赶快控制住那个六个幸存者,绝对不要让他们回家!”
“你怀疑他们中有人杀了你发现的第一个死者?”
“没错,我在电影院放映机房发现他的时候,地上的血迹还没干呢,毫无疑问刚被人割喉杀害!而且,死者的双手都被压在废墟里,根本无法自杀。”
老王四十来岁,说话向来沉稳:“这个我也想到了。这六个幸存者已成为全世界的焦点,刚被救到地面就送入这家医院,由官方严密控制起来——不是因为凶杀案,而是救援总部原本的方案。”
“我明白了。领导们看多了《异形》系列,认为地底隐藏某种可怕的史前细菌,一旦传播到人类身上,就会引起真正的世界末日!”
“谁知道呢!总之,你的六个证人也是嫌疑人,他们不可能轻易离开这里,必须分别隔离在这家医院的四楼。就算家属来探视,也必须在防护玻璃后面,严禁身体接触。”
叶萧心想,那不成探监了。若真有什么史前细菌,所有救援队员都不能回来了。而亲手救出幸存者的自己,也早就被传染上只能等死了。
好吧,等死就等死,反正他早就等死过一次,再等死一次也无妨。
“对了,那条在电影放映机房里发现的狗呢?”
他依然惦记着那桩割喉谋杀案,那条忠犬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那条拉布拉多犬也是个奇迹,活着被救了出来。军方的兽医对它作了检查,发现它有一条腿骨折了,但伤势不重。这条大难不死的狗已成为国宝级的宠物,有关部门正在给它检疫。检查结果出来之前,除了穿防疫服的兽医,不准任何人和动物接触它。”
“赶快派警员二十四小时看守这条狗,或许在它身上可以找到重要线索。”
“早就这么办了。你平时不是很冷静吗,怎么今天如此心急?”
叶萧不知如何回答。也许,在地狱中行走的经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他沉默半晌,走出病房:“能再给我一套警服吗?”
第六章
4月9日。星期一。上午,10点19分。
叶萧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公安局,只有证人与嫌犯[奇`书`网`整.理'提.供]才是他停留某地的唯一原因。
还是在这家医院,各处已被警方严密控制。他换上一套崭新的警服,刚与局长通了半小时电话,用下半辈子的政治生命担保,才争取到调查这桩地狱谋杀案的机会。原本在这个时候,他应作为第一个发现幸存者的功臣,去市里参加救援表彰大会,同时接受国内外各大媒体采访。但他坚决推辞了所有邀请,只有一个理由——凶犯至今逍遥法外。
老王送来一沓厚厚的资料。昨晚救出六个幸存者后,警方初步询问了每个人的情况,结合原来的失踪者名单,以及公安局数据库里的个人资料,基本确认了六人身份——玉田洋子。日本籍,三十岁,已婚。拥有本市的外国人居留证。职业为自由撰稿人,主要为日本几家报纸撰写专栏。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未列入失踪者名单。
玉田正太。日本籍,七岁,学龄前儿童,玉田洋子的独子。拥有本市的外国人居留证。初步检查未受外伤。此前未列入失踪者名单。
陶冶。中国籍,二十五岁,本科学历,未婚。外地户籍。卡尔福超市未来梦店员工,地下二层理货员。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已由卡尔福超市提供信息,列入失踪者名单。
莫星儿。中国籍,二十五岁,本科学历,未婚。本市户籍。就职于美资BCF公司,普通职员。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已由BCF公司提供信息,列入失踪者名单。
丁紫。中国籍,十八岁。本市户籍。就读于本市四一中学高三(2)班。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已由学校提供信息,列入失踪者名单。
周旋。中国籍,三十五岁,本科学历,未婚。本市户籍。职业为作家、自由撰稿人。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未列入失踪者名单。
这个名单是根据每个人被救到地面的先后排序的。
幸存者资料后面,附有各人证件照——仅仅六个幸存者,居然有三个美女:一个人ℚi,一个妙龄,一个萝莉。
与叶萧的一贯经验恰恰相反:越美丽的女人在灾难中越脆弱,她们往往习惯于依赖别人,而缺乏独立的生存能力。她们能活到最后,一定有什么故事。
距离发现尸体堆才十个小时,善后工作还在艰难进行。有近一百具尸体,大部分已腐烂,要辨认每个人的具体身份,工作量巨大。一定会有某些死者永远无法查清身份,成为冤死地底的无名鬼。目前除了地下二层卡尔福超市发现的外籍主管史格泰,只有不到十名遇难者身份已确认,因为身上带有证件,并与失踪者名单相符。
已彻底化为废墟的十楼到十九楼之间,也发现许多尸体残骸,但远远不如九楼以下的完整,有的只剩一条胳膊或一块头骨,根本无法统计人数,更别提确认身份了。
多年警察生涯见惯各种残酷的死亡,令叶萧迷惘与痛苦的是——难以确定哪些人死于灾难,哪些人死于谋杀。
也许,很快就会在地底发现新的线索,或更惊人的秘密。警官老王成为叶萧与救援现场间的联络人,有任何新发现,老王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他。
第一个被发现的死者,在电影院放映机房,被残忍地割断喉咙的男人——很快确认了身份,与失踪者名单中的001号核对上了。
这份名单是按照失踪者家属或单位向警方报告的顺序排号的,001号就是第一个被报告的失踪者,报告时间是4月2日清晨七点,灾难发生后数小时内,报告者是未来梦地产集团。这家集团拥有未来梦大厦、未来梦商场、未来梦大酒店,以及未来梦影城百分之百的所有权。001号失踪者正是集团董事长——罗浩然。
这位身家亿万的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在即将被救出地底前数分钟,被人割断了喉咙。
案情必定复杂曲折,背后也必然藏有诸多隐情。只因罗浩然身份特殊,局长才会同意叶萧深入调查的请求,并勒令各部门严格保密,绝不能对外泄露地下发生凶案的消息,这是为了在全世界面前维护本次救援行动的良好形象,不允许出现任何负面新闻。他当然会严守纪律,也从不在媒体前抛头露面——尽管在无数公众心目中,他已被当作神一样的人物,特别是因为几年前那桩事件。
他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楼上曾是传染病人的隔离区,现在清理出数间病房,安置被救出来的六名幸存者。再度照了照镜子,警服形象还算正气凛然,常有坏蛋被他的目光震慑,不由自主地交代罪行。
经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几名警察对他严格检查,虽然都是他的崇拜者。四楼冷清寂静。问清楚六个人分别住的病房,他低头思考片刻,决定先去倒数第一间。
护士在门口拦住叶萧。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他还是被迫穿上白色防疫服,搞得像个太空人。但他坚持不戴口罩,如果询问对象看不到他的脸,就会降低对他的信任度。
再次经过登记,进入宽敞明亮的单人病房。房里有一道坚固的玻璃墙,按规定必须隔着玻璃问话。但在护士退出病房后,叶萧打开玻璃墙小门,像医生那样来到病床前。
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一眼认出了叶萧。
“好久不见。”
第七章
4月9日。星期一。上午,11点19分。
“好久不见。”叶萧应了一句。他痴痴地看着病床上的男人,忘了自己是来讯问他的。
“很高兴……你还没有……”他还有些虚弱,说到这又咳嗽了一下,“忘记我……”
“周旋,就算忘了我自己,我也不会忘记你。”
“几年前,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我也想不到还能回来。”叶萧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阳光透过春天的梧桐叶和铁栏杆,在地板上投射出黑白竖条,“休息得怎样?”
“还不错。”
周旋的额头包着绷带,脸上残留几道伤痕,眼圈有明显淤青,手上Сhā着输液针管。他浓密的胡须还未刮去,双目与叶萧同样冷峻,浑身上下充满沧桑的男人味。十年风霜完全改变了一个人——在叶萧记忆深处,他还是戴着眼镜的文学青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啊。”周旋故作轻松地笑起来,“你怎么样?”
“你怎会在未来梦大厦?”
“4月1日,我订了未来梦大酒店的一个房间,刚刚入住地震就发生了。”他忽然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对了,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过地震?”
“嗯,没有地震,是地面沉降。”
周旋苦笑了一下:“多好的答案,全世界都还在人间,只有我们在地狱中。”
“你平时住哪里?”
“就在本市。”
“干吗住到五星级酒店?”
“我去写小说。”
“在五星级酒店的客房里写小说?看来你现在很成功。”
“不,我只住一晚,只想能找到灵感。我想从酒店高层俯瞰夜色中的这座城市,俯瞰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虽然早已拆光盖起了未来梦大厦。不过,还是可以看到我们的母校。”
“四一中学?”叶萧也能从自家窗口俯瞰到中学操场,“告诉我灾难发生时的情况。”
“我在酒店顶层的十九楼,看到远方闪起可怕的光芒,感觉整栋大楼剧烈摇晃,便立即逃出房间。当时,就像10级地震一样恐怖,大楼明显下沉,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算我走运,遇到一个熟悉大楼结构的人,我跟他逃到地下车库,那里有几台柴油发电机,我们启动机器部分恢复了供电。在那之前,底楼有许多人想挖洞逃出去,结果商场门厅坍塌,又引起踩踏,死了好多人!楼上又传来消息,在顶层找到了逃生的路。但又发生了塌方,幸亏我提前逃下来保住性命。十楼到十九楼全完蛋了,上面死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
“但九楼影城以下部分还很完整,你们就在未来梦商场的这些楼层中生存了七天七夜?”
“是。”
“你说有个熟悉大楼结构的人,他是谁?”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
“罗浩然?”叶萧已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也是他到这间病房来讯问的原因。
“是。我们都认为世界末日已降临全球,外面的世界没人能活下来,我们这些被埋在地底的人,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
“什么时候?”
周旋闭上眼睛想了想说:“4月2日,凌晨一点多,灾难发生后三个小时吧。”
“当时还有多少幸存者?”
“大约二十人左右。”
“地下四层车库里那么多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为保护生存环境,我们把所有死人都集中到大楼底部,也算是对他们的安葬。但绝不能火化,可能引起火灾,或发出有毒烟雾,在封闭的地底是致命的。”
“可以理解。”叶萧都记录了下来,“后来怎么样了?你们怎么生存下来的?”
“我……”周旋呼吸加快,痛苦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
“太多……太多……事情了……七天七夜……每一秒钟都像一天……每一小时都像一年……每一天都像一辈子……一辈子……”
“冷静。慢慢地想,不着急。”
“我……我……想……拼命地……想……想不起来!”
“你说在灾难发生后三小时,还有二十个左右幸存者。”叶萧悄悄握起拳头,脸上没露出焦虑,异常沉着地问道,“但是,最后只有六个人被救出来,其余十几人到哪里去了?或者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这回周旋想都没想,条件反射似的回答了。
叶萧死心了,不可能再从周旋嘴里问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也不再指望他还像很多年前那样对自己无话不说。叶萧从病床边后退半步,竖条状的光影烙在脸上,藏起他的失落。
忽然,周旋咳嗽着发出沉闷的声音:“叶萧,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叫医生进来?”
停顿两秒,叶萧什么都没说,也没再看他一眼。
第八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3点01分。
医院,四楼,曾经的传染病区。非典流行时,隔离过许多重症患者,每天不止一个人被送往太平间。漫长寂静的走廊尽头,叶萧背靠在墙上,看着一尘不染的天花板。
刚在医院食堂吃完午餐,期间却没人跟他说话,并非有意疏远,而是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神,尤其在他成为发现地底首位幸存者的英雄之后。
至于六个幸存者,医生根据每人不同的身体状况决定菜谱,由指定的厨师做好,直接送入病房。
不知周旋吃的是什么午餐。浑蛋!叶萧暗自咒骂了一声。为什么还担心那家伙?他那几声“我不知道”,仍像针扎在心头——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愿说”。平常要是碰到这种“茅坑里的石头”,叶萧自有各种手段对付,短则两三分钟,长则一个通宵,就能从对方的铁齿钢牙中撬出秘密。
可是,当他面对周旋,却无法使用任何一种惯用的方法。
叶萧的父母都出生在这座城市,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参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他从小生长在天山大漠之间,小学五年级才来到沿海大都市的父母的故乡,寄居在亲戚家中读书。至今,父母还在沙漠边的绿洲养老,再无回城定居的念头。小学时叶萧颇为瘦弱,很难听懂本地方言,常被欺负,几乎没有同学跟他玩,除了同样常被人欺负的周旋。
也因为是邻居,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后来两人都考入了四一中学,还是同班同学,各自发育得英武挺拔。叶萧擅长体育,打架时令对方退避三舍,但从不轻易使用武力,只在周旋遇到小流氓敲诈勒索时,才会出手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他们还有一项共同爱好——读推理小说,经常是周旋去图书馆借书,读完后再借给叶萧,那时几乎读遍了福尔摩斯。
临到高中毕业,周旋的梦想是成为作家,叶萧则期望成为一名核潜艇的艇长。周旋顺利考上了重点大学,叶萧则没有通过海军舰艇学院的预选,从而报考了公安大学。
后来,叶萧成了警官,周旋真的成了作家。
他们最近一次见面,差不多在十年前。那时周旋已小有名气,为了某个神秘事件请他帮忙。叶萧为此专门去浙江沿海寻找过他,却发现周旋就此消失无踪。
一晃十年,叶萧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神,周旋的名字却越来越难以见到。偶尔看到署名“周旋作品”的推理小说,也是Сhā在书店某个角落无人问津……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与老友重逢的喜悦很快消失,那么漫长的岁月,差不多已让周旋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对最好的朋友也充满秘密与谎言的人。
叶萧并不恨他,只感到悲哀——为什么是他?除非,杀死罗浩然的凶手就是周旋。但是,叶萧不相信。
不是他!
这个判断并非来自多年的感情。
中午,警官老王火速作了调查——周旋曾淡出过人们视野几年,有理由相信他一直埋头创作,在各地风景名胜间居无定所。一年前,周旋父亲过世,母亲突发急病,他不得不回家照顾。不久母亲去世,他卖掉房子偿还债务,之后没像从前那样云游四方,而是租了一间破旧公寓。老王走访了周旋的房东,得知房租不过每月几百元,因为几年前发生过凶案才那么便宜。周旋租住凶屋并非为寻找灵感,而是经济极度拮据。查询周旋的银行余额,仅剩219.81元,信用卡还透支5286.19元。
穷得连餐巾纸都买不起了,凭什么在五星级酒店住一晚?叶萧才不相信什么写小说找灵感的鬼话!难道有富婆出钱搞─夜情?
叶萧把所有疑问埋入心底,重新整理警服,去讯问下一个嫌疑人。
他换上防疫服,进了病房,等护士一退出房门,就打开防护玻璃门。
床上躺着个年轻男子,见到叶萧进来有些紧张——若非手背上Сhā着输液管,说不定就跳下来了:“你是谁?”
叶萧不理会他的提问:“你叫陶冶?”
“是。”陶冶盯着叶萧脚下,对他如此靠近感到害怕。
“我叫叶萧。”
“叶萧?我早就听说过你。医生说是你救了我们。太感谢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来到病床跟前,不想废话,“你是卡尔福超市的员工?”
“是,地下二层的超市理货员。”
叶萧想起那具被压在超市更衣室墙下的腐烂尸体:“史泰格先生是你的顶头上司?”
“没错,地震发生时——不,听说没有地震。”陶冶尴尬地挠了挠头,语句顺溜了不少,“灾难发生时,我和他都在更衣室,只有我一个人爬了出来。不知他有没有被压在底下,但后来没再见到过他。我曾经去更衣室看过,全部变成了废墟,他还活着吗?”
叶萧摇摇头:“你知不知道,在你们被救出来前,你们中的一个幸存者刚被残忍地杀害!”
第九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3点19分。
“我不知道。”陶冶在隔离病房的床上坐直,茫然地回答。
“好吧,这个问题以后慢慢再说。现在,我希望你协助警方调查,告诉我在未来梦大厦沉入地下以后,你们究竟如何生存下来的,在地下发生了什么,跟死者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你说的死者是……”
“罗浩然。”
“他死了?”
叶萧无法判断他的惊讶是真的还是装的。
“你可以从头说起——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陶冶复述了一遍,嘴角微微颤抖,“我想一想……想一想……”
“想一想。”叶萧极富耐心地等待回答。
“第一夜。很多人都死了,好惨!可是,还有二十来个幸存者,我们聚集在商场中庭,商量如何在地狱生存下去。关于世界末日,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我们都听他的话。”
“教授是谁?”
“吴寒雷,到处都有他的新书广告,没有人不知道他的。”
叶萧着实意外。大名鼎鼎的吴寒雷教授?又一桩爆炸性新闻!“他也被困在地下?”
“是啊,教授让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所有的食物和水。说来好笑,我是卡尔福超市的员工,却引导大家去哄抢货架上的食品。还好幸存者人数不多,又有几个受了重伤无法动弹,超市里有各种生熟食物,足够我们这些人吃很多天。唯一担心的是保存,那些袋装食品问题不大,可新鲜食物怎么办?为节约电力,罗浩然关闭了所有空调和冰箱。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他才开了超市里的一台冰箱,储藏必要的食品和药物。”
“等一等,你说地下还有电?是地下四层的柴油发电机?”
“不错,总共有五台,还有不少燃料。不过,柴油发电机如果连续使用一段时间,效率会打折扣,并且,会消耗大量燃料,消耗的氧气与排出的废气也太多,不但维护发电机的人员会中毒,其他人也吃不消。所以,发电机必须轮流使用,最多同时只用两台。我们尽最大努力节约燃料,很多楼层只使用十分之一电源。四十八小时后,我们每天只发电几小时,但第六天还是耗尽了燃料。”
“食物和水在超市里有的是,可是氧气怎么办?”
“这也是大家最头疼的问题。空气渐渐混浊,特别是在下面几层人难以呼吸。幸好周旋在四楼的健身器材商店里找到了十几台家用制氧机,通电就可以制造氧气。我们把这些制氧机分别搬运到商场的各个角落,地下四层也放了一台,为保证操作发电机的人员安全——通常这是罗浩然的活。洋子在七楼的户外用品专卖店里找到了大量登山用的氧气瓶,矿泉水瓶大小,可随身携带,每人都发了两个,万一氧气耗尽,可以多活一两个钟头。”
“洋子是谁?”
“那个日本女人,正太的妈妈,我知道她也获救了,现在呣子平安吗?”
“应该没事。”叶萧想起在九楼电影院的通道里,从废墟底下挖出的那只温热的手。
“那就好!在地下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正太,可怜的是这个孩子。”
“我能不能提个问题?”不待陶冶答复,叶萧已强势地问道,“那个日本男孩,我救他出来的时候,总感觉他有些古怪。”
“你是说正太的肤色吧?确实,我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孩时,也感觉他白得太不正常了,并不是白种孩子的那种肤色,而是完全没有血色,就像吸血鬼。”
“没错。”叶萧不会当着证人或嫌犯的面说这种话,但可以诱导他们说出来。
“不过,我敢用人格保证,正太是个好孩子,他没什么问题,你不要怀疑。”
“你多心了!”叶萧脸色沉了下来,不能让审问对象掌握主动,他回到原先的话题,“照刚才这么说,你们已解决了氧气问题?”
“不,这有一个悖论。通过制氧机制造氧气,必须消耗电力,但发电过程中会消耗氧气并排出废气。而且,只要柴油消耗殆尽,电力供应中断,再多的制氧机也起不到作用。”
“所以,最后两天你们非常艰难?”
“是。你发现我们的时候,所有幸存者都在九楼的电影院,因为底下的空气质量太差,充满了腐尸的气味。”陶冶露出恶心的表情,摇摇头,“还是回到第一夜说起吧——吴寒雷教授告诉我们,即使备齐生存资料,也可能充满危险,只有所有幸存者团结起来,互相帮助,合理分工,才能在世界末日中保存人类最后的希望。”
叶萧煞有介事地点头:“有道理。”
“因此,教授成了我们的领袖,他能指挥地下所有人,甚至包括这栋大楼的主人。”
“罗浩然愿意听从教授的命令?”
“是,他非常听从也很配合,看不出大老板的架子。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永远看不到表情,也搞不清在想些什么。他最熟悉未来梦大厦,经常告诉我们这些幸存者,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某样东西。我在卡尔福超市上了三年班,从没见过这里的主人,没听说过罗浩然的名字,看来原本就是个神秘人物。”
“你对他印象不错?”
“是,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继续说。”
“除了吴教授与罗浩然,还能在幸存者中拥有话语权的,就是周旋了。”
现在,每次听到“周旋”,都让叶萧心里不舒服,“周旋”已成为他的敏感词了。
“为什么是他?”
“周旋最积极,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冲在最前头。他几乎从不提‘世界末日’四个字,好像救援队员随时会从天而降,把我们从地狱中救出去——天哪!你们真的做到了!要知道从第一夜开始,我就再也没指望过能活着回到人间,绝大多数幸存者也是跟我同样的想法,认为外面的世界已彻底毁灭,而我们也会在不久的未来相继死亡,可能几小时,几天,也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
“这么说来,周旋是个乐天派?”
“是,他充满希望与力量。每当有人心灰意冷,或有自寻短见的意图,都是他第一时间出来打气。他对每个人说,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生命,即便在看不到一丝光明的黑暗世界,内心也要有一盏明亮的灯。周旋常拿《肖申克的救赎》来激励大家,说斯蒂芬·金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他不知从哪台电脑里找到了电影文件,在九楼电影院最小的放映厅里,用投影仪打在幕布上放给大家看——在世界末日的地狱深处,一伙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窝在电影院里看《肖申克的救赎》,看安迪如何用了十九年挖掘地道重获自由,这感觉真是太悲壮太激动人心了!”陶冶越说越兴奋,几乎要弄掉手上输液的针头,好像还身处于地狱电影院。
“看来你很怀念地下的生活?”
叶萧这句话不动声色,却戳中了陶冶的要害,他愣了愣说:“也许吧,太刻骨铭心了。我想任何人经历过世界末日,或以为经历了世界末日,这段记忆都永远无法磨灭。”
“我能理解。七天七夜间,以为自己注定将死于地底,以为父母亲朋们都已惨死,一定想到过很多很多,有各种各样的绝望与悲伤,幻想与冲动——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只能无聊地猜测,对不起。”
“刚才说到哪儿了?”
“周旋。”
其实,陶冶的倾诉欲已被勾了出来,只要叶萧稍加引导,就会说出更多秘密。
“对!周旋跟我还有个共同爱好,就是看推理小说。未来梦商场四楼,有家民营书店,虽然经营惨淡,但也坚持到了世界末日。在地下的七天七夜,不用上班也不能上网更不能看电视,大多数人比较无聊,说白了就是等死!有人带着iPad,还能玩游戏。有人到超市音像区,拆开DVD,打开柜台上崭新的彩电与碟机,享受末日家庭影院——随时可能被罗浩然掐断电源,他最反对把极其珍贵的电力浪费在无关生存的娱乐上。而我这种小地方出来的打工者,就在世界末日泡书店。周旋常跟我各占据半个书店,几次看中同一本书——都是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的作品。他把四楼其他电源关了,唯独书店的灯多开几盏,制氧机也放在书店。当我坐在书店地板上看书时,几乎把一切烦恼忘了,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心无旁骛地阅读。”
“够了!”叶萧打断了他的抒情,不想再听这些细节,他要的是幸存者的信息,“说说别的,比如——你们如何处理伤员?不是说还有重伤员吗?”
“一个都不能放弃!这是吴教授、罗浩然、周旋,以及大多数幸存者的统一意见。虽然,也有极个别人主张首先确保健全的人的生命,对于那些垂死挣扎的或者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不应该再浪费宝贵的生存资源。”
“哪个浑蛋这么说的?”
“忘了。反正不是我们幸存下来的几个人。教授在内的大多数人,主张竭力保全每一个人的生命。我们没有医生,只能为伤员简单地包扎处理伤口——药品与绷带倒不缺,但不能解决问题,直到有人开始伤口感染……”陶冶似乎想到某个可怕的场景。
叶萧轻声道:“说下去。”
“很惨!地底这种环境,一旦伤口感染,就意味着被宣判死刑,我们没有无菌环境,缺乏有效的药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伤口渐渐化脓腐烂生出蛆虫。”
“死了?”
“是的,重伤员接二连三地死亡,最后一个死于两天前。”
“尸体怎么处理?”
“还是跟其他死者一样,集中到地下四层的车库。”
天衣无缝——叶萧在心底赞叹,他注视陶冶的双眼:“为什么最终只有你们六个幸存者?除了重伤员,其他人怎么了?”
“哎——”
“你不知道吗?”
“有的人自杀了。我亲眼看到过。第三天,有人跨越九楼的栏杆跳下去,直接砸到一楼中庭——那个位置已经死过无数人了。”
“对于世界末日的绝望?”
陶冶仰头长吁了一口气:“是。这让我很失望,最痛苦的是周旋,他鼓励大家不放弃的努力全白费了。第六天,整栋大厦陷入永久的黑暗。食物开始短缺,空气越来越混浊。原来尚抱有一丝希望要在末日生存下去的人们,开始彻底绝望了,自杀的越来越多,我也数不清到底死了几个。”
“都是自杀的吗?”
“还有人失踪了。毕竟加上地下四层,总共有十三层楼面,再加酒店大堂,地下空间非常巨大,要藏几个人太容易了。我也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也许出意外死了吧。”
听着陶冶滔滔不绝地讲话,叶萧叹息道:“你的回答很完美。”
“干吗用‘完美’?”
“我不知道。”
陶冶有些虚脱,躺回床上,闭上眼:“对不起,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我觉得我们这六个幸存者,能坚持七天七夜直到最后活下来,也算是一个奇迹。最后,我感激党和国家,把我们从那么深的地底救出来,更特别感谢你!叶萧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感谢你协助警方调查。我不该占用你这么长时间打扰你休息。”叶萧刚转身要离开,又回过头,“最后,还有一点点疑问——从走进这个病房,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觉你是一个内向的人。”
“为什么?”
“感觉。”叶萧的表情如大海般深沉,让人有些害怕,“不需要理由。”
陶冶睁开眼睛叹了一声:“没错,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沉默寡言不敢说话,大概也因为这种性格的局限,只能在超市做理货员这份没前途的工作。”
“非常感谢。再见。”
第十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4点19分。
他在说谎!叶萧心底如是说。他走出陶冶的病房,背靠墙壁深呼吸,远远看着医院走廊尽头。午后的阳光洒在地板上,投下摇晃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静谧的表象之下,楼梯拐角背后,却是高度紧张的医生护士,以及严密守护隔离区的警察。而在这栋大楼的围墙外,还有数百记者围观,期待看到第一个走出医院的幸存者。
心底仍在回想刚才陶冶的话——这个刚从地狱死里逃生的人,竟然流畅地说了这么多,还用了许多形容词与比喻句,简直让人身临其境,几乎能触摸到那些人在地底的生活,不去讲脱口秀真可惜了!还有,陶冶说的一切都极其正面,是一出可歌可泣的生命赞歌,人类面对灾难如何不放弃希望与生命,守望相助,真是和谐的主旋律,几乎可以登上今晚的“新闻联播”……“在世界末日的地狱深处,一伙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窝在电影院里看《肖申克的救赎》,看安迪如何用了十九年挖掘地道重获自由,这感觉真是太悲壮太激动人心了!”恐怕,周旋的小说里都不会有这样的文字,怎么可能从一个内向的打工小伙子嘴里说出来?
第一眼看到病床上的陶冶,就感到他是一个性格内向忧郁之人,沉默寡言很少主动与人说话。十多年的警察生涯,叶萧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性格脾气,甚至内心的阴谋诡计。可他刚才的表现,却违背了其脾性。
他没说真话——在许多关键点上,编织了一大通人们最愿相信、已被歌颂过想象过无数次的情景,也是围堵在医院门口的那些记者最希望听到的话,如果放到美国也值得任何一位总统振臂高呼上帝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