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婚之夜
大婚之日,琴玥被折腾了大半天。晟国的礼节虽然没有曌国那般繁复,然而,也足够闹上大半天了。琴玥五岁时听母亲说起她大婚时的情景,那时母亲还没有被废。凌皇后带着幸福的笑容告诉她,完成那些乱七八糟的礼仪能来回折腾整整一天一夜,等真正上了龙床,她和父皇早已没了力气。琴玥还记得当时她一撇嘴道:“成亲原来这么痛苦,那我不成亲了。”
凌皇后一抹她的鼻子,笑道:“傻丫头,女人怎么可能不嫁人?你啊,也做不成皇后的,你父皇舍不得送你去吃苦。”
可她终究还是嫁人了,而且也是做皇后。
坐在龙床上,琴玥还是感到一阵紧张。毕竟这是她的新婚之夜,她的夫君,是当今大晟国的皇帝。日前,她听寒霜带着少女无尚赞颂的目光谈起四皇子宇文潇的丰姿俊朗,这宇文朗虽和宇文潇不是一母所生,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哪个少女不怀春?琴玥也开始幻想起来,这位宇文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琴玥一贯被无视,自记事起,也从未得到这般礼遇。她以为,这次来和亲,或许真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呢!
想及此处,不免掌心冒汗,ρi股也有些坐不住了——她坐得也确实太久了。自中午礼成之后,就被请进了坤宁宫至如今,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五脏庙早已抗议,没人进来传膳,除了寒霜,身边也没有别人。
其实并不是没东西吃的。隔着喜帕,她能清楚地看见桌上堆得满满的糕点。她甚至能感受到ρi股下坐着乱七八糟的果子,有桂圆、花生等讨喜的干果。可是……她怎么能动?她是皇后,一言一行得讲规矩。
二更天了,新房内依然静悄悄的,门外也没有任何响动。寒霜着急地左顾右盼:“怎么皇上还没有来啊?”
琴玥静静坐着,虽然语气尽量的平静,也掩不住她内心的一丝犹疑:“今日大婚,皇上大宴群臣,许是贪杯多饮了几盏。”
“哦。”寒霜应了下来,四下看去,忽然又有些开心:“公主,这晟国的皇宫实在好看呢!金碧辉煌的,我看,比之我们曌国不会差到哪里去。”
“寒霜,”琴玥的话语变得有些冷,“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
“奴婢知错。”寒霜知道方才的话有些不妥,连忙跪下认错。
“你起来吧,我并不是要怪你啊。”琴玥叹了口气,“我们毕竟是和亲,身处皇宫,一言一行得有样子。”
寒霜站起来,忽然听到门外又侍从高声呼喝:“皇上驾到!”
琴玥正襟危坐,寒霜看看她,第一次发现,这位未央公主内心出现了丝丝波动,因为看她膝盖上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
门外一片奴婢跪倒的声音:“拜见皇上!”
门“砰”的一声被踹开,琴玥的心也提到最高点。隔着喜帕,她看见一位身着喜服、身材修长的少年闯了进来。寒霜赶紧跪下:“奴婢叩见皇上!”
没有说话声。琴玥坐着,看不见她这位夫君的天颜,隔着喜帕,只见这位少年天子站在门边,动也不动,末了,带着冲天的酒意哈哈一笑,可笑声怎么听怎么有些刺耳:“你就是曌国的公主?”
琴玥一愣,缓缓道:“回陛下,臣妾正是。”
“你真是昭穆帝那老儿的嫡亲骨肉?”
琴玥眉头一皱,话怎么能这么说?什么叫“那老儿”?她不喜欢父亲,可是,现在是她和皇帝的洞房花烛,再怎么也不能……
许是看见琴玥良久未回,那宇文朗又问:“你真的是他的嫡亲骨肉,凌锋大将军的外孙女,未央公主?”
琴玥眉头紧皱。她似乎猜到,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朕问你话呢!聋了么!”那少年天子见琴玥不答,语气十分蛮横。
“回陛下,正是。”琴玥想了想,还是回答。
“哈哈……”琴玥瞪大了眼睛,她看不见宇文朗的表情,可是她清楚地看见,宇文朗伸出右手食指,恶狠狠地指着她,大笑道:“朕娶了你来,就是为了羞辱你的!你的外公害死了朕的皇叔,你父亲又害死了朕的父皇和皇兄,你就等着在深宫里为他们抵债吧!哈哈!”
轰!
什么感觉?
天塌地陷!
宇文朗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已经全然不知。她脑子里只回响着那句恶狠狠的话:“你就等着在深宫里为他们抵债吧!”
她一下子揪紧了床单。
“公主,公主,皇上他走啦。”许久,寒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的落寞,唤道。
好久好久,琴玥回复了心神。是啊,也许又是冷宫吧!又能如何?反正,她早已习惯冷宫幽居的日子,至多不过是由曌国的冷宫换到晟国而已,她不担心。
想到这里,琴玥自己掀开喜帕,对寒霜道:“我饿了。”
“呃?”寒霜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看琴玥的面容,如此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饿了,把那盘糕点给我递过来,顺便,倒上一碗茶。”琴玥没什么心情管别的事,眼下,填饱肚子是正经。
“是。”寒霜赶紧按吩咐做了。琴玥吃饱,更是自己动手摘下满头的珠翠,吩咐寒霜把龙床上乱七八糟的果子都扔了。还要睡觉呢,硌着身体多难受啊。
没办法,琴玥虽然有着丰富的皇宫生活经历,就算真的被打进冷宫可能也不会哭天抢地,可她毕竟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连日来旅途劳顿,她真的很想好好休息一下。
羞辱?她生平所受最多的便是羞辱,嫔妃主子们的,太监宫女的,甚至,还有她父亲的。
桌上的红烛还在燃烧,窗外一轮圆月分外明亮。而晟国皇后、曌国和亲的未央公主,在大婚之夜独自躺在宽大的龙床上,盖着百子千孙被,安稳地合目而眠。至于什么羞辱抵债……全都放到脑后去吧,睡觉才是正经,今天她可被折腾坏了。
二、母仪天下
还没到第二天,皇帝大婚没有和皇后共处一室,而是去了柔妃寝宫的消息,已经传遍后宫。
清晨,琴玥被寒霜叫醒,睁眼时外头还是浓浓夜幕。后宫每日的晨昏定省是不能少的,尽管她和皇帝啥也没发生,毕竟嫁到晟国,是晟国的皇后。挂名夫妻,那也得挂名不是!
“啊——”琴玥满足地打了个呵欠。好久没有这么舒服地睡过觉了。高床软枕,没人和她争,琴玥可以随意翻滚,想想便是乐事。
至于皇帝和哪个妃子巫山云雨,与自己没关系。正好,你去风流快活,我不管,只要你别来打扰我就成。羞辱?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羞辱!
琴玥想着,睁开眼睛,眼前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凑了上来,用探视的目光注视着琴玥。琴玥想也没想,用被子掩住胸脯,向里躲,语气里慌乱不已:“你是谁?”
那人咚的一下跪了下去:“奴才张德才拜见皇后。”
琴玥一凛,不禁有些好笑。是啊,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帝一人以外,怎么可能还有别的男人?那么,眼前这个诚惶诚恐的人,是太监?
琴玥摆手道:“你起来吧。”
那人依然瑟缩着站了起来:“奴才伺候娘娘更衣吧。”
“啊?不用了不用了。”琴玥连忙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冷宫待惯了,她还真不习惯人伺候。前几日寒霜要伺候她,她还老大不自在,何况是太监?就算太监已经不是男人了,但是怎么想还是……
“寒霜呢?”琴玥想想,还是叫寒霜来比较好。
门大开,寒霜和其他两位宫女走了进来。琴玥见那两位陌生宫女年纪大约十五六岁,一位穿着红衣,一位穿着绿衣,见她坐在床头,三人倒下便拜:“奴婢叩见皇后。”
“你们是?”琴玥盯着那两名陌生的宫女看。
那位红衣宫女倒是很机灵,马上答话:“回皇后,奴婢是坤宁宫侍女赤霞。”
之后,那绿衣宫女也回话道:“奴婢坤宁宫侍女翠屏。”只是声音有些小,琴玥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清楚。
原来这张德才、赤霞、翠屏都是皇太后赐给坤宁宫当侍女的,门外其实还有好几位太监宫女,不过等级没他们的高,不能擅自进皇后居室,一直在门口侯着,也不敢出声。
琴玥眯着眼睛,让寒霜帮忙穿衣服。看来这皇太后对她倒是还不错。今早洗漱之后的头件大事,就是去拜见这位婆婆的。当然,之后还得祭祀太庙。按晟国祖制,新嫁娘必须在新郎的陪伴下,去太庙给祖宗敬香,以示新郎新妇孝敬祖宗,祈求延续宗嗣之类。自然,女人是不能进太庙的,也不能上香,女人能做的,就是跪在太庙之外,看着内里的夫君虔诚地敬孝祖宗。
夫君?琴玥想起昨晚宇文朗那句话,透着彻骨的寒意:“朕娶了你来,就是为了羞辱你的!你就等着在深宫里为他们抵债吧!”他是不会放弃这么一个极佳的机会的。
凤冠霞帔,穿戴齐整,又被按下在妆台前描眉涂脂。其实琴玥很不喜欢这些着重的妆容,比如这凤冠,那么多的金子珠玉,看着是金碧辉煌的,但是跟扛着行李一般,戴在头上得多沉啊。还有这抹在脸上厚厚的脂粉,虽然她也知道这绝对是上佳的胭脂水粉,但是感觉还是——一看光滑的青铜镜中自己的影子,琴玥倒吸一口凉气:天!这还是自己么?就连昨天大婚,都没有上这样厚的妆!
她哪里知道,昨天的大婚,反正喜帕之下的容颜,只给皇帝一人欣赏就够了,是以不用浓妆艳抹。而今天就不同了,从今天起,她得“母仪天下”!端庄和气度除了后天的修养,这妆容上也是不可小觑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妆化的她单薄的脸色顿时丰满起来,一道柳眉斜飞入鬓,一双美眸不怒自威,却也不失端庄。当真便是一副“母仪天下”的样子!
一番打扮,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收拾停当,看看日头也差不多了,琴玥带着寒霜与小德子出门(这是张德才的小名)。本来按规矩是皇后与皇帝一起去给太后请安的,可是今天是没这个机会了。琴玥估计,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她也不稀罕这个机会。
琴玥不识宫中道路,自有小德子在前指引。琴玥虽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然而还是忍不住端详起晟国皇宫的样子。曌国的皇宫讲究地利,一步一景,布置得如同花园。而晟国的皇宫则中规中矩多了,高大的宫墙,宽阔悠长的走道,连建筑也是一板一眼,处处显出皇室的威严。琴玥一路走,两旁的侍卫、宫人们整装敛容,齐刷刷地跪下:“娘娘吉祥。”
琴玥也不叫起,一路前行。慈宁宫在坤宁宫西边,并不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走到慈宁宫门口。太监先去通报,琴玥静静侍立在外,并不四下张望。许久,慈宁宫里还没动静。跟在琴玥后面的有几个宫女太监有些站不住了,腿微微动了动。而琴玥依然纹丝不动,面色不改: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太后在观察她,她不能怯阵。
终于,在太阳破天而出之时,慈宁宫里忽而传出一声:“宣皇后觐见!”
琴玥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终于可以进去了。
三、太庙祭祖
一位富态的老宫女将琴玥引了进去。琴玥只看了她一眼,立马就能辨别此人的身份。自然,着装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琴玥无意间看了她的眼睛一眼:那是一双老成世故的眼睛,虽然不乏慈祥,可是内里浑浊地如一潭深水,难以窥见其中深意。很明显,这是在宫中经历过无数风雨后的平和,琴玥不得不服。
慈宁宫并不奢华。琴玥只觉得明窗净几,佛光隐隐。一只青铜鼎中,檀香袅袅升起;一座观音像面色温纯,宝相庄严。似乎宫中无聊的女人们都喜欢礼佛,看来太后也不例外。
一卷珠帘缓缓升起,琴玥知道帘后就是太后,然而她不敢抬头看。那引她进来的年老宫女却轻车熟路地走进帘内,凑向太后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太后似乎有些惊奇,一双眼睛静静盯着琴玥看。
琴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恭敬地叩拜:“臣妾拜见母后,母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闻言,温然一笑:“不必拘礼。”琴玥依言缓缓站起,却依然不敢抬头。太后见琴玥肃立不敢怠慢的样子,又道:“过来,让哀家看看。”
琴玥依然前行。到了太后身边,她缓缓抬起头,用恭顺且和软的表情向着太后的目光。清晨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上,太后冷冷地看着她恭顺的脸庞,还有浓厚脂粉下如花的容颜。
“听说,朗儿昨晚没有在你处。”这句话本是后宫女子最怕听到的:皇帝对你不在恩宠,而太后似乎也颇有微词,因为你抓不住皇帝的心。而对于琴玥是个例外:她根本无所谓获得皇帝的感情,所以,也就不怕失去什么。
琴玥轻轻点头,没有委屈,没有挣扎,却有些黯然:“臣妾无能,留不住皇上的心。”话一说完,她有些自嘲。面对太后,还是得表现出自己对那从未谋面的皇帝的一丝“情意”。
太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她有些歉意地道:“朗儿从小就是太倔了……你们的亲事,本是哀家一手包办的。”
琴玥静静地听着。她自然是知道,宇文朗和她成亲自然也是万般不愿。两个互相仇恨的国家,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为了以亲为和,就这样被绑在一起。
琴玥知道,就算宇文朗万般不愿,自己的皇后之位也不可能被动摇。她的背景是整个曌国,只要曌国还存在,那么她就还会是晟国的皇后。除非她犯了大错,或者是曌国和晟国不顾一切全力开战。宇文朗气的估计也是这点,毫无疑问,他恨曌国,他也恨她,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废掉这位皇后。
无奈吧,无奈的不仅是她,就连这权倾天下的帝王,娶妻生子也全然由不得自己的意思。
“皇上的性子就是这样,你得多担待些。毕竟,你是我大晟国的皇后。”
琴玥点点头:“臣妾知道。”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宗祠祭拜了。皇帝应该待会儿就会去的,在宗祠门口等等他。”
琴玥明白,退下去又是一拜:“臣妾告退。”
等琴玥走后,太后眯着眼睛,轻轻问:“你认为如何?”
老宫女答:“回太后话,是个好姑娘,很懂规矩。只是……”
太后手中转动着佛珠,闭着眼睛念佛。阳光缓缓洒了进来,看上去太后倒还真有几分观音的样子,慈祥,平和。然而,太后忽然咳嗽不止,那老宫女赶紧上前,将一位太监递来的茶端了上去,太后呡了一口,咳嗽渐息,而脸憋得通红。
“太后,您可别太操心了,皇帝已经长大,这些事他自己会处理。太医过会儿就来了吧。”老宫女劝道。
太后将茶连托递给身旁伺候的太监,眯着眼睛,盯着屋内的那座观音像出神。
太庙之外,早有司礼太监和宫女们侯着,不过皇帝不在。看来宇文朗是铁了心要在这件事上给自己难堪了。晟国祖制,新婚之后,皇帝必须携皇后祭拜祖先,如此才算是真正过了门。
太监宫女们看着琴玥独自一人走来,微微一怔。琴玥默默地看着司礼太监手里的煮好的三牲,抬眼看看“大晟国宇文氏宗祠”的牌匾,金色的楷书映着日光,格外显眼,仿佛昭示着大晟国的国运:徐徐上升的、充满希望的。
琴玥想也没想,三跪九叩之后,她“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向着内里隐隐戳戳的宇文氏祖先英灵遥拜。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太阳高高升起,又缓缓落下。寒霜屡次想劝琴玥起来,琴玥只是笑笑,摇摇头,依然跪着。由于要见太后,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眼见着日薄西山,皇后这样怎么撑得住啊?
“皇后,您就先歇息歇息吧?奴婢替您跪着。”寒霜和小德子都劝道。
琴玥摇摇头,脸上依然是一抹淡淡的笑容,但是谁也看得出她脸庞上的疲态。除了略显单弱,脸上一份不屈不挠的柔韧,倒是一分没减。
“哈哈,有趣有趣!”远远的,传来一个稚气的拍手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此处传来。琴玥一抬头,见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脸凑了过来。虽然五官还未长开,眉宇间却英气十足,配着衣服上一抹水绿,显得格外俊朗。
那少年身后,几位宫女拜下:“参见皇后!”
“你就是皇后?”那位少年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琴玥。琴玥笑着点头。
四、宇文世家
琴玥听赤霞说了些宫内的事,知道眼前这位少年就是皇五子宇文彦,安妃徐氏所生,今年十二岁。先皇共育五子二女,长子宇文詹是太后之子,与宇文朗是一母所生。从小便被封为太子,文才武功,十分了得,可惜三年前死于与曌国的战争中。二皇子宇文朗即当今皇上。三皇子宇文护,母贤贵妃曲氏,今年十七岁。曲氏即大将军曲凌东之女。曲凌东镇守漠北冲云关,战功赫赫。宇文护人称“地狱红莲”,上了战场杀伐,犹如地域修罗。偏生爱的也是那一抹艳丽的红装,仿佛鲜血洗练,妖艳之中总带着点嗜血的疯狂。
四皇子宇文潇,其母本是宫人,先帝偶尔临幸,未曾想竟然诞下麟儿,母凭子贵,封为惠妃。可惜去的早,当宇文潇八岁时,便撒手人寰了。宇文潇倒是皇后一手带大的,丰姿俊朗,文武全才,很得先帝喜欢。不过为人平和,并不眷恋权位。
而先帝的两位公主,长公主长宁二十五,穆贵人之女,嫁给丞相李敬之孙李明堂;二公主静宁二十,安妃徐氏之女,嫁给云天扬之三子云迪。朝堂之上,曲家云家互为大将,家世显赫又同为外戚,彼此结党,争斗不休。而当今太后则是李敬之女,李家权势虽无曲家云家那般,也算是世代缨簪,威望甚高。
数月前先帝宇文岚猝死,还未立太子,朝堂上一片混乱。二皇子宇文彦、三皇子宇文护与四皇子宇文潇都有资格即位。而宇文潇由于母亲出身低微,基本上已经退出皇位竞争。宇文护身后有曲氏家族,且战功显赫,显得咄咄逼人。在这种情况下,太后当机立断,抢先让宇文彦以嫡长子身份即位,一面极力拉拢云家,一面给儿子安排婚事——这才有了晟曌两国的联姻。
琴玥望着宇文彦微一失神,宇文彦却好奇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末了,哈哈一笑:“没有丽妃漂亮!”
跟着宇文彦的几位宫女吓得筛糠也似,连忙跪下道:“皇后恕罪!五皇子年幼无知……”
“闭嘴!”一声断喝,却是宇文彦向着身后的宫女怒吼,“我和皇后嫂嫂说话,你们Сhā什么嘴!”
琴玥嘴唇发白,一脸疲态,平静地看着宇文彦,既不微笑,又不斥责,目光静静的,这让宇文彦绝对有些心惊。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平静的女子,毕竟年幼,愣愣地退后很多步,依然睁大眼睛看她。许久,转身便跑。
琴玥一叹。面对孩子,也得如此么?
她没有多想,依然一心一意跪在太庙之前。
只是,她不知道,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在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
“那就是皇后么?”说话声懒散,语气似乎还带着一缕调笑的意味。
“回三皇子,正是。”答话的声音很沉稳。
“有点意思,”三皇子宇文护用他柳叶般的眼眸仔细打量着那位跪得笔直的皇后的背影,轻笑道,“看来今后,皇宫的日子终于不再无聊了。”
一阵风吹过,柳叶轻拂,他穿得红衫在太阳下格外耀眼。
当太阳的最后一缕光亮隐没在天际之时,太监宫女们开始掌灯了,晟国的宫城华灯初上,莹黄的宫灯摇曳,使得白天看起来肃穆的皇宫别有一番情调。
琴玥在太庙门口下跪,已经有五个时辰了。
寒霜觉得皇帝很过分。五个时辰,琴玥从早等到晚,皇帝宇文朗一次都不曾过来。就算有什么深仇大恨,对一个女人发泄,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公主金枝玉叶,这样连跪了五个时辰,她单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寒霜也知道,这是那位皇帝给的下马威,说了要好好羞辱她,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偏生这未央公主倔得很,谁劝也不听,就这样一直跪着。
“皇后娘娘,您起身吧。”寒霜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拉起琴玥,她向小德子一使眼色,小德子明白,两人上前,一人挽着琴玥的一边胳膊,努力想把琴玥拉起来。
琴玥不动。
不过,他们听到有人向这边走的声音。寒霜和小德子马上下跪:“拜见四皇子。”
琴玥没有抬头,没有看这位名动天下的“逍遥王”的真容。她只是听到一声:“请起。”声音平和清朗,和那位霸道无理的宇文朗与年幼刁钻的宇文彦都不相同,听声音如同和风细雨,格外动人。
琴玥依然面向宗祠,面容平静。她只听见身边的宇文潇说:“皇兄上午早朝,处理了一天的国事,到了傍晚还去太后那边请安,想是不久之后就会过来。”顿了顿之后,这位逍遥王始终没有说实话,下午艳阳高照那会儿,他分明在御花园撞见皇帝和柔妃携手赏春。
“嗯。”琴玥低低应了一声。宇文潇也是愣了,他自然是听到了昨晚皇兄和皇后没有春宵一刻的传闻,再加上今早皇兄刻意拖延时间,不愿上太庙祭拜,他明白这位比牛还倔的皇兄怕是不会给这个骄傲的公主好脸色看了。可是……要给下马威也不是这么个给法,听说这位公主已经跪了一天了。
宇文潇站在当地,不知该走还是留。直觉告诉他不要淌后宫这碗浑水,可是以什么名头走呢?
“四皇子若是无事,就请先回。夜深露凝,冻坏了不好。”倒是琴玥给他下了一个逐客令。宇文潇讪讪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了许久,方道:“请恕宇文潇不敬之罪,告辞。”正准备离开,忽然远处走来一抹明黄——那是当今天子、他的皇兄、琴玥的丈夫宇文朗。
“皇上万岁万万岁。”身旁一阵山呼海啸。连宇文潇也跪下,恭敬地道:“拜见皇兄。”
“免礼。小四,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如若不是亲耳听见,琴玥真的不会相信一个人竟然能说出如此不同的话来。昨晚的他发怒得像一头野兽,而如今却温和得如同护犊的长兄,言语里都是宠溺的味道。
五、活着就好
跪下的琴玥没有看见宇文朗看她时眼神中的不屑,她只知道宇文朗终究还是走到太庙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沉重的朱漆大门。后面的等了整整一天的司礼太监手捧三牲祭品跟着他入庙上贡。点了宫灯,依然影影绰绰,琴玥只觉得眼前这满堂的祖宗牌位和高悬的真容画像,仿佛一道道敕令,压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鼓乐声声,两排司礼太监献好三牲,齐齐下拜。她跪在门外,不仅感叹,就连太监也能进得去的太庙,却容不下一个女人,即使她是权倾天下的皇后。
“朕诚心祭拜列祖列宗,愿岁事静好,国泰民安!”内里的皇帝三跪九叩,无比虔诚。
琴玥看着宇文朗祭拜祖先,眸光冷冷。这些又关她什么事?嫁过来本是为了弭兵,可是,以宇文朗对曌国的切肤之痛来说,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胜任这个角色。她对曌国皇宫没有半点情意,对这里又何尝不是?
活着就好。她也许这样认为。
皇帝祭拜已毕,冷冷地看着身后跪得笔直的皇后。其实夜幕深沉,他根本看不清门口跪着的皇后到底长相如何,他只觉得,这位皇后跪在地上,身体像一柄Сhā在地上的利剑,虽不张扬,却凌厉得让人一寒。
他皱皱眉,本来对她无甚好印象,现在又是坏了几分。男人不喜欢桀骜不驯的女人,他宇文朗也是。
宇文朗迈着大步出门,走到她身边时,微微停了一点,话语里透出深深的寒意:“你给朕听好了!朕今天来,并不是为了你。要不是当初朕刚即位朝政不稳,又怎么会停止攻曌,娶了你来!”说罢,他又换了一副温和的神情,对身边的宇文潇道:“四弟,我们弈棋去。朕终于想出怎么破你那出棋局的法子了!”
宇文潇有些为难,愣了一下,回身拜道:“皇后娘娘,臣告退。”
宇文朗不满意地撇撇嘴,语气里有些不耐:“走走。”拉着宇文潇便离开。
琴玥没有半分的惊讶,她似乎觉得该是如此。她试图站起来,也许是跪了很久的关系,她的双腿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倒在地上。旁边的寒霜连忙过来扶她:“皇后娘娘,小心!”
然而琴玥推开了她伸来的手,倔强地自己站起来。终于,她倚着太庙的墙,艰难地站立,身体还是有些晃,腿已经全然麻了。忽然畅通的血流使得她的腿一下子有如万千针刺,但是她捏紧拳头,缓缓迈出了步子,一步步朝坤宁宫走去。
只是五个钟头啊,这算得了什么?十四岁的时候,为了给重病的母后医治,她自进冷宫之后第一次不经宣召私自闯了出去,那时正值秋末,在萧瑟的秋风中,她在崇光殿前跪了整整一天。路过议事的大臣、太监宫女,还有路过趾高气昂看笑话的后妃们,白眼给的并不比今次少。
她还记得当时十五岁的琴瑶、十二岁的琴瑗正巧路过,看见穿着粗布麻衣跪在地上的她,琴瑶惊讶地问身边的侍女:“这是哪个宫的宫女?犯了错撵出去就是了,怎么没人管?丢人现眼,丢人现眼!”
琴瑗少年心性,觉得好玩,甚至让侍女向琴玥吐口水、将吃剩下的果核扔到她身上。带着温热的果核砸到她的脸上,残余的汁水顺着她的脸庞流了下来。她紧紧握拳,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可是她不能发怒啊!母亲还缠绵病榻,就算是今天被她们当场打耳光,她也得忍着!
她想得真是没错。琴瑗看到这位“侍女”低垂着头,脸上绷得紧紧的样子,心下一气,一步迈了上去,一手揪住她的发辫,把她疼得脑袋向后一仰。她愤怒地瞪大了眼,谁料琴瑗一巴掌就打了过来:
“你这贱婢!还敢瞪我!打死你又如何?”
又一巴掌,琴玥被打倒在地,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她不屈地瞪大了眼睛,就算是死,她也不想忍受这样的侮辱,可是为了母亲,她必须得收回所有的愤怒。
深吸了一口气,琴玥换上一副平静如水的表情,直直地盯着愤怒的琴瑗,一言不发。琴瑗更是气愤,“啪啪”两掌甩去:“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瞪我!来人,给我拖下去,重则……那个两百,不,五百大板!”
说出这话,不仅旁边的宫女太监听得瑟瑟发抖,就连琴瑶都觉得有些过了。廷杖用的柏木大板,就算是壮年男子,挨个二十板也会半月个也下不了床。五百大板……这么个体格瘦弱的女子,只怕还没挨个十分之一,就一命呜呼了。她也知道自家妹子是在气头上,并非有意杀生。虽说这宫女一身粗布麻衣,万一要是哪个宫里娘娘的,得罪了不好。她劝道:“算了算了,我们何必跟一个低三下四的贱婢较真?拖下去随便打个板子就是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
琴瑗还不想罢手,临末了,把倒在地上的她当擦脚垫踢了两脚,才牵着姐姐的手,趾高气昂地走远。她也许并不知道刚才自己打的是什幺人,她也永远不会知道,就是她的几巴掌,彻底将琴玥心中对皇家的一丝幻想击得粉碎。
跪到第二天,昭穆帝终于答应派太医给凌贵人诊治。不过太医首先就给琴玥治傷。跪了一天,气血不畅,差一点琴玥的腿就废了。当琴玥给幽幽转醒的凌贵人喝她亲手熬好的药时,凌贵人显然知道女儿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要来这碗黑黑的汤汁,她一口一口喝着女儿喂的药,泣不成声。
现在又是如何?只不过是跪了五个时辰而已。也许她还要谢谢昭穆帝,谢谢宇文朗。虽然她嫁到这里才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是,她毕竟还是皇后,在没犯错之前宇文朗就是再气也休不了她。比之在曌国冷宫的生活,这里要舒坦多了。
琴玥松松僵持的腿,感到好过了一点,才缓缓迈开步子,向坤宁宫走去。
宇文潇被皇帝拉走,转头一望,刚好此时琴玥已经转身。虽然膝盖很酸,腿很疼,却直直站立,并不要下人搀扶。宇文潇看到她的背影,倔强、骄傲。他忽然觉得心中一动。刚好此时宇文朗和他说着棋局的事,他便周旋了几句。再回头时,琴玥已经走远,单薄的身影没入浓浓的夜色中,再也分辨不出。
六、曲意悲凉
三个月过去。春日被渐热南风赶跑,明日就是七月初七,乞巧。
三个月间,琴玥每日除了晨昏定省需要参见太后,一步也不出坤宁宫。本来按照皇宫定例,贵人、嫔、妃、贵妃品级的后妃们,每日除了参见太后以外,还得分品级来拜见皇后。可是皇帝一道命令,说是皇后初来,不懂大晟的规矩,后妃们不必前来参见。这样一来,坤宁宫更是门可罗雀,整日常光顾的,倒只有御膳房的太监们。不过他们显然也没什么好脸色,一个不得宠的女人,即使她贵为皇后,也得不到众人的尊重!
“怎么这样?给我食盒也不必这么不情愿吧!”赤霞愤愤不平地拎着食盒走进宫内。刚才御膳房的太监看她那不屑的眼神,赤霞一想起来就有气。
“别这么说,小心隔墙有耳。”她旁边的翠屏小声叮嘱。
“还有耳?人都没了!”赤霞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怎么回事?”寒霜从内里走了出来,向后一看,除了琴声,没有别的动静。她轻轻叮咛:“娘娘正在弹琴,不要出声。”
赤霞和翠屏连忙答应,将食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偌大的坤宁宫里静得很,除了她们三个和小德子,后院还有数名粗使丫头,其他的人,要不就是嫌弃此处自动逃离,要不就是被皇后打发走。就连赤霞翠屏与张德才,也是琴玥苦心劝离未果,三人铁了心要留在这里,没奈何才收下的。后宫活头多的是,断了他们向上的路子就不好了。
不一会儿,内里传来铮铮的琴声。于是她们三人不再说话,静静听琴。每当这个时候,坤宁宫就成了整个皇宫最安静的地方,除了铺天盖地的琴音,世界仿佛都空了。赤霞和翠屏本是太后的丫头,也跟着她参加过几次宫廷宴会。不过,眼前这位皇后的琴音,当真是仙音。无他,正是因为她是用的整个身心来弹奏,融情入曲,自然是比单纯靠技巧来奏乐的宫廷乐师出彩。
不过,今次这支曲子与平时弹奏的有些不同。是一支新的曲子,但是,这曲子……
是愁苦?是悲凉?还是傲视天下的霸气与孤独?当有可能站在天下之巅,完成惊世伟业之时,忽然一切成空,又该如何?千年之后,当激|情已成往事,后人又该如何凭吊这段故事?付之一笑,还是皱起眉头,昂然向纠结不清的情愫里转圜?琴玥知道,自己脑后有反骨,注定成为不了寻常人家讨喜的大家闺秀。如果真的遇到了让她奋不顾身的事,即使强行扭过她的头,她的目光也依然会死死注视着彼岸。
即便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好久好久……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听到窗外鸟鸣之声不绝于耳。微风过处,花落无声。
琴玥从内里走了出来,见门外三位一动不动,笑道:“怎么了?”
看着琴玥歪着脑袋笑着看她们,她穿着极简单的天青色绸裙,挽着极为简单的发式,不施粉黛,身上一件金玉珠翠也无。暑中天气热,皇帝带着心爱的柔妃、丽妃去西苑避暑,太后和几位太妃带着五皇子则去了五台山还愿。宫内留下的后妃大多是不怎么受宠的,京中留下还有三皇子四皇子。不过,这却让琴玥感到一阵松快,不用整日出门拜见太后,也省得一路上遭人白眼。
赤霞如梦初醒:“娘娘,这支曲子是什么?很好听!”
琴玥淡淡一笑:“不是什么好曲子……”
翠屏已经打开了食盒,琴玥凑过来闻了闻:“好香啊!”寒霜笑着往外拿菜,四菜一汤,唯一的“荤”菜就是一碟小小的鸡蛋羹。赤霞恨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毕竟娘娘还是……”
“赤霞,”琴玥淡淡道,“他们怎样随他们去,我也没办法勉强。”
“可是……”
“赤霞,算了。”寒霜摇摇头。
赤霞气鼓鼓地站在一旁,听见琴玥和寒霜的话,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她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居然有女人不希望得到皇帝的宠爱,宁愿这么平平淡淡地度过自己的一辈子。而且,无论皇帝给她什么难堪,她居然都能泰然处之,不是说公主脾气都很大么?至少,跟在太后身边的昭宁郡主就刁蛮得紧,连皇帝都得让她三分!
不过,这皇后唯一的好处就是对下人极度的好,不红脸,不打不骂。比如现在,她还想放好碗筷,翠屏赶紧抢过来做好。赤霞连忙道:“这些事哪用您来做?”寒霜笑道:“现下还好,刚见娘娘那会儿,娘娘啥事都是自己抢着干。”
“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想当年,母亲为了给我一碗鸡蛋羹,求了御膳房三个时辰。”琴玥淡淡道。
“娘娘,这是?”赤霞和翠屏瞪大了眼睛。
“我的外公,是曌国曾经的凌锋大将军,因为通敌卖国被满门抄斩。母亲也被牵连,废掉后位,带着我在冷宫生活了十年。”琴玥缓缓地坐下来,仿佛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一段经历一样,显得如此平静。
赤霞和翠屏跪下:“娘娘……”
“如果不是这次和亲,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个地方。”琴玥看着窗外天空中飞翔的鸟儿,又说道:“皇上不会喜欢一个曌国人,我也情愿做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平平淡淡过一生。”
七、首次出宫
琴玥坐下,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问道:“小德子去哪呢?”
“小德子去他哥哥小荣子那,早晨跟您告过假了。明日乞巧,虽说皇上不在,毕竟还是节日,后宫里分派些东西都得靠他们内务府的经手。小荣子是管进宫送东西的,虽然辛苦些,这可是个肥缺呢!”
“哦……”琴玥目光一动,看着窗外的梧桐,一脸坏笑。
“什么?你想出宫?”赤霞激动起来,连“你”都说出口了,刚说完就觉得不妥,连忙跪下:“奴婢知错!”
“起来,你有什么错?”琴玥赶紧拉她起身。月影横斜,已是二更时分。小德子早已回来,几人围着琴玥,沉默无声。
许久,寒霜一脸犹豫:“娘娘,您这样不行的。”
琴玥道:“现在宫里人少,门禁也不是那么森严了。反正我这坤宁宫,也不可能有人来……我实在是很想去外面看看。”她说着,看了眼前跪着的小德子,他不说话,低着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可是……”翠屏也跪下来求道,“娘娘,您可要想清楚了。私自出宫可是重罪。”
琴玥叹了口气:“我在宫里长大,别说江山,就连京城我也没见过,真的很想……我也知道不好,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小德子依然低着头不说话。琴玥连忙扶他起来:“对不住,都是我一时兴起。你起来吧!”
小德子不肯起身。他低垂着头,脸上阴晴不定。许久,他抬起头来:“娘娘,您真要出宫?”
琴玥眼眸骤然放亮,声音都有些发颤:“真,真的可以吗?”
小德子咬了咬嘴唇:“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可能要委屈娘娘。”
她忙不迭地点头,好似春花般绽放笑颜。
朱雀门。
“容公公,这次采办,你又得捞点油水吧?”看门的禁军侍卫统领一面盘查小荣子赶得几辆空车,一面笑着打趣。
“哟,看您说的!咱家要是出去了,还会短了您的好处?”小荣子凑到他身前,悄悄把一块细丝锭子塞到他的手里。那统领眉开眼笑:“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荣子凑到他耳边悄声道:“今儿个我再寻那有趣的东西回,晚上换班的时候我过来找你。”
“哈哈。”统领心领神会,大手一挥,放行。小荣子松了口气,他表情一肃,手一挥,身后的几辆马车缓缓地驶出城门。然而,当最后一辆车从这统领面前驶过的时候,他不自觉地瞟了一眼。除了驾车人以外,还有两个小太监,低着头,面孔很是生疏:不用说,自然是换装偷跑出来的琴玥与寒霜了。
车子隆隆而行,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说了句:“等等。”
三个人一惊,寒霜几乎要吓得跳起来。小荣子心里咯噔一沉,还是换了副微笑的面孔,虽然有些不太自如:“有什么事么?”
“这两位公公,很面生啊。”统领来回在琴玥和寒霜身边转悠,摸着他的胡子盯着她们看。
小荣子赶紧凑上来:“这是尚膳监新来的两个小太监,第一次出门办事,不懂礼数。还不给王统领请安?”
寒霜赶紧跪了下来:“给王统领请安。”太监说话本来就像捏着嗓子,她并没有特意压低嗓音。
但是琴玥却没有跪下。她只是抬起头,用很平静地目光注视着王统领。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只是定定地看着琴玥的脸庞。
小荣子只想:“坏了坏了,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他手哆哆嗦嗦探到袖口里,里面还有一大锭金子。如果真的被他看出什么苗头来,先得靠这个封住他的口啊!
他颤颤巍巍走过去,刚想对王统领塞封口费,却见这王统领忽然哈哈一笑。小荣子心里一颤,手里的金子差点没拿住。他一张脸惨白地看着王统领,却听他道:“这是谁家的儿子,生得这般俊俏!不会是你们故意选来泻火的吧?”
琴玥差点就要跳下来打人了。这个黑丑的男人,三十余岁年纪,胡子乱糟糟的,贼眉鼠眼地上下打量自己,眼神猥琐不堪。虽然他还是把自己当成小太监,可是这样的话,她哪里听过?
名节大如天。她在冷宫里受尽屈辱,但是也没有哪个大着胆子的奴才敢叫她一声“表子”吧?
事关名节,也许今后她面对这些指责能泰然处之,而如今,她确实是怒火中烧。
寒霜一把把她拉下了车子,小荣子一下挡在她的面前,对着王统领笑道:“这是我老家一邻居家的孩子。他爹好赌,欠了一ρi股债,只好把儿子送进宫。咱家也是看着乡里乡亲的份上照顾一下,才进来的,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王统领又是大笑:“容公公费心了!”马车继续行驶,不过走前王统领还意犹未尽地看着这位新来的“小太监”的小蛮腰,比凤仪楼的红杏还要细呢!看着“他”明媚的面庞,这位王统领开始想,若“他”是女儿身,那该如何销魂?
他不禁笑着搓搓手,想到凤仪楼的相好红杏,上回没给她多少钱可糟了她不少白眼。今日容公公给的格外大方,好好在她那喝壶花酒,那滋味美的啊!
幸好琴玥不知他这些思想,居然把她和妓汝相提并论。就算是冒着被认出的危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巴掌。
八、遭遇调戏
车子在天街上行驶,离朱雀门已经越来越远了。寒霜长出了口气,按着依旧起伏不定的胸脯:“谢天谢地,终于过去了。”
小荣子也抹了抹汗珠,一回头见车上的琴玥面无表情的脸,连忙小声道:“娘娘,那位王统领不识天颜……”
“不知者不罪。如果不是他,我们也不能这么容易出来。”她淡淡地道,两只眼睛一直好奇地看着两旁的风景。
小荣子也凑上来:“娘娘,过了天桥,就是整个京城最为繁华的十里春风路。一路上酒肆、店铺聚集,非常繁华。”
“那是什么?”琴玥显然是看到有一家富丽堂皇的门店上挂着七彩宫灯,看着像个开门做生意的,可是却大门紧闭,外面一个行人也没有。再抬头一看,一块金字匾额“凤仪楼”。“这是什么地方?”琴玥很是好奇。
小荣子自然不好跟她明说这是妓院:“这……应该是一家曲艺馆,每逢节庆会有戏班来这里说唱。”
琴玥微笑着点点头,眼睛又瞟到别处,小荣子只好跟她介绍:“这是“天香楼”。这是天河,远处那座拱桥又叫明月桥。桥边有个著名的‘远望楼’,是上京最为著名的酒楼。坐在酒楼二楼的雅阁上,一面喝着他们自己酿的酒,一面看天河沿岸的风景,是仕宦们平日最喜欢的消遣。”
琴玥不再说话了,她只是默默看向天宇,凝眸:母亲,我终于出宫了。您在天上,可有看见?
“娘娘,我就送到这里,酉时来远望楼找您。”小荣子向琴玥告别。这时琴玥和寒霜已经换好服装,打扮成有钱人家的公子和小厮。
琴玥赶紧上前扶起他:“本宫还要谢谢你呢,这次真是麻烦你了。”她向寒霜使了个眼色,寒霜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银子:“请你收下。”
小荣子惶恐地摆摆手:“这怎么使得?”
琴玥笑道:“本宫每月有内务府支的月钱。深宫里,也用不了多少。这些银子,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小荣子这才收了:“小人听说娘娘是顶好的主子,只求……娘娘对小德子好一点。他命苦,从小就没了母亲。”
琴玥点点头:“当然。”
小荣子退了下去。寒霜问道:“娘娘,我们接着去哪里?”
琴玥眉毛一挑,眼睛神采飞扬:“去哪?当然是去上京的大街小巷转转啦!还有……”琴玥用湘妃竹折扇的扇骨轻轻敲了一下寒霜的脑袋:“从现在起,我姓凌,凌家少爷凌月。而你,则是本公子的贴身小厮寒霜。明白?”
“明白了,娘娘。”寒霜很老实地点点头。
“你叫本公子什么?”
“少爷……”寒霜吐吐舌头。
“这还差不多。”琴玥右手微一使力,故作潇洒状地打开了折扇,摇头晃脑地迈起了男人的八字步,与寒霜一前一后闯京城。
逛了几条街巷,不觉已是晌午。琴玥想起小荣子介绍的远望楼的佳酿好菜,肚子咕咕直叫。她和寒霜沿着天河缓缓向明月桥走去,阳光正好。微风过处,河岸边的垂柳微微飘荡,碧波粼粼,琴玥和寒霜并肩而行,不觉心旷神怡。
走到远望楼的时候,忽然有一些骚动。走进一看,是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和他的两个仆从围着两个年轻女子调笑。那位公子身着绿色长衫,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右眼下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痣。他生得倒是一表人才,只不过那眼角弯弯的轻浮模样,让人看着有些厌恶。他围住的那两个年轻女子显然也是一对主仆,小姐模样的少女一身浅红,柳眉微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胜恐慌。她的小侍女则挡在她的身前护住主子。可奇怪的是,虽然调戏发生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来往的人们总是很自觉地绕过这五个人,而偶尔路过的人的目光撞上小姐的充满希翼的眼神,总是匆匆避开,视而不见。
只听这绿衫公子又笑道:“小姐何必如此害羞?不如跟了我去,下半辈子保你吃香喝辣不用愁!”他说着,看了看身边的两个仆人,他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那小姐又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一位路过的三十余岁男子,那男子脸上露出不忍之色。绿衫公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马转过头去,加速逃离现场。公子于是笑得更开心,一回头见这小姐的目光,不觉赞叹道:“看看!真是我见犹怜!这比凤仪楼的姑娘还要美!”说着,他终于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光滑白净的肌肤。
手指离这小姐还有半寸,绿衫公子甚至能感觉到她肌肤淡淡的温度,心内一阵狂喜。然而,一瞬间的功夫,他的手忽然顿住。定睛一看,是一把古意的扇骨拦住了自己手的去势,然后,一个清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你胆子可不小!”
九、“英雄”救美
那绿衫公子愤怒地看了过去,身边却是一位笑盈盈的白衣公子。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阳光之下那张淡淡微笑的脸庞格外耀眼。他不动声色地挡在红衣小姐面前,微风轻扬,他的衣襟、他的还未冠好的黑发在空中飘啊飘。映着蓝蓝的天,粼粼碧波,还有随风飘荡的柳丝,感觉像是从画中走来。
自然,他们看到的,正是女扮男装的琴玥。
那粉红衣衫的小姐看见琴玥英雄救美,顿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很柔顺地躲在她的背后。那绿衫公子眼见好事告吹,恼怒异常:“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来坏我的好事!”
琴玥刚想说话,却见寒霜迈一大步冲到他面前:“放肆!还不跪下!”
“呃?”却是绿衫公子和他的两个仆人一愣,接着放声大笑:“哈哈!太有趣了!‘放肆’,哈哈!你当你是什么东西?敢要我跪下?你以为你是王爷呢,还是当今圣上?”
“你!——”寒霜又想冲上去说两句,琴玥拦住了她,然后微微一笑:“我不是王爷,自然更不是皇帝。”
他笑着看看寒霜,又看看琴玥,眼神忽然一下子变冷起来:“那就给我滚!”
琴玥又是微微一笑:“这,恐怕做不到。”
“公子,你还是先走吧,”那红衣小姐忽然哀婉地道,“他是当今柔妃的亲弟弟许卓然。柔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他仗着姐姐的关系在京城骄横跋扈,无人可管。公子,还是快走吧!”
“哦?是么?你是柔妃的弟弟?”琴玥若有所思地看着许卓然。
许卓然傲然地看着她,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知道了就赶紧给我滚!”
“有意思,”琴玥忽然定定地看着他,“本来我还真没打算管这事的。不过现在嘛,我改变心意了。”
“你什么意思?”许卓然依旧恶狠狠地看着他,有些疑惑。
“我的意思是……”琴玥忽然欺身上前,扇子骨一晃,“啪”的一声脆响,在许卓然的额头上重重一敲。“啊……”许卓然捂着吃疼的脸,指着身边的两个仆人:“你们站着干什么?我养你们是白吃的么?给我上啊!”
两个仆人马上冲了上来,一个攻左,一个攻右,想要先制住琴玥的手腕。而琴玥比他们更快,身影只一闪,向左斜侧,“唰”的一声急蹲下来,扇子对着左边仆人的气海|茓一点。那人软软倒下,而琴玥就在他倒下的瞬间向后一跳,身子尚未站定,空中便飞起一脚,踢向已被点了|茓道的人。于是他的身体向右摔去,只听见“诶哟”一声,他将身边的同伙也绊倒,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琴玥轻轻巧巧站好,刚想微笑,忽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却是许卓然一拳打到。她赶紧一侧身,终究还是差了一点没有躲过,那一拳重重打在她的背上,琴玥踉踉跄跄向前好几步,几乎站不住身子。回头一看,许卓然满脸戾气:“知道本公子的厉害了吧?本公子今日让你死无全尸!”说着,他挥舞着拳头冲了上来。
琴玥此刻,却好整以暇地一叹:“那就怪不得我了。”说罢,收起折扇,定定站着,也不动作,看着许卓然向她冲来。
寒霜紧张万分。她不懂武功,只是看着许卓然凶神恶煞的模样,很为主子担心。而真正喊出声来的是那位红衣小姐:“公子小心!”
一拳过来,琴玥微一侧身下蹲,那拳头擦着她的耳朵而过,鬓角在猎猎急风中高高飘扬。趁着拳风未尽,琴玥左手托在许卓然出拳那一臂的肘部,身体一扭,右手重重拍在他的胸口处。巨大的冲击力下,许卓然的身体一甩,在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噗通”一声,极不雅观地栽入身边的天河中。而后一上一下吐着水,一脸狼狈,再加上一身绿装,像极了一只大王八。
“哈哈!”周围人拍手叫好。许卓然仗着姐姐在京城横行霸道多日,无人敢管。眼前的俊朗少年仗义除恶,不少人都甚感痛快。
寒霜笑道:“娘……少爷,想不到你居然懂得武功?”
琴玥亦笑,潇洒地打开扇子扇了两下。那丫鬟见小姐得救,连忙上前跪下:“感谢你救了我家小姐。”琴玥赶紧让她站起,却见小姐脸上又是欣喜,又是有些担忧:“公子,您不该牵扯进来的……”
十、酒不醉人
“娘娘,易小姐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么?”寒霜缓缓往白瓷酒杯里斟酒。酒色清透,酒香中还散发着淡淡的荷叶香气,凉凉的,带着几丝爽利。琴玥轻轻呡了一口,冰凉透心,荷香沁人。
送走了易茹主仆二人,琴玥和寒霜到了远望楼,叫上一壶闻名的荷花酒,几样时新的果子。坐上二楼的雅阁,阁内只他们二人。店小二送上酒品果子,便乖巧地掩上房门。透过深褐色的窗棂,可以看到外面的天河与明月桥,游人如织,甚是繁华。
而她们刚才所救的主仆二人,那红纱小姐名易茹。易茹是翰林易汉之的独女,易汉之虽是五品,却也拿这飞扬跋扈的国舅许卓然没有办法。当宇文朗还不是太子的时候,许嫣然就嫁给了他。许嫣然外貌极美,又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和宇文朗极是恩爱。后来,虽然宇文朗娶了名动一时的号称“晟国第一美人”的丽妃,但是,对许嫣然的宠幸依旧极盛。讽刺的是,虽然琴玥才是名义上的大晟皇后,可是宫内宫外,就算是犄角旮旯,人们也只知道宫内有个柔妃,而不知有她琴玥。
据说这许卓然极为认仇,若是有人不小心得罪了他,那一定是家破人亡的后果。易茹虽然感谢琴玥仗义救人,却也真的很为她担心。不过琴玥淡淡一笑,丝毫不理会易茹的担忧。笑话,若是他许卓然真有本事追查到皇宫里,那才算是本事!
“嗯,这酒不错。——咦,不对,还有花雕酒的香味,果然够醇!”琴玥双手握着方方的白瓷酒杯,酒在杯中晃着,荡开了圈圈的水纹。她淡淡地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我们根本管不了,也没法管。”
“这许卓然仗着柔妃,这般欺人,实在是……”寒霜还有些愤愤不平。
“那该怎么办?”琴玥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酒杯,“难道跟他说,我是当今的皇后?”她说着,一口把杯中的残酒呡了。酒虽好,喝得急了,还是有点上头的。琴玥不是个酒量好的人,她有点晕眩。
“可是……”
“不要忘了,我们是偷跑出宫的。就算我想惩罚他,又能如何?亮明身份?我在宫里也不过是个挂名皇后,又算得了什么?”琴玥深吸一口气,努力咽下冲鼻的酒气。
“少爷,想不到您居然会武功?”寒霜想到刚才琴玥露的那几手,心里充满了揍死小人的快感。
“我外公是大将军,武功盖世,他教会了我的母亲。我和母亲独居冷宫之后,日子无聊,她也教了我武功。不过我这只是花拳绣腿,打几个混混还不打紧,要是真碰上武艺高强的,可就得束手就擒了。”
她说的的确没错。虽然外公武艺高强,但毕竟母亲十五岁进宫,学武不过十年。懂的也就是基础武步、点|茓、轻功和简单的几手擒拿而已。琴玥自小由母亲教习,扎马步、打拳、认|茓位,算不得什么内外双修武艺高强,碰着许卓然这种只凭蛮力的还不打紧,要是真出了什么大事,也只得认栽了。
“不过……”寒霜看了看琴玥,又笑道,“凌家少爷,我看这娇滴滴的易茹姑娘可是看上您了!”
琴玥一愣,笑道:“不许胡说。”
寒霜笑着打趣:“我这双眼睛看得真真的!易小姐看着您的时候,那眼神又是欣喜,又是有些担心,分明就是看着情郎的模样!”
琴玥忽然酒气一上,眼睛都有些恍惚,她定了定神,又笑道:“还情郎!你这妮子,连喜欢的人都没有,还说得好像自己是情圣一样!”
“谁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寒霜忽然娇嗔地答,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缓缓垂下头,脸已是红透。
“哦?”琴玥看着觉得很有意思,“谁呢?曌国的?晟国的?该不会是皇帝吧?”
“当然不是!”寒霜断然否定。
“那是谁?不论是在曌国还是晟国,我记得你应该没有机会出宫才是。那是四皇子?”琴玥又问。
“娘娘你……”寒霜羞怯不答。她抓起桌上一只未动的空杯,倒了点酒,急急灌了下去壮胆。
“总不是太监吧?你也太……”琴玥摇摇头,要是喜欢上了太监,那真得自己认倒霉。
寒霜摇头。
“那要不……是他已经娶妻?”
“不是啦,娘娘你别猜了。”其实那人娶没娶亲,她还真不知道。虽然也算和他不远不近相处了几个月,但是,他是何等身份?自己一个小女子,怎么高攀得上?
“我真的希望你能找到幸福,若是真有这样一位男子,就算让我跪在地上求宇文朗,我也会千方百计帮你嫁给他。”琴玥虽然说得淡淡的,语气却颇为坚定。
“娘娘……”寒霜有些梗咽。她知道琴玥其实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虽然在晟国皇宫逆来顺受,可是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低下她高昂的头。这次,为了自己,居然肯屈尊下跪,去求那个从未正眼看她的宇文朗。真假虽不必说,琴玥有这份心,已经是极为难得了。有主如此,又有何求?
“娘娘,寒霜真心希望您能快乐。”
主仆二人深深对视了一眼,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掠过心头,暖暖的,就像这耀眼的阳光——也许这就是亲情吧?
然而,下一秒,这和煦的阳光忽然间变得毒辣起来,透过深褐色窗棂射进来的阳光箭一般打到她们身上,她们觉得身体像火一般燃烧。
琴玥脸红如朝霞,眼波如丝,看着窗外灼目的太阳,忽然间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这酒……好醉人……”
十一、万念俱灰
琴玥和寒霜双双倒下。许久许久,雅阁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店小二鬼头鬼脑地走了进来,看着琴玥二人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他还不放心地探探鼻息,这才安心地一回头:“他们都醉了。”
门一下子大开,一位绿衫男子大笑着进门,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仆人——正是换了装许卓然主仆三人。店小二弯着腰,很谄媚地在他面前笑道:“这是本店最烈的荷花酒,小人怕他不倒,还在酒里混了几十年陈酿的花雕,可是下足了本钱呢!”
“知道。你为本公子做事,本公子不会亏待你的。”许卓然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远远扔在地上。店小二两眼放光,赶紧扑过去捡了。许卓然道:“不要跟别人说起今天的事,知道么?”
“小人知道,知道。”店小二用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咬了咬,果然是货真价实的银子。他看出许卓然有些不耐烦,马上笑道:“小人马上滚,马上滚。”说完便跑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少爷,我们拿他们怎么办?”一个仆人问道。
“怎么办?哼哼,当然是,要他们好看啦!”许卓然眼睛忽然变得狠厉起来,他看着琴玥和寒霜,就像看着一件天底下最有趣的玩物。
“把他们拖走!”许卓然下令。两个仆人心领神会,一人一个,上前架人。
然而,就在一瞬间,琴玥忽然跳起,而寒霜也坐了起来。许卓然大惊:“你们……你们,没有醉倒?”
琴玥忽然大笑:“你以为我闻不出酒味有异?花雕和荷花酒,好手段!”
许卓然退后一步,他的两个仆人也不敢上前。显然,刚才琴玥以一敌三的功夫,他们还是颇为忌惮的。
琴玥果然大步上前。她拉着寒霜的手带着她一起跑,步子有些踉跄。琴玥另一手先直取许卓然的左眼,许卓然一惊,连忙跳开。琴玥不再追击,又向前对着一个仆人的下腰上戳去。那人方才被她点了|茓道,现在兀自心有余悸,看见琴玥气势汹汹,想也没想,往边上一闪。
门就在眼前,琴玥心头一喜,拉着寒霜迅速冲过去。许卓然看出了琴玥的意图:“不好,他们要跑!”
两个仆人也反应过来。他们于是紧紧相追,电光火石之间,琴玥开了门,把寒霜往门外只一甩:“快走!”
“不行!我不能……”寒霜酒醒了大半,她眼见着身后两人追着琴玥,哪里还有心思跑?
然而门“砰”的一声合上了,寒霜只听见里面琴玥倒下的声音:“你只有跑了,才能救我……”然而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耳不可闻。
寒霜咬咬了嘴唇,终于转身就跑。出了远望楼,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她盲目地在晟国的大街上跑着,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天下之大,我该找谁帮忙?
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过脸庞,寒霜跑过了好几条街,确信许卓然他们不再追来,才在一个角落里休息了下来。小荣子外出采办,不到日落不会出现,可是娘娘的事怎么能拖到日落?可是不找小荣子又该找谁?她大口喘着气,一时间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她的脑中闪现出一个人影:是他,是他!寒霜忽然站了起来些:没错,是他的话,一定可以!
想起她来,寒霜的眼睛骤然放亮。她擦干脸上的泪水,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
云府很好找,寒霜随便在街上找了个人,就问到了云府的所在。晟国人把云天扬奉若神明,云氏一门英武,官声极好。而云府也不是云家自己买地所建,却是云天扬设反间计杀掉凌锋之后,先帝将皇家园林赐给他,并赐名“云扬馆”。
但是当真到了这里,寒霜忽然不敢相信,实在是太安静了。没有车水马龙的景象,三进三出的府门丝缝合严,门前古木郁郁葱葱,上面还有跳来跳去的小鸟。门上一块金字大扁,写着“云扬馆”三个大字,旁边一串小字,却是“某年某月某日,宇文岚钦赐。”宇文岚正是先帝的名讳。
寒霜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若是平日,她是绝对不会如此冒失地去敲这样一户人家的大门的。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毅然走上前去,扬起手:
“咚咚咚!”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寒霜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没人。
“咚咚咚!”寒霜用力地敲门,震得双手都发麻,可是里面依然没有动静。她背倚着门缓缓坐下,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娘娘啊!未央公主!
我该怎么办?
寒霜木然地看着眼前那棵古木,万念俱灰的失落,奔跑后的疲乏,再加上先前的酒意,寒霜眼睛一黑,缓缓倒了下来……
十二、前尘往事
……
为什么凉凉的?还有潮润的气息笼罩着全身?细细闻起来,空气里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味?
她略微一动,却“咝”的一声咬住嘴唇。好痛!身体就像被无数蚂蚁咬过一般,一道道的,酥酥麻麻的,却也火辣辣的疼。
眼前人影晃荡,可是眼皮却重重的,好难睁开。那就算了吧!这样闭着也好。
可是为什么,这个场景会如此熟悉?
哦!想起来了!这个时候我是在地下室里。昨天父皇四十大寿,大赦天下。她也有幸出去这狭小的暮霭小院,去御花园透透气。一大早母亲就给她捡了一件干净的新月纹饰的衣裳,让她出门去玩耍一番。
琴玥蹦蹦跳跳地出门了。她不过只有十二岁,正是孩子心性。一路上她甚至唱着歌儿,朝御花园而去。繁花似锦,她在青石小道上飞奔。耳旁的风呼呼的吹,一路上鸟语花香,她快乐极了。也许她爱的并非那姹紫嫣红,她喜欢的只是这样奔跑的感觉。
呼吸着自由的芬芳,天地任我行!
然而,她的欢乐只持续了很短一阵。一个转弯,她奔跑太快,迎面撞上一个捧着果盘的宫女。“诶哟”一声,她和那宫女同时倒地。果盘“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果子四下滚落。
“啪!”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脸上便热辣辣挨了一巴掌。一个女人的声音怒吼:“小贱人!没长眼睛!往姑奶奶怀里撞!找死!”
“啪啪!”又是两声,却是那个打她的宫女也挨了两巴掌。琴玥捂着脸,怔怔地看着一个威严的老宫女冷冷地道:“竟然打碎了皇上的果盘!来人啊,把这两个贱婢拖下去!”
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和那个宫女就被人拖走。到了哪里?她也不知道。皇宫太大了,而这里只不过是一处不知名的地窖。后宫里多的是这种惩罚奴婢的场所,犯了错的奴婢们会被管事的太监宫女拉过来。
有如她十二岁细细手腕一般粗的皮鞭,一个太监眼神中满是狠厉,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震了震鞭子,凌空竟然发出“嗡嗡”的声响。跪在她身边的宫女浑身发抖:“不关奴婢的事,都是这个小贱人,是她撞的我!”说着,她哆哆嗦嗦地指着身边的琴玥。
那太监于是把目光投射到琴玥身上。十二岁的琴玥虽然小,她也明白即将迎来的是什么命运。她不想躲避,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太监,眼睛又深又静,没有一丝的慌乱,没有一丝的难过,平静得像一湾浅水。
太监皱了皱眉,然而,原本积攒的戾气还是让他高高扬起了鞭子:
“啪!”
“啊!——”
晕倒的是那宫女。不过她叫什么叫,鞭子又不是抽在她身上。
太监再看看琴玥,她小小的身子被鞭子拉开一个大口子,隐隐约约能见得血红的伤口和外翻的皮肉。他很自信自己的鞭法,不论多倔的人,只消挨上一鞭子,也必定会跪地求饶。那又是为什么,今次会如此安静?
他疑惑地看着小小的琴玥,只见她紧闭牙关,虽然紧皱的眉头告诉她自己身体的痛楚,可那一双晶亮的眸子中却依旧淡然如斯。
“啊!——”
叫的却是那太监,他一时间血贯瞳仁,狠命扬起了鞭子,奋力朝琴玥抽去。一鞭,两鞭,三鞭……狂暴中的他似乎激起了极大的力量,然而那鞭子极沉,七八鞭之后,他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他极为满意地看着蜷缩在一起的小小身体,因为疼痛的关系偶尔一缩。她是会害怕了,哈哈,她害怕了!那太监笑得极为阴寒,是啊,不过只是一个孩子,这样的鞭刑之下,还有什么不怕的呢!
然而下一刻,他恰好撞上琴玥的面容,她面色惨白,紧咬双唇。只是那一双眼睛里,投射出来的依旧是清亮如水的平静。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叫?她不痛?不是的!你看她皱紧的眉头,她无意识颤抖的身体,她惨白的肤色,她身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怕?她在蔑视我?她在嘲笑我?
那太监猛地跳了起来,拎起身边一大桶水,“哗”的一声劈头盖脸淋了她一脸一身。然后他扔掉木桶,放声大笑起来:这回你该叫了吧?求饶啊!求饶啊!!!
依旧如此安静。他看见琴玥身体冷的一缩,可看着自己的眼神仍如开始那般淡定。他心头忽然有种凉意,那种被平静的目光注视的感觉,让他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呼喊起来!
后来呢?琴玥当然没有被他打死。他发现了琴玥脖子上带着的这块“云龙佩”。没错,就是她们凌家的大仇人,本属于晟国云天扬的云龙佩,陷害她外公的云龙佩!这么珍贵的玉佩显然不是一个低三下四的宫女能有的东西,他忽然心里莫名的紧张。
也多亏这块云龙佩,救了她一命。当夜她就回到暮霭小院,母亲凌贵人看着女儿紧闭的双眼,心痛得无以复加。
……
耳边又回响起那些噪杂的声响:“怎么回事?打了多少鞭子了,吭都不吭一声!”
“你不行啊!”
“去你的,你也打了,也没用!”
“少爷,怎么办?凉水都泼了好几桶了,还不见醒!”
“继续泼!直到醒为止!”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语气中充满着不耐烦。
十三、“小白脸”
又是一桶凉水当头浇下,琴玥咳嗽了两声,身体颤动了几下。真的好疼啊!浑身上下又冷又湿,被鞭打之处就像烈火焚身一样,而那些鞭痕,和过去的伤重叠在一起,就像是点火的引子,她觉得全身都焦灼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暗室。身边没有宫女,眼前站着的三人也不是那个太监,可是,他们眼里的疯狂,却与那个太监并无二致。
“少爷,她醒了。”其中一个仆人看着琴玥睁开眼睛,兴奋地回头。
“少爷,还要接着打么?”另一个问道。
“不必了,”许卓然端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喝着一杯茶,“你没见着方才那么多鞭子,她眼睛都不眨地全挨下了?有什么意思?”说完,他又看了琴玥一眼,琴玥依旧是一副平静如水的表情,甚至,她能修炼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许卓然饶有兴致地上前,想要捏住琴玥的下巴:“你这样的人,本公子还是第一次见,有趣,真有趣!”
触手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心脏一跳:这真是男人的皮肤么?为什么……为什么这般……
他这样想着,忽然使了使力气,捏着她的下巴,一转,她的脸抬了过来,眼睛正好对着他的眼。漆黑,深邃,似乎还有种傲视天下的淡然,却完美地糅合在一起,那么纯粹。他一愣神,几乎就要沉静在她的眸子里,然而回过神来,却是满腔的怒火:
混蛋!这个小白脸!老子非撕碎了他不可!
他高扬起手,重重往她脸上甩去:“你这混小子,也敢这样瞪着本公子,活腻了!”
她的脸上顿时肿起五个手指印。应该很疼,因为就连他的手也隐隐作痛。然而,许卓然却看见眼前的琴玥忽然笑了起来。
他愣住了。
天知道她的笑容有多么美丽!是误落凡尘的射姑仙子?是惊鸿一瞥的洛神?是瑶池岸边的仙女?究竟是什么呢?嗯,恐怕只有许卓然才能知晓那一刻的美丽。
琴玥不笑的时候,淡然而清高;然而她绽放笑颜,绝对是天下为之痴狂的所在。许卓然有些恍惚,他身边的两个仆人又何尝不是?
为什么这个“男人”,笑起来竟然如此好看?让人,真的没有勇气去伤害他!
强忍下心中的美好,许卓然低吼一声:“小子!你别以为这样本公子就会放过你!”他一转头,刚想拿起一块烧红的烙铁,忽然听见有人来报:“少爷少爷,云四公子求见!”
“哦?”他缓缓放回了烙铁,有些疑惑。云飞的名头他并非没有听过,可是自己与他一贯没有深交,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擦擦手,又吩咐左右:“小心看好了他!”这才出了地牢。
转过花厅,他远远看见两位男子等候在厅上。一位身长玉立,穿着浅蓝长衫的少年,麦芽一般健康的肤色,五官长得倒是颇为分明——正是云飞。而他身边站着的矮个子俊俏小厮,一看便知是琴玥的仆人,寒霜。
见许卓然一出现,寒霜忽然冲了出去,也不论这是不是在许家的地盘,一把揪住许卓然的领子:“我家少爷呢?你把我家少爷弄哪去了!”
许卓然泠然一甩,甩开了寒霜的手,正了正衣冠,悠然笑道:“云四公子远来是客,不知为何事前来?”
云飞一作揖:“云飞贸然求见,万分抱歉。实不相瞒,那位……凌家少爷正是小弟的远房表亲,不知何事得罪了许兄,还请许兄看在云家的份上,将他交还给我。”
许卓然陡然一惊:想不到那人居然是云家的亲戚!难怪他明知自己的身份也要动手打人。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笑道:“什么凌少爷?我不认识这个人!”
“你!——”寒霜气急,“明明是你指挥‘远望楼’的店小二在我们的酒里做了名堂,你居然还想抵赖?”
“哦?”许卓然一挑眉,“什么‘远望楼’的店小二?我根本就不认识。”
“你!——”面对许卓然一推干净的做法,她气得声音都在发颤,“明明,明明是我家少爷看你,看你欺负良家妇女,打抱不平,你就串通‘远望楼’的店小二来陷害我们,你还……”
“这位,”许卓然一脸凛然的样子,“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
“我乱说?!”寒霜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不信,你去问问易翰林!那位小姐是易翰林的千金!”
说出这话,许卓然也是心里一愣,想不到又是一位官家小姐。然而他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又有姐姐在宫里撑着,只要死不认账,云飞又能拿他怎样?
想到这里,他手一挥:“在下这里真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然而,他的手却被云飞抓住。云飞一使力,生生把他的手腕反拧了过来。许卓然吃痛:“干什么你?”
他一回头,迎上的却是云飞直直的眼神,如山的压力从他的眼睛里移了出来:“你给我听好了,别以为自己有个好姐姐就可以为所欲为!别忘了,我姓云!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拧断你的胳膊!要是她有什么不测,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手杀了你!”寒霜见平日温婉如玉的云飞忽然间凶神恶煞,惊得脸都白了。
“你,你敢!”许卓然生平没受过这样的威胁,他试图挣脱开云飞的束缚,却失败了。
十四、七夕之夜
云飞又使上了几分力,许卓然立马身体扭曲,直喊疼。云飞狠狠地说:“你看我敢不敢!我说了,我——姓——云!”
他说完,松开了手。许卓然蹲在地上,疼得脸都变形了。云飞拉着寒霜道:“我们走!”
“可是……”寒霜不愿走。
云飞回头,笑得极为恐怖:“许少爷是个明白人,他听得懂我的话!连云家的人也敢惹,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丢完这句话,他拉着寒霜大步迈了出去,全然不顾后面发愣的许卓然。
“我们真的走?”出了许府大门,寒霜一脸疑惑。
“当然不是。”云飞回望许府,一脸凝重,“看许卓然的样子,他应该还没把皇后娘娘怎样。我方才放下狠话,娘娘的命是保住了。不过……”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许府,捏紧了拳头,心里想到:你若是对她做出些什么,我一定会……
而寒霜看着云飞坚毅的侧脸,紧绷的心忽然一松,她是真的相信琴玥能安全脱险。至少,有云飞在的话……
“少爷,我们拿他怎么办?”一个侍从看着又一次晕过去的琴玥,一脸焦急地问。
许卓然沉默良久:“云飞的面子不能不给。他们云家拥立皇上即位有功,云氏一门显赫,手握重兵,云飞与四皇子关系极好,皇上尚且要给他们几分面子,何况是我?这小子既然是云家的亲戚,那么倒真不能对他……”
“可是,那云飞不是说,如果动了这小子一根汗毛,少爷的手就保不住了!”另一个侍从问。
“你们这俩没用的东西!平日里跟着少爷喝花酒倒是你争我抢,关键时刻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许卓然用力踢了他们几脚,又骂道:“还不如拿你们到郊外喂狼!——诶?喂狼?对了!”许卓然忽然一笑。
两个仆人问:“少爷,怎样?有主意了?”
许卓然笑道:“你们两个,快去给少爷准备马车,我要出城!”
夕阳西下。守城的守卫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远眺,远处青山幽幽,山与山的尽头,日头渐渐落了下去,炊烟袅袅,进出城门的人流已经稀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关上城门,交接班,回家美美休息。不知道妻子今天给自己做了什么菜?早上听她说,今天是闺女十岁的生日,应该有肉吧?想到有肉吃,他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守了一天城门,真的很饿。
一脸马车飞驰着向城外驶去。到了门口,守卫照例拦截下来检查。车帘一响,一个脑袋钻了出来,问问赶车人:“怎么回事?”正是许卓然。
赶车人回头:“少爷,要检查。”
守卫看到是京城有名的混世魔王许卓然,吓得连忙摆摆手:“原来是许少爷,没什么事。”
许卓然道:“没事那还愣着干嘛?走啊!”赶车人连忙一甩马鞭,马车疾驰而去。
就在许卓然放下车帘的一瞬间,那守卫发现车内还躺着一个白衣人,看衣衫破烂的样子,似乎受了点伤。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想去阻止许卓然的车。然而下一刻他想到的是许卓然“混世魔王”的名头,而他只是个小小的守卫,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可不敢与他争。只一怔忡的时间,那辆马车已经驶远,守卫远远看着车的背影,默默转了回去。
车子再回来时,守卫正准备交接班。值夜班的兵卒们点头哈腰地放许卓然通行,守卫存了份心,当车急行而过,风吹起车帘的一角,他分明看见,原先车内躺着的那位白衣人,不见了。
七夕之夜。
星光璀璨,一道天河蜿蜒而过,照亮了半个夜空。而比天河群星更加耀眼的,却是天河边一左一右的两颗星星:牛郎和织女。细细看去,你真的能发现,这两颗星星的距离是如此的接近,冥冥之中仿佛真有一道鹊桥,让两位苦情人相聚,演绎一段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浪漫故事。
琴玥此时正躺在草地上,抬头看天。绿草如茵,很是柔软,青草的香气深入鼻息,是自然的味道。夜空深邃,群星闪烁,周围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蟋蟀与蝉的鸣叫。晚风拂去了白日的燥热,山风习习,分外凉爽。
想不到,我会死在这里……琴玥自嘲地笑笑。她一天在外,什么东西也没吃,被许卓然折磨得晕了好几次,现在是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如果待会没有人发现自己,也许真的会死在这荒郊野岭也说不定。
不过,就算是这样死去,也不错。多美的星空啊!青草的气息,习习的凉风,还有安静的山岭……就连牛郎织女也如此接近,织女能找到一个值得自己三百六十日的守候的人,真的不错……
现在,真的好想弹琴。
她看着满天的星斗,忽然唱了起来:
月之皎皎,河汉浅清。
维天有浒,云水盈盈。
心怅怀兮,其谁知之?
夙夜念矣,顾盼深情。
今我来思,敛踞急行。
及上鹊桥,谓我何求?
白首约期,执手同心。
明河永久,吾心如月。
词是曌国耳熟能详的,一到七夕,母亲便抱着她说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而曲子是她有感而发,临时想出来的。极尽哀婉,倒也符合她此时的心境。
一曲方罢,她静静看着满天星光,身子渐渐沉重起来。耳畔回响起母亲的嘱咐“好好活下去”,可是母亲,玥儿真的很累,很累……
她知道,也许一闭眼就会是一生,可是她真的争不过去了,她很累,她想休息,哪怕是赔上性命。
山风习习,吹乱了她额前的乱发。她缓缓闭上眼……
十五、梦里浮生
下午寒霜遇到云飞,绝对是一种幸运。那时云飞刚从王子腾家作客归来,到了门前,竟然发现有人倒在门口。看寒霜的打扮不像乞丐,云飞不禁好奇地看了几眼。她的面容好熟悉,总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可是却又想不起她是谁。云飞于是抱起了她,向侧门走去。
原来“云扬馆”的正门一般不开,家人进出,走的大多是侧门。看门的老大爷见云飞抱着一个俊俏小厮进门,虽然诧异,却也不好多问。云飞直接抱着她进了自己的卧室,把她放到软榻上。寒霜只是又累又醉,几杯浓茶下去,她就悠悠转醒。
看着眼前一脸关切的男子,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郎,寒霜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死死抓住云飞的手臂,哀求道:“快,快去救娘娘!”
“嗯?”云飞一愣。这个小厮,怎么说起话来女里女气的,而且一张嘴就是什么“娘娘”的,不会是病了吧?他刚想问,寒霜又哭道:“快去救皇后娘娘,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皇后娘娘”这几个字瞬间拥入他的脑海,云飞像被雷电击中一样,瞬间愣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穿着红嫁衣的高傲单薄的身体,红盖头下玲珑的面部曲线,那一夜绝世清幽的琴音……云飞急急问道:“她怎么了?”
“娘娘她,娘娘她……”寒霜泪流满面。
……
“娘娘她不会有事吧?”太阳落山,天已经黑了。寒霜和云飞并肩站在上京的街道上,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寒霜心中的担忧渐渐浓烈。
“娘娘她,吉人自有天相。”虽然这么说,可是云飞也剑眉紧蹙。他和寒霜方才已经与小荣子搭话,就说琴玥微服私访去了云家,云家负责她的安全,明日再由小荣子将她送回皇宫。小荣子虽然有些疑虑,但看着云飞与寒霜笃定的模样,只得相信了。
“我派出了云府的下人,在上京搜寻。料许卓然再怎么玩花招,也躲不过我们云府的眼线。”云飞紧紧捏着拳头。这时,忽然身边出现一个青衣男子,凑到云飞面前悄声说了几句。云飞大惊:“什么?”
“怎么回事?”寒霜看着云飞一张脸由黄转青,不免心中一阵紧张。
“他们出城了!”云飞拉着寒霜,“我们走!”
到了城门口,门已大关。云飞下马,对着兵卒道:“我们要出城!”
晚班新换上的守卫举着火把上前,见是云飞,连忙换上一副笑脸,点头哈腰:“云四爷,这可不行。除非您有皇上的诏书,否则就算是王爷,我们也不能开门。”
云飞几步跑过去,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恶狠狠地道:“你听好了!我们要出城!”
守卫笑脸依然,但是话语却变得冷了:“云四爷,除非您有皇上的诏书,否则恕我们不能开门。”
寒霜一下子跑了过来,又急又怒:“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那可是……”
“寒霜!”云飞一声冷哼,提醒她不要点明琴玥的身份。然后他肃然道:“你听着!我的人见到许卓然出城了,而你们一点也没有例行查检!如果以后真出了什么事,你们就等着诛九族吧!”
云飞上马,冷冷丢下一句:“记住,我说到做到!”
这是在什么地方?
身体时左时右,却是倚靠在一个坚实而又温暖的凹陷,就像躺在母亲的怀里,好温暖,好安心。
身体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像飞一样。我已经死了么?那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忽然身体又变得清凉起来,一道道的,好舒服……
鼻息里混入的草药气息,淡淡的,夹杂着一缕花香。
一股极细切的声音忽然袅袅传来,鼓荡着她的耳膜。这声音是?
她绷紧了身体,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追寻声音的源头。啊,对了,是箫声!有人在吹箫。
箫声由弱变强,仿佛吹箫人迎着清风缓缓走来。恬然的曲调按压不住一股勃勃生机,仿佛春蚕吐丝,百花齐放。箫声一转,忽作杀伐之音,曲调愈奏愈急,一声高似一声。听得人血脉贲张,气息不住游走,丹田中一股热气直烧到脸颊。箫声到了极高处,声细如蚊,只觉得天地间所有的重量都排山倒海般压在心头,不能思考亦不能呼吸。箫声蓦的一转,复又清新起来,宛如久夏之后一阵飒飒急雨,浇透了大地,霎时间清爽许多。箫声渐凑渐低,变得婉转绵长,仿佛吹箫之人渐渐走远,消失在天际,难觅踪影。
箫声一息,远远的,仿佛听到一个人低沉地叹气。
她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身体一阵颤抖。这需要多么强烈的执念才能吹奏出这样的曲子啊!他的抱负,他的志趣,他的拥抱天下的心,都在这一支曲子中一览无余。大悲喜与大欢乐,在天下倾覆的一瞬间,早已被历史的洪流淹没,冲刷得连渣滓都不剩。千年之后,有谁会记得寂寞深宫里有一位无足轻重的琴玥?
什么挣扎骄傲,不过是笑话!
一道清泪缓缓流了下来。这时,她清晰地听到身边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公子,她醒了!”
十六、相遇是缘
琴玥很费了一番功夫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水墨丹青般的重重幔帐,她一扭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盖着大红的鸳鸯戏水绣被,难怪刚才觉得温暖又安心。床头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紫色的衣衫,一脸关切之色。是她救了自己么?
琴玥刚要道谢,忽然一阵帘子响,一个人影从外面走进了屋子。
琴玥心中忽的闪过许多诗句,什么“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朗朗如日月之入怀”之类,不可胜数。琴玥今日方才明白,原来男子也可以生的如此俊逸的。
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着白色的儒巾,白色的长袍,白色的鞋袜,容颜隽朗,姿态洒脱,恣意飞扬,连面上的微笑也是淡淡的,愈发显得超凡拔俗,一尘不染。围着金色的腰带,腰间Сhā着一管碧绿的玉箫。他看着琴玥的面庞,脸上全是温柔的笑意:“姑娘醒了?”
琴玥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得他的声音很是熟悉,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忽然一惊:“姑娘?”她急急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衣服已经被换成女装,顿时惊讶异常:“我?——你?”
紫衣少女见她闪躲的模样,笑道:“姑娘,你的衣服实在太破了,是我给你换上的。”
“哦。”琴玥心下稍安,拉了拉被子,仍然往床里躲。紫衣少女笑道:“我叫紫萱,这是我家少爷黄潇。是他听到了你的歌声,救了你的。”
琴玥听到这里,连忙艰难地坐起来,缓缓低头作揖:“凌月多谢风公子救命之恩。”
白衣少年看着她,淡淡一笑,在椅子上坐定:“姑娘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人之常情,又何必言谢?”
紫萱问:“姑娘你怎么会躺在那个地方?身上怎么又受了伤?”
琴玥叹了口气:“今日七夕,我与丫鬟寒霜本想换了装偷偷跑出来玩,结果路遇歹人。慌乱之际,我和寒霜分头逃跑,我被歹人追上,抢光了钱,还用马鞭打我。我费力好大的功夫才跑了出来,后来实在跑不动,就躺在山上。所幸女扮男装,才未受辱,不然如何有脸面活在世上!”
紫萱听到琴玥的遭遇,很是悲伤:“没想到姑娘居然有这般经历……”
“这里是什么地方?”琴玥向四周打量。这里陈设虽不奢华,素淡之中却显出一份格调。比如墙角那只越窑青瓷瓶,就不是普通人家要的起的东西。
“你放心,这是西山宸枫馆,没人敢在这里撒野。”紫萱笑着安慰她,忽然站起来:“厨房里的药似乎煎好了,我去看看。”
琴玥还想站起来,紫萱按着她的肩膀:“你是病人,躺下吧。”
而白衣少年眼神炯炯,一直盯着琴玥看,一言不发。看着紫萱走远,也站起身来,淡淡道:“你好好休息。”
“那首曲子,是你吹的么?”当白衣少年即将转身的一瞬间,琴玥忽然问。
白衣少年忽然一愣,转身道:“是啊。”
“很好听的曲子,只是,很悲伤……”琴玥的眼神忽然遥远起来,笑容里带着一点苦涩。
白衣少年忽然顿住,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你听得懂我的曲子?”
琴玥微微一笑:“曲子我不懂,可我听得出曲意。”
白衣少年静静看着琴玥的脸庞,她的笑容淡淡的,若有若无,就像江南的春雪,一碰就化了。他忽然有些心疼。
“你的伤,不要紧吧?”许久,白衣少年温柔地问。
琴玥的手指轻轻滑过肩上的一道伤:“没事的,早就已经不痛了。谢谢,你的药很管用。”
白衣少年轻松一笑:“你没事就好。”他的脸上忽然有些玩味:“凌姑娘,关于你的伤,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琴玥没有细究,只是微微侧着头,眯着眼睛笑道:“你又何尝不是?你的身世,也是幌子。”
“哦?”白衣少年有些讶异,他看着琴玥,又温然笑道:“你为何知道?”
琴玥笑道:“西山宸枫馆,可不是寻常人家住的起的地方。”
白衣少年看着琴玥的脸庞。她歪着脑袋,黑如夜空的瞳孔在眼睛中熠熠生辉,长长的耳鬓顺顺地垂在脸侧,秀气的脸上漾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容,却掩不住口中莹白如玉的牙齿。
她的笑容,好美。
只一怔忡的功夫,白衣少年又回复平静的面庞:“果然有意思!没错,我的确不是黄潇,不过,你也不一定就是凌月。世事无常,人人都带着一副面具。不过,在这一时刻,我就是黄潇,你也就是凌月。”
琴玥不置可否。
白衣少年转过头,背对着她:“你的伤不打紧,明日换好药就可以下床了。只是要小心伤口,别留下疤痕才是。”他说完便走,掀起珠帘的一瞬间,忽然顿了顿,用十分歆慕的语气温柔地道:“你的歌声,像你的笑容一样美丽。”
珠帘晃,连续不断的轻响声有如屋檐上滴落的簌簌细雨。琴玥静静地看着黄潇远去的背影,也缓缓道:“你的箫声,又何尝不是呢?”
十七、宸枫树下
第二天一大早,紫萱帮琴玥换好了药,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琴玥下了床,披上白色的纱衣,蹟了双木屐出门。又是箫声,她随着声音的源头寻去,打开了大门。
一阵凉风袭来。屋子附近栽种了数棵枫树,黄黄的枫叶漫天飞舞,枫树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在地上摇曳不已。她看见黄潇靠着一棵高大的枫树,树上虬枝漫漫,树皮斑驳。黄潇缓缓把那管碧绿的竹箫从嘴边移开,深邃的眸子中洗不去漫溢的落莫。许久,黄潇忽然回过神来,发现她站在门边,以一种奇怪的神情盯着自己。便把竹箫Сhā回腰间,黯淡的眼中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嘴角上扬着一抹笑意:“好了?”
“嗯,”琴玥轻轻点了点头,“昨晚忘了跟你说,你的箫声很好听,”她顿了顿又道:“人也很好。”
黄潇显然有些惊讶,愣了一下以后笑道:“你倒真是直白。”
琴玥淡淡一笑:“直白总比口蜜腹剑或者三缄其口的人好。”
“我看你是因为用的假身份,才能这么放心地展露真正的自己。”
“这么说也没错。我看你也是个惯于隐藏自己真意的人,对这样直来直去的交谈,应该也很是向往吧。”枫叶飘落,琴玥伸出手去,一片黄叶飘到她的掌心。琴玥看着落叶,忽然笑道:“当这些叶子全部染红了以后,该是多么漂亮的景色?”
“想不到你和我三哥一样喜欢红色。”他亦笑,抬头看了看飘洒的枫叶。
“不,我只是喜欢红枫罢了。”琴玥纠正。
一阵风吹过,她瀑布般的长发散开,在空中飘啊飘。
风中的气味,怎么变得有些甜甜的呢?
琴玥也看出了他眼中的迷离,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身子,又笑道:“你这里有琴么?”
“哦?怎么,你想用琴音来抵消我的恩情?”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不去看她的笑颜,用尽量轻快的语气问。
“自然不是,只算是,为了此刻的美景吧!”琴玥散开了手,手中的叶子飘落,不久便落到地上。
琴很快摆好,琴玥端坐在琴前,并未带上护甲,略微调了一下音,伸出纤纤玉指,在琴弦上一滑。
琴声铮铮,高亢中仿佛有种无法抑制的豪放在一瞬间释放出来,显得酣畅淋漓,仿佛文人侠士对酒当歌、月下狂舞。反复的沉重低音或长音,营造出一种混沌的情态,泄发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接近尾声,一连串同音反复,音乐流动如注,如同满腔怒火尽泄,音乐仿佛酒醉佯狂,内心疾恶如仇,却无法舒展排遣。
再看琴玥正襟危坐、黑亮的发丝随着漫天的枫叶在空中飞舞,秀气的面上神态怡然,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高贵气派。纤纤素手娴熟地在琴弦上拨弄,宛如精灵轻快地在花丛间跳跃。琴玥长出一口气,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发丝,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这一笑有如江南杏花开时簌簌下的一场春雨,温柔而清新,却是无际可寻。映着高大的枫树与湛蓝的天空,愈发显得出尘脱俗,清丽不可方物。黄潇竟是看得呆了。
“阮籍的《酒狂》,献丑了。”她话语清雅,盈盈站起。
好久好久,黄潇回思方才情景,依旧恍然如梦,仿佛天上人间:“姑娘,好琴声!”
琴玥亦笑:“彼此彼此。”
看着她的笑容,黄潇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脸上的笑意。
琴玥惊觉,连忙后退两步,黄潇也察觉到自己的冲动,他讪讪地收回手:“抱歉。”
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抬头看天。
紫萱走了过来,见两人默默站在一起,有些奇怪:“少爷,凌姑娘。”
两人惊觉,收拾好心情,黄潇问:“什么事?”
紫萱看看黄潇又看看琴玥,眼中瞬间闪过一抹玩味。她乖巧地回答:“凌姑娘的药已经煎好了。另外,陆然矜已经收拾好,准备迎接少爷回去。”
黄潇眉毛一跳,之后淡淡道:“知道了。”
临走之时,琴玥骑在马上:“大恩不言谢,不知今后还能否相聚。”
黄潇笑道:“下次见面,你再为我弹一曲,就算是还债吧。”
琴玥一笑,娇俏地道:“知道了。”而后,转身策马而行。
而黄潇久久看她远去的背影,心里还在为她最后的笑颜所占据。异样的美好,在他的心里绽开了绝美的花朵,是他十六年来的皇子生活,不曾遇见到的。
没错,这位黄潇,正是晟国四皇子宇文潇。皇兄去了西苑之后,京城附近的政事暂且交给他处理。办完了事,已是夜深。他不想回城,便往西山宸枫馆赶去。半路却听到琴玥的歌声,这才救了她。
琴玥与宇文潇曾经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时天色已暗,又兼琴玥脸上浓妆艳抹,再加之当时琴玥正跪在太庙之前,是以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而琴玥入宫后的三个月来,虽然不曾每日山珍海味,但毕竟比之过去在冷宫中的伙食要好了太多。她本是十六岁的少女,这三个月的养生,不仅让她身体渐渐丰满,五官也长开了,甚至还长高了好些,宇文潇自然认不出来。而琴玥对于四皇子的真容,根本就不曾见过,她只是觉得这位“黄潇”的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他的样子。
第一次的正式相遇,给这两位少男少女心中极为留下了美好的一刻。一位吹箫,一位抚琴,只是不知,这段开始于音乐的感情,是否能继续?
也许,这也不是事情的源头。
一切的一切,早已经开始。
十八、红衣公子
入了城,不能快马奔跑。琴玥策马徐行,朝远望楼而去。清晨,太阳刚刚升起,而上京大大小小的街道上人已经很多。琴玥此时身着女装,倒不敢多么放肆地观看街上风景。
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她抬起头,眯起眼睛,觉得全身上下骨头都似酥软了。
这一抬头,她的容颜恰好被临街酒店二楼的雅阁中一双狭长的美瞳所看见,那人打量着她年轻的身体,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是她。”
话音刚落,忽然二楼的窗户“砰”的一声裂开,在她惊异的目光中,一个黑色的身影夹杂着窗棂碎片从二楼一跃而下,轻轻巧巧停在她的马前。那人身材极是高大,国字脸,一双深目射出凛冽的寒芒,却恭恭敬敬地对她一作揖:“这位姑娘,我家公子请您上楼一会。”
琴玥抬头,见二楼窗边坐着一个红色的身影。细眉,长目,微微上挑的眼角里光华一闪,薄薄的嘴唇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最让人惊讶的是他身为男子,却偏偏穿着一身红,红色的衣衫,红色的发髻,就连他手上拿的扇子也是大红的。而那一身耀眼的红装,却越发显出他白净的面庞、黑亮的发丝。美得张扬,美得刺目,美得仿佛能灼伤人的眼眸——他真是男子么?
然而,就算是这样一位美男子,他邀请女子的手段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琴玥想也没想,拉起缰绳:“驾!”
马没有离开,黑衣男子拉住了马蹶子,冷冷地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请您上楼一会。”
琴玥也平静地道:“抱歉,我不想去。”
黑衣男子再一次,用冷冷的话音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请您上楼一会。”
琴玥这次话也没说,抽出马鞭,高高扬起,正要抽到马身上去的时候,那马鞭忽然被黑衣男子当空捉住:“这位姑娘,要走,也得先上楼。”
琴玥彻底被激怒了。她平日在宫里忍气吞声,却并非没有脾气。相反,琴玥的脾气是隐忍不发的,一身傲骨,却绝对不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爆发出来。昨日看见许卓然欺凌女性,她就忍不住动起手。然而许卓然对易茹动手,她还算是旁观者;现在居然有人打自己的主意,实在是忍无可忍。她对着黑衣男子肃然道:“滚开!”声音虽低,却仿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压,黑衣男子不禁一愣。
只一愣神的功夫,琴玥忽然松开马鞭,一夹马肚,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奔了起来。然而跑了没两三步,琴玥忽然感觉身后一阵风,淡淡的花香,脂粉香混合在一起,好香!一个冰凉的身体靠了上来,贴着自己的背。琴玥一回头,却见身后的人正是那位红衣公子,此刻正扬起眉毛,用他好看的眼睛细细端详着自己。两人靠得这般近,琴玥甚至觉得他冰冷的鼻息均匀喷在自己脸上。
琴玥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缰绳也握不住了。马儿多驮了一人,很是别扭,琴玥松了缰绳,正好让它四下乱窜起来。上下颠簸的马匹让骑术还不精熟的她惊得脸都白了。红衣公子却依然笑着看她,忽然伸出手去,故意握着她握着缰绳的手。好凉的手!
“你?!——”琴玥生平没有被男人这么亲密的接触过。眼下这个妖艳男子,不仅身体紧紧相贴,而且,他竟然握着自己的手?!他怎么敢握着自己手?!
像是看出了琴玥的怒气,那红衣公子偏偏一笑,又是一副魅惑天下的美艳。然后,他故意在手上施了点微压,琴玥气得脸都发白了。不过,也多亏了红衣公子的控制,马儿很快安静了下来。
琴玥挣开红衣公子的手,接着扭动着身子,想要从马上跳下来。红衣公子又是轻轻一笑,笑容那么随意,却摄人心魄:“怎么?想下去么?”
不经过她的同意,红衣公子竟然环着她的纤腰从马上跃了下来。纤腰束素,只堪一握,顿觉冰肌玉骨,幽香满怀。
甫一落地,琴玥忽然一手狠劈向他握着自己腰的手腕,红衣公子吃痛,微微松开手,琴玥迅速抽身而出,微使步法,几步之后,离他有八尺以上的距离。
那红衣公子见她露出武功,眉毛一挑,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惊异:“哦?你居然懂武功?”
琴玥不答,只冷冷地看着他的面庞,双拳捏得紧紧的。
红衣公子自然是注意到她全身戒备,想要再次近身温香暖玉抱满怀怕是不易了。
他们这番争斗,围观的人倒是不少。但见男子红装艳丽袭人,女子素服淡雅清高,颇为吸引眼球。
正踟蹰间,忽然有人大喝“让开让开”,人群缓缓闪开一条道,当先过来的是一对少年,一位身长玉立、英气袭人,正是云飞。一位俊俏柔媚,却是寒霜。只见他俩环视周遭,忽然发现了人群中心的红衣公子与琴玥。寒霜看见琴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冲过去跪下:“娘——公——小姐!”
十九、百位侍妾
琴玥抱住寒霜的肩膀,真像见了亲人一般,眼泪瞬间滑落脸庞,却绽放出歉意的微笑:“寒霜,让你担心了!”
“小姐,你昨晚……奴婢真的好担心!”寒霜看着琴玥憔悴的面容,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么?傻丫头!”琴玥让她站了起来,看着她又是哭又是笑的表情,不禁笑道:“你看你现在,又哭又笑,什么样子!”
寒霜眼中含泪,却笑得极为开心。琴玥刚想问寒霜身边的云飞,却见云飞忽然面容一肃,对着红衣公子一拜:“拜见三皇子!”
宇文护优雅一抬手:“小云啊,免礼免礼!”
琴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指着宇文护的鼻子问:“三皇子?你是说他就是三皇子宇文护?”
宇文护不觉轻笑,嘴角微微上扬,虽然艳丽无比,却是十足一副薄情的模样:“美人啊,何必如此看我?刚好小云也在,做个见证。本王决定,你就是那第一百个!”
“哦!”周围围观的不少人,有些人分明知道这位红衣公子就是三皇子宇文护,也知他至今为止未娶正妃,励志要收进一百位姬妾之后方才考虑立正妃。而在他收了九十九位姬妾之后,却迟迟找不到第一百位佳丽,也有人说,宇文护这样做是为了争权夺位,赖在宫里。
晟国皇子,成年之前都住在宫内。待弱冠之后,或是娶了正妻,就必须搬离宫中,另立王府。宇文护励志娶一百房姬妾后再娶正妻,却不是故意找个理由留在宫中,伺机夺位?若非如此,又为何他在一年前太子宇文詹死后便以“晟国无美人之由”迟迟未寻这第一百位佳丽,而是天天跑到这“天香楼”上喝酒逍遥?待在宫里,怎么也好过在宫外王府消息灵通吧?
而眼前这位女子,就是宇文护选定的第一百位佳丽么?
真的,好美……这声感慨,是云飞发出的。虽然护送的几个月里,他一直与琴玥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却没想到,那张红面纱之下的容颜,居然如此绝世!
宇文护看得目光一动,上前一步,想要再次亲密接触。琴玥面容一肃,微微一皱眉,那抹若有若无的怒气,当真是我见犹怜啊!
而拒绝的话并不用琴玥亲自说出口,寒霜先一步走出来:“不行!”
寒霜的话也让云飞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马上明白自己的身份,立马挡在琴玥的身前道:“三皇子,这可使不得。”
宇文护也觉得有些奇怪。往常女人莫不是削尖了脑袋自动往他怀里送,周尚书家的女公子是他的第十八位夫人,胡侍郎的爱女也心甘情愿嫁进来。自己要的女人还从没有得不到的,眼前这个估计也不例外。
没钱的女人贪恋皇宫的奢华,为权的女人想要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还有女人不贪钱不恋权,爱的却是他妖艳美瞳里凝视自己的样子。更有贪慕虚荣的女子,嫁给他只是为了王妃的名号。没问题,只要是美人,他来者不拒。前九十九位的顺遂,使他几乎不敢相信了,这世上还有他宇文护得不到的女人?
宇文护想,这女人估计是自以为奇货可居,进府之后捞个正妻的身份,或是借此要挟,多要些钱权罢了。没关系,只要进府之后,他想要如何,还怕这个弱女子不答应?女人和男人的战争中,只要男人稳定住心神,胜利的往往都是男人。
于是他笑道:“小云,她是我要的女人。就算是你们云家的,我也照娶不误。”
云飞却上前一步,说的话轻轻巧巧,意思却掷地有声:“她已经嫁人了。”
这句话电光火石一般,瞬间刮过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宇文护却一脸不信:“骗谁?她还未绾发髻!”
云飞缓缓道:“在下从来不敢骗三皇子。”
宇文护这才信了。周围不少人深感遗憾,是因为佳人已经身有所属?
宇文护虽然遗憾,但是还没有无耻到连有夫之妇也想占有的情况。他手一挥,很无奈地道:“罢了罢了,你们走吧。”
话音刚落,忽然眼前人影一晃,宇文护睁目间,发现琴玥居然到了自己眼前,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他喜道:“你?”
“啪!——”
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宇文护忽然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捂着脸庞,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明媚女子眼中凛冽的寒芒。
“我给你这一巴掌是让你长长记性!别以为你贵为皇子就能为所欲为!”
宇文护暴怒。从小到大他都是父皇母妃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虽然不是太子,却也极为宠溺。他十五岁上战场,上阵杀敌,纵横漠北,坑杀金帐汗国十万骑兵,名声大振。就连皇上也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这个女人竟然敢甩他一巴掌?!
宇文护眼中猛的闪过一丝戾气,直直盯着琴玥明媚的面庞,就像野兽盯着猎物一样。
而琴玥昂然不拒。宇文护的怒意激发了她的斗气,她也眸光冷冷地瞪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怒容,然而身上如山一般的压力,却让周遭的人都能感受得到。
“哈哈!”许久,宇文护不怒反笑:“真有意思!你是第一个敢这么瞪着本王的!如果你没有嫁人,就算是皇亲国戚,本王也要把你抢到手。”
二十、一笑倾城
琴玥一笑:“那还真是遗憾呢!可惜啊,你没这个福气!”
那一抹笑容,深深印在宇文护的眼眸里。
她未曾化妆,素面朝天,衣衫也并不奢华,却是那一份天生的高贵与清雅,见之忘俗。阳光均匀洒在琴玥的黑发、明晰的面庞、身上的衣襟上。她的身体在阳光下变得通透,好似蓝天中一朵缥缈的云,美得极不真实。
不少围观的人都把目光汇集到琴玥身上。虽然他们未曾见过天仙,却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词来“美若天仙”!不,若真要形容,那一定是比天仙还要美上三分!
喧闹的街角瞬间安静了。
世上又有哪个幸运儿,居然能娶到这样的女子?
只怕此时远在西苑的宇文朗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臣民们暗骂的对象吧?普天之下,忽视琴玥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的父亲;而另一个,则是她的夫君。
得到的不知珍惜,得不到的却无法求取。人生在世,何等无奈?唯有一叹!
什么时候琴玥跨上马,又是什么时候带着寒霜和同样痴呆的云飞走的,已经没人关注了。所有人还沉浸在刚才的绝世笑颜中,半晌回不过神来。宇文护愣愣地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一块地方开始沦陷。
他开始后悔,刚才就应该真的拦下她。这样的女人,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也许相会无期。
琴玥骑着马,和寒霜云飞走了很久,到了一个转角,没什么人,才停了下来。云飞依然愣愣的,看见眼前的女子秀气的眼睛一眨也无地盯着自己,脸上有淡淡的笑。他忽然红了脸,低下头道:“属下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琴玥一愣,接着笑道:“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云飞答:“是。”
寒霜介绍道:“这位就是护送我们的云飞云副使。”
“云副使……云……”琴玥忽然表情一肃,沉声道,“云天扬是你什么人?”
云飞一愣:“正是家父。”
“哈哈!”云飞愣了。他抬起头来,见琴玥居然在大笑。然而,她笑容中的柔美与灵秀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藏的怨恨,她咬牙切齿地道:“好一个云家!好一个云家!”话未说完,她拍马便走。
寒霜不明所以,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琴玥如此可怕的表情。她上前两步追了过去:“娘娘,您怎么了?云副使他……”
琴玥忽然回头,眼神犀利地瞪了寒霜一眼,指着云飞的鼻子喊:“不要再跟我提起‘云’!我琴玥不需要他们云家的帮助!”
等琴玥已经走远,云飞还愣在当地。
他知道琴玥的身世,知道她的外祖父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凌锋。她恨云家,她当然恨。如果不是云家的反间计,凌锋又怎么会死?凌家三百余口又怎么会被灭门?而她母后又怎么会被废,自己又怎么会在冷宫中生活十年,受尽屈辱?
如果自己遭遇了这些,估计也是这样吧?琴玥没有当场跟他拼命,或是扇他一巴掌,已经很对得起人了。
云飞握紧拳头。他的脑海里还回荡着琴玥刚才的惊艳一笑,又忆起她的极度深寒。如果不是恨到极致,她那么明媚的人,又怎么会露出那种可怕的表情?
如果,我不姓云就好了。云飞生平第一次对自己曾经骄傲的姓氏产生了疑窦。云家为之骄傲的一切,都是凌家和千千万万曌国人的尸骨堆积起来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错,有时候江山就是需要鲜血来铸就的。可是,那些人,真的该死么?
没有什么人是该死的。
只是,为了江山,需要他们的命。
回宫的路上,琴玥和寒霜一句话也没说。琴玥一脸严肃,除了刚才遇到云飞想起深仇大恨之外,昨天的遭遇让她真有想大哭一场的冲动。身上的疼痛还在纠结,那么多道伤痕,要多久才会消去?
早已忘记了哭泣是什么滋味。自从她下定决心要为母亲而活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擦干眼泪。
六岁那年,父亲抛弃她们母女的那一天起,她就决定,今生只为母亲活着。
十五岁那年,世上最爱她的母亲去世。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为的也只是母亲临终时的一句嘱咐“好好活下去。要为了我,为了凌家,好好活下去。”
这或许是她卑躬屈膝,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车子一停,到了朱雀门。
看着这雄伟的城门,琴玥心里五味杂陈。这次出宫,可算是体会到世间百态。宫内是牢笼,而宫外则是不设防的酱缸,什么人都齐备。面对再次的例行检查,她也不再扭捏了。
不过这次仿佛遇到点麻烦。车子进入朱雀门时候,琴玥看到进进出出的车驾排成长龙。
王统领悻悻然道:“又来了。”
琴玥也不免有些好奇,只听见前方有个孩子的声音大声抗议:“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五殿下,求求您了!”声音娇俏,应该是奴婢的声音。
五皇子宇文彦,由于生了一场大病,与太后一起去五台山清修的半路,就被送回了皇宫。自然,去五台山吃素还不抵在皇宫待着呢!况且平日太后也准他出宫,自个儿在京城逍遥,怎么也比外出受苦的好!
不过,他千算万算,由于太医禀报五皇子生了重病,需要静养,太后便严令宇文彦出城。这可害苦了他,隔三差五的就来紫禁城的各大城门闹事。昨儿个刚去了北方的玄武门,这不,今天就杀到朱雀门了。闹得那是天昏地暗,守城门的御林军们都是一头的郁闷:没辙啊!上头下命令了,打死不放人。大家也不想枉做小人,又惹不起这小祖宗,只好随他闹了。
二十一、为谁而妍
宇文彦一大早就开始闹,其实现在已经消停了很多。他让下人搬来一张椅子,隔一小段时间吼上两嗓子。下人也不敢怠慢,拿来了华盖与扇子,扇扇的扇扇,端茶的端茶,宇文彦看着自己给看门的造出了不小的乱子,也觉得有趣,赖在这里不愿意离开。
琴玥的马车缓缓从他身边驶过,宇文彦正轻轻啜着一口凉茶。抬头的一瞬间,他只见到一张柔美的侧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连忙叫道:“停!”
车子停了下来。琴玥出了口气,并不很惊异。反正现在皇上太后都不在宫里,宇文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闹出多大动静?
他大咧咧地站起,看看琴玥,又看看寒霜。小荣子赶紧下车:“奴才张荣才拜见五皇子。”他赶紧朝琴玥和寒霜使了眼色:“你们俩,还不赶紧跪下?”
寒霜赶紧跪了下来:“奴才拜见五皇子。”
反观琴玥,她犹豫了一下,刚要屈膝下跪,宇文彦连忙扶起她的肩膀。怔忡间,琴玥一抬头,恰好对上了宇文彦稚气的眼眸,只见他眉开眼笑:“你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
琴玥一愣:“奴才是,坤宁宫的。”
“哦?坤宁宫?”宇文彦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一乐:“那好,我找皇后要了你来!”
琴玥一阵恶寒。不过此刻也只好假装答应:“奴才谢五皇子厚爱。”
宇文彦大手一挥,放行。车子隆隆驶去,宇文彦也兴冲冲地收拾行装,打道回宫。
回到坤宁宫的一瞬间,琴玥看着从内里奔出来的赤霞、翠屏与小德子,忽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好温馨!这才是家的感觉。她脑袋一沉,缓缓晕了过去。
“皇后娘娘!”眼前人影交错,天地开始旋转。
再醒来的时候床边跪倒了一片,寒霜、赤霞、翠屏与小德子泪眼婆娑,倒看得她心里直发毛。于是连忙温然道:“怎么了?”
“娘娘!”赤霞双目微红,“您身上的伤……”
寒霜跪下磕头:“奴婢该死!竟然让娘娘受了如此大的伤害。”
琴玥淡淡一笑:“不关你的事。”
“要不要请御医?”翠屏小声问。
琴玥摆摆手:“不必了。我还不想闹得天下皆知。我身上的伤已经无碍,就是饮食稍微注意点,不留疤痕就行。”
正说话间,忽然外面通传:“五殿下驾到!”
内里四人齐刷刷看着琴玥,齐声问:“怎么办?”
琴玥一笑:“没关系,带进来。”
宇文彦进寝殿的时候,也是一脚踢开了门闯了进来,琴玥心里感叹:这个臭毛病,可跟他的二哥一样。
宇文彦“噔噔”跑到床边,寒霜等人连忙跪倒:“拜见五皇子。”宇文彦不耐烦地摆摆手,琴玥笑道:“你们先下去。”
宇文彦探过小脑袋,看着躺在床上面孔苍白的琴玥,忽然大笑起来:“我就知道那个小太监是你!”
琴玥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从床头拿了一件披风围在身上。她蹟了双绣鞋,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清风吹进室内,茜纱窗帘随风飘荡。回头一看宇文彦还站在床边,她有些奇怪:“坐啊。”
宇文彦忽然红了脸:“我,我还在身边,你怎么就下床了呢?而且,衣冠未整……”
这孩子居然害羞!琴玥觉得有些有趣,她走了过去,看着这个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小小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你才多大?”
宇文彦忽然眼睛一瞪,骄傲地道:“我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琴玥也学着他一本正经道:“不错,彦儿已经十二岁了,是小大人了。”
宇文彦眼睛放亮:“你,你叫我‘彦儿’?”
琴玥浅浅一笑:“怎么?不愿意?还是,我叫你五弟?”
琴玥的黑发未绾,清风吹来,青丝随风飘扬。琴玥随意地笑着,阳光衬得她肌肤如玉,格外清雅。宇文彦毕竟年少不知节制,瞪大眼睛,竟然看呆了。
琴玥明白,她又是一笑,点点他的额头:“小鬼头!真是人小鬼大!过几天让你母妃给你娶一房厉害的媳妇,好好管管你!”
提起母亲,宇文彦的神色忽然暗淡了下来:“母妃,去年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琴玥没有想到提起他的伤心事,按着他的小肩膀。
宇文彦摇摇头:“不关你的事。”他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琴玥的脸庞,一字一句道:“皇嫂,以后,能不能叫我‘彦儿’?”
琴玥一愣,随即点点头,温然道:“彦儿。”
宇文彦眼睛里光华一闪,又有些忐忑地问:“那,我以后能常来坤宁宫么?”
琴玥笑着道:“当然。”
宇文彦伸出手指,一脸的希翼:“我们拉钩,拉钩了以后就不能反悔了。”
琴玥也伸出手指,拉完勾,宇文彦蹦蹦跳跳地离开,回头笑道:“一定哦!”
琴玥点头。
宇文彦犹豫了半晌,又抬起头,脸色泛红地道:“其实皇嫂的笑容,比丽妃好看多了。”
“是么?”琴玥缓缓摸摸自己的脸庞,看着菱花镜里倒映着的面容,她有些迷茫。微风拂过,她看着窗外的梧桐,自言自语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梧桐叶飘落,人已是痴了。
二十二、昭宁郡主
秋风从漠北草原上如期而至。下了一场雨,天气已有秋天的味道。八月天时。
皇上早已带着柔妃丽妃回宫。回宫那天,她按照祖制,一大早就率领后宫嫔妃到朱雀门前迎候。临到中午,终于见到一抹明黄的车驾,她率先高喊:“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她跪下之后,身后也是一阵山呼海啸。
之后,一片沉默。
只剩下车辙碾过地面的吱呀声与随行军士步调一致的脚步声。
一切,如此安静。
首先通过的是皇帝的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其次,是柔妃和丽妃的十六人抬的小轿。在这之后,便是冗长的随行军士。
她一直跪着,在这期间没有抬头。她心里很明白,宇文朗这么做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恨曌国,于是她便是最好的出气筒。他不能废了她,可是他可以在所有场合尽其所能地羞辱她。
只是宇文朗不明白,这样的事根本不会让她难过。她根本就没有把宇文朗放在心上。为了一个不上心的人生气,多么可笑?
当车驾全部没入紫禁城以后,远远的,终于传来一声轻呼:“平身。”身边又是一阵山呼海啸:“谢皇上。”她却没有说。笑话!为了惩罚自己而故意让人等了这么久,跪了这么久,临末了还要说声“谢”?
她只是怡怡然站了起来,望着宫墙上飞檐的兽头,一脸淡漠:“回宫。”
她华丽转身。而身边诺多妃嫔对她侧目而视,窃窃私语。她明白,她只是顶着一个皇后的虚名,甚至连蒙得宇文朗一夜恩泽,最低的女官“美人”,也比自己有骄傲的资本!
后宫倾轧的激烈她并非不知,她不想一脚踏进泥潭。
然而,她刚要踏进坤宁宫的院门时,一个稚气的声音忽然响起:“皇嫂,让我好找!”
冰雪般的表情瞬间融化,转目间已是一脸的春光融融。她笑道:“彦儿!”
一抹水绿的身影轻轻巧巧奔了过来,宇文彦跑的额角上上都是汗珠。琴玥爱怜地掏出一方素帕,仔细擦去了他额角的汗珠:“慢些跑!万一摔倒了怎么办?小鬼头。”
宇文彦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许久,轻轻道:“你真像我的母妃。”
“嗯?”琴玥有些愕然。宇文彦又道:“只有母妃这样温柔地帮我擦汗,还骂我小鬼头。”说着,眼圈有些发红,他低下了头。
琴玥有些爱怜地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彦儿,你还有疼你的兄弟姐妹,还有太后,还有我啊,我也会疼你的。”她凑近,伸出手指,道:“你忘了么?我们还拉过勾的。”
宇文彦有些惊喜地抬起头,他很认真地问:“皇嫂,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姐姐’?”
琴玥温柔地笑道:“当然可以。说实话,‘皇嫂’这个称呼,我听着也别扭。”
宇文彦又一次吃惊地看着她的笑颜,然后他呐呐地道:“姐姐,你的笑容真的很美。”
“是么?”琴玥笑道。
“嗯!”宇文彦的点点头,“姐姐这么好看,为什么皇兄不喜欢?”
琴玥面容一肃,“因为我是曌国人。”
“为什么?”宇文彦似乎有点不太理解,“听我奶娘说,曌国的女子温柔灵秀,就像,就像姐姐一样。”
“因为……”想了想,她始终还是没把晟曌两国之间的恩恩怨怨跟他明说。毕竟他还是孩子,孩子不需要操心这些国家大事。
“我以后也要娶曌国的公主!姐姐,你有妹妹么?”宇文彦歪着脑袋,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妹妹?”琴玥想起来琴瑗那张傲然的脸,“有是有……”
“漂亮么?”宇文彦眨巴着眼睛看她。
想到琴瑗的面容,她点点头:“很漂亮。”
“太好了!”宇文彦欢呼雀跃,“我将来要娶姐姐的妹妹,美丽的曌国公主!”
怎么可能?琴瑶琴瑗连晟国皇后都不愿意做,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做王妃?何况,她的个性?琴玥笑道:“那可不好,我这位妹妹啊,很是刁钻,又骄傲,你啊,管不住她!”
“不怕!再刁钻,能有我昭宁姐姐刁钻?”
“好你个宇文彦!竟敢在背后嚼我舌根!看我不禀报太后,好好教训你!”忽然一声娇嗔,琴玥和宇文彦顺着声音源头看去,远远见到一位蓝色宫装的女子向此处大步跑来。及待走进,才看见那人十五六岁年纪,尖尖的下巴,眼睛极大。她一笑,露出一排碎玉般的糯牙,大而黑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毫无生涩,美得很是自然。就连衣装也是一抹明丽的蓝,仿佛天空一般通透。
“你就是……皇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琴玥的脸庞。
宇文彦却从琴玥身后钻了出来:“我当面说,刁钻姐姐!”说完,做了个鬼脸,又躲在琴玥身后。
“好你个小家伙!”昭宁作势要打他,宇文彦又一躲。昭宁的手伸到一半就放下了,当然只是吓唬他而已。
“你是昭宁郡主?”琴玥也好奇地看着她。宫里难得有这么明丽的女子,直来直去,敢爱敢恨。
二十三、茗如其人
昭宁点点头:“你真是曌国和亲过来的未央公主?”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琴玥,这个女子虽然并非绝色倾城,也算天姿国色,再加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雅,竟是连身为郡主的自己也追之不及的。一句话,母仪天下足够了。
琴玥点点头。到了宫中这么久,她也听过昭宁郡主的事。昭宁郡主与五皇子宇文彦并称“刁蛮双霸”,论捣蛋,谁也比不上他们。昭宁郡主的父亲是先帝唯一的弟弟瑞亲王,十年前死于与曌国的战争中。先帝怜她孤苦无依,便接进宫来,由太后亲自抚养,比嫡亲的皇子公主还要宠爱。这一宠倒把她给宠坏了,只把宫里闹得鸡飞狗跳,哪个宫女太监没受过她的捉弄?虽说如今已及笄,懂得进退,收敛了些,毕竟还是本性不改,偶尔有个荒唐事,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到了十三岁上,太后跟前的二皇子、四皇子都已长成,昭宁郡主再朝夕跟在太后身边,就有些不合规矩了。于是先帝钦赐昭宁郡主一座园子,离得不远,就在皇宫的东北门外。平时晨昏定省,昭宁也常来宫中。不过,琴玥由于是皇后,按照规矩,是每日第一个参见太后的人,其他的后妃公主都得等她参见完后方可进慈宁宫。再加上琴玥平日深居简出,从不与后宫诸人接触。对于这位著名的昭宁郡主,倒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琴玥连忙招呼:“不会要在这里叙话吧?请进。”
昭宁郡主笑着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宇文彦:“小家伙,你是要跟我们进去呢,还是自己在外面玩泥巴?”
宇文彦一昂头:“为了避免你欺负姐姐,我当然要进去!”
“哦?”昭宁郡主有些奇怪地看着琴玥。这个宇文彦可不是个容易讨好的主,如今居然这么听这个皇后的话,着实有意思。她也听过这位嫂嫂的一些传闻。听说她的外公是曌国著名的大将军凌锋,她的母亲是废后,在冷宫中过了十年。她跟着母亲,想必吃了不少苦。一嫁过来就没有得到皇帝的恩宠,却偏生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在坤宁宫做个逍遥皇后。
她马上笑道:“好小子!你没有欺负你皇嫂就不错了,倒赖上我?”说着,和琴玥一道进门。
坤宁宫难得如此热闹。寒霜等人忙不迭地请他们看座喝茶。昭宁注意到坤宁宫并不奢华,反而清雅异常,仿佛置身书斋之中。房中最多之物便是书,一架又一架,码得满满的。紫檀案上平铺着一张纸,墨已研好,笔搁上一只狼毫饱蘸浓墨,只等她下笔。茜纱窗下,看得架好一架古琴,琴边有两只玉质香炉,袅袅冒着青烟。墙上一副卷轴,画的却是山林落木,夕阳西下,笔意空疏,颇见大气。上有一句诗“落木千山远,一点日黄昏。”窗外梧桐木下,有一局棋,已下至中段,黑白驳杂,战局激烈。
回头看时,却是琴玥亲自烹茶。红泥小火炉,上好的泉水,只一沸,便移开了火。琴玥缓缓把煮好的茶倒在兔毫盏里,汤色纯白,汤花均匀,久久不散,一看便知是斗茶的高手(此处用的是唐宋时期的“斗茶”法,与明代兴起的“泡茶”不同)。昭宁忙道:“怎么能让皇嫂亲自为我们斟茶倒水?”
琴玥低头仔细倒着茶,道:“这算不得什么。往常无事,我也经常给寒霜他们倒茶。自己烹茶,茶、水、器、火候都可以掌握,这样煮出来的茶汤才分外香醇。来,请。”说着,她亲自端了一杯给昭宁。
宇文彦却老实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一盏:“这有什么?我就经常来姐姐这里蹭茶喝。姐姐煮的茶可好喝了,比御膳房里的好多了!”
“慢些喝,小心烫!”看不惯宇文彦猴急喝茶的样子,昭宁说了他一句。
琴玥笑着嘱咐宇文彦:“喝茶就像下棋一样,得慢慢来。首先观汤花,等汤花下去了之后,再闻香,香气散开,再小口慢啜。这个时侯,茶汤从喉咙缓缓流到胃中,那一份凝神淡雅的感觉,才是品茶的极致呢!”
宇文彦撇撇嘴:“喝口茶这么麻烦!依我看,就一口灌下去最好。”
琴玥捧着兔毫盏,袅袅的热气氤氲开,印着她的淡淡笑容,昭宁觉得心地一片明净,就像是久旱之后的一场急雨,四肢百骸都爽利了好些,身心不自觉地翩然起来。
这就是,皇后么?
她轻啜了一口茶,觉得醺醺然有了些醉意。
从此以后,昭宁与宇文彦就成为坤宁宫的常客。每日琴玥、昭宁参见完太后,总会到坤宁宫小聚一段时间。
接触久了,昭宁发现,其实琴玥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她的端庄贤淑,似乎是做给太后及宫妃看的,私底下,她和太监宫女们闹成一团,一点也没有皇后的架子。昭宁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反叛了,但是,和琴玥比起来,那绝对是小巫见大巫。琴玥甚至亲自打扫、收拾屋子、盛饭,赤霞生病了,她煮药,端药盛汤地伺候。
二十四、宫斗之始
这日是中秋,早晨去慈宁宫参见毕,昭宁又转道往坤宁宫去。过了一个转角,迎面走来两行人。当先一人柳叶淡绿的宫装,头上只有简单的珠翠,温柔和顺,虽朴素却更显袅娜。她旁边一人却是桃红绸裙,绣着极为繁复的孔雀花纹,长挑身材,模样较之绿衣女子更加美艳动人。昭宁脖子一缩,本不愿打招呼,无奈正好撞上,只好挤出一张笑脸:“柔妃,丽妃,早啊。”
那绿衣女子快步走了过来:“哟,昭宁妹妹,这大早上的,这是要去哪?”这位女子,正是皇上最宠的柔妃。而她身边的红衣女子,则是一脸冷傲,看着昭宁,只不咸不淡地答了句:“郡主早。”却是号称“晟国第一美人”的丽妃。
昭宁莞尔一笑:“这不,刚从太后那里出来,准备去坤宁宫呢。”
“坤宁宫”三个字说出来,柔妃眉毛一跳,而丽妃也盯着她看,似乎颇为感兴趣。
“皇上一直说皇后身体不大好,没让我们去坤宁宫去参拜,让我们心里好生不安呢!”柔妃话语轻柔,看上去倒真是一脸担心的样子。不得不说,柔妃和他弟弟许卓然是两种极端,许卓然冲动直白,而柔妃则婉转得多了。
丽妃不屑地抽抽嘴,许久,才冒出一句:“我倒真想见见这位皇后的天颜。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样貌,竟让万岁爷连见也不愿见上一面。”丽妃仗着自己倾国倾城之貌,颇受宇文朗宠幸;且出生名门——她是当朝丞相李敬之女,算起来和宇文朗还是表兄妹。是以眼高于顶,目下无人。
这话一出,昭宁自然惊讶,就连柔妃也婉然劝道:“妹妹可别这么说。皇后娘娘地位尊崇,更是身出名门,莫说我们,就连,就连昭宁妹妹也比不上。昭宁妹妹,我说这话你可别怪!”说着,望向昭宁,浅浅一笑。
昭宁暗吸一口气:好个圆滑的柔妃!一番话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将火引到了自己身上,挑拨自己与琴玥的关系。如果不是与琴玥熟识,也许自己真会找她算账呢!
她也笑着对柔妃道:“皇后的确高贵清雅,我追之不及。至于皇帝哥哥和她的事,我就管不着了。不过,我相信,只要皇帝哥哥看她一眼,那么,他绝对会改变对皇后的看法的。”
说完,她一转身挥手道:“太后还在等着两位姐姐,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走到坤宁宫前面,昭宁让贴身侍女蓝琳去叫门。小德子开了门,见是昭宁,满脸堆笑道:“郡主!”说着,就要参拜。
昭宁挥挥手:“免了免了。皇嫂在干嘛呢?”
小德子一笑,朝里面努努嘴:“您进来就知道了。”
绕过影壁,进了内室,就听见琴玥一声凄厉的呼声:“不公平!你耍赖!我不干!”
昭宁一寒,转头问小德子:“怎么了?是不是皇嫂又下棋下输了耍赖?”
小德子刚要说话,却见琴玥一面郁闷一面冲出来,一下子扑在昭宁的怀里:“昭宁,翠屏她们耍赖!她们三个欺负我下盲棋,肯定是在下棋的时候做了手脚。不然不会赢我三目的!”
昭宁一汗。拜托!琴玥平时日子无聊,跟翠屏、寒霜、赤霞下棋。琴玥嫌她们三人棋艺差,便提议以一敌三,翠屏在三人中棋艺最高,很自然成了主帅。后来见这样她们也赢不了自己,干脆决定自己下闭眼下盲棋,与三人睁眼下棋。琴玥不是国手,这样当然赢不了。每当输棋,她就大喊大叫,说翠屏她们三人耍赖,趁她闭眼,偷偷挪子。每每搞的她们三人哭笑不得,只能任凭琴玥闹。
昭宁无语。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无情无耻无理取闹了,没想到这还有人比自己更无情无耻无理取闹。昭宁笑道:“彦儿未来?”
琴玥道:“彦儿从明儿开始,要去宫里宫学读书。寅时就梳洗去给太傅请安,以后想见他,就不那么容易了。”
昭宁点头。正巧看着寒霜、赤霞、翠屏三人出来乖巧地行李:“给郡主请安。”
昭宁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皇嫂,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琴玥坐到她身边,扭捏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看昭宁。那眼神猥琐的,看得昭宁身上直发毛。琴玥道:“好妹妹,姐姐想让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昭宁被她看得背心发凉。不苟言笑的琴玥有种严肃的威压,然而,嬉皮笑脸的琴玥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想,”琴玥欲言又止,低下头去,又抬起头看昭宁,“我想出宫。”
“不行!”还没等昭宁说话,赤霞就Сhā嘴。寒霜也劝道:“娘娘,这可不行!”
“啊?出宫?”昭宁很疑惑地看着赤霞与寒霜。坤宁宫的没规矩她是知道的,不过主子还在说话,奴婢就肆无忌惮地Сhā嘴,这还是头一次见。琴玥很开心地点点头:“你也知道,皇宫里太闷了。你不是住在宫外么?出宫也容易。”
二十五、夕颜堂内
“娘娘,您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要是再遇上那些个混蛋,该怎么办?”寒霜顾不得有外人在,急急讲了出来。
“这怕什么,我和皇嫂一起去,保证完好无缺!”一提起宫外的繁华,昭宁也是兴奋不已。
“可是,娘娘不在宫中,要是有什么事情,该怎么办?”昭宁的侍女蓝琳也有些疑惑。
“怕什么?我这坤宁宫,会来人才奇怪!要是实在害怕……这样,寒霜,你待在坤宁宫,若有人来,你就装作是我吧!”
“娘娘,这怎么使得?”寒霜一脸忐忑。
“有什么使不得的!”琴玥一脸无所谓,“在这个宫里,见过我的人本就不多,你跟了我这么久,扮皇后还不是手到擒来?”
寒霜摇摇头:“这……实在不合规矩,奴婢不敢!”
琴玥却不待她的抗拒,自嘲地笑道:“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这坤宁宫,还会有人来么?比如说今晚……”
昭宁道:“今晚的家宴可是个好机会!皇嫂好好打扮一番,一定能见到皇帝哥哥,给他留个好印象。”每年的中秋,宫里都会摆一桌家宴。凡是在京中的皇子王孙、出阁与待嫁的公主都会到场,皇妃级别以上的后妃,也会到场,端得是十分重大。自然,皇后是必须到席的。
琴玥淡淡一笑:“好印象?不用了。他今早派太监来传旨,说我身体不适,不用出席。”
昭宁看看琴玥的侧脸,淡定、平和,仿佛说的是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般。她知道宇文朗不喜欢琴玥,连面都没有见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一贯宽和的皇兄会这么讨厌一个人。有朝一日,当他发现自己错过是这样一个妙人,该有多么悔恨?
昭宁是个喜欢玩闹的,当即答应了下来:“没问题!今晚家宴,我去求求太后,一准答应!听说,明日上京要迎接金帐汗国的质子伊顿王子,一定又有热闹看了。到时候,我们扮成男子的模样,混在人群里面,可以看个仔细呢!”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原本寂静的宫廷此时却异常繁华,宫廷东面的“朝霞馆”中更是灯火通明,一派欢欣。皇室家宴就在朝霞馆举行,宫内凡有资格参加家宴的后妃们,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坤宁宫一片寂静,消息灵通的妃子们都知道,琴玥今晚不会出场。
望着朝霞馆内的灯火,琴玥起身:“寒霜,收拾一下,我要去夕颜堂。”
朝霞馆与夕颜堂一东一西,是御花园的两处绝景。宇文朗喜欢朝霞馆,光明大气,一年四季繁花似锦。因为皇帝的原因,妃子们多爱去朝霞馆,与繁华斗艳,分外明丽。而夕颜堂则人迹罕至,一大片波光粼粼的缥缈湖,垂柳依依,落叶凋花,分外凄凉。之所以选择夕颜堂,除了雨意空疏,少有人来之外,便是因为那一大倾碧波荡漾的湖水,看得人心境澄明。
为了不引起人的注意,琴玥拿了一件宫女的衣服,和寒霜一道出门。一路上,她们尽量走小路,避开宫中侍卫的巡查。今日家宴,侍卫大多数集中在东面,琴玥一路上倒是十分顺遂。
到了夕颜堂,琴玥让寒霜先退下,独自在九曲长廊上看着眼前一湾浅水。晚上的缥缈湖与白天的景致全然不同,幽深的湖水上泛着点点星光,仿佛一块通透的黑玉,有着深深的吸附力,让人不禁想要接近,却是不能触碰。
走累了,琴玥在九曲长廊的尽头邀月台上休息。
头顶一轮圆月,正好鼓满肚腹,温柔的月华静静洒下,祥和、静谧,照在身上,有种清幽的温软感觉。
真好,没有辜负这么温柔的月夜。母亲,你在天上,是否也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月色呢?
她很想弹琴,却没有带,身边只有一管梅花笛。于是她拔出笛子,横在嘴边。悠扬的笛音缓缓升起,吹的是名曲《梅花落》。曲调凄清婉转,曲意清丽高洁,闻之不觉魂飞。
一曲方罢,琴玥缓缓放下梅花笛,凭栏而立,微风吹过,眼前杨柳依依,清新的空气带着潮润的桂花香袅袅散开,格外引人。
忽然背后有人拍手,琴玥惊得回头。
月光之下,一位身材修长的人分花拂柳走了过来,是个男人。等他走近,琴玥惊得倒退了数步:是他!居然是他!三皇子宇文护!
宇文护刚从宴会上出来散散心,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夕颜堂。远远的就听到了笛声,走近一看,见是一位女子凭栏吹笛。笛声悠扬,曲意空疏,他听了半晌,竟然如痴如醉。
宫灯一照,琴玥那张略带惊恐的面容映入眼帘。本以为今生都无缘再见了,没成想却在此时此地遇上,难道真是天意?
“是你?”宇文护略带犹疑的声音掩不住一丝狂喜。
琴玥倒退了好几步,脚后跟已触到栏上,退无可退。她稍稍稳定下心神,跪下施礼:“拜见三皇子。”
宇文护红色的衣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显眼,他漫不经心地笑着,伸出纤长的手指,折下一条柳枝:“姑娘好兴致啊。中秋佳节,不去朝霞馆献媚,倒流连此处。”
二十六、今夕何夕
琴玥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宇文护把玩着柳条,乜斜着眼睛看她:“我还以为你当真相夫教子了,没想到却是混迹宫闱,不简单啊!”
琴玥脸一撇,看着湖心的月亮。宇文护却缓缓靠近:“是想当妃子么?”
琴玥一声冷哼:“什么妃子!我不稀罕。”
“哦?”宇文护用他细目看着琴玥的脸,笑得很是邪魅:“还是,你进宫是为了接近本皇子?”他说着,伸出手来,想勾起她的下颌。
琴玥向旁边一闪,宇文护却提前料知她的动向,身影一闪,挡住她的去向。琴玥收势不及,冲到他的怀里,宇文护连忙围住她的身子,笑道:“哟,看来你是等不及,想要投怀送抱?”
琴玥剧烈挣扎,却是挣脱不了他温凉的紧箍:“放开我!”
宇文护渐渐收紧手臂,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嗅,陶醉似的道:“好香啊!”
“混蛋!”琴玥一急,脚用力跺向宇文护的脚面。宇文护吃痛,手微微放开了些。琴玥用力一挣,逃脱他的束缚。宇文护笑道:“真是不老实。不过太温顺的狗本王不喜欢,女人就应该像猫一样狡黠一点……”
“啪!——”
当空一声闷响,宇文护脸上又重重挨了一巴掌。他瞪大着眼睛看着琴玥,却见她一脸冷冽,眼中一抹怒意:“王爷若要女人,天下多得是乐意投怀送抱的,恕奴婢不再奉陪!”
甩下一句话后,琴玥转身便走。宇文护却拉着她的胳膊,轻笑道:“想走?今晚月色多好,不陪本皇子坐坐么?”
琴玥冷冷回头:“不需要!”一记手刀,狠厉地劈向宇文护的手腕。然而,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却被宇文护当空拦住。他邪邪一笑:“同样的手法,本皇子绝对不会吃第二次亏!”
琴玥两手都被宇文护抓住,登时一惊,挣扎得更为激烈:“放开我!”
宇文护眼睛弯弯,嘴唇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放开你,很容易。只要你答应做本皇子的第一百位侍妾。”两人靠得极近,几乎到了呼吸相接的地步。
“做梦!”琴玥眼内出火,刚要狠拒,却不防宇文护紧紧靠近,薄薄的嘴唇一下子覆盖在她的唇上。
!?
琴玥的脑中一片空白!
等她反应过来开始奋力挣扎时,宇文护的双臂却牢牢扣住她的身体,使得挣扎与身体的扭动,看上去更像是在欲拒还迎的挑逗。宇文护不断索取,甚至用舌尖试着叩开琴玥紧闭的牙关。
当舌尖纠缠的一刹那,琴玥彻底愤怒了。她几乎是用尽全力的咬住宇文护的舌头,宇文护吃痛,连忙放开她,鲜血从他的嘴角挂了出来,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很是引人。
“你,你……”琴玥倒退了数步,手指着宇文护,却说不出话来。
“哦,美人,怎么,还想要本皇子吻么?”宇文护好了伤疤忘了疼,然而他的舌尖还有些肿,说话声不免一丝怪异。
琴玥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垂着头,微微侧开的脸庞上写满了哀伤。女人,哪怕是再强大的女人,在这种事情面前,永远都是弱者。
琴玥的眼眸像蒙着一层薄雾,慢慢的,静静的,涌出一点泪花,接着,晶莹的泪水顺着脸庞缓缓流了下来。安静的世界里,她忧伤清澈的眼中轻轻涌出的泪水,有如江南零落飘洒的丝丝细雨,一点一滴在心头,看得人九回肠。
月光、垂柳、湖水、微风,还有眼前悲伤的女子,宇文护可以指天指地地发誓,他府中佳丽无数,姿色胜过琴玥的倒也不在少数,然而为什么,眼前的景致会让他觉得有些心痛?
他生平还是第一次有了做错事的感觉。
“对,对不起……”话一出口,他也疑惑,自己纵横沙场,坑杀金帐汗国十万铁甲,眼睛都不眨一下。为什么此刻却对一个女子的眼泪毫无办法?
琴玥什么都没说,她却是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真是可笑,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流泪了,没想到,眼泪竟然这么容易就出来了。母亲看到我这个样子,应该会笑我没用吧?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泪痕犹在的眼眸在月光下晶莹闪烁,眉宇微舒,黑亮的发丝与随风摇摆的柳丝在空中飘啊飘。
宇文护又一次震撼了。
这是怎样一种美丽?整个天下都在旋转,只有月光下这抹淡淡的笑意氤氲开,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许久许久,当宇文护反应过来时,眼前的女子已经不在了。他微微转头,见柳丝轻扬,缥缈湖水波荡漾,月亮像在湖中一上一下地跳动。刚刚的笛声,刚刚的女子,刚刚的哭泣与喜悦,都像这湖上升起的淡淡水雾,虚无缥缈。然而,只有口中的痛意,提醒他一切都不是做梦。宇文护摸着舌头上琴玥的浅浅齿痕,嗅着他身上残留着的她的气息,一瞬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他想也没想,转身在整个御花园中奔走起来。一番寻找,却找不到琴玥的芳踪。难道这次的相遇,又要成空么?宇文护朝着身边一颗柳树重重锤打一拳,想起琴玥的宫女装束,他忽然计上心来,朝朝霞馆狂奔而去。
二十七、逍遥皇子
第二天,拜完太后,昭宁来到坤宁宫。琴玥已经换上一身宫女装束,白地墨竹的绸裙,梳着流云髻,不施粉黛,身上一件金翠珠玉也无,看上去清秀可人。昭宁很恶趣味地上前,大爷似的拍了拍琴玥的肩膀,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妞,给爷笑一个!”
“呃……”旁边所有人呆了半晌。
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琴玥一挑眉眼,一脸媚笑道:“郡主大爷!”
昭宁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好,收拾收拾,我们走。”
寒霜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娘娘你……”
琴玥脸上忽然沉静下来,她点点头:“放心,我会注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寒霜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昭宁坐上轿子,蓝琳和琴玥一左一右站在轿子边,缓缓朝玄武门走去。一路上琴玥扶着轿子,低着头向前走。玄武门的守将见是昭宁郡主,也不敢多加盘问,大手一挥,放行。
琴玥长出了口气,心中的忐忑平息了不少,正准备随着轿子出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温和笑道:“昭宁妹妹,是你么?”
琴玥浑身一震: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她眼前忽然闪过一位白衣少年的影子。
轿子放了下来,昭宁掀开帘子,探出脑袋。看到来人,连忙跳下来:“四哥。”
四哥?四皇子宇文潇?
身边侍女纷纷下跪:“参见四皇子。”
琴玥随之跪下。她低着头,丝毫不敢违矩。昭宁的笑语传来,端得是清甜可人:“四哥,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有事么?”
“皇兄让我去迎接伊顿王子。王子应该是午后就会到达,我得提前去准备准备。”声音依然温和安闲,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欢迎王子?不过又是一位质子罢了。而她琴玥又何尝不是曌国送来的质子?
可惜宇文朗失算了。即使曌国晟国开战,昭穆帝也绝对不会怜惜她这位未央公主。在昭穆帝心里,或许她琴玥就像他心里一根刺,留下无益,不如拔去。
“皇帝哥哥真是不会疼人!什么事情都派给你做。”昭宁小小埋怨了一句,忽然语调又变得甜腻起来:“四哥~让我也跟去看吧。这种迎接式难得遇见,也让我去长长见识。”
“这可不行。有你在身边,天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宇文潇温和地笑着,言语里都是宠溺的味道。
“四哥,我保证会乖乖的,带我去嘛。”昭宁挽着宇文潇的手臂,整个身体贴了上去,很可爱地撒娇。
“你是女孩子,怎么能抛头露面呢?再说了,欢迎式人多混乱,要是出了点什么岔子,谁担负得起啊。”
“我穿男装,装作你的侍卫就是了。跟在你身边很安全的,带我去嘛~昭宁很想去见识见识,带我去嘛~四哥~~”昭宁摇晃着宇文潇的手臂,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
宇文潇长叹一声:“诶……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好吧,你去吧,不过一定不能乱跑。”宇文潇很宠溺地捏了捏昭宁的鼻子,一脸无奈。
昭宁高兴地跳了起来:“我就知道四哥最好了!那四哥,我能带我的侍女去么?她也很想见识一番,而且,有她作伴,我也不会腻了。”昭宁一伸手,却是指向琴玥。
宇文潇顺着昭宁的手臂看去,见是一位白衣宫女跪在地上。她低着头,宇文潇看不到她的面容,他只能看到她的一头乌发,白地墨竹的绸裙,显得素淡清雅。不知为何,总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却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反正都答应了昭宁,多带一个宫女也算不上什么事,宇文潇点点头。昭宁这才满意地收手,她心满意足地道:“那四哥,我先回去换装,待会你去我的府邸接我吧。”
宇文潇一脸无奈:“好吧,你先回去吧。”
“谢四哥。”昭宁上了轿,一行人又缓缓出宫。不知为何,宇文潇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位白衣宫女袅袅婷婷的背影,竟然是说不出的熟悉,总让他觉得有些怀念。
她,究竟是谁呢?
——————
“那就是,逍遥王么?”到了郡主府,琴玥若有所思地道。
昭宁却是很兴奋地让蓝琳帮着换上男装:“什么‘逍遥王’啊,四哥他整天俗事缠身,愁都愁死了,哪里还逍遥得起来?像三哥那样整天在天香楼上待着,喝壶小酒看美人的,才叫逍遥呢!”
提起三皇子宇文护,琴玥脸色微微一变。昭宁却没有发现琴玥的表情,一边穿袖子,一边道:“三哥也是,已经有九十九位姬妾了,还整天老吵着府中无美人。好容易看上一位美人,可惜又给人跑了!昨晚家宴到了一半,他偷偷溜了出去,居然又给他遇上,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琴玥沉吟。昭宁又道:“昨晚他回来以后,到皇兄那里大吵大闹,为了寻回此女,誓要翻遍后宫。我倒奇怪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居然会让眼高于顶的三哥如此倾心!”
“万一,那是后妃怎么办?”琴玥很小心地问。
二十八、伊顿王子
“那倒不会。听三哥说,那位美人穿着的是宫女的衣服,应该是哪个宫里的丫鬟,估计现在宫里正鸡飞狗跳吧。”说着,衣服已经穿完,昭宁很满意地转了一圈,问:“怎么样?”
琴玥点点头。昭宁看着琴玥,忽然很恶趣味地道:“皇嫂,我来给你打扮打扮!”然后,不由分说,把琴玥拉了过去。
一身白色劲装,贴身剪裁,把琴玥略显瘦高的身形凸显了出来。一道剑眉斜飞入鬓,星眸炯炯有神,只一笑,微微上扬的嘴角显出一抹淡然与从容,越发显得清秀俊雅,文采风流。昭宁呆呆看着琴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样?”琴玥在菱花镜前照了照。上次她出宫也扮成男子,但是毕竟没有这般折腾,她左看右看,觉得发髻上的飘带太长,捋了捋。
昭宁倒吸一口凉气:“皇嫂……哦,不,凌公子,你若是个男儿身,我一定恳求太后,下嫁于你!”
琴玥却摇头道:“你还是饶了我吧。我老了,身子骨经不住你折腾。”
昭宁一拳头打到琴玥的肩上:“算了吧凌公子,趁四哥还没到,我们先出去转转。”说完,她亲昵地挽起琴玥的胳膊,两人一块出门。
昭宁不愧是经常出宫的,她带着琴玥走街串巷,十分熟络。看着日头已到正午,昭宁问:“我们走吧,四哥还在家等我。”
琴玥却摇头道:“我不想去。这样吧,我去天香楼上坐着,你看完了再回来找我。”
“为什么?迎接质子,多么大的事情啊,错过了后悔终身。”昭宁眨巴着眼睛看她,一脸诧异。
“我,我身子有些不适。”琴玥想了半天,说出这个理由。
“呃,那好。我一看完,就出来见你。”昭宁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是,自己能亲眼见得盛大场景,心中喜悦满满。
昭宁走后,琴玥独自一人到了天香楼。按昭宁的说法,今日宇文护大闹皇宫,估计不会在天香楼喝酒看美人。店小二倒是热情,看着琴玥的装束,想必不是缺银子的。顿时满脸堆笑:“客官里面请!”
天香楼大厅人头攒动。店小二问:“客官几位?”琴玥伸出一个手指头。店小二领着琴玥上了二楼,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前坐下。点了几样特色菜,店小二退了下去。
上菜还是极快的。琴玥下箸,在胭脂鹅脯中捡了一块尝尝。与“远望楼”的北国特色不同,“天香楼”清一色是南国风光。在上京难得品到故乡的风味,让她在欣喜之余,多添一份惆怅。
天气极好,万里无云。阳光静静撒在她身上,带着点秋日的暖意。她眯着眼睛,看着楼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间烟火。天香楼正对着大街,其实这里也可以看到入城,列队的兵士从此处经过。
将近正午,天香楼上人头攒动,靠窗的座位更是满员。上了菜,琴玥斜斜斟了一尊清酒,略呡一口,薄酒入肚,她醺醺然有了些醉意。
舀了一勺莼菜鲈鱼汤,正要放到嘴里,忽然小二凑了过来:“这位公子。”
琴玥一回头,见小二很讨喜地站在她身边,叫的果然是她。店小二问:“请问,能让这位公子和您同一桌坐么?”他说着,把手指向他身边的一位高大的少年。那位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浓眉大眼、方脸红唇、深目高鼻,皮肤是很自然的深褐色,左耳上挂着一只大的黄金耳环,生得很是健硕。衣着不甚华丽,但是带着浓重的北国特色,一看便知是草原来的。
上京繁华,四面八方的商客颇多。这时节,甚至还能见到从西域来的胡人,在这里交割皮草,顺便贩上些土物。琴玥看看周围,见还有一桌空着,正要问,店小二却猜出了她的意思,抢先道:“那一桌是三殿下的专座。”
琴玥没有说什么了,然而,那少年却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声音浑厚磁性,让人很有安全感。琴玥点头:“请坐。”
那少年笑着坐下:“万分感谢。”坐下后,先要了两斤牛肉,一斤好酒。
正午时分,两排列队而入的草原兵士,披发右衽,腰间Сhā着明晃晃的圆月弯刀。一路上旌旗蔽空,队伍蜿蜒,竟有一里多长。伊顿王子的车驾在队伍的最末端,兵士们重重叠叠守护着王座。巨大的纱织幔帐下,能见得伊顿王子端坐在一方舆驾之上,身形甚是魁梧。
又有一人,将要生活在牢笼里。她叹息地想。
她一直认为自己不爱曌国,更不爱晟国,“国”与“家”带给她的总是模糊而浅显的概念。未嫁之前的使命感也渐渐消去,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活着。
四个月前,带着希翼与责任远嫁晟国。
四个月后,对未来的畅望全都抛却,她心甘情愿做一位默默无闻的皇后,只求安定一生。
那又为什么,她这么贪恋宫外自由的空气?即使是知道宫外并非天堂,还是那么想要逃离这个华丽的牢笼?
她的梦想是做天空中一只飞鸟,不想将自己的青春埋葬在数丈宫墙,可是,她没有别的选择。
二十九、四十二
“什么王子?不过是个质子罢了。”琴玥有些微醉。她迷离着眼,轻轻一哼,从行进队伍上收回目光,转动着酒杯。
“哦?”对面坐的那位少年好奇地看着她,大而黑的眼睛在她身上细细看了几轮:“你倒是不怕隔墙有耳。”
琴玥也定定地看着他:“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少年探出头去看看缓慢行进的队伍,淡淡道:“晟国皇帝想要的不过是个要挟。可惜了,他并不知道,这位伊顿王子,是大汗帐下最不喜欢的儿子。如果两国开战,他平白做了祭旗的祭品,于金帐汗国,根本无碍。”
“何止是伊顿王子?就连这大晟国的皇后,曌国和亲的未央公主,又何尝不是质子?”琴玥想到自己的身世,仰头喝下一杯苦酒。
少年细细地看着琴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玩味之色:“我倒是听说这位未央公主来头不小。外祖父是凌锋大将军,母亲则是废后。她自小跟着母亲,想来是吃了不少苦吧?”
“吃苦?哼,吃苦算什么。”琴玥冷笑一声,忽然眼神又变得深远起来:“也许她自己也不记得,甜蜜是什么滋味了。”
“哦?”少年挑了眉看着琴玥,“这位公子如此了解这位未央公主,莫不是……”
琴玥惊觉,连忙摇头:“这些事晟国人人皆知,我只不过是心有所感……不瞒阁下,在下自小也不受父亲喜欢。”
“哦……”少年低着头,忽然又抬起头来很真诚地看她:“看来我和阁下‘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是么?”琴玥扬起酒杯,“好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了这句话,我们干一杯!”
少年举起酒杯,刚扬起来,忽然觉得有些不舒。他皱皱眉,回头叫小二:“拿大碗来!”换上大碗后,少年往碗里斟了满满一碗酒,这才神采飞扬地扬起酒碗:“干!”
琴玥一愣,也换上大碗,和他碰杯:“干!”
少年看到琴玥的这一举动,更是眼睛里闪闪发光。他一仰脖子喝光一碗酒,容光焕发地道:“痛快!没想到这次来上京,居然遇上了阁下!我叫穆言,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琴玥一拱手:“不敢,小弟凌月。冰凌之凌,月亮之月。”
穆言方欲说话,忽然听见一个粗鲁的声音传来:“赶紧的,给我家少爷找个地方!”
“许少爷,您看,不是小的我不给您面子,实在是今儿个客满了,小的……”店小二连忙打拱求饶。
“少啰嗦!我家少爷是什么身份!你最好识相点,我家少爷肯光顾你们小店,那绝对是你们蓬荜生辉!”另一个声音也蛮横地道。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看来这许少爷还挺有派头的,诶……不对……许少爷?他姓许,难道是……
琴玥一回头,果然见是许卓然主仆三人很霸道地站在楼梯口,虎视眈眈地看着众食客。
许卓然的目光扫视到琴玥与穆言这边,他眼中忽然精光一闪,嘴角牵出一抹笑意。然后他制止住了店小二找座的态势,大摇大摆向琴玥这边走来:“座已经有了。”
穆言看着许卓然一脸坏笑地向他们走来,问琴玥:“你认识他们?”琴玥不答,只拿起一壶酒,缓缓往自己的酒盏里斟。清亮的水注缓缓流入杯中,她的眼睛只盯着浅浅的酒盏,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这个地方视线不错,好了,大爷我就坐这儿了。”许卓然大咧咧地透过窗子看看街边的风景,然后满不在乎地坐在这桌的空位上。
琴玥依然不理他。她倒好了酒,双手捧着杯子,头微微后仰,酒便滑入她的口中。阳光似乎是从她的侧面漏过来的,映射出她柔和的面部曲线、高耸的鼻梁和因为喝酒而微微嘟起的红唇,她的脸的轮廓仿佛镶上一道金边,人也像是从画中走来。
许卓然出离的愤怒,不止是因为琴玥若无其事的态度。他每次见到琴玥的时候总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无意间就会被“他”吸引,可是“他”是个男人啊!晟国虽然也偶幸“男风”,但毕竟还是少数。
许卓然为自己的小心思惭愧不已,因此他也更加痛恨琴玥。他几乎是暴虐性地一掀桌子,杯盘碗碟全摔在地上,汤汁四溅。周围人惊叫着逃跑,店小二和掌柜赶紧来劝架,哪里劝得住?许卓然一下子站起来,对着琴玥怒目而视。
琴玥依然不理。但穆言却无法接受,他也站了起来,对着许卓然大喝道:“你干什么?”
许卓然很鄙夷地丢下一句话:“蛮子滚远点!”他依然盯着琴玥,手紧紧握拳。
琴玥缓缓放下酒杯,杯中酒已经干了。她缓缓把酒杯放到窗台上,动作文雅至极。她甚至还掏出一方绢帕来抹抹嘴,然后整了整衣冠。许卓然气得就要伸手,琴玥忽然伸出四个手指头。纤长白皙的手指直直立着,她轻声道:“四十二。”
许卓然愣了愣,什么四十二?
三十、有架一起打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许卓然,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上一次,你用马鞭打了我四十二下。今天,我是否要连本带利还回来?”
“你!?”许卓然一时语结,他笑道:“有意思,有意思,看来上次本公子教训你还教训的不够!”
没等琴玥反应,穆言却挡在她身前:“这位公子,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还是注意点!”
一个仆人上前粗鲁地推开了穆言:“蛮子滚开!”
这下可真激怒了穆言。他钵儿大小的拳头紧紧攒着,眼睛里也射出一股狠厉之色:“你说什么?”
然而,还没有轮到穆言发火,琴玥却堪堪拦住了他。在穆言惊异的目光中,琴玥一脸平静地道:“对不起穆兄,在下还有些私事要处理。改日若有机会,再请穆兄喝酒。”她说着,轻轻巧巧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窗台上。
“你们两个今天都别想离开!”琴玥的淡然态度又一次激怒了许卓然,他支使着两个仆人,拦住琴玥与穆言的退路。
琴玥依旧一脸平静:“穆兄与我素不相识。许卓然,冤有头债有主,你要对付的是我一个,别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老子愿意!”许卓然怒吼。穆言方欲说话,琴玥又拦下了他:“姓许的,要对付就冲我来,别不是个男人。”
“你?!”许卓然这下真的气得七窍生烟。这个娘娘腔居然说自己“不是个男人”?他目龇欲裂,然而却大手一挥:“让蛮子滚!”一心一意瞪着琴玥,看那眼神似乎想把她生吞活剥。
穆言却站着没动。琴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却一笑:“你既然叫我一声‘穆兄’,萍水相逢也是缘。咱们有酒一起喝,有架一起打。”
琴玥一愣,看着他黝黑的肌肤绽放的阳光般的笑容,自己心里也像照进了阳光一样。她挑了眉笑道:“不错,咱们有酒一起喝,有架一起打。”
这一笑,不仅许卓然又是呆了,便连穆言的目光也有些迷离。琴玥知道自己的微笑可能引起的不便,她略一摇头,收住了笑容。然而,那抹笑容却已经深深印在穆言的眼眸中。
琴玥心知不好,然而也没有办法收回。她表情一肃,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冲了出去,指尖挥舞,许卓然的两位仆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又一次软软倒下。琴玥一闪身到许卓然的面前,神色淡然道:“许公子,您想怎么办?”
许卓然惊异地看着两个仆人瘫软在地上,而眼前的琴玥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他心里忽然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而恐慌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破罐破摔”的勇敢,他瞪大了眼睛,一声低吼,张牙舞爪地向琴玥扑过来。
穆言惊呼一声:“小心。”虽然他看见琴玥使出点|茓的功夫,毕竟还是担心她力气小,躲不过许卓然的拳头。
琴玥却依然站在原地没动,等许卓然冲向自己的一瞬间,她忽然身体一偏,侧过头去,一手抓住许卓然的拳头,右手迅速从许卓然的手臂下套过去,挽住他的肩膀,身子一扭,头一低……
在众人的惊异声中,许卓然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如上次被琴玥打下天河去一般,撞出了窗子,从二楼摔了下去。“砰”的一声落到地上,疼得呜哇乱响。琴玥默然探出窗口往下望,见许卓然瘫在地上,双眉紧皱,一脸痛苦的样子。她淡淡丢下一句:“那四十二下,算是还清了。”
琴玥一回头,见穆言瞪大了眼睛怔怔看着她:“好功夫!”琴玥摇头:“本来今日是出来消遣的,可惜了,一天的好心情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穆言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不开心。萍水相逢,总算有缘。我今年十九,未知凌公子?”
琴玥淡然道:“小弟今年十六,我该尊称一声‘大哥’。”
穆言大笑:“好好,想不到这次来上京,竟然认识了凌兄弟。此处已经凌乱不堪,不如再找个地方把酒谈天?”
琴玥歉然道:“小弟与其他人有约,恕我不能离开。”
穆言有些失望,他默然一会,又问:“不知府邸在何处?改天有空定来拜访。”
琴玥呐呐地道:“我也是客居在此。”
穆言道:“是么?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琴玥一扬眉,淡淡的笑意泛上脸庞:“有缘自会相见。”
穆言眸光闪闪,然而他似乎看出了琴玥不喜欢别人盯着她的笑脸看,虽然万分不舍,却还是收回眼光。他一拱手道:“舍下还有些私事,就先告辞了。”
琴玥点点头:“再会。”
“再会。”当穆言转过楼梯口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店小二和掌柜的已经开始收拾,客人也几乎跑光了。琴玥却独自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淡雅、出尘,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穆言一时又呆了,草原上的女人他也见过不少,可是还从没见过这般比女人还清俊的“男人”。“他”的容貌算不上极美,品行也端良谦恭,偏生一身豪气,敢做敢为。然而等安定下来,却静若处子,让人有种疏离的感觉。
“他”也说“他”从小没有父亲疼爱,“他”还感叹那位深宫里的寂寞皇后“不记得甜蜜是什么滋味”。“他”应该过得很苦吧,不然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邃的眸光?
三十一、女大不中留
“他”说过“他”叫凌月,冰凌之凌,月亮之月。人也果然是冰清玉洁、出尘脱俗。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啊!穆言自嘲地摇了摇头,缓缓走下了楼梯。出了天香楼,再过一个转角,一位武士打扮的人悄悄走了过来,对他说道:“公子……”
穆言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他与那武士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上京的街巷当中。
穆言刚走,许卓然就扶着摔疼的身体爬上了二楼。他看见琴玥还在倚着窗向外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看见两个仆人还软在地上,便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踢了两脚:“阿哼、阿哈,还不给我起来?”
阿哼阿哈瞪大着眼睛,然而没有解|茓,只能一动不动地干着急。琴玥听到动静,回头一望,正好对上许卓然的目光。许卓然很想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无奈腿部受伤,只得龇牙咧嘴,以示抗议。琴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想再来过几手?”说着,扬起袖子,做出一副打人的姿态。
许卓然吓得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也不管仍在地上的阿哼阿哈,转身扭着ρi股一瘸一拐下楼。
等许卓然走远了,琴玥才上前,解开阿哼和阿哈的|茓道。两位小将再也不敢在琴玥面前张牙舞爪,反正正主也溜了,于是脚下生风,还没过得一瞬,就出了楼门。琴玥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叹息:“可惜没有跟对主人……”
叹息着一回头,忽然看见桌上有只金戒指,她拿起一看,戒指上还有一只翔鹰,刀工甚细,甚至连翎羽都雕的极为清晰。她知道这是穆言落下的,连忙凑到窗边向外望,人来人往,穆言早已没了踪影。她叹了口气,把戒指套到自己手指上,也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还给他。
等到快日落的时候,琴玥才看到昭宁一跳一跳奔过来的身影。昭宁上了二楼,看见琴玥倚在窗边,端着一盏茶,笑着看她:“怎么?看得如何?”
昭宁脸红扑扑的,一小子扑了过来:“皇嫂……”
琴玥赶紧拉过她,捂着她的嘴,看看周围没什么异状,才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轻点!这可不是宫里。”
昭宁吐了吐舌头,眨巴着眼睛道:“知道了。”她又一把挽过琴玥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腻声道:“凌公子~~”
琴玥一寒:“好好说话。”
昭宁笑着在她肩头打了一下,坐直了身体:“凌兄,今日你不去看那胜景,真是亏大了。那些草原将士们,还有那个伊顿王子……哦,对了,说起那个伊顿王子,可有趣了。我曾经听说他是草原上长得最好看的男子,没想到啊,别说跟我三哥比了……就连云四哥也比不上!”
“云四哥?”
“就是,就是云家四公子云飞啊。”昭宁说到此时,忽然脸色一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的关系。
听到“云飞”两个字,琴玥面色一沉。她默不做声地掀开杯盖,轻轻抿一口茶。昭宁接着道:“伊顿王子看来可魁梧啦,他的一副身躯大概有这么大吧……”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比着示意:“挂着大大的银耳环,衣服上的皮毛可好看啦。他吃饭的时候,一整只烤羊腿,用腰间的小匕首来一片片剔下来,刀鞘也是银的,上面镶着好些宝石,看着可有意思了!”
琴玥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忽然问:“伊顿王子可成亲了没?”
昭宁一呆,想了想道:“正妃应该还没有娶吧。”
琴玥抿嘴一笑:“我看啊,不如把你嫁过去,看你说得这样起劲。”
昭宁脸色一红,缓缓低下头来,嗔道:“凌兄你说什么呢……”
“哟哟,想不到我们的昭宁也会害羞啊。”琴玥笑着打趣,“嗯,我们昭宁也大了,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是时候给你找个婆家了。”
昭宁脸上更红,然而,她却忽然扬起头来道:“凌公子,你可没啥说我的本钱啊!你和我皇……我二哥的事……”
琴玥脸上一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低头喝口茶。昭宁知道自己说到了琴玥的心病,眼眸一凝,上去握住她的手,小声道:“皇嫂……”
琴玥抬起头看她一眼,昭宁又小声道:“别灰心。皇兄其实是个很重情的人,他若是见过你,一点会喜欢你的。”
琴玥苦笑一声:“我?算了。我根本没有意愿,和他会怎样。”
“怎么会?”
“因为我是曌国人,就是这么简单,”琴玥淡然一笑,看着窗外的夕阳,眼眸又变得深远起来,“你二哥他,讨厌曌国人。大婚当晚,你二哥对着我说,娶了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的,让我在深宫里为我的父亲、外祖父抵债。因为曌国‘害死’了他的皇叔、他的父皇、他的皇兄。”
提到战死的父亲瑞亲王,昭宁也有些黯然。琴玥觉察,歉然道:“抱歉……”
昭宁摇摇头:“这些事,与你无关。”
三十二、麻烦来了
琴玥道:“有关无关都无所谓了。曌国晟国是天生的死敌,两百年来你争我夺,这帐怎么算得清?我的外祖父戎马一生,杀死了多少晟国的将士,恐怕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一心为国,还是被我父皇一纸诏书,全家赐死。我从小跟着母亲在冷宫长大,要不是这次和亲,我今生都不可能出曌国宫门一步。”
“皇嫂……”昭宁看着她,琴玥眉间微蹙,眼眸淡淡蒙着一层水雾,“我嫁过来,是为了和亲的。我比谁都更加盼望曌国晟国能够和睦相处,可我又能做什么?你皇兄不喜欢曌国人,不喜欢就算了。他想羞辱我,我一句话不说全挨下了。从小到大,什么苦我没吃过?还会在乎他的羞辱?”
是啊,谁错了?谁都没错,那我又该埋怨谁?琴玥看着天边红如鲜血的晚霞,眸光一凝,艰难地咽下一口水,凄然一笑。
昭宁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这位未央公主。平素的她与太监宫女们乱作一团,弹琴写字时的她又是那般高雅出尘,而此刻……她看上去又是那般沧桑,仿佛世事阅尽的老者。她柔弱的身体下,究竟藏着多少过往?
“皇嫂……”昭宁握着琴玥的手又是紧了紧,琴玥对着她淡淡一笑。昭宁温然道:“我们换个地方吧。”
琴玥点点头:“你说我们去哪儿吧?”
昭宁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有个地方,我每次出宫,都想去看看的。”
“哦?”琴玥眉毛一扬,眼中恢复几分神采:“什么地方?”
昭宁狡黠地一眨眼:“凤仪楼。”
琴玥不知凤仪楼的真实去处,上次和小荣子坐车时匆匆一瞥,小荣子只道是曲艺馆,当下琴玥也满满答应下来。两人付了帐,刚走出楼门,就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向此处走来。当先一人瘸着腿,脸上缠着好几圈白纱:不用说,分明是许卓然带着家丁们来找茬了。
琴玥看到这阵仗,回头对昭宁道:“赶紧,你先走。”
“怎么了?”昭宁看着一群人面色不善地向她们走了过来,也觉得有些好奇。
“没时间解释了,”琴玥看见许卓然发现了她,带领着家将们奔来,赶紧一推昭宁,“我们凤仪楼汇合,你先走。”
“一个都不准放跑!”许卓然一伸手指着琴玥与昭宁,他身边的家将们连忙冲了过来,把她们围在中间。昭宁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有些呆了:“你们,放肆!”琴玥却开始展开十指,“啪啪”两下,把靠得最近的两个软脚虾点住了。琴玥一把将昭宁推开:“快走!我们凤仪楼见!”
昭宁呆了呆,被琴玥一推,看见周围准备向她下手的粗壮男人,终究是女儿心思,看着害怕。又见琴玥大展神威撂倒两个男子的样子,她咬了咬嘴唇道:“我先走了,你快些来。”
“哪个都不准走!”许卓然一声怒吼。琴玥一下子挡在昭宁身前,淡淡道:“想要抓她,还是先过我这关吧。”脚下一转,手指一戳,又有一人被她点住。许卓然一声冷哼:“就知道普通的招法对你没用。上!”他说着,身后几个拿着刀剑、棍棒的仆人应声而出,刀剑“唰唰”出鞘,白亮的刀刃在夕阳中镀上一抹艳丽的红,仿佛鲜血浇注。旁边本有些看热闹的,眼见着要见血,生怕刀剑不长眼招呼到自己身上,纷纷高声叫着,四下逃窜。
琴玥心知不好,然而眼前这境况,也只能见招拆招了。可遗憾的是,许卓然的这些家将多半没有正式拜师学艺,全凭一股狠劲,手起刀落,在空中直响。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是没有章法的直接上刀、使棍?琴玥左避又闪,十分辛苦。
几十招之后,见还制不住琴玥,许卓然有些急了。他从身边一位家丁腰间抽出长刀,低吼一声向琴玥冲了过来。琴玥大惊,急向后跃,无奈身后也有人递刀过来,她只得左闪。刀锋堪堪从她的右脸半寸处擦过,疾风刮得她的嫩脸生疼。许卓然刀锋一沉,向下狠劈,琴玥向右一扭,锋芒从她的左袖擦过。谁料许卓然刀势又一转,贴着琴玥的左手向上,直取她的脖颈。后面又有一人的棍棒递到,琴玥避无可避,眼看就要做刀下亡魂,许卓然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笑意,出招更快,直刮得风“嗡嗡”作响。
琴玥此刻反而欺身上前,沿着许卓然的刀刃对着他的胸口扑了上来。许卓然大惊,刀口一收,想要劈中琴玥,不料琴玥比他更快,手指对准许卓然的檀中|茓一戳……
“砰”的一声,是身后一位家将碗口粗的棍棒砸向了琴玥的后背。琴玥疼得一缩,手指力气一散,然而也点中了许卓然的|茓道,许卓然瞪大了眼睛倒下。“撕拉……”又是一声,却是许卓然的刀刃也划破了琴玥的衣衫,破了一点皮,鲜红的血沿着刀刃缓缓淌了出来。
三十三、凤仪楼
琴玥疼得脸上一滞,眼见着周围的家将们依然伸了刀子、棍棒过来。她提了一口气,脚下生风,趁着包围圈有空隙一下子闯了出去。身后的许卓然大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可是自己依然倒在地上,没有解|茓起不来。
急速奔了好几条街巷,琴玥觉得眼前模糊一片,耳旁也嗡嗡作响。她看看伤口,伤口不深,血流的倒是不多,只是可能急速奔跑了一阵,有些心虚气短。琴玥摇摇头,定了定神,又提气向前奔了好几条街道。到了一个转角,她终于忍不住,跑着跑着,就要一头栽倒。
然而,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分明就像是催命符:“快追,我看他向这边跑了。”
琴玥一惊,连忙向四周看去: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一堵矮墙,状似大户人家的后院。耳边追逐的声响近了,琴玥一咬唇,用仅有的力气纵身一跃,刚一跳下,她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
昭宁跌跌撞撞跑向凤仪楼,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平生从来没有这般狼狈。满大街都是追逐她的身影,她甚至不敢回头,不敢回郡主府求助,一心只往凤仪楼去。也许她是信任琴玥的功夫,也许她紧张之下,根本不及细想。
许卓然和他的家将凶狠的模样还印入眼帘,琴玥最后决绝地推开了自己,虽然形势如此危机,可她的话语还是那么坚定“快走!我们凤仪楼见!”那是刀啊!刀口刺进身体,是会死人的!可是为什么,她会挡在自己前面,她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哪怕结局是死亡?
皇嫂……千万不要有事啊……
昭宁跑着,眼看凤仪楼就在眼前。日落时分,凤仪楼已经开门做生意了,不少姑娘穿得花红柳绿的出来招呼客人。看见昭宁跌跌撞撞跑来,众女有些吃惊,不过,见到昭宁一身簇新华丽的装束,脸上的惊讶顿时转化成满满的笑意:“哟,这位公子,看着面孔生得很啊,进来玩玩吧?”
昭宁哪还敢说个“不”字?她几乎是抓救命稻草一般急忙抓紧一位姑娘带着金玉的手腕。那位姑娘又是一惊,接着吃吃笑道:“没想到这位公子这般热情……里面请!”
外面的姑娘只是迎宾的,若有客人真看上了,也得经过龟公和老鸨点头。当下一位龟公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看着昭宁笑道:“这位公子面生啊,是来看凤媛姑娘的吧?”
什么凤媛姑娘?昭宁从没听过这个名号。然而此时她也只得忙不迭地点头,狼狈地跟着他走进里间。
凤仪楼,虽不是晟国最大的妓院,但绝对可以说,是最风雅的,达官贵人最爱光顾的。
昭宁在龟公的指引下进入大厅。一股馨香迎面而来,脂粉味混合了花香,格外引人。厅中极为宽阔,与门面修葺得金碧辉煌不同,内里装饰得极为高雅——的确是很高雅,除了所有妓院都有的管仲雕像,紫檀色的木艺桌椅,墙上大幅挂着的山水卷轴,墙角装饰的古意花瓶,花瓶中养着的文竹与兰草长势良好。可能其他妓院会十分宝贝的让新科状元留下墨宝,可凤仪楼不。但凡凤仪楼挂出来的字画,绝对是当世精品,而非自诩“风流才子”们即兴应景之作。
凤仪楼内有三宝,一宝为字画,二宝为歌舞,三宝——也是绝世重宝“花魁。”
眼下,凤仪楼内的“花魁”,毫无疑问的,也是众多男子们心生向往的“梦中情人”,凤媛。
大厅正中有一个舞台,台上挂着丝质幔帐,内里的情形不甚清晰。舞台侧面一道宽阔的楼梯通向二楼。龟公带着昭宁在一处角落里坐下,笑问:“请问是要姑娘陪着还是……”
昭宁虽然好奇,然而琴玥的事情始终放心不下,又有些拘谨,便指着舞台,说不出话来。龟公会意,又笑道:“可是专程来见见凤媛姑娘的?”
昭宁忙不迭地点头,龟公又笑:“要些什么茶水么?”
“一壶好茶,几样点心,我还在等人。”昭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龟公手里。
龟公笑着答应下来。
厅堂里人极多,杯盘碗碟、觥筹交错,穿梭席间忙忙碌碌的侍者端茶送水,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们婉然作陪。昭宁茫然地看着眼前忙乱的人群,有些想哭的冲动。
然而,她还没悲戚完毕,却听见身后几人的高声谈笑。
“哟,许兄,许久不见,怎么这幅德行?”是个少年公子调笑的声音,他说完,身边几人笑了起来。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又碰见那个臭小子了!”又一人咬牙切齿地道。昭宁一听,顿时惊得身体都坐直了:这是许卓然的声音!
“就是上次把你踢到天河里的那个小子?”先前那个说话的少年又笑问,“这次我可听说他又把你打下天香楼了!”
许卓然怒道:“我带着数十家将满大街追他,竟然还是给他逃了!那个臭小子,和他朋友约好在凤仪楼见。这不,我来转转。”
皇嫂逃了?这么说,她还没事?昭宁听到这里,心中蓦的一松。
三十四、纨绔子弟
先前说话的少年笑道:“闹归闹,惊了我的凤媛,你可担当不起!”
“哦,这么说,昨天满大街传,你曲大公子和凤媛姑娘的事,是真的咯?”旁边有人帮腔。
“那可不是。”曲姓公子笑道。
这时,又有一些人向这边走来,声音甚是洪亮:“凤媛姑娘什么时候成了曲兄的人了?”
姓曲的少年道:“哟,这不是王兄、云兄么?怎么今日不去招呼伊顿王子,却来这里喝花酒?”
王姓少年笑道:“事情忙完了,来这里转转。我刚刚听说,凤媛姑娘看上曲兄了?”
姓曲的少年笑道:“王兄也来跟我争凤媛?晚了!昨儿个凤媛可是单独为我奏了一支《凤求凰》。”
那位王姓少年爽朗地大笑:“我可听说,是你曲大公子给了凤媛姑娘一百两银子,她才肯让你登堂入室的。若是不靠银子,你能请的动凤媛姑娘,那才算本事!云贤弟,你说是么?”
姓云的少年轻笑着点头:“正是。”
昭宁听到这个声音,忽然心里满满的踏实感觉,她一回头,就见云飞温和地笑着,修长的身子在一众少年中格外显眼。昭宁于是连忙站起来,对着云飞喊道:“云四哥!”
听到这话,几位少年都是惊异地一回头,见是一位双目微红的俊俏少年泪眼朦胧地盯着云飞看,眼里充满期许。云飞犹疑地盯着她半晌,他没有见过昭宁的男儿装扮,只觉得她很是面熟。
许卓然却先一步认出她来,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小畜生,是你?”
昭宁眼睛瞪向许卓然:“你这蛮不讲理的混蛋!要是我的皇……凌兄出了什么问题,我要你满门抄斩!”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那姓曲的少年更是乐得直不起腰:“这位小兄弟,你想满门抄斩他们许家,有些困难啊……他姐姐可是当今最宠爱的柔妃娘娘,莫非当今圣上,你也要斩不成?”
听到这话,昭宁也是一愣:“你,你是柔妃的弟弟?”
“放肆!”许卓然怒吼,“娘娘的名号,也是你随便叫的?今日我不好好教训你,实在是对不起当今圣上!”他说着,就要动手。
拳头刚要伸出,云飞又是拦了下来,他有些疑惑地问:“你可是郡……郡……”
昭宁点头。王姓少年问:“云贤弟,你认识他?”
昭宁连忙回道:“我姓君,名昭宁。”
云飞明白了,他对着许卓然一作揖:“抱歉了许兄,这位……君兄弟,正是在下的远房亲戚。不知何事又得罪了许兄,还望海涵!”
昭宁却一把抓着云飞的手,云飞一惊,刚要问昭宁,却见昭宁指着许卓然道:“他,他把我皇……我二哥的……”
云飞看到昭宁的表情,忽然眼前闪现了一张极美的面容,他急急问:“可是琴……凌公子?”
昭宁点头,眼里似有泪水。云飞一转头,对着许卓然怒道:“你把她怎样了?”
许卓然一声冷哼:“他把我打下天香楼,这笔帐我不跟他算跟谁算?”
“你!——”云飞当下顾不得许多,一把揪住许卓然的衣领:“我上次说过,她要是掉了一根汗毛,我云飞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诶诶,云贤弟,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劝架的是那王姓少年,他已弱冠,一身青布长衫,方脸红唇,生得很是魁梧。
“就是,万一让你爹知道了,又是一顿好打。”曲姓少年漫不经心地劝架,他头上带着双龙戏珠抹额,身上穿着月白长衫,一脸淡漠。云天扬驭下极严,家教也是出了名的严苛。云家四位公子,哪个不是皮鞭下长大的?
“你急什么,他还没死呢。”许卓然淡然的态度又一次激怒了云飞,他揪紧了许卓然的衣领:“她最好没事,否则,你一定跑不了!”之后,云飞放开许卓然,怒气冲冲地往外闯。昭宁赶紧拉住他:“你去哪?”
云飞焦急地道:“当然是出去找啊!”
昭宁道:“我和皇……凌公子约好在这里见面的,许卓然也来了。我看,只要吩咐云府的人下去守候在附近就好。”
云飞犹豫了半晌,也觉得有必要盯着许卓然。他对昭宁道:“你等我一下,我出去布置一下,就回来。”
昭宁点头,云飞对着周遭公子们一抱拳:“抱歉,舍下有些私事,小弟出去处理一下,马上回来。这位君公子,麻烦各位多多看护了。”他说着,把昭宁推向王姓少年的身边。
王姓少年爽朗一笑:“云贤弟,放心先去吧。可要早些回来,错过凤媛姑娘的歌舞,后悔终身啊!”
云飞一点头,又瞪了一眼许卓然,这才急急转身出门。昭宁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王姓少年的身边,王姓少年却爽然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丝毫不见认生:“君贤弟是吧?放心放心,我云贤弟答应的事情,还没有办不到的,你就放宽心吧!”
昭宁勉强一笑,心里五味杂陈。
三十五、鲜花牛粪
这位王姓少年正是送亲大使王子腾的长子王赫,官拜虎贲中郎将,今年二十一岁。曲姓少年却是当朝神威将军曲凌东之子,当朝曲太妃的侄子、宇文护的表兄曲继宗,今年十八岁。曲继宗纨绔子弟,平素喜好斗鸡走狗,近来看上了凤仪楼的头牌姑娘凤媛,往凤仪楼倒是跑得勤。
不久,云飞铁青着一张脸回来。昭宁和众位少年已落座,看到云飞,连忙站起来问:“怎样?”
云飞凑到昭宁耳边道:“已经布置下去了,只要娘娘出现在附近,一定是我们的人最先发现。许卓然呢?”
昭宁道:“他一直在这里喝酒谈天,没有异动。”
云飞沉吟道:“那就好,那就好……希望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昭宁看到云飞这么关切的神情,忽然心里没来由一阵发酸:“你怎么认识她的?”
“嗯?”云飞看着昭宁,“我是和亲的副使。上一次娘娘也有出宫,受到了许卓然的欺凌,差点出事。”
昭宁又看着云飞,正欲说话,却不妨王赫大笑:“你们俩说什么体己话呢?也说给我们听听?”
云飞神色如常:“王兄说笑了。”
曲继宗笑道:“方才我们和王兄还在猜,今日凤媛首先会弹奏什么曲子?猜中的人,今日酒水全免,而且,跟凤媛会面的机会,诸位也不许和他抢!”说到这里,周围几位公子哥都欢呼起来。
王赫道:“我说是《酒狂》,而曲兄偏说是《凤求凰》。君贤弟,你认为呢?”
昭宁平素听琴玥弹琴多次,可对其他人却不胜知晓:“这……《流水》吧,知音难求。”
曲继宗又问云飞:“云贤弟认为如何?”
“我?”云飞想了半晌,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在墙外听到琴玥弹奏的曲子,可他并不知道那首歌叫《广陵散》。想想后答:“那就《高山》吧。”
曲继宗又问他身边的许卓然:“许兄觉得呢?”
许卓然道:“我和曲兄一样,《凤求凰》。”
曲继宗笑道:“这可不行。若是我俩真猜中了,酒水还好说,难道今次让凤媛破例见我们两个?”
许卓然道:“那就《关山月》。”
曲继宗这才击掌欢呼:“好,好,待会看诸位,谁能猜中了!”
正说着,中间的舞台上出现几位穿着水袖的女子,每日的演出正式开始。每晚凤仪楼都会上演演出,色艺双绝的姑娘们登台,既是宣传,又是揽客的绝活。歌舞之后,重头戏便是“花魁”的献艺。
不过凤仪楼的规矩和别处不同,花魁献艺的时候要放下薄纱,大多数客人看见的只是投射在薄纱上的朦胧倩影。每日,只由花魁选定一位幸运儿上楼畅谈——自然,目前还只是“卖艺不卖身”的状态。花魁先由献艺积累足够高的人气,到了“开苞”之日,另有更为盛大的“迎亲”式,必得吸引全城的目光方罢……至少,上任花魁天心,嫁给三皇子宇文护做第八十一位妾室之时,可是全城轰动。
“对了,今日三皇子为什么没有来?”曲继宗轻轻喝了口花雕问。
“据说他今日连伊顿王子的欢迎式也没去。”王赫也觉得有些意外,宇文护可不是一个闲的住的人。
“莫不是又看上了哪位美人?”曲继宗笑着放下空杯,“听说他上次好容易看上一位美人,却是有夫之妇,真真可惜。”曲继宗忽然想起什么,问云飞:“云贤弟,听说你认得三皇子上次看上的那位美人,不知究竟如何?”
云飞淡然道:“绝世倾城,可惜真是已经嫁人。”
曲继宗一挑眉:“哦?那到底是哪家公子这般幸运,能抱得美人归?”
“家父门下一位小将之妻,说出来曲兄也不认识。”云飞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