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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柳暗戌楼多梦云

铁灰灰的城,明晃晃的强弩。从早至午,三个时辰中,城上城下,四里之距间,所有一切都沉默在一片静默中。

天上的太阳明朗­干­烈,照得城头羌戎士兵厚衣下的身体都快要流出汗来。油腻腻的衣袄沾在久未清洗的身体上,滞腻得如同这瞬间已胶着住的生命——生命也就是这样,平时它空泛得几乎毫无内容,只有­妇­人酣歌、斗酒大­肉­似乎才稍稍能把它唤醒填满。可一到战阵来临,生死关头,它却又凝滞得让人觉得是不可背负之重。

……这一生……这一生我都­干­过些什么呢?有人在这么想,人总是在生死之际会不相­干­的想起一些什么。思想是一样凝固剂,掺入血中,血似乎都流得慢了,如明矾入水,心里所有的东西都沉沉地沉淀下来,而所有可流动的液体似乎都要被那太阳的光照得蒸发掉了,虽然,这其实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

正午时,城下忽然有了动静。却是七八个焉耆兵穿扮的士卒押着那焉耆城中已被俘的羌戎兵士走了来。焉耆兵士都骑了马,心里其实都胆突突的,四肢也冰凉凉,但身子反格外挺得僵硬——这是张百威交待给他们的差使,他们走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那被押的羌戎兵士却都是徒步,一百多里走下来,只见人人萎顿,面无人­色­。

林后汉营中这时驰出一匹马来,那几个焉耆士兵见到了那林后旌旗分明的汉营,似乎才还过神来。他们畏惧羌戎之势久矣。那汉营中驰出的却是韩锷的一个随从。他把焉耆的几个兵带到营中歇息,却把那几十个羌戎之兵都驱到了城下的空场之中。

那几十人俱被麻绳索在一处。平时如此悍暴的人在琵琶骨都已断掉的痛楚之中,也如一串被锁住的蚂蚱般可怜而寒窘。他们无颜抬头,不敢看那伊吾城头,就这么什么都忘了想似的,脑子空空地被置于两军之间的空旷地带,垂头丧气地站着。有腿软了的人几乎都想一ρi股坐到地上,可身边的绳子牵着其他同伴,果毅勇武些的却用眼神制止着同伴们的懦怯之心,但他们所余的仅有的勇敢似乎也只够保持一个站立的姿式了。

但那也是匍匍似的站立。

伊吾城的城门却并没有开,他们对被擒的同袍似乎并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反担心这正是汉军的诡计。有一倾,林后的汉军营中才驰出一辆车马。那车子奔得极快,拉车的马极为神骏,只有一匹,竟是韩锷那匹斑骓。

车上,一个年轻人高挑挑的身材一根瘦硬的木头似的直立着。他的车辕边上竖着一旗,旗上大书了四个字:天子使韩。

那个“韩”字黑线滚绣,笔势凛然,如同旗下那年轻人的眉眼。只见旗帜的­阴­影里,他的一张脸似乎因为军马劳顿而微显蜡黄。他的车才奔到城下,越过那几十个羌戎士兵身前,就在距城池数十丈处攸然停住。

车上的年轻人伸出一手遮眼向城头望去,口里开声道:“汉天子使韩锷,有请宗咯巴说话。”伊吾城头静了一静。有一刻,才有一个粗黑脸膛,中等身材,壮实实的羌戎人站出身来,叫道:“我是。”

韩锷眯眼向他打量,忽冷喝了声:“你不是!”

他说得好快,但拨弓的姿式更快,话未完,一张雕弓已擎入他的手中。伊吾城头的人连“宗咯巴”几乎都来不及反应,韩锷已一箭向城头­射­来。伊吾城墙极高,将近五丈,韩锷的弓劲却极强,居然可以一箭向上。那黑脸汉子不及躲避,脸­色­苍白,只见一支羽箭直奔自己喉头而来。他身后忽伸出一支手,那手一掌拍歪了那支箭,那箭却余势未止,还是歪歪地盯向那刚才黑脑汉子的头巾上。那汉子肩后露出的却是一张金光灿灿般的脸。那脸金光灿灿,说不出的怪异。那脸的额头上却戴了个羌戎人惯用的小帽,一侧辫子歪歪地垂下来,让人惊异的却还是他的脸­色­,而是他的头。他的头很大,几乎跟肩膀一样的宽。城下韩锷已高声笑道:“你才是!”

他不等真正的宗咯巴说话,忽然一抬手,一弓鞘就向身后蠢蠢欲动的一个被俘的羌戎士兵脸上抽去,那弓弦登时在那人脸上抽出一道血痕。

城头上的羌戎人一阵鼓噪。只听韩锷高叫道:“宗咯巴,据传你是青海塔尔寺大金巴活佛座下第三弟子,允称右贤王手下一大高手。当日小金巴活佛曾赴中土浴佛,张狂已甚,为我大内总管俞九阙败后,才腆颜而回。当时小子年幼,一向甚憾未亲逢此战。今日,你我阵前相见,这一仗打起来,攻守必久。虽我必胜,但你敢不敢先下城来,在两无相助之时,彼此都不带一个人,你我主帅之间相互一战。你也可有机会代小金巴活佛一雪前耻。如果你不敢下来也就算了,如果你敢下来,能胜我的话……”

他身子忽然飞跃而起,跃到了那几十个被缚的羌戎士兵头上,用弓弦将他们一阵暴打,才重落回车内:“……我就放了这几十个战败之兵。”

他仰起头,又大喝了一声:“就只怕、你不敢来吧?”

说着他一挥手,已有一个随从飞奔过来,把他的话翻译成羌戎语,对城上大叫过去。那随从声音虽不如韩锷清亮,却更要大上许多,城上一时人人都听清了。一时伊吾城头也一阵耸动,羌戎守城之人几乎人人知道宗咯巴是一个技击好手,刀弓之术,几许为右贤王帐下第一。个个不由心头跃跃,只望宗咯巴下去杀了韩锷,锉尽汉军锐气,然后再倾兵而出,一举击溃汉军之围——他们轻视汉军久矣,还从未受过这等鸟气,不由人人都定眼望向宗咯巴。

韩锷所立,跟城墙不足半里之距,离身后汉营倒有三里许。两边援手,倒是他的离得远一些了。看来他真的是要激那宗咯巴城下一搏。他定定的有些轻蔑地望着城头,心里却极为忧急——今日之举,成与不成,就看宗咯巴会不会为他所激,下城一斗了?

宗咯巴心里犹在犹疑,但身侧的目光已聚成了一股压力。如不下城一战,他今后在手下兵士面前,只怕再也抬不起头来。这个面子一失,叫他再如何御下?沉吟一刻,只听他沉喝了一声:“好!”突然从身边吊蓝上抓断下一根绳子来,人牵绳一跃,直向城下飞落。他这一跃,身段煞是灵利。城头羌戎之兵见他姿式骁勇,不由齐声喧噪起来。

韩锷一挥手,那随从就退。宗咯巴却已落于地上,他一步一步沉实地向前走来,韩锷也一耸身,身子轻轻一晃,已下车静待。他下车后一拍斑骓的脖子,骓马已听话地拖了那车走开,让出一片空地来。

宗咯巴走到韩锷面前五尺之处站定,见韩锷身边并没通译,居然用半杂着汉语的胡语生硬地道:“我先杀了你,再杀了他们,然后……”

他望向韩锷身后营寨:“……再杀尽你们所有汉军。”

他说“他们”时,手里指的却是那几十个被缚的羌戎士兵。韩锷半听半猜也明白了,他心底一寒,只觉——羌戎之人端的凶狠!宗咯巴一语即罢,城下的那被俘之兵却个个苍白了脸,城头的羌戎人却声势忽盛起来。韩锷身后,林后营中,这时忽响起一片羯鼓。那鼓声似在催动着韩锷的勇气。但韩锷却知,那营中此刻,一共也不到十四、五人,还大半是伊吾平民。那鼓声不过是倒吊着的百十头羊用前蹄敲打出的罢了。

他忽然掣剑:长庚、长庚,今日就看你的了!看我韩锷这……时也、命也、运也……究竟何如?

宗咯巴双袖一挥,却在袖中掏出两把金刀来。那刀上镀了金,在日光下闪着一片金光。他出手极快,更不多言,两道金光一卷,已向韩锷卷来。

韩锷这是第二次面对塔尔寺的高手。头一次,居延城中驿舍内的苦搏让他还至今难忘。他长剑一振,如晴空鹤唳,已然迎上。那宗咯巴的双刀杀来,却全无花巧,洒出了一片金雨也似,让它哪怕一小点洒在身上,只怕立马就会皮开­肉­绽。城上城下的羌戎之兵都瞪大了眼看,他们久知宗咯巴是一代搏杀强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也不多。韩锷这些日子声名极盛,被他击溃的游骑把他的剑术宣传得天神也似。城下的羌戎被俘之兵的心情最是奇特:他们当然本能地渴望宗咯巴胜,可宗咯巴胜后,必真的会先杀了他们以雪羌戎一败之耻。如果他们处在宗咯巴的地位,他们也会那么做,但此时——命毕竟是自己的,虽然活着时他们也未见得将它如何珍惜。

宗咯巴的刀势却力大而气盛,于大力之中,还不时现出其­阴­狠巧诈。越斗下来,韩锷越觉得塔尔寺大小金巴活佛享名之盛果非虚至。他额头冷汗滴下,心里不由不佩服起俞九阙与小金巴活佛的那一斗。

斗到紧处,只见场内宗咯巴两把刀光已合而为一,一时场内俱是金蛇乱窜、黄蟒翻滚,而韩锷的剑气­色­呈灰白,冷冽如冬,披蛇斩蟒,寻隙即上,夭骄狂厉,分明已战到酣处。

宗咯巴口里的吼叫之声越来越大,韩锷知道已斗到胜负分际,他双眉一剔,剑势微弱,宗咯巴的一刀已向他左臂斩来。韩锷这一躲躲得不太利索——他是有意为此,情知要力战的话,不到筋疲力尽之时,要胜这宗咯巴只怕大为不易,只有出此险招了。

血光一溅之下,宗咯巴大喜,城头羌戎之兵欢声雷动,准备好的城门之下的人已微启了城门一缝,马上就要冲出,直陷汉军之营。韩锷却身子一扭,面上肌­肉­一颤,他左臂已被宗咯巴削下了一大片­肉­!可他右手之剑却已趁势而近,一搠就搠向了宗咯巴的肋下。

宗咯巴一惊,身子一拧,居然已经让过。可韩锷拼却受伤,怎肯轻易失去那一大片臂上的血­肉­?他的长庚一向取意于直,这时只听剑尖“嗡”然一声,那百炼­精­刚之剑在他内劲驱动之下,竟弯了过来,剑尖一晃,目不容瞬,已钉向宗咯巴的左肋,透穿而入。

伊吾城下本已要冲出的羌戎士兵只见到那淡白­色­的剑尖在宗咯巴身体里穿透而出。别人还未及反应,有宗咯巴的亲信已一拉城门,放马飞奔,出来就要相救!

宗咯巴受伤之后,已面­色­惨变腾身后退,他自觉这一剑伤势极重,韩锷接下来的剑势更难抵御,见有人放马来救,已疾喝道:“不要出来!关门!回城!”他身子也向后一跃,却向那迎来的援兵跃去。

韩锷忽然一声长啸,满城皆闻。城头的士兵正看着他与宗咯巴的一追一逃,紧张得气都喘不出来。那城门口出来救援的人有数十骑,虽宗咯巴喝令他们后退,还是催马疾奔而前。这时,城中却忽有火光腾起,腾起处却正是宗咯巴所率羌戎之兵驻扎之营。然后,城中一片鼓噪,有人惊呼道:“伊吾人反了。”却又有人大呼道:“是伊吾人的、就反了!”

这后一句却是伊吾人在用伊吾语高呼。——你还是不是伊吾人?是伊吾人的你就反了吧!那却是库赞等四人的高叫,他们早已潜回伊吾,联络死士,那起火却正是他们号召而起的伊吾之民所为。

羌戎兵一时大乱——他们几乎都已尽数上了城头,城内营中留守的人本已不多。如今军营一失火,却也不由人人大惊。他们本正要分兵去救,可伊吾城头本也有被他们逼令守城的伊吾兵士。那些士兵似乎也正蠢蠢欲动。一时,他们也不知是该压服城上似乎早有预谋的伊吾兵士,还是该回营安抚城内之乱了,又抑或出城先救助宗咯巴?心无定见之下,只见城头已有伊吾士兵­操­刀反向,直杀过来。城内一片喧噪,似乎满城的人都反了。那一句“是伊吾人的就反了!”之声叫得越来越大,直似滚雷似的,传遍了全城。城上城下的伊吾军民,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只见行商的,卖­肉­的,甚或连­妇­女小儿,都一时鼓噪起来。有年轻男子已个个­操­刀而上。

宗咯巴在城外也已听得,心头大急,奔得更快。城门口的羌戎士兵有的要开城门救宗咯巴进城,有的却要关城门以阻汉军,自己已先乱了套。为兵之道,虽然是较之以力,但首要还是在方寸之间不乱。方寸若乱,则败势必成。羌戎之人军心已在动摇。这时听得城内一片叫嚷,库赞已率他三日之间集结的伊吾死士攻向了城头。

城头一时更乱了起来,只见库赞弯刀在手,披襟溅血,一双眼睛血似的红。他情知今日自己所担责任极重,如果不胜,只怕就要满城遭屠。这么多年压在他心头的仇恨早已迸发出来。他身边伊吾死士也个个死战,但羌戎人也极为悍勇,城头一时陷入苦斗。

韩锷加力疾奔,这时闻声励志,身子一腾,空中一剑,已疾扑向宗咯巴身后。宗咯巴一声虎吼,双刀反攻,分明要与韩锷分明是殊死之搏。只见他两把金刀上光芒突灿,竟已出了他看家本领。

韩锷一声长叫,一只灰白­色­的长庚已连剑带人直跃进了那一片金­色­的刀光之中。连城头的库赞也长吸了一口气,手里一停——今日夺城之举能否得成,只看这一剑了!如果这一剑事败,给宗咯巴逃回城内,那以他的冷静,只怕真的紧守城门,平定内乱,而城外根本无人也无力可以强攻。只以伊吾城中之力,断难拿下这五百羌戎悍兵。接着伊吾城今日必遭惨屠。

却见城下金光一盛,灰白­色­的剑影却一敛,满城的羌戎之兵高叫道:“首领羸了,首领羸了!”此语一出,只见城上羌戎兵士果然军心大振,接连斩杀好几个伊吾举事之兵。

却听得城下一声清啸传来,那啸声极为高亢。啸声止处,城上人人也不由回头,只见韩锷长剑在光芒一黯后,忽又极盛,如光渡星野,陨石飞坠。那一剑之后,他已长剑饮血,已剑斩宗咯巴于他援军马前一丈之处!

那奔出救援的军马都惊呆了,城头库赞望见,已大叫道:“宗咯巴已死,宗咯巴已死!”他一边高叫,一边出手。他手下的人也早得命令,登时齐声高叫道:“宗咯巴死了,宗咯巴死了!”

这声音又传到城内,一时满城都是烟火,烟火中满城人都在狂呼着:“宗咯巴死了!宗咯巴死了!”

一个人的身死居然能引动如此满城狂欢!羌戎以数百骑威震一城,靠的就是号令严明,纪律端谨。这时主帅已死,却也不由人人心慌。城下韩锷受伤之后,不减其勇。长剑一挥,不顾左臂重伤,当场又夺得一马,连杀数骑,已奔至城门口。

城门口的士兵大惊,正要关门,韩锷在马上还遥距两丈,忽然耸身飞度,他剑斩了几个守门兵士后,一时城门大开,城门口的伊吾士兵也向外杀了出来,反刃相向。一时,满城中到处都是喧呼鼓噪。那数百羌戎士兵,已陷入了满城人的狂呼怒吼声中。

细细的两只手指,轻轻地抚弄着一枚红­色­的贝壳。

杜方柠正坐在居延城城墙的戍楼边上。她人坐在城堞上,后背倚着戍楼的墙,一条腿蜷踞城堞,一条腿却悬在城墙外空空地荡着——她现在倒不用顾及什么容仪,反正现在是夜,她也依旧是男装。她的睫夜一样黑密地垂下来,心里在想:贝壳上那一圈圈的纹路是不是就是岁月成长留下的痕迹呢?长了一岁,贝壳就大上一圈,所以那壳上也就多出了一道纹路吧?

因为想到这一层,她忽然觉得,韩锷把它在生日那天送给自己,似也多出了一层含义。接着她­唇­角微抿地一笑,感觉自己真还有些小女孩儿家总爱细思细量胡乱附加意义的毛病——其实他那么粗渍拉哈的一个男人,哪里会想到这些?可是那贝壳上面的细纹还是就这么给她平添了一分贴心的感觉。她倒不急着看韩锷给她捎来的书信。信上又能有些什么话?不过商量的都是些政经军旅大事,一句私底下相互款语的话都是没有的。

想到这儿,杜方柠忽低低骂了句:“傻子!”但正是这“傻子”式的举止却让杜方柠觉得,两人的心从没有贴得如此近过。

韩锷的信很不定期,有时十天半月才来一封,有时隔天就到了。多半在他的事情受到阻厄时或所谋大致成功时会有信。信中所述十分简略,只报告一个结果。好在方柠善问,详细的情形倒多半是她通过送信的人口中打听到的——韩锷三日陷两城,焉耆、伊吾首先落入他的手中。他着力经营伊吾,提拨库赞为伊吾安抚使,整顿兵备,修固城池。于是,加上居延,他已有三城在手,当即着力组建“连城骑”。

为这“连城骑”,那三城之人也倾力相助。居延与伊吾所备兵马最多,各五百余骑,焉耆也拼凑出三百骑。如此韩锷手下终于有了一支军队了。

方柠虽人在居延,却也要帮韩锷协调处理这数城之间的关系往来与军需细务。韩锷则在伊吾歇息三天之后,就重又匹马出城,这一次,他威名已著,以匹马单车夺了羌戎士兵已溃散的康城。此后,他一直带着几个随从或东或西,马不停蹄,塞外诸城,已渐渐一城一城入了韩锷掌控。

他在乌孙杀乌孙王,另立太子;在大月氏血战极苦,单身孤骑,与数十集合而来的羌戎好手搏战,最后还是拿下了大月氏。每夺一城,他便置安抚使,筹建“连城骑”,略有闲暇,还要­操­练兵马,可知其忙碌程度。

如今,经韩锷远交近攻,已有十一城已入他盟内,“连城骑”也扩展到三千七百余骑。大漠形势,暂可云小安。可两月多来,彼此之间,竟都忙得都未曾一见。

有一次的信上墨迹模糊,却是韩锷写着写着信时头俯在纸上睡着了,额头沾墨,混肴了字迹。方柠看着那封信时,手里就不由一阵轻抖:这个男子,怎么会专心凝虑得至于……傻成这样?

但她也太忙,短短两月间,她就已跑过了七座城池,安排细务,筹划供给。只是彼此戎马倥偬,竟未得一面。好在目下制度已定,体例已成,杜方柠倒可以小歇上一歇了。于是才有了今日戍楼边上的小坐。

可她这么渴求的小小闲暇却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重有点时间静静地把那个人想起吗……

居延猎三

□椴

十一章:指麾能事回天地

伊吾城西一百七十里处,一个叫石板井的所在,这里就是目下韩锷麾下“连城骑”的驻扎之处。这里是一片草原,湿地很多,每到春来,许多内流河都在这里经过,所到之处往往就成了沼泽。这里的冬天却格外的冷。

这里也是韩锷用心谋划选就的驻军之处,也即他的练兵之所。“连城骑”本以伊吾兵与居延兵士最为强悍,近日以来,已增至各七百余骑,被他编成了“倾”、“覆”二营,全名“倾城”与“覆巢”。数日之前,王横海还专遣了七百余骑骑兵来供他差遣,这样,韩锷终于有了自己的护卫营。已快到开春的时候了,塞上春晚,总要到三月间冰才会化,所谓“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春节已过,连韩锷都是过去了几日后才想起这么个节日的,日子当真忙得他已经不计年节了。

这时,韩锷正在帐中给杜方柠写信,忽见出去给自己放马的连玉站在帐门口怯缩着,象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韩锷这些日子大忙,连一向钟爱的斑骓竟也腾不出功夫自己来放。连玉是他现在的贴身卫兵。他一招手让连玉进来。只见他呈上信来,却是王横海的书信。韩锷先粗粗扫了一眼,见里面有一句道:“有一件事我颇对不起韩兄……”正要往下看,却见连玉嗫嚅着­唇­挣扎着想要开口,不由放下信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连玉年纪不大,却是居延王妃见韩锷身边没人,送与他在身边照应的。他本是汉人,只有十七岁,长得伶俐,又心思机敏,办事妥当,韩锷对他甚是称心。只见连玉象是闯了什么祸一般,用脚在地上轻轻蹭着——这个动作却让韩锷想起还在青涩年华时的自己,心中微生柔和,笑道:“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想家了?”

连玉摇摇头,红了眼圈道:“我把宣抚使的马给放丢了。”

韩锷一惊。斑骓虽­性­子桀傲不训,但即是自己把它交托给连玉的,它也就一直很听话。别的马丢了也就罢了,斑骓怎么也会丢?他轻轻一欠身,只听连玉道:“本来这好几天,那斑骓见到新来的汉马后不知怎么就象有心思似的。头几天,我放它出去吃草,有时它发起兴来,就会跑得不见,但最后还是会回来,好象玩得很高兴似的。我因为宣抚使太忙,也就一直没跟您说。可今天一出营,它又跑远了,我骑着别的马儿也追它不上,以为它象以前一样玩玩就回来了。没想尽等着,却一直没回来,我骑着马儿到处去寻,却也找它不到。夜都黑了,还是没找到……”

他说到这儿,几乎都象要哭出来了。韩锷轻轻一拍他肩膀,看到他少年郎的样子,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计,却也不忍心责备了。微笑道:“放心,它不会丢的。我去找找它看。多大的人了,为了一匹马儿也不至于哭鼻子的。难不成我平时脾气那么不好,为了一匹马儿,还会把你军法从事吗?”

他语意里开着玩笑,连玉也忍不住破啼为笑了。

韩锷却起了身。他口里虽轻松,但心里却颇紧张。斑骓呀斑骓,已陪了他六七年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不告而去?

韩锷走出营外,晚风一吹,人似就­精­神了许多。他一时也不知哪里去找,但心里却突浮起了一丝熟悉的感觉来,似乎感觉那斑骓就离他不远。他向那连玉平常放马的东边草场走去,积雪初融,草根枯白,他­精­神一振,想起自己好久没认真舒展筋骨了——这些日子太忙,连必须做的晨课与晚课有时都忘了,他要趁此机会舒展一下,身形一腾,运起“踏歌步”,直向东首奔去。他知道斑骓最喜欢到河边闲步,东首是有一条小河,只是已经冰封。不一时他已奔到河边,就溯源向上跑去。

奔跑了有一顷,远远的一块地势微有起伏的去处,他隐隐地看见斑骓的影子了。他正待放声长啸,却又见那斑骓身边似有个人。月照浮冰,光影苍华,那人影静静地坐着,身姿甚是挺拨,却给人一种熟悉之感。

韩锷不由闭口,悄悄奔近,倒要看看自己那匹那么野­性­的马儿却能和谁呆得这么安静。他奔到离那马儿不足数丈之距,就窜上了一株野树。树上枝­干­瘦桠,他凝目看去,却见那人身形还是个少年。只见他正轻轻地摸着斑骓的毛,口里低声道:“骓儿,骓儿,还是你好。锷哥总想抛下我,一个人跑到危险里去,也不管我孤苦伶仃的没人照应。”

韩锷一愣,月­色­下只见到那少年的侧脸儿:尖尖的下颏,大大的眼睛,颊上一块淡淡的青记,却已褪得差不多了——自从吃了祖姑婆的药后,那青记似乎就开始消退了——那少年身段机敏灵利,却不是小计是谁?

已有半年没见了,只见他身影却突然就长高了很多,一眼望去,完全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样子了,怪道先前自己只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只听余小计附在那斑骓耳朵上低声道:“可是,他甩是甩不脱我的。这不,王老爷子不让我来,我偷偷地可还不是跟着他派来的人马来了?只是锷哥知道,不知会不会发脾气。我不敢见他,只有找你出来玩了。”

他脸上神­色­笑嘻嘻的,却又有一丝害怕的样子。韩锷先一见他,只觉一愕,然后心头就一热,才明白适才接到王横海书信上说:“有一件事对不起你……”是指的什么。接着心头却不由微微一恼——恼的是小计居然如此的不听话,平白让人担心。这时见到他这样子,那一点点恼怒却也就快释然了。他坐在树上把两条长腿轻轻地晃着,眼看着余小计窜高后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安然。

最近这大半年,他常常心中悬悬的,也不知悬挂着什么。这时见了小计,才突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他。

小计的身影很有些高挑挑的样子了,有一种少年的瘦与修韧,腰呀、颈呀、都已有些长成的模样,看来以后比自己也不得矮到哪里去。只是,仅仅半年,他怎么会一窜几寸,长了这么高?他心里不由隐隐想起小计身上的隐疾,一向以来,他的样貌与骨龄是不同的,现在似乎才相合了。他心头想起这次塞外之行本是要为小计寻药的,没想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直忙,却一直没空出手。他心中一急,想到:这事却再也拖它不得了。那斑骓却已看见了他,当下一声欢嘶。也是、这最近以来,它见到韩锷的机会也比以前少了许多。这几日如不是有小计陪它,想来也寂寞。

余小计一惊回头,就已见到韩锷。他脸上兴奋得红­色­一腾,然后就有些怕怕的样子。韩锷一见,心里那残余的一丝恼他不乖的念头也就此冰释了,却装出一副严厉的模样。小计不由趑趄不前,叫了一声:“锷哥……”

韩锷沉着脸不出声。斑骓却已先奔了过来,把头颈挨向韩锷悬着的腿上轻蹭着。韩锷却没理它,只拿眼狠狠地瞪着小计。

两人好久没见,乍见之下彼此不由都觉得有些生涩。似乎一壶烧开过的水,时间久了,凉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热一热。

余小计闷了一会儿,忽一声大叫:“我不管,我不管,我反正已经来了。你就是要送我回去,我半路上也会跑的。别人断断看不住我,除非你亲自押送我回去,但送到地头我还是要跑回来的。这半年,憨吃憨睡,闷也闷死我了!”

见他又恢复到以前赖皮的样儿,韩锷却也绷不住了。虽勉力绷着脸,­唇­角还是露出丝丝笑意来,却又觉得不能笑——要再这么纵容下去,这孩子以后会更不听话了。小计何等乖觉,早看到了。装乖地慢慢走到韩锷身前,轻轻拉住他的小腿,然后猛地就一跳而起,身子窜高,一把就抱住了韩锷的脖子,口里软语道:“锷哥,其实你也好高兴看到我,是不是?你们大人就总要装成这个样子吗?心里明明高兴,还要绷着。”

韩锷本还想正颜厉­色­地数落他一顿,余小计却哪给他开口的工夫?身子一落,已落在树桠上,伸手偷袭他肋下,定要让他笑出声来。

韩锷本不怕痒,原来是为了有时逗逗这个小弟开心才装出怕的。没想凡事当真都有个习惯,装了几次,竟真的有些怕这孩子呵痒了。不一时,在余小计的利爪下,他就再也板不住统率三军时的镇定了,触痒不禁,反手去攻击余小计。余小计一时呵呵大笑。韩锷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这次自己又输了!白经过这大半年的磨练,本觉得自个儿成熟得大非往日可比,怎么还是拿这么个小屁孩儿毫无办法?所有的直言厉­色­在他面前根本就开不了口?但心里还是有一丝温暖漾漾的——现在,毕竟还是只有在小计面前,自己才是一个完全真实的自我了。

余小计已安静下来,并肩和韩锷在树桠上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叹声道:“锷哥,竟然是真的,我又找着你了。我本以为你不要我了,再也找不到你了,没想你见了倒真的没骂我……锷哥,你现在很累吧,我来找你是想说,我也要参军!我要在你手下当个小兵。开春不就要打仗了?老人不常说: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吗?锷哥,你教过我的功夫我可都没放下。不信的话,我练给你看,王老将军还夸我来着呢。锷哥,你叫我也带几个小兵跟着你打仗吧。”

韩锷一支手轻轻揽住小计的肩膀,心里一片温暖:这孩子……口里却微笑道:“倒是也行,不过,什么叫‘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你说说,咱们算是亲兄弟,还是……父子兵?”

小计被问得一愣,然后扑哧一笑,掉头不依道:“你占我偏宜!你才多大,也想起‘父子’来?有本事,找那些女人们生呀。我不过是个野种,你这偏宜就是占了也不是好占的。”韩锷侧身避过他的胡闹,看着月光下小计的脸,只觉一股如兄如弟、如朋如友的温暖在心头漾开。谁说这沙场之内,一切俱是无情的?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余小计到了军中已有一月有余。军中虽苦,他这小小少年却长得更为结实了。旁人看着,断想不到这少年其实只有十五岁,总以为怎么也快十七八了。只是他的脸上不小心时还时不时露出一点孩子似的稚气。在他缠磨之下,韩锷只有回书给王横海说小计已到军中,多谢照顾,请不用惦记,以后就留在自己身边了。为了拴他的心,还当真拨给他十几个老成之人,让他带着,以为消息探马之用。

他本不是认真的,没想小计这孩子却把自己的差使看得认真无比。他有些事上原比韩锷聪明,在王横海那儿,他就学会了好多胡语,想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好赖在锷哥身边的。这时在石板井又混了一个多月,竟基本可以­操­着半夹生的胡话跟数城之人对答了,韩锷却直到今天还只能把羌戎话听懂个大慨,说是不会说的。于是余小计倒成了他的通译,一有闲暇就侍候在他身侧。平时小计对这四周形势也研究得着实卖力,从早到晚,只要有空,就带了手下之人出去打探军情。另外他可能因为长大了,­性­子也变了,不再那么贪玩儿,韩锷交待的功课居然晨晚之间,做得极足。军中本多有技击好手,他是韩宣抚使的爱弟,加上人­精­乖,谁会对他藏私?一时竟被他七七八八学会了好多东西。

面对这么一个乖觉小孩,韩锷就算真的­性­子严厉,却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但这日,他却是真的动怒了。只见他板着脸孔,眉头紧皱地道:“谁又让你出战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在军中,虽一向沉默,但也一向很少动怒。这时一发怒气,连营下诸将也觉得心中惴惴的。余小计却一脸无辜的样子,因为是在中军帐中,他也不敢如平时般回嘴胡闹。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说不出话来。韩锷心中脾气更大,知道他又仗着自己可怜的小模样儿在软化自己心中的怒火了。——他今日动怒,实是为了近日羌戎右贤王可能感觉十五城局势不妙,不待春开,自己也还未及从极北之地返回,就已遣座下万余铁骑对十五城发动攻势了。

韩锷心疼小计,不忍让他涉险,一直想拘着他不让他出去。可他本忙,看不过来,余小计又诡计多端,照样冒险犯难,时时出去刺探军情。他人小,却多智,原来就是洛阳城的“九门消息总管”,带回来的消息,往往极为重要。可今日,他居然在路上遇到敌人数十骑时,并不当场退避,却一逞机谋,用计带着手下十余骑人马突袭敌人,还得了小胜。

可他身上却负了伤。韩锷一见到他额上的伤口,心里就一疼一怒。韩锷虽派到他手下的多为­精­悍人手,通晓战阵技击之术,以照顾小计,却也怕余小计得胜之余,以后更加不惮艰险,真的惹出大祸来。

旁边人这时连声开劝,韩锷怒气才稍稍得平。近日以来,韩锷也曾冷眼查看余小计和他部下的关系。他说是让那十几人归小计统领,其实让他们照顾小计才是真的,为此还深觉委屈了那十几个人,也曾暗地里对他们托付道谢。没想这些日子下来,几件事情经过,他慢慢发觉,那十几个成年汉子对小计倒不仅只是“爱屋及乌”——这是余小计的话,他说自己就是那一只小乌鸦——里面倒真的有点把他当个大人般的统领的敬重的意思。韩锷虽然开心,却也更加担心。

一时他发作已毕,众人都退去后,他留下小计在帐内,还待数落他几句。余小计见人去了,耐不住他的唠叨,挣红了脸,抗声道:“为什么人家都出生入死,怎么都可以,我就要在营里乖乖的?我也不是吃闲饭的。”

“何况,我今天还毕竟打羸了。”

韩锷一愣,其实他也觉得这么照护小计于公德上未免有亏。然而他因心中不安反更是脾气大了起来,发作道:“因为你是我兄弟,我照护照护又有什么相­干­?你以为你真的是这里的兵呀!”

小计怒道:“我哪里不够格当这里的兵了?”

韩锷怒道:“你年纪不够!何况,我说你不够,你就不够。”他一句喝完,只见余小计眼圈了红,也觉得自己过份了些。接着也觉得自己的话未免公私不分、是非混肴。余小计怔怔地望着他,似也没想到他还会这般不讲道理一般。韩锷却心里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当家长还就是好,可以毫无道理地乱发脾气。自己总说那些为官做宰的如何顾念私情,不讲公益,原来自己一旦在位,所行居然也差不多。他心头一阵自愧。见他这么不讲理的发怒后,余小计反倒乖了,轻声道:“锷哥,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受到伤损,想照护住我,把本来是我的事都承担过去。可我也不想让你溺爱纵容,受到谤言的了。我的事情,我自己还是要担着的。你毕竟要统率三军,我可不能危害你的大事。让帐下将士,说你不公。”

韩锷这时才觉得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他也自觉不对,却不知怎么道歉,才要开口说话,却听门外忽有快马来报:“报、报、报!右贤王属下锋将粘木赤铁骑一万余乘已经集结,要开赴石板井来,意图歼灭我连城骑了!”

韩锷神情一振——来了!他等这一天等得已好久!

自羌戎右贤王出兵十五城以来,他一直就以小股兵力突袭搔扰,命那十五城各自紧守。这数月以来,十五城中练兵甚紧,修城甚固,羌戎之人本不太善于攻城,也没耐­性­,所以还都大致守得住。加上韩锷“连城骑”兵行奇诡,间机而出,搔扰敌后,一时也弄得右贤王属下近二万人马狼狈不堪。他要的就是粘木赤不耐之下,放弃十五城,集结兵力,与自己对决于石板井草海之上!

他连忙传令,召集各营将领。余小计一事,却也就这么岔过了。他等这一天已等得很久。因为谋划已定,所以这时分派也极为冷静。除中军之营不动外,他将“连城骑”化整为零,分为数部,各有任务,潜藏以待。这令传得极快,因为羌戎之兵来势快。才有一个时辰工夫,他已把这些军令各各颁好,然后回手一拍小计肩膀,笑道:“好了,你也算教训了锷哥一顿了。锷哥也谨聆尊教,这回是你锷哥错了。目下就要有一场大战了,这一仗,锷哥许你打,算是将功赎罪如何?但你却要跟在我身边——别以为跟在我身边就是享福,咱们的责任最重,只怕弄不好你就要跟锷哥抛命疆场,马革裹尸了去。咱们中军汉营要先上,诱敌深入。先折折他们的锋锐,杀杀他们的傲气!这一带的地形,现在,咱们比他们熟。这一仗的胜负,就看能不能把决战拖到一月之后开冻之日了。”

他们当日就已开拨。除“倾”“覆”二营时时机动、以备策应外,韩锷自带了七百余骑汉营兵马,当敌锋锐,迎了上去。其余十五城之兵马,韩锷各任命能员将才,带领埋伏。令其保全实力,避敌锋锐,只在适当之机略作搔扰,截杀羌戎之散逸游骑。余小计就跟在韩锷身边。韩锷身边的技击好手,竟大多半被他分配在余小计所在之部。这一部本由高勇统领,名为“折冲骑”。高勇却是王横海遣来的参将,因其骁勇、­精­于谋略,一来就成为韩锷的膀臂之助。小计也就成了“折冲骑”中的偏将。每遇战阵,韩锷常亲身督战,令小计一部纵马当先,摧敌之锋。

每逢其时,他在中军就常手捏一把冷汗,比自己冲杀在前还要来得担心得多。但也觉得小计说得不错:不能为免自己担心,就不让他迎击风浪。他们先斩杀了数股羌戎先行探查消息的兵士。这一日,却碰到了羌戎先锋部队两千余骑的真正主力。

两军在一地枯黄的草海中对垒而立。韩锷面­色­凝重,对着王横海派来的副将高勇道:“这一战对我们极为重要……”然后他的脸­色­沉重了些,“你们率一部先突骑冲荡敌后。这一战,许败不许胜。但要败而不乱,军马不许失散。冲阵之后,略作支持,就按我前日安排的路径走,由我断后接应。三日之内,咱们要借着地形,把他们抛开一日的路程。”

他眉头紧蹙,这三月以来的练兵的工夫,就要看今日的结果了。兵家之道,求胜不易,求败更难——因为这败是佯败,要败而不乱,败而不溃,才谓当行。所谓兵败如山倒,如果当真溃乱,那就大事已去了。

他的连城骑部下不过三千余乘,却要以之对抗羌戎几近万五千余的大军,本是万难,韩锷也只有行此险策。

高勇与余小计得令,当即率二百余骠骑直冲而上。韩锷坐在中军大旗之下,身踞高鞍,手按剑把,手心里却全是汗。这还是他对阵时从未有过的。因为,今日不是江湖中他以技击之道以搏一己之胜负,而是关系到十五城的安危,三千余骑属下的­性­命,那其中,也包括小计的­性­命。

十五城中,多眷好马,那二百余突骑“折冲骑”,更是中军的重中之重,他们所乘,也就俱是好马。韩锷伸手一挥,折冲骑已齐齐奔上。羌戎第一轮箭放罢,就见己方已有不少兵士一一坠落。韩锷铁青,强迫自己不要只看小计。却见他派出的这突骑之兵果然不错,一阵箭雨之后,就已冲入敌阵中,搏杀往返,在羌戎军中血战,足坚持了好一刻,才联骑败返。羌戎之兵黑压压地追上。韩锷只见高勇浑身浴血,小计一张脸儿多日没洗,脏得只有一双眼白还是白的,身上也中了一箭。

他们也真如溃败般,亡命而奔,仗着跨下的马力,竟也还甩脱了羌戎追兵一箭之距,但折损已近小半。可此时不是痛惜同袍战友之时。韩锷久已认识到为将者的残酷——每一个指令,其实都几乎已注定要有多少人牺牲,有时甚或那个指令是命令执行者全军覆没的。但有时,这样的损失,必然得付;这样的命令,也必须要下。

可自己有什么权利来断决别人的生死?……韩锷一剔眉,他目下没有工夫来去想这些。一个将领,所能做的,也只是在下每一个命令前都尽可能的深思熟虑而已。他手下已放过自己的同袍战友,一阵密箭就向追袭之敌­射­去,暂挫敌锋。拖了会儿,天已近暮。韩锷就命令属下败撤。他们旌旗拖倒,按谋划就的路线,放马疾奔。一路上有序的遣落了旗鼓辎重无数。

虽说这败也是计划好的,但败就是败,稍一疏虞,只怕就全军覆没。——历史上有多少算就的佯败最后演变为真败,有多少诈降最后变成了被迫的投诚?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那样的将领已担负了千古骂名。

头一两日,韩锷全没工夫照顾小计,本要叫他先走,可他不肯。直到后来小计见自己受伤之后,只能徒增韩锷负累,才先走了。韩锷却带了两百余骑断后,时时返身冲杀。这时,不只是部下之命,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已交托给了跨下的斑骓与手中的长庚。当真生死一线间,三日之后,他们终于仗着地形熟悉,以小股之兵诱开敌势,终于甩脱开敌人足有一日的路程。可韩锷追上前行的中军时,身边两百余骑,所余已不过数十人。再加上还有那难料生死诱敌行入岔路的十余人,他们伤损已过其半。

余小计看到韩锷追上时,脸上光华一灿。韩锷整个人都似虚脱了也似,几乎是滚下马来。但他强自振做,一时也无力处理它务,但又不能让全军之人看到自己的虚脱,只有解开小计肩头的衣服,给他治那已拖延了几日的箭伤,亲手为他换药。余小计­祼­着肩头在冷野里打着战。因为失血,嘴­唇­都白了。但他的语调却是热烈的:“锷哥,你的计谋成了。咱们这次‘败’成功了!一切是不是在朝计划好的方向进展?”

韩锷木然无语,半晌才道:“是的,咱们成功了。你锷哥成功地亲手送出了好多­性­命,送给敌人杀了好多自己人,其中多半是你锷哥明知其必死却还让他们赴死的袍泽。”

余小计眼圈一红,他明白韩锷心里的自责。天边的落日红得滴血也似,照着这汉家兵士离家千里的苦苦熬战。原来,军旅生涯,沙场争搏,说起来壮烈,但其中的真实滋味,却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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