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的半月,韩锷带着中军剩余的五百余骑就这么拖着粘木赤大队人马的鼻子在走。好在他此前筹划周到,一路上安排得都有补给,虽败不乱,渐渐把粘木赤引入石板井那阔数百的里草野深处,却一直没让粘木赤起疑,只以为他们军势溃败已不成形。
余小计知道锷哥究竟在等什么——他在等着四月的到来,等着这北方之地难得的雨水,等着一场泥泞。
他见韩锷极忙,也不敢搔扰,只默默地在旁边打着下手。有时闲下来,他得空坐在草地里,看着天上的云彩,就在等着大雁的回来的消息。锷哥说:到大雁回时,这一场仗,就到了转机之时了。
这一日,韩锷却接到一封书信,看罢信后,他的面色就变了。余小计看着他脸上紧蹙的眉毛,也不敢问,半晌,韩锷才道:“居延城受到羌戎右贤王帐下五千悍骑之围,他们看来已打定主意要夺下我十五城中那最根本的重地了。伊吾城太过坚固,所以他们舍伊吾而攻居延,因为那也是我汉家军马在这十五城中的第一个落脚点。居延一失,十五城必皆受震动,只怕西域局面就此难安了。”
可居延城中,只有三百龙禁卫加上居延士兵千余,虽仗城池之利,他们守得住吗?方柠……方柠……,她现在身边可只有一个有勇乏谋的武鹫。
余小计担心地抬起脸:“锷哥,你要不要回援?”
韩锷抬首看向居延方向,静静地道:“我怎么回援?还有一万五千来敌缠在这里。为了他们,我已抛下了二百多将士的性命,不能全胜,如何可以回援?”
“居延,也只能靠方柠她自己了。”
余小计默然地看着锷哥,看着他心里的忧思惶惧,知道他转过身时,面对众将士,就还要淡定而笑的。可这时的情况,让他一会儿怎么笑得出呢?耳中却只听韩锷道:“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不许跟人说。”
余小计觉得眼中的泪都要流下来了,他狠狠地点了两下头。
十二章:夺帐中军动鬼神
居延城被围其实已有一月。但一开始,羌戎之人并没真的重视这个居延城,他们知道居延城守兵不多,开始来袭的不过千五百骑。他们的主力一直放在石板井与伊吾城外。
杜方柠准备周密,所以头半月还比较轻松地支持了下来。可半月之后右贤王似乎突然意识到居延城的重要性,一再增兵,由千五百而至三千最后直至五千,把居延城铁桶般似团团围住。如果仅只围城也还罢了。可今年居延竟说不出的干旱,十日之前,居延城终于失去了城外的小细湖。那是居延城的水源,虽有暗渠通入,可羌戎人终于发现了那个暗渠,将之截断。这一点杜方柠虽有预料,也有准备,但一直祈祷着不会真的变成这样。
城中虽有积水,她一直也控制极严,但再怎么拖,也就只足二十余天所需了。如果水源一断,那时必满城皆乱,城破之日指日可期。
这一日,城下的羌戎士兵攻城已急。连城头一向勇武的武鹫都急了,暗生怨诽,埋怨韩锷的“连城骑”怎么还不曾回救。杜方柠却是知道连城骑此刻所担当的要务的。她与韩锷音信已断,也不知他那头现在如何。但情知,就算一切如愿,他能赶回的日子,也在一月之后了。韩锷所图,是一举而破羌戎那万五千骑。就只怕那时,居延城必然已破。当然,那时韩锷如果全军大胜,居延之失,也可原谅。
可如果那样,杜方柠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因为:我在居延!韩锷把这个命根般重要的居延托付给的是自己!这是她与他头一个拿下的城池,见证着所有它所能见证的,包括,自己与韩锷那无语默然的一切。
何况,与羌戎之战刚刚开始。如果,居延城破,满城遭屠,那对韩锷与自己苦心盟就的十五城的信心绝对是个致命的打击。韩锷那一战就算得胜,战果也将就此冲毁过半。而如果韩锷不能全胜,自己连给他可以回军暂得休息以求卷土重来的腹心之地都失了,那自己还有何颜面面对他那一张坚毅信任的脸?杜方柠的手紧紧地抓着那枚贝壳。她所有的能力都已用上了,所有的筹谋都已穷尽,剩下的可依仗的几乎没有什么了。城下却就是羌戎那黑压压的悍暴狂虐的攻城之兵。她的嘴角咬着一缕散乱出弁冠的发丝,不,她还有一样可以依仗,那不是别的,那是一点信心,那是——居延不可破!因为,难道他们不知道是谁在守居延城?是我杜方柠!
虽千千万万个男子加在一起也及不上的韦门杜氏、杜方柠!
连居延王与王妃都已一日数次上城督战了。可今日,城墙下的攻势格外劲疾。城东的守卫已然告急,接着城北,城南,同时告急。居然有数十羌戎士兵仗着攻城梯冲上了城东的城头,如果让他们拚上一刻,马上数百人会涌上,站住脚跟后,只怕转眼城池即破!
杜方柠把最艰难的城南守城之责是交托给武鹫的——今日,羌戎急攻的也就是这较低矮的南面。杜方柠本在城北督战,这时一听消息她就急了,她本已数日未睡,身倦体乏,但这时却根本不容她有一瞬时的交睫休息。只见她齿咬乱发,手掣青索,另一手却拨出了一直从不动用的一把匕首“断锋”,人一奔就已奔到了城南的城头。城南果然危急,只见数十羌戎之兵已攻占了一个缺口,城头守城士兵个个疲惫,又要防护再被敌人攻开缺口,又要力驱那已上城之兵,左支右绌,登时局面大乱。
可最可怕的却是人心。杜方柠望了一眼,一眼已见到守城之人的气色,只见不只是居延士兵,连龙禁卫的人脸色都变了。就是武鹫,也面带惨淡,似是已在做最后的无益之斗。不远就是居延王与他的王妃,居延王已吓得抖抖欲动,直欲避下城去,杜方柠冲他们那面扫了一眼,见却是朴厄绯娇俏的身影这时显出一点挺立之姿,扶着居延王,在支撑着他不倒。
杜方柠心头大急,接着一怒:好武鹫,你平是不是一向自许英雄!她人一飞跃,本在转角处,这一飞扑就已飞扑到东城墙头被羌戎人攻上的那个缺口。她手起刀落,一出手就连斩杀了两人,可敌人还在涌上,她青索矢矫,已接连缠住数人,或一勒毙命,或抛于城下。可她看到远处的居延王眼中露出的惊恐,守城的龙禁卫似乎也已绝望了,众将士都在看着她,似乎都已看到了城破兵败的结果。居延士兵更是已杀到手软了。他们的信心已失,城下的羌戎兵还在潮涌而上,城头已瞬间要被撕开第二个缺口!
杜方柠心中大急:如果此时信心已失,那么,岂非马上败亡无地?——不能,这是她的居延城,她与韩锷苦心经营才到如许地步的居延城,她不能容忍它破!
杜方柠忽然开口长啸。这些日,她扮成男子,为免露出嗓音,说话一直低低的,以装成浑厚。可这时扬声一啸,脖子一扬,已露出她那没有喉结的脖颈。那一声清唳高亮,她心里想起的却是韩锷此时想必也戎马困顿,彼此同此境遇,就是身死也心甘了。可她知,如果韩锷当此局势,他必会一扬头,扬起他那永不甘低眉的脖颈。她又岂会输与他,惹他讪笑?
只听她纵声长叫,在心里也期望感觉到韩锷的应和。可城下寂然无声,难道,就是城破有顷,红颜绝命之际彼此也是无缘怅望之局吗?杜方柠只觉得自己疯了!她忽一把扯落头上弁冠,那一头长发登时披下。然后她伸手一撕,已撕裂一身戎装。她脸儿为烽火所熏,不乏污迹,但三千青丝垂下,一腰婀娜露出,里面却还是女儿之装。满城之人一惊,都与她相处数月了,连羌戎也与她交战半月,一向只见其夭矫飒爽,除了武鹫,却还从无人知道她是一个女子。何况就是武鹫,平常也只把她当一个男子看待了。
只听她冲武鹫长叫道:“武统领,你们龙禁卫居然才到此刻就已手软。好男儿,生当报国,死战疆场,也是份内之事!我洛阳骄女,韦门杜氏都不怕,你们却怕什么!再这样,我可真要愧煞你们了。”
说着,她匕飞索展,已割断一名羌戎悍兵之颈。那头颅一落,她一身女装上鲜血飞溅,只听她长笑道:“什么驰驱漠北的悍兵,什么百战百胜的羌戎?看,我就是一个女子,也杀得了你们!”
接着她冲龙禁卫吼道:“是爷们的,你们就给我上!今日如果城破,除非他们羌戎人踏过我杜方柠的血身子去!”
那边武鹫面色一惭,更不答话,手下加紧,就向敌人杀去。他当众而遭杜方柠的嘈弄,这一下锥心之痛却非同小可。他心里却不怨方柠,只恨自己,更恨上了羌戎人。那龙禁卫三百人虽所剩只有二百有余,但人人俱是悍勇角色。他们见到杜方柠初露女装,溅血搏命,人人只觉胸中气血一涌——妈妈的,拼了!老子今日就是身死,又怎能见笑于一个女子?而今日如果不死,也未将那羌戎之人驱赶下城,自己活着还有何用?这此后一生,怕也只有日日羞惭,找块豆腐撞死的份了。因为就以自己此刻的软弱,那真的是一块豆腐也撞得死了!
只见城头居延兵士大诧却呼道:“啊,杜副使居然是个女子!”
杜方柠听得,手里匕首一挥,已一刀割断了一个戎羌人的喉颈,却于此时冲那居延士兵回首一笑,当真嫣然灵动。
人人都有羞耻之心,人人心中也都有勇悍。那些兵士见她这么个红颜女子,都甘心这么舍生亡命,一时俱都拚力向前。那城头近百羌戎之人一时俱都或被杀,或迫下城。一时城池重固。杜长柠轻裳飞跃,索匕双青,直到把最后一名登城之敌斩于匕下,才站于城头上高叫道:“传语右贤王,我洛阳杜方柠在此!如还有胆,只管来攻!我杜方柠一日不死,这居延城一日不得破。我杜方柠就是身死,还有魂儿来罩着这城!”
城下羌戎之兵也自瞠目骇然,心底胆寒,声势渐弱。他们主将见兵势已疲,只有黯然收兵。
一匹骢马在通向张掖的路途上狂奔。马上坐的,正是杜方柠。那日攻城之势解后,羌戎之人已改变战略,只围不攻,想要困死城中之人。杜方柠知道敌胆已寒,此时可惧的倒不是攻城,而是断水之虞了。她不能坐以待毙,第二天就面见了居延王,回来后召来武鹫,留他守城,自己要出城去搬救兵。武鹫愕然道:“哪里还有兵可以分兵来救?伊吾吗?他们只怕此刻也正自顾不暇呢。以他们目下的形势,如何有空来相救?”
杜方柠却冷冷道:“张掖。”
武鹫面露惶惑:张掖守卢遇一向怯战,怎肯劳师数百里,轻入大漠之地,前来相救?却听杜方柠冷冷道:“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前来。嘿嘿,居延如破,羌戎声震,只怕张掖也不日危如累卵了。我找你来,不是为说这个,是要让你全力守城。十五日内,我必搬援军到。我可是要你活下来的!别跟我说死。如我援军不到,是我杜方柠失言,那我自己把自己卖到洛阳安乐窝里以为羞惭。不过如我援军到日,你这儿城池已破,且你还活着,那么……”她面色一狠:“我也不说什么,你自己净身进宫里当太监去吧!”
武鹫被她激得面色通红,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杜方柠冷冷地看着他,她就是要给这些男人一些无可抵挡的压力,压也要压出他们骨子里的果勇来!
那夜杜方柠中宵上城,对着满城守军说:“我去搬救兵,十五日内必至,如果十五日内不至,到时我杀身以谢。如果十五日已至,你们却放任城破,那、你们只怕就是活该被屠城的命了!”
她给人的印象一向果勇坚毅,加上前日城头一战,人人俱已佩服她有若神明。当即人人勇诺。杜方柠束扎停当,匹马出城。她依旧戎装,涂黑了脸,好让羌戎不知道自己已走了。这突围之战极为险恶,有数次她几乎命丧刀下。城头黑暗,鸦雀无声,怕给敌人知觉。好在她仗着骢马之快与一身技业终于脱围而去。脱围之后,却远远地听到身后城头响起一片欢呼雷动。
居延到张掖有五日的路程。但骢马神骏,杜方柠三日之后就已赶到。她一到就直奔到张掖防御使卢遇的帐下。卢遇还刚刚准备歇宿。见杜方柠突地闯入,门口士兵都没拦住她,不由一惊一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擅闯这里?”他的声音里却透着一份惶恐。因见到来人虽身材并不威猛,但身影极为威飒,生怕是什么杀手。
杜方柠却一掏怀中金牌——韩锷与她分开时,已把金牌交托与她,因为要她处理与十五城主的外交之务,凝声:“我是天子宣抚使!”然后她才淡淡地加了一句:“我是洛阳杜方柠。”
卢遇面色一惊。天子使他见多了,却也没什么,除非是来摘印的官。可这后一句却让他多少有些心惊。他也知道洛阳杜方柠之名,这个韦门杜氏,年纪虽青,却独掌洛阳两姓家务,在朝廷中也是大有名声的。怎么会是她?这女子可是在朝廷中也是有名的辣货,听说就是当朝宰守,东宫太子,连上紫宸俞九阙,也多让她一步的。不是有那么一句“有子如羊不如有女如狼”之讥吗?她却来做什么!
卢遇本是出身仆射堂门下,与杜方柠之杜姓所依托之东宫向为水火。卢遇身为武官,一向不太管朝中之争。可朝中争斗其祸所延真是弥远弗界,张掖城除了他这个武官防御使之外,还有一个张掖太守向庭,那却是东宫门下了。他心里正自盘算,却见杜方柠已一挥手,道:“请卢防御使派人请向城守前来一会。我有旨意传召,同时有要务相商。”
卢遇一时派人去了。他心中还在转恻不定,一招手,竟把麾下私淑都吩咐叫了上来,杜方柠却冷冷道:“事关朝廷机要,卢防御使还是请闲人避上一避吧。”卢遇无法,暗想她一个女子该也没什么好怕,不过性子泼辣些,当即只有叫从人退下去。
杜方柠一时紧盯着卢遇的眼,定定道:“卢防遇使可听说了居延城之围吗?”卢遇点点头。半月之前他就已得到消息了。只听杜方柠道:“那好,我此来就是请卢防御使派兵前去解居延之围的。”
卢遇面色一愕,他本以为杜方柠前来还是为朝中之事,没想她一个女子竟会提及军务。只见他面色做难——他这样的官,虚词推托一向还是最拿手的。只听他道:“这个,调兵之事,还没有上报帅帐,怎可轻易而为?”
杜方柠静静道:“羌戎围城之兵并不算多,不过五千之数。他们主力还被牵制在石板井与连城骑对决。我也知咱们汉兵萎弱,以之守城尚勉强可以,若以之对战,只怕不能。但居延城中还有骁勇善战的千余兵士与我龙禁卫三百骑。张掖之兵,据我所知,最少也有八千。如不趁势夹击,解开居延之围,居延一破,张掖只怕祸至不远矣!到时,卢防御使却以何策退敌?何策避祸?其实我们只要严正旗号,一出堂皇之师,多做戒备,虚张声势,夹击其后。羌戎出其不意之下,我们就已可以潜行至居延城外五里之外。那时安营扎寨,先声夺人,以势恫吓。羌戎兵久攻不下之时,见我大军来到,只怕居延之围不战即解。怎么,卢防御使,你还有疑虑吗?”
卢遇却一心怯弱避战,只道:“不可不可,劳师远争,不请命而战,俱为陷死之罪。韦夫人所云,大是不可。”
杜方柠不由面色一怒,她刚才款语相商,其实已是捺着性子,这时伸手一拍案上,那“天子金牌”就已被她啪地一声拍在了案上:“我是汉家天子使,这就算天子传令,有何不可?”
卢遇见她面上神色,虽身为男子,却也不由害怕。这时,门外忽有马蹄声传来,只要来了人,卢遇也就不怕了。他与向庭虽分属两股势力,却一向还算合得来,知道向庭稳重,想来也不会由着杜方柠胡闹的。他脸色一沉,冷冷道:“有天子金牌也不可!你所行已越金牌权限,不怕下官参奏到朝廷上去吗?”方柠听得门外脚步杂沓,她早已料定今日之局,方才劝说卢遇只望他万一答应。说不得,只有搏一下了。——哪怕就此而遭东宫太子罪责,她也不顾。因为,那毕竟关联着万众性命。她情知仆射堂门下怎肯轻易听她东宫一派之人号令,只见她面色一肃,冷喝道:“军中有权衡之职!卢防御使,你如果一意怯战,置困苦之军不顾,怕我杀不得你吗?”
卢遇面色一寒,拿眼小视杜方柠道:“你……?”他一语未完,突见杜方柠袖中匕首已出,他刚要大叫,闪身躲避。但他虽出身武举,这些年养尊处优下,已远无当日十分之一的灵动。杜方柠却一挥匕首,脸上煞气一现——这天下之事,就是被你们这些苟且的官儿们弄坏的。她一向并不管这些,可今日卢遇已犯着她了。只听卢遇一声惨嚎,杜方柠一匕就搠穿了他的喉咙。她口里高喝道:“张掖防御使卢遇胆敢违抗天子令喻,我已杀之!”
说着,她挺身一跃,一手夹住那卢遇尸身,一跃已出堂外。堂前,正有一个高高的旗竿,因为夜平风静,旗子正软耷耷地垂着。门外之人正自大惊,忽见那戎装男子拖着卢遇的尸体,一地血迹,飞跃而出。众人才要阻拦,却被她袖中青索啪啪啪地一阵噼叭地抽到脸上,打得眼也睁不开。好杜方柠!到得那旗竿前时,一手握住,两腿疾蹬,另一手挟着卢遇尸身,已径自登竿而上。杜方柠身形极快,不大工夫,她已上得竿头。只见她把卢遇的尸身正系在那竿顶。一阵风突来,吹得她衣角猎猎,那软耷耷的旗帜也一时飘起,猎猎做响。她在竿头沉声发话,冷喝道:“卢遇违旨,我已斩之!如有人敢苟附其后,我当一并斩尽!”
说着,她双目灼灼地盯向那才来的面色已惊得发白的向庭脸上,伸手缓缓掣出金牌,并不让人看清牌上字迹。开声喝道:“向城守,张掖城所有朝官按官阶论现下以你为尊。请你即传诸将帐内来会。天子有令,发张掖兵以解居延之围!”
十三章:阵云冷压黄茅障
一天一地铅沉沉的云——韩锷抬首望向天空:这场雨,终于还是来了。
春已至,塞外的草也腥腥的绿了。七百余骑汉人兵马组成的中军,这么多日子拖下来,已仅余三百多骑。韩锷心中悲慨无数,他知道,如果仅只为逃避,是不需要死那么多人的。但他要用这中军之旅粘住粘木赤那万五千骑的主力。还要时不时突袭,有时还要冒进,许败不许胜,不时送给敌人一些小小的甜头,才能一次次点燃粘木赤大军的胃口。小胜固需,屡败更属必要,这样他才能把这个决战之机拖到这个雨季。
城头乌,城头乌,除却污腐何所食——战争也就是这样吧!可他自己就是那城头之乌!是他一次次以属下之兵士为饵,亲手把他们送到粘木赤口中让他品尝的。那是一个嗜血的民族。
行军的疲惫、久战的劳顿还击不倒他,但这一种卑鄙的感觉却一直折磨在他的心里,那是一种从内向外噬食式的愧疚。他很怕望向麾下将士们那一张张坦诚信任的脸,有多少这样的脸孔已被他送入死地?必须到发动的时候了,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就是胜也不能偿还他心里对那些被他亲手送入死地的袍泽的愧疚!更何况于败?
但他面上的神色必须是凝定的。大雨里,他头一次重入了中军之帐。这帐蓬久已准备在这里了,这里是石板井西三十里处的“阿淖”,翻为汉文就叫“黄茅障”。这里,每到春来,大雨数日之后,方圆几十里内,就会成为一片沼泽之地。他已预先派留的有熟悉此一带地形的人先做斟查,以暗记标清楚了所有的深沼泥泽,绘成地图,发与帐下诸旅。这里有他麾下三军在等着他。所有预先做的埋伏此时都该已经到了发动的时候了,连城骑下的二营、七旅俱早已派了探马候在此地。韩锷的面前就摊了一张地图,他冷冷问道:“倾、覆二营的探报可在?”
下面有两人出列应声道:“到!”
韩锷问道:“两营是否已到了沙坎——确定可以截断羌戎的后路?”
那两个探马沉声应“是”。韩锷静静道:“倾城、覆巢二营——这一战如有敌人脱围而逸——小股不算,如果有超过十人以上的,你回去跟你们主将说,他们就不必再来见我了,也不必再回居延与伊吾去见他城中父老。”
说着,他就颂下了命令。那两个探马听到他的严厉之辞,神色并不怯惧,反是一片振奋,慨声领命,应声而去。
韩锷用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一旅一旅人马地确认他们是否已到达早已安排好的方位。月氏旅、康旅、乌孙旅……他支调得极为详细周备。帐外忽有快马驰入营中。马蹄停处,余小计就已奔了进来。他屈膝一礼,报道:“粘木赤先锋之旅五千余骑已进入了黄茅障腹地。他们似已打听出我们这里聚集了有近千五百骑的主力。粘木赤中军就在后面,共有八千余骑,也已跟上,两翼展开,兵马松散,已成包抄之势。他们到了黄茅障的边缘地带,马上就要进入了。另有两千余骑断后,似欲一鼓而灭我部。”
韩锷冷冷道:“知道了。”他口里不改平静地颁令布属,一时吩咐完毕,帐下诸旅之人均已领命而去。帐中一时只剩下了韩锷与余小计。
余小计走到韩锷身边,看着韩锷疲惫已极的泛青的脸,低声道:“锷哥,你已有三天没合眼了。申时快到了,还有一会儿时间。你也闭眼睡上一小会儿吧。”韩锷微一苦笑,——说起来,只有在小计面前,他才不用装得那般生铁一样的平静了。只听他问:“咱们咋日派出的诱敌的五十余骑到底怎么样了?”
余小计的手本已搭上他的双肩,轻轻按着,这时手下的动作却停了下来,面色一呆,木木的,有一种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死寂。他就怕锷哥问起这个,他不想说,但又不能不答。只听他轻声道:“全军已没。”
然后他逼着自己坚强地说了下去:“羌戎人,把他们……分尸了,喂给了他们帐下的獒犬。”他不敢看向韩锷,只觉手底下的锷哥身子一僵,小计一惊,正在思量着怎么劝慰。却见韩锷身子猛地一倾,然后,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直溅在地图上,星星点点,都是腥的。
韩锷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他说不出。——五十余条人命,五十余条人命!五十余个还都不到三十的年轻人的性命,在他一句令下,在他明知其必死的令下,就这么……就这么葬身狗口。而这一切,还是他明知其必死而为的!这是有违于他处世与律己之道的。他无权、无权这样!
——直到这次两兵相接,他才真正领略了羌戎人的悍虐。那一个民族,游牧于荒野,他们内部的秩序几乎真正是从天所欲,完全无序的。游牧的部落,每逢迁徒,每遇饥馑,所有的老弱都会被他们抛下,抛于荒野之中,任其饿死。战阵之间,他们也并不顾恤自己的同袍伤者。这是他们的秩序,他们就在这狂悍无情的荒野求生里活下来的,千年万年这么的活下去。虽似无情,却自有一种他们所唯一能以之对抗天威莫测的勇敢。这种勇敢,无论是西域十五城还是自己汉家子弟都是没有的。因为、他们没有牵绊。
那种狂悍的杀戳式的勇敢韩锷也没有,但他只有勉力提起一己之果敢与之相抗。情知那一道狂流如果冲破屏障,汉家山河该就是怎样的尸横遍地!但这一场对抗就一定是这样有秩序有计划的割舍与牺牲吗?
看着自己手里一条条送出的人命,韩锷只觉自己比羌戎之人都来得残忍!因为那是在理性有指挥下的驱羊入虎式的屠戳。
空荡荡的中军帐内,韩锷静悄悄地崩溃。这一场战,他布署严谨,安排周密,脸上的神情也一直镇定如恒。他情知麾下的三军将士并不怕牺牲,也不惧怕死亡,只要他以一个“义”字或者“家国”的字眼遮住他们的眼,让他们无暇去探索那真正的属于自己生命的意义。可那一竿高扬着的招人赴死的旗却正是韩锷所一向深表质疑的,这是怎样的一种虚伪与欺骗!
余小计呆了,但他不敢呼救——他绝不能在这时、让三军上下看到他们主将的崩溃。这场崩溃只能是韩锷一个人的——也是他的。
他两只手掌忽灵动地在韩锷身上按了起来。只见他的双眼在韩锷背后忽然空茫茫起来,那仿佛余姑姑那双白垩垩的眼,仿佛韩锷在居延城见过的那个黑衣女子。他的口里低声念着:“睡吧,睡吧……”一声声重浊低柔,仿佛要尽己之力把韩锷催入一个梦境。韩锷只觉浑身有如虚脱,他苦笑地看着自己肩上小计的手,回头苦笑着看了小计一眼,那笑里有一种凄惨的味道。那一种凄惨却是小计所最怕看到的。他默默地悄悄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卷龙团香,悄悄点燃。那一蓬青烟升起吸入韩锷鼻息间,韩锷的脸就也是空茫的了。
只听余小计道:“锷哥,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你所有心中的忧虑都会在睡梦中告诉我。那时,那些苦恼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有我与你分担。以后……如果人死了有以后……人生时所有的折磨,无论九天九地,有我和你同在,有我和你同当……”他的话里有一种催眠的味道,可轻轻的声音里有一种东西是坚定的,似要标出纵人世沸乱如许、种种价值都已破碎虚空后最后的一点坚守与皈依……时间何其迢递,而空间又何其汗漫,我们都是倘佯于其间不知自己何所来也不知自己何所去的迷路的孩子。在那样的一场时空中,无维万向,有指皆虚,所有的参照都是虚幻的,因为没有一种东西几乎是绝对静止,可以绝对不动的。但、还有我在!我在,起码可以给你标出一个最基本的距离。因为我随你而动,以动中之动谋就恒静。那一个静,就是家,也就是皈依……
这是余小计家传的大荒山里迷迭之术的根本心法。他虽年幼,一向也最滑稽涕突,但对此心法的领悟,却是带着夙慧的。
韩锷果已睡去。他在梦中做着种种迷离的奇遇,有方柠,有余婕,有祖姑婆,有师父……好多好多,还有夭夭、阿姝与阿殊,甚或二姑娘与朴厄绯,但就是最亲密者,他怀里所深揣的那份隐痛却也无法对其提起……忽然尸横满地,一张张熟悉的却叫不出名字的战士的脸浮现在他的梦里,他们面上满是鲜血,他们在对他大叫着:“你以一竿高扬的旗诱我们陷入死地。可死了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还没有好好的活过。可就此被你抛入这永远超脱的虚无里”……一时又是方柠独守的居延城,居延似乎已破,而城头的她,已到了最后的境地,可她脸上的神色他还是看不懂,看不清,他只见到她红艳的笑着……为什么那么渴望彼此融入的生命却注定尴尬的彼此并不了解呢……一个个幻影在韩锷心头掠过。余小计勉力提聚心神,全力发动“迷迭之术”,他虽看不到韩锷心头细微的幻象,但一团团绯红的、昏黄的、腥绿的颜色都闪掠过他的脑子。他的身子簌簌而动,他要勉力把它们导引开,勉力清理归顺,归顺到韩锷的本心中。
梦中的韩锷身子忽然一阵抖动,余小计的眼前似乎一片苍白,白得象是长安城的冬,而那个冬却是虚漫的,不切实的却笼罩尽心灵所有沟沟坎坎。远远的长安,是个具体而微的幻象与隐语,象指证着人世间一切所有说不清的含义,只听韩锷在梦中叫道:“父亲……父亲……”
小计的身子震了一震,他终于找到关窍可以安抚锷哥心头那个、可能他自己都不觉的、却始终流血的伤口了。一行泪从韩锷黄瘦的脸上流下,余小计伸出手,任它流,却在他颏边接住了那终于滴落的泪。然后,他以泪自食,催动心法,潜入韩锷心头最隐秘处,将之轻轻揉按……
申时已到,连城骑的中军所在忽然一片颦鼓之声大噪起来。那鼓声似能催动人身体里的鲜血。那血色最先浸抹上了韩锷黄瘦的颊,星星微微,虽弱而清晰。然后,它似一下点燃了营前千五百名将士们的脸。一千五百张刚毅的男性的脸忽然次第地烧了起来,有先有后,沸腾起一片鲜血。
鼓声之外,四野雀寂。但那一千五百余骑人马的血流的声音却似暗地里做为陪衬在这荒草平野间长江大河地奔流起来。韩锷小睡后的脸上,神情是坚毅的。帐下三军,还是头一次见到韩宣抚使脸上也腾出了一抹红,淡淡的,却似一面招扬的旗。那旗上只书了两个字:果勇!
韩锷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所有的话到了唇边只化做一个字:“击!”
一千五百余人一齐放马——羌戎先锋已至,他们久胜之下,其心必骄,因骄而势虚,因虚而名盛实弱。何况他们初初赶到,正是人马疲惫之时,韩锷帐下三旅,却是养精蓄锐久矣。他们必需陷其前锋,折其锐气,引动大军增援。那时,才是这一战真正的胜机。
粘木赤的先锋乌旺就在距韩锷中军三里之处。这一带草海弥漫,他们追索韩锷主力已愈一月,正是人心骄燥之时。天已近晚,他们已发现了韩锷的主力,当下歇息,欲于明日发动进攻,一举而擒,然后这弥漫了一月有余的战事就算大功告成了。
羌戎之军休整却不似汉军的制度谨严。各各下马,三五成群,随意盘坐。有营帐的支起营帐,没有的就露天过夜。连日暴雨,羌戎之兵们没有防备,一个个苦不堪言。粘木赤却御下极暴,只求事功,那些羌戎士兵有好多已生湿疹,或者患上痢疾。这时五千余骑人马因为粮食不齐,正在各自生火,有的人还在远处拉着肚子。就在这时,鼓声远远响起。他们还没在意:连城骑徒有虚名,势弱可欺,这些天他们连擒带斩已过数百骑。没想鼓声过后他们全无防备时,黑压压的一片人马已飞奔过来。羌戎大惊,有的才解了衣甲弓刀还在歇息,这时装备不及,跣足丢箭地就疾疾向马边奔去。乌旺一阵大吼,拿起鞭子在身边人群里乱抽,催促迎敌。就这么会儿工夫,连城骑已卷蓬而至。羌戎营中甚至不及排阵放箭,只歪歪斜斜的有几十箭装装样子射出,全无阻厄的,就已被迫任由那连城铁骑冲入自己营中。本是疲乏之时,兼之全无轶序,再兼之轻忽骄慢,全没料到。羌戎人被那连城骑中骑兵一时冲杀进来,远箭近刀,连射带杀,瞬息之间,就被他们斩伤了几近五百余士兵。
乌旺带着几个将领一阵狂呼,可局面大乱,乌旺也控制不住。任由那连城骑分为五旅,纵横搏杀,许多羌戎士兵还未及上马就已被人搏杀于当地。有的拉肚子的裤子还未及提好已被杀于自己刚拉下的一片矢溺之中。连城骑蓄势之下,极为勇悍。他们多为十五城人马,苦于羌戎久矣。兵战以势成胜。他们势盛,越斗越勇。只见当中,却是汉营字号的护卫营虽已力疲,却分为两股。一股为高勇统率,为报同袍之仇,悍不可挡,他们这一股多为健骑,杀意凛烈。另一股则是一匹马上,连玉高擎了一竿“汉天子使韩”的大旗,紧跟在韩锷马后,冲击矫健,十荡十决。这一股军马中,余小计脸色苍白,鼻眼都脏脏的,可他手下十几人俱是技击好手,冲荡犹锐。韩锷背倚雕弓,手执长庚,放马奔腾,披锋析锐,所向无匹。
韩锷在马上时时腾起,因为长庚虽短,但十步之内,俱在他一剑击刺之距。韩锷这时已全收起了仁恻之心。两军相接,勇者即仁!他纵声高啸,独提五旅,连声喝叱,指挥手下或左或右,往返搏杀。
乌旺已红了眼睛。他本是先锋,擅开强弓,已数次搭箭向韩锷射去。无奈韩锷身形灵便,跨下所乘更是万是挑一的良驹,根本射他不到。好在羌戎开始遇杀之人,要么是最警醒的反应最快的,多半倒是最痴钝的一批。他们本已习惯各自为战。损失三分之一人马后,已稳住阵脚。一时草海之中,杀声振天。大家的鼻子里都是人马的臭气与血腥之气。但这气味似乎更能激起人本心里的狂暴。
又自搏杀有顷,韩锷见羌戎已缓过神来,自己这方已伤损渐剧,开口喝道:“退!”他军令如山,又兼早有布属。他已得报,远远见到那粘木赤大军已得探马之报,直追跟了过来,此时不退,更待何时?那手下五旅,登时各依方位,按照早已斟查好的路线,冲阵而出,远远逸去。
乌旺早杀红了眼,他喝道:“追!”——自从他与汉军对垒,还从未吃过此等大败。如此重的伤损,他怎能不恨?如果不亲手杀尽敌人,他还有何颜面统率先锋之骑,有何颜面去见主帅粘木赤?
他口里一阵呜哇呜哇的咆哮,手下兵马已各按部族,衔尾向那韩锷逸去的五旅追去。其后,粘木赤大军已到,八千余骑,也掺入了追击之局。
天色已乌——草原的傍晚来了,暮沉沉的天上,没有月,星也隐隐,将出未出。乌旺却盯准韩锷之旗,衔尾向韩锷直追而去。他们一奔一逃,已近小半个时辰。韩锷是先已斟查好的路径,有奔有绕,可羌戎之人却全没计划,有时见路近,就直追而来,却成十上百的人马一下就陷入了泥淖里,挣扎不出,渐渐深陷。
追击他们这两百余骑连城骑的羌戎之兵却好有近三千余人,拖拖拉拉,绵延里许,拉成一线。其中有乌旺的手下,也有后面粘木赤的中军主力。乌旺在夜色中,虽数次险险马陷深泥,却于狂躁之中,并不细查,也不详看自己陷落的人马——夜色太黑,就是看也看不清,只是衔尾直追。韩锷却时时返骑冲荡,然后再放马逃逸。忽然,一箭在他身旁掠过,直向小计那全无防备的后心钉去。韩锷大怒,见那箭势,猜是乌旺的臂力才可射出。他长叫一声,人已在马上腾起,一把拍落那箭。但第二箭却又已到。韩锷长剑一击,将之击落。口中怒道:“好乌旺,今日我就先杀了你以祭亡灵!”
他并不掉转马头,人已在马背上跃起。他距离乌旺也不过两百余步,当下放步疾奔,人如飞腾,转眼已到乌旺军前。眼看他去势已被乌旺手下拦住。韩锷忽高叫道:“小计,助我一弩!”
余小计闻言,当下返骑冲来。到五十步内,从怀中掏出韩锷给他做就的弩儿,一开弩射去。他取准乌旺,但毕竟年少,臂力犹弱,那一支弩箭射过韩锷耳边时已经势弱,断杀不了乌旺的。韩锷正自与羌戎之兵缠战,见弩箭已过耳畔,忽长声一啸,身子纵起,不顾那劈向背心的一刀,一掌向那箭尾击去。他这下力重,发自内息,只见那弩箭半空里一顿一颤,后面箭竿俱已被劈碎,只剩一个箭簇直向乌旺钉去。只听空中两声长叫,声音俱惨,其中之一发自韩锷,他虽以背卸力,那一把羌戎长刀还是劈在了他的背上,登时衣衫尽裂,溅出好长一道鲜血。小计一见之下,目睚欲裂,催马就奔了过来。只见韩锷回手一剑之下,已斩了那伤己之人,向后疾退。
另一声却发自乌旺。那一粒箭簇突至,因为太小,他看也没看清。然后他的双手抓向喉头,惨呼一声,倒下马来,强壮的身子却为后面奔来的马儿所踏,骨肉碎裂,当场身死。韩锷一击成功后,身子已猛然倒跃,直向自己队中扑去。见小计正自不顾命地赶来,然后他却听得有马儿一声悲鸣,却是小计的马儿中箭而倒。接着一片箭雨,小计的腿上也着了一箭。韩锷更不答话,在小计落地前已抄住了他,身子飞奔,掠地而行,直直地向自己斑骓跃去。
后面箭如雨至,韩锷把小计却抱在胸前,口里低声道:“好小计,当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说着,他已奔到斑骓前,见自己所部已向先跑去,余下等候的是小计身边的十余骑。他身子一挺,翻身上马,无意间碰到了小计腿上的箭羽,小计痛得微哼了一声。韩锷低声道:“你没事儿吧!”
又疾喝了一声:“走!”接着与余小计一马双乘,率着那十余技击好手,向越深的夜色中遁去。
这一战,发生于茫茫的夜色间。连城骑依仗地利,所杀之人还远不如他们诱之陷落沼泽的多。羌戎之人人马俱盲,开始只是疾追,任由一匹匹马儿陷入泥淖于不顾。搏杀至半夜,他们才突然醒悟,因为陷身处是方圆几十里的大草场,他们迷失了方位,要退也退不得。半夜之后,攻守易势,连城骑倚仗地利开始了反攻。羌戎人马,连战带陷,一夜之中损失大半。那后部之人欲要突围而去,却遭到了久已伏好的“倾城”、“覆巢”二营之迎面痛击。除偶有匹马落荒而逃,几乎俱都被逼入了那噩梦般的草场。
到后来,连城骑三千余人几乎已分成了大小数百股,在一片泥沼中截袭羌戎之兵。他们在沼泽之地都已标好地标,地标又极为隐晦,羌戎人不识,可连城骑中人马却知哪些浅水可渡,哪些不可渡。哪些地方看似平陆实为陷井。羌戎之兵左支右绌,此时已陷入绝境。
韩锷却与余小计一马双乘,遇敌杀敌,在兜转着寻找着粘木赤。但遇手下困厄,就马上上前解救。以他一剑之利,蓄愤之下,单骑邀斗,有谁可挡?余小计不顾腿伤,弩箭颇发,一夜之间,也杀伤了数十骑。
这一仗,直打了三天。除了头一夜战况极烈,以后几乎呈一边倒之态,最后只是搜索残余之敌。羌戎粘木赤帐下万五千余骑,逸去的还不足五百,其余之人,或死或俘,竟成了他们重新势盛后的首次重大失利。
唯一遗撼的是:粘木赤没有找到。但突围而出的人中似乎也没有他,说不定已身死于哪个泥沼了。直到泥干骨烂,为哪个牧民发现,怕也只剩白骨星星,断料不到他就是羌戎中右贤王帐下曾叱咤一时、锋头极锐的粘木赤了。
十二章:雁翅拂天河鲤沉
数百个营盘,七千余名张掖守军,规整静默地屯营于居延城外。
他们十天之前已到,于一夜之间安营扎寨,十日以来,却并无苦斗,只是坚固营寨。羌戎围城之兵猛见居延援军已到,不由失惊。但他们久已藐视汉军,也曾数次试探着以数百骑冲营,但杜方柠嘱语向庭,坚守不动,以羽箭之利射之后退,伤损了他们百余骑人马。此后,他们与城上只遥遥相望。十余日下来,彼此对峙,汉军的信心似乎开始建立起些了。
但杜方柠情知,以此对攻,还远不足够。她为坚固军心,十天之后,在半夜时分,突然率精选的十余骑冲围而入。她一身女装,长索短匕,虽伤损数人,但居延留守的武鹫见了,就带数十龙禁卫出城接应,竟被她两下会合,冲入城去。
由此一冲羌戎围攻之势初萎。如此又默默过了两天,杜方柠又率部重夺回了小细湖水源。几日后一早,杜方柠才起身时,就见有守城之兵喜动颜色,跑来相报:“羌戎遁去了。城外之围一夜尽解。”
这是以势恫吓换来的围解。杜方柠长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她紧提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但她此时还不能多想,马上传令,约请居延王,请他出面考赏张掖将士。又先匹马入汉营,与向庭庭商讨到底追还是不追。最后还是决定静观其变——以汉军之弱,荒漠追击,毕竟太险。小细湖在经月全城干渴之后,终于又全入居延城之手了。杜方柠要忙的事太多,一连两三天,天天直直忙到子夜,才算大致停当——汉军还不能退,起码要驻扎到形势明确之时;居延城对汉军必须考赏,但她也要为之度划,量力而行,不能引起居延城中人的反感;张掖之军为她初夺,她要考量怎么才好跟朝廷解释得过去,又怎么平定军中的叛者之心……这些都是头疼已极的大事,一件也不能疏虞。
忙乱了足足三天,她派去到伊吾探查情况的探马还未回。她心中忧急,几乎每天都要派探马出去,以求几日后可以天天获得伊吾城的消息,如果幸运的话,还会有韩锷的消息。她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在想,别说现在消息空悬,就是再过几日,线报终于回来,她听到韩锷的情况也是几天前的情况。也许,她听到了几日前还生龙活虎的韩锷的消息,正小小安慰的那一刻,韩锷却正在荒野中静静的流血,兵败身死。
这一种担忧几乎时刻折磨着她,折磨得她全无力挽居延之危的喜悦。白日里她还能勉装欢颜,与全城同庆。可离了人群后,一抹忧郁就已爬上了她的眉梢,她的额上已细细地生出了几道细纹。如果在以前,这必让她烦恼的。可……现在,只要你平安,就是我满头皱纹,却又如何?
这天晚上,她终于有暇去小细湖边坐上一坐了。虽说是个远离家乡数千里的小小之湖,却给她一种好温暖好熟悉的感觉。只觉,一直这么坐下去也是好的——如果当日那一夜的相伴,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也就好了。
她本是一个务求事功的女子,但这一刻,她心里却反常的想起:她其实并不要韩锷如何:哪怕他并不如何大胜,哪怕惨败,她只要他平安就好。
天上有雁翅拂过的声音,潭水静静的,所有的鱼只怕都沉潜入睡了。杜方柠想起一些关于书札的传说,她轻轻放松两条蜷着的腿……但今日,依旧是:雁翅拂天河鲤沉,没有消息……没有消息……
陇头行一
□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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