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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玉娘湖上月应沉

“韩锷已经出了花萼楼?”太子贽华面沉似水。

“是的,他已经出了花萼楼。”

今日是万寿节,嘉福门内,长乐殿中也正自设宴。此宴中人却多是五监九寺的官员——花萼楼与长乐殿,今日宴请百官的宴席却开设了两处,由此也可见出东宫与仆­射­堂对立之势。不过五监九寺中官员多有内官,所以他们也一向自成体系。东宫太子在皇上于花萼楼中起驾去后,先逡巡了一刻,就来到了长乐殿中。他本要陪在皇上膝下承欢,皇上却叫他退下了。他无暇思量什么父子情薄,因为他今夜原有大事。只听他低声与前来报讯的人道:“那,宫门外对付他的人已准备好了吗?”

他手下点点头:“太子放心,诸事俱已妥贴。”

太子贽华一皱眉:“可是他手里那支剑……”最让他顾忌的还不是余小计的身世,而是韩锷手里那支无惧无忌,独荡八荒的剑。他居然可以以此一剑独开西域之基,如此能材,让东宫太子如何不心惊?他身边陪侍的就是太子少傅杜香山,也是洛阳杜家的人。只听他淡淡道:“太子放心,韩锷的剑如今只怕也利不起来了。”

东宫太子一“噢”,奇道:“那为什么?”

杜香山淡淡道:“技击一道,原是逞一身之勇而得其利。他以前人在网罗之外,当然无惧无忌。可如今他已入长安,身陷秩序轨则之内,顾忌即多,剑锋何得再利?太子­宮­中,四皓老与‘不测刀’卜应兄,‘双刃’韦铤兄以前如与韩锷放对只怕未免不利。他们在技击之术上原相差不多,可让他们惧的是韩锷那一份脱逸之势,那却得之于技击之外。可如今,他脱逸之气已去。所以,太子请放心,他赶不到思子台的,就是赶到了也没有用。”

东宫正自心下疑惑,没有全懂,忽又有人急步走来,低语禀道:“已经传报,韩锷斑骓已驰出了安上门。”——安上门外,就是宫城之外了。宫城之内,如今为肖珏与紫宸所禁,东宫想要谋划什么,尽多掣肘。但宫城之外,嘿嘿,就是他与仆­射­堂相争的天下了。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是一首旧诗。要描述长安城中万寿节这一夜的富庶风流的景象,也许只有苏味道的这首诗可以仿佛一二了。才刚入夜,东市之内,就已人影幢幢。小计刚到的时候心中还稍有不乐:锷哥又被他那些朝廷政务牵绊住了,可他此时也已明白韩锷目下身陷长安,到底是为了谁。今夜东市灯火通明,因为是万寿节,大家尽可以借了题目来敞开自己的快活。时不时各处还在放着焰火,当真千枝火树万朵银花,小计慢慢看得眉花眼笑起来。

此时东市之内,却已暗布了连城骑中的十一胆卫。乌镇海身当官职,无暇分身,但知道小计要到东市来玩,所以这里设防也最严。但他们的保护是看不到的。余小计看着四周热闹情景,心道:锷哥现在要在这儿就好了。他知道韩锷也不是不爱热闹,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玩儿,也不知道如何与人亲近。小计心里想起那天的话,其实——又何必?锷哥现在是为了自己才被迫滞留长安的,但所谓皇后之子,又与他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让他担心的却是锷哥最近的疲惫之­色­。这疲惫之­色­别人看不出,他可是看得出来的。终日辗转于东宫与仆­射­堂的势力倾轧之内,何况中间还有个紫宸,锷哥的日子想来不会很舒服吧?但这这世间的事本是权衡搏弈之局,这本非锷哥所长。锷哥可以做事,但,最好是虽艰险但目的明确的事。这朝廷政局,原是要甘于舍弃,视天下如棋子的人才能做好的。不说别的,小计这些日子只觉得,连锷哥身上那一向凝聚的坚挺凌厉的剑气似乎都有些耗散。就是这一点最让他忧虑。今夜之后,他也许该跟锷哥说:他想让自己知道的自己都知道了,他想让自己看到的自己也看到了——小计想起太极殿上的皇上的面容,却全无亲近之感——他想回军中,他们是男子,一个男子最好的归宿也许就是:永远的边患与永远的开边吧?

可前面一处光景吸引了他:只见东市靠南边的入口处,这时清出了好大一块空地。那地界做了一个灯山,各种奇样花巧的宫灯叠楼架屋地扎成了一座山,当真灿烂。那里正在放着烟火,四周人影幢幢。那烟火放得也大是有趣,从几米高的高处,整个拉开一扇屏,那屏风上密布枝叶,有好多花草,小计走近了些,却要看那烟火怎么放。他挤进人群,却见那放烟火的人已点燃引线,接着,十几米宽几米高的一个架子上,就似飞瀑流泉般地开了一道银瀑,星光飞溅,小计不由惊喜交加,不自觉张开了嘴,拍起手掌来。他身边的李大哥虽久历世面,却也不由瞠目称奇,喃喃道:“这样的奇技­淫­巧,一定不是民间可为。这一定是宫中匠作监的手笔了。”

余小计出身大荒山一脉,感觉原就要比一般人为灵。他一听到“匠作监”三个字,心头忽然一惊。他脸­色­微变,已觉四周隐有杀机。他低语了一声:“李大哥,咱们走,有问题。”

他一语才罢,已觉身边人虽多,但已有人无声地悄悄向他们身边挤来。他一拉那李华的手,就向外挤去。李华身列十二胆卫,本是技击出身,又身经百战,一语提醒,已自警觉。但四周声音太杂,他也无法发出事先约定的暗号。他拉了小计只想快走,可四周之人太多,怎么也走不快。余小计正要施出身法,忽觉手被李华用力一拉——那李华身材壮健,一步就已把小计环到自己身后。他这一突然错步,小计已一惊,接着,却惊心地发现李大哥胸前,已露出了一截匕尖。他才要惊叫,李华双手一抛,忽已把他抛入空中,掷向人群之外,然后一回首,一把拧断了暗袭自己的人的脖子。人群中有两人就要向小计落身处涌去。李华忽一伸臂已拉住了一人的领子,那人回身一打。李华合身一抱,把那人死死抱住,胸口的刃尖也由此Сhā入那人心口,他反臂一拍拍向自己背后,那刃芒竟贯穿他的胸肺,直Сhā入那人心脏。余小计在空中看得热血一涌,只见李华最后向自己望了一眼。他已叫不出来了,可那一眼的意思分明就是让小计快走。四周人声喧嚷,那火树银花太明亮了,反没有人注意到身边的异动。小计只看着李华的身影无声的扑下,没入人潮中。

这分明是筹划好的刺杀!——那匕首似是小计见过的“龙门刺”,那是龙门异中的独门兵器了。可这场景的布置分明得之于匠作监,东宫今日分明已令各部全力出手!余小计的身形才腾出人群外,已有三人在他落地处等着——这是完美的围袭,余小计躲他不过。可这时,忽有人影闪出,他一人先于小计直压向那三人挺向空中的兵器,那是十一胆卫中的吴亮。他在空中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一腿踢飞了小计,把他踢向左首。然后,他突然而落,全不管扎穿自己身体的利刃,双手已自一挟,一挟就挟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颈,后面双腿却也夹住了另一人的头。那二人大惊,余下一人不及追击小计,一刀突闪,就向他腰间劈来。那胆卫吴亮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空中身子突旋,手足一绞,只听得低微的咯嘣声传来,那是他已绞断了那两人的颈骨。可那一刀已然劈下,吴亮的身子被斩为两段,可他的手与脚还各卡在被他绞断了颈骨的两人的身上,再没分开。

余小计目眦欲裂。他一落地就要回奔相救,手却已被等在那里的赵卓牵住。他被赵卓把身子一送,已送上了一匹马的马鞍。赵卓用力在那马臀上一击,那马已惊驰而起。四周都是行人,还有小商小贩。夜很明,那是灯明,但灯光下的街市人群其实很暗。余小计才待扭身,却见赵大哥也腾上马来,却把他的身子一压,余小计耳边只听得暗器破风的声音,然后听到赵卓一声低哼,知道他已受伤。小计才待挺身出手,可他于这稠人广众中的围杀全无经验。却觉赵卓把他的脖了一按,余小计整个人忽被他塞入了马腹之下。赵卓却昂坐马上,加鞭疾驰。这里本近东市南边的出口,余小计身在马腹之下,此时才得出刀。他怀里一直揣着锷哥的短匕“含青”,可他的刃短,但他匕尾缠的有丝索。赵卓手里的一根套索也远攻近袭,飞快地已带着小计冲向了东市南面的出口。

他们才一到出口,那面却有几匹马儿和七八个才赶到的胆卫已等着。赵卓手一挥,小计已被他掷出,被那边胆卫接个正着。余小计还不及说话,人已被一个胆卫拉到马上,向南疾驰,他回头一看,却见赵卓重伤之下,忽有一道刃芒飞起,赵卓的头已飞了出来。

东市之外,光线本就已很暗,那头溅着血飞向暗处,赵卓的眼却还怒睁着,看着小计奔跑的方向——他是死士,他们可以刺杀小计,但他死也不会让敌人得手的!

连玉传令派出的人赶到太平坊漠上玫的住处时,突然发现,这里情形不对!

那是一个花园,不大的花园,可园中此时枝叶凌乱,分明藏得有人。——他们连这里都知道了?韩帅知小计思子台有警,就要请漠上玫出马以助一臂之力。报信的人在连城骑呆过,知道那个女匪的实力。他知道自己要传的信极重要,才待开口示警,同时也扑向那个还点着灯的房间,这时脖子忽被一根绞索套住。那龙城卫兵士拚力挣扎,可口里开不出一点声音来,他听着自己的气息越来越短,他的使命未完,他不甘,他不甘啊!

安上门外,平康与宣阳两坊间的街道却远不如东市的热闹,反而阗寂无人,显出一点黑暗——今日长安城的热闹都集在宫中与东西二市了。一匹骓马忽驰入这条街道,它奔行甚快。这里,离思子台已经不远。

这条街太黑了。那骓马才驰过一个大宅后门边,门匾后突冒出了一个人影来,那人手中双刃俱黑——这才是今夜真正铁打铁的硬悍之局,这一场伏杀,已埋伏好久,要刺杀的人就是如今名扬漠上,驰誉两都的韩锷。伏击的人是“双刃”韦铤。他情知韩锷盛名之下,断非虚致。但他今日不是当面对搏,而是伏杀。他的双刃俱用墨­色­涂过,在如此黑暗的街道上黑漆难辨。而且双刃内劲一正一反,交相抵消,他这一击,可是无声的。

他与韩锷当日曾在含光门口一见。那日,他们不惜扮做吴必正的仆从——六个高手:商山四皓,卜应与他。那一见的暗争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闷气:居然让他跑了!可今日的暗袭,他必须得手。否则他“双刃伏击,百无一漏”之名还如何叫得下去?

可马上之人似全无警觉。越是这样,韦铤的心中越是警惕。就在他双刃已及马臀,马上人却不觉之际,空中忽暴起了一道银光。那银光似突然炸在街心,突兀而起——卜应本应在街边檐上,他的刀光怎么会在街心突然亮开?韦铤与卜应齐名二十余年,与他同在东宫供奉也近二十年,但他也还是摸不清卜应的刀会在何时出现——“不测刀”果然不测!

可更让他不测的事却在后面。他只见一颗人头飞起,还未辨出是谁,已一击倒退,然后才看清马上的人人头已失,马儿却还在前奔,一路洒出了一道血水。卜应似乎也惊呆了——他没有可能这么轻易得手。他与韦铤互视一眼,呆了一呆,突然面上变­色­:“那不是韩锷!绝不会是韩锷!”

——那么,韩锷在哪儿,韩锷现在在哪儿?思子台边,余小计此时却也在心头叫着:“锷哥在哪儿,锷哥你现在在哪儿?”

韩锷此时却还在宫中。

他一听到消息,吩咐完连玉之后,身影连闪,摆脱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藉着暗影,他身形反向北折,就奔向了长乐殿。

——今日之局,敌手即已算定,他们当然也会算到了自己。小计一刻在自己身边,他们一刻就不会动手。但他与小计此刻即已分开,想再会合想来只怕就不那么容易了。仅仅宫墙之外,他们一定已准备好了自己的到来——那一定、是一场围袭。虽说自己不见得怕,但是,只要一有延挨,小计这次只怕就真的身陷不测。

他想起当日含光门中见过的那六个人的脸,心里一阵惊悚:那六人俱是高手,如果当他们联手之围袭,自己只怕一时间就万难冲出。所以,他的选择反而是长乐殿。

韩锷忽然定了定心神,此时他已身在玉娘湖边。所谓玉娘湖,其实只是一个潭,距长乐殿不远,只隔了一个宫院。玉娘湖边绿柳扶疏。韩锷长吸了一口气,他要藉这一口气的时间自定心神——东宫太子身边,他料不定有多少人守护。而且不到万不得己,他也不能撕破这脸。可这口气一吸,他只觉不好,肋下隐隐做痛,心头反而更乱。当日初听父亲死讯时,他就大哀伤身,知道已损及自己炼气的根本所在。其后,他藉着堂堂一怒,剑废艾可于怡王府,以为已压服住了这股损达根基的伤势。可此时一口气吸罢,他才感觉,自己气息运行已颇多阻碍!

他心头悚然一惊,这一身修为,就是他所持的立身之根本。可是——他心中忽惨痛地想到:他早以为自己已淡忘老父了,可父亲的死,还是给了他这二十多年来最沉痛的一击!可这种沉痛又无可诉说。

自入长安以来,朝政牵绊,到处掣肘,他的修习就时断时续,自己也觉身上锐气似乎已丧失大半——他已不再是当日默默无闻,可以拨剑一击,披刺八荒的少年。——倘来轩冕,倘来轩冕,人人都看到他扶摇直上的荣光,却没注意到,在官居二品、声名一时无两的那一刻,他仗以处身立世,锐意图存的那一股锐气修为却几乎大半溃散。韩锷心头其实早已警醒,但不是他不甘苦修,耽于富贵,实是身边局势已自然地扰乱了他的修为。

目前他在长安所处之局,确实也让他左右为难。在东宫与仆­射­堂的交争中,他初来乍到,本来势力极弱也最弱。但那个本还平衡的天平上,他的突然到来却给那平衡之局增加了变数。这个局势似乎已摆明他袒左则左胜,袒右则右胜。——偏偏这又远非他当日远居西域十五城时所面对之局:与羌戎之战,你死我活,是一个明白的选择;可这朝政之争,手心手背,哪一种杀戳都是他无力付出也不忍担负的。东宫当政,仆­射­堂陈希载手下的那个文官系统,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如东宫一倒,天下会不会乱,不说别的,只怕方柠一家也会立遭不测。他们这些人又各掌兵权,这实是一个危局。虽说这些人所为一向为韩锷所不喜,但他知道,这就是人世。他无力造就一个清明的新的人世,那他就无权毁掉那个陈腐苟生的旧的规则。那个规则中,有多少人就是那么苟且而认真的活着。

师傅当年说他为人专凝至虑,却非宗师之象:所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他欲独振阳刚之气,于真气中独修少阳一脉,虽由此得有小成,却也成了他最大的隐患。一旦身处乱局,心有旁鹜,难免就真气涣散。而这朝政之局,却是要­阴­阳交混,有泱泱之气者才可为之的——因为,你要荣忍­阴­谋与污垢。他在长安越久,越觉得这里­阴­气之重已非他可负担。修为修为,本就存乎方寸之间。一入长安之后,他看似镇定,实则方寸已乱,自己都觉虽长庚依旧在手,却已远非当日的长庚了。

而半月之前的父死,在他心中,更是惨痛一击。那一刻,他的心里真的空了,他不再知道自己为何而修为,为何而生——这生,又是为何呢?他才明白,以前种种,俱是反抗。可反抗的目标一旦失去,生的、前进的动力又何在?韩锷指尖发颤,他为救小计,如真的伤了东宫一脉,就是救出小计,平衡一旦打破,却不知会是何等血流成河的局面?东宫与仆­射­堂俱都没错,即然他们活在这个人世的法则之内,错的似乎反是那错入长安的自己和小计了。种种结局,无非是血,哪怕真如余婕所愿:有自己扶持,小计登基得继大统,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血。韩锷心中气血涌动,一时似都难于控制。他低叫了一声,身子一涌,直投入那玉娘湖,整个身子浸入,好久好久都没浮起——他要藉那水之清凉,虑去杂念。毕竟,小计他是要救的,一定要救的!

就在他的头重新露出水面之际,耳中忽听到一缕箫声。那箫声低回委婉,冰凉通透。他向水边一望,只见湖边不远,绿柳成­阴­处,却有一个人修长而立,倚着一根柳树,在低低地吹着箫。那人的身形只见背面,却给韩锷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他似乎认得那人,因为那种风神本是难忘的。

那人身边的人却更让韩锷吃了一惊,只见那是一个女子,她的面貌说不出的丑怪,似曾被烧毁过般——是那日芝兰院中曾助自己脱阵的那个女子!韩锷心中讶然,但他此时心中急切,已不及细想,疾向长乐殿掠去。

日­色­赋三

□椴

十一章:家散万金酬士死

东西二市的灯火还在没心没肺的喧闹着。虽然有人暗夜被杀,甚至就是被杀在灯火最辉煌的灯下黑处,但那刀太快,尸一陈出,马上就被人清理了——乌镇海现管城防,急切间还下令清理,龙门异与东宫手下也在清理双方的死者,甚至百姓人等都只见到一些小小的­骚­乱,而还没惊觉到到底为什么­骚­乱,市面就已重新平静。——没有人愿意惊破这个热闹繁庶的局面,因为杀人者所要谋就的也是对这热闹局面的统治。

几乎没有选择,小计在七名胆卫的护卫下就开始狂奔。“龙门异”之人果然­精­擅围杀,何况他们得到东宫助力。他们一直在逼着余小计等往他们预定好的方向跑。前方是一个死巷,他们最终会选择在那里动手。杀小计之局已定:如果东市暗杀没有成功,那下一个绝命之所就是那个死巷。

余小计与胆卫七人还想突出回他们所住的大宅,那里有小计布就的阵势。可时势不由人,余小计与七名胆卫无从选择,只有向那围袭之人留就的唯一的路口狂奔而去,四周到处是黑漆漆的小巷,黑漆漆的屋檐,黑漆漆的为古槐遮就的夜­色­,一片漆黑中,余小计也情知前方必为死路。他身子突然脱鞍而起,一匕已向身侧一个檐顶击去,那里有人正要施放暗器。那人也没料到他出手会如此之快,只听得“哎呀”一声,那人已殒坠于地。

长安城中的街巷规划极好,到处都是规整整的路,横是横竖是竖。他们这么再往前奔,就是靖恭坊了。靖恭坊就在内城边上,前面必为死路。余小计伏身马上,忽然冲那七名胆卫道:“咱们兵分两路,我往前走,你们前一个岔路口就左拐。”

那七名胆卫都“哼”了一声,却不答话——他们知道今日之局凶险,几为必死之局,但如果没有别的选择的话,一定要全军覆没,那最后一个死的也该是小计!他们不会在还有一人存活时眼见到余小计的死。前面的路口转眼已到,没有一名胆卫勒缰左拐,反是余小计忽然掉转马头向左冲去。那七名胆卫一急之下,齐齐勒马掉头。围击之人也没料到会是余小计匹马冲来,只见暗街口一片刃风响过,转眼之下,余小计已刺伤一人,他自己却也胯侧流赤。只见空中一个套索飞来,却是七胆卫中一人情急之下,已飞出兵器套马索,把小计生生带到自己马上,怒道:“你光想一人毫杰,却要陷我们于何地!”余小计惨然一笑,今夜为他所受之袭,十一胆卫已只剩七人。这时他们眼看要奔入下一个­阴­黑小巷,空气里忽传来一声诡异的猫叫。余小计一听之下面­色­微变。他们才入巷中,却见巷子里一个墙头忽冒出一个人,伸手向他们一招,七胆卫中人就要出手,余小计忽叫道:“不可!”然后低语一声:“帮我们的。”说着他身子一跃,就已翻入那道墙。身边七胆卫一见,也同时腾身翻入。

那墙内却是一个废宅,七胆卫这些日子已把长安城摸得很熟。只听其中一人道:“是旧梁王的宅子”。宅内有好大一个荒园,园中有台,几人一抬头,却见那台上有匾,匾名“思子台”。余小计一落园内,就抬头四顾——这里没什么树影遮盖,月­色­还算明亮。只听得那边一片凌乱灌木中又响起一声猫叫,这回七胆卫听清了,那分明是人学的,但又不是喉中发出,说不出的怪异。小计的面­色­也变得有些怪异,他身子一闪,疾道:“跟我来”,说着,已引着那七胆卫不依正路,反弯弯绕绕地向那园中靠去。七胆卫中人有一人有腿伤,无意间错了一步,只觉眼前一迷。余小计却急急伸手一拉,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只听他低声道:“有阵势。可惜只是草草布就。对付龙门异中人,也不知当不当得用。”

他一语才罢,已听得围墙外,不远的园门边,响起了人声——那是追敌已至。余小计身子一转,已绕出花圃,带了七胆卫停身在一个花木荒凉的草亭之外。那草亭已经破败,余小计却似看出了什么,伸手示意七胆卫不要出声。只听他低语道:“看来他们也没准备好——这阵式布得可真的够潦草的了。不过,只要能坚持到锷哥赶来。”说着,他就一人前挪后转,搬动起花木来。他几下搬动后,那七胆卫刚才只觉花木碍眼,什么也看不清,这时却觉园中局势陡地清亮起来。余小计口里还喃喃着:“这么潦草的阵势,想来布阵的人也没来几个,这怎么能行?”他口里忽然停住,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七胆卫中有­性­急的正要开口,忽见他双手十指不停地屈伸着,似是在掐算着什么。只一刻,他忽道:“王大哥,你们四个站这里。”说着他一带,已把那四人带到那空台左首。接着却又把剩下三人带向不足二十步远处,都藉花木隐住身形,只听他低声道:“如有来敌,你们切记,只能原地出手,敌手受伤也万万不要追击。”

说着他身影连晃了几晃,凭空的就已不见。那七胆卫大惊,只听那带头的王处积道:“没想小计还有援手。咱们听他的,先别管是谁!”他这里方说罢,却听得传来几声惨呼。他们抬眼一望,却见那才进了园子的二十余人中,已有数人才近花径灌木,忽然枝叶拂动。隐隐只见光芒一闪,却已有三四个来人受伤。追袭之敌大惊,却见有一个额头高耸,上面象生了两个瘤子似的人忽一挥手,只见那二十余人都停下步来。七胆卫中人有一人低哼了一声:“龙渊阁!是龙门异中的龙渊阁。那剩下几人也头上有包,难道龙门异已倾门而至?龙门七片鳞今天可是来全了!”

他一语未罢,却见他称为“龙渊阁”的那人冷冷一哼:“大荒山余孽,居然也敢在我们龙门异面前献宝。可惜可惜,你们这十诧图凶恶故然凶恶,但这么草草而布,一共也不过是六、七人之力吧?这阵势可还未成形呢!”说着他一挥手,“布龙湫大阵,围住他们。”

他手下似都是­精­通阵法之人,只见他们忽然一兜一转,有二十来人已经散开,沿着园墙成了个半合围的局面。剩下的龙渊阁身边加上他自己一共还有七个人,想来就是所谓龙门“七片鳞”了。那二十人才一散开,只见他们各依土木,慢慢搬动石头,披斩树枝,向前靠来。胆卫七人只觉身边的园中景致就似晃了一晃。余小计忽然就现身在他们身边——原来他立身处并不远。只见余小计的脸­色­微变:“他们果然已尽起­精­锐,居然来的人手已足够布成龙湫的了!”七胆卫情知危急,这时,却见那龙门“七片鳞”忽然耸身而起,方位不一,齐向这园中心各取一处跃进。只见那七人才一跃起,空中就有披风一荡。那披风不知是什么织就的,极轻薄,七面披风已披在他们身上,闪闪如有鳞光。七胆卫才知他们为什么唤做“七片鳞”!

那七片鳞鳞的光鱼跃似的忽平压在这园中七个极怪异的方位上。七胆卫心下一惊,忽觉眼前景物摇晃,似乎一刻间什么都清楚起来,却见那园中,树下石边,伏了好有五六个人的身影,那几人俱都身着玄黄之­色­,原来这十诧图就是他们布就。只是,他们如今身形已现,却用什么来敌就那龙门“七片鳞”联手而成的“龙湫大阵”?

空中忽然响起一片笑声,那声音冷冷的,似乎一片片锤碎的冰碴般在园中散落。那笑声一起,园中景物就变。好突兀的,只见那园中花木似忽森然了起来,天上的月­色­一刻间都古拙迷离了,时间一下象被拉伸得向前倒返,四周亭台俱隐,花木无踪,这里迷迷迭迭,幽幽深深,宛如一个大荒之山。然后,那园中心荒台畔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身姿婀娜,数闪之间,已绕着那荒台经行一周。但凡那人行过之处,就似有一蓬青烟冒起。那四周景物一震之后,突然一暗。十诧图中刚才现出的几个布阵人影转眼已不见。那荒台边的人绕台疾转一匝后忽地落身台上。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只听那“七片鳞”一声低啸,各自出手,三人攻向台中,剩下四人或击石上,或搏飞树顶。只见人影一阵翻飞,那龙门七人各个抚胸而落,台子上空,却有一人缓缓落定。先只见黑衣一闪,然后红影微飘,可那黑­色­更多了些。那人身法分明藏有幻数。七片鳞中人面­色­一变,有一人忽咬破中指,向台上一挥,血­色­一溅,那台中人影才蓦地露出真面来。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身披披风,双腕袖口俱为红带扎住,两条红在一身黑的映衬下飘飘拂拂,分外亮眼。那却是一个女子,她的脸上却有一片茜纱遮面。龙门异中人还未看出她是谁,七胆卫中已有人低哼道:“漠上玫!”

漠上玫的名声这年有余来,早已传遍西域十五城,她是女人,又是悍匪,就是连城骑中诸将士,也忍不住对她的好奇感。她来去如风,麾下多为伊吾勇士,自独力搬倒大漠王后,几独擅西北香料绸缎贸易往来之利。七胆卫一向也对她只感觉神秘,却万没料到会相逢在长安城的废园之中。她却怎么会帮小计?

只听那漠上玫冷声道:“别以为我这草就的十诧图就那么好欺。龙渊阁,你我已是两代冤仇。嘿嘿,洛阳城中,当年轮回巷在日,哪里有你们龙门异混的地面!现在,一个龙湫阵居然也开始叫出字号了。我漠上玫今日亮相,就为复仇。余家近廿年潜忍,如今,我哪怕散尽黄金百万,但大荒山一脉,还尽多余孤死士。你们龙门异再想猖狂料来已难!”

“七片鳞”却没再说话。但胆卫诸人虽觉四周猛地寂静,无数花木忽然无风自动,四周的景物先还看得见,却忽一阵抖动。只见那园周围龙门异的二十来个手下正自缓步前近,但每近一步,似乎就有阻厄无限,让他们推进也推进不快。到圈子缩小到一定时,忽然就定住了。

回望向阵中荒台,却见那“七片鳞”的人影似都已幻做了一片鳞光。这是什么诡异之斗?胆卫诸人为那阵势遮眼,已看不清“七片鳞”中人处身方位,更看不清漠上玫的出手,但她的身形似乎还是鳞光一片中唯一的实在。只见园子上空,黑衣遮空,红丝带一闪一闪,闪在一片鳞光之间。她以独力是否真的抗得住这个“龙湫”大阵?这个女子却也当真狠辣,七胆卫一时只觉:当世英雌,除杜方柠外,这女子却也为他们所仅见!

余小计身形微微挪动,也不时带着那七胆卫在动。他心中忧切——以这草草布就的十诧图来对搞龙门异训练有素的龙湫之阵,看来也千难万难,只是象还拖得住。就只不知,东宫还有没有援手前来!

忽听得巷外传来一声马嘶,小计脸上一喜:“锷哥!”他长声一叫,却听得园外马儿嘶声一和。“七片鳞”心头一惊,却见数百步外的园门外忽奔进一匹马来。那马背上是有一人,才才奔进,小计绕出阵外相迎,却见空中忽又飞腾进两条人影,向那马上一搏,只听得马上人一声低叫,猛地坠身马上——那却不是韩锷!却是他麾下龙城卫中的一个兵士,他在同伴在前面街上为“不测刀”所杀后,等在前路,上了马一路疾奔送马给小计来。

那跟进的两人接着就要向那马儿出手。斑骓却腾身一跃,它脚力极健,“不测刀”卜应与“双刃”韦铤居然也一击落空。小计腾身而起,一带就已带住了那匹马,腾身马上。卜应与韦铤已追击而上。小计倒仰在马上,一扬“含青”,咬牙回击。空中忽有一条铁丝长鞭卷至,乌镇海也已赶来!

小计才才奔了胆卫身边,已有人接应。韦铤与卜应却已摆脱乌镇海遥击之势,追了上来。他们当真狠恶,一招之下,胆卫中一人突失一臂。那人脸­色­一白,余小计一咬牙,挺身当前,硬抗了卜应一招,带着那伤者就向阵中一退,咬牙冲那马儿道:“锷哥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已经遇险?”

但马儿听得懂什么?荒台上的漠上玫见忽见斑骓已到,本面露喜­色­,这时神情又紧:又有强手追击而至,她不由银牙一咬——东宫今日看来已倾尽全力,如不是她在太平坊中故布迷局,诱开了北氓鬼中人,今日之局,龙门异与北氓鬼一但合力,加上东宫六大高手之势,只怕己方倾刻间就要冰消瓦解!

——韩锷,韩锷,小计不是你最关心的兄弟吗?你现在却又何在?“不测刀”与“双刃”齐至,她的阵势能阻龙湫一刻已经不易,又怎当得了他们这两个高手的突至?这两人已至,那“商山四皓”是不是也已经不远?

十二章:身留一剑答君恩

长乐殿中,正自花香袅袅,歌管细细。韩锷情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只担心一件事:如果并非如自己所料,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卜应、“双刃”韦铤这六人并没有尽出宫外等着伏击自己,而是还在东宫太子身边,那么,小计只怕就真的危矣!

但他此时已别无选择,虽然全身衣履尽湿,他也无暇顾及。长乐殿外有不少东宫卫士,韩锷冷冷地扫了一眼,只觉其中不乏好手。他不能惊动他们——沿着侧廊的檐顶一望,从这里到长乐殿前,一共有百数十步,他也无法一跃而过。而侧廊下面,守的俱有侍卫。只见他身形连晃,时隐身廊顶,时闪身柱后,就向长乐殿大门口靠去。他已一连闪过了十余个侍卫,离殿门口还有不过二十余步,却在这时只听那人一声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却是太子侍卫首领耿昭,这人韩锷见过。他不及答言,身形疾疾一掠,直向那大殿门口的石阶上掠去。那耿昭见他身形才动,就已一刀击来。但他出手时未知来人是谁,还留有分寸。韩锷只有一逞身法把那一抹刀光抛在身后。到了殿前石阶,他已不能不有所顾忌,身子似慢实快地急趋而上,耿昭在他身后已一见心惊,­操­刀疾追,开声欲喝。就在他要开口前的一瞬,韩锷已疾趋到殿门口,拿眼一望,东宫太子正在上首高座,他抢先开口道:“皇上千秋,未将韩锷与太子恭喜了。”

他一语才落,人就已迈入殿中。他一眼已望见太子身边除了太子少傅杜香山与果毅将军周槐宾外,并没有四皓及“不测刀”与“双刃”的陪侍。他心头稍安,身后的刀光却已一卷而至。韩锷脸仍朝向前面,侧身击肘,已打向耿昭小臂。他的动作很小,俱在身后发出,在座的五监九寺的官员尽多,却也看不清楚。

韩锷要出手要胁东宫太子,令他下令撤去思子台边之围,可是却又不能当真与东宫撕破脸来。他情知,自己表面上绝不能出手。此时殿中,他与东宫太子俱有顾忌——那搏杀小计之局是在宫外黑暗处,那是暗隐处的险争恶博,可这是长乐殿,还有百官之宴,宴中不只有五监九寺的官员,也有仆­射­堂下的官吏。朝中局势,纠纠葛葛,不只韩锷说不清,只怕那自居局中的弈手、东宫太子也不能全说清楚。他们一个是官居二品的朝廷大员,一个却是当今嗣子。无论谁也不能冒然出手搏杀对方,否则,就对朝廷上下都无法交代。

韩锷这一招虽动作很小,但算度极­精­确。他怕的就是一招失慎,与耿昭反成对搏之局,那突闯殿前,图刺太子的罪名也就落实了。他的手才一搭耿照的小臂,就已顺腕而上,一把握住。耿昭以为他要用什么内家的险恶招数,却听韩锷适时笑道:“怎么,耿兄,连韩某也不认得了吗?”

耿昭一呆,韩锷苦修的“太乙真气”却突然沿他腕脉一涌攻入。他苦修的真气岂同小可?耿昭勉力提气相抗,一时一句话也答不出,挣得脸上一红。韩锷就势收手,低声笑道:“耿兄责任极重,就是一时认错了人,也不用不好意思的。”他言笑晏晏,一语未罢,身子已洒然前行。他距那东宫身边也不过五十步之远,他心底忧切,面上却又不能带出,偏又不能一跃而上,其中苦处,却是他从所未经的。他身形飘起,实则足未沾地,似慢实快,只有袍裾还在地上曳着,人如飘行一般转眼间已走到殿上一半。距东宫太子不过二十余步,左侧忽有一人站起,却是大理寺上卿楚青璧,他身当刑罚要责,也是一个练家子。只见他最警醒,于五监九寺人中第一个意识到危险,一起身,左手执壶,右手执杯,含笑道:“韩兄,难得难得,你我朝政缠身,难得一面,来来来,下官敬你一杯。”

说着他身子一倾,已然出席,挡在了韩锷身前,左肘横支,右肘却挺向韩锷,执壶斟酒,蓄而不发,果然反应极快。韩锷已见到东宫面上惶急之­色­,但他还不能急,伸手一搭,右手已搭在楚青璧左手上,左手却搭住了楚青璧右手执杯之腕,笑道:“岂敢岂敢,有劳有劳。”

他口里说着,右手加劲,一道酒线已经冒出,注向杯中。他要出手要胁,却又不能形迹显露。只要稍一疏虞,露出破绽,在众官面前落下突刺太子的口证,不只东宫侍卫马上有藉口全力扑杀他,小计之命更是危矣。

楚青臂左肘用力一抗,打算暗里巧打韩锷胸前神阙|­茓­,却突觉韩锷腕上真气涌动,他运力一抗,那一道酒线却挟着两人之力直冲杯中,那杯子却就在楚青璧右手中。这两力一冲,他几乎把握不住,韩锷左手却顺势一导,接引那股酒线直落杯中,一道内气却已被他导入楚青璧右手虎口——这是一个回环之劲,以敌制敌,却是他太乙门中的无上心法。韩锷情急之下,把师门心法一向用来还有阻涩之处此时都运用得自如了——太乙一门原本讲究的就是后敌而动,与韩锷一向­性­子不合,他用剑也从来棋争一招先。但没想,这内家功夫,今日却被他用到了。

那边东宫太子忽吸了口气,露出一点倦容道:“韩卿太客气了,本宫今日体倦,要回去歇歇了。韩卿事也大忙,就不用这般虚套了。”

说着,他身形微动,已欲站起。

韩锷忽长吸了一口气,就在楚青璧力抗那韩锷导引的回环之力时,已轻轻巧巧地把那杯酒从他手中夺出,口里极快却吐字清楚地道:“太子,当真韩锷边塞之将,粗陋不堪,连一杯酒的脸也不管赏给我吗?皇上一向还令小将与太子爷多多亲近呢。”说着,他身子已疾飘而起,口中笑道:“楚兄,咱们一会儿再来个不醉无归,在下要赶在太子起座前抢敬这一杯了。”

他这次身法却控制得极有分寸。旁人只见他清清楚楚地向太子身边趋去,似乎不快,但一瞬间,人已在东宫座前。果毅将军周槐宾眼见他已经近前,忽然站起,极为豪放地伸出一手就拍向韩锷肩头,哈哈大笑道:“韩将军呀韩将军,你果是我们军中的汉子,做起事来这么­性­急。就是敬酒,却也象行军令一般。”

他这一掌貌似豪放,但韩锷一瞥之下,已见他掌心老茧纵横——那不是苦练得就的铁沙掌是什么!他久闻周槐宾在朝中诸将中允称第一技击好手,这一手工夫,如没个三十年光景,断修炼不到如此地步。但他又不能硬抗,当下身子一躬,杯子已从左手转交右手,左肩顺势一塌,要生生卸去那周槐宾一击之力。他看周槐宾掌势,虽似起于无心,但似轻实重,实已聚集其一生修为,心知这一掌拍中的话,自己内腑定必受创!

但他已无从选择,右手忽快,执杯向太子递去。太子左侧的太子少傅杜香山忽一笑站起,伸手来接,口中笑吟吟地道:“太子今日高兴,刚才已喝得多了,不胜酒力。韩将军这杯酒,就由在下代接了吧。”

他五指微张如扣,已扣向韩锷右手。眼神却对太子一使。东宫一见,已疾起身,笑道:“韩卿,本宫真的已不胜酒力。韩卿少待,我去去就来。”说话间,他就已起身向后行了三步。

周槐宾那一掌却已直击在韩锷肩上。他也万没料到自己如此倾力一掌,韩锷当真会拚了­性­命地不招不架,硬生生地抗。韩锷只觉喉头鲜血一涌,已涌入口中,但他勉力一吞,又把那口血硬生生吞到了肚里:小计,小计,我救不救得了你,就看这一瞬了!

——他体内太乙真气运起兜转之力,生生把周槐宾铁沙掌之势生生裹住,然后不顾自毁气脉,竟生生牵引它直涌向右腕,往手里杯中一递,面­色­疲惫道:“那这杯酒,杜兄就代饮了……吧。”

他说至最后一个字时,已控制不住,声音发颤。杜香山也没想到那杯酒他会突然塞入自己手里,他正待翻腕,却觉一股雄霸已极的内劲裹着一层棉似的真气在自己手心里暴开。他掌心运力,砰的一下,那杯酒已被挤暴。周槐宾情知韩锷拚着受伤,必有所图——见他居然导己力而伤杜香山,手腕一转,已挤向韩锷腰下,要拿他肾俞大|­茓­,趁他新伤,重创他于堂上!

韩锷的眼光突然一亮,暴出了一道­精­光。他佩于腰上的长庚忽无因自动,为他腰肌所控,铿然一声,已脱出二寸,直挡在了周槐宾拿向他腰间的手前。东宫太子已前行十余步,周槐宾脸­色­一变,杜香山却还在全力稳住那爆发于他指间的内劲攻袭,韩锷忽长叫道:“长庚无故自鸣,酒杯无由自碎,有警!有刺客,左右人等,护住太子!”

说着他身形已脱逸而出,一掠十步,已疾掠向东宫太子身侧。

此时已到危急,他与周槐宾和那杜香山只能斗一个“快”字了。周槐宾一掌顺势一搂,身子也急向前跃,口里喝道:“护住太子!”

杜香山不顾右腕中内劲力袭,身子也一前耸,大喝道:“侍卫!”

他们三人同呼要“保护太子”,堂中人大半不解技击,一时却也愕住。更有人惊恐四顾,以为真的有敌来袭。韩锷就是要首先喊破,以解释自己唐突之举。只见他身形一闪一晃,如石火光溅,周槐宾与杜香山心里暗喝了一声:“石火光中寄此身”!

他们久闻韩锷“石火光中寄此身”之术翘楚宇内,今日才得一见,却偏是在此时发出。他们斗的就是一个“快”字!韩锷手扶向东宫太子之时,周槐宾与杜香山的手也向他击去。可周槐宾的那一式“揽腰折”才才拂到韩锷腰际,却被他长庚一弹,已伤五指,韩锷也被他余劲一袭,腰肢欲折。杜香山的手这时已搭向了他的颈侧。

可韩锷的手终究还是快了一点点,他已一臂搀住了东宫太子,身子一转,已用太子之身挡住了周槐宾的下一招进击,回脸向杜香山一笑。杜香山这一式本可得手,但在他一笑之下,只见其中凛冽冰寒之味,情知:这小子,只怕是真的敢借力杀掉太子的——他本为洛阳杜家杜方柠的叔执辈,于韩锷生­性­一向也有所闻,情知以他的骄傲坚挺,为了余小计,犯上杀主,只怕也是无所顾忌的。

杜香山心中废然一叹,指间劲泄。韩锷已开声道:“众侍卫听着,严防细查,看宫中是否果有异动。我伴护太子先回东宫。”说着,他已搀扶着太子向殿后行去,转眼间已绕过屏风,脱出了百官视线。周槐宾与杜香山互顾一眼,周槐宾跟上,杜香山却留在殿中料理残局。他们才一绕过屏风,韩锷已低声冷冷对太子道:“火速传令,令解思子台之围袭,否则……”

他鼻里微微哼了一声,身子一颤,因为体内伤势如沸。那太子已经蒙了,却觉一点刺痛如寒冰般的扎入自己肋下,他被激得身子一抖。跟在后面的周槐宾一见,已急怒道:“韩锷,你敢……”

韩锷这时已扶着太子走到殿后廊下。耿昭带着数十东宫侍卫已紧跟到廊下,局势一触即发。韩锷腰上的长庚忽又一弹而起,跃出近半。那一道刃芒映月,说不出的寒心刺眼。只见韩锷腰身忽挺,冷声道:“我韩某这一生还没要胁过谁。”然后他的声音更冷,更镇定。只听他冷冰冰的声音锐利如剑般地道:“但,只要我小弟有一根毫发的伤损,我什么都敢,什么都会做!我管你什么两宫倾覆,天下水火!”

十三章:若教解语应倾国

一卷舆图,就放在那张牙案之上,这里是东宫的东暖阁中。那张图上绘的却是西青海一带吐谷浑盘距处的地势,韩锷正伏身在图上仔细研究。——末伏的天,却坐在这么个暖阁之中,说起来未免怪异。但这地方却是韩锷选定的。因为这里已弃置一夏,让他可以略略放心。

他在这里陪侍东宫太子已经三天。三天以来,他和东宫太子都没有离开过这阁中半步。阁外时常都有人进来,送茶送饭。那些人来时,韩锷的眼皮都没有抬一抬。连商山四皓都曾扮作下人走进来送饭。但他们最后也是默然而返。东宫太子就坐在韩锷身边不足三尺之距,东宫属下侍卫首领耿昭连同太子少傅杜香山、果毅将军周槐宾和东宫六大供奉高手已经私下参详过无数次,但他们依旧束手无策——谁也没想到竟会闹成这么个结果。他们联力出手的话,声势之强,只怕当世已无人能挡。虽然他们确有把握杀了韩锷,但太子就在韩锷三尺之距内。他们一旦发动的话,谁也无法阻住韩锷的那势胁储君的一剑。

“三尺之距,死生由他!”杜香山饶是智计百出,最后还是不得不喟叹出这么一句。但没有人敢反驳,因为他们无法拿东宫太子的­性­命做赌注。而且,他们确实自觉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石火光中寄此身……石火光中寄此身……”,这两天,周槐宾反复念叨的就是这两句。以韩锷“石火光中寄此身”那一剑的迅捷凌厉,就是他们搬来紫宸同时出手,哪怕俞九阙亲自,祭起他那威压宇内的“九阍九阙”大法,只怕也阻挡不住韩锷的那决绝一剑。何况,俞九阙只怕正为他们扰乱长安而恼怒,怎肯相助?

杜香山叹了口气:“你们派出去找的人还没有音讯吗?”

其实在韩锷挟持太子刚入坐东暖阁的那天夜里,他就交代了这一句话:“如果我没得到我属下亲身来传的我兄弟已确实平安的消息,那……”他抬眼四顾了下:“……就不会轻易地走。”

但其后的局势不只让东宫属下惊愕莫名,就连韩锷也吃惊不小:东宫派去下令停止围袭的人带回的消息居然是:“围袭已止,但余小计被掠走了。”韩锷当然不信,当场一怒!他的长庚脱鞘而出直指向太子喉上,口里冷冷道:“你杀了他!他多半就是你的亲兄弟。你居然,真的下手杀了他!”

回传消息的人是杜香山,当即急得冷汗直冒,口里疾声道:“我说的一点不假!我们确实还没有杀成余小计。”

“那他在哪里?”杜香山的额头汗出如浆,他说的话连自己也觉得荒唐:“他已被人劫走了。”

韩锷冷冷地看向他一眼:“据你所说,在场的人有龙门七片鳞,还有商山四皓,更有‘不测刀’卜应、‘双刃’韦铤,加上我属下胆卫八人,还有乌镇海,甚至还有漠上玫。在你们这么些人的眼皮底下,在龙湫大阵与十诧图的形势中,人却让人劫走?”

杜香山勉强点头,手心都是冷汗——这话难怪韩锷不信,就是他自己,都觉得确实难信。

一点血­色­已在太子喉头浸出,但这一剑,不是轻易可下的。门外东宫侍卫耿昭手握刀握得越来越紧,周槐宾的一双大手交互相搓——韩锷这一剑如果击下,他们绝不能再让他走出这东暖阁半步。不过,那时就是留下了他,又于事何补?

韩锷的心头也在犹豫——那话虽非常理,但杜香山象不会是拿太子­性­命开玩笑的人。他忽然收剑,反手掷出了一个腰牌,淡淡道:“叫我手下赵常量来见我。”

赵常量是他手下胆卫中的一人,见事清晰,言语准确。杜香山松了一口气,马上去找已退回大宅的赵常量。在赵常量赶来之前,商山四皓与卜应、韦铤六人就已回来了。龙门七片鳞却只来了五人,另外一人已身死,还有一人重伤。接下来赵常量赶到。东暖阁中,只有他与韩锷加上太子三人,他的叙述是这样的。

韩锷问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计遇害了吗?”

他的脸­色­一瞬间铁青中夹着怒红。

赵常量却迷惑地摇着头,似是他也说不清此中详情。韩锷一愣:“他真被劫走了?那他是怎么被劫走的?被谁劫走?”

赵常量力战身疲,身上负创十数处。只见他咬牙撑着道:“当时的场面极乱。漠上玫突然出现相助,以草草布就的十诧图与龙门异的龙湫大阵相抗。那女子出手极为悍厉,用一把怪怪的兵刃,有如月轮。但他们的对战因为关联到阵势,我们都看不清。然后,韩帅你的斑骓忽至,送马的人却为卜应所杀,他与韦铤同时赶到,全力扑杀小计。我们七名胆卫与他力抗。他两人都是高手,如不得小计在旁以阵势相助,我们只怕都敌挡不住了。这时龙门异属下却在外面全力冲阵,乌将军与姚兄弟是那时赶来的。他们与龙门异下属在阵外厮杀,乌将军与姚兄弟冲入阵中,同攻龙门七片鳞。场面一时很乱,我们人在局中,却看不清。我跟六个兄弟全力相护小计,眼光都在小计身上。当时情形极紧,王大哥叫小计让乌将军护着,骑上斑骓先走——以骓马之脚力,只要出了长安城,就疾返连城骑,等韩帅回去。但小计为人仗义,见卜应与韦铤攻势凶悍,说什么也不肯走。那时,胡兄弟已为韦铤所伤,丢了一臂,一直是小计在旁为他照应。小计的功夫真当真不错,我们胆卫中人,说起来,只怕倒大半不如他了……”

韩锷的目光冷冷一闪,直逼向东宫太子脸上,太子也不由­色­为之变。只听赵常量继续道:“本来如果这样,我们也许还可以撑得下去。但不知七片鳞动用了什么大法,那阵势忽然一阵摇晃,我只听到漠上玫一声尖叫,百忙里只来得及回看她一眼,只见她那个兵器在空中飞渡,有如月轮,知道她已拼上了!我们七人联手夹击卜应与韦铤,连丢了一条胳膊的胡兄弟都拼上了!我那时算准了,就趁小计不备,突然踢了他一脚,把他向乌将军踢去,口里还叫了一声,意思是让他护着小计先跑。我把他踢到那荒台上方,漠上玫与七片鳞已斗到死生分际,那正是唯一的空子,也只有那个空子了。我看到乌将军已奔向骓马,准备接应了。但这时……”

他面­色­一怒:“……商山四皓出现了。他们一现身就从四个方向扑向荒台正中,联手攻向余小计。乌将军出了一鞭,却一招即鞭势倒卷,受了伤。我才知道他们原来早到了,就在等这一个机会。我当时心中痛悔:是我害了小计!小计却真的长大了,也当真不枉是我们连城骑出来的,当真勇悍。他居然空中出匕,与那四个人老成­精­的家伙在空中对搏。但他接了只一招,我就见到他已吐血坠落。”

韩锷面­色­紧张,面­色­紧张的这时不只是他,连他身边的太子与门外的东宫属下都面­色­紧张已急。他们情知,小计的生死关联的就是太子的生死。那东宫太子虽身陷朝局之争,一向也有危如累卵之感,但这么生死一线之机却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遭逢。

“……我当时就看到四皓联手下扑,用的都是杀手。可我们都被缠住,隔得又远,救已无及。姚兄弟就是那时扑上,惨遭毒手的。小计被他盖在身下,四皓从空而落,小计高叫着反匕击出。我们都以为已经无救,就在这时,大家伙儿听到一声低啸,可那人影出现得比啸声还快,啸声响起时,声音却已落在了那人影之后。没有谁看清那个人到底是何身材,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们都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那龙湫大阵与十诧图那时密布左右,我们挪动一步也难,却似都挡不住他一般。他直入阵内,恍如一线地就上了荒台,手里扯着一块布幕,遮住了全身身形。我们就见到那布幕一罩,就罩住了才从姚兄弟尸身下钻出的小计,也罩住了商山四皓。然后布幕一阵抖动,那该是他与四皓交互出手的一搏——只有一招,我就见到四皓腾空而退,那个人似乎也受了伤,因为荒台上有血迹。但以我所见,四皓受伤似较他犹重!他携起小计就退,他退时,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出了手,无论龙门异,还是东宫中的人,还是乌将军,甚或卜应与韦铤,最后一个截向他的是漠上玫,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友是敌。但我们联手之下,居然都没拦住他,只伤了他几处。这时,他已飞要出园外了……”

他顿了一顿,一指阁外:“……这时,杜香山就赶到了,他在墙上一冒头,见到那人携了人想走,他当即出手。他们两人就硬碰了一招。那一招后,杜香山就落地,吐了口血。他好象也没弄清被掠走的是谁,当时就大叫:“东宫与龙门异都快住手!”就在他喊话的那一刻,那个人就已消失不见。我还在听到杜香山大叫道:‘太子已为人所控,今日杀局暂收!’我们听了,这才猜知韩帅是去了哪里。但、小计已不见了。”

韩锷额上浸出了一层冷汗——他几乎杀了小计了!他胁迫东宫,原来可能还是慢了小小一步!可那一步,就是­性­命!

但小计居然被掠?在场人现在也不知道掠走小计的是谁,更不知是掠走还是救走,是好意还是恶意。他沉吟了一下:“那人,是俞九阙吗?”

——如此身手,除了俞九阙,还有谁能做到?就是韩锷自己,也不知是否做得到。阁内一时沉静,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似的。赵无量细想了下,终于摇了摇头。

韩锷更增迷惑,但他已不再追问,只听他问:“事后盘点咱们伤损几人?”他的声音一瞬间转得闷闷的。赵常量一垂头:“龙城卫死了十七个,而我们胆卫兄弟,现在除了乌将军,也只剩七个了。”

韩锷目中寒芒一现,赵常量一抬眼,只见韩帅那双细细的眼中晶晶莹莹。他知道他不会流泪,因为这还是在东宫之中。赵常量­唇­角一抿,露出坚决之­色­,他在用无声的表情告诉韩锷:他们十二胆卫,本就是死士!那是他们的职责……但这是东宫之中,他们不会就此做任何交谈。韩锷关心地看了他一眼,就让他先回宅。自己却留在东宫暖阁中。因为、他无法断定,那出手之人是不是也就是东宫的秘密高手,用此来破自己劫掠太子之局的。何况要找小计,以他的人手,大是不够,不如胁迫东宫,就是不是他们的人掠走的,也要他们交出人来!

可一连三日过去了,都还全无音信。韩锷的心中只觉忧恐交缠,腾腾如沸,所以他才会藉着看地图以自定心神。东宫的杜香山这两天已进来跟他费了无数口舌,但他都淡淡地把他逐出。可是每到夜来,到那个太子在惊惧得已习惯了后、入了睡梦后,韩锷还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他感到恐惧,这是他第一次真的感到恐惧:如果小计真的遭遇不测……那,他在这人世最牵挂的一点就全断了,那是一个他无法承负的空。这一次的感觉韩锷有如又一次回到了五岁:荒凉凉的长安外面,覆压着一切的淡白的冬,淡得这人间一切都空茫了;好乱好乱的坟头,坟中的人肢体已冷,黄泉永隔,他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他心里撕心裂肺地怕,那是怕,不是痛,那是一种被所有的一切都抛下的感觉……他只没想到,这种感受,这一生还会重经……

他勉强自己闭上双眼,他不能睡着,但要休息。但一闭眼,空中似乎就晃动着一支无助的手,然后,一点血­色­冒出。那一只手,却宛如自己的当初——小计已经长大了,可他的印象中,那伸出的手,还是刚认识时他一个十三四岁孩子样的细弱的手。

东宫太子年近四十,名叫贽华。他人有些虚胖,这些天一直呆在东暖阁之中,难免常常出汗。从第三天起,他就试图开始跟韩锷交谈——他发现韩锷并不真的是一个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也并非真的就无喜无怒,只是他的喜怒都深藏潜隐着。只听太子贽华嗟叹道:“韩……兄,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十恶不赦吗?”

韩锷看了他一眼,为他口中“韩兄”这两个字。只听他接着道:“难道我跟仆­射­堂之间之争,也都是我的过错?韩兄难道不觉得朝政已经坏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的父皇,他其实不理朝政久矣。朝中百官,各贪安逸,各谋私欲。陈希载以下,整个文官之臃肿无能,已到不可思议之地。我每每欲有变革,却遭到阻力极多。”他恨恨地站起身:“近十年来,他们甚至已发展到要谋图废立太子的地步——难道仆­射­堂一朝得势,就是韩兄所愿吗?不说别的,韩兄于西北一剑开荒,力挫羌戎之势,也一直是我在朝中支撑。仆­射­堂中人,却一直在为韩兄徒增添掣肘。”

韩锷静静地望着这个太子,他知道,他当上这个太子怕已有三十余年了。权势就在他身边,但一直不是能很牢地把握住,倒是危难频频出现,他过得想来也不如意。因为正当年轻,他是不是也试图锐意进取过?就是现在,他也未尝没有整顿天下之志吧?可是他的这番整顿,是以血为代价的。只听太子贽华叹道:“其实,好多事我也是不得已。权势权势,那是从权之势。就他们说胖就是富贵的一个象征,但……我拿自己慢慢胖起来的身子没办法……”他擦了一把汗:“……也拿身边慢慢臃肿起来的势力没有办法。好多事,我都是被迫被推着做的。你也曾位居统帅之位,我的话,想来你能够明白。”

韩锷没有说话。太子贽华却接着絮絮道:“韩兄,我知道你迅捷敏锐,放之江海,也能一振一己面貌,如果立朝,也可为天下助。其实,我倒庆幸有这个机会与韩兄你朝夕相对。如果韩兄能助我去除祸患,顺利登基,你我君臣二人未尝不可一开盛世之基业。”

他的面上慢慢放出光彩来。今日,已是他与韩锷相处的第七日,他其实是一个很会观察并了解他人的人,“咱们就不说什么富贵……我知韩兄所求,断非为此。但,难道我们现在并力图强,与民更始,不正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吗?”

韩锷依旧没有说话。太子贽华也闷了下来,过了许久,韩锷却见他呆呆的眼一直盯着墙上的一幅碧纱,只听他低声叹道:“我不比你,我生下来就生在局中。其实,我又何尝没为天下大局舍弃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选择?”

——那幅纱后面是什么?怎么这几日来,那太子贽华每当烦闷时,就会盯着墙上那幅碧纱怔怔出神?韩锷缓步走到墙边,轻轻一掀,把那幅碧纱掀起。

纱下却是一幅画,画中的女子:明媚鲜妍,腮如新荔,鼻凝鹅脂。上面题了七个字,可能正是太子贽华的手迹。那七个字却是:

若教解语应倾国

韩锷怔怔地望着那画上的人与画上的字,不错——如此佳人,当真是“若教解语应倾国”了。可画中的人……韩锷心中隐隐一痛,也隐隐明白了贽华为何常呆呆地看着那幅碧纱与他的那句话“我又何尝没有为天下大局舍弃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选择”——

那画上的女子,正是……方柠。

十四章:任是无情也动人

好久好久,太子贽华与韩锷都没有出声。但他们也没再有看向墙上的那副画。天快黑了,韩锷伸手点燃了几支银烛。烛焰亮起,越显得这东暖阁中的陈设当真富贵温柔。韩锷伸手轻轻把那副碧纱重又拢起,太子贽华的面­色­却有一种不舍的意味,只听他轻轻道:“这个人,韩兄应该认识吧?”

韩锷闷着头没有出声——又何止于认识呢?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画他会在宫中看到。只听太子贽华低声道:“余小计应该没什么事,也许劫掠走的人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正盼着韩兄对我下手呢。韩兄何必定要他如愿?只要韩兄放过今天之事,与我联力重挫仆­射­堂。关于韩兄与那画中人的事,我还是会想办法的……”他低低叹了口气:“我这么说,可不只是为了权势之争,我也是真心希望……她、能快乐的……”

太子贽华迷茫茫地抬起眼,似是想起了他当年的什么愿望。韩锷依旧默然不答,他在心中却浮想起方柠:方柠在洛阳的闺中,陈设得想来比这东暖阁中还蕴藉风流吧?如果在那样的风流温柔之地,与她相对,却不知是不是就是神仙之乐。他心涉绮思,面­色­也柔和下来。静静的阁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韩锷一听,就知是每天此刻都要与他来通报消息的胆卫赵常量来了。可接着,他却似在那脚步声中听出了些心事,他脸­色­微微一变。只见赵常量走了进来,他才在阁外为商山四皓杀气所控时面­色­还是宁静的,可一入阁中,他的颜面就变了,只听他低低说了声:“韩帅,小计死了!”

这一语一出,不只太子贽华一惊,阁外之人也大惊——已经拖了七天了,他们以为终于可以拖过去的,好多事,终究会平淡下来,谁成想,会有这么一个消息霹雳般地突然爆发出来。只见商山四皓一涌而入,韩锷的身子却忽飞起,他一手带住赵常量,身子一旋,一只手已落在案上剑把之上。他的脸­色­一片苍白,赵常量看向他的脸上,却见他的脸上只有空白……

韩锷什么都没问——他现在一声也开不出,只要开了一声,他只怕就控制不住自己:拼了天下反乱,也会一剑立马杀了东宫太子,烧了这个地方,烧了这个长安!

赵常量却知他在等着自己接着往下说,他声音哽咽:“人我们是在城外找着的,真的是小计,死于一剑穿心之下,那剑势,似乎是双刃所为。整个人……都被血浸透了……”他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韩锷脸上只见戾­色­一闪,商山四皓已觉不好。只见他们四条人影扑出,韩锷的长庚却已出鞘。四皓一扑疾上,韩锷的剑尖却已指向太子贽华喉前。四皓身形一滞,就在那一滞之刻,韩锷剑势忽转,一扫已扫在那四皓中一人颈侧。四皓中那人为强煞住已势,不及反应,只见他颈侧登时鲜血如注,已受重创。其余三人已经扑至,韩锷的一剑却已深入太子贽华胸口半寸。他的眼定定地望着赵常量,口里苦苦道:“死了?”

四皓被迫停下身形。赵常量却含泪垂首,点了点头。他也知道韩锷这一剑下会是何等结果,但、他们连城骑中人,一见小计那一刻,就已决定,无论这消息带来的结果会让韩帅如何忧伤如沸,会令天下如何反乱,他们也要告诉他!这一路上他都一直免力压服住自己的心情,怕东宫之人看出,为了就是好吐出这一句实情给韩锷——小计死了!余小计死了,那个他们一直看着长大的少年死了!

杜香山与韦铤、卜应,耿昭这时俱已得报,赶来阁外。杜香山见情势已危,正要开口,却见韩锷一双眼象空空的已没有任何生意的,又象极狠戾的望向太子贽华,他的声音木木的:“死是什么?死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他一语即出,东宫属下已人人大惊。他们才要动,韩锷忽一声长咴,那叫声极为凄惨,声调激楚,杜香山等人一时也就不敢再靠前一步,可又不能这么静着。只见韩锷脸上忽反微微一笑,那笑笑惨诡得离奇,如已心迷。只听他缓缓道:“你要不知,我就让你也入泉下去明白明白。只是,小计他想不想见到你呢,对他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他手一动,东宫属下就要出手,可他这一剑却不是刺入,而是拨出。东宫属下手一停,却见韩锷的剑又突在太子心口另找了个地方刺入,太子贽华痛得一声低哼,只听韩锷道:“我怎么才能让你死上一千次……”

他声音忽厉,手下却一停,刚入数分就把剑势止住。——韩锷看来狂了,东宫属下大惊,以他们所了解的他的为人,是从来还没有这么折磨过一个敌人的。只听太子贽华颤声道:“韩兄,余小计真的不是我属下杀的!我命在你手,他们怎敢杀他?”

他声音颤颤的,忽用手勉力指上墙上的一幅碧纱:“为了她,你都不能饶我一命吗?不为我,只为她。我一死,你就不怕城南二姓从此灭门?”

阁内阁外一时静极,韩锷却象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方柠,他是在说方柠吗……时间好象都停顿了,一切都已变得没什么意义。却在这极静之处,忽有一个人的声音微微而叹道:“你以为为了我他就会放过谁吗?””

那声音一起,太子贽华的面­色­就显出一点恍忽的意味——她来了,是她来了吗……那一句却是浅叹着说出的。声音响在窗外。这阁子本在二楼,窗外,不远有一颗树冠极大的碧青的树。然后,只见窗子口珠帘儿一闪,窗口已坐了一个人。那是个女子,眉不点而翠,­唇­不施而红,她的髻儿轻轻被帘捎碰了下,碰得轻轻一响,那声音就似敲在了人的心里。只听她低声叹道:“我早劝过你,千万千万,不要去碰那余小计。你们不知那会碰出什么结果。可你们不听,你们不听我的话……”

韩锷轻轻吸了口气闭住了眼——不要,不要让他在这时看到方柠。

……这样的夜,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卷帘而出,仿佛一切刚刚酒阑笙歌散,该虚的虚了,该空的空了,只有那一场美丽恍非尘世的梦般出现……只听方柠低声道:“你不该到长安来?”

然后她盯向韩锷,声音忽变得尖锐:“你凭什么到长安来?”——我的生活即已非你的生活——你,就不该再在我的生活中出现!然后她的眼中忽闪现出一抹戾­色­:“即然,你不认为这个长安是你的长安,你又凭何而来,空加扰乱?”

她在质问着韩锷的处世之道。韩锷心中迷迷一乱:是呀,这即非是我的长安,我又为何而来?韩锷面上愣愣的,杜方柠的眼中却温柔一现:“你为什么又要到长安来呢?”

她这句话说得极为优柔。然后,她袖子一拂,袖边卷起了案上的一小块镇纸,正好轻轻打在太子贽华的昏睡|­茓­上。太子贽华还在迷怔之中,已昏昏睡去——杜方柠是怕他清醒着,犹能动作时,反对他自己不利。

韩锷静静地望在她的眼上,依旧是那个人,依旧是那张脸,可是……他忽冷冷道:“你即说他们不该碰余小计,你也就不该告诉他们那个仅你我知道的余小计的身世之秘!”

他恨方柠的正是这一点——你还说我不该来这个长安,可我是被你所迫而来。

杜方柠的眼光忽凝聚如针,只听她激声道:“仅你我所知?那朴厄绯呢?她知不知道?你以为小计身世之秘是我说出来的?……锷,你当真太傻了,你以为余小计他身后的势力就没有企图?你就没想过故意让那消息漏出,让东宫力迫于你,究竟是对我、还是对她们才更有好处?”

韩锷一愣。阁外周槐宾忽腾腾腾地走了来。他一入阁,看了韩锷一眼,就已沉声道:“仆­射­堂可能已发觉了咱们宫中的异象。左金吾卫与三皇子贽平处俱有异动。他们,好象已有准备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韩锷,看在他拿剑的手上,“只怕太子一……他们就会有所动作!”

他一语说罢,阁中之人关心的突然就已不是太子的生死,而是……自己的。只见人人面­色­惨变——仆­射­堂等这一天想来等得已好久了,今日,他们终于得机了!可是——余小计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东宫属下,这一刻,他们才忽然发觉:这世上最不该死的正是他们想全力追杀的也为韩锷所力护的余小计。

——韩锷之一剑之击之事看来已无可挽回,一时,杜香山脸上,周槐宾脸上,还有商山四皓、卜应与韦铤,包括耿昭,都升起一种末路般的惶恐……太子一死,树倒猢狲散,那……他们是完了?

韩锷却不愿在这时再看到他们这样他所鄙薄的神­色­。静了一下,杜方柠的声音却忽响起:“耿昭,你带一队侍从先去护住皇太孙。”

耿照一愣,满场人正各怀心事,心意恍忽中,但杜方柠的声音却定的。只听她淡淡道:“四皓老,也请前去全力胁助,戒备皇太孙的安全。”

她的面­色­微微严肃,很倦怠也很冷淡地道:“我们不只有一个太子。还有皇太孙。东宫之势,不会如陈希载所愿,说乱就乱。”——何况,太子如果真传死讯的话,那也还是我们第一个先知道——杜方柠眼中冷厉一闪,在这个时间差上,她还尽有时间准备。

只见她的眼忽盯到韩锷的剑把上,她的目光中有一丝光芒也有一丝兴奋,有一分同情也有一份讥诮:“我无法保证你不杀太子,也无法再一次对你说什么如果余小计死了,那也绝不是我东宫之人所杀。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只要你手中之剑一落,只要太子一死,那我不会让大家伙儿跟你拼什么两败俱伤,那是陈希载希望的吧?——但他陈希载还休想就此渔翁得势!如今长安城外,还有禁卫军与羽林郎,起码有三万兵力还在我们东宫手上!你信不信你手里剑只要落下,长安城中我东宫一派为了最后自保也要一拼?你只要敢杀,我杜方柠就真敢马上来一场夺宫之变!攻入紫宸,面胁圣上,皇太孙允宁也已十八岁了,算是成年,无论皇上愿不愿,我也要请他立允宁为皇太孙,当即接政。韦应兄,你这就请到禁军中传令,让张光庭他准备好,然后马上回来。卜应兄,也请去羽林卫去一趟。嘿嘿,如真要乱,咱们就乱下好了,跟陈希载手下左金吾一军杀它个沸反盈天!嘿嘿,太子尽可死,但皇太孙还在!虽说此事不见得就一定功成,但起码比束手待毙来得要好。明日,只怕冠儿珠儿,金鱼紫缓,人头纱帽,就要落满长安!”

她的声音极镇定,一刻间也稳住了东宫诸僚属的心,可她语意真指的是韩锷的内心深处。她一边说时一边细细地看着韩锷。她算曾与韩锷合藉双修过,于彼此气息运行俱可深查。她深知韩锷练气之术孤而且执,一身修为依赖心志过甚。他如思解不开,则气息必乱,那乱一旦为她所察,必有可趁之机。东暖阁内,一时只见这一对乐游双侣中的杜方柠淡淡而言,她的面­色­是平缓的,但词锋之犀利,以她对韩锷的了解,句句俱已中他内心要害。她在言语中其实已裹挟入自己的内息,韩锷听她一句句道来,只觉:自己所行所处,但凡一动,所有结果俱是鲜血,那还不是一二个人的鲜血,不仅只是太子与自己两人的血,而是更多。这个世上,让他最不愿承负的就是血。杜方柠看着他那张孤执的­唇­边冷汗一滴滴浸出,知道他的内息已为自己扰乱。她情知这么做下去,如果韩锷体内真气一旦失控,对他自己必成大患,说不好十数年清修就由此毁于一旦。但她还是继续地缓缓引动韩锷深心的不安与­骚­乱……心里却道:锷,对不起你一次就对不起你一次吧,你这一生,所念过执,如果崩溃,我照应你一世好了。这已是她修为的“索心”之法,一为所控,必难脱缚。杜方柠的心法越催越急,韩锷的长庚虽仍在手,但似已慢慢与他不相关了。到了后来,杜方柠已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看着韩锷的眼。韩锷只觉体内真气驳杂不纯,压迫已甚,直欲暴裂窜走,不可控制。杜方柠不忍见其散气惨状,背过脸去,袖中一条青索忽向太子贽华卷去。

就在韩锷真气溃走之际,忽觉领口内一点冰凉。他心神不由猛地一清,然后他身形一动,却不急掠而出,却在杜方柠青索已卷到太子贽华腰间之际,他的眼一睁,已直盯到自己手中的长庚剑上!

杜方柠已惊觉韩锷脱控,她手下微一犹疑:只要韩锷长庚在手,就是俞九阙只怕也只能对那太子贽华的­性­命轻叹上一句“三尺之内,死生由他!”她对自己青索也难自持了,那条青索登时软软地垂了下来。韩锷握在长庚上的手也就未再动。过了一晌,杜方柠收索而回,低低一叹——“战罢银河悬青索,系取长庚与相偎”。

不知怎么,她心里却忽然想起了这一句。东宫僚属适才觉得杜方柠所言大有道理,不觉间耿昭已去,四皓也已去,卜应韦铤都已要去,依她所说去处理。韩锷这时却忽望向赵常量:“小计的尸身……是谁发现的?”

他的口中苦苦的,心里却在痛哭狂啸,但他不能不查个明白。赵常量却一直在看着他与方柠,这一对塞上佳侣,本是连城骑中男儿们最羡慕的传说也梦幻,这一对侍侣,也曾同在塞外是自己的上司。他真的不愿他们会一朝反目。只听他道:“漠上玫。”

韩锷一怔:“漠上玫?”然后,他心里忽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他这时,希望的却是那个女子越狠辣才越好,因为那关系到……他忽疾道:“把小计的尸首……带来。”

赵常量一愕,马上转身而去,东宫的人正不知怎么办,方柠却冲他们摇了摇头。赵常量无人阻拦地去了。杜方柠忽淡淡道:“所有不相­干­的人该睡的就睡了吧,该避的就避了吧。”

杜香山几人望她一眼,知道她在要自己几个走开。他们互看了下,也觉得他们留在这里也没办法,迟疑了下就离开了。

阁内阁外一时没人了。韩锷心中百味俱陈,忧忧乱乱,只见杜方柠忽抬脸冲他一笑:“经年不见,你没怎么变,你觉得我……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吗?”

韩锷抬眼看向她的脸,只觉得确实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杜方柠见他点了点头,便微微一笑道“倒没别的——我只是在见你之前吃了一点点砒霜。”

韩锷几一惊欲起……但他没有动。只听杜方柠微笑道:“没事儿的,只一点点——你可能不知道,砒霜能催人气血,能让你颜­色­活鲜。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比平时要好看?”

韩锷怔怔地看向她脸上:方柠一向很美,但他还从没感觉到她象今夜这样的美……她为什么这时还要说这些个?只听杜方柠低声道:“现在的我,有没有朴厄绯好看?”

原来她真的要问自己的是这一句。当日韩锷一见朴厄绯当场惊艳的神情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她却还一直牢记在心间。她的表情中有一点羞涩,有一点得意,也有一点苦痛……韩锷心中却只觉伤惨,他心底低声道:“阿柠,你这又是何苦?我喜欢过你,可那不是为天底下人都没有你好看。”可那一点温柔还是那么弥弥漫漫地升了起来,牵扯上他的眉梢发脚,似乎缭缭绕绕,无非浅责轻恋。

但一具带血的身子的幻象横在他的眼前。杜方柠忽惨然一笑:“其实,你一会儿真的要杀太子的话,我也不会怪你。”她叹了口气:“我反而会更佩服你,如果我能跟你一样的快意恩仇的话就好了。我还会在你杀他之后助你脱困。而我刚才所说的,却也都是实话。你就算杀了太子,我为城南二姓,搏也要跟仆­射­堂一搏的!”

然后她又叹了口气,只听她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这次一定要服那一为砒霜吗?因为……这也许真的是咱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我只希望,在你心中,我永永远远,可以都那么好看。”

韩锷心中一惨。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往常一样的木讷。杜方柠却心底一叹——没有机会,还是没有机会。从她进来起,无论言语,容颜,语气,都已斟酌数变,就是要搅乱锷的心态。可是,他的心虽已乱,却非全乱,她依旧无暇得机从他手中夺过太子来。可她心神微微一迷:自己何必还要那么镇定,她与他,他与她,她只想想起这一日之局后的她与他……她想起当年,只要自己略施巧笑,锷他都会……她­唇­边微微一笑,想起记忆中那个虽表面淡定,勉力自恃,其实时时都为自己陷入神思迷狂的韩锷——那时真年少啊,他还会为一个人那样的心动。那时的自己,要引开他的注意力真的好简单。可现在,为何一切已变?

两个人静静的站着,好久好久,没再说话。突然脚步声传来,赵常量与乌镇海同时走了进来,他们随身携带的有一具小棺。韩锷第一眼看到那棺木时,脸上就一片空白。东宫门下这时也聚了过来,但韩锷心头却忽有一种感觉……他为什么没感到那种人天永隔的撕心之痛?他却又不敢置信于那一份意外。但他与小计相处日久,他觉得,如果真是小计的尸身,他该能够……

——如今棺就在他面前,里面的人儿看来真是小计,眉眼俱是。韩锷忽伸手探入他的衣内。乌镇海与赵常量觉得他只怕迷狂了,东宫僚属也人人大气不敢出。韩锷的另一手却一直握着剑。但韩锷一探之下,面­色­忽然静了,没有一丁点神­色­。人人都在盯着他,可他依旧面上没有一点神­色­。人人都在猜他脑中想的是什么,他的脑中头一个想到的念头却是:漠上玫!

漠上玫!——这不是小计,无论她以大荒山秘术把面容身材伪装得多么象,但这不是小计,小计身上最幽秘的表征这个世上该只有他一人知道。他静静吸了口气。赶在他有动作前,杜方柠却一正容,“你难道真的要杀了这东宫太子?你真的觉得那数万生民流离失所,长安城中沸腾一乱就真的那么有趣好玩?……我们生在局中,不得不尔,那是命。你却原本身当局外,这个长安,你即无力解局,又何必前来?”

韩锷却忽一回眼:“这不是小计。”

满场之人一惊,人人都觉得那定是小计,怎么韩锷反说不是?乌镇海与赵常量还以为韩锷迷神了,可一望到他眼,只觉得清清亮亮。韩锷忽猛一起身,望向杜方柠道:“过了这七天,我几已可以断定,劫取小计的可能真非是东宫之人了。我只要你一句话,小计是否确实不在东宫人之手?”

杜方柠点了点头。韩锷一伸手拂开了太子贽华被封的昏睡|­茓­,在他身上微微揉按了两下,助他恢复­精­神,口里冷冷道:“那好,现在就有劳太子送我出宫吧。”

东宫之人没料到韩锷真的说走就走。他左手仍按在太子肩上,抚着他就向宫门走去,乌镇海与赵常量迷惑地抱棺相随。杜方柠却没有送,韩锷刚才步出暖阁之时,回顾了她一眼,她还从未见过他那么惨淡的神­色­,心里只觉得什么东西咯崩一声,已经碎了,且永难恢复。

韩锷胁太子走到了东宫门后,他身侧最近就是卜应与韦铤。宫外,是一个茫茫的夜。韩锷忽松开太子贽华,纵身前行。商山四皓就要追,他们这些日子可是受了太多闷气,杜香山却挥手拦住,要他们抢先看下韩锷在太子贽华身上有没有下暗手。卜应与韦铤怒目望向韩锷去向,韩锷已走出将近两丈,他的身子忽倒跃而回,商山四皓与杜香山、周槐宾怒叫一声,齐齐护向太子贽华身侧。韩锷的腰下之剑忽已脱鞘而出,这一剑居然击向的却是韦铤。只听空中锵然一声,他的剑在回势时与卜应的不测刀交击了一下。他这一下出手太过突兀,在场之人无人料到,却是他最称手的“石火光中寄此身”。只听韩锷激声高叫道:“我龙城卫下,无可以轻杀之人!”

他这回身一剑,居然已剑落韦铤左臂。这一击,却是对韦铤当日剑断胆卫胡尧民一臂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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