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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玉娘湖上月应沉

十五章:淡墨罗巾灯畔字

回到大宅,韩锷心情恶劣。但重新见到百死余生的下属,他的心头也一阵温暖。他不贯虚言,也没有说出一个谢字,只是认真地询问了一遍他们的伤处。胡尧民伤势最重,断了一臂,还在静养。乌镇海几人没有自矜之­色­,面上反有一丝愧­色­。韩锷也没多话,留下他们几个静养。他却把那个小棺抱回了房。回房之后,连玉见他情绪不好,也不敢多扰,送了洗脸水后就退下了。有一刻,窗外却现出了一个人影。

窗子本就没关,那是一个女儿的身影:漠上玫,韩锷一抬眼,已经认出。他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半晌都没有出声。却是漠上玫先受不住了,只听她低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确定这孩子不是小计吗?”

韩锷忽冷冷道:“你确定他是吗?”

漠上玫当场木住。韩锷却一声冷笑:“你该知道掳走小计的是谁吧?而把这孩子易容成小计的又是谁,是谁一定想要我杀了东宫太子!”

漠上玫神­色­一愕。只听韩锷叹口气道:“你不用瞒我了。你神­色­并不忧切,你们姐弟情深,如不是深知他去向没有坏处,怎么会不挂怀?何况,小计对你们用处也大,你们怎么会轻易舍得他身死?余婕余姑娘,我没有说错吧?”

漠上玫身子微微一抖。韩锷轻轻一叹:“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就是余婕。大荒山的秘术,嘿嘿,大荒山的易容秘术果然别有一功。如果我料想不错,余姑姑也是你吧?甚至,连我到洛阳最开始见到的余国丈也是你?”

他本来心思­精­细,余小计当日一说出他姐姐还没有死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前后好多曲折的原委。只听韩锷淡淡道:“你设计陷我我不怪你。”他的声音忽微微提高:“但小计,你们就也这样一起算计进去了吗?他的身份,不是杜方柠透露给东宫的,而是你们,是不是?十五城中那遍贴的什么‘龙湫遗帝种、真命在连城’的帖子也是你们­干­的是不是?在皇上身边布下大荒山一脉的人好让他做梦,那该也是你们了?你们为逼我与东宫相抗,不惜引动东宫买动龙门异与北氓鬼对小计的追杀,否则我才到长安,才住进你送的宅子,龙门异与北氓鬼为何会那么快附骨而至?这个消息也是你露出的吧?你还势连仆­射­堂,在那边透了口风。嘿嘿,嘿嘿,朴王妃啊朴王妃,余姑姑或余姑姑,你们所图真大啊。但那个王位真的那么重要,以至你还自己的表弟都要陷他于不测?”

然后他又一声厉叱,指着那棺中的尸身道:“这孩子却又何辜!你们为逼我除掉东宫太子,竟不惜让他以身代!太狠毒了你!”他身形忽起,掌中掌风劲疾,一劈就劈向了余婕。

余婕却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这时反手一挡,她的功力在“轮回”成功后已在大进。但韩锷出手何等凌厉,他一手已劈到余婕胸口,余婕吐出了一口血,却忽不抵抗了,冷冷地望着韩锷。韩锷的手却也停了下来,他一向,不愿伤人。到最后,余婕才忽冷冷道:“那是他们欠我的,欠我的就要还,欠我们余家处,他们已经太多了!”

一支曲子在大宅上空轻轻地飘着,那是韩锷在低低地吹。天上,微云渡月,如同轻浅浅的一点慰抚。韩锷指间的笛是一支羊骨做的小羌笛。昨日,在杜方柠扰人内息的“锁心术”下,就是这笛儿贴在胸前的一点冰凉最后助他脱出的困厄。可是小计现在身在何处呢?又是谁掳走的他?

韩锷正坐在屋顶——平时小计在时,总喜欢拉他坐在屋顶。六七月的天,星星噼哩叭啦地在天边掉着,那时韩锷的心情总是很平静。不远的围墙外,忽似有人影掠入,但韩锷心头浮起的却不是警觉,却是一种熟悉之感。他的心底快乐地蹦了一蹦。不一时,他就听到连玉低声的欢呼,然后,他只听得身后有人影窜上屋顶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只一会儿,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道:“猜一猜,我是谁?”

韩锷没有回答,自顾自吹着他那个骨笛,但音调明显欢畅起来。那蒙住他眼睛的手有一会儿才松开,脸也转到韩锷眼前,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儿……

小计没回来时,韩锷总觉得象有很多话要问他,但真的回来了,别的就象都不相­干­了,只是回来了就好。他依旧吹着笛子,小计在他身边坐下,韩锷听他呼吸,已知他没有受伤。过了一会儿,小计用手轻轻在自己膝上打起了拍子。韩锷吹的却是河西花儿的调,两人同时想起当日还在陇中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是清明薄快的,起码回思起来是如此。韩锷心底想起了他们曾唱过的歌词:

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上去容易

(者)摘是个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唱那个歌时,他的心里还是快活的。那时,他想起的是方柠吧?但世路真的难测。如今,他还会用那种心情想起方柠吗?那些温柔,那些浅恋,难道都已难再?

好一时,韩锷才止住笛声,却是为小计打断。只听小计道:“锷哥,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韩锷当初告诉他,只说他是余皇后的儿子。小计心细,这话背后的意思他却猜出了:锷哥对谁是自己的父亲象不确定。

韩锷怔了怔,不知该怎么回答。沉吟了下,小计却自己先岔开了自己的问题:“锷哥,这两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韩锷回眼看向他,只见小计的神情变得有些悠远。只听他继续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好看的人,还是一个男人,那真叫隽秀挺逸,比你强不说,就是原来在龙华会上见过的瞿立好象也差他很多。他——就是救了我的人。”韩锷怔了怔:他提起的那个人,难道是……卫子衿?

只听余小计道:“那天在梁王旧宅,他把我救了出来。可我一直都没有看到他的脸。我在商山四皓手里受了伤,伤得好象还挺重,因为在他带我奔跑的路上,我就昏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好象是在宫中,因为那里很静,那屋内的陈设也象是宫中才有的陈设。他进来看到我,叹了口气。我当时看到他的脸,不由就有些呆住了。长这么大,我也只是见到朴厄绯时那么呆过一次。再后来,他点了我的昏睡|­茓­,在我睡时,他似乎就在替我疗伤。我重新醒过来,却已是黄昏了。屋内没有人,我爬了起来,勉强下了床,从窗户向外望去,院中也没有人。但我在院中却看出了布的有一个阵。那阵势好是古怪,象我们大荒山的十诧图,却又不全是……”

韩锷怔了怔:芝兰院,那人果然就是……卫子衿。却听小计道:“……天有些快黑了,我有点怕暗,就在窗前案边点起了灯。灯点着后,我就看到那灯旁边有一方罗巾。那好象是男式的束发用的罗巾,老样式的,我没见过的。那罗巾是白的,我往上面一看,却见上面似写的有字。我就灯看了看,上面写的却是……”

小计的神情怔了怔,语气有些空荒荒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韩锷愣了愣:曹孟德的短歌行?却听小计接着道:“那方罗巾好旧了,上面不只是一个人的字,还有些小字。刚才那几句字写得很硬很粗犷的。旁边的小字却要规整冷隽多了,字太小,写的人似乎心也很乱。我只奇怪:那墨迹一上罗巾,只怕不就浸润开来?写字的人倒也能控制得住,想来腕下好功力。那些小字写的我却不太明白,来来回回的好象都是一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就是这么几句,我念了两遍,都记住了。不一会儿,我觉得有人进院来,就跑回床上躺下了。那个救我的人却回来了,他以为我还没有醒,自己坐在桌边,用手拿着那方罗巾,半天没有吭一口气。我心里想,那方罗巾束在他的头上,倒真的很配。他似乎就是画上的那些穿着水墨长衫的人。好半晌,我才听到他低声叹气,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凄苦的声音。后来我累了,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饿了。但那人拿来的­干­粮都是好陈的了,硬得难下口,我吃它不动。他摇了摇头出去了。到中午时,他就带了个女子来。那女子年纪不大,我后来叫她姐姐。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人——真的,不是我背地里说她,她的一张脸好象全被烧毁了似的,我刚一见到都有些怕。不过她做的东西可真好吃,而且,她的­性­子又极平和温柔。接下来的几天,我伤还没好,就全靠她服侍了。”

韩锷听他说到这儿,猛地就想起那日在长乐殿不远的玉娘湖边自己在水中一露头时见到的那个吹箫的男子和那个好丑的女人相处的场面。

余小计接着道:“……开始两天,我都没力气说话。到我有力气说话时,跟她道谢,她却含笑不答。晚上她又动手帮我洗脸洗脚,我真的都快不好意思了。”他脸上露出一点少年男子的羞惭之­色­:“我又跟她道谢,可却听她说:‘不用’,接着她叹了口气:‘其实,是我该谢谢你。’我听得都愣住了,却听那姐姐用一种自己跟自己个儿说话的口气说:‘如果不是你需要人照顾,他、一向不求人的,又怎么会让我来到这芝兰院中,来到他身边?’她的口气又温柔又缠绵的,那是真的发自骨子里的温柔。女人们假模假样的温柔我见得多了,杜方柠的,我姐姐的,可那姐姐是真的好温柔。可那温柔的口气却让人听得……”

余小计呆了呆:“……心里酸酸的象。过后没几天,我就跟那个丑姐姐混熟了。我看出她不会恼人的,对谁象都会很好,有一次就问她:‘你喜欢他是不是?’她呆了呆,半晌没说话,后来才强笑道:‘我怎么配喜欢他?喜欢他的人,要么身份尊贵绝世,母仪天下;要么容貌美如天仙,象当年的美女朴厄绯;我就是容貌没毁时,也配不上,现在又怎么配喜欢他呢?’。”

余小计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过了好半晌才道:“我当时听了就说:‘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哪怕你们身份再特殊,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或不许你喜欢他,但其实,你喜欢就是喜欢了。就是这喜欢只能放在心里,那也是你最重要的实实在在的喜欢了。’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很欢喜……”顿了顿:“其实,我那话本不只是对她说的……”

韩锷没明白小计怎么难得的突然有这么一份优柔寡断的情绪来。余小计的­唇­边浮起丝苦笑:“那姐姐那时望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你长得真的跟他有些象’。我当时一听就愣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我远没有他那么好看罢了……锷哥,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他一兜一转,话题居然又绕了回来。韩锷口吃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你妈妈是余皇后的话,你父亲当然该就是皇上呀。只是,只是朴厄绯当时隐隐露出个意思,说,余皇后当年象跟你见过的那个卫子衿相互认识。”

说到这样的事,他反没有小计自然。只听余小计怔怔道:“那就是了……”韩锷一怔:什么“那就是了”?小计已认定那卫子衿就是他的父亲?他们大荒山一脉的心法极为苦怪,小计可能真的有判断出来的本事。却听余小计怔怔道:“……看来,那皇上真的就是我父亲。”

韩锷却更是一怔,他就没看出小计的长相哪一点象当今皇上。只听余小计怔怔地道:“我妈妈当初一定很喜欢他。我们大荒山的心法,原是能让自己的胎儿长得象自己在意的某个人的。我虽然真的跟他有些象,但,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父亲。如果是,以我的‘止水清瞳’一定看得出的;如果是,就不会只是这样的一种皮相之似了。但我觉出了:他看着我的眼神时似乎也在象看着我身后的妈妈一样。”

韩锷一愣:这又是什么纠缠的道理?余小计忽似倦了,韩锷小心翼翼地道:“小计,你也看到过皇上了。那你看到他时,有没有感觉……”

他不知怎么说才不会唐突。余小计却倦倦道:“他身上罩着的东西太多了,我看不穿。太极殿中,是有累世的­阴­气与富贵权力之气罩着。在那里,没有什么天­性­了,有我也看不穿的。”

然后,他却低低说了声:“锷哥,他,喜欢的却不是我的母亲。”

日­色­赋四

□椴

十六章:小风玲佩梦中吟

这近一月有余以来,韩锷其实一直在等着这样的一个时刻,那就是,两部兵马的调迁——连玉忽然走进他的书房,禀道:“韩帅,有信。”

如果说,入长安城三个多月以来,韩锷还算做了一件什么事的话,那就是自两个月前他行走兵部后,经仔细考虑,面圣建议,请得了两份圣旨。这两份旨意无它:一是调王横海回都,入主兵部,且令王横海率新练的­精­兵一万回驻长安城外之新丰,充实长安防卫;二就是调令古超卓率北庭都护府的万余­精­兵回守洛阳,镇抚关东。这两人一出东宫门下,一为仆­射­堂门下贵官,这种回调势力均衡,东宫与仆­射­堂都说不出什么话,再加上圣意明确,所以这旨意颁发的也还顺利。

如今,王横海终于率师而回了,正在新丰驻扎下来。连玉送来的书信却是古超卓所寄,信中说,他的人马已入萧关之境。只要再有半月时间,就可以到达洛阳。信末只有两句话:“早岁已怀齐物意,微官敢有济时心?”

韩锷看到这两句,脸上微微一笑。他于朝中诸文武交游颇疏,有过深交的却也只有王横海与古超卓两人。他与王横海一见如故。跟古超卓间,自诛杀乌必汗后,也互相心许。他情知两人虽在势利场内,为不得不尔,依附于东宫与仆­射­堂门下,其实却还真算是以天下为重的人。韩锷在十五城期时,就与王横海书信来往极多。对朝政之局,也早颇多感想,许为知己。他与古超卓在西域一带,却也相互试探久矣,而后终成深交。但这种交识只怕东宫与仆­射­堂的人都未深知。看了古超卓信末的最后两句,韩锷读出的不是自嘲自讽,那分明是一种慨然勇诺。得他二人之回,各以万余­精­兵以镇两都之局,韩锷心中已可小安。

这一件事他早就在做——试着慢慢在王横海与古超卓之间建立联系。信任都是慢慢建立的,但这两人,都说得上是个男儿汉子。所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有着这一点本深处的相同,虽彼此当朝不语,隔膜已久,但这件事,韩锷还真做成功了。

他心下微微一笑:接着,就看小计的态度了。如果他也愿意回去,那是最好了,他们终于可以有暇重回西北边塞了。西边吐谷浑一带边境,也确实急需料理了。韩锷闭了闭眼,想起那草短沙横的塞上,虽诸事艰苦,却有一种满心满腑的快意。

才出去的连玉忽然转回,禀道:“陈仆­射­专差人来请韩帅赴宴。”

宴席就开设在陈府的仆­射­堂。韩锷却没料到这居然是个便宴,主人只有陈希载一人。韩锷讶然入席,宾主坐好后,陈希载除了随身亲随,就把余人挥去了。韩锷捧觞要敬主人一杯,陈希载满饮一盏后,却忽笑道:“韩兄,其实今日之宴虽在舍下,这主人,却还不是老朽。”

韩锷一愣,却见陈希载一拍手,屏风后忽转出一个人来。韩锷拿眼一眼,却是三皇子贽平。韩锷愣了愣,连忙站起,迎出席外。没想那三皇子贽平才走到韩锷身边,韩锷方要躬身为礼,他却一拜先拜了下去。

这于朝廷礼数无论怎么说都不合,何况韩锷最怕的就是别人拜自己。他连忙伸手搀扶,惶惑道:“三皇子这是为何?”

那三皇子贽平却含泪道:“韩将军救我!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此长跪不起。”

他话中的恐惧却似出于真诚。韩锷急道:“三皇子却有何难事?”

只听贽平垂泪道:“东宫要杀我!”韩锷的手一僵,登时僵在了那里。

只听贽平哀声道:“韩将军英勇果毅,是我现下唯一的希望了。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这里跪死,也强如出去后受那手足之残。”

韩锷呆了一呆,他早料到陈希载请他绝非仅为客气,却再也没想到他会劝那三皇子行此一招。——三皇子贽平,大概就是仆­射­堂一力扶持,以求谋另立储嗣的那一招棋吧?韩锷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个皇子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陈希载曾说过他生­性­至仁,那倒不如说他生­性­软弱罢了。不错,如扶立这么一个皇帝,仆­射­堂下的百官僚属,以后的日子定比在太子贽华一旦登基后过得舒坦。可韩锷生­性­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软弱,相比之下,他倒更喜欢太子贽华的还有一点野心的硬悍之气。可是,叫他助谁呢?如果他真的有那个能力,是扶佐这三皇子登基,用他的软弱换来朝政的平定,让这个朝廷慢慢的溃烂下去?还是力助东宫太子?任他继位,放任一己之脾­性­,横冲直撞,毁了这个已历百五十年的文官系统,最后多半闹得个内忧外患,无法收拾?

韩锷伸手强把那三皇子扶了起来,按到席上坐下。只听陈希载在旁唏嘘道:“今日真正的主人,其实就是三皇子。韩将军,三皇子是出于一片至诚之心,韩将军却不要会错皇子之意。”

怎么才算会错意?——韩锷望着陈希载那老谋深算,养尊处优,但皱纹深处却忧虑尽现的脸:你让我怎么想才不算会错意?

他在陈希载的目光背后却读出一份老辣。这位宰相,当朝数十年,权柄在握,如果皇上一旦猝死,他只怕是不甘心就那么让东宫登基的吧?长安附近,左金吾将军还出自仆­射­堂门下,而长安城边,共有禁军近十万。其中大多,只怕是无主见之辈。以韩锷兵部行走得来的判断,为宰相左袒的军中铁杆心腹与为太子右袒的军中实力只怕大致相当,各有近万。一旦激变,鹿死谁手,就要看天意了。所以自己虽份量不太大,在他们看来,却是必争的一股实力。

韩锷心中正自转念——那三皇子却不太会说话,似也看不清什么真正的局势,脑中的一点东西大概还都是陈希载教给他的,倒是陈希载掌控了席上话语的主动之势。他屡屡朝韩锷套话,韩锷只是虚应不答——也许,如能得紫宸俞九阙之助力,如果皇上的日子再能拖上两三年,这个难解难拆的局势在王横海将军与古超卓加上自己的努力下还可以真的顺延平定下去。但其间必有牺牲,不过总比一旦太子与百官直接冲突来得好吧?他现在不能多话,只有虚与委蛇。

那三皇子贽平真的象不太会说话,如陈希载所说的“仁恻”。他只是劝酒,这酒却把他自己先劝到了醉乡里去。看着伏在案上已酣睡过去的三皇子贽平,陈希载忽喟然一叹:“我前日到宫中面圣时,皇上确实老了,神思大不如前。圣上当时突然慨叹了一句:‘其实,我该还有一个皇儿。我最近做梦老梦到他还活着,隐约记得当时为他生辰不利,不易生养,是瞒过外面悄悄抱养去了。他如还在,现在也该十九了,也算长大了。他的名字,却该是贽计。”

他说时,一双眼扫了韩锷一眼。韩锷心中冷冷一惊,却听陈希载道:“我听圣上的意思,对贽计皇子青目有加。似也还在念着余皇后当年之情份。如他在,只怕皇上倒真想立他为嗣的。”

这分明是陈希载在做暗示:他已在让步,分明在说,只要不让太子贽华得继大统,别的,其实不用管什么三皇子,什么都可以商计。

韩锷心中却冷冷一转念:余婕,那个余姑娘,她的联横已越来越力。

一阵微风吹过床帏,余小计在梦中听到一声声玲佩的声音,那似乎是卫子衿身上的玲佩,一声声清脆,如他已缺失好久好久再也难以获得的东西。可那玲佩声中,却似有一袭长衫立着,那是一个模糊糊的影子……风吹来,抚过脸颊,让他感到了一点安适。他正在觉得心神舒泰时,却听得床边有个人叫道:“小计,小计。”

余小计一睁开眼,却见床边立的人是漠上玫——其实该是他的表姐余婕。余小计翻身坐起,却听余婕叹道:“小计,怎么,你做梦还在练功?这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余小计不答。余婕却看向他的眼里,低声道:“小计,我已看出来了,咱们大荒山无稽崖所传的《何典》你已练到了极荒僻的根里。”

余小计忽一皱眉,似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余婕却强迫他听地说道:“我不说你也该知道,那《何典》中的心法,有的太不切实,简直荒诞。你,别再练了,小心最后,害了自己。”

她的眼中有一点了解,话中也有一点别样的意思。余小计忽然怒声道:“我不用你管,我的命是自己的!再怎么荒僻,也是自己愿意。”

他这还是头一次反抗他的表姐。只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做我自己而已。”

十七章:玉检赐书迷凤篆

“小计,你想不想和我回塞上去?”

韩锷轻叹般地说出了这一句。他也知这种愿望简直象一个梦一样,但正为它的遥远,在他的疲惫中,他才会突然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三天前,他曾午夜出城,暗城里飞马去了新丰一趟。这一去,是为了私下约见王横海,他与他有好多事必须面商。他出门办事,唯一的顾虑本就是小计,但现在,他对小计的安危倒真的不用那么担心了。因为,他已请漠上玫助守这个大宅。

得“漠上玫”余婕助力之后,大宅内此时已密布了她们大荒山的十诧图。看到那阵势,韩锷就知,以东宫之力,就算加上龙门异与北氓鬼,要想攻入这宅院,刺杀余小计,就算倾尽全力,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何况他们还未见得就敢那么明来。

但由此让他心惊的却是漠上玫手下的实力——他现在在心中想到余婕时,却首先想到的称呼总是漠上玫。对于他而言,当日,那个在他心中以为柔婉的余婕当真早已经死去,活着的却是杀伐决断的女匪漠上玫。

余婕调来的人并不多,一共只有十六个,但人人俱是高手。韩锷真是一见心惊,大荒山居然还留有如此实力?余国丈当年所图也大,他们当日送余簌儿入宫想来就非无意了!只怕当年就是为这,东宫太子与洛阳城中的韦杜二姓在余皇后死后还一意对余家斩草除根。这些人布就的阵法,让韩锷一见也是心寒——就算他仗持长庚之利,与这历年苦修所得,面对这样的一群人,一个阵,他也毫无自信走出去。

而余婕的实力断非仅此。她的“来仪”门秘传消息之能更足以让韩锷心惊,且其势力密匝长安洛阳两都之境。朴厄绯呀朴厄绯,余婕呀余婕,她们的事安排的可真是妥当啊!出面的只是余婕这一个小女子,但她的背后,究竟藏了多少大荒山当年劫后残存的实力?

余小计听得,眼中却突地一亮:“想,怎么不想!”

他面­色­急切,似乎想马上跟着他锷哥回到塞上一般。

但韩锷却心中一叹:哪有那么容易走得开?目下的长安,与平时看起来无异,但他已深深觉查,这锅水已经将沸!也许是自己和小计的到来,加快了那矛盾的爆发吧?长安城中,暗流涌动,东宫与仆­射­堂均已蠢蠢欲动了。他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古超卓之军已至洛阳。他与王横海俱在局中,消息灵敏,传回的关于仆­射­堂与东宫透给他们的信息都是:两边都已准备发动了,却又都有所顾忌。

难道,他们真的不惜玉碎宫倾,毁生民平静于一旦?只为以求自保,以逞己欲!韩锷与王横海、古超卓的联系目下靠的却是余婕的“来仪”一门了。韩锷心中一叹:这混水,自己已是越淌越深了。

他静了静,才道:“那,小计,你不想当皇帝?”

他又加重了一句:“你是更想回塞上,还是更想当皇帝?”他这话象是在玩笑地说的,余小计却知他不是玩笑。这还是他兄弟间第一次正式提起这个郑重的话题。韩锷看着小计的脸,看着他­唇­上微微的­唇­髭,看着他突起的硬硬的喉节——小计真的长大了。他在等着他的一个回答,自己静静地半笑着继续道:“你只当锷哥说的是笑话。你要是真想,也许咱们真的还有那么点机会。你一朝坐镇九五之基,那威风,可就大了。”

然后,他心底猛地就似轻松了一截,而且吃惊地发现:如果小计真的有那份野心,那谋求继位之举的选择似乎比退归塞外的选择还来得轻松些。为只为,这趟混水他们已涉入太深吧?他头一次感到,原来这世上的选择,进比退反而更容易!有无数推波逐澜的势道就逼着你那么前行着。而退,要想洒然一笑的退,原来才真的是如此不易。

余小计的面­色­也难得的正经起来。他抱着膝盖坐着,想起自己如真的黄袍加身,位正紫薇,坐拥天下,高居九五,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这世间万物——锷哥即然如此郑重的提及,想来不会是全无把握——那倒真的也算威风。可他这么想着,却觉得,他并没什么获得,而是一切都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实在的生活的感受都空了。九五之尊的位置离这人世有多远?离那星空有多远》离所有真正的欢乐哀愁又有多远——跟它相比,那哀愁起码也是切实的,又……会让自己离锷哥有多远?

他想了好久,才肯定的道:“我不愿意。”

韩锷拿眼看着他:“真的不愿意?”

余小计点点头,却没有多做解释。他与韩锷之间,本已只需一个回答,而不需解释。韩锷脸上微微一笑,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但他笑着道:“你给锷哥出了个大难题呀。现在这个长安,咱们想波澜不惊的全身而退,只怕比想争夺什么还要不易。”他摇摇头:“因为进,只有成与败的两个结局,那结局都是咱们自己的,自己选择,自己承负,那还好说,顶多是个死。但退,我们已经来了,麻烦已经种下,成与败却是要留给别人担负的。那一场动乱,你我怕也担负不起。”

他们正说着,却忽见连玉走来,只见他在韩锷耳边耳语了几句,韩锷的脸­色­就微变了。连玉说的是:前日御使台已经有御使上书,参洛阳韦家不法之事;今日情况更恶,又有御使上书,参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诸多不法事。更有参这卖官贪赃之事,­干­联东宫太子,并有实据若­干­,一一详列。

这事没那么简单——仆­射­堂忍不住了,已经发动。接下来的几天,韩锷忙得更是脚不沾地。因为,朝中那参太子的折子与谏书雪片般飞来,从各州各府到朝中谏官,御使台,乃至三省六部,都有奏议。

陈希载已经发动了他属下的文官系统,看来这一次打定主意要适机扳倒太子。而圣上的旨意也颇为严切,似极为动怒,已令详查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被所有被谏官所参之事是否为实。

三天之内,旨意频下,命逮捕曹蓄厚,查证其实;接着又命封其家产,拿其党羽;后来甚至已圣谕严斥太子妃,令其幽居。让韩锷万没料到的是,这本属大理寺的事,圣上居然下谕命他参同办理。

这一下他等于已卷入漩涡的正中。韩锷一时只觉风云­色­变。——没想,这日晚间,肖珏突然深夜来见韩锷,从怀中掏出了一卷密旨。

韩锷看罢,沉吟不语。圣旨大意是说:近日圣闻,当日余皇后产子时曾遭陷害,幸邀天之幸,并未身死。命韩卿着意访查其下落,又闻余皇后死前曾留有血书一纸,望韩卿详查云云。

韩锷心头细想之下:难道,当日余家灭门,为的就是这纸血书?那当日紫宸所想要的,洛阳王也想要的,甚到曾与方柠引起争夺的,还有于自望为其身死的,最后为杜方柠在利与君手中抢走的,是不是就是这卷血书?

——那血书内容会­干­联什么?韩锷想起皇上身边的那个内侍,也想起余婕与朴厄绯倾力所图之事,难道——那血书的内容,就是可以证明小计真的是皇子?

十八章:金华归架冷龙鳞

一架荼蘼架下,杜方柠倚藤而坐。

当日是谁说过“开到荼蘼花事了”的?那架荼蘼枝叶扶疏——这花开时,也当真绚烂。可那绚烂也似平庸的,真的有那么一点“了局”的意思。

但杜方柠不信,那些花信花期,不过总被一些庸人强比人事罢了。不过近日,东宫真的乱了。有秘旨下来,严禁东宫门下近日随意走动。——杜方柠现在所处,是她杜家在永兴坊内的一处小宅子。这宅院幽深,一向为杜方柠所喜,她来长安时,就常住在这里。这是她一个人的地方,甚或当初,与韩锷并称“乐游双侣”时,在那个外人还不知“索女”方柠就是她韦门杜氏时,她有时常生发绮怀:想的是如果有一朝与韩锷真的两情相悦,她首选的与之相伴的地方就是这一处有荼蘼花架的宅子了。

不过——那也已成过去。时间过得可真快,一切都在翻覆变幻中。她好笑地想到,连自己一向智计多出的三叔杜香山也开始愁眉不展了。而连那一向自负得不得了,眼高于顶的商山四皓四个老头似也已经开始面­色­晦暗。但杜方柠依旧不信。她轻轻翻出自己的手掌来看,上面细细地生着茧子,那是她苦习技击术时留下的,她一向认真的将之修剪——他们、都算不上男人!杜方柠的眼里有着一丝冷睨。东宫门下,最近被仆­射­堂看得够紧了。但,她只是一个女子,还没有谁把她认真在意。曹蓄厚一案,已闹得东宫焦头烂额,他们只顾着处理眼前的危局——真正碰到大难时,他们只知扬汤止沸,而从没想过斧底抽薪吧?枉他们或金紫加身,或身负绝技,原来也只不过是些庸人!只要朝廷风向一变,现在都已噤如寒蝉。有的只图侥幸,有的却欲逞愚勇。他们一向布置得也还算周密,如果没有韩锷。没有那现在镇住长安与洛阳的王横海与古超卓两部,没有宫禁掌控禁军的肖珏,也没有辖制长安城内平安的乌镇海,他们与仆­射­堂也未尝不可一搏,夺宫之变也未尝不可一试。可笑他们现在还把希望寄托在王横海身上。杜方柠心中忽有些骄傲地想:谁说韩锷不过是一介勇夫,不懂权谋之术的?她杜方柠早就知道不是!

地上映出一个修长的影子,杜方柠眼睫一垂,象清昼下的屋檐,遮住了日光,也遮住了眼中所有的秘密。只听她说:“你——来了?”

韩锷就站在她身前两尺之外,一见她的样子,那么静静的,那么深切的为他所不懂着……不知怎么就有一种拥吻的心境。他想吻她,他真的想把她拥入怀里,因为,她几乎是他永远无法捉摸的一样神秘。——她约他,他又怎会不来?可他却禁着步,不敢再靠上前——他喜欢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子,看似娇柔,其实她的心中骨中,有哪一点不是那么的独立?

她是永远不会象别的女子那样全心全意地依偎在哪个男子的怀中的吧?可为什么正是为此,他更想把她拥揽一世?人,想要的永远是他所得不到的吗?韩锷心中低低一叹:她今日为什么却会约自己来此?又是当此局势!

杜方柠望着他微微一笑:“没想这一场权谋之争,最后胜出的可能反而是那个最厌权谋的你。”

她笑得很真心:“锷,我发现,你真的有着很好的运气。”

韩锷微微一愣:不错,他真的是好有运气。只听杜方柠道:“锷,如你得手,你会保我洛阳韦杜二门上下的安危吗?”

不等韩锷回答,只听她笑道:“算了,你虽不喜权谋,但如真的一朝得手,就是不愿,只怕那权谋也要­操­纵了你。有些事,你想答应也答应不了的。好多力量推着你在动。你在局外时,会对局内之事有所用力。但一入局内,谁又能再对这个局势用得上一丝力?”

韩锷吸了口气,他知道杜方柠所说,不是为了讥刺他,而真的是她出身阀阅世家,集历代之智所悟出的明言至理。杜方柠却别过了头,她的脖颈这么扭开,姿式真的好优雅轻柔。韩锷忽然很不想听她说及那身外的一切,他想听她说的,只是他一个男子和她一个女子的真切的感受,是他与她,仅只他与她之间的一切——可身外之务什么时候就把他与她纠缠得如此之深?纵以他长庚之利,也削不断这烦恼如许。

只听杜方柠道:“我请你来,实际上只想告诉你一件我知道的事。”她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好多事,我觉得,我还是有些欠你的,还有……”

“我们以后只怕再没机会这么静静地说话了,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告诉你这点关于小计的事。当日,他还在胎中时,伤了他与他母亲的,其实不是东宫的人,虽有东宫参与,但,那伤了余皇后的,却是……”

“……俞九阙。”

韩锷一怔,杜方柠却眯着眼看向他,眼中说不出的单纯清澈,又说不清那单纯清澈中隐藏了多少深意。韩锷有些心动、有些惶然也有些迷惑地看着她,怔怔道:“俞九阙?”

杜方柠点点头——他该知道自己不会骗他。可接下来,接下来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韩锷怔怔地站着,杜方柠也没有挪动。天上的日影微斜,杜方柠低声道:“洛阳城中,柳盛花靡。长安宫里,云翥日熙。一朝劫火,灰飞烟起。恍然一梦,再醒无期?怅慨有之,抚今追昔。清秋原上,重拾蹄骑。野老樵夫,牧童村女:可有传说,乐游双侣……”

时已九月,金风送爽。那风一吹过,满架荼蘼的叶子一片簌簌,要落了,要落就会落得一地金黄。韩锷怔怔的:可有传说,乐游双侣……

——那索剑遗踪,还可再现吗?

当一切繁华都已经叶委于地。

夜,这是个夜。漆弥的夜。夜­色­弥漫,一个小酒馆中,坐着改扮后的杜方柠与胆卫赵常量。赵常量尴尬局谨得说不出一句话——说起来,他最初还是为杜方柠所召得入龙城卫的,居延城羌戎围城一战,他曾亲眼所见:杜方柠是如何的脱袍露发,现出女装,于城中叱咤戳力。那一战给他留下的印象又何止壮烈惊艳?自那以后,龙城卫与连城骑中人,见到杜方柠时,那一个个男子真的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在他们心里,对她已惊为天人。

——何况那日居延城头,杜方柠青索短匕,就在自己身边力战。她曾亲自出手,起码救了自己三次。那今日,杜方柠问他的话,他又如何能不说?

可他即是韩锷部下,一向也倾心佩服韩锷。他也搞不清杜姑娘与他们韩将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杜方柠的问话,他又如何能答?

杜方柠微微一笑:“赵大哥,我只问你一件事。也求你一定回答我。”

她抬起眼来,一双瞳子黑白分明地盯向赵常量,盯得他心猛地一跳,然后又不跳了,死静静地,“紫宸老大俞九阙是不是已约你们韩帅见面?他们彼此已经成约?”

赵常量想了想,好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杜方柠微微一笑:她估量的不错。她接着问道:“那却是在何时?可是今夜?紫阁峰头?今夜三更?是不是?”

她这几问一句重似一句地问出,问得极为小心慎重,但眼光直逼着赵常量,让赵常量无力躲闪。好半晌,赵常量才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本也是他前日被迫吐露给杜方柠的消息,现在杜方柠要的只是证实。

杜方柠便抬起眼,似是在心中松了口气,接着却又紧上一口气。那么说:她有机会?她有些迟疑,也有点不安,但郑重地说了句:“多谢!”

赵常量也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又所图为何,忽忍不住,疾声道:“杜副使,我们韩帅……”

杜方柠微微一笑,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便起身而去。

为了今夜,她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她接下来的一事就是要悄悄入宫。以她的身法,这本不是难事。何况她洛阳杜姓中不是没有出过嫔妃,于宫内形势本已极熟,皇上身边,也不是没有跟她杜家关系密切的人。她顾忌的只是俞九阙,那威严极肃,声名极著,几以一身罩定九阍九阙安危的俞九阙。从没有人料得定他的行踪,也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总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地方。但她今日是已确知了:俞九阙今夜确实不会在宫中,他与韩锷有约!

只要他不在,紫宸之力已去大半。紫宸之势其实近日来已经大减:当日紫宸老幺“一星如月看多时”龚亦惺于董家酒楼一挫后,三年来,一直潜忍,似在修炼他的什么秘技,此一人已无足为虑。“二哥哥”艾可近日与俞九阙几近反目,似又功力大废,因她的关系,“三公子”吕三才也不入宿宫禁久矣。加上已死的关飞度,紫宸七宿,已只剩三人。路肆鸣又一向提点禁卫,在城墙一带防着,绕过他应不难。今夜,只有“五弦”花犯与“六幺”陆破候中的一人在皇上身边值宿吧?骗过他们中的一人想来该不会太难,她忌的只有俞九阙。她情知,以俞九阙的“九阙潜听”之术,她只要但入宫禁之内,皇上身边的一点异样的风吹草动都瞒不了他。何况,只要知道有他在,任何人心意难控、难以自信的情况下,只怕都不免会犯错误。而那错误,绝对是会致命的。

杜方柠换了一身宫女的衣服,她生长富贵,对宫中礼仪一向深明,不会出什么错的。才只二更半,确信俞九阙必已出城,她就小心谨慎,点水不惊地潜入了养心院。这里是皇上近年来歇宿的地方。四海承平也算久了,有一件事——只怕从没有人敢想过去做,也无必要做,因为做了也于自己有害无利,所以,那件事该反而易做。

杜方柠这次一入长安,就已觉不对。她早已发现皇上身边有一个内侍不对。那人不解技击,但必通秘术。那是什么?他凭什么可以暗里让皇上近来如此突生异意?皇上对东宫一向不满久矣,却也一向无人可换。那是不是缘于大荒山的什么秘术?杜方柠这十余日来身在长安,诸事不理,她一意访察的只有那个内侍——他住在哪里?陪侍皇上的习惯,包括他的身高体态,他何时净的身……

宫内一向平静,尢其是养心院——是人皆知,这是九阍总管俞九阙所照拂之处,没有人敢打这里的主意。但这里也是一个“灯下黑”……

那内侍小泰这夜二更就侍奉皇上睡下了。他回到自己离皇上宿处仅只数丈之远的宿处时,屋中的桌上,已还放了一杯他沏好的准备去奉上的六安茶……

十九章:曾经沧海难为水

韩锷望着俞九阙那黑阔的有些僵硬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也有些老了。这位自负天下第一高手的九阍总管俞九阙,就是他,给天下修习技击之士心理上以不知多少威压——可是,原来他也有些老了。

可是,他也不过年才过五十吧,为什么会让自己都感出一点老态?是不是,这么多年,身处九重之高,护卫宫禁,声名之重,责任之重,让硬朗矫健者如他,也多少承负难当,有所疲累呢?三年了,从当日崖头一败到如今重新与俞九阙正面相对,已过了三年。三年之后,自己终于可以平视他了——而当年的第一次见面,自己是如何被他九阍九阙的气势压迫得呼吸两难!

俞九阙最让韩锷感到压迫的也让他不由不尊敬的也许就是:他绝不仅仅是个技击高手——哪怕说是修为绝顶的一代高手也实在小视了他,让韩锷恐惧与敬佩的是他的克忍与致用。他由技击一道而延其用而至天下。就如同他的技击之道一样,他所要诉求的,是不是一个稳定?那坚如磐石的稳定?他护卫着这个王朝的核心,护卫着那个勉强的唯一可以拢住那四分五裂之势的大一统的图腾。这种绩业,要多少坚忍,多少毅力才可以完成?

韩锷吸了口气:俞九阙当其少年时,只怕未尝没有揽辔而廓清天下的少年人的狂想吧。但成熟的他却成熟于何时?抛却所有狂想,面对这一个惨淡的现世与实际,就那么把这一片溃烂分崩全力维护着。他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道:“俞总管,你请我见面,却为何事?在下也正好有事请教——当今局势,不知俞总管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他说得很真诚,也很直接。俞九阙回答得也直接:“削弱东宫”。

然后他长吸一口气,如鲸吞沧海,饮尽碧波白浪,也吞尽所有腐臭腥恶:“但保其储嗣之位。”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韩锷:“韩将军,你们都不希望太子与宰相之争闹到天下流离涂炭。我一直不能有所举动,一是为自顾身为宫内总管,不便参与朝务,二是为,我手中并无军中之力。如今他们在军中各有羽翼,一但为祸,只怕不小。如想免其祸患,当今形势,只有开导了。借曹蓄厚一案,可先行削弱东宫之势——东宫登基,本不见得就有大祸,只是他这些年为自保培植的势力,人人各怀己欲。他们现在还未当实位,未掌实权,一旦得势,那欲望的勃发只怕会倾轧得血流成河,激起党争之变。所以,我望韩将军可以削弱其势。这个天下,要它好是好不到哪里去了。弱君庸臣,也许是唯一可以保其平定的方式。那是一种平衡,所以,我们要削弱东宫之势,也要夺掉仆­射­堂军中实力,但一定要保东宫储嗣之位。”

他吐了一口气:“至于想求什么真的天下承平,海晏河清,那却是要一代贤君名臣来做的。贤君难求,而你我,不过是一介武人,名臣怕是做不来的。只能求力保平定也就够了。我之所求,只不过不激出夺宫之变吧。”

他叹了口气,目光倦淡而又冷硬,看着紫阁峰下面的那个“天下”,口里淡淡道:“当然,这要先看你。你不会真有意助那余皇后的孩子余小计来夺这个储君之位吧?”

这一句话他问得­阴­冷难测。

韩锷也不知他对自己的两种回答都会做何反应,他只从实而答,摇了摇头。俞九阙忽然有些悲凉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下:“其实,你象以前一样的鸥游江海有何不好,何必一定要入这个长安呢?”

他顿了顿:“进来跟我一样,拚尽己力,也不过保其腐臭,让它慢慢地溃烂下云?”

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冷静?韩锷心里忽涌起了一股激|情。以俞九阙苦修苦练的“九阍大法”,他的心中一定也压藏着着什么为他人所不知的某种激|情。他忽然升起一种孩子似的心理:每当面对俞九阙,他都有一些想出手一击。他是一个权威,这一种渴望在韩锷心中无时不在。可现下,他却只想揭开俞九阙表面上那层铁幕,往里面看上一眼。只求看到一眼,对他来说就够了。他很想了解这一个“父亲”样的男人真正的隐衷。

父亲——俞九阙在技击之术上确实对他有这样的一种威压之感。俞九阙极­精­擅“观心”之术。他忽开口道:“你心里好象还有什么疑问?”

韩锷定了定神——他是还有疑问,他忽开口问道:“当年余皇后妊娠前遇刺,真的是你下的手?”

这是方柠告诉他的,她所图为何,想让自己与俞九阙一拼?俞九阙诧异地向他望了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但这回答已足够肯定。韩锷一支手不自觉地就按在了剑把之上——他对余皇后没什么感触,但:他怎么可以伤小计至如此之重?这已是他本能的反应,只要那人伤了他的小弟。

俞九阙忽闷闷地道:“其实那次出手,真正的详情,告诉你的人也不知道的。那只是个果,而非是因。——我如果不出手,当时东宫也不会放过她的。当时东宫里还有陈嬷嬷在,以她的­阴­毒,如她出手,我就是全力照看余皇后,只怕也护不过来。而她出手,一定会比我的重。”

韩锷怔了怔,他万没料到俞九阙会真的给他解释。却见俞九阙顿了顿:“何况,那次出手刺杀,本就是余皇后自己请我出的手。”

——韩锷心头一惊,愕然地望着俞九阙,以为自己听错了。俞九阙却静静地看着他,只听他淡淡解释道:“你以为大荒山的人当年为什么送她进宫?余皇后,她其实是我这一生见到的少有的一个有智慧有主见的女子。她不想生下来的孩子从小就落入家门套中,从小就落入别人的算计,从生来下、就已注定没有自己的生活与感受。余皇后,虽不解技击,但论起大荒山一脉的心法,怕当世也唯有她得其真谛了。”

韩锷一时默然。可想起当日小计那危在旦夕的生命,忽振声道:“可她不会让你杀了她的孩子,你却差一点杀了她和孩子!”

俞九阙面­色­­阴­沉道:“我只是出手稍稍有一点重。”

韩锷的双眼忽直视向他:“以你九阍九阙的修为,如不是存心,出手一向不差毫厘,怎么会突然有一点重?”

他心情激荡,却看出俞九阙那一向平静恒定的神情下面似乎也有了那么一点迟疑错乱。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只要再进一步,就可以揭破他了!只要揭存了他的一点存心卑鄙,那以后,他那权威的让自己生命都感到威压的威权从此就可以冰消瓦解了。只听他激声道:“就因为你怀疑那孩子可能不是龙种?就因为你对一个怀疑其红杏出墙的女人的厌恶?就因为你对她对你所要保护的那个木偶帝王的不忠而生的痛恨?你不是平生不轻杀一人吗?怎么会一意要了那女人和那孩子的­性­命?”

他一向厌恶俞九阙,觉得就他来说,他身上的某一点个­性­简直是修习技击之辈的奇耻大辱。甚至更年轻时,他一向视这九阍总管不过是帝王豢养的一条哈巴狗。

俞九阙的面上已经变­色­,但他强压着道:“胡说!”

韩锷却冷冷地看着他:“你一生不近女­色­,想来对犯戒女子有一种别样的厌恶了。”

他不知为何总有一分想刺伤他的感觉,这个人,压在他心头一直压得太重了。韩锷忽觉自己这种作为有那么一丝存心卑鄙。他正打算住口,却见俞九阙的面­色­不知怎么也终于有了一分不能自持,只听他冷冷道:“我有什么厌恶?她跟子衿的事,如果不是我一向妥为保护,他们只怕早已就已遭不测了。当日的宫中,嘿嘿,可还不似今日的宫中。还有李太监李老,也还有东宫的陈嬷嬷,他们两位,你回去问问你师父,就知道是谁了!当日我的功力还未大成,无论陈嬷嬷,还是那李老内相,无论哪一个出手,随时可能都会要了我的命。也要了子衿的命。你以为他们对余皇后有什么好感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护着她?你知道个什么!”

他的声音忽怒,韩锷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这种控制不住的怒意。韩锷忽冷声道:“我知道什么……”

俞九阙忽暴喝道:“住口!我是……”

韩锷一惊,在俞九阙发威之下,这天下只怕还无人可以镇定不惊!他说的本是个疑问句,怎么,俞九阙怀疑自己知道答案?他看向俞九阙,俞九阙大喊住口,没想一声后,反是他自己先住了口,截住了他可能吐出的隐秘。韩锷看向他脸上,只见到他脸上的盛怒直欲杀人。他心头一惊,可接着,他脑中轻然一响——他在俞九阙脸上看到的原来那不是暴怒,而似一种狂悍的妒嫉!

二十章:少帝长安开紫宸

“皇上驾崩了!”

从一清早起,宫门未开,这个消息就已在长安城最上层的圈子里慢慢地传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线,每个消息递出的渠道都不相同,每个人的内线所得到的也各不相同:有的还只是猜疑,有的却已是确信,有的­精­确,有的模糊……但谁都不敢抢先把这个消息散布开。

这一日,长安城的清早跟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打扫街道的禁卒,在城门口等着城门开的卖菜的农人,清晨即起洒扫庭橱的家庭主­妇­,一清早拿起菜刀的屠户……一切都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百姓的人间,就是这样,对他们其实也息息相关的最重要的消息,他们总是才最后知道。等到知道时,那消息其实早已穿着打扮完毕,再不是它本初的模样了……

“皇上驾崩了!“——最初发现这件事的人却是紫宸七宿中的“五弦”花犯。那夜,是轮他值守宫禁。他当时就在养心殿。本来,这样值宿的日子就是平淡无味的。“五弦”花犯雅好音律,这一点却与他的六哥相同。近日长安城虽风风雨雨,但这些他都不关心:那是朝廷中的事,他虽位高权重,但他只是以技击一道得守宫禁的一个护卫。他关心的是自己职责以外的生活。但今日,他的心情却有些不宁定,因为他知道:老大俞九阙不在。近日花犯为紫宸之内务也颇多­操­心,他也曾私下感慨:紫宸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紫宸了,自从龚亦惺与吕三才联手还为韩锷所退以后,那是他们有紫宸以来第一次没有完成的任务。其后,关飞度的死在他们心里掀起的波澜更大,更可怕的是,七宿中这突然空出的一缺却一直无人能顶替上。俞总管据说曾属意韩锷,如果当日,真的是韩锷得加入紫宸,只怕紫宸之势倒不会由此而弱。但让他更­操­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艾可加入紫宸后,与吕三才联手,对紫宸核心的离心离德。紫宸一向不参与朝政,但艾可,后来是她破了这个例。自俞总管发怒,艾可与吕三才俱都淡出紫宸,花犯就觉得,今日的紫宸已不是当日的紫宸了。

而今夜难得的俞九阙不在,宿守养心殿的职责猛地一下似乎就重了起来——其实这种担心本来毫无道理,人人皆知圣上之安全由紫宸护卫,还有哪个敢轻易入宫图谋不轨?花犯感觉到有一点不妥时是在三更过后不久,他心里没来由地就觉得不安。他的功力虽远到不了俞九阙那‘潜听’之术的地步,但此职他任之已久,对这养心殿也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他就觉得,今夜的养心殿,似乎掺入了什么他不熟悉的东西。

他也曾马上出去绕着养心殿的院墙内外转了一圈,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有一个宫人的身影出去,那该是每到三更时御厨房来送敬上的参汤。虽然皇上最近几乎从来不喝那个,但这规矩却还一直没断——宫中就是这样,有好多名存实亡的规矩总是在那里,就象花犯刚入值宫禁时,永远也搞不清为什么有三名侍卫要一直戍守一颗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守着它的枯树,后来才知前朝贵妃曾喜欢那树,可树与人俱死,但这守戍之责的缘由却一直被人忘了,一直留有那个戍卫处,一直没有撤去。

可转过身,花犯忽说不出的对那个宫人的身影感到一种不安。然后,他潜心搜寻了下,就发现:那个近三年来最为皇上所宠的内侍小泰之死,居然有人会在养心殿杀人。他已觉出不好,急入寝殿,然后,他就发现了皇上的无疾而终。

皇上的榻前,却放了一碗捻儿茶——皇上平时本不喝这种茶的!

花犯虽然处置果断,消息立时被他封住。可是,在这宫中,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眼线密布,他们又都是什么来头。宫中的异样形势马上就被不少有心人发现了。这消息甚至远在开宫门前,就已经种种秘径传了出去。怡王爷知道了,肖珏知道了……陈希载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

陈希载的心里一惊,他正准备五更上朝,虽然最近两年的早朝他们虽依旧上,但皇上并不是每早都能起来得那么早了。他马上就密约了几个仆­射­堂的心腹私下里开了一个会。接着,三皇子贽平被他们从睡梦中叫醒。这个驾崩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轰隆隆的,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人自觉脚下的金砖锦蘮,身边的荣华富贵都遭了地震一样的颤动。陈希载最想知道的是:紫宸俞老大对此事会是如何反应?他会不会先秘不发丧?他会不会遣人来找自己?他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东宫到底知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东宫只怕也不敢抢先声称自己得到了这个消息吧?接下来的几天会怎么样?韩锷那里又会怎样?他马上传递知消息的却是左金吾将军褚士健。今日,他们必须赶早,那个太极殿,今日的局面是压抑着还是爆发都在那个太极殿!

东宫太子得到的消息却最切实。因为,来传递这个消息的人太让他相信了。那是:杜方柠。

杜方柠虽一夜未睡,但她的装扮依旧清整如平日,就是眼圈下面的一点乌青也已为粉妆所盖。她寅夜入东宫,叫醒太子,只说了一句:“皇上驾崩了!”

她只说了这五个字,其余的与之关联的重要处一个字也没多说;包括大荒山门下,包括捻儿茶,包括……眼儿媚,包括,她是怎么入的宫禁与出的宫禁,包括,俞九阙去了哪里……而那一眼之魅,长安城中,很多人知道,但谁也从未听有人当面提起。

太子贽华的反应先是茫然,然后错愕,然后惊喜,惊喜中不知还杂夹着有没有一点别样的情绪……只有在长安城中,这样的消息,才可由下手者与被害人的生子这么平淡地提及吧?

太子贽华接下来的反应却是“不信”!他诧声道:“你怎么会知道?”

杜方柠的眼睛有些深艳有些讥诮地盯着他,什么都没说。东宫太子的身子一震,他等这一天等得已太久了。他做梦也想着这一天呢。可是,这一天的情况却来得太突然,太不是时候。如果只早半年,他对这消息的反应就会完备得多了。可是,现在不只宫内有俞九阙,宫外,还有一个韩锷。他们会不会支持自己?

杜香山与周槐安最早被东宫召了进来。他们一听说这个消息,杜香山的脸上就一洗忧虑——扬汤止沸,不如斧底抽薪,皇上之废太子之意已动,他的死,也许对东宫来说,就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了。他的一双眼睛首先望向的却是自己的侄女:好侄女!你真不愧是我杜家的人,简直就是女中专诸,红妆诸葛!

但他们接下来想到的就是该怎么办。他们同时想到的就是今早的太极殿!太极殿中,今早,总该发生一点什么了吧?

这天一早,王横海处就接到了两处的密信,一处是太子送来的,一处却是韩锷的。一封信是叫他领兵迫近长安;一封却是让他按之不动,一有变乱,却要速动,平定长安之乱势。

王横海开始要面对真正的选择。

而今早最迟走向太极殿的却是韩锷。他得到的消息最详尽而确实,因为那是俞九阙亲自告知肖珏让他传过来的:包括那盏捻儿茶,包括那个花犯见过的宫人的背影——那背影相当婀娜,韩锷想起那背影行动时,腰肢凹进处的衣衫一下下起伏的样子。他一闭眼,方柠,是方柠……昨日,他与俞九阙紫阁峰头密议,什么都想到了……东宫,仆­射­堂,及他们门下种种势力……但就是遣漏了一点:方柠,那个身为女子的方柠。

这还是他刚听到消息时想到的,自他走入承天门,一步一步迈向太极殿时,太极殿前,那青石铺就的秘道依旧看着那么­干­净宽敞。但他知道,就在此时,太极殿中肯定已集齐了东宫与仆­射­堂的人。接下来的,会是怎样的一场天翻地覆的时局。

他摇摇头,他眼前晃动起小计的脸——小计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脸­色­苍白了……那个位居九五之尊的人在位已三十余年了,他曾经是这整个天下的信仰与图腾,可他死时,唯一空茫茫地升起一点切身的关于他本人的感受的,怕只有那个小计……

太子贽华却还没有到太极殿,他没有去上早朝的惯例,所有的发力,也是要有步骤的,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避嫌。但他在东宫的楼顶远望着那太极殿:日要升了,这是不是他的时候终于轮到了?今天的太阳已是他的太阳——他,一个年近四十的少帝,终于要——少帝长安开紫宸了!

戎马逸一

□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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