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个茶茗轩中都弥漫着茶的清香,虽然只是早上8点,但来这饮茶的人可不少,大多数茶客只是轻轻的品着,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可是,靠窗那桌的三个人,却与这淡雅的气氛不相称,一边的俊朗男子紧皱着浓眉,浓眉下的那双眼睛淡漠,冷冽,狠狠扫过对侧的一男一女,只见那男子笑得阳光开朗,见掩饰不住尴尬便低头只顾喝茶了,唯一的女子清新可爱,长发披肩,明眸大眼紧紧盯住对面的男子,生怕漏了他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粉嫩的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风逸飞,解释一下!”金世打断这长久的沉默,磁性的声音溢出唇齿,仍是冷冷的,却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他以为今天只是他和风逸飞的小聚,没想到却多了一个女人,可偏偏那么巧,她竟然是前几天对他穷追不舍的那位,纵使只是一面之缘,他却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钱思思,说不上为什么,只是突然就记住了,记在了脑中。ww『』
“额,呵呵,金世啊。”风逸飞再度尴尬的笑了笑,“那个,思思是我的好朋友,带给你认识认识嘛。”说着,还伸出一只手搂过身旁的思思,“思思,你说是不是?”
金世的目光直逼她来,思思发现自己对他的注视,真的一点招架力也没有,他看着她,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不耐烦,却仍然也没有爱意,但没关系啊,失去了的记忆纵使找不回,可心脏的跳动却能证明你还在!
金世不自在地收回目光,当他看着她时,她眼中流露出他不懂的情愫,掺着爱恋,更多的却是思念,浓浓的思念,这种思念好像唤回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压抑着他,使他好难受,啜了口茶,他轻轻抬眸,“风逸飞,再解释一下。”
风逸飞突然站起身来,脚步边向门外走去,边说着,“各位,那个,不好意思啊,我突然想到临时我有个事情要处理,你们慢慢喝,慢慢聊啊,我先走了,呵呵。”
气氛再一次归于死寂,杯中的茶也渐渐变冷,金世看向思思,她低着头,面带羞色,两只手不安地绞着,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每次话到唇边却被硬生生的压下,“钱小姐,我也先走了。”他还能干什么呢?茶凉了,人,也该走了。
思思闻言猛地抬头,“不,你别走。”思思突然有些怪自己,刚刚明明有那么长的时间,明明可以说很多,怎么话到嘴边却迟迟不说呢,现在,他要走了,她该怎么办呢?只能勇敢的迎上他的审视的目光,“金世,我想说,我想说,我等你很久了…我…我一直爱着你,你知道吗?我爱你啊!”周遭似乎都没了声音,只剩下她的余音,整个世界好像也只剩下她和他,她爱他!爱了那么久,都化为这一句告白,而爱情,不正是从告白开始的吗?
金世震惊地站在原地,她说什么?她竟然说她爱自己,她一直在等自己,而他只见过她一次,他们充其量只是陌生人而已,一个陌生人怎这么能轻易说出“爱”这个字眼?凝视着她的目光,她期待着,害怕着,不安着,可是,他给不起她任何承诺,他只能让她死心。
“对不起,我有未婚妻了。”
五
( “未婚妻?”思思蜷在沙发上,低低的呢喃着,她感觉这好不真实,明明几个小时前,他离她还那么近,他的声音,他的气息,那么柔柔地包裹着她的周身,可是为什么现在,他离她可以这么远,他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今生的缘分他们只能到这为止,是不是她终究得放手,她等了他那么久,那么久,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告诉她,他爱的人不再是她……
“不——!!”泪水疯狂的落下,沾湿了手中的抱枕,她一向不勇敢,但她从来不害怕,以前是因为身边有他,现在是因为,她相信着他,可是,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难道她还要忍受再一次失去他的苦痛吗?不,今生,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他,是啊,今生,他早已不记得她了,而自己却还认为他理所应当还爱着自己,终归是自己太傻,分不清前世与今生。『』他当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有点奇怪的陌生人,对她的感情为零,可是她呢,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超饱和了,见到他已经使她太过兴奋,来不及做任何的思考,现在心情终于慢慢平复,思绪也慢慢理清,自己不该那么操之过急,也不该那么过快绝望,她才刚刚走近他,不能自己先逃跑,一个未婚妻算什么,前世,她还是他的妻呢!
思思拭去眼角的泪水,深呼吸几次,拿起电话,拨通风逸飞的号码,几声嘟嘟声过后,电话便被接通。『』
“风逸飞,是我,钱思思。”虽然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但浓浓的鼻音还是掩饰不了她哭过的痕迹。
风逸飞在这头听见是思思打的电话,心里无由的一阵惊喜,但她的声音……她,哭了?
“哦,思思啊,发生什么事了吗?”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却很在乎。
“没事儿,没事儿,我……我就是想问问,金世订婚了吗?”现在的她,只能向风逸飞求助,虽然他看起来狡黠调皮,但他是个善良的大男孩。
风逸飞听着那头她向自己询问着金世有没有订婚,也猜到了她哭泣的原因,好像从一开始,她的眼中,心中,有的只是金世,他不知道为何她对金世有那么深的感情,看金世的反应,金世并不认识思思,如果只是思思的一厢情愿,为何情感会如此浓厚,他可真搞不懂,但他却想帮她,他想让她笑!
“没呢,那小子还没订婚呢。”
“可是,他不是有未婚妻了?”思思迷惑,却也开心。
“哦~~顾晓是吧,嗯,呵呵,他们三天后才订婚呢。”冯逸飞小心地说着,又觉得不妥,便加了一句,“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他的未婚妻叫顾晓,他还没订婚,他三天后才订婚,风逸飞在问自己要不要去,要不要去他的订婚宴,要不要?当然……要!!!
“我会去的!”思思开心的说,去了,才有机会,“谢谢你,风逸飞!”
真的谢谢你,愿意带我去有他的地方,即使那个地方,或许会让自己伤心……
六
( 金世看着自己的订婚宴,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觉,没有喜悦,也没有不愿,或许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习惯了顾晓待在自己身边,可却无关爱情,只是延续着一份责任……
他小时候便不爱说话,只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着,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常常望得出了神,他总感觉他不完整,一开始他以为他只是缺少爸爸妈妈的陪伴,呵,他的父母可真不像父母,为了工作,为了事业,常常不在家,有时是一个月,有时甚至半年。『』7、8岁的时候,他还会问妈妈,眼中经常盈满泪水,“妈妈,为什么你不能一直陪在小世身边,是不是小世不听话,小世会改的,妈妈妈妈,小世不想一个人睡。”可是,妈妈每次都会把他抱住,揉着他细碎的短发,轻柔的在他耳边说,“小世乖,小世最听话了,妈妈爱宝贝儿,可是妈妈得跟着爸爸啊,妈妈不能让爸爸一个人的。『』”妈妈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妈妈的怀抱是如此温暖,可是这么美好的妈妈,却用最动听的声音,把他满满的希望一点点散尽,就像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细沙,而妈妈却把他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让细沙就这么一点点流失,他有多心痛,他痛得眼泪直流,可是,妈妈却仍然温柔地告诉他,她爱他,可她更爱他的爸爸,为了他的爸爸,她可以不要他,于是,他终于变成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于是,他终于不再奢求母爱,但他还是不想放弃,至少他认为他还有爸爸,虽然爸爸比妈妈在家的时间更短,虽然爸爸几乎不会抱他,虽然爸爸很少跟他说话,但他是自己的爸爸啊,爸爸,怎么会不爱儿子呢?于是小小的他终于在一个傍晚等到了爸爸,那是他10岁的生日,他刚拿下数学奥赛一等奖,那沉重的奖杯握在手上,让他心中雀跃不已,他想,看到自己获奖,爸爸肯定会很高兴的!可是,他等来的不是父爱,而是血淋淋的破碎,他听见爸爸妈妈在房间里争吵,那是他们第一次吵得这么凶,他害怕,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门前,那或许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吧。
门虚掩着,他听见,妈妈对爸爸说,“你去找她了是不是?呵,金凌涛,你别忘了,人家早就结婚了,女儿都已经8岁了,你该避嫌,该死心了!你有时间逗人家女儿开心,怎么不想想小世,他才是你的亲儿子!!!你陪他玩过什么?你给过他什么?”
“你不要跟我提小世!如果当初不是你设计让自己怀孕,我会娶你吗?如果没有小世,我早就跟莹莹在一起了,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吗?童雨欣,我告诉你,我金凌涛的孩子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莹莹的女儿!“
“砰”漂亮的奖杯摔破在地,一块块玻璃碎片在灯光的折射下显着炫目的光彩,他睁着空洞洞的眼睛,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原来是这样啊,原来……竟然是这样啊……房间里的两人终于意识到门外还站着一个人,他看见妈妈急忙忙地冲出来,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就面目全非,妈妈紧紧的抱着自己,颤抖地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可是,妈妈,不是这样又是怎样的呢?我多希望你给我一个解释,哪怕只是撒谎,可你,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我,终于完完全全的死心了,他看见爸爸也出来了,在他身边顿了顿,便又走了,他突然想笑,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笑他那个可悲的爸爸还有可悲的妈妈,笑他们这可悲的一家,可还来不及笑,眼泪先一步流出,咸咸的,涩涩的,多的收不住了,他告诉自己,他绝对不会再哭了!
七
( 之后,爸爸回家的更少了,妈妈也很少出现在他面前,他的世界彻彻底底的安静了,他家附近换了一个新邻居,很和睦友善的一家人,经常叫他去他们家玩,他们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晓晓,总是“哥哥”“哥哥”地唤他,有时,他也愿意和这个小妹妹玩,他羡慕她有这么疼她爱她的爸爸妈妈,可有时,这种羡慕的感觉太强烈,便使他越加地排斥,越加地远离附近这家人,可顾叔叔,顾阿姨对他实在太好了,总是邀他去他们家吃饭,总是带他去外面玩,总是给他买他成长需要的衣物,他甚至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这温暖,让他舍不得回到原先的黑暗中。ww
可上天终究舍不得给他太多,在他12岁那年,他和顾叔叔,顾阿姨一起去晓晓的学校接晓晓回家,路上却发生了交通事故,他仍然忘不了最后一刻,顾阿姨紧紧把他抱住,在他耳畔,痛苦的说着,“小世,阿姨……阿姨拜托……拜托你,照……照顾好晓晓,照顾……好她,好……好不好?”他疼得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顾阿姨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庞,他感觉到自己被顾阿姨紧紧地抱着,他知道顾阿姨用自己的生命护他安好,照顾好晓晓,照顾好顾阿姨唯一的女儿,是顾阿姨对他的嘱托,而他,愿意以命易命,他,重重的点下了头!
晓晓成了孤儿,身边只有他这个哥哥,他把晓晓接回自己家,尽全力的照顾好她,不久,他的爸爸回到了家,而且在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看着他对晓晓的百般宠溺,他似乎预感晓晓就是爸爸说的他唯一承认的孩子,顾阿姨就是爸爸口中的莹莹,他知道,顾阿姨的全名是顾芷莹……而这一切也终于在一个下午被证实。『』
那天的午后天气格外的好,他也已经15岁了,已经能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父亲也第一次在书房面对面的和他交谈,他没有只是他的眼睛,目光飘向窗外,缓缓的对他说着,说着那些他不曾知道的过往……
父亲和顾阿姨原来是青梅竹马,郎有情,妾有意,都以为彼此是生命的唯一,但没想到母亲也喜欢上了父亲,母亲的父亲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用父亲的大好前程要挟父亲和母亲结婚,可父亲仍是不从,在一次商业酒会上,母亲设计了一切,让自己和父亲发生了关系,让自己怀上了父亲的孩子,用孩子要挟父亲和自己在一起,而顾阿姨这时也发现了这件事情,知道母亲一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愿意让自己拖累了父亲的事业,也不愿意让父亲的这个孩子出生的如此可怜,于是,她选择了退出,离开了父亲,留下一封书信劝父亲和母亲结婚,劝父亲别再找自己,各自过各自的日子。父亲看着母亲渐渐隆起的肚子,终于在一天狠下心来答应和母亲在一起,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8年,在他8岁那年,他的两颗肾发生了坏死,必须马上找到合适的肾源,才能救回他的生命,而这时母亲终于找到,瞒着父亲给他做了手术,为什么要瞒着父亲呢?因为这颗肾是晓晓的,是母亲找到顾阿姨一家,她怀疑晓晓是父亲和顾阿姨生下的孩子,她的肾或许合适,于是让人偷偷给晓晓做了检查,结果如她所料,晓晓确实适合,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晓晓不是父亲的孩子,母亲当然十分高兴,愿意花大价钱买下晓晓的一颗肾,再次出乎意料的是,顾阿姨竟然同意了,于是,他的身体里,少了两个肾,多了一个晓晓的肾,他终于康复。后来,父亲发现了这件事,去跟顾阿姨见了面,被母亲知晓,就有了他们那次爆发的争吵,可顾阿姨早已成家,不愿与父亲再度纠缠,冷硬的拒绝了父亲,这就造成父亲之后越来越少的回家,因为他把产业重心移到了国外,打算以后都在国外生活,对于母亲的失踪,他却并不清楚。父亲再次回来是他知道顾阿姨去世了,只留下晓晓一个人,他不放心,又或许无法放下对顾阿姨的感情,只能转移到晓晓身上,毕竟晓晓是顾阿姨的骨肉,便加倍的对晓晓好,而顾阿姨也是因为自己是父亲的骨肉,把她对父亲的感情转移到自己身上,才会对自己如此好,甚至不惜牺牲生命也要护他安好。他们俩如此相似,却也注定无缘。
他看见父亲的眼中充满泪水,不由对他有点怜悯,自己的父亲竟是如此可怜,与爱情终究太过缘浅,他看见父亲转过头来,终于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小世,我知道这么说很对不起你,可是,每次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母亲,你顾阿姨,以前的那些事,你知道,我有多不愿想起,不过还好还有晓晓,让我觉得至少终于能为你顾阿姨做些什么了。小世,爸爸想把你送去国外读书,等你毕业了再回来,好吗?对不起,孩子,我没办法,对不起……”
八
(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在他面前如此卑微的乞求着他的离开,如此狼狈的痛哭,却感觉心如止水,他早就不再奢求父母之爱,早就习惯父亲对他的冷漠与排斥,这点,又算得了什么,他恨他,怨他,此时,更加的可怜他,面对这样的父亲,同样让他无法忍受,他笑了笑,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眼睛愈发的清亮,看着身前所谓的父亲,微微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一去就是13年……
这13年来,他自由自在的生活,创办了自己的企业——s&j,在大学结识了风逸飞,成为了很好的兄弟,而顾晓在3年前也来到了美国,这些年来,顾晓对他若有似无的表达了自己的爱意,而他对她仍然只是一份兄妹之情,他只想把她照顾好,不仅是为了顾阿姨,也为了自己欠她的一份情,但这终究太过牵强,顾晓终于鼓起勇气向他告白,他看着她纯澈的双眼,酷似顾阿姨的容颜,耳畔回想起顾阿姨最后对他说的话,照顾好晓晓,如果在一起是晓晓所希望的,如果在一起晓晓能快乐,那么,自己对顾阿姨的承诺是不是也就兑现了,自己对她也可以有所补偿了,顾阿姨给了他生命,而他,奉上上自己的一生,一切,那么的水到渠成,纵使自己的父亲并不乐意,但只要晓晓喜欢,他也不作反对。『』『』但他从未问过自己的心,关于爱情,他是否愿意……
整个礼堂气氛那么的欢快,想起往事总让人悲从中来,金世苦笑了一下,拿起身旁的酒杯,闭上眼睛,浅浅的眯了一口,睁开眼,却看见了门口的钱思思。
她挽着风逸飞的胳膊,淡紫色的礼服穿在她身上,总有着古老的神秘感觉,引人不由的想去探索更多,一头乌黑的长发乖巧的散落在身后,宛如森林中的精灵,她的五官说不上有多出众,但组合在一起却别有一番滋味,他看着她,总觉得似曾相识,他讨厌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什么他把持不住的东西将要呼之欲出。
思思不安的四处看着,终于锁定了前方的他,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帅气,修剪得当的白色西装,冷漠疏离的双眸,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说不出的桀骜英俊,可是,他的眉宇间为什么会有淡淡的忧愁,他的订婚宴,他不高兴吗?
“世哥哥!”侧方传来好听的声音,思思不由自主的转过脸去,那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白色长裙席地,长发梳成发髻盘在脑后,细长的柳眉,一双眼睛流盼妩媚,秀挺的瑶鼻,玉腮微微泛红,娇艳欲滴的唇,洁白如雪的娇靥晶莹如玉,如玉脂般的雪肌肤色奇美,气质出众。她向着金世的方向跑去,脸上满是浓浓的幸福,思思看到金世没有拒绝,温柔地揽她入怀,眼中有着她忽略不掉的宠溺。
她便是顾晓吧,金世的未婚妻……
九
( 灯光突然变暗,聚光灯打在了舞台,只见舞台上那对宛如天作之合的男女携着彼此的双手翩翩而舞,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音乐缓缓地播着,思思看见他搂着顾晓的腰,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他的眼凝视着顾晓的眼,充满了温柔,充满了深情,那是她多么渴望的爱啊,她等了那么久,终于见到他,但是他的温柔却不再属于她。ww思思的眼中突然凝满了泪水,看着他的视线也有点模糊了,他仿佛是天生的舞者,舞姿华丽典雅,顾晓在他的手中,倾城光华,在每一个舞步的回旋,每一次指尖的舒展中,完美绽放,他们契合的是如此的完美,让人无法移开视线,所谓郎才女貌,也不过如此吧。
思思看着金世英俊的脸庞,不觉想起了前世,前世的他也是如此优秀,一袭白衣,一把轻扇,一支玉箫,一把宝剑,多少个黄昏幕后,多少次桃花岸边,他吹着箫,美妙的旋律引来阵阵鸟鸣,每当这时,他总要她为他起舞,她的舞一如她的人,美丽淡雅,挥舞着衣袖,挪动着碎步,偶尔一个旋转,偶尔一次跳跃,眼中尽是情意,笑容甜蜜无限,他也一如此时看着顾晓般看着她,不放过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绽放,那是他为她鸣的箫,那是她为他起的舞,那是属于他们俩纯粹美好的记忆,如今,只剩她一人记得起,就如《生查子.;情景》中所吟——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过了离别时,还解相思否?
思思害怕再回忆,更疼痛,深吸了一口气,拿过身旁的酒杯,一饮而尽,香醇的红酒滑过喉咙,倾入胃中,说不出的舒畅。音乐渐渐停止,舞台上的两人也渐渐停止舞步,台下响起如雷般的掌声,各种赞美声,羡慕声频频响起,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似乎全都冲着思思的耳膜袭来,使她感觉有点晕眩,使她的头感觉好疼,不行,不行!她需要空气,需要安静!突然,一双温柔的大手贴上她的耳朵,手掌的温度与耳朵的温度融合在一起,大大的手掌紧贴她的双耳,为她屏蔽了喧嚣,让她渐渐趋于平静,思思睁开眼,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人,风逸飞,原来是你。
“是不是感觉很吵,没关系,捂住耳朵就行了。”风逸飞弯下身来,嘴巴贴着她的耳朵缓缓低语,“别怕,还有我呢。”
思思突然发现风逸飞的声音原来可以那么有力量,竟然可以抚慰她狂乱的心,如果他是金世该有多好,可是,他终究不是金世,所以,对不起,你的温暖,我不能要。
思思抬起手,抓住风逸飞的手,眼神不经意间瞟向前方,在她的前方,他的身后,金世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嘴角微微扬起,察觉到思思的视线,嘴角弧度愈发的大,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她敬了一下,转身再次走上舞台,心里多了些鄙夷,前几日还迫不及待向自己示爱的女人,如今却在另一个男人怀中,可偏偏,那是风逸飞,是他最好的朋友。
十
( 舞台上,主持人笑得一脸灿烂,“现在到了我们的准新郎金世为我们的准新娘顾晓揭开惊喜的时候了,surprise!欢呼吧!各位!”,金世站在顾晓身旁,宛如天神般耀眼,灯光炫丽的打在他的头顶,浑身散发着迷人的气息,这样的他,怎能不叫人迷恋,思思痴痴地看着,风逸飞也放下捂在思思耳边的手,静静地看着,只见金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红盒,“砰”,红盒被打开,一枚钻石戒指在灯光的折射下显着炫目的光彩。ww
“天哪!这戒指不是法国的布朗先生设计的‘唯一’吗?当初可是引起了全世界的轰动呢!哈哈,原来在这。”
“是哎,这戒指名为‘唯一’,世上可是独一无二的!”
“看得出这位金世有多爱准新娘了!不过,人家长得也漂亮,罢了罢了,我们可没这福气。ww”
“哎,这让人羡慕啊!”
思思看着金世,透过他,看向遥远的前世——唯一,唯一,我的唯一是你,你的唯一却不再是我,当初,你约我在桃花林中,漫天的桃花中,你拥我入怀,拿出那对名为“琴瑟和鸣”的对戒,你说,“结同心尽了今生,琴瑟和谐,鸾凤和鸣,这对戒一模一样,古朴雅致,融洽和谐,传闻它们带着千年前的缘分,从悠远的朝代携手走来,只愿相爱相守一生,白首不相离。今日,我为你戴上这枚戒指,便是希望这一生与你厮守,永不分离!”你轻轻执起我的手,把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也牢牢套住了我的一生,甚至是今世,当初,你的声音那么悦耳,你的动作那么温柔,你的怀抱那么温暖,你的承诺那么深情;当初,那枚戒指我一直戴着,直至你离去后也不曾摘下,可是,凡间之物终究要归还凡间,我最终没能留住,但右手无名指上浅浅的一圈红晕,无时无刻不在告诉着我,这一切不是梦,今世唯一的愿望就是完成与你未完的幸福,可是,你的戒指却套入了另一个女子手中,你的温柔给了她,温暖给了她,甚至,承诺也给了她,你彻彻底底的忘了我,不留一点痕迹,是不是你觉得我们前世缘分已尽,所以,那碗孟婆汤,你一滴不剩的喝完,倘若是,我这份执念是否还要继续,今生,远远地看着你,放你走,不再纠缠……
台上的两人紧紧相拥,台下的思思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办,再度拿起身旁的酒杯,一饮而尽,风逸飞满脸心疼,抓住思思的手不让她继续喝,“思思,别喝了,你会喝醉的。”说不出的关心与无奈,为何偏偏喜欢上金世呢?
思思放下酒杯,抬头静静的看着风逸飞,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双眸水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风逸飞,没关系的,我酒量很好的,谢谢你今天带我来这,我要先走了,好困啊,呵呵。”她强装着漫不经心,她的脆弱,她的悲哀,不愿让他人知晓,更无力倾诉于他人。
“那我送你回去吧。”风逸飞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时间真的不早了。
思思摇了摇头,“不了,太麻烦了,这里是市区,打车很方便的,我这么大个人,还不放心?”说着调皮的眨了眨眼,“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风逸飞本想继续说服思思,但他的一个好友正在远处向他招手,喊他过去,无奈只能点头答应,“好吧,到家后给我打电话。”
“好啦好啦,你快去吧。”思思笑着推着他走,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转身的一刹那,泪水滴落,无人察觉,此番场景,此种时刻,真的只能自己一人,她突然有点想喝酒,红酒的滋味,还真不赖,倘若一醉真能解千愁,那就去试试吧,梦中相会,未尝不可!
十一
( “哈哈哈,晓晓,叔叔来了!”大厅里传来一串爽朗的笑声,一位西装革履中年模样的男士走了进来,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金世也转过身看去,眼睛定格的瞬间,心也顿时冻结,这么多年未见,再见却是此番场景,你的眼中、心中仍然只有晓晓,我这个儿子,永远只是个摆设,金世的心中不由一丝苦涩,算了,这么多年来也已经习惯了,只是突然相见,第一句话不是自己,有点伤感罢了,可是,他是怎么知道今天自己要订婚的?邀请嘉宾里并没有他!
金世皱了皱眉,接着便一切明了,轻轻放开顾晓的手,语气严厉低沉,“他怎么会来?我跟你说过,我不想看见他!”顾晓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怕极了金世会离开她,急忙双手紧紧拉住金世的衣袖,“世哥哥,你听晓晓说,叔叔毕竟是你的父亲啊,晓晓觉得我们订婚,叔叔应该来的,而且、而且,如果不告诉叔叔,叔叔会很伤心的!”说着,大大的眼睛中充满了水汽,似乎一眨眼晶莹的泪水就会滴落。『』ww
“那我就不伤心吗?”金世甩开顾晓拽着自己的手,语气不免又严厉了些,“你明明知道,我对他有多恨,有多讨厌,巴不得一辈子不见,你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们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啊,哥哥怎么能这么说叔叔。”
“血浓于水,不适合形容我跟他,名存实亡还差不多,记得当初我决定跟你结婚的时候,就说过,不能让他参加,你也答应了,现在,你是出尔反尔是吗?”
“不,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晓晓,晓晓只是觉得婚姻大事,至少父母长辈需要参与,否则显得太草率了。”
“现在只是订婚,还没有结婚!”
顾晓一下子没有了声音,眼泪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留下两道泪痕。
“晓晓,我的乖孩子,你怎么哭了?”金凌涛走来,看到的却是顾晓梨花带雨的脸庞,眼睛仍直直的看着身旁的金世,心中自然猜出了一二,“金世!你怎么可以欺负晓晓!”
金世不由扯了扯嘴角,戏谑地看着身前这位“父亲”,“您老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了?倒是您,不请自来,还请回去!”
“你!……”金凌涛伸出手,直指金世,生气的说不出话来。
顾晓见他门父子二人刚见面就吵,也停住了哭泣,赶紧出声劝道,“叔叔,世哥哥没有欺负晓晓,是晓晓太高兴了,喜极而泣,不关哥哥的事。”
金凌涛叹了口气,放下手紧紧握住晓晓的手,声音温柔,不似前般严厉,“乖孩子,你受委屈了,叔叔替您教训他。”
未等晓晓开口阻止,金世抢先一步说道,“呵呵,真是个好叔叔啊,既然晓晓有你这么个好叔叔关心,我这个局外人也好退场了,两位,玩的开心。”说完,便转身离开。
晓晓本想去追,却被金凌涛给拉住,“晓晓,别追,让他走,真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不,叔叔,我得。”语气说不出的急切,抽出自己被握在金凌涛手中的手,飞奔出去,茫茫四周,却找不到金世,拼命地呼喊,“哥哥!哥哥!”那声熟悉的回应,却没有响起,哥哥,你别丢下晓晓,好不好?
十二
( 思思坐在m.pub里,手中握着酒杯,酒杯内鲜红的液体随着手的抖动而不停地晃动着,思思趴在桌上,因为酒精的作用,两眼迷离,双颊异常的绯红,嘴唇上沾着些许液体,有种说不出的妖娆感,但即使视线已经模糊,思维已经混沌,嘴里仍是喃喃地说着金世的名字,而在思思不远处的一桌上,金世、风逸飞几个人正喝得畅快,原来风逸飞他们几个早就商量好,今天应该为金世好好的庆祝,本来准备一起来的,但金世的父亲突然的到来打破了原有的计划,金世先走一步,风逸飞他们几个随后赶来。『』
“金世,别太在意了,老爷子来就来了呗,把晓晓弄哭干嘛啊,还算男的吗?”风逸飞锤了下金世的肩膀,语气似安慰又不像安慰,多多少少夹杂了一些不满,毕竟晓晓也算半个他的妹妹,看到晓晓哭,心里总归有些难受,可难受归难受,又不能把大的丢下,去哄小的,只能在这里碎碎念了。ww
“是啊,逸飞说的没错,多好的订婚礼啊,最后弄成这样,东西那么好吃,我都没吃完。”说话的是他们中一位比较文气的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脚上却是一双运动鞋,黑框眼镜大大的,足以遮住了半张脸,他没有喝酒,不住的往嘴里塞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着。
“二熊,你还是别说话吧,快吃快吃,真不知道叔叔为什么把你的名字取为熊二,难道是他早就预料你会像熊一样能吃?池衡,你说呢?”风逸飞笑着调侃道,气氛终于有点活跃了。
池衡就是坐在最边上的带着一股妖气的男子,紫色的碎发下,狭长的桃花眼说不出的魅惑,背靠着沙发,翘着二郎腿,晃着手中的酒杯,只斜斜地睨了一眼身旁,轻轻地点了点头,比金世还寡言。
“哎!金世,说一句话啦,别不停的灌酒,我可背不动你啊。”风逸飞终究还是有点担心,他也理解金世,他比谁都清楚这几年他是怎样一天天从在乎到不在乎,他也心疼,却更无奈。
喝完杯中的最后一滴酒,金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逸飞,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喝着。”说完便抬腿欲走。
“哈!刚才就一直灌酒,现在突然说走,你闹哪样,不是有咱三陪你啊!”逸飞也站起来了。
金世回过头,扯出一丝笑容,“逸飞,别担心,我没事儿,这些年,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喝的有点多,想回去了,先走了。”这次,风逸飞没再挽留,熊二和池衡也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这次,金世是真的向前走了,前方,可有佳人相伴?
就在将要走出pub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不自觉得转过头,映入眼睛的却是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钱思思?此刻她正被人纠缠着,因为喝醉,手无缚鸡之力,虽然极力想摆脱身边那扰人的爪子,可力气终究太小,眼见她就要被人强行带走,金世不由地心里一阵愤怒,连自己都搞不懂地就上前狠狠挥了那人一拳,拉着思思就往外带,突然的冷风吹来,终于让思思清醒些了,看着紧握着自己手的人竟是金世,想起刚刚那惊险的一幕,不由吸了口冷气,但被心爱的人担心的感觉真好,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感觉真好……
“如果没有我,你该怎么办?”
空中金世的声音淡淡的,可如果不是你,谁都不可以!!!!
十三 夕碎琉璃
( “如果没有你……”思思的声音轻轻地掠过金世的心尖,慢慢平息了他的怒火,“如果没有你,我还是会一如既往的活着,因为你希望我好好的活着,可是,如果没有你,我从来不知道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思思抬头凝视着金世的双眼,她突然发现今晚的金世有点不同,因为今晚的他终于完完全全的看着她了,她可以看到他眼中她的倒影,若是依据光的反射,那么她的眸子中肯定只有他,只有在爱人的眼中才会把对方装得那么彻底,“所以,我不能,真的不能没有你!”今晚的她真的有点醉了,真的分不清这是今世还是前世,分不清站在她面前的是不是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可是,也只有今晚,凭着醉意,她可以尽情地倾泻她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也只有今晚,她还能和他在一起,今晚过后,他是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了,她……是不是终于要放手了……
金世感觉心的一个角落慢慢塌陷了,他明明从未认识过眼前的女子,为什么会对她感觉如此熟悉,她向他说着不能没有自己,可是自己何时有过她?她就像一团谜,从一开始就摸不透,越到后来也还是不见清晰,他突然有点好奇了,好奇她的故事……
深秋的风还是带着些许凉意,两个人之间突然没有了言语,金世尴尬的轻咳了几声,“一个女孩子半夜出来买醉是不是太没有安全意识了,我送你回去吧……你家住哪?”
“家?不知道……”思思突然有点晕,大概是酒劲上来了吧,“我不知道,头好疼,我想睡觉……”眼皮突然沉重的厉害,也不管身处何地,思思就这么随地而坐,闭上眼,托着腮,耷拉着脑袋,大有呼噜声随后而起的姿态。ww『』。。。可呼噜声没有起来,人却起来了,被强拽起来了……
“喂!你还能更随性吗?钱思思,别睡啊……快说你到底住哪,呀!别睡,睁开眼睛看着我,别睡啊……”金世一边不停的说,一边不停的拽着思思,喝醉的女人,真的伤不起啊!!! 可思思脑袋混沌的很,怎么也睁不开眼,只想靠着身前的肩膀睡下去,想着也就这么做了,“咚”的一声,思思的头朝着金世的胸膛撞了去,“咚”的一声,也撞进了金世的心中……
金世感觉时间突然静止了,这个怀抱,他真的不想放开,明明知道不可以,明明知道这样对不起晓晓,可是,今夜的他也太需要温暖了,即使是陌生人,即使是钱思思,他也想拥有那份微乎其微的温暖,他也不想一个人面对一室冷清。所以,金世做了一个隔天后悔,几年后感激的决定——他抓住思思的胳膊,蹲了下去,就这样把她给背了起来,“那,既然你不告诉我你家住哪?就不要后悔我把你带回我家了。”
已是深夜,街上车辆渐渐稀少,唯有路灯点亮城市的每个角落,是否有人注意到街道的一侧,有个俊朗的男子背着一位清秀的女子,风吹起女子柔顺的长发,女子双手环着男子的脖子,睡得正熟,此刻,世界那么安静,一步一步,就这么走下去吧……
十三
“人生自古谁无死?”
萧十三娘说这句话的时辰,正是子时,扬州城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朱木案几上搁着四色点心并两盏茶,萧十三娘用手剥开一个“绿玉楼”的棕子,那剥棕子的手非常悠闲,仿佛这一夜他全可以用来剥棕子,却并非忙于品尝,只是有那一份闲情逸致。
这是“红袖招”绣楼清静的雅间,收拾得极为素淡,四壁上挂上东坡的诗,“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南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诗分成四幅,用了端正的小楷书写,却是出自“红袖招”绣楼当红姑娘婉娘的手笔,字诗互相印照,极是清庄秀丽,挂在白色的壁上,不到几十咫的雅座让人别生有忘了红尘的感受。
“萧公子,两千金定规,事成再付五千金,莫非某出的价钱还不够公道?”这是一桩七千两金子的大买卖,那一旁自称“姚老三”的人物脸罩在一层黑纱之下,看不清真容,但声音却很是惶急,显然不是江湖上老手,几句场面话倒是溜而似圆,但正式谈买卖就显出了急色,这样价码上怎么能不被人就势涨高。
残烛摇红,室内仅他们两人,萧十三娘放了剥了一半的棕子,拿起了一盏茶,抿了一口,却少见地没有趁势抬价。“姚公子,这不是价钱的问题,我也非常感谢公子仗义疏财,出手豪爽!但买卖成与不成,还在于有无成功把握,我不能将‘鸱夷子皮’名头给砸了。这事过后我担的干系固然不用说了,但这事铁定就不会成功!”萧十三娘说到这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向前趋出身子的中年人,搁下细瓷茶盏:“得放手时就放手啊,姚公子。”
“公子大概是有意推脱,公子不关心国事,但听说你与文公也有一点交情,就忍心眼看他死而不加授手?甚至不让手下人出手一回?”
“莫提我与文公的交情,莫提交情。在商言商,淑英一介生意人,岂有将上门的买卖拱手推出门的道理!萧某不才,实在是没有一分成功的把握!”萧十三娘脸上也出现一丝不豫,但随即拿起了茶盏,张开嘴轻吹乍展还合的茶叶,茶的清气飘上他的平淡并不出众的脸颊。
萧十三娘,字淑英。他是宋末元初著名的易学家,能预言人的生死大限,出嘴极为应验。其实他也是江湖中做无本买卖的委托人,这一点不为人所知,他只要有兴致,据说什么事都敢于接手,凡经手的事情通常也做得极为圆满,就缘于他通易理,能避凶趋吉。但价码也高,通常不轻易接买卖,只有在囊中羞涩的时辰,才开张生意。
“莫非要某自弑于公子面前才能打动公子的心肠,救文公一救?”“姚老三”脸上大概也出现了汗珠,面纱都沾上了脸,嘴里说话吹得面纱扑扑向前扬起,站立的身子一手按上方桌,一手按上随身佩带的刀柄上,眼睛中的精光透过面纱,萧十三娘脸上也感觉得到,那一层层灼肤的怒火。其实声音中威胁的成份更重一点吧?萧十三娘听得出来,有点后悔不带破虏来,而轻易爽快地答应随他进雅间了。
但萧十三娘脸容却依旧不显山不露水,仿佛一切都那么若不轻意,他心中实在也是极为无奈,从袖中摸出算筹,摊在双手说道:“命者,令也。天意如此,不得不然。违之不祥,顺之则昌。我早年就给文公算过一卦,‘刚星多,他日为相。但主命得火,行限得金孛罗计,将主杀伐’,今朝文公身陷囹圄,却正是他一生中命定的结局,别说这了,他死于元人之手也是早晚的事,一切都是定数,非人力所能改变。”
“那萧公子可否与我先算一命,看我何时生,何时死?如灵,则我信;如不灵,则公子莫怪我动粗无礼冒犯!今日公子不应复此事,公子与我都血溅五步,走不出此雅间门去。”“姚老三”早就听说萧十三娘深通易理,卜术极精,他将信将疑。他早就有心救出大牢之中南宋“状元宰相”文天祥,早不顾身家性命,今日邀请萧十三娘上得“红袖招”雅间,他身实仅有一千五百多金家资,还有五百还是知交凑的。他开出如此高价码,只想财帛动人心,先从元鞑子牢狱之中救出文天祥,利用文天祥的威望,登高一呼,来复兴反元兴宋大业,一切他事押后再说。却没想到事态全与他想象中并不一样,自称“天下事无所不可为”又“爱财如命”的“鸱夷子皮”连七千金天价都打不动,也不还价,就推三阻四硬是不接手。萧十三娘识见、智谋、手段等均过常人,他的知交仅见过一面,就推许有加,常常可惜他甘于草莽之中,不为国所用。如若他都没有办法,或者不出力,那文丞相死矣,复兴大业也一去不复返也。于是他将心一横,就决定赌一赌运命,看萧十三娘的卦术。
萧十三娘一脸无奈,将六根算筹搁在桌上,先拿过一方宣纸,饱蘸浓墨一边写,一边说:“我从不轻意动筹为人算生死大限,向例在百金报酬以上犹不定许诺一算。今日看你也是出于一番正义公心,与你白送半卦也本无妨,却并非我屈膝于你的死亡威胁之下,你可记住这一番话。这一次我在‘红袖招’花销也得劳你小破费了。”
“我不用算筹,与你推算半卦,你张开左手,平搁桌上让我看看手相就是了。”“姚老三”将手迟疑地伸出来,那是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显然是为武夫所有,手上的茧厚厚密密如白蚕。“姚老三”留了一个心眼,将手离萧十三娘有一定距离,没听说萧十三娘有武功,但多留一手总省得让人有可乘之机。
十三娘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意,对他轻轻笑了一笑,也不介意就低下头去,细细打量他手中的掌纹,脑中书中看来的“手相要诀”纷至沓来,对正了图样,他翕上双眼手悬腕在那字不写了,脑中展开了繁复神秘的算式,展开又合并,半晌方额头见汗轻轻说道:“你生于淳佑二年,而今祥兴三年,三十有九岁,我可有说错?”当时南宋已为元所灭一年多,而萧十三娘采用旧年号推算的新年号,正是南宋遗臣的说法,以示心怀旧主不忘山河破灭。“姚老三”额头上汗涔涔而下,他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如此惊人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结果,十三娘已经仿若信口说出他的生辰年份,没有测字,没有摸骨,只是扫过两眼手相,就说出来了。且全没有江湖术士那套掐指晃脑等神通,说得极为自信,显然胸中自有乾坤,铁口可断天机。十三娘脸上没有一丝自矜得意的神态,他好象做了一件不在意的小事,将兔毫搁在山梨木笔架上,揭起宣纸,又轻轻吹干上面淋漓的墨迹,而后放下字收起算筹,一拢青布袍袖站起身来,款步走向门口,方要迈步出那道槛。
“一切就成定数了?难道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姚老三”回过神,犹未死心,刚欲起身,可偶一低头瞧见了那素笺上绢秀挺拔的字墨,字还有几分怀素的草书神韵,“姚老三”粗通文墨,也能附庸风雅吟几句,他顿时脸色大变,嘴张在那儿,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黑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黄一阵阵阵老脸烧,最终变得紫胀羞愧一片。幸有面纱遮盖,方才没当场出丑。十三娘摇了摇头,有所不忍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十三娘抬起黑绸面鹿皮底靴子,径自下楼而去,一眨眼人已经一头扎进了烟花细雨之中。
婉娘已经站在绣楼一角一个多时辰了,她没有披挡雨的厚氅,只着了一袭单衣,手里拿着一个捂手的小银炉轻零零独自站在那,楼中客人与绣女打情骂俏的声音不绝于耳,是那样热闹喧嚣。一任栏外的雨水细细密密地打在她身上,烟雨之中她的眼光也迷离起来。她刚准备回身进房,却看见了萧十三娘下楼而去,走得一惯的悠闲从容。她看着他走向远方,那身形是那样潇洒脱尘,直到看不见那个身影,她还是没有收回眼。
“姑娘!”半晌“姚老三”在身后轻轻叫他。
婉娘却不回头,她只是将嘴撮成一个圈,无声无息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成?”“是的!他知道我是谁了!”“姚老三”将手中的宣纸递到她面前,他不敢过分惊动这个天人一样的姑娘。婉娘伸出青葱一样右手接过展开。
“既有今朝,何必当初。你纵多嘴,怎说得过。是非爱恨,忠奸孰过。一杯(应提手旁,打不出字)黄土,昨日黄花。”
婉娘轻轻诵念着这三十几个字,她的脸不施薄粉,“红袖招”绣楼的灯笼在雨中,那一轮光晕透出红意,她的眼也突生星星红意,她将头仰了起来,雨点打在她清瘦的脸上如同一粒粒无色的玉珠。
“噌噌噌……”
城西一个破城隍庙里,刀已经在火篝光印照下泛起细碎青利光束,一个青年男人还是用厚实的手掌推动同样厚重的刀背,在青石上重复来回地磨。这个男人的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出头,脸庞黝黑,皮肤粗糙,眉宇之间有一种拗烈倔犟的气色。最令人侧目的是留在他右脸上的伤疤,从太阳**直至下颔,猛一看此大汉就如同庙里的恶神复生。
这个大汉叫郭破虏,蹲坐在那也如同一座半截铁塔。
“没想到你会到这来,让我好找!”萧十三娘踱了进来。其实萧十三娘相貌很平常,站在人群中,是不会有人多一眼看他的,而青布短靴等打扮也是极为平常,是极为容易让人忽略的人物。可他身上的气质,却是非常有形且善变的,仿佛是流动的水一样,总是因在不同场合而适宜成不同的形态。郭破虏也不回头,已随他多年,明白萧十三娘是一把易容好手。而天生的易容高手,不仅形象,更得神像。如今萧十三娘样子卓尔不群,虽然浑身全略微湿透,他却仿若浑然不在意,他永远那么从容,闲庭信步状来到一旁火篝前,席地坐了下来,将一双细长的手放在火上烤,早春,正是乍暖还寒时分。
郭破虏没有理萧十三娘的话茬,大手更显用力,那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的磨砺声沉沉回响在庙中。
“你可知道这儿以后是什么地方吗?透露一个历史秘密,这儿有可能是史公祠啊!”萧十三娘无所谓受到的冷遇,他有让郭破虏自己开口的方法,自顾自地说着:“与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你又不通晓天机!明代,是大元后面的年代了,有个史可法,死后就被封为这儿扬州的城隍爷。北方有个民族叫满族,其实跟蒙古一样,也是草原上部落,他啊,是抗击满族入侵中原的英雄,战死在扬州,你爹战死在襄阳,两个人都一样,可以说是两个民族英雄,也许九泉之下还能惺惺相惜,做个知交呢。只不过两者死后境遇有不同,你爹没有被老百姓封神!而他却被封为了神!但其实生前两个人还有最大的不同之处,你能想到吗?”
“嗯?”郭破虏抬起了头,手下刀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最喜欢提及他的爹,听及后代还有人跟自己爹一样,不觉来了兴趣。瞳孔仍然望向火篝,但耳朵却轻轻不可察地耸动。
“就是你与我的最大不同之处,你这下明白了?”萧十三娘脸上闪过一丝狡计得逞的笑容。
“我与你……有何不同?”在萧十三娘不住调动胃口之下,郭破虏终于还是没忍住好奇之心,冷酷的表情如春阳化冻一下子消散,快得一塌糊涂,他用手搔了搔一头黑,回过黑眼睛看着萧十三娘。
“就是我是一介文人,你是一介武夫;而史可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你爹是力拔山河的壮士。力拔山兮气盖世……”萧十三娘转过身子,脸被火篝印衬得一片通红,他还欲摇头晃脑吟诗。
“文人怎么能对阵沙场?”郭破虏最为不耐烦萧十三娘动不动吟诗,自从他不小心在昏迷中被萧十三娘从襄阳捡到身边,就觉得萧十三娘有时忸怩作态很丑,他脾性如同他爹,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骑快马,用快刀,快意恩仇。
“黄蓉夫人,你九泉之下看看你的儿子,你难道不感到丢面子吗?你冰雪聪明,千载之下还为人推诩,竟生出如此愚笨的子孙,真是丢尽你的脸!不过话说回来,责任看来也不是在你身上,而要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噢!”郭破虏脸色非常难堪,脸色变红,社会道统理学正大盛其道,郭破虏虽是江湖儿女,但也深入他心,“子不闻父过”,何论其它?听到萧十三娘正在高谈阔论,大肆评论他母亲来揶揄他爹及他,他如坐针毡,但天性木讷不善言词,他黑脸红变紫,憋了半天也没能吭出一声反驳的话来,只是眼神快抓狂了。
萧十三娘表面正眼也不看郭破虏,但眼角余光瞥到老实人火了,见好就收地笑道:“你可不知,其实文人杀人才是最利害,杀人还可不见血,让你千辈之下也翻不了身。比如当年孔老夫子,其人心理就殊不可考,他杀了一个他同样学问的大学士,一个姓少的,还给人家戴了顶黑帽子。你可知道?”
郭破虏仍然不言声,脸色恢复正常,他天性象乃父,极有耐性,遇到他感兴趣的事情,他会静静倾听,从不打断人的说词,是个最好的听客,听得入耳时会不停的点动大头,也调动了别人继续叙说的兴致,这点向为萧十三娘欣赏,也是萧十三娘将郭破虏留在身边不舍得放手的部分缘因,这也构成他们奇怪的主仆关系,两人之间常出现这幅画面,主人萧十三娘口若悬河,旁征博引;仆人郭破虏前仰后合,一脸受教。当年黄蓉看上郭靖,也有可能出于同样的原因,“巧妇常伴拙夫眠”。郭破虏失散多年的二姐郭襄,生性如母灵动,伶牙俐齿,却没有乃母那样眼光,在她河东小声学狮吼中,一向献殷勤的侠少群日稀她而不自觉,最后终于她某日醒来,现自己过了嫁人的好时光,却四顾茫然,只剩下绿水悠悠可顾影自怜。她那一朝就悟了,削尽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自创峨嵋派,而峨嵋派内功心法却是以“静”字诀传世,这是后话也不能为现时的郭破虏所知。
此时郭破虏就在轻轻磕动比常人略大的头颅。突然现不对劲,又猛地摇头。萧十三娘笑了笑,继续开说:“世上什么东西最重?你不用摇头了!铁定不是你那把赝品屠龙刀……我不弄玄虚了……时辰也不早了。是笔杆子!……唯有它能颠倒黑白,能指鹿为马……文以载道,唯有文字能将史事传世……先古姓仓的人造出字来,鬼都夜哭可见文字的威力,当然有部分是怕符咒……这么说,如果我是那史官,我在笔下轻轻点上一笔,说郭破虏大奸大恶,你那郭子郭孙就蒙羞了,你也不能光宗耀祖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将为人所不齿,成为一句郭家的盗世名言。……无良史官很多,造成后代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后代人都不能分辩历史真实面目,要还历史一个真实,这就是我来这个世界的意义,噢,怎么说这一点了?我说到哪了?……噢,那个史可法可不是普通文人,虽手不能缚鸡,力不能投石,但他学过兵法,正如你爹的‘岳册’,学成则就能‘万人敌’,你爹也并不是靠武功守住襄阳十年之久的!你可明白一点了?”
一则离题万里的大论就此终于告一段落,郭破虏脸色一片懵懂似明非明,萧十三娘也不知道他听懂得几成,不过对于他这个“记录者”真正身份来说,这种锯嘴葫芦人物才是最为可靠的。郭破虏从不多嘴,对事情原委打听的兴致又小得可怜,很少追根刨底,那自己真正为当世俗人可疑之处再也不会经他嘴说出去,而他又能解了长久以来自己离群索居的寂寞,是个最好的拍档,只可惜他命不会比自己更长,萧十三娘思忖到这一点不由心生惆怅,暗自叹了一口气,也难得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你拿到银子了?”良久萧十三娘从袖中拿出两个棕子递过去,这是他拢来给郭破虏当夜宵吃的,郭破虏肚量很大。有时萧十三娘在想,离襄阳城破时已经五年多了,自己养这么个大个子真有一天会供应不起吃穷的。郭破虏也不搭声,接过棕子就吃了起来,“绿玉楼”棕子是江南珍味,配料极为考究,料用江南珍珠米,水用清明雨水,而外裹的棕叶又非得在半夜,露水刚凝未凝之时女儿家的巧手采摘,这只是外传的,而进一步的做法却是不传世,“绿玉楼”老蔡家也是传男不传女,那做出来味道与寻常棕子全然不一样,倒有七分米酒的味道,清正淳和。所以卖价也贵,二两银子一个。郭破虏却如牛嚼牡丹,囵囤着一口一个小拳头大的棕子,忽如间就全吃下去了。
萧十三娘冲着郭破虏摇了摇头。吃完了郭破虏才抬起头来说:“没有!我杀了人,却忘了抢些银子!”“是拿!不是抢!”萧十三娘笑:“你也不用说假话了,你是个实心的人,谎话也不会编圆的,把银子又给捐献了?”郭破虏被他一言说中,黑脸一红,用手拍拍刀,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他们行走天下,前日来到扬州城,盘缠已经不多。萧十三娘想起早先路过临城泰县城,有一地主为富不良,就让郭破虏去打打秋风。长期跟随萧十三娘,郭破虏已经习惯这一套作为,就连夜奔百里去借钱。却现老财主与几个鞑子在一处喝酒划拳,还强行调戏家中几个女仆,他拔刀一怒借大了,一窝就给人端了家。
“路过的那几户人家实在可怜!这……”大汉分解。
“不用你再说了!可是我们就不可怜了?你好歹记住留点啊!”萧十三娘又好气又好笑,将嘴一撇:“得,明早,咱们继续喝风吧!”
“我有方法!”郭破虏眼中闪过猛烈的恨意和不屑,突然说道。
“噢?”萧十三娘暗自吃了一惊,这个莽大汉破天荒头一遭有解饥不挨饿的主意了?他抬起头看看郭破虏的脸色就一下明白了,于是他摇了摇头:“难怪你开头那种活脱脱见了吊死鬼不理人的神态。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个人下落了?”
“昨晚!”郭破虏狠狠地点了点头,握刀把的手青筋直冒,如同一串小蛇在爬。
“他还不该死,你也不能杀他!”萧十三娘平淡地说,语气中却含有不容置疑地坚定:“你本来已算是一个死人,你欠了我一条命!就凭这,我叫你不能杀他!”
郭破虏不再作声,低下头来,磨刀霍霍的声音又在沉夜中响起。
十年了。
襄阳城,“铁打的襄阳”破了。
不是外敌元兵凌利的攻势再次加猛,而是久久没有援兵,南宋守将吕文德因城中久已缺粮,献城。城中宁死不降的数千勇士没有跟随主将投降,他们在大侠郭靖夫妇率领下血战,决意殉城。郭靖夫妇一身功夫,特别是郭靖凭借沛然浩荡内力,一手“降龙十八掌”达到震世骇俗地步,当者披靡,他们本可以冲开数万元军,两人横绝襄阳城拍马弃城而走。
凛烈的杀声从城中直响到襄阳城西羊祜山上,连呼啸的冬风也不可遏止,直将那股料峭寒气扑下罩满了山头。萧十三娘身着一袭青衫在雪间遗立,他身形显得非常寂渺孤索,衣衫在山风中猛烈吹振,下摆扬起漫漫的积雪,盘旋着绕身体周匝。四周脱了枝叶的山木不语,而萧十三娘将自己的眼光眺向城中那支壮烈孤小的部队,不动的身形就如亘古屹立的青石,只有衣衫在出飒飒的风声。
太阳西沉,红了,最后一声啸声终于响起了,这一声就如寺院中敲出的晚钟,越过破碎的城垣,越过万头汹涌的异族士兵……直上昏暗下来的天,战场终于寂静下来了,而那一声还久久回荡在四山之间,呼唤着萧瑟的山河隐隐回声。萧十三娘低垂了眉,收回了眼神,他看见那一个身形如山的中年男子也倒下了,原来这世上还没有永世不倒的英雄!为什么潜意识中人都有一种英雄不死的感觉?不觉出又一声沉郁的叹息。
“难道我这一生就注定要做一个旁观者?”萧十三娘闭上了眼睛,将眼神中的震撼也掩住了,他的身形还是不动,仿佛显得很脱。
“嗬嗬嗬嗬嗬嗬……”突然城外传来一阵元朝大兵呦喝,杂在乱声中这声音到达山头已淡不可闻,但萧十三娘袍袖还是动了一下,他被惊动了,张开眼睛望去,只见城外山脚下有数百留守驻屯营房的残余兵卒在营帐前围成了一个圈,里面有一个骑兵在纵马绕圈子,马后用丈许铁链拖着一个人。
萧十三娘目力很好,虽达数里之遥,他也视若眼前,这也是作为“记录者”训练的结果。萧十三娘知道,襄阳城破了,而蒙古兵卒依旧一向形来的惯例,将进城抢掠财货女人,这城如果不是献的,城破之日还将屠城,正如先祖成吉思汗的训令,“对于蒙古的敌人,没有比坟墓更好的去处”,蒙古人强悍勇猛血腥,让天下人闻风丧胆。此时襄阳就印在一片晚霞之中,整个城池也红了。
这伙士卒没有机会财,就只能在这拖人泄自己的怒气。蒙古健马拖着人飞驰,铁链在碎石砂地上直闪火花。周围士卒在用蒙古语叫好,马后人早已血肉模糊肉破见骨,可是还在一声声细微地含混叫骂。“是条好汉子!想来也是城中最后的壮士一员!”萧十三娘心中忖度到,想看清脸面,可惜马过快,人影飘动不定,一直没能成功。
“放‘鹞子’!放‘鹞子’!”那些蒙古兵想看见进一步血腥场面,纷纷用蒙古话喊,分开了阵形,那圈中的骑兵一声“乌拉”,一抽马鞭,从圈子缺口窜出,马儿长嘶一声提,铁链呛地一声崩直。
马提升,越来越快,沿城前官道向西飞奔起来,后面人开始离开大地,旋转着越升越高,如同升起一个风筝。“畜生,他还是一个孩子!”萧十三娘猛然间看清了他的脸,面容极似襄阳守城的支柱郭靖英雄,而透过血腥的脸庞,他约摸才十四五岁,当时社会应该说是不小,可是萧十三娘就觉得他还是孩子。
“应该给郭靖留一个后裔!”萧十三娘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其实当时那个人是不是郭靖后代,他还没能肯定,却本能地被想到英雄应该有后,这个孩子就应该是郭家后代。他的身形却比闪电更快,在暮云四合迷离的山雾中,闪过一道青色的闪电,山头上人影倏地消失了。
萧十三娘突然出现在奔马面前,青色的身影就如地底长出来一样,马上的骑兵只觉眼前一花,马也唏津津长嘶一声,奔势已不可遏止一切收之不及,萧十三娘让过奔马,手一错就切在马身铁链的皮索上,双手一托昏迷过去的郭破虏,就又平空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身上带来潮湿有盐气的山雾。马身一轻,马一下子向前窜出,等到骑兵勒住马回看的时候,地下只剩一条铁链冒着寒光,“有鬼”,那骑兵浑身起了疙瘩,惨叫声震动了整个元营。
昏迷中郭破虏就感觉回到了小时,回到了母亲的怀中,他张开眼睛,却看见一脸平淡无奇的人正低头面对着他,“你是我花五两银子买来的,从今天起,你就是任我打骂的奴仆了!”郭破虏一下子又昏了过去。而萧十三娘将手中的药继续敷在这个已经身材不小的人身上,嘴里嘟哝着:“难道七天后这家伙第一次醒来,就是被我一句话吓晕了?”
在床榻上躺了一个多月,郭破虏就这样跟随了萧十三娘,在天下各地无所目的乱走。那一年郭破虏十六岁。
一夜细雨洗去了空气中的轻尘,清晨,扬州的空气很清新,仿佛带有一种淡绿的色彩。道路两边的柳树新吐嫩芽,微绿的树身上淡黄的枝叶披拂,有的垂拂至地,如同扫涤那条青石街道。
天光还早,街上开铺子的人有的尤在梦中,有的起来却还在收拾,只有一些小吃的摊子已经开张了。长年战乱,素来富庶的扬州也有点冷落,宋朝全盛时鳞次栉比的楼阁铺面也稀落下来,不复旧日繁华,要恢复那还得给予民间休养生息,降低繁重的战时捐税让人们喘过气来。
青衣的萧十三娘漫步穿过长街,却没有一个小摊贩敢上前招呼,后面那个大汉尊容太吓人,脸色还算平和,刀疤落在人眼中成了恶人的招牌。“你可以当一个门神!”萧十三娘语气听不出来是赞赏成份多点,还是揶揄郭破虏的成份多点,伸手轻轻扣动街上最繁华罗家当铺的朱漆大门。
萧十三娘永远那么从容,身形脸容没有一样出众,那扣动铺门的姿式却分外闲雅,有一种天生贵族的气质,仿佛肚中不是已唱了一天空城计,仿佛也不是来当东西而是来串门。两边人偷眼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眼光和心里一样犹疑分不清来路,多数眼光看见郭破虏那沉沉的眼神就躲闪了开去。萧十三娘直轻扣门环三次,里面方有一个学徒喊着“大清早叫魂啊”来应门,显然这家也不是善主。
身材偏小的学徒开了铺门,就看见面前一块黑云挡路,他吃了一惊“乖乖弄得咚,变天了”,抬头一看,原是一个大汉站在面前,就如一座小山似的。他刚欲喝骂,一睹郭破虏狞恶的脸庞,吓得一捂嘴,缩了回去就欲关门,而郭破虏已然抬脚挤进了门。而萧十三娘跟着就进去了。萧十三娘在学徒开门之前将郭破虏推至面前,果显神效不战而屈人之嘴,那学徒就缩在一旁,扬州粗话再也没敢出口。
“两位,……有……有什么事?”学徒退到一旁委缩着问,一边向里面偷偷用手式打着商量。里面掌柜猫在暗里**两眼,用手比划着直指门外。
“进当铺当然是当东西!”萧十四娘慢条斯理地找了一个凳子,拂去上面的灰尘落坐,才轻轻说道。而郭破虏大跨步站到他身边恰如一立地韦陀,活脱脱就是个护卫架式。
“两位实在不凑巧,本铺因……银两短缺,……已经那个……不开门……”学徒小心意意地将字眼在舌尖打滚,想将这两山恶的人给支弄走。
萧十三娘不作声,只是轻轻整理一下袍袖,嗑了一声。郭破虏就上前一步,拔出厚背砍刀出来,刀芒就在屋内打了一道闪,学徒脸一下子白了,刚张嘴,郭破虏却并不是作势欲吓人,只将刀平拍于身旁的桌面,说道:“屋后的那主,我当刀!”
好一把厚背砍刀,刀身长二尺一寸,柄达九寸许,厚背薄刃整个造型极为流畅,刀身上流溢吞吐不定青色刀芒长约寸许,都仿佛要抓人的眼。屋后的掌柜脸色也刷地白了,他还是见过场面且识货的,急忙出了后门,小心陪笑地说道:“两位,实在是本铺不凑巧,手上有点腾转不开,不应手啊!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们吃这一行饭的,怎么可能将客官向外推?不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位壮士既然一时手头紧,要当刀,小铺也不能不讲点江湖道义,这样,我一咬牙,出二十两十足十的雪花纹银,怎么样?这个价码已经是小铺里现有的盘蓄了,两位可还满意?”满脸堆笑将眼睛都细没了,这个掌柜也是个角色,混过江湖够门面清!话说得好听,手底下看起来不含糊。
“噢,掌柜,我这位兄弟喜欢开玩笑,您别见怪。我们怎么能当吃饭的家伙,我俩是来当这个的!这个应该更值钱吧?”萧十三娘从袖中取出一方砚台,起身搁在柜上。掌柜心说“吃饭的家伙,莫非是江洋大盗”,他瞅了一眼郭破虏,急忙惶惶恐恐地连声道“不敢,不敢”,小心地拿起砚台,细细看,砚台呈圆形,砚面及雕刻的花纹都很好,但掌柜对砚台不识货,不知道是否古物,所以一时端详不定。“你看底面!”萧十三娘指点道。
掌柜的将砚台翻过身来,底面雕刻有“青莲居士”四字,掌柜不识这是李白,但看字迹奔放很有气势,心里合计不是个古物价值也小不了,忖度到这里,忙说道:“不知两位要当多少纹银?”
萧十三娘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两!”
“可是小铺只有纹银三十两,再多小铺就无能为力了!”
萧十三娘笑了一笑,用眼角撇了一下郭破虏,郭破虏一掌击在屋中檀木八仙桌上,说道:“一百两!”一掌下去,那桌整个下沉,桌腿陷进了地下铺的方形石砖里达数寸,而桌上的刀跳了两跳,不住出虎啸之气。掌柜与伙计都吓了一跳,掌柜的急忙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壮士拿纹银来?”小伙计白着脸一溜烟进了后堂,一会功夫汗嘘嘘地捧来了纹银。
掌柜还在写当票,上书“今收破砚一口,虫蛀蚁咬,破烂溜丢……”他是整个吓糊涂了,手下笔不知道下法,砚台怎怕虫蚁?又怎么破烂溜丢了?
郭破虏还刀入鞘,萧十三娘将银子收到袖中,向掌柜一礼“打扰”,就向门口走去。而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一个清色丽人,她未语先笑。
“好啊,抓住偷砚贼了!”
郭破虏向萧十三娘摇头看去,现他全然没有一丝作贼被事主阻住应有的惊惧之色,眼角还浮起了色与魂授的微笑。
“牙床斜坐妙小怜,半露金莲半露肩。
故向情郎说痴话,奴家今夜哪头眠?”
整个‘红袖招’绣楼的女人还都在沉眠中,这是她们一天最能自主的时光,楼里一片寂静。
来到婉娘的闺房,房间布置得极为素净整洁,当中一方案几上放着两只杯子,一高脚细腰的花瓶,并横担着一玉色琵琶,旁立有两只高背靠椅。另有一个小形疏妆台,铜镜上方挂了小幅西施浣纱的工笔仕女。旁边一张淡青色的软榻,罗帐叠起,有两个箱子搁在一旁,用铜锁锁了。四壁刷成素白,真不似红尘女子的香闺。
不过墙上的那幅有点年头的墨宝就将小室笼起了淡淡的春意。萧十三娘一进门来就看见那字,没有落款印签,不知是没有写还是被人裁去了。萧十三娘看了两眼,就不看了,那字于劲润中更生一种英勃之气,更带有三分醉意。
“这幅字笔力还不够成熟老到,仿佛还是醉时轻狂写的!”萧十三娘坐在椅子上,用手在桌上临写。婉娘脸上红了一下,给萧十三娘斟了一杯茶笑道:“那时奴家还是歌伎,年方十四!正是春华易过,转眼已经八年了。而公子当真法眼无虚,当知那人……”
“莫说破莫说破,一提就落了兴致!”萧十三娘喝了一口绿茶。“当年在府宅欢宴席中相识公子,公子风流曾让我动容,没想到物是人非,今日扬州相见,却又是一番风景!”婉娘生得极美,窈窕的身姿如水拂柳,白皙的脸庞赛月浸霜华,此时那双湛美的瞳孔之中仿佛流曳着隐隐闪动的水辉,让人触目生怜,而语气中的怨嗔之气也隐而不。
“唉,江山易老,人事多故!你又岂是昔日的小怜,我又怎是昨天的萧十三娘!”萧十三娘语气有点对往事的感概,脸色还是那么从容波纹不兴。
“今日方知公子是如此人物!”婉娘用手扶着琵琶的弦,低头说道:“但公子可知,在文公府宅之中一睹公子风采,我曾一度为你动心?”“噢?”萧十三娘抬起了头,显得有点诧异,这事是他没有想到的也从不会想到的:“你可是文公的女人!”“可是他有很多女人的!当年他晦光养韬吉州庐陵家中,只不过醉中与我……与我荒唐……,现在怕是连我相貌也记不清了!”萧十三娘看着婉娘的脸,那张脸在风尘中滚了多年,还是有三分羞涩,二分伤感,一分怨嗔,萧十三娘生起满怀感触,人生际遇真是难言,一时垂出神不语。
“往事不堪回!天涯流落,小女子已成残花败柳,此身只应随一波浊水任它东流而去,原不想在公子面前讨取一份哀怜,可小女子实在有一份事相求公子!不得不以残余之身来见公子!”婉娘的柔声仿若轻唱,声音在十三娘耳中起了一阵柔和的回音,萧十三娘心中忖度“怪不得此间有人识得我”,抬起头,婉娘眼中露出一丝哀求之色,仿若从全身心涌出,非常动人。
萧十三娘回过头来,他整个身子静了下来,将悠长目光注视屋外,透过白纱雕花窗户,挂有一只孤零零红色风铃,此时没有风,风铃没有在风中吹舞有点伶仃。良久也没有收回眼,缓缓说道:“不用说了!救文公一事,某实在是无能为力!”
婉娘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拿下了琵琶,五指一挥,唱起了曲子,却是萧十三娘写的那三十二字。琵琶声她弹得非常清越,而声音却唱得并不哀楚,只是清音,唱至“昨日黄花”时才带有一点感怀的颤音,唱罢两人无言,只觉余音还在梁间缭绕不散。婉娘看看坐在一旁萧十三娘,他脸有点白,身姿还是萧挺得非常潇洒,她笑了一笑,将琵琶又放下了,用一种历过红尘看惯无常不渗一点水份的语气说道:
“萧公子可知,昨日‘姚老三’与你谈生意,那定银中,有小部分是我卖身的烟花钱?”萧十三娘还是没有回头,他心中已经想到这一点,已然有数,脸上一点惊容也没有出现,只是心中闷闷的,有点难受,有点无力,有点无奈,只听婉娘又说道:“公子如此无情,如若公子不想与我一度春风,就恕小女子送客了!”
“小怜,你可知我为什么号‘鸱夷子皮’?”萧十三娘回过头来看着今日的婉娘,婉娘只觉他眼中有一种精光,整个人突然间变得难言起来。“小女子略知典故,听闻吴国夫差死后,西施随越国大夫范蠡泛舟而去,那范蠡此时起别名‘鸱夷子皮’!”萧十三娘收回了视线,说道:“其实你不知道,‘鸱夷子’是一种袋子名字,西施沉鱼之貌,越国勾践夫人说她是‘亡国妖姬’,恐勾践也迷上西施,所以将她用袋子装了,沉入了西湖。而爱人范蠡伤心之下,离越国而去!”婉娘一愣,这倒是第一次听闻,也不知真假,她长长一叹说道:“自古红颜薄命,好在世上有一个知已范蠡,不枉生了这一回。”“是啊,自古以来脏水多是由女人来受的,西施算是不枉生了这一回,可是我呢?小怜,我就只剩能起个皮来笑自己了,我还比不上你啊!”婉娘吃了一惊,觉得萧十三娘这话来得忒奇忒怪,来得没有半点头绪。
“吃惊?”萧十三娘笑了一笑,说道:“其实我也是一个女人!”婉娘眼睛睁大了,觉得浑然不可接受,萧十三娘的样子,那眉眼,那脸庞,那腰身,那声音……哪一点也没女人相。萧十三娘将眼睛望向远处,脸色平静地说道:“其实我本来生下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的脸也不是这样子的,我的声音也不是这样子的。我的脸是经过艰苦训练,加上药物,成这这样子的,而我的声音也是,甚至我的胸部也这样的,小怜,我现在这样子,哪一点也不象女人,是不?”
“啊?”婉娘不由用手捂着了嘴,一双玉色的瞳子瞪得大大的,全然不认识面前端坐的那个人了,这是人?还是妖?便她还是有素养的,愣神一会就回过神来,天涯沦落,心中不由生起了一种同情,眼睛中也生起了一种晶光,萧十三娘的境遇看来并不风光,背地里很是悲惨。
而萧十三娘脸上毫无表情,顾自往下说,久抑的话她要一吐为快:“你奇怪吧?我其实也不用你宽慰,其实这一点还不算苦,我这样子,就能显得很平常,不引人注意,如同一个过客,不在世上留上一点痕迹。其实有的事情总要有人来做的!而最大的苦处在于,我们这些人不能动情,不管对什么事情,对什么人,都不能动情!人总有七情六欲,我们就要灭掉这些**,小怜妹子,其实我还不如你呢!你至少还能恨,还能爱,还能牺牲,可我不能,我就只剩下一张空皮!”
婉娘脸色变白,轻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十三娘苦笑了笑,说道:“小怜妹子,我说不得!这一番话,你也不用说出去了,我相信你也不会说出去的!你只要知道,我加入了一个神秘的组织,这个组织宗旨,就是无情。”
“你不能退吗?”
“不能退!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生下来就是为这目的而来的,要不也不会有我这个人。而我叫萧十三娘,就是有十二个姐姐,而她们都死了,她们熬过了魔鬼般训练,熬过了痛楚的毁容,可是还是动了情,就被组织淘汰了,你知道,淘汰意味着什么,就是死。那段日子啊,只有我熬过来了,总算是熬过来了。”萧十三娘脸上起了莫名的情绪,她朝婉娘笑了一笑,婉娘转过了脸不忍看,那分明不是笑,比哭还让人心伤,萧十三娘继续用一种平静语气说道:“动了情就得死,我还不算怕,可是如果情动得过火,还会牵到其它不相干的无辜!这我怎么不怕?不得不无情!天地间,我只是一个寂寞的看客,一个寂寞的过客!”从语气听不出来她的痛苦,但这种感觉让婉娘感觉更是可怕,婉娘眼角出现泪花,她想哭,而萧十三娘已失去与婉娘抱头痛哭的冲动,她只是静静地笑了,笑比哭好。
萧十三娘右手拿起了茶,将一杯茶连茶叶也全喝了下去,一嘴的苦涩,此时反而茶渣并不难喝下。搁下茶盏,站起身也不再看婉娘,款步向外走去。突如一阵风,檐下风铃档一下敲响,吓了婉娘一跳,她朦胧的眼中萧十娘走的姿式别有一番风情。
当第五十八个馒头也被那黑衣大汉吃进肚子的时候,“听风楼”伙计咋出来的舌头再也缩不回去了,一时也忘了招呼客人,而满楼的客人也不用招呼,他们也或明或暗全在看郭破虏在狼吞虎咽,在心中计着食神的馒头数字。
这也成以后扬州“听风楼”一奇闻。当然当事人郭破虏并不知道,他来到十字路口临街的楼面,上楼就只要了馒头,这让跑堂伙计有点不大乐意,馒头赚头不大,好在郭破虏够有脸面,让伙计还不得不快上上来,唯恐这位大爷话。
那早上郭破虏最后肚子中馒头数目,众食客说法不一,伙计开始知道,但后来被一事给吓忘了,也就没法给出确实数目,也就成了一宗谜,不过那蒸馒头的师傅现那天面粉全用光,却没收了几分进帐,也就是没收到钱。郭破虏的父亲郭靖行走江湖时一向手面阔绰,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儿子行走江湖有一天竟全以馒头为食。好在父子俩都分不清人参燕窝和白面馒头味道有何不同,所以也不会计较的。郭破虏虽迟钝,心里也亮堂,知道自己和萧十三娘这一路行来,花费是自己七成,而萧十三娘才占到三成。他身上有一百两银子,他却不想多用,听萧十三娘说还要准备去樊城。
后来有人据闻就评论说“听风楼”的馒头小,但说实话,这馒头个头并不算小,小等中上,当然用手一捏,也就一个团,那可不能算。郭破虏几乎是两口一个馒头,吃的酣畅淋漓,吃着吃着,迟钝的郭破虏也感觉不对劲,抬头一看,前面有一个伙计正向他伸舌头,而周围很多人也在用眼窥他。他脸一红,背过身吃,口量也放小略显斯文。偶一抬头,一队行伍正行过长街,脸色一变他就从窗户中跳下了楼,而后面传来一声惨叫,那青年伙计自已咬了舌头,那伙计一惊一诧,自己给自己整了罪。
二十余骑缓缓行在街道上,吕文德将军在巡城。已近辰时,街上行人熙来攘往,而拥挤的行人一见扬州城主将,纷纷一边让开一条道路,一边指指点点,制置使在汉人中不得人心。吕文德身材瘦长,一身戎装,他昨夜失眠,眼神有点松驰,催动跨下马缓缓前行。
突然临街的窗口飞身跳下一人,大呼“老贼”,横在长街之中,四周一片混乱。吕文德一抬头,看见一大汉宛若昔日郭靖重生,正一手叉腰,一手戳指大骂。吕文德脸色一变,拔出了腰刀,问道:“来人可是世侄?”
郭破虏“呸”了一声,也不解刀,飞身跃起,将吕文德领骑的一亲随飞足踹下,就站在马背上,他骑术过人,用左足一点马股,马儿一个半旋回过身来就向十几丈外的吕文德冲来。
众亲兵大惊,纷纷呦喝着上前阻截,而郭破虏左一记“亢龙有悔”,右一记“亢龙有悔”,猛烈的拳劲将前面几个亲兵一照面就给拍飞得动弹不得,马步一点也没有停留,隐隐还在不住加,最后马儿四蹄平展,飞疾驰,一时人仰马翻。
最后郭破虏尤感不畅兴,他从狂奔的马上凌空跃起化成一条龙形,在余下亲兵中间穿过,拳打脚踢,众亲兵纷纷落马。郭破虏的身形就如箭矢,飞凌空扑到吕文德面前。吕文德一看其景,就将手中刀脱手扔在地上,坐在马上也不再想无谓招架。郭破虏左足一点马头,空中一个跟斗,一手将吕文德扯下马来,他翻在吕文德身后,单掌按在吕文德头顶,暴喝一声:“今日我为襄阳十万百姓报仇!”
吕文德无声长叹一声,双眼一闭待死。
突然一声“看箭”,吱地裂空声传来,郭破虏手将按未按,猛一回头,只见一箭流星般向自己背心扎来,郭破虏一记后踢,将来箭踢飞。可手猛然被人一撩手下一松,吕文德已经被人从手下劫走,郭破虏大骇,只见吕文德已在百米之外,而身前站着正是萧十三娘。萧十三娘从“红袖招”绣楼出来,正好看见郭破虏正在大展身手,她急忙抢步赶来。郭破虏武功高强吕文德手下全无还手之力,片刻吕文德已经遇险。于是她无奈之下足下踢起一箭,抢步比箭更快化成一道淡烟,飞上前来,趁郭破虏踢箭分心之际,从其手下抢出吕文德,将他甩出,全部动作完成于须臾之际,踢箭,飞身,抢人,甩手一气呵成,可见萧十三娘反应之,应变之快。
郭破虏一愣,他从没有看到过萧十三娘露出武功,此时身手如此高,让他吃了一惊。但他也顾不许多了,从马上跳起,就欲追吕文德,吕文德身影已经快淹没小巷之内。而萧十三娘也飞身而起,两人在空中交了一掌。郭破虏大喝一声“别挡着我”,连出四掌想拔开她,萧十三娘却不打话,举重若轻地将掌全接了下来。
两人在空中又交了两掌,这才落在两个空马背上,一左一右对峙。
“别拦着我!”郭破虏挥拳怒目大呼。
“杀他先过了我一关!”萧十三娘一脸从容,语气斩决。
“好!”郭破虏一咬牙,跃在空中打出一记“飞龙在天”,内家真气汹涌澎湃,如小山缓缓压下。萧十三娘脸色不变,稳坐马身不动。也不作式招架。郭破虏大惊,身形一闪到了萧十三娘马头,双掌一拍又一记“见龙在田”,两道自身拍出的内气在空中交在一起,爆得四散开去,街道青石震裂,几具不知利害的马儿横躺于地。降龙掌力,令人心寒。
“你为何不躲?”郭破虏回头怒视。而萧十三娘却笑了笑:“有人自作自受,我为何要躲?不过,看来今日你是杀不了吕文德,因为他看不到人影了。”郭破虏寻声望去,小巷之内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
郭破虏脚一跺,转身就走。而萧十三娘坐到马上,跟在后面。
“你是想去府宅找人吧?可是你不想想他怎么在那等死?”
“……都是你坏事!”
“那郭大侠,我问你,吕文德有何取死之道?”
“他卖城!”
“可他也坚持了十年,十年啊,不是容易过来的。最终他虽然卖城,可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谁都有求生的本能。要怪,就怪南宋朝廷,是南宋朝廷不救兵的!坚持了十年,他也算尽到一个作臣子的本份了!你所说的襄阳十万百姓,那可不是他的过错!这个包袱太重了吧?”
“可……可他也不能卖城!”郭破虏停住了步。
“他的行为虽然不为人称道,可他这样举动,也救了一部分百姓,再围下去,百姓多数要饿死!总之,他罪不当死!”萧十三娘也勒住马,伸出手来拉郭破虏。
郭破虏没接他的手,他看看萧十三娘一愣,他显然从没有从这角度看过事情。“可他……”
“‘两害,取其轻’,既然城始终是要破的,那为什么不能献?‘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父亲的名言,你难道就想将所有的人都绑死在襄阳?这就是所谓的侠义道?”萧十三娘突然脸色严肃起来,如罩一层严霜,说道:“上马,我们该出城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城中驻城士兵已经出动,正四面向这合围而来。郭破虏跳在萧十三娘身前,一挟马背,向城西飞奔而去。“降龙十八掌”如同劈波斩浪一样,在数百名士兵中硬生生冲开一条道路,直接斩关而出,而萧十三娘在身后指点着行进方向,她又恢复了一惯的从容闲雅。
一记黄尘从城西向远方延伸,又缓缓飘散在无所不在的风中。
两人一骑在飞驰,扬州城的城垣要渐渐隐没在青色树影之中,而杀声也渐渐离他们远去。萧十三娘回过头,眺向远处的城楼,心中向城中两人告别。而后回过头,轻轻将头靠在前面宽大的背上,合上了眼睛养神。而郭破虏感觉有一种温暖从后背生起,他轻轻拉拉马缰绳,放缓了马。
“‘生,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你可知这句名言出自谁的嘴?”萧十三娘又在想调笑了,说出口之后才现有一点看不出来的语病,脸也红了,自觉自己从“红袖招”绣楼出来就有点心态不对劲,也许应该到了跟大个子告别的时候?
“我不知道!谁说的?”郭破虏感觉心情挺好,难得有兴致追问。
“你娘说的,哈!你这也不知道,如此精典语句,只有出自你娘的嘴!”
“噢,那我也生背着你,死背着你!”郭破虏也不生气,随嘴应答。萧十三娘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将头离开了郭破虏后背,她脸色涨红,从没有这样失态,她倏地跳下了马,用手一点指,说道:“你小子混帐!这话是定情的话啊,怎么能跟我说?”
郭破虏狼狈地跳下马,回身就向萧十三娘陪礼道:“别生气!是我不对!”而单手一勒马,前行的马喷着热气硬被煞在,前蹄扬起老高又落下,前进不得一步,在地上刨开两道深深的蹄痕。郭破虏不管受惊的马儿如何挣扎,只是一个劲陪礼,也知自己出言莽撞。
萧十三娘看看郭破虏那个紧张的样子,心中一动,他从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自己了?可是……她心中有病,急忙收回乱的心神,不敢进一步想下去,哭笑不得地说道:“你啊,什么时候知道用用脑子?”
“你还生气?可我不用用脑啊!有你,我就不用用脑的!”郭破虏黑黑的脸庞满脸焦急。萧十三娘摇摇头,看着这个大活宝,实在是无能为力,只好走上前来,用手拍拍马背说道:“好吧,我实在生气不起来了。我们走会吧,歇歇马力!”
率先一步在草地上漫步,而郭破虏牵着马跟在后面,他张张嘴,又闭住,有点难得的委缩。“有什么话要说?”萧十三娘觉察到了,她跳到一棵高树上,坐在柳枝之间。“你别生气……我……我觉得你……实在……实在象我娘!”说完这句话,郭破虏脸色涨红,血泼一样。而刚跳上柳树的萧十娘却没有再生气,她一**跌坐到了地上,眼睛也睁大了,半晌瞪着郭破虏,而郭破虏用手搔着头,变成了一脸傻笑。许久萧十三娘也笑起来,她捧着肚子,如同听了一个大笑话。重坐上马背,郭破虏在不知所措,而萧十三娘还在笑,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是郭破虏看不到,只是他更不敢动弹了。
笑声一刹那停止了。
远处扬州方位一阵马蹄声传来,铁蹄如擂在大地般急,打破了扬州城外的寂静。“还有人敢来?”郭破虏浓眉一挑,立马回看声音来处。只见一片火云从天边卷起,片刻之间来得近了。却是一匹枣红马,座上也是周身红衣的女子,正是“红袖招”绣楼的风尘女子婉娘。
只见她,一身红色的外氅虽宽大,奔驰之中却曲线更是悠然,黑色的长显现绸缎般光泽向后在风中披拂开来,一阵疾驰,玉色的脸上飞起得两抹红霞,明艳得不可方物,乍看之下,萧十三娘惊艳得几乎无法动弹。她回过头瞅了一眼,看见郭破虏也目瞪口呆。
“两位,我请你们当保镖,护我上大都!”她隔远就喊道。
“好!不过先让我暖玉温香抱满怀!”萧十三娘纵身跃起,坐在了婉娘身后,用手一勒婉娘不盈一握的腰肢,双足一挟跨下马,向前一下子窜出。而半晌郭破虏才回过神来,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也拍马追去,两骑俊马就一前一后远去。
夏,大都,落雁塔。
黑暗浓重得悄无声息,但又无所不在,萧十三娘和郭破虏相对丈许,都盘膝坐在塔下,在等婉娘在外归来。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眼睛也合上了,打坐在黑幕之中。残月昏晦如一勾,星光微弱如棋,那一丝残余又躲躲闪闪的光采只能让人感到一片虚无,让人感到脱力的虚无。
萧十三娘合上双眼正在沉思,她想的问题郭破虏打破头也不懂,而郭破虏偶尔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一脸于思的萧十三娘,又偷偷地合上。郭破虏思想单纯,活得真是洒脱,人有了思想就有了烦恼,萧十三娘觉得心中一阵烦燥,从来没有过的心虚。于是她开始一个鼻孔出气,一个鼻孔入气来调整自己胎息,全然收拾不了乱飞的思绪。
于是她索性睁开眼睛,眼前两颗星星一闪就惊慌地散失了。萧十三娘笑了一笑,用手拔了一把草在手中拔弄,问道:“破虏,你说婉娘美吗?”郭破虏一愣,他没想到萧十三娘会问这个问题,不过萧十三娘一向以来想法总是与常人不一样,而又总是突出奇兵,也习惯了,他想了一想说道:“美!”“那你娶她可乐意?”郭破虏眼睛一下子睁开,如同不认识萧十三娘了,打量着说道:“她可是文丞相的人!”
“可是文丞相没多少日子就要死了!她这么个美人,你就娶了吧!”萧十三娘用手掐着草尖,低下头若不在意地说。“我不娶!”“为什么?她人好,还那么美!”萧十三娘笑道。“她美……,但不是我的!我没对她生出娶的想法!我不娶她!”郭破虏认真想了半天,将大手一挥,仿佛在强调这句话。萧十三娘不说话了,她知道郭破虏为人,只是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
“可我们为什么不救文丞相出来?”郭破虏目光炯炯。
“救不出来的,卦象你又不是没看过,救不出来的。莫非我的卦你不信?”萧十三娘将草从手上扔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谁也脱不了命数!”
“可我们……可我们没做过怎么知道?”郭破虏很犹疑。
“你怕是一直就想这样说了吧!只是我哪一次的卦出错了?其实……不说也罢,你还是老实点吧,你可是我买来的奴仆!得听话!”郭破虏感到那五两银子的说法有点不能接受了,自从看到萧十三娘会武功后,疑点就在心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但他还是没敢开嘴问,只是心里嘀咕了一声就再也不出声了。萧十三娘积威之下,他全无抗手之力。
两人都在暗中叹了一口气。
婉娘终于来了。这时几片叶子已经在黑暗中早早地落下,沾了郭破虏和萧十三娘身上,萧十三娘拿起一枚,那是一枚枫叶,颜色还是绿的,在黑暗成一种墨绿,而脉博之中还有一种萧十三娘能感觉出来的生意,却就过早不明所以地落下了。萧十三娘正在想起一诗,“叶飞叶落叶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婉娘回来了。
她走路很是轻,轻得仿佛没有骨头似的,踩动那草叶,那草叶也不忍出声而轻怜地触摸她的赤足。她是**着来的,萧十三娘先看见了,她脸色一变,急忙上前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抱着她就进了塔,郭破虏随后打起火折子点了一点油灯。“别……别点灯!”婉娘将身体靠在萧十三娘怀中,真是轻。萧十三娘一扬手,拂灭了灯。其实萧十三娘与郭破虏都是夜眼,能看到的都看到了,不说早就看到了暗香丛生的柔美躯体就如同一具洁白的玉雕,就现在掩在衣服下也遮不住万千惊艳的风情,郭破虏回过了身子,表达对一个女人尊严的尊重。萧十三娘怀中更是有一种冰凉如玉的触感,婉娘在怀中轻轻地颤动,那样的情致,这是一个男人梦想中得到的曼妙。
婉娘静谧宛宛地躺在萧十三娘怀中,而萧十三娘心中却有一种巨大的悲哀,这个女人就要死了,一点一滴地生命气息从她身上溜走。婉娘将一双晶莹的眼睛注视着萧十三娘,无声无息的悲哀将她漫身遍体地包围。婉娘脸上却露出了和煦如风的微笑。
“我没听你的话,我去看他了!……我还是看到他了……他瘦了!……他给我念了一诗……辛苦遭逢起……”她说前面的时候说得字眼零落,说到诗脸色却红润起来,来了精神,但字眼更零落了。
“我来念吧!是不是这!”萧十三娘将婉娘放舒服了身子,自己也坐到地上,轻声念了起来。